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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彩

2019-11-13 14:55王曉燕
山東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牛糞妹妹母親

王曉燕

這個毫無征兆的春天的黃昏,我母親遇到了牛彩。

可怎么說呢,我母親在這天遇到的這個人,在我們如今乍然一聽,依然會心驚肉跳起來。

那天,我母親繞著翠湖散步,看時間尚早,便想去火車站那邊走走,我母親心情不好時才會走很遠的路。這天我母親走了半下午,說明她又心情不好,怎么不好呢,準是跟我父親又鬧別扭了。這些年來,我父母動輒就像小孩一樣鬧別扭,說來,卻正是因為我母親在這天遇到的這個人。

我母親穿過那些行駛中的車輛,穿過突然間變得相當禮貌了的三馬路,二馬路每天都是那樣熱鬧,這個小城的街道,就是這么命名的。我母親一直走到了火車站前面的一馬路,站在火車站前面那個窄如一片樹葉的廣場上歇息,就在那時,幾步開外,一個中年男子抬起手臂,用力沖著她搖了那么一搖。他們離得很近,但那人揮手的動作卻像是他跟我母親距離遙遠,他的嘴角夸張地咧開,牙齒外露。那時候,火車站的鐘響了起來,那是個修建得過于秀氣的火車站,連那鐘聲似乎都是那么秀氣斯文,毫無穿透力。在這樣一陣軟綿綿的鐘聲里,男人已邁著一對八字腳到了我母親面前,他腳上的尖頭皮鞋很長,很亮,像兩只亮閃閃的鏟子,我母親不得不后退了幾步。

“嬸嬸,你不記得我了?”他那是在喊著說,極為大聲地,帶著些責備的口吻。

這是個復雜得讓我母親難以辨識的口音。一陣風吹來,我母親緊了緊身上的厚外套,而面前這個人,只穿著一件花襯衫,并將襯衫的下擺扎在腰里。他穿著一條皺巴巴的長褲,膝蓋上隆起兩個包,但整個人看上去很得體。我母親一點也不記得這個嗓音,也不認識這個人,當她的眼睛往他腦袋上那邊緣整齊頂部隆起的發型瞄了眼時,我母親似乎想起點什么來了。

“我是牛彩啊?!蹦菑垰g快的笑臉上,一道疤痕順著他左耳的方向延伸。

“牛彩?天啊,對,你是牛彩,你就是牛彩呵?!焙雎缘裟堑腊毯?,我母親終于認出了這張臉,并把他與很多年前的往事聯系在一起。

那時,我們跟隨父母生活在一個叫雙子的小鎮上。

鎮子很小,機關單位跟農家院落擠擠挨挨,父母單位門對門。在我們小孩子看來,小鎮醫院像迷宮一般,一對高高的木門,在清早向著太陽打開,即便燦爛的朝陽滿撲在上面,也是沒有光澤的灰敗。一條小徑,上面嵌的小石頭,被磨得圓滑閃亮,兩邊高高的圍墻后面,雜樹落蔭。探頭猛見繁花,圍墻里繁爛。一幢不起眼的二層樓房,一樓是大大小小的診室,曲里拐彎,向左,向右,在兩邊長長的過道間,延伸開去。不允許我們隨便進入,顯得很神秘。一對玻璃門,阻斷了小徑,玻璃門后,兩排長椅相對望,右邊是藥房,左邊是收費室,逢集天,這里會擠滿了人。再擠,也不用掛號,也從沒見誰為爭先后打起來過。后面,是幾排平房宿舍,一排一排隨著地勢升高而升高,最后一排是住院部。從醫院里出來,穿過窄窄的街道,用我們小孩子的步調跨十大步過去,就是派出所,是個很大的院子,只不過,沒有醫院的建筑那么重巒疊嶂的樣子,加之,父親嚴厲,我們很少去這個院子里瘋玩,它就顯得平板無趣了。院子一分為二,一邊是法庭,一邊是派出所。中間是水井,很大的兩個園子,種菜,也種花。

一棵蘋果樹,夢一樣的花開過后,會綴上一樹青果。但是,它不單是作為一棵樹留在記憶里。跟它聯系在一起的,是牛糞。牛糞的出現,不是跟蘋果花和青果一起燦爛誘人,牛糞,是被銬在這棵蘋果樹上的。

小小的街道上,逢著二、五、八的一天會逢集。

這一天,山里川里溝里的人,都來趕集,牛糞最忙。小街上擁擠不堪,人們往前走著,猛會怔一下,驚嘆似的叫起來:

“看見了嗎,牛糞在那!”

牛糞看去,一點也不奇特,從不奇裝異服,也無標新立異,只不過,他看上去比鎮上的任何一個公務人員更得體,更禮貌,他從下街里,得體地逛到上街里,每個攤位跟前站一會兒,仔細瞧著每一樣商品,跟每個看見他的人都打招呼,他跟人打招呼的方式有點特別,有點像國家領導人那樣,一定要抬起手臂,用力地沖著人搖那么一搖,嘴角咧開,牙齒外露。他把襯衫的下擺裝在褲子里,而鎮上的莊稼漢們從不會那樣干的,他的皮鞋總是很亮,頭很尖,像兩把鏟子。他那頭邊緣整齊頂部隆起的發型,誰都能看出來,那不是在小鎮理發館理的。

牛糞從下街里,轉到上街里,從上街里,轉到下街里。集市在上街里的中學門口就斷了,牛糞一般不到這里來,在最熱鬧的醫院和派出所門口,牛糞會停那么一會兒。

小鎮的醫院門外是個門診,門診前面,是高高的臺階,臺階上,老是坐滿了人。這些人眼睛盯著街道對面的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鐵門兩邊,是一溜兒鋪面。逢集這天,店鋪的老板,把攤子都擺到了外面。擺地攤賣小玩意兒的則見縫插針,小街上,擠擠挨挨,人聲鼎沸,夾雜著牲口家禽的鳴叫,太陽直射下來,那些塑料的玩意兒都給曬出了一股濃烈的味道。在這陣濃烈的味道中,人們發現了牛糞,周身的神經為之一陣震蕩。店鋪的老板一邊叫賣貨物,一邊大聲地叫著牛糞:

“最近哪里發財啊,發型不錯嘛?!?/p>

牛糞大方地拿出一盒煙來,一一散給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而那些老板們則說:

“呀,這么高級的煙哪,不抽,不抽,沒工夫抽。你轉吶,你看我這邊還忙哪?!?/p>

人們遠遠地注視著牛糞,互相使著眼色小心翼翼地避開他。

那天,我母親從醫院里出來,發現派出所門外又像逢集似的熱鬧,而那天不是個逢集天,她本來打算走到對面的那個門里去問我父親,有個女人送來了七枚雞蛋,她能不能收下。這個女人是為了答謝我母親為她看好了病而送來了七枚雞蛋,女人淚水漣漣執意要我母親收下,我母親很為難,覺得這個應該去跟我父親商量下,因為,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她是牛糞的母親。

我母親擠進人堆,走進那對大鐵門,她站在門洞里,發現那棵蘋果樹上,又銬了個人,那是牛糞。牛糞依舊很得體,發絲不亂,鞋無塵灰,脖子伸直,頭微微地上揚,兩眼不時往圍觀的人那么和氣地掃一眼,看見我母親,他甚至優雅地說道:

“嬸嬸,你好啊。我媽她一個人回去了吧,我今天本來是送她老人家過來看病的??墒?,你看看……”他向我母親將銬著的雙手從蘋果樹干上斜舉了下,我母親不知要說什么好,就在那站著望了會牛糞。牛糞抱著蘋果樹,蘋果樹上,正掛滿了蘋果,有風從密葉間微微地吹過,一陣沙沙的輕響,在我母親聽來,那陣響聲,也是綠色的,可是有牛糞抱著那棵蘋果樹,我母親又覺得那是灰色的,樹為難地作出一陣嗚咽聲。

我母親從鐵門里退出來,穿過小街,回到診室里拿了那七枚雞蛋,在藥房門前找到了牛糞的母親,將那七枚雞蛋放到她的空籃子里去。

已是秋天了,蘋果樹上的青果慢慢地長大,一枚枚掩藏在密葉間,悄悄地轉了顏色。

我父親那時跟他的同事們在會議室里,彼此打量著。

小周盯著面前的訊問筆錄。

小周咬牙切齒地抽著煙,小高走近來,把那頁訊問筆錄舉高了再看了一遍:

姓名?

你又不弱智,多年來老問我這個。

年齡?

讓我想想,唔,我覺得,我跟你爸同歲。

(此行是一串重重的黑點)

好吧,我們還是說點別的吧。

我能抽支煙嗎?

最近你在干嘛?

唔,你先讓我抽支煙吧。好吧,我認為,你和我都想發家致富,問題是,我早辦到了,可你還坐在這里算計我。

都他媽像你一樣去偷去搶!

可你看到了,天下并沒有亂,你抽的,還是三塊錢的煙,可我抽的,是三十塊的。你們不能找不到證據,就老把我銬在那棵樹上。

小周拍了下桌子。

院子里的那片菜地里,向日葵正把金黃的腦袋轉向牛糞。木槿和格?;ù蠖浯蠖涞厥㈤_,空氣里,彌漫著莊稼的成熟氣息。

就在那剎那間,隔著一條小街的我母親感到一陣不安,她從醫院那間宿舍里走出來,穿過小街,又走到對門的那對鐵門里去,走進大院子,緩緩地從花叢前穿過,我母親一直走到了牛糞抱著的那棵蘋果樹前。

“你不應該叫牛糞,應該叫牛彩呵,瞧這秋天,它沒有繞過這個鎮子,它公平地來到這世間的每一個地方?!?/p>

牛糞那會兒正在打瞌睡,聽我母親那樣說,顯然呆住了,從樹上直起身子,恍惚地望著我母親。

“都是那名字,把你給叫壞了?!?/p>

我母親平時讀點書,這個叫雙子的小鎮上的人們,都曉得她心地善良。要說牛糞尊重過這小鎮上的誰,那只能是我母親。那個秋天的黃昏,牛糞望著我母親,一句話都沒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母親轉身,從菜地里穿過去,打開我父親宿舍的門,仍有人聚集在院門口,有人看見,我母親端著一杯水,經過那個會議室時,盡量側轉著身走,不讓里面的人看見她手里端了杯水。

牛糞喝了那杯水,眼睛看著我母親。

“可憐的,都銬了一天了,瞧這天氣?!蔽夷赣H走出去時,跟圍觀的人說。人們沒嘲笑她。

那天晚些時候,大伙都出去吃飯了,留下我父親一個人看守著牛糞,我母親去給他送飯,發現他把牛糞銬在那間宿舍兼辦公室的桌子上。我父親說,牛糞還得銬幾天,他交待了一些事,可還有好些,死活不肯交待。

我父親一邊罵一邊把飯分了一半,讓牛糞吃了。

“你個混蛋,制造亂子,老子還得分飯給你吃?!?/p>

牛糞先沖我母親要了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手,要不是我父親在,牛糞可能會沖我母親要一把梳子,他將腦袋朝右擺了擺,將一叢并沒有擋住眼睛的發絲甩了甩。

那會兒,會議室的電話響,我父親出去接電話了,吩咐我母親看著牛糞吃完了,出來把門記著鎖上。

我父親接完電話,要出門去找小周,是小周的妻子來的電話,小周的母親下樓時跌了一跤,小周得趕緊到縣城去。我父親又過來跟我母親囑咐了一遍:

“看他吃完,一定把門記得鎖上?!?/p>

我母親讓牛糞慢慢吃,還給他洗了只樹上的蘋果。

牛糞沒有接那只蘋果,牛糞看著我母親無比憂傷地說,他想給他媽打個電話。

“說好的,我要陪她老人家明天去縣里看病的??墒悄憧?,嬸嬸,我去不了了??晌也荒茏屗先思疫€滿懷希望地等著我,是吧?!?/p>

我母親說,你等著,他們來了再說。

“不行啊,嬸,你看他們把我憎惡的,哪可能允許我打他們的電話呢?!?/p>

“我也沒那權力,我不能妨礙他們的工作?!?/p>

“說白了,我也就偷了一點電線,這構不成什么大罪,所以,等我明天交出電線和罰款,他們就又會放了我。我只是,那個,習慣了,改不了,就像你們治的病,我這也是一種病?!?/p>

“要不這樣吧,你只要打開我一只手上的手銬,另一只銬在你手上,我就過去到那個會議室去打個電話,然后,你再把我銬到這桌子上?!?/p>

“嬸子,這小鎮上,就你最瞧得起我。你幫過我們母子那么多,我媽她老人家天天念叨你。你曉得的,我媽她就疼我,她病了,我哥不管,就我愿意陪著她看病。她那病,你都曉得的,也活不了幾年了?!?/p>

我母親心里一陣兵荒馬亂,那個女人每次來找她,都是淚流滿面,說她的男人死得早,兩個兒子,一個也靠不住,她為他們操碎了心,她只求一死,可還死不了。

我母親感覺自己流著那女人的眼淚。

看著我母親取下了墻上的鑰匙,他一面說著還是讓他來吧,一下就把鑰匙奪了過去,開了一邊的手銬,我母親把那開了一邊的手銬握在自己手里,領著牛彩從我父親宿舍的門里走出來,快速地走到那個會議室里去。那時,天完全黑了下來,會議室里很黑,我母親一手拽著手銬,一手去摸索墻上的開關,燈嘩一下亮起,就在剎那的明暗交錯里,我母親感覺手里空了,她站在那,像是給那嘩然亮起的燈光給嚇傻了。

那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第二天,我母親在診室里呆坐了一天,我記得那天我們的飯桌上沒有午飯,父母也都沒有回來。黃昏時,我母親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信封。

信封里有一張紙條。

嬸嬸:牛彩對不住您。

牛糞從此消失了。

“天啊?!蔽夷赣H望了眼那只高處的鐘。

這是個毫無征兆的春天的黃昏,我母親遇到了牛彩。

望著那張臉上的疤痕,我母親又將牛彩仔細打量了一番?!澳阕吡擞泻芏嗄炅?,你是牛糞,是啊,你是牛糞?!?/p>

“不,請叫我牛彩,嬸嬸,您忘了,十六年前,我就改名了,那時起,我就叫牛彩了?!?/p>

“牛彩,天呵,是有十六年了?!钡改莻€牛糞早已不存在了,我母親笑了起來,長長舒了口氣,我母親感覺早起跟我父親爭吵時所生的那口郁悶之氣,此刻也給舒出來了般的輕松?!翱礃幼?,這個名字真的改變了你的人生呢。你母親還好吧?”我母親離開雙子鎮也已經好幾年了,她跟我父親退休后,就跟我和妹妹搬到苔藍居住生活了。

“我媽早就去世了。真沒想到,還能遇到嬸嬸您?!迸2拾杨~頭的頭發往上推了推,又顯出那種歡快的神色來。我母親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個假頭套,那頭發過于濃黑和整潔,跟那張刀疤臉不是很相配。

隨后,牛彩跟我母親講了他這么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聽上去,他哪一行都干過,并干得都不錯?!岸嗵澞斈杲o我改了這么吉利的名字?!迸2事冻鐾笊系谋砜戳搜?,我母親看出那是塊名表,她的孫子愛研究手表和汽車。

“咱們別一直站在這,您這是去哪???您一定走累了吧?!蔽夷赣H的確很累。牛彩領著我母親往前走,走到對面一個商場的門前,那里停著一溜兒汽車,牛彩打開一輛紅色大眾的車門,請我母親上車?!皨饗鹱∧?,要不,我們先去哪吃飯吧,完了我送您回去?!?/p>

我母親說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我母親設想著,如果請牛彩到家里去坐坐,會是什么場景。

我母親站在那,拿出手機,想先給我父親打個電話??墒?,她要怎么講呢,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有十六年了,但我父親怕是一聽到牛糞這個名字,依然要暴跳如雷的。

后來,我們再也沒在飯桌上談論過那件事,若有人提起牛糞那個名字,我們就趕緊避開。

可怎么講呢,牛糞這個人,嚴重影響了我父母后來的生活。

那時,我和妹妹都還在雙子鎮上學,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禮拜一的黃昏,我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那天是我擁有人生中第一塊手表的日子。我妹妹坐在我對面,想方設法正挖苦我,礙于父親的嚴厲,我們小聲打著嘴仗,直到我母親突然變魔術般地將一只手銬放在飯桌上,我感覺連我父親都吸了口冷氣,我妹妹驚呼了聲,隨后,我們一齊望向我母親。

“前陣子牛彩還回來的?!蔽夷赣H極為冷靜地說,可我們都看出她極不自在。

“什么玩意兒?”

“就牛糞?!?/p>

“喲,還上色了?!?/p>

妹妹笑出了聲,我看到我母親臉上愁苦極了。

我們當然都曉得,那天晚上,牛糞騙我母親打開了一只手上的手銬,他的另一只手上帶著上鎖的手銬逃跑了。我們都不曉得,牛糞原來早已把這只手銬給還了回來。

我父親放下手里的筷子,推開面前的飯碗,冷酷的眼神將我母親釘在椅子上。我母親在我父親的逼視下,神色慌亂,紅著臉不知要將目光落向哪里。

“他第二天就還回來了?!蔽夷赣H本來還要說什么的,在我父親的逼視下漸漸地不知說什么好。我跟妹妹一動不敢動地坐著,感覺幫不了母親,尤其是我,分外內疚,我母親堅持為我買了手表,而沒給妹妹買。然后,我父親板著臉問了我母親一串問題,我跟妹妹后來數次提起那天的場景。我們都感覺我母親幾次就要暴發了,那比審犯人的場面還陰森。

“簡直是在審牛糞的同伙嘛,媽好可憐嗷?!北尺^我父親,我妹妹大聲說。

我記得那時秋天到了,雙子鎮上從早到晚刮著大風,那天我們都沒有吃晚飯,我父親將一只碗摔在地上,一下拉開我母親宿舍的房門,無情無義的嗓門甩給我母親一句話后,絕塵而去。

一股冷風趁機吹了進來,我父親甩給我母親的那句話久久徘徊在飯桌之上:

“你個愚蠢的婆娘?!?/p>

我母親可算是個讀書人,小鎮上的人都很尊敬她,連牛糞那樣的人,獨敬重我母親一人,你說,我母親怎么能經受得住這樣一番評價呢。我母親告訴我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她坐在飯桌前,感覺眼前的每只盤子里,都盛滿了那句話。

我父親離開后,我母親靜靜地坐了很久,我們都感覺她要哭出來了,我妹妹的眼睛一直瞄著那只紙盒,緩緩地,我跟妹妹看見幾顆淚珠子一下擠出我母親的眼眶,我們都松了口氣。

“我就知道,我在他眼中就那副樣子的?!蹦鞘俏覀冾^一次見母親哭,她哭了很久,我暗中摸著腕上的手表,看我妹妹不停地從紙盒里抽取紙巾。

我們后來偷偷分析,為什么母親會在那個事件過了一陣后,才把手銬拿出來,并且,我母親選擇在吃飯時拿出來交給我父親。我妹妹認為,我母親那是因為害怕我父親教訓她,當著我們小孩子的面,父親可能會寬容些。我覺得我母親是為了給牛糞時間逃跑。

“你想啊,如果當時爸跟周叔叔他們看到了那只手銬,是不是就會順藤摸瓜找到牛糞?”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說出的那個詞,我妹妹一直在點頭??墒?,我母親為什么要去幫一個牛糞那樣的人呢?

后來,我們就忘了去弄清楚了。

我父親當時連著好幾天吃睡在派出所那邊的宿舍里,到了第三天,我母親讓我和妹妹去送飯,順便捎給我父親一句話:

“今天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再回來?!蔽颐妹媚7挛夷赣H的口吻嚴厲地跟我父親說?!皩α?,還有一句:今天起,飯不會再給你送來了?!?/p>

我父親想了想,讓我們捎回話給我母親,“你們這樣跟她說:跟一個愚蠢之人處在一個屋檐下,是男人的……”我父親忽然停住,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妹妹,揮揮手說,“不捎話了?!?/p>

“那你過去不?”

“不過去!”

那陣子,小鎮上的人都拿父母打趣,女人們打賭說要看我父親能堅持多久,我父親可是出了名的犟脾氣。

一條只有十步寬的小街,那陣子竟然成了我父母之間的鴻溝。

我記得我父親足有兩個禮拜沒回我們在醫院那邊的家,有一天,他的幾個同事大聲叫嚷著到我們小小的房子里來做客,我父親都沒有跟著一起回來。

此后,我父親動輒拿那件事譏諷我母親的智商,我母親慢慢地也失去了耐心,跟我父親反唇相譏。我們早都不愛聽他們各執其詞地為自己申辯了。

這個春日的下午,就是在一通延續了十六年的相互攻擊和譏諷之后,我母親一個人出了門,一直走路到黃昏。

我母親終沒有跟我父親打一個電話,裝回手機,我母親發現牛彩邀請她坐上去的這輛車子里,塞滿了包裝精美的盒子,牛彩將前座上的一捆盒子強行塞到已沒半點縫隙的后座上去,騰出一塊地方讓我母親坐了。車子里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油印氣味。

“我常年四處跑,走到哪,哪就是家,不過,苔藍以后將會是我的常住地?!闭f著,牛彩的手機響。

牛彩的嗓門忽然轉低,眼神變得溫柔,“怎么會忘呢,昨天才到苔藍,還沒顧上給你打電話呢。我一定給你送個大禮,當面去請罪。賣了啊,必須銷售完,我知道,我保證?!?/p>

我母親漸漸辨識出牛彩那口復雜口音中的鄉音,鄉愁像春天的花一樣滿開在我母親胸中,她迫切地想請我父親親眼看到,牛糞如今的樣子,她想讓我父親好好看看這個牛彩。

我母親突然感覺到,多年來郁結在心里的一個疙瘩,嘩然而散,我母親舒了口氣,話一下變得多了起來,纏來繞去,給牛彩說了很多。

牛彩問了幾遍我母親,身體還好吧,兜兜轉轉,就說到了我父親最近得了眼疾的事,牛彩突然眼睛發亮,從后座上扯出一只盒子來,啪啪拍了一氣,說我母親今天幸好遇上他了。

“這可是專門針對老年人研發的,我們現在在做的是預售,現在購買是最劃算的?!蔽夷赣H笑了笑,沒拿起那只盒子來看一眼。牛彩拆開一只盒子,拿出里面印刷精美的說明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我母親看了眼街道,兩旁的花樹正在熱烈地綻放,開著夢一樣的碎花。牛彩忽然轉了話,“很多年沒回去過了,嬸你想回去不,我可以帶你一起去?!眳s正碰到我母親的傷心處,說了幾年了,我和妹妹都忙于工作,我父親眼睛不好,沒人可以陪她回老家去看一眼。

“我不得不這樣跑來跑去地賣這個?!迸2士鋸埖亓昧妙~頭的頭發,掏出一只煙盒來,看看我母親,又裝回去了,我母親從街道上收回目光,發現牛彩臉上多了副墨鏡,我母親看見那兩只鏡片里的自己,卻無法再與牛彩的眼神對視?!拔液髞砣⒘藗€老婆,因為我那些習慣不好,她跟我分了,我們有個兒子,我必須努力賺錢養他,我想憑我的誠心再次去打動那個女人?!?/p>

我母親問了他兒子多大了,在哪上學,忽然想起來,還要去幼兒園接我兒子。我母親打開車門要下車,牛彩一定要請我母親吃飯,跳下另一邊的車門,擋在我母親面前,在街上拉著我母親不放。

我母親笑了。她謝了牛彩,給他看手機上的時間,看,已經來不及了。

牛彩說你打個電話吧,再讓誰接一下。

我母親想起來,尤其是在今天,我母親堅決不可以給我父親主動打一個電話的,因為他們上午才老生常談地吵過一架。

“要不這樣吧,你上車,我們一起去接,然后,帶上你的小孫子,咱們一起去吃飯?!?/p>

我母親堅決不肯,讓牛彩趕快放手,“讓人以為我一個老太婆跟你打架呢?!?/p>

“給個面子吧,嬸,就讓我請你隨便去吃點什么吧,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那墳墓里的老母親都會鄙視我的?!?/p>

我母親望著花樹上金色的細線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弱。

就這樣,我母親不得不重新上車,給牛彩指了去幼兒園的路線。

牛彩一定堅持跟我母親要了我父親的電話,要親自請我父親一起去吃飯。

大概我父親電話里很不客氣,牛彩的臉色很難看,半天沒跟我母親說話。

“給你說不要打,你不信?!?/p>

“我叔一點沒變?!迸2室馕渡铋L地嘆了口氣,并且看了眼我母親。我母親感覺到一股委屈在身體里像水一樣漫延,有些話已到了嘴邊邊上,她把它們忍回去。

去幼兒園接了我兒子,牛彩拉著一老一小兜來轉去半天,我兒子要吃肯德基,我母親小聲說:

“今晚你爺爺是不會讓我們進門的?!?/p>

接到我妹妹的電話時,我出差在上海,正請了幾個生意上的要人在吃晚飯。

“哥,你猜猜,誰請咱媽吃飯了?”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有些生妹妹的氣,就沒說話。

“天啊,你絕對想不到,就是那個在十幾年前把咱爹媽的日子搞糟了的牛糞!”

天啊,我一直不知道,這個名字,就算是如今聽來,就算是在離苔藍有1700公里遠的上海聽到,依然會讓我一下緊張難安起來。我放下那幫要人,沖出了餐廳。

“媽帶著你兒子一起去的。對了,你絕對想不到,那家伙,他稱自己是牛彩?!?/p>

那家伙,改沒改名都令我的心臟懸了起來,都市的燈彩一下搖搖晃晃,黯然失色。

“你說咱媽這是怎么了,去吃牛糞請的飯!媽說她一定要付錢來著,可是牛糞怎么都不讓她付?!?/p>

我感覺心臟一陣陣不適,越懸越高,求我妹妹趕快說下去。

“你再猜猜,咱媽帶回來了什么?”我妹妹尖著嗓子,像是在盡量把一股猛烈的情緒壓制著,但語氣里,就像多年前那次我們為母親為什么會幫牛糞那樣的人而爭得面紅耳赤般激動。

“哦?!蔽医K于松下一口氣來,感謝老天,我母親只是帶回了三盒牛彩車子里的保健品,而不是綁架我兒子什么的。我擦了擦汗,轉身往回走。

“她跟牛糞說了很多,竟然還商量著要一起回老家去看看,哦,天啦,你說說,咱媽真是老糊涂了嗎?”我妹妹在那頭把什么猛敲了一下,聲調一下高揚了起來,“她說她用這些年全部的積蓄,就換了那些盒子回來,預付幾個療程,媽從不信這些的,她到底是怎么了?想想吧,都不給我借來用的!”那股猛烈的東西終于被我妹妹一下呼喊了出來。

我又從餐廳的門邊退回來,望著高遠的夜空。妹妹去年換房子,借母親的錢,的確是沒借到的。

我突然覺得,我們從來就沒了解過我們的母親。妹妹的嗓音變得模糊,不知她還說了什么。

后來我跟妹妹在電話里又爭論不休,那當兒,我望見夜空里劃過一道亮光。我想到要告誡妹妹,千萬不要告訴我們的父親知曉,可是,很顯然,根本沒那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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