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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故事

2019-12-02 10:00呂中
山西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民辦教師劉健校長

呂中

常存存

我和常存存是在聯區開會時認識的。那次會議是傳達上級的精神。會議結束后,聯區食堂給開會人員準備了飯,但每人要收三毛錢二兩糧票。多數成家的老師都覺得不劃算,會后就各自回家了。留下的大都是年輕老師了。飯還沒做好,這時有個年輕人對大家說捉大頭吧。很多人都說好,我不知道捉大頭是什么游戲,也就懵懵懂懂地點了頭。就見那個年輕人返回了會議室,一會兒出來后,手里放了幾個紙團,笑著對人們說,來,捉一個,捉一個,剩下的是我的。輪到我面前時,手里只有三個紙團了。就見那紙團團得很緊,圓圓的,看似很專業。我撿了中間的一個,他就說打開看看,看看。我順著紙的褶皺紋路,慢慢地打開紙團。就見皺巴巴的紙上寫了兩個字:兩角。他笑著對我說,不錯,手氣不錯。我也和他笑了笑。

捉大頭類似于打平伙。打平伙就是現在的AA制。不過捉大頭又有別于打平伙。它有一點賭的味道。人生很多時候都在賭,這是人活著的動力之一。它又有一點娛樂的味道,人生很多時候都在娛樂,這也是人活著的動力之一。這個游戲和許多賭局一樣,講究公平,也就是講究手氣。有幾個人參加,就團幾個團。刺激人的是每個紙團的內容不同。手氣不好的,會抓住金額大的,那就是大頭了。手氣好的,會抓金額小的,最絕的是不論幾個人,總有兩個紙團是沒有金額的,一個寫著跑腿,一個寫著白吃。抓住跑腿的,就拿著集來的錢去采買東西,而抓住白吃的,就可以吃著別人的東西,笑著別人的手氣。

那天是我自工作以來吃飯規模最大的一次。學校的飯是大燴菜饅頭,我們捉大頭捉來了雞蛋和燒酒。黃燦燦的雞蛋,白白的饅頭,濃郁的酒香,大燴菜上一層厚厚的油花子,讓我到現在還是念念不忘。也就是在酒桌上,我認識了常存存。

兩年以后,我調到中心校的時候,常存存也和我一起調來。兩年來,我們見過幾次面,但還不是很熟悉。調到一起,接觸的機會多了,算是真正認識了他。準確的說,常存存是完小還沒畢業,只不過有個完小畢業證。小時候的常存存體弱多病,念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們說那也是跌到了三先生家了。話還可以這樣說是三先生跌到常存存家了。要不小命怕是也保不住的。說到這里,就要說說三先生這個人了。

我們公社每個村子都有廟,最不濟的李家店也有一座奶奶廟?!拔幕蟾锩遍_始后,上廟的人少了,后來干脆把廟都給拆了,廟上大塊的青石被人們抬回來,放到院門外,做了歇腳的。所有的神都倒了,三先生這尊菩薩還是好好的。三先生長得矮矮的,精瘦精瘦的,紫赯色的皮膚配上黑色的衣褲,給人的感覺是玄玄的。一頂瓜皮氈帽常年扣在頭上,一支鉛筆豎插在帽子與頭的縫隙間。眉心間常年印著一個圓圓的火罐印兒。兩只眼睛老是放著精精的光。三先生有什么本事能逆歷史潮流而不倒呢?三先生的本事多了去了:村里的紅白事缺不了三先生,難產的缺不了三先生,小孩丟了魂兒缺不了三先生,大姑娘小媳婦得了癔病缺不了三先生,潑神亂鬼上身的更缺不了三先生,誰家丟了東西,誰的婚期到了沒有還得問三先生。人生在世,誰還沒個磕磕絆絆的,離了三先生那可咋辦。三先生也不光是一個村子的三先生,幾乎是全公社的三先生。廟可以拆,地主富農可以斗,牛鬼蛇神可以批,但三先生是絕對不能動的,誰動三先生那是要犯眾怒的,沒有人敢動,也沒有人有這樣的想法。三先生也深知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在那樣的年代,三先生只能是以更多的熱情來幫助他能幫助的一切人。

三先生的家里常年養著一群大白公雞,遇到那些歪門邪道的事,就提上一只白公雞奔去了。三先生有三只亮得晃眼的銅制錢,整天揣在懷里。別的事都是咋咋呼呼的,也就是一種聲勢,一種信仰。但三先生的卦不同,那是一算一個準。三先生做事時,臉上老是掛著淺淺的笑,很多戲謔的成分在里面,不管這戲謔是戲人還是戲鬼神。三先生算卦時神情是莊重的,莊重得讓人屏氣斂息。而且算卦只在家里算。紅花油布鋪在炕上,銅制錢在手里搖幾搖,掉在炕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快速地從頭上取下鉛筆來,把卦象記在香煙盒上。也有需要破解的時候,這就要用黃表、五谷、五色線之類的了,三先生就輕然下地,從暗紅的柜里取出物品,交給來人,再輕輕地囑咐幾句。

我知道三先生,但不知道他和常存存的關系,和常存存熟了后,才弄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三先生終身未娶。爹媽去世得早,就和他的哥嫂一起過。后來他哥哥也下世了,就和嫂子過。常存存的媽在常存存出生三年后得病走了,村里人撮合,常存存的爹娶了三先生的嫂子,三先生也就一塊跟過來了。沒有人懷疑三先生和他嫂子的關系,因為人們知道,像三先生這樣的人是不近女色的。也唯其不近女色才能辦那些事。

常存存在三先生為他打了幾摞碗,殺了十多只白公雞,燒了數不清的黃表后,終于長大成人了。雖說成人了,還是沒有農村年輕人那種壯實的樣子,長得青青蔥蔥的,十足的書生模樣。那一年公社招民辦教師,在三先生的斡旋下,常存存順利地當上了民辦教師。

在農村,民辦教師的地位就像《三國演義》里講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則可惜。一個正經的、敦敦實實的莊稼人是不會做也不想做民辦教師的。而有文化的人則不可能做民辦教師,只有那些被人們稱為讀書讀壞了的人,田地里拿不起放不下,還懷揣了些許夢想與浪漫的讀過幾天書的人,才看重民辦教師這個行業,覺得學校這個地方是他們放飛夢想的地方,講臺是他們圓夢的地方。民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是六元再加一個月的工分,也就是說,民辦教師的工資分兩塊,一塊是和教育系統掛鉤,一塊和任教的村里掛鉤。民辦教師養活一個家庭是很有難度的。那個時候,讀書讀到大學的不多,讀到初中,高中的有很多,因此,民辦教師的職位雖說像雞肋,但想做的是大有人在,不憑關系是不行的。常存存沒有三先生的關系是做不了民辦教師的,但平心而論,常存存的文化底子還是很好的,雖然他在學校讀的書少,但得病在家,常年看著三先生,沒文化也會變得有文化起來。這里說的文化用現在的話說主要是國學。

我在沒有認識常存存之前就聽說過他了,那是源于一個流傳全公社的笑話。說的就是常存存教書的故事。學校讓常存存代數學,常存存模仿普通話。那時我們公社的知青很多,大都是來自北京的。常存存很羨慕那一口京腔,只是苦于沒地方操練,到了講臺上,就有機會了。他教的是小學一年級的數學。聽課的老師坐在下面,他覺得有點暈。沒有教書經驗,不會導課什么的,上來就按書上的講開了,他拿腔拿調地說三呢加二呢等于幾呢?學生集體拉長了聲音回答說五呢。聽的臺下有人竊竊私笑,常存存忙說我能呢你們不能呢。這一下,笑聲全出來了。這個事被聽課的教師帶回了各自的學校,就迅速地在全公社傳開了。也就是常存存是三先生的人,要不教書就沒可能了。

常存存和我一起教書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常存存是三代單傳,他爹早早的就給他謀劃著娶媳婦了,在不到二十就訂了婚。媳婦長得粗粗壯壯的,很對常存存爹的路數,沒想到兩個孩子生下來后,媳婦竟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下地做工是不可能的了,也只能在家里給常存存和孩子做口飯吃。常存存爹逢人就說看走眼了,看走眼了。一個民辦教師,女人還不能下地勞動,這樣的家庭只能是捉襟見肘。好在經濟上有他爹貼補,人氣上有三先生罩著,常存存的家看起來是很完美的。

常存存和我熟了后,就讓我教他學拼音。他對拼音幾乎是門外漢。自從出了那個笑話后,常存存改教語文了。教語文,拼音是一道門檻,常存存和我說了他是如何跨過這道門檻的。他說那拼音,上下左右就很難分的,還不說這個音那個音的,遠比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難認,他和校長要求帶三年級,就是知道三年級的學生拼音都學得差不多了,不要他教,即使問到他,他也會說自己拼拼,很簡單的嘛。雖說沒再當眾出過丑,但心里總覺得惶惶的,總覺得對不起學生。一句話,學不好拼音心里不踏實。我見他把老底都交了,也就很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要求。常存存學習上是很認真的,一個學期下來就學得非常好了,有時我的翹舌音還比不過他的準。有一天他對我說,學習真的就像隔著一層紙,以前我看拼音,就好像是隔著一層紗看人,霧蒙蒙的,老看不清楚,現在好了,你給把這層紙捅破了。告訴你個笑話,有一次鄰居的孩子問我拼音,我看書上畫著一只表,我就把zhong拼成了表,結果那孩子對我翻白眼。

常存存學好了拼音,好似掌握了一門安身立命的手藝,人也自信多了,每節課都講得滿滿的,不過他畢竟沒有經過正規的師范教育,路子不免有點野。上課水漫金山似的,講到哪里是哪里,用現在素質教育的眼光看,那倒是拓寬了學生的視野。他所教的學生,隨口都能說出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也能講出金木水火土來的來龍去脈。多年以后,社會流行看風水,我們這里就出了好幾個風水師傅,有一個可以稱大師了,方圓百里無人不知,每天車水馬龍的,竟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這不能不說是常存存的啟蒙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也不知咋的,也許是知識少的緣故吧,越是窮鄉僻壤越是出稀奇古怪的事。三先生也就一次次被推到事件的風口浪尖上,其結果是越來越多的人去看望三先生,去孝敬三先生,而這就導致了常存存的嘴很刁。清湯寡水的教書生活讓常存存難耐寂寞,于是就時不時召集了眾人來捉大頭。但響應者不多。一個原因是教師掙得少,還有一個就是教師大都是謹小慎微之人,放不了大叉,出不了大錯。

他們才不會拿自己的錢去無緣無故的請別人吃。這讓常存存很窩火。但窩火歸窩火,教師們不尿他卻是事實。常存存知道自己只是個民辦教師,吆喝不動那些公辦教師,也只能是偃旗息鼓了。過了一段時間,常存存好像是采取了懷柔策略,指名道姓邀幾個人到他家打平伙。被點到名的不好意思拒絕,就隨了常存存到他家了。去過幾次后,人們覺得打平伙只是個由頭,其實是常存存在請他們。當然那些食品大都是從三先生那里拿來的。我去過兩次,酒和下酒菜其實是十分簡陋的,也見過了常存存的兩個孩子和他的媳婦。兩個孩子虎頭虎腦的,他的媳婦的一只眼好像有毛病,看人斜著看,臉蒼白蒼白的。我們去了就躲到另一個屋里不出來,常存存大聲地吆喝才過來,過來也不抬頭,把要的東西放到炕上就出去,出去時不是撞到門框上就是碰到墻上,沉悶的撞擊聲接二連三響起。常存存歪著身子對著門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見個生人也不敢。一會兒,那屋里傳來嚶嚶的哭聲,很低,聽得讓人壓抑。我們都很尷尬,常存存照常招呼著人們喝酒??磥碇灰獊砹松?,他媳婦都是這個樣子。

每學期期末,常存存都嚷嚷著不干了,說民辦教師給得太少,沒法養家,但每次開學時,常存存總是第一個到學校。就這樣拖拖拉拉的十幾年過來了,常存存的民辦教師做得妥妥的。

三先生老了。老的那天漫天大雪,風刮得很緊,一個一個的雪旋風吹得人們睜不開眼。人們都說三先生有德,都感動老天爺了。 來燒紙的人多得排起了長隊。常存存以兒子的身份接待著每個來燒紙的人。夜里,哽哽咽咽的風掠過了村莊,吹得人們的心里一毛一毛的。

常存存真正不干民辦教師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那時他的教齡已快二十多年了。促使他放棄工作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的兒子大了,靠他的那點工資是不可能讓孩子成家的,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那個地方,是個一鐵鍬下去就能挖出煤的地方。改革開放后,小煤窯遍地開花,常存存的一個親戚包了一個煤窯,短個自己人做出納,常存存多年的民辦教師做下來,儼然是文化人了。在現實面前,在那個親戚的軟磨硬泡下,常存存扔下了二十多年的民辦教師。我們都為他可惜。他走的那天,我們一塊喝了一頓散伙酒。1982年,民辦教師隊伍大轉正,我們更為常存存叫屈。

2013年6月11日上午,我在家寫毛筆字。聽到有敲門聲。退休十多年了,唯一的愛好就是寫毛筆字。我寫毛筆字沒有門戶之見,逮住什么體就練什么體。家里有兩本發黃的字帖,一本是顏真卿,一本是柳公權,年代久了也記不住是我小時候臨過的還是給孩子買的。我有個小小的心愿,就是想用蠅頭小楷把《水滸傳》抄下來,留給我的孩子們,好讓他們在將來提起我時,覺得他們的爹也是和文化沾點邊的。

打開門,一個中年人攙著一個老年人出現在我面前。對我慢慢地端詳,老年人開口說我是存存,不認得了?我忙說咋能呢,邊說邊把他們讓進了家。

常存存說這幾天搞民辦教師摸底,聽人們說是給當過民辦教師的發錢。那個中年人說聽說給退休。我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就說大概就是老有所養吧,常存存連忙說對。常存存說,得證明哩。老校長不在了,兩個會計也不在了,走的走,調的調,我問了聯區的人,說只有你在跟前,就找你來了。我說是要我證明你當過民辦教師嗎,常存存說是,我說那太能了。那個中年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沓表格放在桌子上。我摸起老花鏡戴好,在需要我證明的那張表上寫下了要寫的內容。常存存在一邊說還得摁手印。我說手印不急,吃了飯再摁,常存存說摁了再吃吧,到哪里找點印泥去?我說我練字,不怕你笑話,也置了一盒印泥。常存存說那你就趕快摁吧。

我從抽屜里取出印泥盒打開,用手摁了摁印泥,在那張表上,摁出了一個蒼老而鮮紅的手印。

馬日

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命,我是很信的?;盍舜蟀胼呑恿?,那命好像是越來越清晰地向我走來。有時就是天空上的一縷云彩,有時就是半山腰里的一絲嵐氣,有時則是煙囪里冒出的青煙,看著看著抓了滿把,放開手卻什么也沒有。但卻已聞到了它的味道。人這一生,就是一部編好了的電視連續劇。每個人都是劇中的主角,就等著一集一集的往下看了。也許在你年輕時,你會指著劇情說這就是我的生命軌跡?我不信命,去它的,我要新的生活。不要緊,導演早知道你很犟,知道你會在關鍵時候撂挑子,于是你在下一集就看到了你選擇的新生活。也許你看著看著說這就是命?能不能再找一條路?沒錯,導演允許你臨場發揮,也允許你躺倒不干,無論怎么樣,導演早替你想到了??粗粗?,急躁,狂熱不見了;看著看著,無奈,得意不見了;看著看著,平和,寬容出現了。當你在陽光下艱難地舉起雙手,六月天穿著大襠棉褲還覺得有點冷時,你就會真的相信命了。

馬日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一句俗語,命里有五升,不要起五更,命里兩格半,受苦也扯淡。而且常常是視情況的不同將這句俗語分開說。他說這樣的話,我們都很驚訝。那是個無神論的年代,牛鬼蛇神都被管制了,他還說這樣的話,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再就是他是個很年輕很年輕的人,說這樣悲觀宿命的話,真有點莫名其妙的味道。還有就是馬日畢竟是個正兒八經的教師,說這樣的話有點和他的身份不符。但馬日不管這些,他照常說,而且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說得有滋有味,說得沒肝沒肺。也許是我們多慮了,這也就是他的一句口頭禪。

馬日個子很矮,矮到讓人忽視了他的年齡。也正唯其矮,剛一出場就引來笑聲一片。

那一年我們學校升初中了。在開學前一天教師集中學習。校長是新調來的,同時調來的聽說還有四個年輕人。校長是個少白頭,年紀雖然還沒我大,但滿臉嚴肅。校長的聲音很洪亮,辦公室里鴉雀無聲。會議的最后一項是點名。點到名的都隨意地應答一聲,只有一個叫馬日的新教師沒到。校長皺著眉說什么路子,這個馬日?很多人都為校長的這種句式和用詞而傾倒,以致后來我們對一個人,對一件事不了解而又想了解的時候,都會說什么路子。這基本上成了我們學校的公共用語。后來校長又說這樣的工作態度,想想吧,能把工作搞好?校長頻繁地使用反問句,這也成了校長講話的風格,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更是耳熟能詳。在那樣的年代,工作中,有兩個問題是非小心不可的。一個是工作態度問題,一個是生活作風問題,它們都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開學的這天,學校亂哄哄的。從中心校一下子升到初中,放到今天看,實在有點捉襟見肘。但在當時,我們不但沒感覺到,反而有種莫名的激動。校長背著手在學校的院里來回地走,班主任忙著學生的報名,領書,我們沒有具體的工作,卻像小孩子過年一樣,在辦公室不停地進進出出??斓?0點了,辦公室才清凈下來。校長宣布要開會。教師們各就各位,這時就顯出了問題。有個半大的孩子站在辦公桌前,沒有絲毫要走的樣子。我不說你們也猜到了。他就是馬日。校長對著馬日說,有什么事會后找你們班主任吧,我們現在要開會了。就見那個孩子模樣的人走到校長面前,雙手遞過一張薄薄的紙。校長皺了皺眉頭,看看紙又抬起頭看了看他,說你就是馬日?馬日說,嗯。校長又說咋長這么低呀?馬日慢慢地說秤砣雖小壓千斤。我們被他們兩人的對話逗得大笑起來。校長被眾人的笑聲給感染了。也沒追究馬日是什么路子,就讓馬日坐到屬于馬日的座位上。這個會本來是臨時加的,又經過馬日這一出,這個會開得很不像個樣子。

開學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的新鮮感慢慢褪下去了。與其說是時間的消磨,還不如說是工作的壓力所致。那時候,每個人最少帶兩門主課,有的甚至帶三門。每天天不亮就到校,天黑下來才回家,真正是披星戴月。備課、講課、批改作業,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都堆滿了小山似的作業本,好像是永遠沒有個完。一天當中我們有最怕的兩個點。一個就是上午最后的一節課。那年月吃的不夠,早上就喝稀得能照見人影的小米粥或同樣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面糊糊 。到最后一節課時,身上早沒能量了,一節課講下來,身上出虛汗,嘴上白白的一層,那不是粉筆末兒落在嘴上,是從我們的體內分泌出來的。還有一個點是晚上的自習。那時候還沒有通電,蠟燭又貴買不起,上晚自習就只好點煤油燈。用用過的墨水瓶做得很簡陋的那種。我們學校經費緊張,連煤油都買不起,校長從公社農機站要回了一大桶柴油。柴油點燈比煤油亮,但煙氣大,黑黑的煙氣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一個晚自習下來,臉上青青的,從鼻孔挖出來的東西,要多黑有多黑,和下煤窯也快沒什么差別了。但就是這樣,我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每個人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雖然我們都很窮。那時候沒有課時費,沒有自習費,什么多余的費都沒有,可我們都干得熱火朝天的。

馬日被分到初一,帶數學、地理與體育,后來和帶音樂的把體育換了。聽馬日和別人說他愛唱歌而最不愛運動。馬日很年輕的一個人,看起來很沒朝氣。在辦公室規規矩矩的,話很少,有時一天就放空了。有人問他,也是點點頭,面帶微笑,實在不行,就用最簡短的字來回答,而且說得很慢很慢??吹今R日把自己包裹得這么緊,就是再沒腦子的人也不會往上靠了。

別看馬日和辦公室的老師不大來往,和學生卻很合得來,經常有學生鬼鬼祟祟到辦公室和馬日耳語幾句,馬日就笑著和學生相跟著出去了。有人甚至看到馬日和學生勾肩搭背了。這還了得!雖然那是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但在農村,還是很看重師道尊嚴的,學生哪有反抗老師的,更不可能和老師交上朋友的?;卮鸩怀鰡栴}或是背不下要記的內容,大耳光子早就上臉了。我們這樣做是有底氣的,因為我們是憑良心做事的,學生的家長是會真心感激我們的。馬日和我們是一面,和學生又是另一面,這讓我們有點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們一致認為馬日是太年輕了,幾乎還是個孩子。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

這個學期快要結束時,初一班的任課教師在辦公室說了個奇怪的事,說初一班的很多學生都結巴,回答問題時磕磕絆絆的,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我們別的教師就笑話他們是結巴班。還是徐紅子多了個心眼,問他們剛開始學生結巴不,那幾個教師一臉茫然,好像是在用力地回憶,最后肯定地說沒有。開學時好好的,都伶牙俐齒的呀。徐紅子說這下鬧明白了,我們說什么鬧明白了,他說知道馬日為什么在辦公室不多言嗎,馬日就是一結巴。徐紅子的話可以說語驚四座,于是我們就共同回憶著馬日以往的言行,越回憶可疑之處越多,最后一致認定馬日確實是一結巴。這可了不得,教書最高境界是出人才,再不濟也是教學生怎么樣做人,卻沒有把學生教賴的說法。在良心的驅使下,很多教師找校長去了。

馬日個子矮是先天生成的,馬日結巴是后天練就的,個子矮應該不能算毛病,但結巴是毛病。這兩種現象放到一個年輕人身上就絕對是致命的毛病了。個子矮是顯性的,結巴是隱性的,現在顯性隱性都浮出了水面,這倒讓馬日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馬日開始在辦公室說話了,我們發現,馬日原來是個很愛說話的人 ,只是年輕人所謂的自尊讓他在人前不說。想想吧,一個人長著一張嘴,卻不能暢所欲言,生生地憋著,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呀?,F在好了,該露的露出來了,再也不用藏著掖著了,馬日你就痛快地說吧,沒有人笑話你。我不能把馬日說話的情景寫下來,一個是那樣對馬日不尊重,還有就是怕你們看了也學得結巴了。我只能把馬日說話的內容寫下來。沒料到馬日和大家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命里有五升,不必起五更,我們等著他的下文,他在更字上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天生就不是靠嘴吃飯的。我們聽得有點納悶,徐紅子說你不靠嘴吃飯能靠什么吃?馬日頭上的青筋蹦起了老高,我們忙說不急,不急,慢慢說。馬日平息了一下氣流,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天生就是靠身體的其他器官掙錢的,不靠嘴掙錢的。這下我們聽明白了。聽是聽明白了,但我們還是覺得奇怪,當老師的,不靠嘴能靠什么掙錢?

以后的日子里,辦公室里馬日的聲音不絕于耳。也許是在這個群體長時間無語,像是要補償似的,馬日什么樣的話題都接,但他還是很小心很慢地說,除非是爭論不下時,才會急赤白臉長久的結巴。我們誰都不笑,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在我心里,是很替馬日難過的。

第二個學期,馬日不教書了,做了學校的后勤工作。我們覺得這樣安排很好,對馬日,對學生都好,但看起來馬日是很不情愿的。人啊,就得將心比心,站在馬日的位置上想想,這樣的安排好像是有失公允。但馬日就是馬日,一句命里兩格半,受苦也扯淡就輕描淡寫化解了。馬日的具體工作就是修修桌椅板凳,裝裝窗子玻璃,分發一下墨水、蘸筆、教案本什么的,叫后勤是好聽的,其實說白了就是一打雜的。

馬日從家里騎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那個年代的自行車,而且還是飛鴿牌的,不單單是家庭經濟好的表現,更是有社會關系的表現。它比現在的寶馬還寶馬,簡直是寶馬中的寶馬。騎自行車的馬日對我們學校教師的影響與震動,那是相當大的。馬日是個鬼精靈,明知道我們都心頭發癢,他偏偏在課余時間把自行車推到操場上,來回地轉圈,車鈴鐺摁不停,歡樂明快的鈴聲像一支響箭,穿透了我們的耳膜,刺中了我們的心房。我們之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后來都黯然神傷地回到辦公室。馬日還在沒事時,把自行車推到辦公室的窗前,不停地擺弄,今天給車把上個帶花的套,明天給輪胎里的輻絲上一圈塑料小花,隔幾天就來一花樣。徐紅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走出去對馬日說,不就是個自行車嗎,整得花枝招展的。馬日笑著對徐紅子說,命里兩格半,受苦也扯淡。徐紅子挨了一悶棍,甩甩手,返回了辦公室。

這世上呀,再好吃的東西,吃得多了,也會反胃的,再好看的景兒,看得多了也會生厭,正所謂花無百日紅。馬日的自行車對于我們,也是這個理。馬日看看自行車對我們已沒了殺傷力,就開始騎著車走出校園,向外面溜達了。

如果說馬日騎著自行車在操場上兜風校長不聞不問,那只能說明校長對馬日的工作安排確實心里有愧。但馬日騎車在外閑逛,校長就真的坐不住了。先是找馬日談話,但馬日就當耳旁風,理由是該他干的都干好了,難道為了讓他工作而有意將玻璃打破?或者是將桌椅板凳拆了?校長見談話不頂事,就開會,在會上批評,馬日還是置若罔聞。后來校長也就不再說了。有小道消息傳來,說馬日的父親在縣革委會工作,說馬日來這里只是鍛煉個三兩年,然后就會調走??磥磉@個消息是很可靠的,要不,校長是不可能罷休的。

外面也沒個好去處,每個村子都差不多。成年人都上工了,孩子們都上學了。村子里寂靜得很,倒是有成群結隊的狗,還有咕咕叫的雞。馬日的到訪,只能是出現真正的雞飛狗跳。早年間,也就是民國時候吧,這地方有個在太原做事的人,回來和人們說起太原的奇事,說的就是看到自行車的情景。他說太原有錢人騎著兩碗皮筋在街上跑,那時的人們怎么也想不出騎著兩碗皮筋是如何跑的,直到見到了真正的自行車,才明白了這事,因此我們這地方有的老人就管自行車叫兩碗皮筋。馬日在上午或是下午騎車在村里閑轉,要想遇上人,那也只能是快要挪不行動不行的老人了,這些老人看到馬日的樣子,都會嘟囔著說騎著兩碗皮筋做啥呀,不好好勞動去,游手好閑不是個東西。馬日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有一次馬日實在是悶了,就邊騎車邊大叫,結果卻引來狗的共鳴。后來越來越多的狗加入了,要不是馬日小腿蹬得快,怕是要讓狗給咬了。

周圍幾個村子轉遍了也沒啥意思,馬日就把目標指向了公社。公社所在地也是一個村子,只是稍大一點。一個公社大院,一個百貨門市,一個生產資料門市,別的就和其他村子一樣了。百貨門市有燒酒,冰糖,白糖,紅糖、罐頭、餅干、布匹、棉花、針頭線腦、中秋節的月餅、秋天的果子,這些物品和燒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產生了奇特濃郁的香氣,讓每個進到門市的人想走都邁不開腿。不買貨是沒錢,聞聞氣味總是可以的吧。那年代的人進到百貨門市都是賤賤的,而售貨員總是高高在上的。

馬日那時的消費,放到今日也就是個兒童水平,但在那時可了不得。一種叫大渣的糕點一個就是六毛多,那是一個農村成年人三天的勞動才能換來的。馬日今天一個大渣,明天一個月餅的,讓我們覺得他每天都在大快朵頤。不光光是我們覺得,就連百貨門市的人都對馬日充滿了好奇。這是誰家的孩子,騎著飛鴿牌自行車,吃著奢侈品,只怕是公社書記的兒子也沒這么牛吧。后來馬日的事在全公社傳開了,許多人都認為馬日是個敗家子。

但就是有喜歡敗家的。生產資料門市的售貨員李蘇梅就是這樣的人。馬日到公社不單單就是吃,他的后勤工作使他不得不常常和生產資料門市打交道。慢慢地就和售貨員李蘇梅熟慣了。李蘇梅長得高大健碩,臉盤也很好看。按說這樣的人,這樣的工作,找個比馬日強幾倍的人也是很正常的,但李蘇梅偏偏看中了馬日。事后有和李蘇梅要好的姐妹問她咋就一眼看上了一矮小還結巴的人。李蘇梅笑得前仰后合,看得出她對馬日的短處是視而不見的。笑過后說她當時不知道馬日是結巴,馬日最初和她交流不是說話,而是唱戲。我們可以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馬日一手握著拳頭大的冰糖,一手插著褲兜,哼哼唧唧,晃晃悠悠進了門市,一句沒頭沒腦的耍孩兒地方唱腔脫口而出,有沒有釘子,多少錢一兩。李蘇梅覺得這個大孩子很有趣,就答有,你要多少。這樣一唱一答的就交流開了,后來馬日就拿著大渣月餅之類的去交流了。通過設想,人們知道了,李蘇梅是被馬日的糖衣炮彈擊中的。

馬日和李蘇梅要成親了,我們都去賀禮。每個人三元。徐紅子拿不出錢,就端了一升米去了?;槎Y上雙方的家長都來了,都是喜氣洋洋的。馬日的家長覺得自己的孩子能找這樣高大健碩而且漂亮的媳婦,實在是祖上有德,李蘇梅的家長則認為自己的女兒能找上馬日這樣的家庭,實在是女兒的福氣。雙方竟是說不出的滿意,這讓有些想看洋相的人多少有點失望。因為在有些人看來,他們是那樣的不般配。馬日挎著李蘇梅的胳膊,頭和李蘇梅的脖子一般高,因了結婚的氣勢,人們竟覺得馬日比往常要高好多。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別的,馬日這天破例沒有結巴。他對眾人說命里有五升,不必起五更,我馬日人小,可就是大媳婦的命。又轉過來對李蘇梅說你就是想跑都挪不開步。有人打趣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沒想到馬日說了句很哲理的話:鮮花插在牛糞上是鮮花最好的歸宿,我這泡牛糞會讓李蘇梅這朵鮮花永不凋謝。

馬日的父親并沒有多大的實權,把馬日一個人調回城里是沒問題的,但現在馬日有了媳婦,兩個人都調就有困難了。在公社領導的陪同下,馬日的父親看望了我們校長。校長激動地說這學校我說了還是算數的,馬日想干什么就說出來。馬日父親對馬日說,你說說,你想干什么。馬日說我想干管校長的工作。校長神色驟變:馬日你莫非想當校長?我這校長可是縣里派來的。馬日淡然地說我想打鐘。

后來馬日和我們說,這學校里要數打鐘的最厲害了。鐘一響,再頑皮的孩子也得回去,鐘又一響,再認真的老師也得出來。校長哪有這樣的架勢?我們想想也是的。

馬日就在學校安家了。飛鴿牌自行車讓李蘇梅騎著上班,他不再到處轉悠了,候著點等著打鐘。

鐘是鐵鐘,掛在一棵高高的榆樹杈上。鐘擺的下端拴一根長長的繩子,繩子的末梢系在樹身上。

馬日打鐘很有韻味。

早晨的第一遍鐘打得很用力,一下一下的,不緊不慢,有醍醐灌頂的感覺。鐘聲清脆,傳得很遠很遠。

課間的鐘聲急促而明快。有提著褲子奔廁所的感覺。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氣勢傳得很遠很遠。

放學的鐘聲一聲趕著一聲,有母喚兒歸的感覺。鐘聲悠揚,傳得很遠很遠。

劉健

多年以后,劉健成了建筑工地上出色的泥瓦匠。

劉健五十多歲,胳膊上的腱子肉還是滾滾的,不要說在夏季,春秋兩季也裸露了兩條胳膊。砌墻時幾乎不用水平,瞇一只眼,看看就準,一天放三千磚,晚飯后還是要散步的。劉健現在是一個標準的建筑工人形象了,曬得發黑的皮膚,長滿老繭的大手,穿一身灰不灰白不白的工裝,只有那一頭長發和晚飯后散步,還有一點文化人的痕跡。

這幾年各地建筑簡直是火上澆油,劉健也就不可避免地忙得不可開交。北上包頭、呼和浩特,南下太原、石家莊。劉健是工地上的大工,本地的很多小青年都投在了劉健的門下,也跟著劉健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跟著劉健不單單是學手藝,更多的是他們的付出有保障。劉健外出打工從來沒被拖欠過工資的。用他的話說是咱有文憑,沒人敢拖。劉健說的文憑,就是劉健被勞改七年的經歷。說起勞改這事,他的泥瓦工手藝還是在那時學成的。

剛進勞改隊的劉健,整個人都垮了。臉色灰白,像一堆舊棉絮。管教干部看了他的材料,也許是起了惻隱之心,就分配他干點和文化沾邊的事 。不料劉健好像是打擺子似的擺手,懦懦地說,謝謝您的好意,我現在是不能提筆,一提筆手就哆嗦。管教干部說你下過井沒有,劉健說沒下過。最后管教干部說那你到建筑工地上掄大鍬去吧。

劉健還算是個有心人。在建筑工地上和了一年的水泥和沙子后,手上布滿了繭子,以前的工作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做了,還得學一份安身立命的手藝才好。于是就慢慢學泥瓦工了。

這幾年劉健老在外跑,不?;貋?,回來就必定來我家喝一頓。雖說我已退休在家,可他還是看得起我這個老家伙。有一次,在酒酣耳熱之時,他對我說,你知道我看重你什么嗎?我說什么,他說除了你的學識之外,最主要的是那年開宣判大會時你沒去。那是個讓我一生蒙受羞辱的會,你沒去就是給了我最大的面子。

送走了劉健,回屋躺在炕上。人老了,老是忘事,可越是老早經過的事,卻越是記得清。劉健說的那次宣判大會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也去看了,只是我站在宣判車的后面,后生家的窗臺下。

上世紀 70年代和現在大不一樣。那時的人被公安機關抓起來就是犯罪分子了,沒有嫌疑人這么一說。法院判刑后還要把犯人帶到各處去游街示眾。那次宣判大會的會場是一輛130汽車。汽車上五名犯罪分子。他們的脖子上吊著一個大紙牌,上面寫著所犯的罪名。紙牌大得把他們的上身都遮住了。每個人的頭都垂得低低的,有兩個盜竊國營煤礦物資的,有一個是入室盜竊。他們的腳下堆放著作案工具和贓物。還有一個是教唆犯,聽說是一個知青,還有一個就是劉健。

劉健是人們最熟悉的人了,因此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劉健的身上。劉健的頭低得更低,長長的頭發把臉幾乎埋了。有人說平時劉健和別人沒啥兩樣呀,這時候他的脖子咋這么長。小孩子看著牌子上的字大聲喊:強奸犯。有人說劉健的作案工具和贓物呢?有人說強奸犯是沒有贓物的,贓物在姑娘的肚子里,只怕是過幾天就要見天日了。還有人說強奸犯的作案工具是隨身攜帶的,不需要亮出來。我的頭被人用手摸了一下,我回頭看,是后生媽。后生媽兩只眼睛紅紅的,嘴癟得像個鴨子,她從窗子里探出身來大聲地問我:又來說書的了?我說是。就在這一會兒工夫,聽到車上悶悶的一聲響。人群里一陣大喊。接著就聽有人說劉健流血了。也就是在那會兒,我知道,劉健的生命軌跡滑出了先前預設的軌道。

1975年,我們中心校也辦起了初中。這是我們公社的第五個初中。單軌制。把原來在中心校帶高段的老師都抽上來還不夠,縣里又調來了新的初中校長和四位年輕教師。這四位中就有劉健,就他是師專畢業,用我們那里的話說是高材生。劉健他們剛來那陣,給我們學校帶來了不小的沖擊。我們常年生活在農村,穿戴幾乎和當地人沒什么區別,把我們認成農民很正常,反過來,把農民認成老師也很正常。但他們不一樣,尤其是劉健,人長得帥,衣服穿得更漂亮。一米七八的個兒,一頭長發,一件白的確良襯衫,一件綠軍褲,把我們都看呆了。那陣子,我們回家都翻箱倒柜地找認為還能拿出手的衣服,但都很沮喪,多少年了就沒有做過衣服。最后就把自己認為是還行的衣服拿出來,好好洗洗。那陣子,不光村里的人拿異樣的眼光看我們,就是我們自個兒也覺得別扭。不過穿上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還是覺得比以前好,就是嘛,教師就得有個教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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