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著生長的星球

劉芳芳

掉進減齡星球

好悶！我醒了過來。

我還沒來得及掀開被子，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不耐煩地說：“哎呀，見鬼！”

我揉了揉眼睛，這是哪兒？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間，還有個陌生的女孩。

“這是哪兒？”我問坐在對面床上的女孩。

那個女孩看了看我，說：“你掉進了一個球?！?/p>

“‘掉進一個球是什么意思？”

“就是‘掉進一個球的意思呀?！彼蛄藗€哈欠說。

我雙手捂住腦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我冥思苦想著，我到底是怎么來到這的，這太離奇了。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放學后，我和好朋友麗婭在雨后的大街上踩水玩兒。有一潭水是我搶先跑到的，雖然是在大街上，但它上去有些深邃。我猶豫了下，最終猛踩了進去，想要濺到更大的水花……

然后……然后我醒過來時就在這兒了。

“你沒事兒吧？”那個叫馬娜的女孩朝我伸長脖子問。

“我得趕快回去，爸爸媽媽會急壞的?！蔽覍λf。

“我可不想回去?！彼f。

我沒有回應馬娜，我覺得她在和我開玩笑。我推開圓圓的門，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

門外的過道很窄，突然有一群人從各個房間出來，往過道的一頭涌去。

“這是哪兒呀？”我問其中一個人。

可是那人沒有回應我，我被擠在中間，只好一起往前走，直到來到一個大廳。

幾分鐘后，一個跟我弟弟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穿著一身有些嚴肅的制服走到大廳的中央。

“他是球長?！瘪R娜不知道什么時候擠到我跟前，悄聲說。

“我是這里的球長?！蹦莻€男孩說話了，“你們因為各種機緣，掉進了我的這個星球里。我也找不出什么辦法送你們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有一點我能確定：你們在這里會變得越來越年輕，也就是越來越小。因為這個星球叫——減齡星球?！?/p>

減齡星球？！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奇異的星球！我想我今年12歲，也就是說過上一年，我就會減到11歲！開什么玩笑？！

“請問，你多大年紀？”有個男孩走到前面問那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球長。

“我8歲”球長一本正經地說，“我當球長已經500年了?！?/p>

“你在說笑吧？8歲當球長也太小了?！蹦莻€男孩像我一樣，根本不相信。

“是有些小?！鼻蜷L點點頭，“我今年就會退休?！?/p>

“告訴我這里到底是哪里，我現在要回家?！蹦莻€男孩說。

“這個星球是單程線，它無法返回?！鼻蜷L沒有看男孩，他望著其他人說，“聽聽我的忠告，好好地享受你們在這里的生活，這里其實也不賴?！?/p>

“咯咯……比起原來的生活，我更喜歡這里?！瘪R娜沒心沒肺地說。

我聽到旁邊有人在抽泣，是位阿姨，她一邊用手背擦去眼淚，一邊喃喃自語：“什么時候才能回家看我的孩子……”

“阿姨，這些不是真的吧？”先前質問球長的男孩問。

“一切如球長所說，是真的。20年了，我掉到這里45歲，現在減齡到25歲了?？墒俏乙稽c兒也不開心，我想念我的孩子，我的家人……”

實時水潭望鏡

這不是在做夢。

這個球體的面積最多也就兩個足球場那么大，它像地球一樣，有白天有晚上，有草地有河流，有星星有天空。

“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在這里，沒人會變老，只會越來越年輕?！币粋€叫作毛利的男孩說，或許他掉到這里之前，并不是男孩。

“我不想變年輕，我好不容易才長到12歲！”我沒好氣地回應。

“孩子，對于那些年紀老的人來說，在這兒是件好事。但對于你這樣的小女孩來說，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毕肽罴胰说陌⒁堂鎺n傷地說。

我不想在這里待12年，然后重新變成嬰兒。還有，最后，我上哪里去了，徹底消失了？

“這里的人受傷嗎？”那個新進掉下來的男孩哈克問。

“會呀，不過當你往回倒著長的時候，傷口就會愈合?！泵f。

“看來也并不全是壞事，”哈克笑著說，“至少我額頭上的這塊疤會變沒有?！?/p>

“可我不想一直在這里?！蔽乙幌蚴莻€急躁的女孩，現在這些事讓我更加焦躁不己，“我想回家！”眼淚從我眼里流下。

“我會幫你，麥兜?！瘪R娜神神秘秘地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

晚上，我跟著馬娜偷偷離開房間。她帶著我爬上一座山坡，快到坡頂時，她蹲下去，撥開了一片茂密的草叢。草叢后，露出一個隱秘的洞。

“為什么要到這兒來？”我沒好氣地問馬娜，馬娜對著我一笑，示意我跟在她身后鉆進去。

我們在洞里摸索著走了很久，終于來到一個水潭。我不知道馬娜為什么要帶我來看這潭水。

突然，馬娜指著水潭興奮地小聲叫：“快看！”

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道月色的光亮照在了水面。

馬娜匍匐到水潭邊，輕輕地撥起水來，水泛起一圈圈漣漪。

天，那是什么？！忽然看到水潭里出現人影，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我嚇了一跳。

“噓……這是個能看到原來世界的‘實時水潭望鏡。這是我給取的名，無意中發現的?！瘪R娜興奮地說，“每次在月光下撥撥水面，我就會看到家人。嗯，就像是偷窺，而且是正在進行時?！?/p>

我看到水面上正在顯示，一對男女在吵架，一個砸了水杯，另一個則拿起一本書向對方扔去，隨即另一個不知在憤怒地說些什么，摔門而去。

“這就是我不想回去的原因?！瘪R娜爬起身說，“不過他們還算有進步，以前他們只為自己吵架，現在好像因為我在吵架。好了，輪到你了?！?/p>

原來吵架的男女是馬娜的爸爸媽媽，我多少有些同情她。畢竟，總是吵架的父母，讓孩子反感。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滑過水面。漣漪，一波又一波。隨即，我看到了我做夢也想回到的家。

爸爸媽媽正在客廳，媽媽看上去像是好多天沒睡過覺似的，顯得很疲憊。還有爸爸，他正在打電話，眉頭緊鎖。忽然，我弟弟頭上罩著一件露出眼睛的紙袋，在媽媽跟前跳來跳去。媽媽朝著弟弟大聲喊叫，就連爸爸也好像在指責起他。我弟弟沮喪地拿下頭上的紙袋，離開了客廳。

我大概能猜出，爸爸媽媽在尋找我，而我弟弟很不識相，所以他成了他們的發火對象。

我很想一直看下去，可是當月光從水面離開，我就什么也看到了。

“我要一直待在這兒，等著月光再次照在水面上?！蔽覍︸R娜說。

“別傻了，這可不是個好主意?！瘪R娜關切地望著我，這讓我對她有了好感。

“既然這里能看到原來世界的家人，”我認真地對馬娜說，“肯定有能回去的辦法?！?/p>

“不可能！”馬娜立刻反駁道，“不知有多少人掉到過這個星球里面，為什么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回到過原來的世界?！?/p>

馬娜的話讓我很泄氣?？晌艺娴南牖厝?，我對自己在這里以后的生活充滿了恐懼，我沒法像馬娜那樣接受現實。

奇特的窗戶

我孤孤單單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視。電視上是一只不知名的動物在說話：“當你看到這個節目時，這就意味著你變小小小小……了！年輕人，向你們問候！”

這只動物說話的聲調太令人討厭了，它在上面講述著掉進這里的人如何年齡倒著往回長，如何變成嬰兒，最后嬰兒像清風一樣消失。

我在等待夜晚，我每天會固定跑到那個隱秘的洞里觀望家人，有時還會看看同學。每次看完他們，我就為自己的處境更加擔憂。

電視讓我無聊，馬娜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走在大街上，最后坐在一塊石板上。

“你好像有些憂傷?！币恢还吠嶂X袋向我打招呼。嚇了我一大跳。

“我很討厭這個地方?！蔽叶⒅淖彀涂戳撕靡粫翰呕卮?。

狗點點頭?！澳隳軒臀业暮竽X勺撓撓癢嗎？我的爪子夠不著那兒?！?/p>

我幫它撓了撓后頸。

“謝謝，好多了?！惫钒l出愉快的呼哧聲，“你真的討厭這個地方？”

我點點頭。

“你是想要回到你原來的地方，是嗎？”狗盯著我問。

我又點點頭。

狗往我跟前湊了湊?！拔視湍愕??！闭f完它就跑了。

當天剛擦黑，我要去那個洞。出門時，碰到了馬娜。

“天還沒完全黑呢，你又要去？”她說，“等等我，我同你一起?！?/p>

于是，我們一起向洞的方向走去。

當月光照上水潭，我再一次看到了媽媽，她好像生病了，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我想要摸摸媽媽憔悴的臉，誰知討厭的馬娜伸出手，往水面撥拉了一下，于是水面上出現了她的爸爸媽媽。

我看到，馬娜的爸爸媽媽望著馬娜的照片流淚，馬娜的爸爸上前摟住了她媽媽的肩。兩個人看上去非常地難過。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過……”馬娜呆呆地看著，我回頭看她時，她眼里充盈著淚。

“啪……”很輕的一聲，我卻聽到了，是馬娜的淚珠濺進了水里。

突然，我感覺洞好像在搖晃，頭有點兒暈。我抓住石塊以穩住身體。

一陣眩暈后，我聽到馬娜壓著嗓子在叫。

我向她望去，卻看到她趴在地上一臉興奮。

天，這是什么？眼前的水潭消失了，竟然露出一串串通往地下的臺階。

我們懷著不安和好奇往下走去。不知拐過了多少個彎，最后我們走到了盡頭。盡頭有一絲亮光透進來，我扯開遮住那亮光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窗戶出現在了眼前。

我的頭向窗戶湊去，忽然，一陣嘈雜聲由遠傳來。

我去推窗戶，誰知那個窗戶卻像是堅硬的花崗巖，這分明是個窗戶形狀的墻！可是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

突然，我聽到水汩汩流動的聲音。我看向窗戶，窗戶上竟然顯現出我熟悉的家，我聽到媽媽在叫，“真是怪事，水龍頭自己打開了?！?/p>

“可能水龍頭出問題了?！卑职值穆曇粑乙猜牭搅?。

“媽媽！爸爸！”我急切叫。

我看到媽媽正要走開，她身子卻頓了頓，問爸爸：“你聽到叫聲了嗎？”

“什么？”爸爸望了望媽媽。

“媽媽！”我又大叫一聲。

這次，他們好像都聽到了我的聲音，他們驚異又急切地往房間的周圍看，甚至跑到門外去找我。

他們看不到我，但能聽到我的聲音！這個窗戶像是實時的播放屏……

它想當我的狗

他們沒有找到我，媽媽哭了起來，爸爸一臉難過地站在一邊。

我離開小小的窗戶，馬娜拍了拍抹淚的我，然后把臉湊到窗戶前。

我坐在窗戶下，大腦不停地飛轉，我一定要找出突破口，回家。我在窗戶周圍打轉，我敢肯定這里一定是個出口，不然我怎么能聽到媽媽爸爸的聲音？

這時，我聽到有聲音由遠而近，不是窗戶外的聲音。

是那只狗，讓我在大街上幫它撓癢癢的狗。它怎么會找到這里？

“不用猜測了，我知道你在這里?！彼ь^看了看肩膀一聳一聳的馬娜，她好像在抽泣，“我是來幫你?！?/p>

“幫我什么？”我問它。

“幫你回家呀?！彼f。

“真……真的？”我懷疑地望著它，希望它沒在開玩笑。

“不過我有個要求，”它說，“你得帶我走，讓我當你的狗。我一天至少要喝三次新鮮的水。我喜歡摻水的狗食，不喜歡干東西。我喜歡玩球，喜歡在公園里散步，喜歡飛碟。哦，我還要用抽水馬桶。一想到這些，我就太高興了！”狗把它的爪子搭在我的腿上，“我知道你肯定會對我好的?！?/p>

“它在說什么？”馬娜揉著通紅的眼睛問。

“它……它想要我養它?！蔽艺f。

馬娜笑了，“那就養它吧，它看上去是條好狗?！笔堑?，我也承認。

“你有什么辦法幫我回家？”我問狗。

“它能幫你回家？回原來的地方？”看來馬娜剛才忙著聽家人的對話，沒聽到狗對我說什么。

“是的，我會幫她的，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幫你回家。你說了，我可是條好狗?！惫芳澥康卣f。

“那好……好吧?！瘪R娜好像有些猶豫。

“請站一邊，你們?！惫肥疽馕覀冸x開窗戶。

然后它走到窗戶前，兩個前肢像人一樣，在胸前握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難道是咒語之類的？它念完咒語我們就能回家？

“吧啦吧啦，開啟！”狗的爪子伸向窗戶叫。

我和馬娜緊盯著窗戶，以為它會打開。結果很失望。

“我換個法子?！惫废袢艘粯优牧伺淖约旱碾p爪。

“呀！哈！嘿！”狗在我們面前耍著古怪的招式，有點像打拳。

“撲通！”狗把自己絆倒了。

“你這是在干什么呀？”馬娜有些不耐煩起來，“在逗我們玩嗎？”

“好吧好吧！”狗從脖子上扯下一個骨頭墜飾，“只是想讓你們放松放松下神經?！?/p>

狗朝我歪了歪腦袋，示意我跟著它。

我看到，狗將小骨頭往窗戶正中摁了下去，窗戶中間忽然就出現一個小型漩渦，那漩渦飛快地旋轉著，口子越旋越大。

隨即一股吸力朝我而來，我的雙腳抬起，身子橫成線，腳的一頭被吸向了那道圓洞。難道這就是回家的方式？我還來不及思考窗戶外會是何種情況，我的身子忽然就被卡在了圓洞——身子的一半在外，一半在里面。

回到原來的世界

“差點就晚一步！”一個稚嫩的聲音說，是那個8歲的球長。

“你們絕對不能離開這里！”他說，“從來就沒有人能離開這里，你們也一樣！”

“你騙了我們，說是幫我們想回家的辦法，現在我們可以回家了，你卻來阻攔！”我努力抬起自己的半個身子，抬頭看球長。

“我不止為自己，更多的是為那些在這里變年輕了的人！”球長板著臉說，“這是個只能進不能出的球。一旦有人離開它，減齡球就會毀滅！”

“可以一起離開呀！”我叫道，“馬娜，你說說話！”

“球長……”馬娜總算吭聲兒了。

“馬娜！”球長尖聲說，“你外婆多年前也掉進這里，她當初掉進這里時，已是癌癥晚期！她是在這里因為減齡才恢復健康的，你認為她現在回到地球能活下去嗎？”

球長頓了頓，“還有其他在這里減齡很多歲的人，他們怎么辦？他們一旦出去，就會灰飛煙滅！我……也會跟著我的星球一起毀滅?！?/p>

一向老成的球長急得喉嚨哽咽了。

“球長，讓孩子們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吧！”一位阿姨突然出現。

馬娜跑上前，抱住了那個阿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她變年輕的外婆。

“球長，一切到此為止吧。我的生命在這里倒著生長，還恢復了我的健康，已經讓我多活了很多年，足夠了?！瘪R娜的外婆說。她撫摩著馬娜的頭，馬娜晃著頭不停地流著淚說“不要”。

接著其他人也走上前。他們望著卡在窗戶上的我，望著球長。有人欣喜，有人憂傷，有人難過，也有人無憂無慮。是的，那些變小的人，大腦、心性也變得和孩童一樣。

大概我真的沒法再回去了嗎？我的眼淚從臉上滾落到地。

“球長，讓我們回去吧！”先前那個想念自己孩子的阿姨說，“那怕我老得走不動，我的孩子認不出我來?！?/p>

“讓他們走吧，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庇腥苏f，“不要像我們，多活了很多年，卻失去了親人……”

我沒在這里生活很多年，我來的時間并不長，我的年齡只不過減去了一些天數，我也無法了解在這里減了很多年齡的人。但我知道，我想要回家，回到爸爸媽媽身邊，還有弟弟。我不想在這里倒著生長，被減齡成嬰兒，然后消失不存在，我好不容易才長到12歲！

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動球長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何想法，我當時只想著自個兒的事，就在漩渦突然將我吸出窗外時，我清楚地看到球長的手往墻上摁了什么，我抬頭時，還看到了從他眼里滾下的淚珠，清澈，透明。

怎么形容我落地時的狀況，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從半空中冒出來一樣，突然就跌倒在我掉進減齡洞之前的那條街道的積水前。

“麥兜！哈哈，這下慘了吧！”我看到，我的好朋友麗婭在不遠處用手指著我，開心地大笑。

我頓時有些恍惚，好像減齡星球的生活是一場夢……

“汪！帶我回家吧！我要吃加了水的狗糧！”狗，對，是它，幫我的狗，它沒有任何變化，但我仍能聽懂它的語言。

“真可愛！”麗婭跑了過來。

我在減齡星球時，時間在倒退，然而在這里，時間卻停駐不前，直到我的回歸，它才恢復了正常運轉。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但又好像都變了。

不久后，我收到了馬娜的來信，離開減齡星球，她變成了大姐姐，她在信里對我說，爸爸媽媽很愛她，她也愛他們。只是，她很想念自己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