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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上的靈魂

2019-12-23 07:15王達敏
揚子江評論 2019年6期
關鍵詞:薩滿阿巴云中

王達敏

阿來長篇小說《云中記》首發于《十月》2019年第1期,作者為其貼出的標簽是“地震題材小說”,為紀念2008年汶川地震而作。動筆于汶川地震十周年紀念日,完稿于2018年國慶節。之所以醞釀十年才動筆,是因為他覺得面對這場突如其來而導致幾萬人喪命的悲劇,不能輕易觸碰,如果寫得不好,就愧對在地震中失去了生命的那些人。尤其不能帶著災民的心態寫地震災難,災民的心態就是希望被別人照顧。應該寫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領會不出這個東西,要么就寫得哭天哭地,要么就寫成好人好事。果然,“十年過去了,我沒見到過一本寫汶川地震讓我感動的書”,他一再告誡自己,要慎重深思,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寫出對生命的敬畏,對人性的尊重?!笆昵?,地震發生后不久,不少人一窩蜂寫地震,我當然也有沖動寫。但是我每次有沖動開寫的時候,我就會反問自己,還有沒有更好的寫法。還是再放一放。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那天,我突然被一個細節觸動內心,想起在地震中失去的那么多生命,不禁熱淚盈眶。我覺得開寫的時刻,真正到來了。我就把手頭上正寫得很順的另外一部長篇小說放下,馬上就開寫這部醞釀已久的關于汶川地震的小說。就是《云中記》?!弊髌吠瓿珊?,他很自信,“我相信,這部作品是能站得住腳的。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留的住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讀了《云中記》后,斷言“這肯定是阿來繼《塵埃落定》 《空山》之后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注定會成為近幾年甚至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雹?/p>

若問《云中記》怎樣寫汶川地震,說出來會嚇你一跳,寫招魂。小說可以壓縮到一句話的長度:云中村最后一個祭師阿巴從移民村潛回已成廢墟的山村,為亡靈招魂并安撫鬼魂。

無獨有偶。它竟然與東北作家劉慶2017年發表出版的薩滿文化長篇小說《唇典》在思想取義上有著驚人的一致性,二者互為鏡像,可以構成相互解讀相互闡釋的關系,以《唇典》為參照,能夠更好地發現《云中記》蘊含的思想精神和生命存在的深刻命題。

《唇典》是一部內容厚重、思想現代的薩滿文化小說,最后一個薩滿的故事。小說描寫了東北一個名叫白瓦鎮的小鎮始于1910年、終于世紀末的近百年的歷史,再現了東北近百年的民族變遷史、興衰史、文化史和心靈史,幾乎涉及了20世紀發生在東北大地上的所有大事件,如反對日本侵略、抵制日貨、“九一八事變”、軍閥混戰、東北易幟、偽滿洲國成立、國共合作與內戰、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日本戰敗投降、土改運動、大躍進、“文革”、聯產承包至改革開放的新時代。確切地說,《唇典》主要表現了人在失靈年代靈魂缺失和薩滿及薩滿教衰亡的命運。

從有靈的年代到失靈的年代,其轉折點發生在20世紀初。在有靈的年代,神靈的本領大過人的本領,所以薩滿神圣、薩滿教興盛。在失靈的年代,人的本領大過神靈的本領,人不再需要薩滿,因而薩滿消失、薩滿教湮滅。薩滿是人神兩性之身,既通曉人神意愿又能溝通彼此聯系的人,成為人與神靈的代言人。先前的有靈年代,人世間的一切舉動都對應著神,而這個神靈正是有著無限信仰的薩滿。薩滿的最高目標是以死者的名義說話,被某個祖先靈魂和舍文附身,為深切的信任和希望提出善良的回答。有靈的年代,人神共存,充滿著人性和人道主義的情懷。

在那以后,即失靈的年代,薩滿及薩滿教消亡。沒有薩滿,靈魂關閉了與人交流的通道;人與自然、人與神靈的關系徹底斷裂了。失靈年代,人類失去的不僅是薩滿的神靈,更是精神的故鄉。而失去精神家園的人們,注定要漂泊流浪,無所定居。老年滿斗于無路可走的絕望之際,冥冥之中接受神靈的啟示而種植“靈魂樹”,為死去的親人安頓靈魂、復活靈魂。師父李良大薩滿死了,額娘趙柳枝和阿瑪郎烏春死了,心愛的花瓶姑娘蘇念死了,妹妹蛾子死了,還有韓淑英、子善、素珍也死了,滿斗的親人及知道他過去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盡管薩滿教已經不存在了,盡管他不再是薩滿了,但作為曾經的薩滿,滿斗仍然采取薩滿教的方式為死去的人安頓靈魂。他在給被師父靈魂附體的“走樹”取名為“李良樹”之后,陸續種植了額娘樹、阿瑪樹、蘇念樹、蛾子樹、素珍樹、子善樹、云清樹,還有狼樹、狐貍樹……每棵樹都有靈魂附體,雖然它們不會說話,不會走,不會飛,但它們棵棵有靈魂。滿斗要用薩滿的方式救贖死者,讓他們的靈魂復活,并在此過程中達到自我救贖;他要用這種方式守護親人故友,與死去的他們相聚,既重現當年人神共舞的薩滿世界,又在這種重建中擺脫自己的孤獨。在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的世紀末,利欲熏心的不法之徒盜走靈魂樹,年邁的滿斗又踏上尋找靈魂樹的不歸路?!拔覜Q心上路,我要到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去,去找我的靈魂樹,去看望我流離失所的親人,去和每一棵靈魂樹說話,祭奠它們,做最后的告別?!雹?/p>

《云中記》描寫的云中村,是一群藏族先民一千多年前從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苯教的發源地遷徙到四川汶川群山峻嶺中定居而形成的一個小山村。傳說在西邊很遠的地方,有三個兄弟,他們把野馬馴養成家馬,發明了水渠澆灌莊稼,部落因此人丁興旺,子民多到如同映在湖中的星星一樣。三兄弟決定分開,把多如星星的子民播撒到廣闊大地。大哥留在原處,二哥向南,三弟阿吾塔毗向東。東進的道路最漫長,當他們到達群山聳峙的森林地帶時,差不多已是群山的盡頭。再往前,是人煙稠密的平原。為了開闊視野,他們總是沿著高高的山脊行進。到達云中村的時候,阿吾塔毗離開部眾,獨自睡在星星最密集的那片天空下面。那天,他夢見辛饒彌沃祖師,祖師告訴他要停止前進,現在應該向下轉入森林。此時,遷移中的他們一直避免進入森林,有意避開樹林中的矮腳人。故事里說的矮腳人還處于原始水平:他們住在森林里,用木頭搭蓋低矮的房子,也有人住在洞里或樹上;他們穿著樹皮和獸皮做的衣服;他們用弓箭狩獵,長于攀爬樹木;他們長得矮小,在茂密的森林里自由穿行;他們的語言類似于鳥語,一種非人的語言。阿吾塔毗率領他的部眾進入森林,遇到矮腳人的拼命抵抗,阿吾塔毗果斷地宣布對說鳥語的矮腳人正式開戰,因為神已經指點說,這里就是東進的終點,這里就是部落新的家園。盡管所有的矮腳人都投入了戰斗,盡管他們召集了很多山妖水怪和樹林里的毒蟲來參戰,但他們的村莊還是被戰馬踏平。阿吾塔毗用霹靂火驅散了成陣的毒蟲,揮舞閃電之鞭奪去了山妖水怪的魂魄。阿吾塔毗得神之助,揮舞一片烏云,便收集了矮腳人的哭聲和密如飛蝗的石頭箭鏃,他一抖烏云的披風,矮腳人都被自己的箭鏃殺傷。最后,他們用火攻擊矮腳人,一些矮腳人被林火燒死,一些矮腳人被火從森林里驅趕出來,整個部落被消滅殆盡。矮腳人的鬼魂聚集在逼近村子的樹林的邊緣,悲傷的哭泣聲把樹林的邊緣弄得濕漉漉、冷冰冰的。阿吾塔毗獨身進入森林去安撫那些亡靈鬼魂,答應永遠不破壞他們的墓地,答應鬼節到來的時候給他們施食,就像對待自己部落的亡靈一樣。認命的矮腳人的鬼魂這才平靜下來,從此,云中村人剛建起的房屋才不會在夜里無故傾倒,新開墾的莊稼地才不會生出那么多害蟲。

帶領部落從西邊橫穿高原,來到高原東部的阿吾塔毗,征服了矮腳人并蕩盡了森林中的妖魔鬼怪后升了天,靈魂化為云中村后終年積雪的山峰,成為了山神——信仰苯教的云中村人的守護神。

云中村所處的森林地帶土地肥沃,氣候溫潤,食物豐富,種族繁衍迅速,很快就人丁興旺,于是,便有很多族人往下進入更深的河谷,這樣就有了現在的瓦約鄉的七個村莊。只是那些村莊的人后來改變了信仰,放棄苯教而轉信佛教,云中村人就不再視他們同為一族了。

不幸的是,這個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村子,2008年5月12日被八級地震毀滅,瞬間變成一片廢墟。成為廢墟的云中村不能重建,據地質考察,它坐落在一個巨大的滑坡體上,最終會從一千多米的高處滑落墜入岷江。2009年4月云中村的幸存者們移民到平原上的一個村莊。四年多后的2013年5月9日,云中村的祭師阿巴從移民村返回已成廢墟的家鄉,他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侍奉山神,安撫鬼魂。

說句不恭敬的話,阿巴雖然生于祭師世家,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祭師。他當祭師并非家傳或神授,也非自己所愿,而是政府為了發展當地旅游,弘揚并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特意指定他當祭師的。因為他出身于祭師世家,鄉里派他到縣里接受非物質文化遺產培訓學習,培訓結束,他領到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證書,成為一個由政府認可的祭師。遺憾的是,半路出家的阿巴盡管成為了一個合法的祭師,但他卻無超自然的能力,不能通靈。對于一個祭師,通靈是基本功,是當祭師的必備條件。不能通靈,就好比說公雞不會打鳴、母雞不會生蛋一樣遭人嘲笑。村前的老柏樹是云中村的神樹,地震前一年現出垂死之相,村民們求阿巴救活神樹。阿巴在樹前擺開香案,他穿著祭師服,帶著祭師帽,搖鈴擊鼓,向東舞出金剛步,旋轉身體,向西舞出金剛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靈附體,但老樹仍然降著枯葉,樹皮不斷綻裂剝落,直至枯萎而死。鄉親們埋怨:“這個祭師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靈,和神說不上話呀?!彼露詥枺骸凹幕暝跇渖系纳袢チ四睦??”這不是自打耳光嗎?

身為巫師——巫術時代的祭司,在苯教里被稱為祭師/祭司,在薩滿教里被稱為薩滿,就要有超自然的法術和神力,這是成為巫師、祭師/祭司和薩滿的不二法門。人類文化思想的發展,是巫術早于宗教。在原始宗教之前的“前宗教時期”,即原始巫術時期,巫術獨自稱大,巫師通天通地、通神通靈,掌握著溝通神界與人世的權力。原始人的宗教觀念源于萬物有靈論,布留爾受弗雷澤《金枝》的啟發,認為萬物有靈論的假說包含兩個連續的階段?!暗谝?,原始人在夢中看見了死人和離別的人,和他們交談,和他們廝殺,聽見他們的聲音,觸摸著他們,他被夢中出現的這些幻象所驚訝,弄得心慌意亂,——他相信這些表象的客觀實在性?!诙?,他們想要解釋那些使他們驚懾的自然現象,亦即確定這些現象的原因,于是立即把他們對自己的夢和幻覺的解釋加以推廣。他們在一切生物身上,在一切自然現象中,如同在他們自己身上,在同伴身上,在動物身上一樣,統統見到了‘靈魂‘精靈‘意向?!雹鄞藭r的原始先民萌發的“萬物有靈觀”和“懼神(魂靈)觀”還未以超自然觀念為前提,也非將施術目標視作禮拜求告的對象,巫師主要通過各種法術對特定目標施加影響,甚至將其制服。

而到了原始宗教階段,據考古發掘和對近存原始社會的考察表明,其中已經出現對自然體的信仰和崇拜的觀念,人類只有到這樣的歷史階段,才會產生對神靈進行禮拜求告的觀念。而對于有害于人的魔鬼妖邪之類的超自然體,仍繼續采用法術來對待。近存的薩滿教和苯教最能體現這種“巫教同源”的特征。

薩滿教曾廣泛流傳于中國東北到西北的阿爾泰語系地區,包括蒙古語族的蒙古族和達斡爾族,通古斯語族的滿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朝鮮族、赫哲族、裕固族、錫伯族,突厥語族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等等。因為通古斯語稱巫師為薩滿,故得此稱謂。薩滿教信仰“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滅”的觀念,認為自然界的變化和人的吉兇禍福、生老病死,均是各種精靈、鬼魂和神靈作用的結果。為了保障氏族的安全、繁衍和興旺,需要一位既通曉人神意愿又能與人神二界說得上話的中介者溝通彼此的聯系,薩滿應運而生,成為人與神靈的代言人。薩滿是人神兩性之身,天賦神性,其法力超乎尋常?!洞降洹防锏乃_滿,崇高神圣,由眾神化育而生,百聰百伶,百慧百巧,是世上第一個通曉神界、獸界、靈界、魂界的智者,法術無邊,精神超拔,是民族的精神象征。李良大薩滿是“薩滿中的薩滿”,法術高超,神圣威武,代表著慈悲、悲憫、救贖、和平,是庫雅拉滿族人的“精神之父”。而“天生的神選的薩滿”滿斗,天賦神性神力,不僅具有一般薩滿的法術,還具有讓靈魂復活的超級法術。即便是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所寫的薩滿——比較弱小邊緣的使鹿鄂溫克族薩滿,盡管他們幾乎是“居家的薩滿”,原始質樸民間,法力有限,但他們仍然秉承著巫師血脈傳統,承擔著保障部落平安的使命。

苯教祭師亦如此。苯教是我國西藏古代盛行的一種原始宗教,也是藏族傳統文化的根基。苯教文化還輻射到我國西部廣袤地區,如新疆、云南、四川等省區都有苯教文化衍生的苯教亞文化或稱苯教次文化。苯教的名稱,用法較多, “一般的寫法有本教、本波教、苯教、苯波教、笨教、缽教、缽波教、黑教等,其中前七種寫法是藏文bon或bonpo的不同音譯名。bon的最初含義是反復念誦之義。在苯教處于原始階段時,巫師作法時反復念誦一些簡單的咒語或祭文,由此,bon成為各種法事的代名詞。后來由于各種法事的內容和形式相異而分稱為各種bon”④。從觀念和內容上來說,苯是指人們對自然萬物最初的較為朦朧的認識的總和,其核心包括鬼神、精靈、魂魄、命數、運道等,即一切與精靈們相關的東西。當人們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時,就希望得到神靈的幫助。苯教是泛靈信仰的多種崇拜,如同薩滿教等原始宗教,崇拜天地、日月、星辰、雷霆、雪雹、山川、陵谷、土石、草木、禽獸,乃至自然萬物,包括幽靈巫鬼,以祈福禳災為事。其法事儀軌主要為跳神舞、祭祀、祈禱、占卜、念咒、驅魔、幻術等。于是就產生了溝通神靈的巫師,這些人在苯教里被稱為苯波、祭師、祭司,他們能“上達民意,下傳神旨”。據《西藏王統記》得知:苯波能“上祭天神,下鎮鬼怪,中興人宅”;可行“納祥求福,禱神乞藥,增益吉壽,興旺人才之事”;“指善惡路,決是非疑,能得有福通,為生者除障、死者安葬、幼者驅鬼,上觀天象,下降地魔”;還可“護國奠基,祓除違緣之事”⑤。

阿巴半路出家當祭師,沒有通靈法術,和神說不上話,難怪遭到鄉親們低看,嘲笑他是“半吊子祭師”。事出有因,新中國破舊立新,批判封建迷信,取締祭師,村里拆毀寺廟,苯教大神辛饒彌沃塑像被推倒,寺廟改建成小學。云中村僅有的兩個宗教職業者,一是喇嘛,二是阿巴父親,他們生不逢時,喇嘛不再去廟里,阿巴父親被迫改行當修路爆破手,一次修機耕道爆破巨石,不慎人被炸碎掉到江里,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再有,云中村在山上修建水電站,現代科技給云中村帶來了光明和動力,阿巴私下嘀咕:“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過了,鬼神的日子也應該一樣好過?!保ò恚骸对浦杏洝?,《十月》2019年第1期,第32頁。以下引該刊的文字,直接在文后標頁碼。)意思是:人的日子好過了,鬼神的日子卻悲慘了,因為機器轟鳴,電燈照射,鬼魂無處藏身又無法現身,要么自行消滅,要么飄向野外,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與此相聯系,云中村人的鬼魂意識漸漸淡薄,直到地震前,云中村人幾乎不談論鬼神,更不敬奉鬼神,人在現世的需要變得越來越重要,縹緲的鬼魂就變得不重要了。是地震驚醒了人們的鬼魂意識,悲傷的人們被悲傷的鬼魂驚擾,云中村簡直成了一個鬼的世界,他們紛紛求阿巴安撫亡靈鬼魂。

要命的是,阿巴不會通靈法術,甚至連鬼魂都沒有見過,他對這個世界是否有鬼魂一直心存疑惑。他是云中村祭師的兒子,父親不僅不能將安撫鬼魂的法術教給他,連自己也不得不放棄祭師之職而改行。改行后的父親只能在夜里偷偷地給鬼魂施食。小時候,他雖然沒有看見過鬼魂,但從父親在陰影處給鬼魂施食的法事中,意識到這個世界可能真的有鬼魂??烧嬲墓砘?,他從未見過。后來他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培訓班學到的,僅是有關祭祀山神的一些知識和一些簡單的宗教儀軌,與安撫鬼魂無關。阿巴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培訓班,人類學教授講得很清楚,祭師擔負兩個任務:祭祀山神和安撫鬼魂。祭祀山神是原始的自然崇拜,是文化遺產,要傳承;事鬼是迷信,要揚棄。所以,阿巴只會祭山神而不會安撫鬼魂。地震發生后,為了安撫人心恢復重建,擔任瓦約鄉鄉長的外甥仁欽要他做法事安撫鬼魂,目的是安撫活著的人。為了救急,在仁欽的指點下,他去卓列鄉找到了七十多歲的苯教老祭師,從他那里學習了一些如何安撫鬼魂的儀軌和祝禱詞。也就是說,他的祭神和招魂是在宗教儀軌中實施的,形式代替了內容。宗教知識和簡單的宗教儀軌可以通過學習掌握,但僅有這些還不能進入神秘現象而通靈。那些通靈的法術和超自然的神力是在代代相傳中接通神靈鬼魂的幽閉通道,并在接受神示的啟悟中獲得的。以此為標準,阿巴離一個真正的祭師還很遠。他非常清楚,自己盡管通過短期培訓速成了祭師,卻沒有真正進入角色,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真正的祭師,分明是在表演當一個祭師。

佛家說:“心善則美,心真則誠,心慈則柔,心靜則明,心誠則靈?!毙恼\所至,因緣和合,神靈現身。心誠的阿巴回到山上為亡靈招魂慰魂,是他這一生最崇高、最神圣、最輝煌的時刻,當他從山道上往云中村攀爬時,他實際上已經感召了神靈并被神靈附體了,待他實施招魂慰魂法事時,他竟然從一個半吊子祭師突變而成為一個通靈的真正的祭師了。當他用剛學來的儀軌和祝禱詞安撫村中那些不肯消散于無形的鬼魂時,阿巴感覺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偉大時刻。

他不是從未見過鬼魂嗎?神靈終于讓他在山上見到一次亡魂顯靈。當他來到已成廢墟的磨坊看望被埋在巨石下的妹妹,對著那塊巨石作法并和妹妹說話時,兩朵鳶尾花倏忽有聲相繼開放。他相信這是妹妹的亡魂顯靈,通過花和他說話,這就是鬼魂存在的證明。

他不是不能通靈嗎?當他穿戴上祭師全身行頭,搖鈴擊鼓,走村串戶,替每戶人家的亡靈招魂,告訴亡靈,他回來了,回來陪伴他們。他聲聲呼喚鬼魂:“回來,回來!回來了,回來了!”仿佛有一種力量幫他打開了神秘之門,頓時,他感覺自己通靈了,恍然看見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活生生地來到了他的眼前。他進入他們的過去,這些死者和已經去往別處謀生的生者混合構成的每一戶人家的歷史,都浮現在眼前。此時,他的身體里充滿了奇異的能量和巨大的熱情,這能量和熱情都是他不熟悉的,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斑@就是一個祭師作法時該有的狀態。他想,從這一天起,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祭師了?!保ǖ?4頁)

現在要追問的是,阿巴為何要返鄉安撫鬼魂?他給出的理由是:我是云中村祭師,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繼承人,安撫鬼魂是我的職責。但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鬼魂,他一直心存懷疑,并不十分肯定。而作為一個祭師,他本是應該相信有鬼魂的。他從未見過鬼魂,又必須相信有鬼魂,這就是他內心難解的矛盾。此時,人性悄然使力而越過神秘意識,讓阿巴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往鬼魂方面偏移,他想到的是,萬一真的有鬼魂的話,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憐了?;钊丝梢砸泼?,鬼魂能移到哪里去呢?他心里總是惦記著云中村的亡靈,可以想象得到,這四年多來,在移民村家具廠當工人的阿巴,一準是在內疚、自責、煎熬中度過的。他聽從內心深處的懺悔之聲,我必須回去,照顧云中村的鬼魂。于是,他像滿斗一樣,從此踏上“回家”之路。終于在這一天,他決定辭職返鄉照顧亡靈鬼魂。臨行前,他向從云中村移民來的每戶人家告別,他對鄉親們說:“你們在這里好好過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保ǖ?2頁)并懇求鄉親們不要把他回鄉的消息報告給政府,要是分管移民村的干部知道他要回到一片廢墟的云中村而沒有阻止,那干部就會被處分撤職。他悄悄地潛回云中村沒有給移民村干部添麻煩,卻給當鄉長的外甥仁欽惹下了大麻煩。眼看舅舅上山快一個月還未下山,仁欽上山來看他。仁欽和上級簽過責任狀,保證移民村的人安居樂業,不發生一起回流現象,保證全鄉不因為震后次生地質災害造成新的人員傷亡?,F在,云中村居然有一個人從移民村回流了,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親舅舅。他知道舅舅上了山就不會下來,知道自己拿舅舅沒有辦法,勸不了他。他何嘗不理解舅舅,他也是云中村的孩子,阿吾塔毗的子孫,他的母親、他的根還在山上,但他是鄉長、共產黨員、政府干部。情感上,他理解舅舅;理智上,他要勸舅舅下山。說一千道一萬,舅舅就是不下山,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履行職責:照顧亡靈,敬奉山神。仁欽知道,一切勸說都是沒用的,他也知道,一個人返流到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消失的村子,其結果自己不是被降職就是被撤職。明知如此又只能如此,他認了,他覺得這是他的命:“我舅舅一回云中村,我這鄉長就當不成了。我舅舅這個人,我知道我勸不動他,我相信也沒有人能勸得動他。他不是為自己,他是為死去的云中村,我也是云中村人,這件事我認命?!保ǖ?4頁)認命的仁欽果然因舅舅回流云中村被處分停職,盡管后來他又官復原職,但畢竟這件事影響了他的仕途。作為祭師的后代,仁欽的形象里,隱隱約約地還立著一個祭師的影子。他有著干部的素質和年輕人普遍共有的理想抱負,同時又受到血緣親情和苯教文化的深刻影響,親情與職責、信仰與政策的不能統一,必然導致他選擇的艱難,他最終無奈地認命,可視為他對另一種選擇的肯定性表達。這說明,這個有文化、有理想的共產黨員干部身上,還流淌著阿吾塔毗的血液。阿來會意于此,實在是仁欽形象創造的一大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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