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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繁花》,“大驚失色”

2019-12-25 06:41姜雯
南風窗 2019年26期
關鍵詞:金宇澄繁花方言

姜雯

在臺灣,金宇澄的小說《繁花》繼印刻出版社出版后,又在東美出版社再版。11月15日舉辦了新書發表會,還有金宇澄的文學插畫展。

金宇澄沒有到場,介紹他的立牌,擺在臺北紀州庵文學森林古跡內。陽光被低矮的屋檐擋在外頭,溜進來的那一束光恰好折射于立牌,上面是金宇澄低頭作畫的樣子。古跡清幽安靜,金宇澄在照片上“不響”。一如扉頁上那句“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決定……”

《繁花》在大陸幾乎斬獲了各大獎項—“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化獎”“中國好書”“華語傳媒大獎”“施耐庵文學獎”等,在臺灣又奪得“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王家衛對這本書情有獨鐘,早在2014年就買下版權,預計在今年年底或明年開拍電視劇和電影。

東美出版社總編輯李靜宜表示:“能夠為自己心愛的作品,重新找出一個新的樣貌,對我來說像美夢成真一樣?!?/p>

新版《繁花》封面,出自金宇澄之手,一雙筷子掀起世界的一角,露出內里繁花般的蕓蕓眾生相。就像書里的60年代和90年代,有人迷了路,有人被時光裹挾前行。讀者自書縫間打撈,最終是一場造夢。

時代滾滾而去,但時代又真實存在,金宇澄便是見證時代的“說書人”。

我和金宇澄進行了一番暢談,關于文學,也關于繪畫。如同閱讀《繁花》般,他給人親切、有趣、條理分明的感受,同時跌入一個又一個絲絲入扣的故事中。

一本上海話小說

通過《繁花》,金宇澄開創了新的文學語言—整本書全部用上海方言寫作。

相較于一般小說的全知觀點,整書都以對話形式鋪展,以極其口語化的短句,你一言我一語,用故事推進故事。對人對景用白描的手法,讓所有細節如看電影般撲面而來。

金宇澄模仿傳統話本的樣式,“像一個說書人,坐在一個場子里面,手里拿一塊驚堂木,一拍就開始說了”。

如果用純方言寫作,會縮小受眾的范圍。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中的對話采用蘇白,張愛玲太喜歡,將其譯成白話?!斗被ā穮s做到了不需翻譯,因為金宇澄對方言進行了改良。

“就是把一些看不懂的方言詞匯盡量去掉,讓非上海讀者能基本看懂?!?/p>

例如上海話中有個常用詞“忒背”,意思是“差勁”,“蹩腳”或“不上路”也可以替代,這就是改良。

這讓人想到今年《樂隊的夏天》中,用客家話演唱的九連真人。從舞臺到編曲都讓人印象深刻,但美中不足的是整套表演下來,卻不知道他們唱了什么。如果方言無法讓人“進入”,那么接受度就會下降。音樂還能聽旋律,可文學最要緊的就是語言。

金宇澄很在意語言的精準度。比如“急吼吼”,是上海小報中常出現的詞,看上去似形容人“又急又兇”??蓪嶋H上,“急吼吼”可以輕悠悠地講出來。如果有程度上的偏差,他都避免使用。

方言改良,終歸是以文學為標準。金宇澄甚至將用詞加以改造。比如“邪氣”是20世紀30年代作家的常用詞,意思是“非?!?。但望文生義,“邪”有貶義感,容易產生歧義,金宇澄生改為“霞氣”,形容姑娘“霞氣漂亮”,字面就有了“彩霞”的氣質。

使用上海方言寫作,源自偶然的機會。金宇澄在一個全世界上海人聚集的“弄堂網”上看帖子,后來給自己起了“獨上閣樓”的網名?!爱斘矣昧诉@個新名字,就覺得非常自由,好像重新投胎?!?/p>

大家都用“夾生上海話”開帖,在這自由的氛圍中,金宇澄開始用上海方言寫《繁花》。開始“跌跌撞撞”,即便上海話是他無處不在的語言,卻從未以書面形式駕馭過。直到寫了10萬字以上,金宇澄才感到“無拘無束”“腳踏實地”了。

上海話是他的第一語言,相比普通話,它更可謂母語。大半個中國都屬于北方語系,因此中文作家使用的方言中,吳語、閩南語、粵語等相對是邊緣的。他覺得吳語是很美的語言,用蘇白演唱的昆曲極其高雅通文,飽含中文的精髓和韻味。

一般來說,在文學中使用方言,會讓讀者覺得更親近、更接地氣、更生動。就像我用同為吳語的蘇州話和金宇澄交流時,立刻就有了感同身受的親切和暢快。用上海方言寫作的《繁花》,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上海繁華里的煙火氣,在弄堂里,在蘇州河邊。

金宇澄認為,文學的任務是研究人、表現人,而表現人最重要的一塊,就是人怎么說話。于是《繁花》出現那么多的方言短句。統一的普通話讓各地有了更好的溝通,但對于文學的地方性和獨特性來說,方言是更生動的表達。任何方言都是一條流動的河,讀音和用詞經常在變,金宇澄筆下的60、90年代,就流淌在這條變化的長河里。

金宇澄認為,文學的任務是研究人、表現人,而表現人最重要的一塊,就是人怎么說話。

胡適在《海上花列傳》的序言中寫道:“必須先有方言的文學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學的方言?!币话俣嗄旰?,《繁花》誕生了。

穿透不同時空

雖然同樣以中文書寫,兩岸文學的發展呈現出不同樣貌。臺灣更早邁入了城市化進程,因此就有更多關于城市現代性及其反思的作品。但包括關于鄉村和生活的諸多作品,兩岸都有不一樣的厚度和肌理。對比觀照,皆有驚喜。

金宇澄分享了一個感受。2016年他擔任“臺積電文學獎”評委,是唯一的大陸作者。有趣的是,他感興趣的一些臺灣小說,臺灣評委都認為那樣的書寫已經很多;而臺灣評委注意的一些大陸小說,金宇澄卻覺得這一類表現已司空見慣……文學體現差異,也摒除差異,在審美上,兩岸還需要更多的溝通。

當然,用地域區分文學也是不恰當的。李靜宜認為,很難說兩岸是什么樣的文學差異,文學反映的是社會的主流價值,而差異會隨著城市化的進程不斷縮小。不管在哪里,文學有其共通性,好的文學作品,可以穿透不同的時空背景,帶給人感動。

就像《繁花》在臺灣獲得的高度贊譽,這本用上海方言寫成的小說不但沒有形成閱讀障礙,反而得到了肯定和喜愛。作家黃麗群說“:好的小說無可挑剔,讓人無話可說、無法解釋,《繁花》就是這樣的小說?!辟Y深出版人傅月庵則表示“:也許100年后很多小說會被遺忘,可以確定的是這部小說不會,并且還會有人讀它,我們很榮幸和偉大的小說生在同個年代?!?/p>

不過,《繁花》在臺灣,一開始是被冷落的。2012年《繁花》在大陸引起轟動,2013年引入臺灣卻是靜悄悄。同年傅月庵在“開卷”評書,每周要看五六十本書,拿到這本書,乍一看,厚厚一本;內文密密麻麻沒有分段,讀起來和自己所學的中文是不同的,敘事腔調也比較“怪”,因此放在一邊,《繁花》也未入選“每周好書”。

回家以后,傅月庵對這本書仍有一種“怪怪的”的感覺,再拿起來仔細閱讀后,便“大驚失色”。他認為我們受西方小說的影響,更重視情節性強、敘事緊湊的小說,而中國傳統小說松散的寫法則被忽視;《繁花》糅合了中、西方小說的寫法,既有中國式小說的松散,又有西方小說的分頭并敘。

李靜宜自稱“金粉”,東美出版社還出版了金宇澄的小說集和散文選《我們并不知道》。她認為對臺灣讀者而言,《繁花》的方言既是障礙,又是魅力。只要多花一點時間理解金宇澄構筑的文學空間,踏進去以后,書中世界便會在眼前自然展開;隨手拈來都是一個好故事,呈現了復雜的人性。而它又有點像傳統的章回小說,是臺灣非常少見的寫作方式。

《繁花》還能讓人感受到臺北和上海的相通。也許臺灣讀者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人想起眷村曾經的房子和遇到的人事、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此外,上海和臺北在衣食住行方面都是精致的城市、是大江南北匯集的城市、是文化上多元和包容的城市。在臺北讀《繁花》望上海,既遠又近。

不過,繁體版《繁花》也有遺憾。簡體版《繁花》中,金宇澄做了一個巧思,只要書中出現的書名、歌名、人名、地名等曾是以繁體字出現,就會在簡體字中赫然出現繁體字,形成一種“簡體凸現繁體”的驚艷、“字與字對照的驚鴻一瞥”。但繁體版《繁花》卻淹沒了金宇澄設置的文本意識,在技術上也無解,只好作罷。

體物入微

和作家談寫作天經地義,和作家聊畫畫卻有點“斜杠”。

在臺北的“金宇澄文學插畫展”上,最醒目的便是剛完成、快遞而去的三幅題為《理想》的大幅插畫。其中一幅畫的是冬日里的上海巨鹿路,馬路變成了電動步道,路上有馬,還有一個拄拐杖的老人。這個老人是金宇澄想象的自己。

金宇澄沒有受過畫畫訓練,但年輕時代的傳閱中,看到了一本舊時代“中央大學”建筑系的鋼筆畫教程,從此喜歡建筑剖面和地理細節?!斗被ā烦醢l于《收獲》雜志,金宇澄畫有幾幅地圖,待出版單行本才開始認真繪制插圖。

我懷念小說配置插圖的時代,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我們過去讀到的狄更斯時代的書籍,那些插圖銅版畫,有多么精美。

例如主角小毛家,是上海老式弄堂,一種比石庫門更差的結構,通常不會坐北朝南,沒有天井,樓下甚至是理發店。如何讓讀者立刻了解這種房子?包括如何讓讀者了解小毛和鄰居間的關系?唯有畫一幅房子剖面圖。金宇澄認為,《繁花》的插圖是一種圖解和說明。

“文學與美術、音樂最大的不同在于,你要讀一節文字才能感受到它的味道;但圖像或音符,你看到或聽到的同時,感覺立刻就傳遞到了。插圖是非常直接的,我懷念小說配置插圖的時代,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我們過去讀到的狄更斯時代的書籍,那些插圖銅版畫,有多么精美?!?/p>

金宇澄認為,寫作和他的畫有聯系。有些靈感,甚至類似詩歌的沖動,會突然冒出來,用文字或線條都可以保存。

“我是用小說思維畫畫,要有情節。例如我畫馬,我青年時代做過馬夫,一次偶然想到,假如有一天人類都不存在了,上海作家協會的大陽臺上,會不會只有馬在走動?遍地都是碎紙和破碎書籍,有些馬在吃這些紙,但陽臺內外,又都是人留下的痕跡。整個場景顯得荒誕,我就這樣畫了下來?!?/p>

也許,正是金宇澄像畫畫那樣在意細節,才有了《繁花》中對人事物那么詳盡的描寫。比如過去時髦青年的穿著,多件拉鏈翻領衫搭配黑包褲、白色球鞋之上露出腳背有顏色的襪子;物質匱乏時期當作珍寶的郵票,印有植物、花卉、女郎等各類“外面的世界”;20世紀90年代那些無窮無盡的飯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綿密、觥籌交錯、刀光劍影……

作家柯裕棻認為,金宇澄的文章有一種“體物入微”的精神,在一篇專訪中她曾提道:“一個人的生命和時間很短,但藉由他和物件、周遭環境的互動、聯系與記憶,使得生命拉長縱軸,超越個人的時涯?!蔽膶W細節最能打動人,也因為有了精準的細部刻畫,才讓那荒涼的時代、熱烈的時代,如此真切地躍然紙上。

合上《繁花》,我會不自覺地用“洋涇浜”上海話想事情,大概這就是語言極大的魅力所在。而《繁花》中出現最多的“不響”二字,是最響亮的無聲勝有聲,“想說”和“不想說”皆濃縮成一句“不響”:“姝華嘆息說,這副樣子,卻是悲傷當娛樂,一半喜劇,一半悲劇。滬生不響?!?/p>

繁花人世間,繁華亦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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