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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想象界到象征界
——試論拉康的鏡子階段

2019-12-28 20:36
牡丹江大學學報 2019年2期
關鍵詞:拉康鏡像弗洛伊德

孫 怡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外國語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導言

拉康 (Jacques Lacan,1901-1981)的后精神分析理論對近代西方人文學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拉康創造性地將索緒爾語言學中能指概念引入到精神分析學,其鏡子階段理論顛覆了西方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為代表的理性自我中心論。與弗洛伊德一樣,拉康認為人的社會關系結構事實上在人進入意識領域之前就已經建立了。作為無意識的欲望即力比多構成了人類世界的基本結構。[1]鏡子階段揭示了主體精神發展歷史過程中自我的形成這一關鍵階段,以及基于主體與他者想象關系的人類世界的基本結構。

鏡子階段理論本身的發展似乎就是對鏡子階段的一個預演。拉康在1936年第十四屆國際心理分析大會上首次正式提交的論文《鏡子階段》(“The Looking-Glass Phase”)促成了 (precipitate) 鏡子理論的誕生,然而它的早熟使它當時沒有得到應有的注意。其真正引起學術界的關注是他在1949年在蘇黎世舉辦的第十六屆國際心理分析大會上提交的論文《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 (“The Mirror Stage”)。在該文中,鏡子階段不僅僅是六到十八個月大的嬰兒心理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它還決定并呈現了基于想象的主體性結構?;蛟S拉康不太明智地讓學者們有機會用鏡子理論來批判其本身,[2]但單從拉康又花了十三年的時間來修訂他的鏡子理論就足以看到該理論對于拉康整個學術理論框架的重要性。拉康本人則稱鏡子階段為一種“泛化結構”(generic structure)[3],“范式”(paradigm)[4]。哲學家塔里斯稱拉康鏡子理論為“拉康所有作品的基石”[5]。

拉康的鏡子階段理論的靈感來自于沃倫(Henry Wallon,1879-1962)對兒童與其他動物(如黑猩猩)的對比心理學研究。這個研究發現,六個月大的嬰兒開始對鏡中的自我產生極大的興趣,相比之下,雖然黑猩猩也能認出鏡中的自己,但一發現這個鏡像只是一個空洞存在,就對它喪失了興趣。拉康認為,對鏡像的不同反應揭示了具有高度智慧的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雖然許多人對拉康引用沃倫的研究持批評態度,但拉康鏡子階段的理論意義遠遠超過心理學范疇,它對哲學、社會科學、文學等都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對于拉康,鏡子階段是主體自我的起源,是主體由想象界進入象征界的一個轉折點,是心理先于生理早熟的人開始對自身進行完美預設的戲劇性開始,也是主體進入社會大他者話語的開始。

要理解拉康的鏡子理論,首先得了解他提出的想象界一說。拉康的想象界是“各種像(images)的集合和不同方面,無論是有意識的像還是無意識的像,觀察到的像還是想象的像”[6]??梢娤胂蠼绮⒉皇强陀^現實的對立面,而是一種對自身和周圍世界的身體感知。拉康以倒立花束的光學實驗為工具進行鏡子階段的理論闡釋,理由是鏡子階段本身包含一個光學現象。[7]此外,弗洛伊德也曾多次將最基本的心理機制視為攝像機中所發生的光學關系,即其運作中產生的影像。[8]在此基礎上,拉康創造了想象界這一與鏡子階段密切聯系的概念,并通過各種光學現象闡釋了想象界。

拉康將弗洛伊德1914年發表的論文《論自戀:導論》作為鏡子理論的一個重要依據。拉康在1954年到1955年研討會上對《論自戀》進行了細讀,并將弗洛伊德的自戀放到想象界這一層面下討論,揭示了主體發生的原初矛盾。弗洛伊德指出將自我力比多與性力比多區分開來的必要性。自體性歡愉本能(auto-erotic instincts)是人出生就有的,它產生了原生自戀。這是一種正常的、物種自我保護的功能。次生自戀則體現在病態的精神癥狀上(如精神分裂癥),弗洛伊德將之解釋為一種原生自戀極端的放大的表現。[9]弗洛伊德認為次生自戀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自我力比多必須通過一個新的心理作用而形成。拉康則將鏡子階段解釋為促成自我形成的這樣一個主體歷史時期。在這個階段,主體認同于自身的鏡像(imago),產生了自戀。鏡像則成為建立在一種想象的關系之上的自我的原型(Urbild)。[10]

拉康將人與動物對比,闡述了次生自戀是人所特有的現象,且造成了想象界不能解決的矛盾。根據拉康,原生自戀與肉體形象相關,它賦予了主體運動的整體性,并賦予周圍環境以形式,是一種人或動物都具有的生存基礎。動物世界中,性行為是在想象的層面發生的,在性行為中可以看到置換的極大的可能性。在對動物的實驗中,發現一個虛假同類的形象同樣能激起動物的性行為。這種置換的可能、這種想象是性行為的必要因素。鏡子時期的嬰兒卻不能像動物一樣將環境與自身內在的像(imago)對應建立起力比多關系,這是因為嬰兒內在對應的像是破碎的、不完整的、混亂的,這使得嬰兒與外在的像建立力比多關系有無限多的可能性。[11]因此拉康認為,人還需要另一種機制對其想象界的力比多進行調停,使其建立起穩固的力比多關系,這種機制就是以語言為代表的象征界。

拉康的象征界這一概念來自于法國結構主義學者索緒爾語言理論中的能指。象征界主要是指以語言為主的能指系統,在這個封閉的系統內,符號本身沒有意義,意義來自彼此差異產生的關系。在鏡子理論中,拉康將鏡子的傾斜程度比為象征界對想象界的調停,即象征界他者的聲音(即話語),它決定了主體是否清晰地看到鏡像。由此想象界的調整取決于他者的聲音,即主體與他者的象征關系,這是在鏡子階段之后通過主體與他者的象征關系發生的。[12]

拉康還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理想自我(ideal ego)和自我理想(ego ideal)這一對概念闡釋想象界和象征界的關系。鏡像對應于理想自我,是自我力比多的投注對象。在象征界的調停下,想象界的理想自我成為自我理想。由于自我理想的完美性和在主體歷史中的不斷變化性,主體盡其一生來實現這個理想。由此,想象界與象征界聯系起來。決定主體欲望的想象建構由主體與他者的象征關系所主宰。[13]

于是嬰兒非常欣喜地認同了鏡像,并以之作為理想自我。在前鏡子時期即自我產生之前,只有本我、欲望、本能等,是一種純粹的、簡單的、不受任何事物限制的現實。既不好,也不壞,始終是一種原初、混亂的和絕對的狀態。這亦是弗洛伊德1925 年論文《否定》(“Die Verneinung”)對其存在的判斷——它既是,也不是。[14]這個鏡像使其體內的動亂的力比多之流停止下來,并指向一個特定的方向,促成了自我的形成。[15]然而,在拉康看來,這個認同是一種誤認(méconnaissance),是主體拒絕承認碎片化的身體的現實,并將自我誤認為一個完美協調的統一體。拉康把鏡子階段的這個誤認比喻成一出戲,“嬰兒內心的投射從不足突然變為期待,從而為主體制造出一系列的幻象,從破碎的肢體形象到矯形術的完整形象,最終主體披上異化認同的鎧甲,這個過程成為主體整個精神發展的構架”。[16]此外,鏡像作為一種格式塔,它提供給主體想象中期待成為的完整的身體形式。作為一種外在于自我的形式,格式塔對于自我形成的作用是構成性的(constituent),而非被主體構成的(constituted)。在格式塔的作用下,流動的自我被永久的固定下來。然而,這個虛幻的鏡像對自我的控制預示了自我的異化命運。[17]主體對于世界的認識不再是自身真實的混亂和破碎的經驗,而是基于想象基礎之上的他者對自我的異化。

因此,對于拉康而言,自我不是弗洛伊德所認為的一種現實的存在,而是一種虛幻的自我控制的感覺,自我只是一種幻影。[18]既然自我只是一種想象的虛幻存在,那么建立在自我基礎上的知識也必然不是真實的。拉康認為,鏡子階段向我們揭示了一個有問題的自我力比多動力,以及一個建立在妄想狂知識(paranoiac knowledge)之上的人類世界的本體結構。[19]

鏡子階段的另一個產物是侵凌性。拉康用侵凌性解釋了弗洛伊德的死亡驅動,即死亡、自我毀滅和回到無生命狀態的本能。在拉康看來,侵凌性源自于前語言的想象界不可調和的矛盾。自我對鏡像的力比多投注是一種想象關系,空洞的鏡像無法緩解自我與鏡像的分裂引起的張力,唯一的消解辦法就是毀滅這個作為他者的鏡像,[20]也就是自我毀滅。除了主體自身內部矛盾產生的自毀的侵凌性,還有主體之間的侵凌性,亦即由他者決定的欲望對象所導致的主體與他人產生的競爭。這點將在第三部分討論。

那么如何才能調解想象層面不能調解的矛盾、避免死亡驅動所帶來的毀滅呢?拉康認為只有象征界,也就是語言才能調解這個矛盾。他引用了弗洛伊德對一個十八個月的嬰兒玩耍線軸的觀察:孩子為了緩除與自己母親分離的痛苦,將操控線軸的在場與缺席作為游戲取樂。拉康認為,嬰兒游戲時所發的音Fort和Da就是語言的雛形,嬰兒藉此由想象界進入到由在場和缺席表現的象征層面,達到對事物的控制,從而調解想象界的矛盾。[21]

拉康用侵凌性解釋了死亡驅動,反過來,他又將人類社會的競爭和侵略現象歸結為死亡驅動。[22]拉康這種分析立場是和弗洛伊德的“性欲決定論”同出一轍的。此外,他從象征界對死亡驅動的調停這一新的視角闡釋了死亡驅動,這一點顯然他比弗洛伊德走得更遠。

由此可見,拉康將鏡子階段作為一個“自然和文化的連接點”:

鏡子時期蘊含著各種‘我’的可能性。鏡像對于主體的魅惑(capitation)展示了一種最廣義的神經癥(neurosis)。在這個階段,我們不僅看到是個人精神病癥的起點,也看到是人類社會精神病癥的起點?!盵23]

拉 康 認 為 原 初 的 自 我(primitive ego或Urich)在一開始就具有分裂的性質,這種分裂是我與非我之間的分裂,是一種內于我(the Innenwelt)與外于我(the Umwelt)的差異?;ㄆ颗c花束作為容器和被容納物可以隱喻為與外在世界分裂的自我。[24]主體整個精神發展的過程可以視為主體無數次內于我的與外于我的聯系,這種辯證關系體現在鏡子階段就是自我的形成不是依靠主體自身而是來自于外在于主體的鏡像。此外,這個鏡像還可以是實物。拉康通過以玻璃替代平面鏡對此做出了解釋。主體通過玻璃可以同時看到玻璃反射的自身的鏡像和玻璃另一側的實物,并產生一種幻覺,實物與鏡像處于同一空間。這樣,實物就或多或少與主體的各種鏡像以各種方式混合起來,成為力比多投注的對象。[25]因此,力比多投注的對象除了自身的鏡像之外,主體還能同身邊的他人(如母親)產生認同。拉康把主體所認同的鏡像和他人都稱為他者(other)。在拉康看來,這種他者對于自我的決定是絕對的。他者的聲音作為象征界的話語(自我理想),決定了主體想象建構的理想程度(理想自我)。從主體成為自我理想那一刻起,理想自我就形成了。[26]也就是說,他者在主體身上說話的時候,主體就實現了理想自我。

這種自我與他者的認同反映在六個月到兩歲半的嬰兒的轉移性(transitivism)上。一個孩子打了另一個孩子,卻說他自己被打了;一個孩子看到另一個孩子摔跤了,他自己也會哭。轉移性還揭示了鏡像結構的矛盾性:認同與侵凌性的共存。拉康將這種認同用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解釋為類似于奴隸對暴君的認同、演員對觀眾的認同。[27]

由此,自我就是他者,他者的欲望則成為自我的欲望。欲望中的主體是圍繞著他者建構的,因為他者賦予主體以統一性;主體第一次與客體的遭遇是與作為他者欲望對象的客體遭遇的??腕w的意義在于其所蘊含的他性(otherness),客體只是作為他者的欲望對象而存在,因此客體成為競爭的對象。[28]

拉康認為理解弗洛伊德自我理論的核心就是自我是在與他者的對話基礎之上形成的。自我與他者關系不是平等的,而是不對等的。他者就在主體內,支配著主體,是他者在替自我言說。拉康認為,弗洛伊德之后有兩種對自我的錯誤認識。一種是二元論(dualism),認為自我是雙重的,將無意識轉化為另一個與自我對等的、“壞的”自我。另一種是傳統的自我意識理論(self-consciousness),這種自我意識在拉康看來只是主體與他者的想象關系,并不能給主體帶來完滿。[29]拉康還多次批評了當時流行的美國自我心理學對自我的強化。拉康認為,只有把對自我的研究放到泛心理學即元心理學(metapsychological)的層面上才有價值。[30]

事實上,雖然拉康認為弗洛伊德從某個時期開始就已將研究自我的重心放到其想象的功能之上,弗洛伊德本人在不同時期對自我有不同定義。譬如,在《自我與本我》一書中,自我成為了對本我和超我的一個調停中介。這也確實符合自我心理學派所主張的自主的自我。再者,拉康的自我理論與弗洛伊德所主張的“現實原則”相左。弗洛伊德強調自我調節本我和超我的現實功能。拉康認為自我的建構開始于想象界,認為自我是建立在誤認基礎上的一種幻象,強調對自我的去中心化。拉康的自我與弗洛伊德的自我仍舊有很大的差別。

結 語

拉康的鏡子階段不僅是主體自我形成的一個精神發展歷史時期,還揭示了自我的想象本質以及主體與其鏡像的辯證結構關系。一方面,鏡子階段是主體構建自我與周圍世界的關系的一個必經階段,是人走向社會性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另一方面,自我對鏡像的想象認同使得自我的知識具有一種妄想狂的特質,同時使得自我異化為他者,他者的欲望成為主體的欲望。鏡像結構還揭示了人類社會侵凌性的根源存在于主體與鏡像他者之間的主奴辯證法關系之中。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鏡像階段意味著俄狄浦斯情結的消解,是將象征的父法轉化為超我的內投過程(introjection)。[31]這種內投過程就是主體從想象界走向象征界的過程,父法就是象征界的語言大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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