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X”：一項亟待探究與實踐的證書制度*
——《關于在院校實施“學歷證書+若干職業技能等級證書”制度試點方案》解讀

南 海

2019 年2 月國務院發布的《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提出，“深化復合型技術技能人才培養培訓模式改革，借鑒國際職業教育培訓普遍做法，制訂工作方案和具體管理辦法，啟動1+X 證書制度試點工作”。同年4 月，教育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市場監管總局聯合發布了《關于在院校實施“學歷證書+若干職業技能等級證書”制度試點方案》（以下簡稱《試點方案》），面向現代農業、先進制造業、現代服務業、戰略性新興產業等20 個技能人才緊缺領域啟動試點工作。同年11 月，教育部辦公廳、國家發展改革委辦公廳、財政部辦公廳聯合印發了《關于推進1+X證書制度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培訓評價組織、師資培訓、證書考核成本核算、財政支持等進行了進一步規范和澄清。關于1+X 證書制度及其實施的解讀目前已經相當多了，但由于對1+X 證書制度的基礎性反思嚴重不足，因 此人們對該制度的理解難以深入，多數院校尤其是試點院校的實踐難免帶有一定的盲目性。任何一項制度的制定，雖然有其理論與實踐依據，但在本質上終歸是人們頭腦中的構造物，所以，制度在出臺后都必須有一個實踐檢驗的過程，以發現其合理性與偏差，進而對其進行修正與完善（比如制定制度的實施細則等）。筆者在此對《試點方案》中的部分內容進行一些多維度與多層面的審視，希冀能夠引發對1+X 證書制度更多更深入的探究，以增進人們在實施該項證書制度過程中的自覺性與創造性。

一、職業院校實行1+X 證書制度的依據

（一）由職業教育的本質決定

職業教育在本質上是一種以職業文化培育人的文化（生產）實踐活動，職業文化不僅包括職業知識、職業技術、職業技能、職業態度、職業情感、職業道德與價值觀等內容，而且包括與職業相關的行業企業文化（主要有理念文化、組織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物質文化等）。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形成了這樣的共識：職業教育是一種教育類型，是與普通教育、專業教育等教育形態不同的一種教育類型?！对圏c方案》在第一部分“總體要求”中提出的基本原則是“堅持以學生為中心，深化復合型技術技能人才培養培訓模式和評價模式改革，提高人才培養質量，暢通技術技能人才成長通道，拓展就業創業本領”。這就要求在職業教育的實施主體中既要有職業院?；蚺嘤枡C構，又要有行業企業主體，以及多種形式的評價主體（尤其是第三方評價主體）；要求在職業技術技能人才培養過程中必須有充分真實的職業情境與職業技術技能實習實訓過程，以及對職業精神、工匠精神、職業情感、職業態度與價值觀的熏陶與培育。同時，現代產業也對員工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因此，技術技能型人才應該是掌握多種技術技能、具有靈活的職業或崗位遷移能力的復合型人才。

（二）由現階段我國職業教育學校占主導地位的實際決定

我國行業企業舉辦職業教育有著悠久的歷史與深厚的教育底蘊。依據在職業教育中地位的變化，行業企業總體經歷了三個歷史階段：行業企業“舉辦”職業教育——產教一體化階段，行業企業“剝離”職業教育——產教相分離階段，行業企業“參與”職業教育——產教相融合階段。第一階段的“融合”既符合當時我國生產力發展水平，也是當時我國計劃經濟體制所要求的。因為當時我國的行業企業屬于勞動密集型，總體生產技術水平不高，產品科技含量普遍較低，在計劃經濟體制下行業企業有條件與能力承擔相應的技術技能人才培養任務。20 世紀90 年代，國有企業為了主動適應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需要，更為了適應國內乃至全球市場競爭的需要，不得不將原有的技術技能人才培養的職業教育功能剝離并推向社會。從那個時候開始，絕大多數行業企業就開始對職業院?！皵嗄獭辈⒅饾u游離于職業教育之外，職業院校變為唯一的辦學主體。盡管后來在政府的主導與政策的引導下，開始探尋在新工業革命背景下新的校企合作、產教融合模式，但由于長期以來所形成的慣習，更由于行業企業與職業院校之間合作的價值基礎比較脆弱，職業教育在校企合作、產教融合過程中“學校熱、企業冷”或“兩張皮”的問題始終未能得到根本性的破解。

行業企業長期脫離職業教育導致職業院校培養的技術技能人才所應具有的職業技術技能、職業素養與職業文化明顯缺乏。在這樣的背景下，職業院校培養出來的畢業生所持有的證書中“X”的含金量顯然無法得到保證，學習者對于所學專業理論知識的理解消化也難以得到有效實現，進而導致文化理論課與相關專業課學習質量難以得到保證。

基于此，《試點方案》在“目標任務”中指出，“將1+X 證書制度試點與專業建設、課程建設、教師隊伍建設等緊密結合，推進‘1’和‘X’的有機銜接，提升職業教育質量和學生就業能力”。而要實現這種有機銜接不僅需要有合適的教師、課程、教材與教法，而且行業企業注定是不能缺位的。因而，《試點方案》希冀通過試點，深化教師、教材、教法“三教”改革。鑒于目前我國以學校為主導的職業教育形態還將長期存在，職業教育的校企合作、產教融合還難以有普遍的實質性改變，《試點方案》又強調指出，要“促進校企合作，建好用好實訓基地”。

（三）由新工業革命背景下全球終身學習與我國制造業發展的實際決定

《試點方案》在“目標任務”中指出，探索建立職業教育國家“學分銀行”制度，這是一種基于全球視野的制度設計?，F代職業教育體系的構建涉及“立交橋”的構建，需要解決正式與非正式學習成果的認證問題，要對傳統的教育管理體系、制度、模式進行實質性的變革。信息化與大數據已使“學分銀行”制度得到便捷實現。在這一方面，澳大利亞、美國、韓國等都有成功的經驗。因此，《試點方案》提出了相關具體要求，比如研制相關規范，建設信息系統，對學歷證書和職業技能等級證書所體現的學習成果進行登記和存儲，嘗試對學習成果進行認定、積累與轉換等。

在新工業革命背景下，中國作為制造業大國，中國制造、中國智造、中國創造所占的比重越來越高，眾多企業已逐漸意識到在職員工與新進員工的專業理論知識、職業技術與職業素養教育的重要性，而這些僅僅靠企業是難以實現的，從而也就漸漸意識到深度介入職業教育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在這樣的背景下，《方案》的出臺與1+X 證書制度的試行就有著極為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1+X 證書制度可以促使行業企業意識到自身的辦學主體地位、責任與擔當，有效調動行業企業以及相關社會力量參與職業教育與培訓的積極性，推動職業技術技能人才培養培訓模式和評價模式的創新，加快職業教育教師、教材、教法的改革，引導職業院校將職業教育與職業培訓有機地結合起來。

二、1+X 證書制度是一種完整的職業證書制度

依據《試點方案》與《意見》，1+X 證書制度被認為是《方案》的一項重要改革舉措，是我國職業教育領域的一項重大制度創新。其中，“1”代表學歷證書，指學習者在實施學歷教育的學?；蛘咂渌逃龣C構完成了一定教育階段的學習任務后獲得的學歷文憑；“X”代表若干職業技能等級證書。1+X 證書制度就是要求學生在獲得學歷證書的同時能取得多類職業技能等級證書。

究竟如何科學而全面地理解1+X 證書制度？按照《試點方案》，職業院校在進行職業技術技能人才培養過程中，要始終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落實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從理論上說，“1+X”應是一個完整的“職業學歷證書”（為了論述方便和區別于普通的學歷證書，筆者姑且給定這個名稱），“1”與“X”在職業教育人才培養與認證中是不可分割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對于職業院校的畢業生來說，僅有學歷證書“1”是不夠的（即使是“1”中包含了應有的職業技術實習實訓的內容及其考核），只有符合標準的“1+X”證書才稱得上是“職業學歷證書”。因為“X”所表征的是從業者完成一定職業工作崗位上典型工作任務的能力，只有獲得了“X”之后，才能確保持證者具有相應職業崗位所需的基本能力。其實，職業院校為畢業生所頒發的學歷證書中原本就應該包含“X”的內容，也就是說，職業院校中應有與“X”相適應的專門課程（含實習實訓課），“X”不僅相當于專門課程考試合格證，而且表征著持有者具有相應的職業崗位所需的基本能力，學生通過了相對應的專門課程考試才能獲得“X”。目前，在1+X 證書制度中將“X”單獨拿出來，旨在強調“職業學歷證書”中“X”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在“職業學歷證書”中，“X”所包含的證書應有規定項目與自選項目，學習者可依據專業相關度與自己的職業意愿選擇一些自己所學專業規定的“X”之外的證書。對于1+X 證書中的“X”可明確列出規定項目，如此既可以保證培養質量，也便于實踐操作。

關于“1+X”的這種關系，從2019 年4 月16日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負責人就《試點方案》答記者問中可以得到部分印證。其中指出，職業院校要統籌專業（群）資源，深入研究職業技能等級標準與有關專業教學標準，推進“1”和“X”的有機銜接，將證書培訓內容及要求有機融入專業人才培養方案，優化課程設置和教學內容。根據在校學生考證需要，對專業課程未涵蓋的內容或者需要特別強化的實訓，在培訓評價組織的支持下，組織開展專門培訓。

三、職業教育的成功模式均有與“X”等價的內容

德國、丹麥、奧地利是典型的“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即比較經典的職業教育現代學徒制。其實，“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就是實踐職業資格證書制度的教育模式，具體的職業資格證書有很多種，比如德國IHK 證書、AHK 證書等。日本的職業教育模式是以企業職業教育為主導的現代學徒制，這是一種集企業與學校職業教育功能于一身的職業教育模式。日本企業普遍認為，高素質的員工可以通過企業自己的培訓來勝任所有工作。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希臘、比利時等國的職業教育模式是以學校為主導的職業教育現代學徒制，愛爾蘭、芬蘭、荷蘭、葡萄牙、瑞典、盧森堡等國的職業教育模式是典型的混合式現代學徒制。無論上述哪一種形態的職業教育模式，其中都包含嚴格的等價于技術技能證書考核的內容，即都有與“X”等價的內容。

我們國家1+X 證書中的“X”究竟應該包括哪些內容，這是一個需要進行科學系統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的問題，否則，證書既不被用人單位認可也不被社會認可的現象仍會重現。因此，《試點方案》強調，院校和學生自主選擇X證書，同時加強引導，避免出現片面的“考證熱”。在筆者看來，“X”不僅僅是一個“職業技術等級證書”，而且是一個包含職業素養、職業精神、職業文化在內的職業能力證書。因為任何一種職業技能等級證書能夠成立的根本依據是其考核的內容源于真實的行業企業生產過程。這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所以，務必堅持“從行業企業中來、到行業企業中去”的根本原則，務必確保行業企業在學生獲取職業技能等級證書過程中的主體地位。

四、1+X 證書制度的成功取決于大量探索性與創造性的實踐

作為一種新的職業證書制度，1+X 證書制度是否能夠成功推行，是否能夠助推中國特色職業教育模式的形成與發展，還有賴于大量探索性試驗與創造性實踐，還需要在試驗與實踐過程中逐步完善，筆者在這里提出如下建議：

第一，持續加強對1+X 證書制度的基礎研究，包括涉及該證書制度的理論基礎、文化基礎、實踐基礎。盡管我們現在公認該項制度是具有現實可行性的創舉，但是如果不對其進行深層次的研究與多維度的審視，不僅在試行或推行的過程中會出現盲目性，而且有可能重回故道。

第二，在試行階段，教育部門與人社部門及其所主管的職業院校（中高職學校）和技工技師學院既要保持常態化的溝通與交流，又要結合各自的優勢進行獨創性的實踐探索，不要急于追求兩個系統之間有一個共同的職業資格證書。兩個系統的職業資格證書基于兩種不同的教育文化與產業文化，各有優勢與劣勢，存有一定的競爭更有利于1+X 證書制度的完善。究竟誰家的證書更有價值，誰家的證書認可度高，哪個專業的證書含金量高，行業企業說了算、社會說了算。對持有1+X 資格證書者的評價，應該堅持科學、全面、發展的觀點，既要看其職業技術技能的現實表現，又要看其可持續發展的基礎與潛力，還要看其對相關行業企業文化的了解或熟悉程度。

第三，在試行階段，不僅被選作試點的院校要下大功夫進行探索試驗，其他未被選為試點的院校也要下大氣力進行多樣化的探索。因為1+X 證書制度的推行，目前不僅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被選為試點的院校未必比非試點院校強，一所職業院校的畢業生所持有的1+X 證書與一所職業院校的畢業生所持有的“1”證書，究竟哪個更具有競爭力，最終還是用人單位說了算、社會公眾說了算。

第四，無論作為試點的職業院校還是未作為試點的職業院校，都要正確看待1+X 證書制度?！癤”其實是某個或某些職業技能課程學習的合格證，并非就業創業的“通行證”，更沒有什么神秘之處，最為關鍵的是該證書的推行要服務于走出一條中國特色職業教育文化與產業文化交融的校企合作、產教融合的康莊大道。因此，除了試點職業技能領域之外，其他職業技能領域也要積極參與試驗，不一定非要由相關職能機構或權威部門授權之后才開展工作。

第五，各級各類職業院校要充分發揮現有校內外實訓基地的功能。經過多年的建設與發展，多數職業院校都有了一定數量的校內外實訓基地，但是多數實訓基地的功能遠遠沒有發揮出來。在推行1+X 證書制度的背景下，可以最大限度地挖掘實訓基地的功能價值，實現其效益的最大化。比如，實訓基地可以有生產型實訓基地、生產教學型實訓基地、教學生產型實訓基地、教學型實訓基地幾種類型，職業院?？梢砸罁黝悓嵱柣氐墓δ芏ㄎ?，聯合行業企業、培訓機構、評價機構使這些實訓基地的運行效率盡可能最大化，在實現其培養技術技能型人才功能的同時，實現一定的創收，增強實訓基地設備的更新換代與可持續利用價值。

第六，職業院?？梢月摵险n程開發專家、行業企業技術技能專家和工程技術人員共同開發與專業技術技能證書對應的學習考試（理論與實踐）課程，依據國家職業標準，借鑒國際經驗，在體現新技術、新工藝、新規范、新要求的同時，考慮現有行業企業生產過程中所需要的技術技能實際（即使不是先進的），開發有關職業技能等級考試標準，體現出技術技能等級考試中的技術技能展示的可觀察、可測量的特點，同時注意技術技能的實用性，適度考慮技術技能的先進性。這是技術技能價值得以實現的基礎與保證。

總之，1+X 證書制度能否成功推行，取決于該項證書制度實踐的廣度與深度，而這樣的廣度與深度又是建立在大量的探索性與創造性實踐基礎之上的。我們不僅需要制定與該項證書制度相適應的各種標準與規范，而且需要能夠將這些標準與規范付諸實施的執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