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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井

2020-03-17 05:09何大草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期
關鍵詞:古井

雨點

1

我剛跨出旅館,就被一陣雨點子打了回來。老板娘從柜臺上撿了把傘遞過來?!按蟾?,莫要嫌棄?!?/p>

是桃紅色的小陽傘。感覺滑稽,但還是接了。

東岳廟街的青石板路已濕了,油汪汪的。稀稀幾個行人,提著鳥籠、水煙筒,走得慢條斯理,也不打傘,不戴草帽。小館子開了兩家,有小學生在吃米線,韭菜的味道隔街傳過來,沖鼻子的清香。隔壁的理發鋪開了半扇木門,里邊有男人在響亮地打噴嚏。昨晚我推著拉桿箱進來時,已是半夜了,迷糊中看見,相鄰的一個黑門洞外還擺著燒烤攤,一幫人光著膀子喝啤酒。有人喊:“茄子、茄子、茄子!”還以為要拍合影呢,結果人家在點燒茄子。我留了心,改天要去吃一口。

這會兒,門洞外的桌椅、烤爐都收疊起來了,整齊、干凈得起涼意。

一棵橡皮樹很磅礴地立在街沿上,葉子旺盛而肥厚,葉尖懸著一滴雨。這種樹在成都,只能用花盆養。我養過兩回,都沒成氣,蔫耷耷地養死了。

東岳廟街沒有東岳廟。我向右走到盡頭,看見一座小廟在翻修,圍了欄,堆著沙土,插了幾把鏟子,但也不是東岳廟。接著是一片空壩,像個小廣場,也是青石板鋪的,綿延過去就是南城門。城樓崔巍,墻面刷成了朱紅色,且爬滿了油麻藤,再被風吹雨淋,就看不出年代了。鉆過城門洞,出了古城區,就進入郊原了。然而我沒有。

城墻下立了塊大牌子:

四眼古井由此去,一百二十米,大楊樹下。

這一百二十米的路,該是從前城墻的遺跡,現在啥都沒有了,滿是荒草、土疙瘩。那棵大楊樹在雨中兀立著,樹梢像在冒白煙。樹后是一排帶煙囪的矮房子。我朝著四眼井而去。住進這座小縣城,就是為了看看這些井。

2

我在成都的一所大學當老師,教現當代文學。業余給晚報寫書評、畫評,也畫點漫畫。還暗暗寫了些短篇小說,秘不示人,且沒一篇是完工的,活像爛尾樓。

但凡收到兩三筆稿費,我就去送仙橋淘舊貨,或買幾件假古董。有天到手了一套明信片,八張,發黃的銅版紙上,拍的全是滇南一個小城的古井。井圈留著繩子勒出的槽痕,泛著森然青光。

我默然了很久。設想一個孩子,是這古城的土生子,喝這古井的水長大,后來去了遠方的城市,成了作家,或者藝術家,他的作品,該還保留著井水的滋味吧?

我給很多作家、畫家寫過評論,他們胖瘦不一,年齡有異,但都能一下子看到他們的腸子里:都是喝自來水長大的。

想象中那個喝井水長大的小孩,成了我心里的一顆種子。我在那八張明信片的背面,陸續寫了一些字:小孩,小女孩。自幼跟外公學書法,臨王羲之。瘦瘦小小,劉海烏黑。小眼珠是冷冽的。冷而熱烈,適合姓夏,夏小妹。紅色套頭衫,雙肩包。去了昆明、成都……念云大或川大。

“夏小妹”的故事,應該發生在都市里。該是些什么樣的故事呢……我也不明白。

逐漸清晰的,倒是夏小妹的故鄉,滇南小城。我在明信片上添了句:

古風猶存,屋頂長草,井水甘冽。

屋頂長草是我想象的,高原風大,給老屋頂吹來塵土和種子,草就長了起來,花也開了。于是常念著,啥時能去看一看。

3

昨晚,忽然就落腳這座小城了。

起因是我寫過一篇《西南聯大時期聞一多的篆刻與繪畫》。不是論文,也不是散文,算閑文。拉雜寫了五千字,省報副刊拿了去,配上幾張圖片,刊登了一整版。不意,就收到了一封邀請函,去云南蒙自開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研討會。會務組秘書長跟我見過一面,親自打來電話,說蒙自有聯大分校的舊址、聞一多故居,還是過橋米線的發源地……來吧。

我心頭一動。查了地圖,“夏小妹”的故鄉,跟蒙自相鄰,只間距兩小時車程。于是提前兩天出了門,飛到昆明的長水機場,再搭乘大巴南下。由于飛機晚點五個小時,大巴也慢慢悠悠,走進東岳廟街的旅館時,夜已漸深。我揉著眼窩,很想放平了身子,趕緊睡。

但一貼枕頭,睡意全沒了。

后來,窗戶微微發亮。有人趿著拖鞋走過院落。屋檐下,傳來舀水聲。水聲壓得很低,卻清晰、好聽,壺里滿了,搖一搖,是豐盛的,似乎還有自得……隨著拖鞋聲遠去了。

我起身踱到屋外,果然看見一口大肚瓷缸。缸口搭了白棉布,又壓了個土巴碗,碗里放了只刨開的葫蘆。還系了塊小木牌:西門古井水,請飲用。

抱缸子晃一晃,水已不多,快見底了。

又不自覺地看了看屋頂,的確是長了草。不過,雖是夏末,卻已然枯黃了??蔹S了,卻又根根直立,頭頂著一朵萎謝的花冠,很是有力量。

這家旅館是老四合院改建而成的,名為畫眉莊園,我在網上查到的。附有三張照片:客房設施、木板影壁,和院中一棵屈曲婆娑的古柏;倒是沒有掛畫眉籠子。我喜歡它的位置、環境,且價格還可以,就下了單。

旅館包早餐,七點就能吃到米線了,還有蒸苞谷、紅薯、云腿包子、咖啡、牛奶、豆漿、普洱茶。我沒睡好,嘴里苦苦的,只喝了兩碗白米粥,就出門訪古井。

4

從南城門到四眼古井,一百二十米,我卻沒有走到。雨點突然又大又密,凌厲地敲著我手里的小陽傘。風也大了,傘被刮得翻了起來。井邊的大楊樹揮舞著枝葉,仿佛在抽風。

我站在土疙瘩路上,自覺凄惶而可笑。只好退了回去。

女老板還在柜臺后弄這弄那,見我回來,笑道:“大哥,風沒把你吹跑??!那么瘦?!?/p>

送水人

5

我回客房擦干頭發,換了衣服,走到屋檐下看雨。雨卻突然小了,蚊蟲似的飄。而陽光已經映射了下來,院子里黃澄澄的。四周都很安靜,有的客人去了文廟、鳥市,有的客人還在賴床。

從影壁后邊走進一個男子。

他提了兩只加侖桶,褲腿一高一低,光腳。光腳踩石板上,十分妥帖。他的臉曬得黧黑,因為提了桶,又被漲成了黑紅……倒是不喘粗氣。我愣了片刻,才曉得他要做什么,趕緊把水缸上的棉布和碗揭了起來。

男子把水倒進缸。

“西門古井水?”我問了句廢話。

“西門古井水?!彼救灰恍?。

“是專門給這兒送水的?”

“也是,也不是,是習慣了……好多年?!?/p>

屋檐下有條長木凳,我請他坐,他就坐下了,像個很沒急事的人。

我說自己不抽煙,沒煙招待他。他說不客氣,他抽水煙,煙筒放在車子上,剛抽過,不抽了。

他臉膛大,顴骨也高,頭發白了一小半,五十出頭的樣子。不像開朗、外向的人,卻又熱情,怕冷落了別人。他問我,“喜歡這個院子吧?”我說,“喜歡啊?!彼终f,“院子還連著院子呢,還沒有見過吧?”我一驚,這倒是沒想到。他就帶我走到院子角角,那兒有個通道,窄如縫隙,且又彎了幾彎。

我倆鉆了過去。果然又是個院子,跟我住的差不多,但院中栽的不是古柏,是一棵古紫薇。樹枝夭矯,光滑,好看,像抹了蜜蠟。他拿指甲在樹干上摳了摳,樹顛晃了起來?!鞍W癢樹?!彼α诵?。

他再帶我從院子角角穿過去,又是一個院子,院里栽了兩棵樹,一棵掛了杧果,另一棵掛了小圓果,卻叫不出名字。他說,“這是臘帕果,又叫雞屎果?!?/p>

這兩個樹名一出口,異鄉的風味又濃了些。

還有一口井,井圈也有繩子的勒痕。他卻說,“是口廢井了,喝不得,做擺設還是可以的?!?/p>

不及細問,他已帶我繞來繞去,繞回了我客房的屋檐下。他說我,“你燒壺水喝嘛,水新鮮,泡茶正好?!?/p>

他似乎要走了,卻又坐著沒有走。

我就請教他,這院子咋修得這么繞?

“舊主人是做生意發家的,攢了錢,就蓋個院子,再攢了錢,又蓋個院子。三個院子,蓋了二十年……攢錢也不容易啊,是不是?”

我心頭一動?!斑@院子,該跟你們家有些淵源吧?”

他等的,似乎就是這一問?!笆堑穆?,是的嘛……我外婆在莊園住過好多年?!?/p>

“你外婆好享?!欢ǔ=o你們聊起過?!?/p>

“聊是常聊的,倒也不是啥享福。外婆常說,房子多,人也多啊,老爺、太太、姨太太,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孫兒孫女一大堆,還有仆人、丫頭、牽馬的、抬轎子的……亂得很。人也不好處,老爺急了,還大罵要把院子燒了呢……呵呵!大戶人家,也是枉自?!?/p>

“你外婆是老爺的千金吧?或者是太太?”

“都不是。是三姨太?!?/p>

“哦……”我有點抱歉,不該問。

他神態倒是坦然的?!靶液檬且烫?,少了好多麻煩呢。外婆后來做了小學老師,嫁了教育局局長……她漂亮嘛,呵呵?!?/p>

“那老爺一大家人呢?”

“復雜……”他搖搖頭,不多說。過了會兒,轉了個話題?!斑@院子一九五二年就歸公家了,做過學堂、文化館……現在是私人承包,開客店。人要老,房子也會老,要翻修至少得花幾百萬?!?/p>

“舊有舊的好,我就喜歡舊一點?!?/p>

“我也喜歡舊,習慣了……早上打了井水,繞道東岳廟,就要進來看一眼……那棵癢癢樹,還是外婆栽的呢?!彼酒鹕?,拍拍柱子?!芭f的再好,也要蟲蛀,發霉,成一堆垃圾。你燒壺水,泡杯茶喝嘛?!?/p>

他提著兩只空桶,一晃一晃走了;略有點羅圈腿。我把他送到大門口。階沿下停著他的黃色火三輪,車上還放了六桶水。

四眼井

6

我燒井水泡了一杯茉莉花茶,卻沒吃出味道好在哪兒。

該是茉莉花的香味重了些。成都人愛喝花茶,從前有個老牌子就叫“三花”,喝茶又叫“談三花”。江南人譏笑成都茶館雖多,但不懂茶,只懂花。這倒是的,“花間集”就出在成都嘛。我也是被茉莉花茶泡大的,出遠門,隨身帶一盒。辜負了那個送水人。

天熱了起來,院壩石板上的雨水已被曬干。我找了頂牛仔帽戴上,又訪古井去了?;蒿L和暢,天藍而又藍,這回很順利就走到了大楊樹下。

7

大楊樹下的四眼井,凸立于一小塊石壩的中央,四周還加了低矮的青石板圍欄。井圈邊,擱了只白色塑料桶。有個黃衣少婦在洗衣服,背后是一間小屋,木柵欄門掛著鐵鎖,像是守井人的值班室。

圍欄外,樹根下有個壯年漢子在洗紅色摩托車。

我想象的四眼井,是四口井毗連在一塊兒。但這也是我沒法想象的,怎么可能呢。成都在我小時候,大半個城都是清代留下的院落,每院都有一口井。但水質差,味咸,只能洗衣、洗菜,喝的水,民國時候喝河水,后來是喝自來水。且都是獨眼井,井口的大小,約合一個男人雙臂合抱。也聽說過,珠市街的巴金故居是有雙眼井的,但我沒有去看過。反過來,大家都這么說,正說明成都雙眼井之稀罕吧。而在這套小城的明信片上,三眼井、四眼井比比皆是。

洗衣的少婦抬頭看了我一眼。

“洗衣呢?”

“嗯,洗衣?!?/p>

“這水煮飯很香吧?”

她笑了笑。

“泡茶呢,還有回甜吧?”

她搖搖頭?!安?。這水我們不喝的?!?/p>

“……”

“澀澀的,不能喝?!?/p>

“為啥呢?”

“不曉得嘛,反正就是這樣啊?!?/p>

“那喝自來水?”

“也不是,喝井水,西門古井,有人拉來賣?!?/p>

“哦,多少錢一斤?”

“這個……沒有計算過,大概100斤一元錢?!?/p>

她有點不耐煩。我也的確問得傻,就默然走到井口朝下看。

井圈是青石的,高于地面約兩尺,帶著我早已熟悉的勒痕??聪氯?,看見的卻不是水,是四孔藍幽幽的天。其中一孔,還有個黑影在晃動,那是我的頭。不敢相信,這水是苦味的。

我還發現,這所謂的四眼井,其實是一口井,只是上邊套了個四眼的石井圈。也就是說,主人要是高興,也能輕易讓它變成三眼井、五眼井。這是個掃興的發現。卻也只能自嘲地嘆口氣。

繞著井踱了一圈。碑文上寫著,該井挖掘于元代,水深八米,水源豐沛,水質清冽。

只可惜不能喝。

那間值班室,仔細看了,原來是座龍王廟。應該就是井龍王吧。跟東海龍王不能比,屬于微型、迷你型龍王。但一口井一個井龍王,這小城的井龍王就有一百多個啊……想想都會腦殼皮發麻。

廟頂長著青草。我隔著柵欄朝里瞄,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洗摩托車的壯漢走來,利索地把白水桶投下去,幾把提起一桶水。井水無色透明,要不是微微波動,幾乎看不出有水。

他朝著摩托車,一桶水猛潑了出去!摩托車水淋淋的,閃著漂亮的紅光。

我就請教他,西門古井,在哪兒呢?

漢子瞪我一眼,眼光活像刀子。跟那個送水人一樣,他也光著腳,還光著腿,但他的腿又長又直,長滿了肌肉和鬈曲的腿毛,成都人俗稱“毛腳桿”。濺了水沫子,毛腳桿也是黑油油的,閃閃發亮。

我感覺他是個殺豬匠,不覺有兩分怕。

但他還是伸手為我指了個方向?!白哌@條巷巷兒,抵攏倒拐?!惫至?,居然是成都話。

小喬

8

巷巷兒意即小巷子;抵攏,就是走到盡頭。這是成都人指路的慣用語,有時是寫實,有時是敷衍,惡作劇。我不敢全信。

小巷子好長。終于走到了盡頭。

向左略微一拐,眼前橫著一片水塘。蘆葦在開白花,蓮藕在開紅花;蓮子青青,脹鼓鼓地垂下來。遠處有人坐了木盆在采蓮。水面熱騰騰的,蒸汽一股一股升起來,我覺得頸子癢,一摸,全是汗。揭了牛仔帽,里邊都濕了。

我躊躇著,是倒回去,還是在水塘邊摸出一條小路走?這時候,傳來一陣砰砰聲!是刀聲,有力地砍在飽滿而有彈性的物質上。

是一家飯館背面的廚房門,斜對水塘,小竹椅上坐了個老婆婆在剝蒜,腳下還有一大堆菌子、青菜和瓜果。幾步外架了大案板,一個黑衣女子正揮刀猛剁鰱魚頭。魚皆鮮活,約有四五斤重,頎長、厚實,尾巴不停地啪嗒!女子一刀下去,魚嘴嘆口氣,駭然斷開,肉沫子、血沫子飛入陽光,閃閃發亮;血水則淌下去,濺到她的黑雨靴,在地上流成黏糊糊一攤。

我看得呆了。先是發怵,繼而著迷,不覺移步靠了過去。

那女子抬起頭來,用刀向我一指,我就僵在那兒了。

她身子也是頎長的,且厚厚實實,在緊箍的黑衣下,曲線畢露;頭上還盤了一根粗黑的大辮子。但一張黃絲巾蒙住了她的半邊臉,襯得兩個眼睛又大又冷。

“我想找西門古井……”

“方向走反了?!?/p>

“那該咋辦呢?”

“先吃頓好的吧,你也該餓了?!?/p>

她把絲巾摘下來,笑了笑。嘴好大,厚墩墩、紅亮亮,嘴角子上彎,鼻子則微翹,跟那雙冷眼很不同,是熱情、友好的。

我是個不嚴格的素食者,除了魚蝦,不吃別的肉。好吧,我點點頭。

剝蒜的老婆婆突然沖我大嚷一聲!嚇得我一抖。

“是我的老奶奶,她在歡迎你?!焙谝屡有Φ??!澳棠棠贻p時候是獵手,打的獐子、麂子數不清?!?/p>

我趕緊向老婆婆笑了笑。她頭頂一蓬旺盛的白發,臉上皺紋密集,宛如大樹的根系,古老,卻不蒼老,眼珠子水汪汪的。

9

我側身從廚房穿過去,就到了店堂。

離飯點還早了些,十來張桌子空空的。兩個吊扇在旋轉,很涼快。

靠窗,孤零零坐了個人,佝僂著抽水煙,且不像顧客。煙筒兩尺多長,碗口粗,黃澄澄的老竹,鑲了一圈圈白銀,算是相當考究的。他剛深抽了一口氣,水咕嚕咕嚕在竹筒里翻滾,煙霧吐出來,我喉嚨一辣,不由得咳了幾聲。他抬起頭來,相互咿了下,是那個來旅館送水的男子。

“你也給這兒送水嗎?”

“是的嘛?!?/p>

“是最后一家吧?”

“這兒就是我家呢?!?/p>

我有點驚訝?!澳悄憔褪抢习灏??”

他卻搖搖頭?!袄习迨俏依掀??!?/p>

我拿大拇指指了指廚房外邊?!澳莻€宰魚的?”

“是啊……不像,是不是?好多人不信呢,也不是光你?!彼殖榭跓?,吐出來,我咳了幾聲。他立刻現出抱歉的樣子,拿手揮趕著煙子。

我的確不大信,但還是信了?!昂酶獍?,你老婆又年輕,又漂亮,又能干?!?/p>

他很高興,又想抽煙,卻又把煙筒拿開了?!澳贻p倒也不年輕了,能干是很能干,漂亮嘛也是有一點,哈哈?!?/p>

我沒忍住,還是問了:“她當老板,你做啥呢?”

他遲疑了下,笑道:“我嘛……不做啥?!钡降子殖榱艘豢跓?,水咕嚕咕嚕響,一陣冷場。我也假咳了幾聲。

窗外有很多游客走來走去,是一條步行街,均為老式木板房,瓦頂長著草,招牌卻很花哨,對面的火鍋樓叫作“天空之城”。

這時候,有人把一只碗放到我面前?!昂韧肽竟纤?,先生?!?/p>

是忙完了活路的女老板。

10

木瓜水涼涼的,有點像我小時候喝過的冰粉。

“好喝……不過,好像沒有木瓜味?!蔽艺\實道。

“先生舌頭好尖啊。云南人說的木瓜,是海棠果?!?/p>

女老板點燃一根細長的香煙,煙子不沖,有點薄荷香。她坐在丈夫邊上,隔了把空椅子。

我把碗把玩了一下,是較為粗糙的紫陶。

碗邊燒了四個銀色的字:“小喬飯館”。有點像兒童體,隨性、淘氣,卻頗見骨力,不散架。

“這字很有味道啊……誰寫的?”

“我?!?/p>

“天生就寫這種字?”

“我又不是天才啊,自小就跟爺爺學?!?/p>

“爺爺是位書法家?”

“是中醫……也不算,算藥師,一輩子開中藥鋪,也自己去森林里采藥??樟司驮诠衽_上臨漢碑?!?/p>

“你這字體也是漢碑嗎?”

“是漢簡,換了個花樣玩?!?/p>

“那,又咋要叫小喬飯館呢?”

“小喬是我的名字啊,爺爺取的?!?/p>

我看看她,再看看碗邊的四個字,嘆口氣,搖搖頭。

女老板側臉瞟了下丈夫,笑道:“這位先生不信我的話?!?/p>

那丈夫嘿嘿笑,說:“他信的,他咋不信?”

“我當然信,”我說,“只是覺得……你就從沒想過要去大點的城市?”

“去干啥?”她神態冷淡了下來,但嘴角依然有笑意。

“讀書,長見識,認識些更有意思的人?!蔽艺遄弥渥?,既認真,又想說得輕松些?!捌┤?,開個咖啡館,當個書法家之類……”

“這兒的人就很有意思啊,還跑那么遠……蒙自我都嫌它太遠了?!彼龔淖齑缴夏橄聜€小東西,彈到一邊去?!霸僬f,我就喜歡大魚大肉的,咖啡館就算了。寫字嘛,也只是個耍事,哈哈?!?/p>

我也假笑了兩聲?!爸辽?,蒙自的過橋米線比這兒好吃吧?”

“那倒未必。我隔壁就是賣過橋米線的,蒙自人來開的,味道不是一般好?!?/p>

她把煙頭摁進煙灰缸,吩咐丈夫:“你去隔壁給先生叫個大份來,湯要寬,泡菜要足?!?/p>

我趕緊伸手一擋?!安涣?、不了,我只想吃你們家的燒鰱魚?!?/p>

11

我吃了一缽豆腐大蒜燒鰱魚,還有一盤青椒炒牛肝菌,十分歡喜。那丈夫閑著,就抿著一杯苞谷酒陪我。我也點了酒,但他說酒還是算了,酒麻舌頭,你難得來一回,可惜了這么好的菜。

飯館里已坐滿了客人,還有人站著等空位。

小喬,即那位女老板,親自斟茶,端菜,滿口打哈哈。她本就腿長,又換了雙鮮紅高跟鞋,飛快地穿來穿去,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我吃好,起身去結賬。那丈夫笑笑,有點落寞?!安幻β?,再坐會兒?!蔽乙残π?,拍拍他的肩,沒有說什么。

收銀臺上倒扣著一本書。我瞟了下書名,是《金瓶梅風俗譚》。作者沒看清。

涼水井

12

我嫌街上吵,又側身從廚房穿了出去。

外面依然熱,也許更熱了。陽光射在手臂上,有一種燒灼感。然而很安靜。循著荷塘邊的小路走了十幾步,不僅靜,還感覺荒,天荒地老,水里的魚也該變成化石了。

但,突然就聽到了有人在唱戲。是老人的聲音,低低的,卻不混濁,不哼哼,每一句都很清晰。很清晰,但又聽不明白,他用的是口音很重的當地話。

我撥開一叢蘆葦,看見那老人正躺在一把藤椅上曬太陽,全身赤裸裸,只在腹下搭了塊紅布。禿頂,眉毛雪白,從臉到肚皮,皺褶連著皺褶,眼睛有一只睜不開了,另一只卻還很明亮。他笑嘻嘻地看著我。

好多只紅蜻蜓、黃蜻蜓繞著他眼前飛。他揮手趕了趕,沒作用,也就作罷了。

旁邊一棵柳樹下,擺了張八仙桌,鋪著紙,有毛筆和硯臺,還壓了塊摸得油汪汪的大青石。

“您好啊,老人家!”我恭敬道。

“好,好?!彼f話的口音,卻接近昆明官話,好懂。

“好大的太陽,您不怕曬???”

“太陽曬你,不曬我?!?/p>

“為啥呢?”

“老朋友了嘛……哈哈哈!”

他身上確實看不到灼傷的痕跡,也沒啥老年斑。皺褶是相當多,卻也像個剛出娘胎的老嬰兒。

“我想去找西門古井……”

他不答話,在藤椅邊抓起一只土罐子?!昂纫豢??!?/p>

“酒?”

“中藥熬的水?!?/p>

“啥藥呢?”

“蛇膽、狼骨、蘆根、橘子皮、杧果核、早谷黃……多得很呢,喝嘛?!?/p>

我把罐子接過來。上邊燒了一個清峻的漢隸:順。

喝了一大口,苦得我差點就閉氣。還好沒發作,忍了忍,苦味消去后,嘴里的大蒜味壓了下去,身體升起涼意,安逸了不少。

我指著那張八仙桌?!澳鷮懽职??”

他搖搖頭?!皩懖粍恿恕覍O女寫?!?/p>

我走過去看看,一沓宣紙都是白的。拿起青石摩挲一會兒,手感十分光滑、舒適。石上也刻了字,跟飯館陶碗上的字體是一樣的:

喝井水長大,殺魚蝦祭佛。

我看了他一眼。他卻合了眼,不看我。

“老人家,再請教下,西門古井咋走呢?”

“到處都是井,何必繞來繞去呢……”他最后咕噥著,“咳?!?/p>

13

荷塘連著荷塘,成了一片湖區,我踩著塘埂走了好久,望見一條鐵路蛇行而來。這是通小火車的寸軌,已現出了銹跡。碎石子尖利刺眼,石縫中冒出青草。

我跨過鐵路,有下坡道伸向村莊。路邊是綿延的石榴林,都掛了果子,包著一層紙袋。有一塊剛挖過的荒田,翻出新鮮的紅土,其鮮艷甚于油畫上的顏色,讓人有點驚駭。

村口有棵大楊樹。樹上釘了塊小牌子,簡單寫了三個字:“涼水井”。

井就在樹下,是口獨眼井。沒有圍欄,四周就是田野。龍王廟也是有的,瓦頂也長了草,不過很矮小,只齊我的腰桿高,住人不可能,住龍大概還可以,所謂縮龍成寸嘛。

井臺邊有個人,正澆著一桶水洗臉。還架了輛自行車,后座夾了只水煙筒。

他見我過來,主動沖我笑了笑:“你好?!彼粗€非常年輕,唇上一抹淡青,無框眼鏡,白襯衣扎進藍褲子,別了兩支鋼筆?!笆峭獾厝税??你倒不像個游客……游客從不上這兒來?!逼胀ㄔ捯埠寐?,像早期電影中的國語。

“我就是游客啊……這不也來了嘛?!蔽倚π?。

“這村叫作無名村,這井就叫無名井……啥名堂都沒有,虧你還來了?!彼呛切?,一甩手,水珠子在陽光里亂飛。

“不是叫涼水井嘛?”

“哪口井的水不是涼的呢?等于是廢話?!?/p>

“溫泉就是熱的嘛?!?/p>

“是溫泉早就發財了?!?/p>

“這井水可以喝的吧?”

“我就是喝它長大的?!?/p>

我走到井圈邊向下看。井口也有雙臂合抱的大小,黑油油的,但感覺不很深。水中有兩條小魚,一條黑,一條紅,在追著尾巴繞圈子。

“井中養魚,是不是怕有人投毒呢?”

“投毒?你想得出來哦。沒那么多壞人吧?!?/p>

我臉燒了一下。

“你嘗嘗這水吧,微微有點回甘呢?!彼淹袄锏乃疂娏?,新提了桶水上來。

我蹲下去,兩手扶住桶沿,臉貼近水面。水有點浪,我鼻子嗆了下,一股辣味沖到腦門子。

“慢點慢點,再輕點,好了,就這樣?!彼谖叶叾撝?。

我吸了一小口井水。又吸了一小口。吸了好幾口。

“味道還好吧?”

“沒有味道?!?/p>

“不回甘嗎?就是微微回甜?!?/p>

“啥味道也沒有……但是,很好喝啊?!?/p>

14

我坐在石凳上,他坐在自行車橫杠上。我告訴了他來這兒的原因,他點頭道:“這一趟你是來對了?!?/p>

他從大理大學畢業剛一年,在小城里的高中教化學。

我說:“還覺得你該教語文呢?!?/p>

他笑道:“我語文最爛了,念中學時作文老挨罵?!?/p>

“罵什么?”

“不會抒情,也不會議論?!?/p>

我哈哈大笑。

他把水煙筒取下來?!拔覠煱a犯了……你也嘗一口?”

我略一猶豫,點點頭。

他摸出一只扁鐵盒,里邊是壓縮整齊的煙絲,他揪了一小撮塞進煙孔。我按他的示意,把嘴貼了上去。

我捧著水煙筒,活像捧著一門迫擊炮,炮口之大,立刻把我的半邊臉都埋沒了。他點燃煙絲,叫我吸氣。我擔心把水吸進肚子,不敢用力,結果煙絲白白燒成了灰燼。

這樣重復了兩次,都沒有效果,煙筒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倒也不氣,不急,還安慰我:“放心。水煙筒的設計是很科學的,還申請過巴拿馬博覽會專利,就是大象用鼻子吸,也別想吸走一滴水?!?/p>

我心一橫,猛吸了一口。

水在煙筒里沸騰了!水的確沒進嘴,但濃煙嗆得我跳了起來。喉嚨又癢又痛,還不敢大咳,越咳越不行。

他拍著我的背,又是笑,又是抱歉?!皩Σ黄?,對不起……唉,你也真是沒白來這一趟?!?/p>

“我有咽炎?!?/p>

“我也有咽炎?!?/p>

“你咋不戒呢?”

“戒過的,戒不了?!?/p>

一列小火車駛過來,又駛了過去。車身漆成了金黃色,強烈的陽光下,看上去幾乎就是隱形的。

等到恢復了安靜,我嘴里還有濃烈的煙味?!翱上Я??!蔽艺f。

他很不解?!翱上裁戳??”

“可惜了井水的味道?!?/p>

“剛剛,你還說井水沒有味道呢?!?/p>

“……”

他吹著口哨,往煙孔里塞煙絲,要自己抽上幾口了。

剃頭匠

15

回到旅館,陽光還好,斜射到古柏上,頗有一種古銅般的燦爛。

有個老年客人在給古柏畫寫生。他太太則坐在一旁,看之不夠地看著他。

我進了房間,想洗澡。但被水煙刺激的喉嚨,癢得難耐,就想先燒壺水泡茶。卻又嫌麻煩,就從冰箱拎出兩罐百威啤酒,明曉得比外邊貴得多,還是咕嚕咕嚕喝完了。

醉意襲了上來,且感覺到很累,就倒在沙發上,和衣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十分踏實。醒來看看窗戶,已經全黑了?;叵虢裉斓囊娐?,有點匪夷所思。還有構思中的那個短篇小說,暗暗笑笑,嘆了一口氣。

起身出了屋子。蟲子在墻角角叫著??头慷剂亮藷?,關著門。老板娘埋在收銀臺專心軋賬。月色是明亮的,古柏像個顫巍巍的老人。送水人明早還會提著加侖桶進來。

轉到東岳廟街上,想去吃燒烤茄子和豆腐。笑聲一陣陣從那邊傳來;街燈把月色趕跑了。

走了幾步,看見街對面的理發鋪還開著,忽然覺得腦袋不舒服。今天淋了雨,出了汗,膩得慌。頭發也夠長了,掃到了衣領上。

理發師穿短褲,趿著拖鞋,背對門,拿一把閃亮的大剃刀,在熟牛皮吊帶上不停地擦。

他從鏡子里看著我,問:“西門古井找到了嗎?”

我認出來,他就是在四眼井沖洗摩托車的壯漢,成都人。

16

我坐下來,簡單交代一句,洗、剪、吹,別的不用。

他也不再多說啥,白布一抖,把我罩了起來。沒有我常聽到的:“先生有白頭發了啊?!薄叭韭?,年輕十歲?!薄斑M口染發劑,不傷頭皮的?!?/p>

只聽到剪子割斷頭發的聲音。斷發一綹綹落在白布上、地上。屋頂掛了根老式的日光燈管,燈光雪亮,映得小鋪子里只有兩個色,雪窟窿一樣的白,墨汁一樣的黑。

反倒是我的話比他還多些?!澳闶钦ο氲?,要從成都跑到這么個小縣城?”

“沒咋個想,我是隨便跑?!?/p>

“跑了哪些地方呢?”

“也沒有,頭一個落腳就在這兒?!?/p>

“哦,是遇到緣分了?”

“是瞌睡遇到枕頭了?!?/p>

我哈哈大笑。他沒笑。

“比起成都,縣城還是太小了?!蔽艺f。

“比我從前住的巷巷兒,大多了?!?/p>

“哪條巷巷兒呢?我住貢米巷二十七號?!?/p>

“貢米巷二十七號,我曉得,是個大院壩。我住街邊邊,街娃,打架角孽長大的?!?/p>

“經歷好豐富?!?/p>

“豐富?先當脹頭子,后當敗家子。開蒼蠅館子,垮了。開理發鋪,虧了。倒賣過汽車手表,被警察追得飛叉叉跑。還幫人追債,我捅他一刀,他捅我一刀……能活到今天,我都覺得日怪了?!?/p>

“太傳奇了嘛,真的假的?”

“你要不信,就當玄龍門陣聽?!?/p>

他放了剪刀,糊了我一臉的肥皂泡。大剃刀啪地張開來,我大氣不敢出。至少二十年沒這么刮過胡子了。

我的胡子短粗、硬扎,他動作出奇的小心,甚至可以說很體貼。剃刀是鋒利的,刮胡子的嚓嚓聲,說不出的愜意和輕快。這個感受,以前似乎從沒有體驗到。

胡子刮完了,他又用濕毛巾在我臉上仔細揩。毛巾熱燙燙的,這種感覺也很舒服。

我說:“把我的頭發都鉸了吧,剃個光頭,干脆?!?/p>

他卻說:“你不適合?!?/p>

“為啥呢?”

“剃光頭要看腦袋,有的人剃光了像冬瓜、南瓜、蘿卜,還可以。你的腦袋坑洼不平,還有半邊是斜的,剃光了像洋芋,笑人?!彼呎f邊拿手在我頭上摸,以示他所說不假。

“好吧,依你?!蔽矣悬c喪氣,又有點好奇?!斑@一套是師傅教你的?”

“是我爸……一輩子的剃頭匠?!?/p>

我還想順著問下去,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換了話題?!斑@鋪子咋不掛個招牌呢?”

“我在幫人家跑采購,剃頭算業余,掙點零花錢。不過嘛,招牌還是有一塊?!闭f著,打了個哈哈。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他笑。他走到墻邊,又摁亮一盞日光燈。屋里亮得睜不開眼,他腿上的毛黑得就像野豬鬃。

墻上掛著好大一行字:“頂上功夫”。

兒童體,隨性、淘氣,卻墨濃字黑,骨力遒勁,毫不散架。

“好字。我曉得是哪個寫的?!?/p>

“你咋個曉得?”

“你的老板?!?/p>

“我老板?哪個嘛?”他在問,掛著笑,很期待我答出來。

“來了,”我指了下鏡子?!罢f來就來?!?/p>

小喬飯館的女老板就站在門口。還是黑衣、長褲、鮮紅的高跟鞋,但頭上盤的大辮子放下了,搭在翹起的胸脯上。手上挽了個竹籃,盛著兩只大碗,碗上扣著盤子;還有一根蓮蓬,一大朵收得很緊實的白荷蒂。

一樹山茶花

17

第二天我坐大巴去了蒙自。下午兩點,已拖著拉桿箱在城里閑逛了。

陽光是強烈的,在樹蔭下鉆來鉆去,也頗有一種自如感。想去看看聞一多故居,手機上沒查到,在小街上問了兩個行人,一個說,不知道,一個說,沒聽說。只好算了,雖然故居可能就在這附近。

渴了,正好走過一家茶園。墻是青磚,兩扇木門漆成了綠色,上邊有塊匾,寫著楷書:“一樹山茶花”。還有幾個小字:“茶、咖啡、簡餐”。

我心頭一喜。但門關著,久敲不開。

街對面有個賣木瓜水的攤攤。我過去買了一碗,慢慢喝著,問攤主,那茶園是倒閉了,還是臨時不開門?

攤主是個精干的小老太婆,戴茶色眼鏡,說話慢條斯理,頗像個有學問的女教授?!拔覀冞@兒做生意,是看心情的,高興了,就開門,想玩了,就不開門,哈哈?!?/p>

我也笑笑,表示同意。那茶園里有棵樹,高出墻來,枝葉繁茂,且掛滿了小圓果?!澳鞘且豢蒙讲铇鋯??”

“山茶?不,是番石榴?!?/p>

我心動了一下??醋屑毩?,其實就是臘帕果,或者雞屎果。一叫番石榴,似乎就很不一樣了。番,生番;石榴,多子、旺盛的生殖。真有一股蓬勃的蠻勁。

我隔著街,把那棵番石榴看了很久。

“喝茶的地方多的是,何必一定要這家?!毙±咸耪f。

我沒有答話。

喝完木瓜水,茶園的綠門還關著。

我打了滴滴,去會務組報到。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何大草,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崇禎皇帝·盲春秋》、小說集《貢米巷27號的回憶》、散文集《記憶的盡頭》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文學報·新批評》文學評論獎?,F執教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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