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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2020-03-17 05:09朱斌峰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期
關鍵詞:面具爺爺爸爸

1

我懷疑爸爸病了。

爸爸好幾次去學校接我,親熱地拽上別的同學就走,直到我急得喊叫著追上他,他才紅著臉認出我來,我真擔心他哪天會被當作綁架孩子的歹徒給抓走了。我觀察過爸爸,發現他能吃能睡身體好,就是越來越奇怪了。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盯著我,就像在思考重大問題。我心里嘀咕:難道我的臉上長了啥風景?難道他懷疑我不是他親生兒子?

有天早晨,爸爸皺著眉盯著我看了又看,忽地興奮起來,就像找到了阿里巴巴的咒語——他說要給我扎辮子。

我不愿意,噘起嘴:不干!我又不是女生!

爸爸眉開眼笑:誰說男生就不能扎辮子了?你爸是畫家,你是畫家的兒子,扎上小辮子很有藝術家的風度嘛。

我偏著頭說:不行。老師說了,學校規定不允許學生穿奇裝異服,男生都得理短發。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你們校長、老師說好的。

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怕認不出我,要給我做個記號呀?

爸爸臉上的笑就像小魚驚破了網,跟我們干壞事被老師捉住一樣。他怯懦地支吾著:哪有老爸認不出自己兒子的?

那你怎么好幾次在學校門口認錯了我?

我……我那是跟你開玩笑。

我盯著爸爸,認真地說:爸,你去醫院看看吧。

爸爸臉紅了。

看著爸爸難過的樣兒,我只好乖乖把頭送上去,同意他對我的頭發下手。

爸爸給我腦后扎了個直撅撅的短辮,就跟兔子尾巴一樣。

我想:那些愛扎辮子的藝術家,難道是怕把自己弄丟了?

我是在媽媽出走之后,發現爸爸病了的。前些日子,媽媽懷疑爸爸跟一個女人好上了,她叫那女人狐貍。我曉得銀城的狐貍不是動物,我們學校后頭有一條街,一溜兒全是洗頭房,粉紅的門簾里好像藏了地下迷宮。有一回,我跟同桌小胖好奇地走進那暗紅的屋里,兩個穿得不能再少的姐姐躺在沙發上,嗑著瓜子。她倆看見我和小胖,互相擠眉弄眼一笑,轉臉問我們:小弟弟,你們也來玩啊。我心里藏起小鹿,怦怦亂跳,拽起發傻的小胖就跑。我倆跑到門外,笑聲就停了,只聽一個姐姐嘆了口氣說:那個小胖子真像我的小弟哦。我想那些姐姐們大約就是傳說中的狐貍了??砂职终招⌒闹斏?,生怕一片樹葉砸破腦袋,就他那個熊樣怎么會跟別的女人好上呢?

不過,那些日子爸爸著實有些奇怪,他總躲在衛生間里偷偷摸摸發短信,神色慌張,就像潛入我家的賊,不幸又被媽媽抓住了。于是,他倆就吵上了。

媽媽惡狠狠地說:你敢找狐貍?

爸爸一臉委屈:她是我以前的同學,我和她是……正常的同學關系。

媽媽冷笑:既然是同學,那干嗎不光明正大交往?

爸爸賠笑:我不是怕你多心嘛!

…………

沒等爸爸說上幾句話,媽媽就滔滔不絕了:哼!你的演技快趕上明星了!你不做演員真是暴殄天物……她說得很利索,就像相聲貫口。媽媽以前是和悅洲小學老師,她跟爸爸來城里后,推銷化妝品頗有業績,嘴巴練得更厲害了,能掃射出一梭子一梭子子彈。

爸爸性子憨,嘴巴笨,氣得臉紅紅白白,偶爾像漏氣的輪胎摩擦潮濕的路面,吼上一嗓子,摔開防盜門走去。

媽媽就朝著他的背影尖叫:你走??!有種就別回來!

從此,他倆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有時會休戰兩日再接著吵,跟吵上癮似的。他倆摔得家里鍋碗體無完膚,吵得家里滿是碎玻璃的聲兒。我以為爸爸總有一天會氣得離家出走,可沒想到媽媽走了。

媽媽出走的那天晚上,爸爸把我帶到小酒館吃飯。爸爸不喜歡喝酒,酒量小,可那天他一個人要了半斤白酒,吃藥似的喝了起來。三杯酒下肚,他的臉就紅了,開始顛三倒四地跟我說起沒頭沒尾的話。爸爸說:他跟那個狐貍真的是同學關系,他倆之間什么事也沒發生,就在茶樓里喝過三次茶。爸爸又說:其實每個男人心里都住著一只狐貍,他是喜歡那個女同學,他在上初中時就喜歡她,不過是偷偷的。當年的和悅洲中學里,一個漁民的兒子因為經常夜里做怪夢,睡眠不足,總愛趴在課桌上睡覺。他愛畫畫,褲腿上總沾著星星點點的顏料。他喜歡畫前面的女生,畫她的長頭發,畫她的連衣裙,可那個女生從不搭理他。有一天女生突然說想看看他家的銅儺面具。他興奮得臉上發光,就悄悄把銅儺面具帶到學校。當他把那個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時,女生哇地嚇哭了。后來,女生考上衛校離開了和悅洲,也變成一只狐貍藏在了他心里。爸爸還說:他忘不了那個女生有著麻雀蛋的臉。爸爸喝醉了,說著說著就哭了,就像個委屈的伢子。第二天早上,爸爸醒來,不好意思地問我昨晚他說了什么,我搖搖頭說:我不記得了。爸爸這才繃緊臉皮,穿上衣服,又一副父親的模樣了。

后來,我單獨找到那個狐貍女同學,問她:你是我爸的同學嗎?

她一臉驚訝:什么?我怎么會跟你爸是同學?

回家后,我對爸爸說:爸,她不是你的女同學,雖說她臉上也有麻雀蛋。

爸爸愣了半晌,喃喃:是嗎?難道我記錯那張臉了?

其實爸爸也不容易,他帶著我們到銀城后,干過好多工作,才掙錢買了房買了車,才把我家從破舊的出租屋轉移到新房里。媽媽走后,爸爸也很難過,胡子都懶得剃了。有一回,他畫了個女人的臉,沒有鼻子沒有嘴,好像全被麻雀叼走了。我偷偷給那張臉添上五官,他看過后抱著頭哭了。

后來,爸爸每天晚上都在家里,翻出一本影集,對著照片畫來畫去。那些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他畫過爺爺的臉,畫過奶奶的臉,畫過媽媽的臉,畫過我的臉,畫過和悅洲廣播站白阿姨的臉,就像要把這些人從照片上喚下來。他畫完后就扔下筆,抓撓著自己的鼻子,盯著那些臉喃喃著,就像小魚打著水泡。爸爸畫臉是不是想要記住他們?

我真擔心爸爸有一天認不出我,那我該怎么辦呀?

2

爸爸的病可能跟銅儺面具有關。

我的老家和悅洲每年都要跳儺舞:正月十五,洲人就敲鑼打鼓戴起面具,手舞足蹈地跳上一回。爺爺說過:洲人一戴上面具就能變成神,就能驅趕妖魔鬼怪,就能讓和悅洲太平起來。其實,洲人戴的那些兇猛面具都是爺爺刻的。每年梅雨過后,爺爺凈手洗面后,就坐在江灘的日光下做儺面具。遠處,油菜花一片金黃,細嘴的蜜蜂飛來飛去。身邊,江里的小魚吐著小秘密。爺爺拿著香檀木或者楊柳木,開坯造型,雕刻打磨,彩繪金容——那樣兒就像翹著胡須的老鯰魚游在日光的水里。等儺面具做好后,爺爺就抓住家里咯咯叫的紅冠大公雞,用刀劃開雞脖噴出血來,涂抹儺面具的額頭和眼睛,給它們開光。開光后的儺面具就成了神臉。我不曉得爺爺做了多少個儺面具,只看見他把自己的臉都刻出皺紋了。

我知道爺爺一直在怨爸爸,怨他不好好學做儺面具,怨他辭掉和悅洲文化站站長的鐵飯碗出外亂混,怨他偷了祖傳的銅儺面具。聽說當年儺舞被當作封建迷信掃除時,洲上的造反派打掉了爺爺的兩顆門牙,可爺爺卻裝瘋硬沒把它交出來。后來爺爺跟我嘮叨過那事兒,他說:沒了那銅儺面具,他就沒臉去見先人。他還說:其實瘋和不瘋只差一步,就跟人和神一樣。那時我太小,聽不懂他說什么,只是想誰要是敢搶我心愛的玩具,我就讓他變成瘋子。其實,爸爸真的沒有偷那個銅儺面具,他恨儺面具,再說那東西又不值錢,偷它做什么?

可爸爸在日記里說他的病是爺爺的儺面具傳給他的。爸爸說,他小時候就被那些面具嚇得總做怪夢。那時,他就睡在閣樓上,跟神靈的千軍萬馬住在一起。一到晚上,一股防蛀用的生煙味飄起,那些儺面具就會從黑色里晃蕩出來,對他齜牙,對他怪笑,讓他在夢里冒虛汗。爺爺還逼著爸爸學做儺面具,爸爸學得戰戰兢兢,常用刻刀劃破自己的手指,把血灑在儺面具上。我就好幾回聽見爸爸在夢里念叨:金木水火分善惡,招兵買馬顯神靈。然后驚得叫起來。

如果那種病會遺傳,那么爸爸會不會把它再遺傳給我呢?媽媽走后,我有些想她,可奇怪的是總想不起她的臉是什么模樣了,我是不是也病了?我真擔心有一天在街上,遇到媽媽我會認不出她,或者見到一個女人就以為是自己的媽媽。好在我的影集里還有媽媽的照片,我常常翻看,翻看多了,竟然發現媽媽年輕時的臉上也有麻雀蛋。好在我現在還好,能看清班上所有同學的臉,尤其是學校舞蹈隊的那個女生。她總把長頭發甩在腦后,抬著頭驕傲地走路??晌疫€是不曉得自己以后會不會發病。

3

爸爸真的病了,那個病好奇怪,叫臉盲癥。

幾天前,爸爸開車接我放學回家,我正在車上打著盹,爸爸猛踩剎車,車子怪哼一聲停了下來。然后,我看見一輛棗紅色的切諾基像團火停在身邊,前輪下一輛自行車扭曲著身子,不遠處的窨井蓋上一個男人躺在血泊里。切諾基車窗慢慢打開,伸出一張肥嘟嘟的臉,一張驚慌失措的臉。我喊:爸,他軋死人了!爸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肥臉,就像要把那張臉刻進大腦里。那張臉驚回頭,看看我和爸爸,立馬縮了進去,開著切諾基向著另一條巷道竄去。爸爸一頭虛汗地躺在座椅上,他天生膽小,是個見血就暈菜的家伙。當警車嗚啦啦駛來后,爸爸和我被警車帶到公安機關做筆錄做拼圖??砂职诛@然沒有記住那張胖臉,他抓了半天頭發也沒拼出一張臉來。警察叔叔拿出一張張臉要爸爸辨認,爸爸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沒個準兒,把警察叔叔都弄糊涂了。

警察叔叔生氣了:你到底有沒有看清肇事司機的臉呀。

爸爸爭辯:我真的看見了,看得真真兒的,可記不清了。

警察叔叔皺起眉:難道你被嚇傻了?肇事司機的臉就沒有什么明顯特征嗎?

爸爸有些害羞:其實……什么面如滿月、丹鳳眼、柳葉眉,對我來說只是個詞兒,跟人的臉沒關系。

警察叔叔一邊埋怨那個道口電子眼壞了,一邊罵那肇事司機良心壞了,這才依依不舍地把爸爸和我放了出來。

那件事發生后,爸爸常常嘮叨說,那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被撞得真慘,他真不該忘了肇事司機可憎的臉。爸爸很內疚,總在寫著什么。昨天晚上,我偷看到他的日記,上面寫道:“臉盲癥又稱面孔遺忘癥,患者看不清別人的臉,或者對別人的臉失去辨別能力,即便是熟人也形同陌路……”我趕緊上網搜索,網上說:“《美國基因雜志》稱,這種疾病比較普遍,患者比例約五十萬分之一,單美國就有五百萬患者?!蔽蚁氚职謶撌悄樏ぐY的中國患者了??晌也幻靼祝杭热话职种浪忌夏樏ぐY了,為啥不打針吃藥?為啥隱隱藏藏怕別人知道?難道這種病跟傳說中的性病一樣,是見不得人的羞恥?

爸爸總算找到辦法開始給自己治病了。他在日記里寫道:“治臉盲癥的秘訣,就是要通過一個人的穿著、舉止、發型或者聲音、氣味去記住那個人。比如你是個鬈發的家伙,請別拉直你的頭發,否則我會忘記你;你的腮下有痣,請不要離我太遠,否則我會不認識你;你走路的樣子像個鴨子,請別坐著不動,否則你休想讓我跟你打招呼……”也許爸爸會通過這種康復訓練治好病的,雖然他看東西仍喜歡盯著一個點,比如很不大方地盯著馬路牙子上滾動的閃閃硬幣、街上走過女人的某個部位,但是他知錯就改,應該能變好吧?

爸爸真的改邪歸正了,他先是大海撈針用電話搜索了一遍,一網無魚,只好帶著我滿街找媽媽。我們找過城鄉接合部的出租屋,在那兒的破墻上找到了我十歲時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卻被房東警惕地趕了出來。我們去媽媽上班的化妝品公司,卻發現那家公司關門了,滿屋都是花哨的空盒子,就像里面潰散著一個春天??晌覀內藻浂簧?。

那個星期天,我們行動的目標是銀城的一所民辦學校,我們懷疑媽媽有可能舊習難改,重操舊業,去做了非國有的老師。爸爸開車帶著我找到那家學校,保安卻拒絕讓我們進校。他傲慢地說:非家長接送學生時間,閑雜人等一律禁止入內,學校要對學生和家長負責!我很生氣,真想朝那保安臉上砸上一拳頭,砸他個五顏六色??砂职掷∥覄竦溃罕0惨膊蝗菀?,靠看門養家糊口,就不要為難他了。我只好悻悻地跟著爸爸繞著學校圍墻轉悠。幸好,圍墻是用柵欄圍成的,透過鐵的方格能看到校容校貌。學校很安靜,學生們大多回家度周末了,只有宿舍樓上統一模樣的被單在迎風飄揚。我們走著看著,忽地看見操場上一個女老師正挾著書向教學樓走去。她的背影很像媽媽,瘦瘦的肩頭就像棲著兩只鳥。我激動起來,高喊:媽!媽!爸爸一愣,試探地喊了聲媽媽的名字,也跟著我扯開喉嚨喊起來。女老師充耳不聞,徑直往前走。我失望了,可女老師突然轉過身,向我們走來。爸爸像傻瓜一樣呵呵地笑起來,喃喃:好了,總算找到了!女老師走過來,笑看著我:誰是你媽?父親求證似的看著我:她……不是你媽么?我臉紅了。爸爸仍不肯放棄,纏著女老師旁敲側擊問起來。女老師生氣了,用尖尖的手指指點著:神經??!這里是學校,不是精神病院,你們找錯地兒了!

一次次尋找媽媽未果,爸爸越來越灰心,臉上的云越來越沉,就要下暴雨了。

有時,爸爸問我:你媽不會真的不要我倆了吧?

我斷然否決:不會!絕不會!

爸爸似信非信,像是安慰他自己:也是,你媽應該不會走遠的。她以前膽小,怕黑……她可能賭賭氣就回來了。

我說:爸,你別著急,媽媽是跟我們捉迷藏呢!

4

爸爸變了,變得越來越急躁,越來越容易生氣,越來越愛發牢騷了。他不再治自己的臉盲癥,他說銀城滿城都是玻璃,人沒法不患上臉盲癥,甚至懷疑媽媽就躲在那些玻璃的后面。爸爸說得有理,銀城到處都是藍玻璃幕墻、落地玻璃窗,閃閃爍爍,直晃人眼,讓人沒法記住一張臉。爸爸很想把那些玻璃全敲碎,可他不敢,也沒有能力完成這項規模浩大的工程。

這種變化跟他的老板有關。

有一天,爸爸的老板、那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出其不意地單獨邀請爸爸和我吃飯。那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那個小城商界的大鱷,他有一張肥嘟嘟的臉。

喝酒時,老板笑了,突然說:好!你們父子倆夠意思,沒把我說出來。

爸爸怔怔地張大嘴巴,像是沒聽懂他的話。

老板將高腳杯里的紅酒優雅地晃了晃:我知道你們父子倆去警察那兒做拼圖了,可沒有把我供出來,真夠義氣。

爸爸這才反應過來,想起了那次目睹的車禍,他盯著老板的臉,小心地問:老板,你是說是你撞了那輛自行車?

老板笑笑:你不是全看見了嗎?那輛自行車不遵守交通規則嘛。

爸爸木呆呆的,像被凍住了,喃喃自語道:可我真的不知是你撞的??!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是你?

老板和藹可親地笑了:還是你聰明……對,不是我,怎么會是我呢!說完哈哈大笑,邊笑邊猛拍爸爸的肩,笑得那張臉就像泡在水里的胖大海。

爸爸臉灰了,端起杯喝起酒來,紅酒似乎很苦,苦得他眉頭皺成了疙瘩。

酒還在喝,爸爸的話少了,只是用酒把自己澆成了一朵大紅花。

從酒店出來后,看著老板的棗紅色切諾基屁股淹沒在夜色里,爸爸轉過頭問我:那次車禍真是他干的?

我點點頭。

爸爸一臉鐵色,軟弱無力地說:其實……我真不記得他就是肇事司機,你信嗎?

我問:那如果你記得,會不會幫警察叔叔把他的臉拼出來?

爸爸被問住了,睜著紅紅的醉眼,半晌沒說話,只是對著月朗星稀的天空噴出斑斕的食物來。夜空就像塊干凈的黑玻璃,被爸爸吐臟了。吐完后,爸爸對著星星喊:去他媽的!那不怨我,我真的有臉盲癥——也許星星硌得他眼疼了。

自從那晚后,爸爸變了,整天跟他的老板混在一起,跟狼狽一樣。那家房地產公司開發的白銀帝國主題園區,有別墅區、商業街、游樂園,就像個微型的城市。爸爸興致勃勃地在為那兒策劃面具舞會。他在電話里興奮地對老板說:在白銀廣場定期舉辦假面舞會,就像西方萬圣節一樣,給市民提供一個盡情釋放激情的平臺,一定能為項目聚集人氣帶動商機……爸爸說起這種話時總是滔滔不絕,腰桿挺起來,兩眼閃著光,一只手卡在腰上,一只手舉著手機,就跟要炸碉堡似的。

我瞧不慣爸爸那樣,就問:爸,啥叫假面舞會呀?

他興奮地咧著嘴:那大概就跟……和悅洲儺舞一樣吧。

…………

不管怎么說,爸爸真的大變樣了,他晚上不再窩在家里畫臉,開始宿醉晚歸,一回到家就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噴著酒氣呼呼大睡。他的襯衣上有時會出現紅紅的唇印,就像蓋了個郵戳。我恨爸爸滿身的酒氣,還有他身上沾染的污穢物。不過,他不再失眠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陽臺上等爸爸,他是我在銀城唯一的親人,不等他還能等誰呢?樓下的路燈被黑色擠得就像霜一樣,一輛綠瑩瑩的出租車終于把爸爸送回來了。我打開防盜門去扶他。他醉螃蟹似的靠在門上斜睨著我,一個勁兒傻笑。我用力把他往家里拽,他一個趔趄就撲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給他倒了杯醒酒茶,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對面,想跟他好好談談。

我說:爸,你不找媽媽了嗎?

爸爸揮揮手:其實……女人都一樣!那些臉……一個■樣兒……愛誰誰!這世道,誰還要臉?

我把他歪斜的身子扶正:那你不惦記臉上有麻雀蛋的狐貍了?

麻雀蛋?哈哈!爸爸笑了,似乎我給他講了個笑話。

望著嬉皮笑臉的爸爸,我想起媽媽罵過他是長不大的伢子。我盡量讓口氣嚴肅起來:爸,你這樣鬼混下去,不好!

有啥不好……這世道就是這個樣子??!

我板著臉:爺爺說過,和悅洲有句俗話,江水是臟的,可沒有水臟人,只有人臟水!

爸爸費力地睜開眼,可眼皮還是不爭氣地耷拉下來,在沙發上睡去了。他睡著的樣兒很乖,雙手舉在腦袋后做投降狀,跟嬰兒似的。

5

我想,我得給爺爺買個銅儺面具,化解他和爸爸的恩怨了,而且說不定有了銅儺面具,爸爸的臉盲癥就會好的。

那天早上,我向學校請了病假,帶著爸爸畫的銅儺面具圖紙,去找銅匠鋪打制銅面具,幫爸爸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小城到處都是花里胡哨的商店,有金銀首飾店、五金電器店,就是看不見銅匠鋪的影兒。我根本不知哪兒能做銅面具,就懷揣著圖紙亂轉。

花了一下午時間,穿過銀城正在拆遷的城鄉接合部,我總算找到一家銅匠鋪。我遠遠聽見叮叮當當的錘打聲,心里的雀兒歡跳起來。那個店鋪門臉很小,一閃一閃的火光從屋里沖出來,就像藏著一只怪怪的狼眼。我蹦跳地跑進去,只見屋里搖晃著一老一少兩個影子。少年在呼哧呼哧拉著風箱,老頭坐在屋角抽著香煙。屋里堆滿了破銅爛鐵,散發著清冷的器物味。那兒跟和悅洲上的鐵匠鋪一樣,讓我懷疑自己走回和悅洲了。

我走上前,問:這兒打銅器嗎?

老頭丟掉煙頭,站起來:是??!你要打啥?

我挺挺胸:我要打個銅面具。

老頭搖搖頭:銅面具?咱們只打銅臉盆啥的,不做銅面具。

我有些失望,連聲央求:爺爺,你就幫我打個銅面具吧。

老頭吹著胡子生氣了:你這孩子,瞎胡鬧!想要面具就到街上買個塑料做的,啥孫悟空、奧特曼全有!到我這兒鬧個啥?

我急了:不是我自己要面具,是為我爺爺做的。

老頭眼里的炭火跳了跳:哦,給你爺爺打面具?你爺爺要啥銅面具?

我趕忙把圖紙遞過去:他要的就是這個。

老頭接過圖紙瞇眼看:這是啥玩意兒?豹頭環眼、鐵面虬須,挺有煞氣哦。

少年起身湊過來:就這?晚上要是見著它,還不嚇死人?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是神的臉!我爺爺說,只要戴上它,人就能變成神!

老頭抬眼看我,一臉疑惑:你爺爺要這個面具干什么?

我有些驕傲:這是儺神面具!我爺爺是儺舞傳人,咱們老家和悅洲一到正月,就用儺神驅魔驅邪呢。我家有個傳了不知多少代的銅儺面具丟了,那是我爺爺命根子。

少年沒聽懂,他跟我年紀相仿,朝我哧哧笑。

老頭長長“哦”了一聲:我曉得了!這玩意能驅邪保平安,是吧?

我點點頭:就是!你說,做這個銅面具要多少錢?

老頭搖搖頭,嘆口氣:多少錢我也做不了。我不會做這個,就連師傅傳下來的銅輔首都不會做了。

我的心被一盆水澆滅了。

老頭把圖紙還給我,又縮回屋角,喃喃:做神器的手藝都失傳了,沒有神器鎮妖驅邪,沒了敬畏,小鬼小怪鬧騰起來,世道就亂了!

我只好把圖紙卷好,向門外走去。

我走了十來米,少年吧嗒吧嗒追上來,對我喊:喂!你別聽我爺爺亂說,他老了,愛說胡話呢。

我回過頭盯著他,他討好地笑:嘻嘻!你在城里看見適合我做的事,就告訴我一聲兒,行不?

我有些意外:那這銅匠鋪……

少年一笑:這個破鋪子早該關門歇火了!你給我介紹工作,我就把一把削鐵如泥的銅刀送給你。說著塞給我一張紙片,轉身一陣風就不見了。

我打開紙條,上面有個歪歪扭扭的手機號碼。

我抬眼看向四周,黃昏的日光落在倒塌的瓦礫間,忽然覺得自己跟那個少年一樣,都是找不著家的精靈。

我走著走著,一張張行人的臉都被薄薄的夜色隱藏起來了。我想起小城里那個沒有媽媽的家,真不想回到那兒了,于是就決定離家出走。我出走了,媽媽出走了,我會跟媽媽碰到一起嗎?我把腦后的馬尾巴辮子解散了,沒了這個標記,臉盲癥的爸爸還能找到我嗎?

6

我回家了,回到銀城的家了。

出走的那幾天,我就住在一個廢棄的汽車里,和我同住的是個流浪兒,他說他沒有家,他把爺爺種在老家的山坡上,等到春天再回老家,看看山坡上會不會長出一棵比爺爺胡須還茂密的樹來。

那天早晨,我從廢棄的舊汽車里醒來,鳥兒在車窗外歡蹦亂跳著。和我住在一起的流浪兒不見了,大概是起早去拾荒了,他給我留下一根又黃又硬的油條。我躺在露出破海綿的座位上,看著窗外,覺得明亮的日光正淹沒著我。我憋著宿夜的尿,懶得走出車外,邊劃拉著手機邊看向窗外。

忽而,我看見兩條人影一前一后走來,東張西望著,越走越近,就像從黑夜潛來的夢游人。前面的女人啞啞的喊聲傳來:小粽子,你在哪兒?后面的男人也跟著喊,他的嗓音里有股煙味:小粽子,我知道你就在這兒,出來啊,別跟爸捉迷藏了——我曉得那是爸媽來找我了。我委屈、生氣,就是不應聲。爸媽的身影越來越近,舊汽車旁大片草地被風吹得零零亂亂,干擾了他倆的尋找。許久,媽媽發現了舊汽車,尖叫:那兒有輛車!爸爸像風一樣撲過來,隔著車窗玻璃往里瞧,他直直地看著我,猶豫著沒喊出聲來,顯然因為臉盲癥一時拿不準我是不是他兒子。我也不吱聲,冷冷地看著他。他急了,回頭喊:車上有人!車上有人!媽媽跌跌撞撞跑過來,一見車里的我就罵:你個死人啊,連自己兒子都認不出來了!接著把臉往車窗上擠,連聲喊:小粽子!小粽子!爸爸醒悟過來,加入雙人唱喊——我還是不說話,緊緊地拉著門扶手。爸媽敲打著窗玻璃,他倆的臉被車窗擠扁了,就像兩張薄薄的紙面具。

終于,車門被爸爸拉開了。

媽媽撲進來,一把抱住我。

我拂開她,嗔怒地喊:放開!我不認識你!

媽媽愣了愣,回頭看向爸爸:這孩子連媽都不認得了……難不成也得臉盲癥了?

爸爸有些羞愧:也許吧。不管怎樣,把他弄回家再說。

爸媽伸手拽我,我倔強地抵抗著,但還是被他倆聯手拽下了車。

我一下車,眼睛就被日光刺了,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媽媽研究人民幣真偽般盯著我:小粽子哭了。

爸爸有些發蒙:是??!該不會是我倆弄疼他了吧?

我抹去眼淚,生氣地喊:爸,媽,我被沙子迷眼了!

媽媽愣了愣,猛地抱住我,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摸著我的頭:我兒沒病,我兒沒??!

爸爸搓著手,像個傻子。

就這樣,我跟著爸媽回家了。媽媽說,其實她這幾個月沒有走遠,就租住在我家對面的樓上。爸爸說,他是通過做警察的朋友,用手機信號定位找到我的。

從那以后,我家平靜下來,爸媽不再吵架了,媽媽兢兢業業地干著家務,爸爸勤勤勉勉地掙錢養家,兩人就像模范夫妻一樣。有些遺憾的是,爸爸的臉盲癥更重了,他出門或回家時,都要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做做鬼臉。我問他在干啥,他說他這樣做是想認出哪張臉是自己的??勺屛倚臒┑氖?,爸媽擔心我再次走失,想著法子給我做記號?,F在的我,頭上扎著馬尾辮,脖上掛著銀項圈,就跟寶里寶氣的傻瓜似的。

7

爸爸為白銀帝國策劃的面具舞會舉行了。

當天黑下來時,銀城的天空就像黑漆漆的江面,上面浮著孤零零的星星。廣場上,一團篝火燃起,吞沒遠遠近近魚鱗般的人影。忽地,一聲鼓響,數道煙火嗖嗖地拉起弧線,一股音樂像混濁的水直沖過來,四周的燈光一個接一個亮起,藍藍的、紅紅的、綠綠的,眨起怪怪的眼睛。在歡呼聲里,成群結隊的人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涌向篝火堆,他們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有超人、機器貓、蝙蝠俠。他們怪叫著,吹著口哨,原來空蕩蕩的廣場上卷起了漩渦。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人一戴上面具會變成這個樣子,也許是銀城精神病院和動物園里所有的居民全都逃出來了吧??粗切﹣y影,我猜著面具之下,哪個是銀城電視新聞上總在典禮上講話的官兒,哪個是學校里總板著臉訓人的老師,哪個是大超市里穿著紅馬甲的售貨小姐,哪個是地下通道里拉著二胡唱歌的乞討人……他們都把平日里兇煞煞、苦巴巴、笑盈盈的臉藏在面具下,變成人魔或者動物了。

我抬起頭,看向爸爸。

爸爸不看那些狂舞的面具人,卻直勾勾地盯著廣場四周的燈,就像傻子仰望天上的星斗。

我大聲問:爸,假面舞會就是讓人把心里的小鬼放出來嗎?

爸爸像在夢里:這……也許吧。

我又問:那你在看啥?

爸爸呢喃:我在看燈。

廣場燈暗,一些戴著面具的男女在黑色里游動著,張牙舞爪著,就像從一條暗流涌動的江里游出來的。

從白銀廣場回家后,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逼著自己數著綿羊睡去。我做夢了,夢見了和悅洲的儺舞。白白的月亮掛在天上,靜靜的江水流在耳邊。鑼鼓響起,洲人戴上儺面具,踏著鼓點笨拙地跳起來,驅趕著那可能會給洲上帶來火災的赤鳥。當赤鳥被諸神追趕著逃下臺時,洲人鬧哄哄地追去,嚇得赤鳥撲入江里向對岸游去。洲人歡騰起來,興奮地喊:妖魔驅走嘍!小鬼驅走嘍!和悅洲干凈嘍——就在洲人浪頭一樣的喊聲中,我看見了那個銅儺面具,它就在爺爺的手里。爺爺站在高高的臺上,舉起銅儺面具戴在臉上,就像往臉上涂一層金粉。爺爺看向洲人,看向江水,大聲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神,要懂得敬畏,要驅趕自己心里的魔,這樣天地才會潔凈吉祥——說著身影向天上的月亮飄去,越飄越遠,慢慢變成了一只鳥。我急呼:爺爺,你要去哪兒?爸媽,快看啊,爺爺走了——

我尖叫著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爸媽站在我的床頭。媽媽把手背擱在我的額頭上,測量著我的體溫,看我有沒有發燒。爸爸用手捏著我的銀項圈,似乎怕我飛走了。

我出了一身汗,艱難地說:爺爺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神。

爸爸笑道:你這孩子夢魘了。

我又說:爸,你不是說每個男人心里都住著一只狐貍嗎?你跟爺爺誰說得對呀?

爸爸瞥了眼媽媽,羞怯地笑:我那是胡說,爺爺說得對。

媽媽小心地問:你夢見爺爺了?

我點點頭:是啊。他戴著銅儺面具,飛進月亮里了。

媽媽輕輕嘆了口氣:兒子,好好睡吧,爺爺在月亮里看著你呢。

我笑了,抬眼看向窗外,果然,月亮里有一張臉。

責任編輯 張爍 劉潔

【作者簡介】朱斌峰,中國作協會員,魯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安徽省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曾在《鐘山》《青年文學》《天涯》《山花》《黃河文學》《萌芽》等刊物發表小說,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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