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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物

2020-03-17 05:09劉榮書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1期
關鍵詞:小胡子寶物扇子

紙牌的幾種玩法

高三那年,我被勒令退學。

因無事可做,表嫂通過她的叔伯兄弟,為我在縣城的一家茶館找了份工作。說是茶館,其實并無茶客,只有一些玩牌的人。在我們這座地處北方的縣城,茶館一般都是體面人的去處。表嫂的叔伯兄弟這樣對我說:以前經營,的確是茶館。但賺不到什么錢,便經營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名頭應改成“棋牌室”才對,只是叫習慣了,人們仍是“茶館茶館”地這樣叫。

叫“棋牌室”也有點勉強。根本沒有一處像樣的場所,只有一塊寬綽場地——原本是一家單位的院子。周圍都在搞拆遷,由于道路封堵,通往城北的整條馬路,自發形成一個農貿市場。穿過賣臭魚爛蝦的攤位,便見用黑色遮陽網撐起的一個個頂棚。頂棚下人滿為患。七八人一組,或四人結對,坐馬扎,圍一張矮桌打牌。放眼望去,場面甚是震撼,足有百十號人。記得生意最興旺的一次,我數了數人頭,竟有兩百三十六人(當然圍觀者在內)。我所要做的工作,除了打掃衛生,便是每天圍著這些牌桌收取“紅利”。每桌開牌,需付我十元錢的“抽頭”。六十幾張牌桌,上午收一次,下午收一次,晚上再收一次,也是一筆可觀收入?;蛟S有人會問:像這種明目張膽,堪稱聲勢浩大的賭博,難道警察不管嗎?

那我就要對你翻個白眼,覺得你作為一個成年人,還真不如我一個不滿十八周歲的高中生見多識廣,社會經驗太OUT了。

我先來介紹一下這里紙牌的幾種玩法吧。

一種叫“斗地主”。這不用解釋吧?“斗地主”都不會玩,那你去死算了。你沒和真人斗過地主,網上總該斗過。另一種是“打怵兒”?!昂诩狻薄盎狻睘榇?,結為盟友。這種玩法不限人數,人人圍攻抓到“黑尖”“花尖”的人。還有一種是打“五十K”。5、10、老K三張牌組合,成為“五十K”。以贏取的點數論輸贏。這種玩法需四人一組,結對廝殺……

說了這么多,你總該略知一二,所以說這不該叫賭博,只能說是游戲。

況且來這里打牌的人,你看他們都是些什么人??!據我觀察,除一些混吃等死的老頭老太太,便是一些無業游民。他們穿戴寒酸,抽劣質香煙,輸贏自然很小。有時竟會為一兩塊錢,吵得人死鬼活。你說警察來抓他們干嗎?據我所知,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賭博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之規定第三條:賭資累積五萬以上、獲利累計達五千、參賭人數達二十人,才可認定為賭博罪。對于多次參加賭博,但輸贏不大,不以賭博為生活或主要經濟來源;或行為人雖提供賭場賭具,本人未從中獲利,都不能認定為賭博罪。

凡事都怕一個“雖然”。雖然茶館在打法律的擦邊球,還要看我們老板的來頭。據我表嫂的叔伯兄弟說,以前這家茶館,雖是老板一手經營,卻是他混得最慘的時候。對了對了,他也和我一樣,也是上中學時和人打架,被學校開除……前有古人,后有來者。劉邦痞子出身,后來做了皇帝;現在咱們老板,雖沒成大器,也算一個成功人士。不但開公司,當董事長,還曾在政府有過一官半職——他以前盜過墓,平時喜歡收集古董,說起來也算文人雅士?,F在他已不在乎這仨瓜倆棗的錢了,把地盤交由弟兄們打理,分文不取,算額外獎賞。表嫂的叔伯兄弟在我頭上彈一個“響镚”,對我寄予厚望道:聽說你腦瓜也不笨,多跟老板學學,看能不能盡早混出點樣兒來。

我腦瓜自然不笨,老板的經歷也早就有所耳聞。但我不想經歷血雨腥風的歲月,不想成為一個古惑仔。我之所以把同學打成輕微腦震蕩,只因那稅務局局長的兒子欺人太甚,竟欺負到一個和我要好的女同學頭上。學校雖不能去了,但我暫時屈就在這里,也只能算是虎落平川……售賣香煙飲料的建議,便是我提出來的。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自然少不了生意。我的經濟頭腦迅速給茶館帶來一筆額外的收益,也得到了賞識,地位有了相應提升。茶館又新招募一位輟學的初中生,代替我每天打掃衛生,圍著牌桌收取“抽頭”。我只需坐在一旁,數錢或運籌帷幄。初中生畢竟乳臭未干,有天竟被人欺負。那個想賴掉“抽頭”的家伙,明顯是個欺軟怕硬的混蛋。我先同他講道理,軟的不行,便來硬的。趁其不備,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當場下跪。借由此事,我便更加明白:要想在江湖上混,僅憑聰明的頭腦是遠遠不夠的。

兩個月后,經表嫂的叔伯兄弟引薦,我被抽調到另一個地方去謀事。那個地方掛著××公司的牌子。從大門口進去,若是熟臉,門禁便會為你放行。若身邊有臉生的人,門禁便會勾手示意,這時你便需解釋一下:朋友,跟我過來的。門禁便會放行。走進樓門洞,整個樓層看上去極為冷清。下到負一層,仍會遇到兩三處門禁。推開一扇關閉的鐵門,喧囂不期而至。這里不是什么棋牌室,而是一個真正的賭場。由地下停車場改建。近三百平米的空間,十幾張賭桌。每張賭桌上方,懸一盞白熾燈。將賭客的臉照得雪亮??瓷先ニ麄兩矸莞鳟?,有以賭為生的???,也有偶爾現身的老板或公務員。其中不乏女流之輩,穿戴家常,賭起錢來,卻巾幗不讓須眉。

我剛去的時候,曾見過一名女賭客,叉腿坐在凳子上,正在捻動手中的一張底牌。此時對家的牌已亮開在桌面,點數為8。女賭客擺在明面上的一張牌,是一張黑桃A,那張未揭開的牌,只能是8,而不能是7和9。任何一張,只能等待輸錢的命運。她似乎把吃奶的力氣都給用上了,口中叫著自己希望的點數,不時將汗濕的手,在裙裾上搓捏幾下,順便拍一記大腿。不知這樣一種架勢,是為提振士氣,還是為出老千在打幌子。紙牌終于露出廬山真面目——是一張方片8。她贏了。卻并不狷狂,沖對家嫵媚一笑,將紙牌輕放于桌面。一撩裙子,右腿疊壓左腿,端莊坐下。隨即又將一沓贏來的紙幣,攏到自己面前,如抓一把浮草,隨意塞進挎包。

這里才是真正的賭場。像這種規模的賭場,據說在縣城還有兩三處。玩的雖是紙牌,玩法卻大不一樣了。

一種玩法叫“軋金花”。三張牌兩明一暗,比的是玩家的膽識與謀略;另一種玩法叫“一翻兩瞪眼”,玩法直來直去,叫法也十分形象。先壓賭注。莊家發給每人手中兩張牌。紙牌翻開,立見分曉。點數大的人瞪大眼睛,一臉驚喜;點數小的人也會瞪大眼睛,一臉沮喪——真的是一翻兩瞪眼。

我從未見過如此陣仗。賭注的數目,并非全部明放在桌面。而是用一張百元的鈔票,變換花樣,代表籌碼。中間對折,代表五百,攤開則代表一千。若橫向折疊,疊一道便是一千,俗稱一個碼子;兩道便是兩千,算兩個碼子。一輪牌局結束,便要兌現真金白銀,從未有過任何差池。直到如今,我仍覺得,只有真正的賭徒,才會永久恪守江湖上的規矩。

我在這里所做的工作,已并非收取“抽頭”那般簡單。這里不但不收取“抽頭”,還會提供免費的啤酒飲料。至于盈利手段,大致你也應曉得——便是向賭輸了的人放高利貸。像放貸這種事,自然有成熟老到的弟兄去做。像我這樣的小跟班,除供人差遣外,便是望風巡哨。除此,偶爾還會跟人上門討債。

起初我是有些忌諱的。知道在這里做事,被警察抓起來,可是要蹲局子的。但我表嫂的叔伯兄弟向我一再保證,說我們老板手眼通天,根本就不可能出事。況且這里的報酬實在讓人動心,除固定工資外,每次出門討債,都會分得一兩百不等的“出場費”。用不上一年,我便能賺到賠償同學的醫藥費,還上家里因此欠下的一筆債,也省得我媽老是罵我。

陳計

我已記不清陳計是何時出入于這里的。我來之前,還是之后?反正來這里賭錢的人,大多需要熟人引薦。我之所以注意陳計,是因為他有點與眾不同。

看上去他并非一個狂熱分子。真正的賭徒,一眼便見分曉。即便通宵不睡,進了賭場,也如打了雞血。陳計卻總是一副倦容。不清楚他的來歷,總該不會是個土里刨食的農民。我曾注意過他的一雙手,五指細長,瘦筋巴骨。大多時候相對沉默。每次來賭場晃蕩,看上去更像一個隱身的影子。穿著也普通,普通得有點過了頭。記得整個夏天,他只穿一件褪色的黑T恤。黃白面色。一頭灰白間雜的頭發。鼻梁上的眼鏡顯然度數不低。鏡片后的目光陰鷙,透著一股精明——卻并非那種令人望而卻步的精明。

他的精明體現在他懂得適可而止。他參與的賭博,大多是“軋金花”。脫了鞋,蜷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攤放三張紙牌,十分凌亂,從不故弄玄虛。牌局不順,他該逃跑時逃跑,該押注時,出手比任何一位都要狠辣。遇到“打雞”(牌式不如對方,卻用押注的方式嚇退對方),別人從不會亮開底牌,以免被探出虛實。他卻會隨意揭開,似乎想讓對家看個明白。這種膽大妄為的舉動,并非對他人的輕視。而是會讓別人覺得,他本就是個愚鈍的賭客。他很少玩那種“一翻兩瞪眼”的賭博。即便參與,也只是站在別人身后,不自立門戶。牌局的規律,似乎總是有章可循。莊家連贏幾把,也會持續走低幾次。往往這時,他便開始下注,撈幾把便走,一言不發退守一旁??此坡唤浶?,實則像一位站在岸邊的打魚人,暗中觀察水里的動靜。這種參賭的方式,名為“鏨豆兒”。這種叫法,大概得自于一種干農活的方式——每當遇到災年,農人在歉收的莊稼地里,便會見縫插針補種幾顆豆子。

在我的印象中,陳計似乎很少輸錢。不知為何,卻在短時間內,欠下了一筆高利貸。

我是在一個“野場子”里發現的問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警察總要抽出一段時間,對社會治安加以整治。打擊目標除盜竊、尋釁滋事外,賭博首當其沖。其間更是會鼓勵群眾舉報。風聲一緊,賭場便會關門。生意卻不能停擺。賭博地點會選擇去往鄉下某一地。墳地、果園、一處廢棄的沙廠……事先將地址敲定,一通電話通知下去,不消半個時辰,大隊人馬便會趕到。露天開賭,雖是一件趣事,卻需格外小心。十數里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的并非警察,而是那些當地村民。若無意中被他們發現,唐突向公安舉報,也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情。

“野場子”就沒太多講究啦,通常擺的是地攤。鋪幾塊苫布,賭客們盤膝而坐,或半蹲半坐。遇到尿急,不管男女,隔開數步,轉身便會脫了褲子。即便撞面,也不尷尬,只會隨意調侃兩句。三輛面包車專用來為賭客服務。一輛負責接送客人,中午還會送來免費的盒飯。另一輛負責臨時轉移,像這樣的賭場,通常情況下,半天必須轉移一次。還有一輛用來現場辦公。后備廂撐開,管賬大哥坐在車廂里,面前放一張矮桌。身后堆著成堆的啤酒、火腿腸、面包。桌下還有一只盛錢的麻袋。

第一次見陳計借高利貸,是在一處荒寂的墳場。管賬大哥讓他打一張借條,扣除利息,將余下本金交到他手上。歸攏賬目時,大哥又將陳計喊回,說:放你的“水”,該收了。

到日子了?陳計問。嘴角沾著面包屑,喉結鼓凸,正在吞咽一塊面包。

哦,到了,超十天了。今天本金不還,也該把利息還上。要不上面查賬,我沒法交代。

那就整唄。陳計口氣淡然,將手里的一沓錢遞還回去。

扣除全部借息,最后剩下的錢,也就仨瓜倆棗。陳計也不在乎,轉身便走。管賬大哥又將他喊住,提醒道:下次來,本金務必還清。還了好借,不還不行……這是規矩。

陳計點頭:中。

他將錢捏在手上,看也不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很多輸紅了眼的賭客,向來對借下的高利貸不太在乎。他們在乎的,只有接下來的手氣。陳計走到一處玩“一翻兩瞪眼”的牌局前,押了幾注,顯然并未輸掉。仍舊懂得適可而止,將錢揣進褲兜,背靠一塊墓碑,借著墳頭一棵桃樹的陰涼,打起了瞌睡。

管賬大哥疑惑不解地看我一眼,嘀咕道:你見過這人輸錢嗎?

我搖頭。印象中我確實沒咋見過陳計輸錢。

不輸錢他咋老是借錢?贏了的那些錢,莫非被他存進銀行了?就像我有一個親戚,非要借高利貸,去倒騰西瓜。我勸他,賣西瓜你能掙多少錢?值得借高利貸!

他不置可否。

以前陳計借錢,第二天總會還上。稀里糊涂,我沒太在意,最近這段日子,他可借了不少。

準是輸了唄。我隨口說。

你知道他是哪兒人嗎?大哥問我。

我說:聽口音,應該是我們那一片的人。

我們灤州,雖是一個小小縣域,口音卻大相徑庭。比如說“行”或“好”,我們那兒的人總會說“中”;比如說“做”或“干”,我們那兒的人總說“整”。且口音濃重,帶有一股執拗。

誰帶他進來的?管賬大哥問。

不知道……見到他,總歸有幾個月了。沒人帶,也算熟客了。我說。

那也得跟大哥說說,留意一下這個人,順便查查他的底細。

中!我點頭。無意間也冒出一句家鄉土話。

之后的一段時間,沒看到陳計在賭場露面。

那段時間確實很亂。擺“野場子”將近一個月,每天亂哄哄的。賭客們來與不來,大多記不清了。風聲一過,賭場按部就班。又半個月過去,發現陳計仍未露面。管賬大哥不禁擔心起來。給陳計打電話,電話關機。經多方打探,很快查明陳計的住處,也知曉了一些他的來歷。

果然和我是老鄉,同屬麻城。你可別小看我老家麻城,當年京畿一帶,也算數得著的富庶。據說乾隆皇帝都題過匾的?,F在政府官員拿它吹牛,張口閉口就是“天下第一鎮”。麻城以前是州府所在地,相當于現在的地級市。據說陳計的爺爺,不僅在麻城開有錢莊,天津北京也都有票號?!板X莊”你知道是干嗎的嗎?就是現在的銀行——換句話說,人家陳計,以前家里是開銀行的,難怪看上去絕非等閑之輩。雖是落魄農民的身份,卻從未干過農活。聽說以前在東北混,給人算命,還倒騰過古董。至于有無賭博史,就不得而知了。

催債是必需的。

陳計卻并不像那些沒落賭徒,欠下高利貸便亡命天涯。他的電話很快打通。管賬大哥先禮后兵:老陳哪,這幾天咋沒來玩了?陳計說:家里有事,明兒個就去。大哥說:明兒個……你該知道咋整吧?陳計說:當然知道咋整。到了明天,仍未見陳計露面。電話過去,陳計仍舊推脫家中有事,說明兒個就去。明天復明天,大哥便煩躁,電話里開罵:老陳,你老說“明兒個”,到底“明兒個”是啥時候!陳計也不惱,說:嗯,就是明兒個,明兒個準去。大哥摔了電話。等不及明天,當天下午,便派我和另外一位大哥,去陳計家里討債。

陳計租住在棉麻公司家屬院。

一聽“棉麻公司”這名字,便知是上世紀的產物。也不知具體做啥的,總歸跟貧民窟一樣。錯落低矮的平房,屋頂上抻拉的電線密如蛛網。撞進窄巷,便會煞了你的威風。只見巷子里相向而行的人,無不規規矩矩,身子要貼緊墻壁,方可錯身而行。陳計的家門四開大擺。不像那些被逼債的人家,要么屋門落鎖,要么連個鬼影都不見?;秀遍g,讓人覺得好像在擺一出“空城計”。

邁步進門,發現門里門外差了半尺。也不知到了雨季,家里的日子該怎么過。本想以恐嚇的方式開場,卻見床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衣著素潔,灰色斜襟布衫,滿頭銀發,在腦后盤一個髻。一臉的慈眉善目。陽光從低矮窗扇打入,形成一道光柱,罩在老太太身上。陳計坐一把椅子,身子歪斜,偎在她的身旁。見我們進來,神情淡定,也不謙讓,亦不驚慌。我還發現,他竟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好像迎來的,并非他的敵人,而是他期盼已久的客人。只聽老太太問:誰來了?陳計悄聲答:朋友。老太太說:哦,是老家的朋友嗎?老家可是總也沒人來看我了。

隨我同來的那位大哥,看似兇煞,實則也是一位農家出身的淳樸子弟。因房門低矮,他便只能彎腰,看上去一副謙恭樣子,勾手對陳計說:老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從屋里出來。聽到老太太在里面喊:哪兒來的客人呀?也不讓人家進屋坐坐。

我們站在巷子里。大哥皺眉對陳計說:老陳,我看你也不像個賴巴人,應該知道我們登門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是啥好事。但事兒該咋整,咱就得咋整!你心里也該明白。你說“明兒個”推“明兒個”的,咋這么個態度??!

我知道,是我不對……陳計彎腰說,目光在鏡片后一閃,扭頭看向陽光洶涌的巷口。但家里確實有事,你回去和你們大哥說一聲。

話雖說得謙卑,我卻看不出陳計有半點理虧的樣子。陰鷙眼睛里,甚而有那么一絲得意。我還發現,他根本就沒把上門催債這事兒放在眼里。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把我們“黑社會”當根蔥。

回去交差。自然遭到帶頭大哥的一頓訓斥。他說,這件事被大當家知道,你還想在這里混嗎?在這個公司里,老板被稱作“大當家”。大當家下面,還有數位大哥。帶我去討債的這位大哥,和帶頭大哥交情不錯,便有膽量和他辯駁一番。

老陳他媽在屋里坐著呢,還把我們當客人。年紀比我奶奶都大,我實在下不了手。

你問他錢能不能還了嗎?

問啦!不問我干嗎去了……他說沒錢。錢都給他媽治病花了。

我×!這話聽著咋這么別扭,咱這兒成慈善機構了?好像誰的媽沒錢治病,都可以跑來借高利貸,還可以借了不還……他家底咋樣???

哼,還家底呢,我看快窮得掉底了。

那就不好弄了……還是按老規矩來吧。明天你倆跟著保利,把這個陳計弄出來,順便帶上西八戶那小子,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此麄z是真的輸光,還是家里存著油水,舍不得往外吐。

那位叫保利的大哥,在一幫兄弟中算是狠角色。陳計被我們從家中喊出來,沒說二話。只是臨上車時,想起要跟他媽打聲招呼。疲沓走回去,隔著敞開的窗扇,伸頸朝屋里說:媽,我和朋友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他媽隔窗喊話,囑咐他早點回。他便伸長脖子再次叮囑:飯熱在鍋里,中午回不來,你就自個兒將就著吃吧。上了面包車,像對我們解釋,又像自言自語:老太太前些天做了白內障手術,眼睛還沒恢復好呢。我們不理他。沒人搭腔,他便安靜下來,扭頭看窗外,輕松的神情,好似準備去享受一趟輕松的旅行。

找到西八戶的欠債人,這家伙頓時嚇毛了,翻墻逃進一片半人高的高粱地。本就是個胖子,翻墻動作卻比猴子利落。他若躲進村里可就麻煩了,逃到村外等于自投羅網。當即挨了幾巴掌,擄到面包車上。T恤被扯破,裸著女人一樣肥碩的胸脯,嘴里一個勁兒告饒:哥們兒,你們這是想干嗎呀?多大個事兒呀,整得跟抓犯人似的。大家仍不理他。他卻不懂節制,誤將陳計當成逼債人,嘴里告饒個不停。陳計一臉嚴肅,出語冷靜:你求錯人了。我和你一樣,也是欠人家錢的。

我們去的地方是一家豬場。

鑒于先前表現,也有一點殺雞儆猴的意思,胖子先被拽下車。保利將其一腳踹翻。下腳過重,胖子登時嘴角冒血,仰躺在糞水四溢的豬圈里。還你媽裝死!保利說。出腳動作比足球運動員還花哨。胖子隨即彈跳起來,好像配合著保利的動作,在豬圈里翻滾。肥大肚腩看上去像一只皮球。我偷偷瞟一眼站在一旁的陳計,見他雖有些愣怔,卻并不怎么害怕。圈里的一頭母豬剛下過崽,奶頭猩紅肥碩。胖子跌倒,臉埋在母豬肚子上。引起母豬不滿,吭哧幾聲想爬起來,卻動作遲緩,排出一團熱乎乎的糞便。

保利用腳踩住胖子問:有錢沒錢?

胖子呻吟,無力作答。

保利加重語氣:有錢沒錢!看來老子今天不讓你嘗點新鮮,你就只會裝死。說罷卡住胖子頭部,抓過放在矮墻上的一副手套,慢條斯理戴上,抓起一撮豬糞,一股腦塞進他的嘴里。

胖子像吃了解藥,登時清醒過來。一番撕心裂肺的嘔吐,嘴里連連告饒:有,有,有錢,但我媳婦不舍得拿出來。要不這樣吧,你幫我錄一段視頻,發給我媳婦看看……

保利不解其意。

胖子解釋:錄一段我挨打的視頻,發給我媳婦看。她心疼我,說不定就肯把錢拿出來了。

保利有些鄙夷,說:騙你媳婦,你他媽也好意思?要不還是錄一段你吃豬屎的視頻給她看算了。

胖子連連擺手。

于是,胖子便再度翻倒在地。保利踢人的動作越發花哨。配合著他的動作,胖子發出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凄慘。這看似暴力的場面,實則是在演一出喜劇。被旁邊一位兄弟操控手機,全部錄制在案。

視頻發給了胖子老婆。很快撥通她的電話。胖子對著話筒哀告:媳婦,把那張存折拿出來吧……不拿出來,他們讓我吃豬屎。

手機免提開著,聽到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吃豬屎算便宜你,應該讓你吃人屎。

不想胖子再次夸張地嘔吐起來:媳婦呵,他們真的讓我吃了……你真這么狠心?他們說,再不還錢,就把我丟廢礦井里,命都難保了。

他的媳婦在電話那端哀號起來:他們咋這么狠哪!他們真會把你整死?你個記吃不記打的東西,存折上的那點錢,是準備給孩子上學用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大家盡力憋著笑。等電話掛斷,實在憋不住,全都“哧哧”笑起來。保利卻一臉嚴肅,扭頭看一眼陳計,罵道:你媽的你還笑!

陳計攤手,苦著一張臉,辯白說:我沒笑呵。

他確實沒笑。保利也無計可施。罵了一通,點了根煙。一揮手,示意兩位弟兄上去,分別架住陳計的胳膊,向豬欄里拖。

陳計背身而退,身子被架空,腳跟在泥地上劃出一道拖痕,樣子十分狼狽。半是掙扎,半是告饒道:慢著慢著,眼鏡都掉了,我有話說……兩位兄弟也算厚道,松了他。任他瞎子一樣蹲在地上摸索。我上前一步,彎腰替他撿起眼鏡。他將眼鏡戴上,又摘下。撩起T恤,胡亂擦拭,抬頭問:真讓我吃豬屎?

保利不理他,勾手彈落煙蒂。走過去,準備親自動手。

慢著慢著……陳計說。我家里沒錢,確實沒錢,錢都給我媽治病用了??墒恰捨凑f完,保利便已怒不可遏,抬腳踢過來。

陳計閃開,迎著他,連連擺手:慢著慢著,讓我吃豬屎,比死都難看……算了,我還是實話實說吧。

他的話說得十分凌亂,又有些莫名,頓時讓大家愣住。見陳計翻翻眼睛,一臉無奈地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家里確實沒錢,但,有一件值錢的物件兒。

大家仍舊愣著。

你們不信?

陳計梗著脖子問??粗蠹?,表情十分怪異。

折扇

陳計所說,是他家里有一把祖傳的折扇。

不是我們平常所見的那種扇子。有點像評書藝人常用的那種扇子,還有點像電視上某位教授,講古論今時擺做派用的那種扇子——總該大有來頭。比平常扇涼用的扇子要大。說它是折扇,因為扇面不是紙質,而是絹面,像絲綢一樣的東西,叫法總該有些講究。說到“扇骨”,后來聽人說,扇骨大致可用“竹木牙角”四字概括。這把扇骨的材料,用的是竹。竹又分幾種。這把用的是“斑竹”。外皮附有大小疏密不等的褐色斑紋。不是常見的九擋、十一擋,而是少見的十六擋。又據說,這種尺寸的扇子,在清末時期比較流行。扇骨長約三十厘米,大骨寬度基本一致,展開呈140度角。整個扇面呈微黃色。每擋扇面的褶皺處,畫有一些文字樣的東西。說到文字,不說“寫”,而說“畫”,實在是因字有些難懂,簡直像鬼畫符。只能稱其為“書法”。書法又分幾種。而這種書法則像狂風吹亂的雜草,難怪就叫“狂草”了。除這些文字,又見扇面兩端和中間,分別蓋有三枚不同形狀的印章,看上去十分古舊。

得了這樣一件值錢的物件,大哥們自然不敢怠慢,趕忙呈給大當家看。

不想幾天過后,大當家便將扇子丟回來。因他以前盜過墓,本人又喜歡收集古董,雖不太在行,平日卻結交了一些古董方面的行家。經行家驗看,說這把扇子雖有些年頭,卻一錢不值。因扇面上的書法印章,根本不是什么名家墨寶。那些亂七八糟的字體,行家也讀解不出內容。一句話,不是名家題款的扇子,只能是一把扇涼的破扇子。大當家雖沒有遷怒的意思,卻還是令幾位大哥十分汗顏。當下便揣測說:不對呀!當時看陳計神神秘秘的樣子,這把扇子總該值些錢呀,咋會一錢不值呢?

對呀!當初跟陳計去他家,見他翻箱倒柜,他媽問他找啥東西?他說,找那把扇子。他媽說,你個敗家子,你把扇子給了人家,對得起你爺你爸?陳計聽完這話,當即就給他媽跪了。說,媽,我欠下人家的錢了,不還不行呵!他媽嘆口氣,再也無話。試想,不是一把值錢的扇子,陳計何至于如此莊重,給他媽下跪?

把陳計找來,大哥對他好一頓訓斥:老陳你借錢不還,還鼓搗出一把破扇子來哄我們,夠不夠意思?

陳計一臉無奈。撫摸著那把失而復得的扇子,也不說話。

看來這是你最值錢的家當了吧?大哥問,語帶譏誚。

陳計嗯了一聲。

這么說,就是沒錢還我們了?

暫時沒錢。但有這把扇子,欠不下你們的債。陳計竟然說得理直氣壯。

這又是怎么個說法!欠債還有理了?還有沒有王法了……大哥說著,上前去奪扇子,欲將其扯碎。

陳計保命一樣護著,著急道:這把扇子雖不是值錢貨,但上面有我家祖傳的秘密。

啥他媽秘密?

陳計翻翻眼睛:你別說臟話中唄?聽我慢慢給你講中唄?講完了,你就整明白了。

大哥扒在陳計耳邊,聲嘶力竭喊:你講!看你還咋折騰。還不上錢,早晚讓你吃屎,再扔廢礦井里。

陳計舔舔焦干的嘴唇,認真地說:那可不中!我要死了,誰伺候我媽?要是沒了我媽,你讓我咋死都成。

確實是一把非同尋常的扇子。陳計說,扇子是從他祖上傳下來的。之所以說它非同尋常,是因為八歲那年,他記得非常清楚,他的爺爺身染重病?,F在推測,應是患了腦溢血或心臟病什么的吧。臨終前,爺爺將他父親叫到床前,指著一口箱子,意在指使他去箱子里找一樣東西。他的父親找來找去,最終將這把扇子找到,遞到他爺爺手上。那一瞬間,陳計說,我爺爺的眼睛都亮了。手握折扇,眼睛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好像有話要說??蓻]等話說出口,頭一歪,就咽氣了。爺爺死后,陳計的父親每有時間,便會拿出這把扇子不錯眼珠地看。幾十年的時間里,陳計無數次見父親帶著這把折扇,離家后數日不歸。每每回到家中,神情時而焦慮,時而恍惚。一晃又過去很多年,他的父親也垂垂老矣,心臟病突發送進醫院。躺在病床上,對自己的病情毫不理會,卻吩咐他回家,將這把折扇拿過來。陳計跑回家,找到這把折扇,趕到醫院,他的父親也咽氣了。

瞧這事兒整的!咋都在這個節骨眼上咽氣?大哥在一旁打趣。

你能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嗎?陳計眨眼說,若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何至于兩代人,臨死都把它放在心上?這么多年來,這把扇子讓我寢食難安,覺得它肯定非同一般。找過無數行家驗證,確實,他們說這把扇子并不值錢。但我認定,這把扇子上藏有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天書一樣的字里。讀懂了這些字,秘密就能解開……為啥會這么說?或許你不知道,我家祖上是開錢莊的。聽我媽說,我媽聽我奶奶說,家里以前有一批寶物,不知被我太爺爺藏在什么地方。扇子被他們如此看重,寶物的秘密,肯定就在這把扇子上……我說這些,你們信嗎?

陳計說著,像一個說書人,瞪大眼睛,觀察著聽眾的反應。

大家愣了愣,連連點頭:信!這么蹊蹺的事,不信也得信!

信就好!陳計說,臉上蕩出一絲笑意。隨即瞇眼,一臉陰郁說道:等解開扇面上的字,找到寶物,你說我能欠下你們的那點錢嗎?

可是……一位行事向來謹慎的大哥說,你琢磨了這么多年,也沒琢磨出啥門道,還錢還有個準日子嗎?保不準哪天,你也像你爺你爸那樣,眼一閉腿一蹬就過去了。寶物找不到,我們要這把破扇子又有啥用?

陳計乜斜他一眼:瞧你這孩子,凈說喪氣話!好多事還沒做,我咋可能會死呢!你們別逼我,給我留點時間。老是逼我,真把我逼死了,你們就一分錢也得不到了。這樣說著,陳計忽然笑起來,拍一下大哥的肩膀。實話告訴你吧,我有個親戚在國外當教授,說是什么漢學家。以前我們信上聯系,說過這把扇子的事。他說,沒有他解不開的秘密,甲骨文厲害吧?他也能整明白。最近他就要從國外回來了。等他回來,扇子的秘密自然能解開。解不開,我也會想其他辦法還你們的錢。你做不了主,去和你們老板說一聲,寬限我幾天,最多一個禮拜,不超半個月,準保能想出辦法。你們也不用擔心我跑嘍,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媽那么大年紀了,你說我能帶她跑哪兒去!

話雖這么說,我們還是唯恐中了陳計的金蟬脫殼之計,去和大當家稟報。

大當家聽聞此事,也頗感興趣。興趣之余,又暗生疑慮:既是祖上傳下來的秘密,應該早就告知后人才對吧,何必等到臨終才有暗示?差人去問陳計。陳計給出的解釋是:折扇上的秘密,他爺爺應該十分清楚,但所處年代動蕩,家里成分又高,怎敢把藏有寶物的事給說出來?那樣無疑會給后人招來禍患。有了這一番合理的解釋,大當家竟對陳計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或許也同他喜歡古董有關,當即吩咐:不可對陳計過多為難,暫且放他一馬。寬限他一個月,看他還能耍什么花招。至于那把折扇嘛,暫且先扣下。大當家要利用他的人脈,廣撒英雄帖,說誰能破解這把扇子上的字,必有重賞。

因我和陳計是老鄉,又特意安排我,去他家里盯梢。

思忖起來,覺得整件事都挺怪的——因一筆高利貸,牽出一把扇子;又牽出一個與寶物相關的秘密。事已至此,陳計作為欠債者,與放貸者的關系,好像沒有想象中那般緊張。給人的感覺,大家似乎要齊心協力,共同破解一把扇子的秘密似的。

去陳計家盯梢,我覺得十分尷尬。拋開老鄉的關系不說,此時倒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真正令人憎惡的小混混。但大哥的吩咐哪敢不聽!每天上班似的,去陳計家簽到。不好意思登堂入室,便待在他家逼仄的院子里,自顧自玩手機游戲。陳計也不嫌棄,對我視而不見,日子該咋過咋過??此娜兆?,也算清閑,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陪他媽在屋里閑坐。他媽坐床上,他坐床邊一把椅子。有時閉目冥想,有時對著窗戶上的天光發呆。屋子里整天開著一臺破電視,固定在戲曲頻道?;泟?、京劇、黃梅戲,亂成一鍋大雜燴。他媽近乎瞎子,眼睛看不到,想必把電視當收音機聽。每聽到一段評劇唱段,老太太便會情緒高漲,喊:小計子,調門再調大點。陳計說:調到最大了。老太太喊:好久沒聽《花為媒》了。陳計說:等我碰到電視臺臺長,跟他打聲招呼,讓他們天天給您老放《花為媒》,還有《楊三姐告狀》。

聽到這兒,我不由笑了。覺得這個陳計,真他媽會吹牛。但他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子,想來平日里肯定會編出許多花招,哄他媽高興。

這天不覺近了晌午。聽到老太太吧嗒嘴說:我饞了。

陳計說:您老牙口不好,要不中午吃餃子?

老太太說:中!白菜摻韭菜,多擱肉,薄皮大餡。

陳計出門割肉。我一邊瞄手機,一邊不自覺跟在他身后。陳計扭頭,嘁了一聲,說:侄小子,不至于整得跟看賊似的吧?割塊肉我就回來,去,替我照看著屋里的老太太。

我坐在院子里,繼續玩手機。不多時便聽老太太在屋里喊著什么。進屋去看,發現電視熒屏一片雪花白,爆著“咔啦咔啦”的噪音。電視咋壞了!包公正準備鍘陳世美呢,你快給我調調。老太太著急地說。我彎腰調試。因我家里便有一臺破電視,對付種種故障,總會有許多辦法。先是在機殼子上狠拍幾記,不奏效,便把電視關了,重新打開。你去轉轉天線。老太太沖我喊。一只貓此時從櫥柜上跳下來,鉆進老太太懷里。仔細查看,發現天線插頭被貓碰過,重新接好插頭,電視機恢復正常。包拯正在怒鍘陳世美。

老太太懷中抱貓,側耳聆聽。面對一個近乎瞎眼的老太太,我便不再拘泥。放眼屋內,見最值錢的物件,大概也就算這臺破電視了。電視旁的櫥柜上,堆放著一些雜物??繅[放的一張照片,引起我的注意。走近去瞧,見照片十寸大小,鑲在一個黃色金屬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孩十來歲的樣子,留齊眉劉海兒,齜著一顆虎牙,傻乎乎地笑著。我也不由得笑了。轉頭問老太太:寶物是你啥人?

老太太一愣,問:你認識我家寶物?不待我回答,老太太又說:寶物是我孫女。我問:她應該上大學了吧?可不!老太太眉梢靈動。我家寶物在外國上學呢,一年多都沒回家了。平時老寄信來,也不舍得給我打電話,說打電話忒貴。我想她,就讓兒子給我讀寶物寫來的信……這樣說著,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老太太趕忙捂嘴,沖我噓了聲道:我孫女寶物的事,我兒子特意囑咐過我,不能跟外人說,說了他會生氣。我悄聲問:為啥?老太太也變得悄聲:說不清為啥。他說寶物能去外國上學,是他托門子找關系,別人會妒忌的……這樣說著,老太太又夸張地捂了一下沒牙的嘴:你看你看,我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此時的老太太,想必對我心存好感。沖外面喊:多切刀菜,讓這孩子在咱家吃餃子。

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想留下來吃飯。陳計也不熱情,問我:施了啥招,讓我媽對你這么有好感?見我執意要走,陳計這才不陰不陽地開口:留下吃飯算了。你要走了,我媽又會和我吵個沒完。

陳計和面切肉,我幫他擇韭菜。

同他主動搭訕,自然緣于同他女兒認識。我和你家寶物是初中同學,我說。陳計當時正切一棵大蔥,仿佛被人點了穴位,忽地就僵在那里。我們倆初一在一個班,后來繳不起學費,我休學了一段時間,等我重新去讀初中,她就上高中了……我嘮叨個沒完,想起女孩乖巧的模樣,想起她當時受同學欺負,大概就因為她的名字。取個啥樣的名字不好呵,偏要叫“寶物”,寶里寶氣的……你家寶物學習好,我倆關系不錯,她幫我補習過語文,我幫她打過架……我忽地愣住,發現陳計眼角淌淚,大概是被大蔥熏的。他撂下菜刀,抬手擦拭。不想越擦越亂,大蔥辛辣的氣味讓他眼瞳猩紅。

好幾年沒見她了,聽說去外國念書了?真有出息……我不無羨慕地說。

別說了!陳計低喝一聲,嚇了我一跳。見他朝屋里瞄一眼,重新抄起菜刀。那棵無辜的白菜,頓時成了他的仇人。只見綠色菜屑四處迸濺。大概意識到自己失態,他胡亂剁了一陣,復又舒緩了動作,乜斜我一眼,輕聲問:小小年紀,咋不念書了?

我哂笑一聲,不想作答。

家里供不起?還是腦子不好使,功課跟不上?

我哼了一聲,照舊不想作答。

你覺得這樣混有出息嗎?他輕聲問,語氣間不帶絲毫責備。

我卻要予以反擊,還嘴道:還說我呢,你也老大不小的,還不是去賭,欠下高利貸。

他不生氣,竟笑一下,語調平和:哪能和我比呀,我是一個沒指望的人了……別在這條道兒上混了,混來混去,只會害了自己。還是回學校念書吧,即便考不上好點的大學,讀個技校,也能學門手藝呀,自食其力,你爸媽該多省心。

他的勸誡并未引起我的反感,反倒令我有了幾許感動。抬頭,見他一張枯瘦臉上,竟浮蕩著一絲慈父般的和藹。

我沒爸了,爸早死了。我說,說得有點負氣。

那你媽呢,你混社會,你媽更操心。聽大大一句話,為了你媽,也該回學校念書,她以后還指靠你養活呢。

藏頭詩

一個禮拜的時間不到,陳計那位身居國外的親戚果真就來了。

陳計讓我給大哥傳話,說他親戚住在“藍海酒店”。那可是灤州最好的一家酒店。陳計說,要不是因為這把扇子,他的親戚準備從廣州直接取道香港,為幫他的忙,這才拐彎抹角過來。親戚想當晚看看那把扇子。鑒于扇子在大當家手里,大哥馬上打電話稟報。不巧的是,大當家此時正在外地考察項目。大當家也算爽利,電話里吩咐,說扇子在他辦公室的儲物柜里,自己去取。并叮囑道:差人盯著點,別落個人財兩空。

如此重要的事,大哥自然想親力親為。陳計卻死活不允,說:我知道你們信不過我,但你們也得給我留點面子。別把我欠高利貸的事,整得親戚都知道了。人家可是有頭有臉,據說中央領導都知道他的大名。你們在旁邊跟著,特務盯梢似的,一來我臉上沒光,二來也怕給你們招來麻煩。

見大哥為難,陳計也算通情達理,指著我說:你們實在不放心,就讓這小孩子跟我去好了,就說是鄰居家小孩,跟我去玩的。

單看教授的長相,也算器宇軒昂。粗短眉毛,狹長眼睛,是一個皂臉的胖子。穿一件西裝,雖有些蹩腳,看上去還算筆挺。想想那些大人物,向來都不修邊幅,不由讓人肅然起敬。但聽他說話的腔調,總覺得有點不大對路。時不時地,便會冒出一兩句不知哪兒的方言。聽他和陳計寒暄,我待在一旁,幾次想用自己掌握的英文,和他對話兩句,卻不敢貿然開口。

寒暄過后。教授接過那把扇子,展開,兀自看了幾眼。又戴上花鏡,細細地瞧。我的心里陡然感到一陣緊張。不想教授看到最后,只“唔”了一聲,緩緩將扇子合上??次乙谎?,又對陳計說:你要信得過我,就把扇子放這兒一晚。明天上午,一準給你回話。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果然接到教授的電話:讓陳計馬上趕到酒店。我自然跟他同去。

教授眼泡浮腫,顯然通宵未睡。先是讓陳計和我坐下。隨即打開那把折扇。伸出一根短粗食指,指著扇子上的三枚印章,扭頭問我:小伙子,知道這是啥章嗎?

我說:印章。

教授竊笑一聲,搖頭。手指印章,望向陳計。

陳計思忖一番,擰眉道:只能是印章。不過這印章,分首印、壓腳印、落款印三種,我也整不太明白。

教授說:錯!這三枚印章,非普通的印章。而是財神章、堂號章、商號章。知道這些印章,做啥用的嗎?不待回答,又說:是以前錢莊用來印在兌票上的。就像現在的銀行——工商銀行、農業銀行、建設銀行,每家銀行不都得有自己的專屬印章嘛,算作信譽的保障……你家以前開過錢莊,可見這把扇子,是你家的祖傳一點沒錯。

聽到這兒,我不由屏緊了呼吸??匆谎坳愑?,見他竟沉得住氣,一臉肅然。

昨晚我一宿沒睡,弄清這些印章的來歷,又逐字推敲了扇面上的字句……這是草書??癫?。筆法別具一格,又暗藏玄機,不想被人識破,自然寫得任性。這六行字,分別是一句話,出自年份不同的唐代詩詞,只其中的第五句,稍稍做了改動。你看……教授說著,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從茶幾上撈起一支筆,扯過酒店備用的記錄本,邊講解,邊逐字逐句在紙上抄寫起來。

第一句:東家咿喔雞鳴早,出自唐代溫庭筠的《相和歌辭·常林歡》中的最末一句——錦薦金爐夢正長,東家咿喔雞鳴早。第二句:胡笳只解催人老。出自唐代劉長卿的《疲兵篇》——漢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第三句:重重道氣結成神。出自唐代施肩吾的《西山靜中吟》——重重道氣結成神,玉闕金堂逐日新。第四句:翁居山下年空老。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偶題鄧公》——翁居山下年空老,我得人間事校多。第五句:棉花日暮尋遺物,這句可就非同尋常嘍,本來應該是——“江村日暮尋遺老”,出自唐代顧況的《江村亂后》——江村日暮尋遺老,江水東流橫浩浩?!敖濉北桓某闪恕懊藁ā?,“遺老”改成了“遺物”,這不是暗藏玄機又是什么!這第六句:即任其異而勿考。出自唐代李善《文選注》中的一句——即任其異而勿考,當無不可也。

扇面上的古詩詞,經由教授這一番講解,變成耳熟能詳的文字,清晰記錄在紙上。讀起來是這個樣子。

東家咿喔雞鳴早

胡笳只解催人老

重重道氣結成神

翁居山下年空老

棉花日暮尋遺物

即任其異而勿考

這是一首藏頭詩。教授說,隨即喊我一聲:小伙子,讀一下,看秘密藏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藏頭詩。知道那是古代文人愛玩的一種很無聊的把戲,電視劇里的地下黨遞送情報,也曾這么干過。當下便念起來:東、胡、重、翁、棉、即。這算哪門子藏頭詩!接著又念:早、老、神、老、物、考。

教授一臉詭異,瞟陳計一眼,“哧哧”笑起來。陳計卻不笑。聽到他很響地咽了一口唾沫,神情焦慮,催促道:你就快講吧,別賣關子了。

教授乜斜他一眼,似有不滿。仿佛意猶未盡,這才端正表情,重新抄筆,從“東”字開頭,以傾斜的角度,在每行字間分別畫了六個圓圈。不待我念出聲,陳計已迫不及待地大聲讀了出來:東、笳、道、下、尋、勿。

有了這一句破解,寶物的秘密頓然真相大白。

我一眼便能看出,“茄”應是“家”的諧音,“勿”是“物”的諧音。意思應該是:東家道下尋物。

陳計當即便癱軟在椅子上,唏噓道:我爺我爸加上我,三代人,一輩子都在琢磨這把扇子,你用了一晚上,就把這謎給解開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我爺我爸地下有知,他們該瞑目了。

計謀

一把扇子,引出一句藏頭詩,藏頭詩引出一個藏寶的秘密。這簡直跟演電影一樣?;蛟S有人會覺得荒唐,但作為見證人,我卻深信不疑。那張寫有藏寶地點的紙片,無異于一張藏寶圖,很快傳到大當家手里。大當家看了也相當興奮。立刻許諾,等找到寶物,陳計欠下的高利貸,利息減免。但若有他相中的寶物,必須給他一件。當然,他也不會虧待了陳計。大當家又吩咐下來,讓我和一位大哥,全力協助陳計尋寶,并不可將藏寶的秘密泄露出去。

接下來的尋寶過程,卻并不十分順利。

東家道下尋物——按字面來分析,陳計應該有兩個家。東邊一個家,西邊一個家。陳計說,以前他家,確實有兩處宅子。東邊一處大宅子,小時候他就在那里住過??蛇@個所謂的“東家”,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會兒,就被他爺爺捐公了,現在成了麻城鎮醫院。后來他們一家人,搬到西邊宅子里住。這寶物還咋尋?大哥不甘心,親自驅車,拉上我和陳計,親自去麻城鎮醫院實地考察。按我大哥的話說,若真的發現了寶物,別說他媽“麻城鎮醫院”,就是“天安門廣場”,咱也敢給它刨個大坑。

以前屬于陳計家的老宅子,如今的麻城鎮醫院,看上去十分古舊。兩層木質結構的樓房,房間窗戶雕梁畫棟,美不勝收,可見陳計果真大戶人家出身。只不過這兩層樓房,如今已被醫院另作他用。樓上房間做了辦公地點,樓下房間做了會議室。老宅子周圍,擴出許多鋼筋水泥建筑。陳計憑借記憶,在老宅子的院子范圍內,進行了一番實地丈量,最后搖頭說:他家原來的院子,現在已蓋了門診部。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門診部給炸了吧?

大哥雖不再口出狂言,卻還是執意要去門診部里面探究一番。

陳計拽住他說:甭去了,去了也白去。當年蓋樓,挖地基,澆混凝土,能挖出寶物,早被人發現了。當年鎮醫院擴建,風平浪靜,啥消息也沒傳出來,可見寶物根本就沒藏在這兒。

會不會,藏在你家東邊鄰居的“一條道”下面?我自作聰明,重新分析了“東家道下尋物”這句話。

陳計瞟我一眼,沒有吭聲。而是帶我和大哥,徑直朝鎮醫院東邊走去。

鎮醫院東邊是一個蓄滿雨水的池塘。塘水深綠,發散著一股惡臭。陳計說:房子東邊,當年也沒鄰居,只有這個野塘子。有寶物的話,不可能埋在泥塘里吧?

我們在塘邊坐了許久。大哥有些泄氣,罵一句:跟他媽猜謎似的,會不會是假的?你爺爺留下這把扇子,弄出個字謎,不會是騙你的吧?

陳計的神情略顯緊張起來,嘴硬道:我爺能騙他親孫子嗎?要是假的,我爺我爸臨死何至于這般惦記……容我再想想,肯定是哪個字理解錯了。

我們無功而返。僅過了一天,陳計便來找大哥。

在此期間,我們已放松了對陳計的監視。覺得他既然擁有寶物,肯定不會倉皇跑路。尋到寶物,如今成了大家共同擔負的一個任務——這是別人的認知。但我私下里卻覺得,陳計之所以對我們如此依賴,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換句話說,即便探明寶物的方位,他也需憑借我們的勢力,方能得手。

他的神情顯得極為亢奮。蹺著一根手指,手指上裹一個“創可貼”,點著自己的腦門道:腦袋瓜終于開竅了。就在今天早上,他準備出門,隨手去關屋門。因為走神,不想食指被門扇擠了一下。不由叫出了聲。聽到他的叫聲,他媽問:夾疼了吧?就是這個“夾”字,讓陳計茅塞頓開。打開隨身帶來的那張紙片,只見“東、笳、道、下、尋、勿”六個字,“笳”字被改成過“家”字,又被涂掉,如今寫成一個大大的“夾”字。陳計點著這行字道:“勿”字不用解釋。就是這個“笳”字,改成“夾”字以后,就全理順了。應該是——東夾道下尋物。我問過我媽,咱家西邊的宅子里,以前是不是有過一個“夾道”?我媽想都沒想說,有哇!以前咱家的院門朝東開,從南到北有一條夾道。夾道旁還有兩尊石獅子。后來為出門方便,東門堵上了,夾道擴在院子里。東門改成了南門。陳計又說,“江村日暮尋遺老”這句,之所以改成“棉花日暮尋遺物”, 是因為我們西邊的這處宅子,就在“棉花巷”里。寫得多清楚哇!顯然這寶物,肯定藏在我家西邊宅子的“夾道”下面。

瞧這事整的!玩笑話說“腦袋瓜被門夾了”,說的是大腦短路,人會變傻。不想陳計的手被門“夾”了一下,竟獲得意外靈感。大家聽罷,不由群情振奮。見陳計愣著,大哥說:還等啥呀!趕緊走吧,帶上兄弟們,帶上鍬鎬,去你家東夾道下去挖寶物。

陳計不動。愁容滿面。

大哥“咦”一聲,問:又想啥幺蛾子?

我自作聰明,對“棉花日暮尋遺物”這句詩再次做了一番剖析?,F在是上午。詩里是不是提示咱們,“日暮時分”才能去尋寶?

大哥問:日暮時分是啥時候?

我說:天傍黑的時候。

大哥問:為啥?

我說:我讀過一本尋寶小說,里面有一段,說的就是要利用傍晚日照時分的光線,光線照到鐘樓的哪個位置,秘密就藏在那個地方。

大哥問陳計:是這樣嗎?

陳計不答,長長嘆了口氣。

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右腳勾著椅面,兩臂環抱膝蓋,佝僂身子。陽光從窗口打入,照在他的臉上,形成一道明顯光跡。但他的臉上卻不會藏有任何秘密。他似乎比我剛見時更消瘦了些,鬢邊染了鹽白,額頭皺紋堆疊。細長眼睛雖不失精明,卻暗藏一絲深深的暗翳。

我忽地恍然大悟,想起他不過是麻城鎮的一位普通農民,年紀大了,不靠打工為生,怎么竟會帶著他的老母親,搬來縣城租房子???他為什么要離開麻城?離開他世代居住的老宅子?

沉默半晌。陳計終于開口:我也不想瞞你們,麻城西邊那處老宅子,現在不屬于我了……

大哥腦瓜開竅,嚷叫起來:以前你就欠了賭債,把房子抵押給別人了吧?

陳計搖頭。半晌才說:不是抵押,是被他們強行霸占去的。

如果你不招惹人家,誰會有這么大膽子?

你們認識麻城的“小胡子”吧?

大哥點頭:認識。這小子,去年還和我們結過梁子。你咋惹上他了?

不是我惹上他了,是他,他把我的家給毀了。陳計說到這兒,恨恨地拍一記大腿。

大家聽了,不禁一愣。

陳計講道:前年我家姑娘上大學,我買了部“蘋果”手機送她。她喜歡得不行。有次上街,不想弄丟了。我家姑娘本來性子弱,不敢同我聲張。她又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我買那部手機不容易,也不想讓我失望,便背著我,通過別人,也不知咋就和小胡子聯系上了。從他那里借了六千塊錢。本來打算得挺好的,自己能領到一筆獎學金,暑假再去打打零工,省吃儉用,很快就能將錢還上??蓻]等到放暑假,兩個月的時間不到,六千塊竟變成了六萬塊……后來,又變成一張二十萬的欠條。

大哥插言,問身旁一位兄弟:這整的是啥把戲?訛人哪,跟變戲法似的?

那位兄弟解釋:麻城的小胡子,也開了家公司。但和咱們借貸公司不一樣。咱們公司借貸,明碼標價,愿打愿挨,還有個尺度。他們弄得那一套叫什么“套路貸”,一旦沾上,利息翻倍,一宿就能讓你傾家蕩產,典房子賣地。這些人也真他媽下作,專門騙大學生和那些沒多少社會經驗的人。錢還不上,不光給人家小姑娘發黃色短信,還恐嚇她的家人。

我×,這不犯法嘛!大哥罵一聲,瞟一眼陳計。嗔怪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家姑娘也算惹上了大麻煩。咱們如今也算有點交情,你擺不平他,要不我從中幫你說和說和?

陳計臉頰的肌肉抽動,似是對大哥表達著感激。末了嘆口氣,目光低垂。

晚了。說啥都沒用了……去年暑假,我姑娘沒敢回家,給我打電話說,她要和同學出去旅游。當時我也不想想,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錢出去旅游呵,她那是跟我撒謊呢!我還傻了吧唧在電話里問她,出去旅游,錢夠不夠?我家姑娘說,錢不夠也湊合吧,多少錢都不夠!爸,你和我奶,因為我讀書吃了不少苦,錢都花在我身上,讓你們受累了。我說,錢不花你身上花誰身上?等你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我和你奶就該累著你了……暑假還沒結束,小胡子便帶一幫人,找到我家,說我家姑娘欠了他的債,拿出一張二十萬的欠條。我不信呵!打死我都不信,我家姑娘從沒招惹過是非,咋會捅出這么大婁子。我給姑娘打電話,問她是不是有這回事?姑娘當即就哭了,說對不起我,給我闖了禍。放下電話,小胡子這邊又逼我,說如果錢還不上,他們就去學校直接找我姑娘的麻煩。我當時不敢不答應……可沒想到,孩子們開學的時候,我接到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我家姑娘在宿舍,吃安眠藥自殺了。整個暑假宿舍就她一個人,無依無靠,也不知道這孩子會愁成啥樣。我趕過去,看到我家姑娘,都認不出來了,都不像我一手帶大的姑娘了……

我非常震驚,不由吐口問:你家寶物,不是去國外念書了嗎?

陳計好像累了,摘下眼鏡,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呆呆地說:我媽對孫女心重,我不這樣騙她,又有啥辦法。

大哥呆默半晌,恨恨地說:你家姑娘,算是被小胡子逼死的。

嗯!陳計從哀慟中醒過神來,端正身子,吐出的話猶如鋼釘:就是被他逼死的!

他逼死寶物,你咋不去找警察報警?我憤然問道。

陳計看我一眼:找了……警察講證據。白字黑字,有欠條在呢。況且我姑娘的死,有人說是因為抑郁癥。以前我家姑娘好好的,性子也好,大大咧咧,有抑郁癥,也是他們給逼的!

姑娘都死了,你咋還把房子給了人家呢,你咋這么傻!大哥抱怨。

陳計苦笑,一臉無奈:再鬧下去,我怕我家姑娘的死訊,讓我媽知道,她根本承受不了。我也實在惹不起他們。要是沒有我媽,我就一了百了,早和他們拼命了……后來一想,姑娘都沒了,留著房子又有啥用呢,我也不想找麻煩,只想過安穩日子,給我媽養老送終,盡到當兒子的本分。房子給了就給了吧。離開麻城,躲到縣城,心里也清靜。至于房子,我騙我媽說,因為姑娘去國外念書,花的錢多,暫時抵押給別人了……

尋寶似乎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但大哥卻不這么看。大哥對陳計說:你家姑娘給小胡子打了欠條,你才把房子抵押給了他;你也欠我們的錢,也有欠條,你也可以把房子抵押給我們哪。

陳計目光靈動:就是,我也是這么想的。

大哥說:他小胡子在麻城再?!?,地頭蛇也壓不過強龍,他能斗得過我們老板?況且咱們有理有據,能站得住腳。有你作證,咱們可以把房子重新奪回來。

陳計不禁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就是!當初我就是這么想的!

大哥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批寶物。奪回了房子,才能找到寶物。

雙方算是一拍即合。大哥當即去向大當家稟報。

大當家畢竟深謀遠慮,讓大哥先禮后兵,去麻城找小胡子討價還價,用錢把房子買下來。大哥問:能出多少錢?大當家說:一幢鄉下的破房子,要是沒藏著寶物,最多不值兩三萬,你給他十萬。大哥說:要是真沒藏著寶物呢?十萬不也白瞎了。大當家說:不會吧!哪能的事兒呵,繞了一大圈,又是扇子又是藏頭詩的,咋可能沒有寶物……等找到寶物,把房子還給陳計,十萬用寶物置換,咱也不吃虧。末了,大哥又想到一個關鍵問題,問大當家:買房子的理由呢?咱們上門就說買房子,總該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大當家聽煩了,說:滾滾滾,啥理由不理由的,這點小事也來煩我,你們自己去想辦法。

辦法想了幾種。

比如先派一位算命先生登門,說陳計家的房子是幢兇宅,住在里面會有血光之災。埋下伏筆,說不定用不了幾個錢,小胡子便會將房子拱手相讓。但這種辦法比較老套,實施起來也耗費時間。另一種辦法,便是扮作城里人,想在鄉下買一幢宅子,過一過田園生活……去和陳計商量,希望他能給出更好的建議。不料陳計冷笑一聲,說:你們就死了和平解決的這條心吧。我家那處宅子,在麻城算是最好的地界,南面有一個池塘,如今也被小胡子承包下來,對外經營垂釣。又開了一家“小胡子燒烤”,生意十分火爆。你們出多少錢,他都不會賣的。你們不是說,強龍不怕地頭蛇嗎?咋這就■了?你們想和平解決,那就算了。我去找小胡子商量得了。找到寶物,我和他對半分。

看陳計的態度,心思顯然不是沖著那批寶物,而是執意要為他閨女報仇。

大哥也很無奈,只能先按大當家的吩咐行事。去了一趟麻城,很快灰溜溜回來。說出價到二十萬,小胡子也不答應,還一臉譏諷。扇子的事小胡子咋知道了?雖然還不知道藏頭詩,但他一口咬定房子里有寶物,說等燒烤店旺季一過,即便拆了房子,自己也要把寶物找出來。

大當家說:辦事不力!肯定走漏了風聲。那就沒辦法了,去和陳計商量好,找到寶物,咱們三分之二,給他三分之一。再讓他打一張抵押房屋的證據,去靠棍棒說話。記著,去了先打折他小胡子一條腿,太他媽氣人了,也算為陳計出口氣。人家好好一個姑娘,就這樣被他逼死。這世道,我就不信,難道就沒了王法!

血拼

去了三輛面包車。裝了兩捆鎬把。據說用鎬把這東西削人,一削一個準,削哪兒都會骨斷筋折。兄弟們大多二十出頭的年紀,一通電話,便集齊三十多人。每人按兩百元的價格支付出場費。出發前在飯店吃喝一頓。酒足飯飽,天黑前上路。

此間沒有陳計的消息。我總覺得這些趕赴路上的人,前去麻城只為陳計伸張正義。心里不禁有了一種悲壯的感覺。因參與了整個尋寶過程,大哥對我也比較器重,私下囑咐我,等到了目的地,先去里面實地勘驗一番,看有沒有陳計所說的“東夾道”。多長個心眼兒,一旦打起來,趕緊去面包車里喊人。

天氣陰沉??諝鉂駸?。遠處天際有雷聲滾動。原先屬于陳計家的宅子里燈火通明。門樓已頹圮,有燈光照射,門楣上一塊寫有“小胡子燒烤”的招牌,看上去格外醒目。大哥帶保利和我,還有另三位兄弟,先打頭陣,進去摸摸情況。等他們選定一張桌位,我便四處走動,好將整個院子的情況摸個清楚。

房子共分兩進。前一進做了招待食客的廳堂。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麻城,燒烤生意竟會如此火爆,趕得上縣城那家最大的燒烤店。卻沒半點講究。一溜簡易圓桌,布滿油膩。沒有座椅,只幾張光禿禿的木凳,也不見有人坐。即便占有一張凳子的人,一律腳踩凳面,一手持啤酒,一手捏烤串。食客無論男女,全都站著擼串,也算“小胡子燒烤”的一大特色。服務生全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應是小胡子的手下。剃寸頭,裸上身,胳膊上有狼頭刺青。穿一條肥大花短褲,腳上趿拉一雙踩硬了鞋幫的布鞋。沒有一間像樣的“雅間”。屋里容不下如此多的客人,又兼天氣悶熱,客人便統一在院子里支開圓桌。熱鬧的場面,簡直勝過一場鄉下的流水席。穿過第一進屋子,見后面另有一處小院子。新搭的簡易棚,燒烤攤支在里面。后一進房子里也是燈火通明,喧嚷聲不斷。有人在打牌,有人擲骰子。有人吃飽喝足進去賭錢,有人輸了錢,一臉懊喪地出來吃燒烤……至于陳計說到的“東夾道”,我實在搞不清楚,是在前面那處院子里,還是在后面這處院子里。誠然,若不擁有這處宅子,想要光天化日之下尋到寶物,勢比登天還難。

剛一落座,大哥因想要一個雅間,便和服務生爭執起來。后又因上菜慢,和服務生吵了幾嘴。我不認識小胡子,看到那位和大哥吵嘴的服務生,罵罵咧咧,湊到一個人身邊,邊說邊向大哥他們那邊努嘴。那人坐一把竹椅,穿一身唐裝樣式的白綢衫。面前一張矮桌,矮桌上放一把紫砂壺。手握蒲扇,半遮臉面,正對服務生叮囑著什么。等放下蒲扇,這才看清他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修整得十分講究。此刻掏出手機,正在撥打著電話。

服務生趕過來,速度飛快,先為大哥他們這一桌端來燒烤。不待轉身,卻被保利叫住。服務生不敢怠慢,俯身湊過去。保利挑著鐵簽上的一塊肉,問他:這是啥肉?服務生說:羊肉。保利把肉啖進嘴里,大口咀嚼,說:不是羊肉,吃著有股臊味,是不是死豬肉?服務生瞪眼道:哪來的死豬肉!真的是羊肉,下午剛宰的活羊。保利“啐”一口,將羊肉吐在他腳下,說:死豬肉都不是,我吃著像人肉。服務生臉上堆笑:大哥,別沒事找事好不好。你們剛來,沒凳子,我為你們找來了凳子;這么多人等著,我先給你們上了肉串,你還要咋樣?

保利不語,翻眼看他。

服務生手杵桌面,抵近保利說:大哥,你們是城里來的吧?不認識我們家大哥小胡子嗎?我們大哥說了,只要你們別整事兒,今天的燒烤,算他請客。

保利也不搭言,鐵簽橫擔在手,高高揚起,反手一轉,猛戳下去。只見那根鐵簽,穿透服務生左手虎口,直直釘在桌面上,簽頂微微顫悠。嘴里罵道:誰稀罕他請客,老子就是來整事兒的!

服務生也不吱聲,后退一步,拉斜了鐵簽。瞪大眼睛,看著鐵簽戳破的創口,慢慢滲出一絲殷紅。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左手平端,想將手掌從鐵簽中擼出來。擼到鐵簽中部位置,這才發出一聲慘叫。

騷亂并非因服務生的尖叫而引發。此刻察覺到天空中,落下一顆顆碩大雨滴??腿藗冄鲱^望天,亂紛紛站起來,開始找避雨之地。此時從后門那進房子里,沖出數十名赤膊的服務生,也在怔怔朝天上看。大哥抬腳踢翻凳子,邊打電話,邊沖小胡子蹺起無名指,表明對他的輕蔑。站在屋檐下的小胡子,也霍地起身,沖他的兄弟們揮手。

我急忙分開人流,跑到院外。待在面包車里的弟兄們,正在魚貫而出,每人手握一根鎬把。興奮的樣子,不像去趕赴一場廝殺,倒像去吃一頓燒烤大餐。等我想從院門處擠進去,卻被蜂擁而出的客人們阻在了門外。

院子里罵聲不絕。我雙腿打戰,正在猶豫。忽覺有人從背后拽緊了我,不由分說,抻起來便走。

大雨如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黑暗中,看不清此人是誰。猜想或許是小胡子的手下,早就盯上了我,便出手同他廝打。聽到一聲呵斥:是我!憑聲音判斷,這才知道是陳計。我隨即愣住,不明白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顧不得多想,只能由他拽著,一路疾走。

穿過一條暗黑胡同,腳下已變得泥濘。推開一處院門,見院子里黑魆一團,顯然是一處閑置宅院。陳計丟開我,先自攀上一截墻頭,爬上雨水喧響的屋頂。我也隨他爬了上去。

原來這處宅院,和“小胡子燒烤”只隔一條胡同。站在屋頂,能看清對面院子里的情形。

大雨在燈光下騰起一層水霧。場院內雖是喧鬧,卻被雨水的喧嘩遮蔽了聲響。那些翻倒的桌椅,打斗的人,好似經不住雨水沖刷,全都七扭八歪掙扎在泥濘里。我看過幾部“黑幫”電影,但電影畢竟只是電影,無論怎么精彩,都沒有眼前發生的景象讓人感到震驚。只見無數人拼死糾纏,一個赤膊的人,被鎬把掀翻,旋即掙扎著爬起,揮手一捅,一枚鐵簽恰好刺穿一個人的耳朵……我險些忘掉站在一旁的陳計,他在大雨中站立,沉默無聲,好似一位指揮調度的導演。如果他說一聲:開始!整個參演的人便會進入廝殺狀態。他若說一聲:結束。進入狀態的人們卻依舊欲罷不能……打斗在雨水的持續中漸漸止歇,見小胡子由人押著,站在一簇人面前,嘴里辯白著什么。有人不聲不響走至他的身前,掄圓了鎬把,敲在他的膝蓋上。小胡子當即跪地,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慘叫聲穿透雨幕,讓人聽得不寒而栗。先前沉默無聲的陳計,終于發出一記呻吟,身子抖顫,慢慢癱倒,跪伏在大雨傾盆的屋頂上。

陳寶物

尋找“寶物”的事,后來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重返學校讀書,一是緣于我媽——她聽說我在城里成了小混混,先是找表嫂大鬧了一通,由表嫂帶著,來城里找我。另外,因目睹那場發生在“小胡子燒烤”的血拼,確實嚇破了我的膽,便乖乖跟了她回去。后來我媽托人,找了一位職業中學的校長,給他送了禮,我便得以再次重返學校讀書。讀了半年高中,第二年四月初,和其他同學一道,參加省高職單招考試,順利考中一所還算不錯的職業學?!辉趺凑f我的腦瓜還算聰明呢!等著去外地上學的那段時間里,我忽然想起陳計,想起那把扇子和藏頭詩,想起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寶物。禁不住好奇,去找表嫂的叔伯兄弟打探。

表嫂的叔伯兄弟賦閑在家。問及緣由,他說:你不知道現在正掃黑除惡?我說:掃黑除惡,年年不都來那么一回嗎?表嫂的叔伯兄弟心有余悸道:以前那叫“打黑除惡”,現在是“掃黑除惡”?!按颉弊肿兂伞皰摺弊?,一字之差,形勢就大不一樣了?!按颉笔谴虿槐M的?!皰摺本鸵耙粧吖狻?,一個也剩不下……賭場聽到風聲,早就關了門。即便這樣,以前老板手下的幾位大哥,也逮起來好幾個。還有比這些人更慘的,那個搞“套路貸”的小胡子,膝蓋碗兒都碎了,人還癱著,也被逮進去了,聽說是陳計舉報了他……我當然沒事,我能有啥事!茶館里玩牌,也不會擾亂社會治安,關張就算了……沒聽說老板有啥事,人家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盡早收手,還是知名企業家。

聽沒聽說過寶物的事,后來找到了嗎?我關切地問。

找是找到了……表嫂的叔伯兄弟頓了一下,似乎對此事興趣不大。一幫人幾乎把院子翻了個遍,最后挖出一口挺沉的箱子。箱子里裝滿玉器,大銀圓小金錠,還有民國時期的鈔票。

我興奮地叫了一聲:果然找到了!這下陳計可發財了。

表嫂的叔伯兄弟看我一眼,撇嘴道:發啥財呵!那一箱子寶物,找內行人一看,全都是假貨,值不了幾百塊錢。問那個陳計,他也一臉沮喪,說繞來繞去,祖上咋給他埋下一箱子假貨。一幫人為一箱子假貨,險些鬧出人命,簡直就是個笑話。即便是假貨,老板也拿他沒辦法。先是驚動警察,后又開始“掃黑除惡”,便沒人再顧得上他了,也沒人能再追究他……后來聽說,那些民國時期的鈔票里,還夾著一沓冥幣,和現在上墳燒紙的冥幣一模一樣,實在讓人搞不明白。

我心念一動。想起陳計的所作所為,覺得事有蹊蹺。

我未敢聲張。本不想插手此事,后來還是決定,去找陳計探個虛實。找到棉麻公司家屬院,卻見屋門落鎖。同人打聽,說那個名叫陳計的人,帶著他的老母親,早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后來我就再沒見到過陳計。

有時走在街上,迎面碰到一個人,陰鷙眼睛,枯瘦身材,覺得那便是陳計。湊近了看,卻又不是。后來,偶爾經過販賣文物的地攤,也曾注意過一個正在兜售古物的人,草帽遮掩下的一雙眼睛同樣陰鷙,嗓音低沉,卻仍舊不是陳計。

很快我便將陳計淡忘了。那樁離奇的尋寶事件,也很快淡忘。

讀大二那年冬天,我媽忽然生病,我請假回家看她。在省城汽車站一個冷清的算命攤上,忽然發現一位正在給人算命的男子,十分眼熟。

他穿一身臃腫棉服。短粗眉毛,狹長眼睛,一張被冷風吹得發青的皂臉。正捧著一位婦人白暄的手,像捧著一把暖手的火爐,嘴里滔滔不絕,說出命運在那婦人掌中布設的迷局??谝糁袏A帶的方言,聽來十分別扭。見我探臉看他,瞟我一眼,迅速側過臉去。我被他的面相吸引,脫口而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他不搭理我。

我再次追問:你還記得我嗎?

他仍不搭理,閉緊嘴巴,握著婦人的手,無奈地看著她。

我饒舌的問話,打斷婦人對命運的傾聽,她當即訓斥我道:你這小子,真是討人嫌。人家先生閱人無數,咋可能會記得你!

我不依不饒,繼續追問: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你,你是不是陳計的那位親戚?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打聽打聽陳計最近的情況。

他這才掩住慌亂,倉皇沖我一笑,說:小伙子,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陳計。

怕錯過登車時間,我不得不倉促離開。坐在車上,仍舊想著陳計。想起他那雙陰鷙的眼睛,想起他伏在雨夜屋頂上戰栗的身體……又不由想起他的女兒,我曾經的初中同學。

——她有一顆突出的虎牙,笑起來傻乎乎的。如果她活著,該完成學業,找到工作,戀愛成家了吧?直到此時,我才終于明白,她的父親陳計,為何會給她取這樣一個寶里寶氣的名字:陳寶物。

顯然她是他生命里的寶物。他會為她付出一切。

責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劉榮書,滿族,河北省灤南縣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江南》《山花》等文學期刊,有多篇小說被選載并收入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一夜長于百年》《黨小組》,中短篇小說集《冰宮殿》《追趕養蜂人》?,F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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