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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潮

2020-04-14 04:48慢先生
山花 2020年4期
關鍵詞:阿輝博士

喬航將最后一口鍋從巨大的清洗池中撈了上來,他提了提腰上的勁緩緩地直起身子,他面前那個巨大的池子里蓄滿了因為油脂飽和而顯現出橘色的洗碗水,飯粒和菜葉在水體中激烈地翻滾著,它們重重地撞到水面復又沉沒下去。另外幾個廚工也艱難地從倒扣著的桶上坐起來,他們三人拿起長柄的刷子,對了一下表。喬航將清洗池的活門打開,那些污水開始沿著地勢向下流淌。

喬航幾人開始準備“趕水”,他們兩手抱拳合于胸口,握住長柄木刷末端,順著緩坡將污水往下送去。排頭的那個溫州老頭先出發,他要控制好“水頭”,喬航等上幾十秒再跟上,保證水流不至于太寬,最后幾個則要保證后面的水不會斷在路上了。隊伍預備出發了,他們互相聽著對方推動刷子的聲音,估計著水量。趕著水往遠處的公共排雨口走去。這是老板要求的,他不想交納過多的污水處理費。所以有時污水就這么攢著,等著半夜直接趕到海邊的排水口去。這支隊伍魚貫著出發了,硬刷在柏油路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打頭的溫州老頭唱起一首抑揚頓挫的美國南部圣歌作為節奏,隊伍中除了喬,其他溫州人都跟著唱和起來。

“As I went down in the river to pray……”

隊伍驅趕著這條水流,向著海邊走去。一顆金黃色頭發的小腦袋從路邊二樓窗簾后面探出來看著,幾個佝僂疲憊的亞洲人趕著一條飽含油脂的河,水面中映射著西澳夜空的一天星斗。

“O~father Let's go down, Let's go down, don't you wanna go down……”

隊伍將摻雜著食物殘渣的污水沿著崖壁趕下海里。大家拄著硬刷站著,聽著腳下的海魚搶作一團。有人在黑暗中點起煙來,煙頭被海風吹亮,刺目的亮在黑暗的面部輪廓上,如同黑暗里漫長的一聲尖叫。人們矗立在夜幕中,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喬向后望去,那顆金色的小腦袋還浮現在窗框中。

一年前喬坐在壓水艙改造的空間里,他的對面是一對母女,或是姐妹也不一定。他看不到更遠,時間變得不甚重要,頭頂的縫隙間會落下一道光,這道光從左到右掃過一段距離,由紅變白最后消失為金色,這就是一天。只有半夜時頭頂的活門會打開通風,這時喬才能夠看到極為深沉的夜色,活板門處一般站著一個年輕的水手,用山寨手機大聲放著一些歌。喬如饑似渴地看著那片天空,雖然他舉頭望去,大半的天空都被那個水手的靴底所占據。

在風浪中,喬需要略微低頭才能看見本該在他對面的人,那是失衡的船越過巨浪造成的傾斜。甲板上傳來無法分辨內容的喊話,壓水艙里的人除了等待完全無能為力,本該配重的壓水艙之一他們正坐著呢,這條不大的破船非常容易失去平衡。喬能夠感到那些巨大的蟑螂從他的腳面上跑過,它們實在太過巨大,即使穿著旅游鞋,喬依然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馬桶被兩個卡扣鎖在地上沒有到處亂飛,但是里面的液體卻實在沒有什么相應的措施可以牽制,當然這不是目前最讓人擔心的問題。與喬預期的不同,恐懼并不能使得一個人保持更長久的清醒,他在船穩下來不長的時間里就陷入了昏睡。

活板門再次被打開的時候,一架梯子重重地落了下來。那個常常在午夜職守的水手探進頭來。

“上來,趕緊的?!?/p>

大家魚貫登上甲板,氧氣充足的空氣聞上去非常的清甜和涼爽。水手指向黑暗中的一處?!疤氯?,往那兒游?!焙诎抵兴坪跤幸粌商幨蛛姷墓夂鲩W幾下,但是閃光太過微弱,喬幾乎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眼花了。

“跳??!”水手一副毋庸置疑的樣子,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中毫不猶豫地跳進海里是一件自然而且正當的事情。

“大哥,再近一點吧,或者等等天亮吧?!币粋€中年男子向這位年輕的水手提議。

“我操嘿,哥們,這里水下有多少礁石你知道么?五六點就有巡邏的了,我陪你他媽的看日出啊?!?/p>

尾端的船艙穿出嘈雜的聲音,幾個水手伴著機輪長抄著明晃晃的家伙朝著船頭過來。

“大哥,我話都給到了……”那個瘦小的水手倉促地解釋道,但是被帶頭船老大粗暴地提溜到一旁。

“跳不跳?”船老大發問。

“大哥我真不會游泳啊?!?/p>

船老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意思。他一把拉過那個年輕姑娘,將她丟到海里。她的母親或是姐姐在一聲尖叫中自己也跳了下去。人群開始動起來,船工揮舞著家伙奪過偷渡客的包裹,將之拋進海里。因為錢莊的高利,匯錢來澳洲顯然有些吃虧,他們的包裹里一般會有他們第一個月賴以為生的保命錢,很多人隨著包裹一起跳下去。更多的偷渡客在趕打中落水,海面上已經漂起了一些紅色的票子。

船已經啟動了,喬能感受到它在轉向。駕駛室里的人影正在飛快地打著舵盤??磥硎菦]有辦法了,喬緊了緊他的雙肩包背帶一躍進入海里。

船頭的幾個大燈照亮了這片海域,光柱直插下來,世界成了一塊有幾道巨大瑩白裂痕的墨色水晶。涼意不可阻擋地透過纖維的縫隙,密集地刺進身體,人們緩緩向下沉去,個別幾個在胸口飄出淡淡血痕,到處都是氣泡。喬奮力向著他預計的方向游去,有幾個人和他錯身而過。這讓他焦慮,他不知道自己估計的方向是不是有問題。他越游越冷,越游越感到黑暗和安靜。

海浪大極了,跟他在鄉下河里撲騰完全不是一回事情。喬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掉向了,他甚至不能確定所謂岸到底存不存在,這里也許只是茫茫公海的一隅也不一定。他盡力在壓抑這個想法,這個想法所帶來的恐懼在快速燃燒他的體力。

太酸了,他的胳膊已經不能夠再劃圈。他想脫下那個已經灌滿海水的雙肩包,但是為時太晚。他在入水之前將它緊緊地束在了身上。他預計以自己的水平,會在不多的時間內沉下去。

“無所謂了,歇會吧?!?/p>

喬將自己翻了個面以期能在浪與浪的間隙中換上一口氣。漂浮感讓他想起小時侯,在鄉間,抄近道時他和母親常會穿過一些破落的大宅子,廳堂早已垮塌,但是那高高的門檻依然橫亙在原地,他完全跨不過去,這時候他的母親就伸出手來,他抱住母親的胳膊引體向上越過那里,好幾進的院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提起,歡聲笑語。

水線開始漫過他的臉頰,不斷進入他的鼻腔,起初的求生欲已經被失溫帶來的疲倦所抑制。就在這時,在漫進嘴里的水中,喬嘗到了沙子。是的,沙子,它們在牙釉質的擠壓下發出輕輕碎裂的聲音。喬翻過身子,如同酣眠而醒,他的腦海一片澄澈。前所未有的那種清醒和活力,讓他激動得全身顫抖,手掌奇癢,他覺得自己被注入了什么,甚至不需要換氣。他猛沖了很久,終于,手在揮舞的時候摸到了沙灘。他感覺有人站在遠處,確認自己看到了手電的光,在用盡最后的力氣呼喊之后,他感覺有人向他走來,他死死地抱住了那只腳,那只腳出于驚恐狠狠地踢了他幾下,喬昏死過去。

喬坐在蔣博士的辦公室里,飯菜被一盒盒地端進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屋內充滿了溫熱的臭旅游鞋在浸泡后的餿味,蔣博士不得不在杯中加入更多的威士忌。

“回去就沒有那么苦啦,掙夠錢不想干了,往國內一打,去自首,坐飛機回去的!兩個白人警察給你押到飛機上,用車送。你說待遇高吧?!” 喬滿嘴飯菜連連點頭,他依然背著那個包。

“喬啊,打黑工很苦哦,每一天都不好過,你要恨我的。但是之后,之后你可能會拿到你的永居,你就能開辦自己的餐館,我們可以聯手再去搞那些新上岸的,到時候啊,到時候我們就是朋友啦!”蔣博士伴隨著后院里某人被痛毆的陣陣哀嚎,侃侃而談。他杯中還有淺淺的一些酒,他把香煙丟在里面熄了,向后靠去,他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等待他像自己宣泄崇敬和恭維,他深陷于高背椅中,試圖做出多疑和冷酷的表情,如同他是什么他媽的坐在破中餐館辦公室里的唐·柯里昂。

喬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他不知道在這種語境下,所謂得體的回應該是什么樣的。蔣博士欠身過來給他一張票據。

“這是老家打來的錢,我從錢莊里提了,你看數目對就簽個字?!?/p>

喬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有什么意義,都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喬的母親費勁心思終于攀上和蔣博士的關系,才多加了他這最后一個位置。老蔣停下來看了看他,那是保證金,十萬塊。如果一年后工作順利,那摞錢會翻一倍多。如果你中途被抓,之前的工錢蔣博士一并給打回國內。但是如果你竟然向澳洲政府把蔣博士供了,這筆錢就姓蔣了,當然了蔣博士也知道你老家在何處,他想必也不會客氣,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之后的遭遇,畢竟在那個沿海小鎮里告密和報官都是令人不齒的。

“蔣叔,這次一共撈上來幾個人???”

“五六個吧,你是第一個哦?!?/p>

“有一個媽媽帶著女兒嗎?”

“好像就沒有女的上來吧?!笔Y博士有些拿不準。

蔣博士手下有很多的公司,買賣相當大,幾個餐館、中介、美甲店和幾個手機修理鋪子。最大的當然是他的勞務咨詢公司。前幾年西澳投資移民生意非常緊俏,華人大量買入農場和礦,從誰手里買呢,當然是蔣博士,但是買主又沒有任何管理經驗,這時候蔣博士就拿出一張新的名片來,他又成了咨詢公司的了,能為你的產業提供管理人員和雇工,包括從經理到一線的所有崗位。經理這一職位可以十多萬賣給應屆畢業生,過稅的工資還得讓學生仔自己拿錢墊,畢竟雇主提名是能拿下綠卡的;至于一般雇工就是喬他們上了。蔣博士向東家索要一筆不菲的管理費,接著再用一小時四五塊的價格送喬他們去做工,生意紅火得不行。蔣老八十年代拿的簽證,他的博士頭銜是從美國某個學校買的。

喬和其他幾個豬仔坐在廂式貨車里到了他落腳的地方,那是遠郊的一間破房,客廳里到處都是行軍床。屋內的氣味甚至對于一個偷渡者來說都算是難以容忍的?!半S便找個床睡就行了?!彼退麄儊淼娜苏f完就走了,喬撿了一張靠邊的床躺下,他不慎驚醒了旁邊鋪位的人,那人坐起來疑惑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啊?!眴塘⒖痰狼?。

那人醒了一會神,掏出一根煙來遞給喬,用非常濃重的廣東口音說:“外兒康姆圖奧斯崔麗亞??!”房間里哄笑起來。喬拿過那支煙,上面一個中國字都沒有,真是到“奧斯崔麗亞”了。

這套房子一共兩層,姑娘們睡第二層。一天中任何時候你都能看到有人起床去上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具體工作。喬需要在中午上班,在餐廳為早晚場做準備,餐廳只做早飯和晚飯。西澳的上班族要按照東澳的時間上班,兩岸時差三小時,很多人六點就要起來找咖啡找早飯,但是喬是新手跟不上早場的速度,中午去幫忙準備晚飯就行。

喬從飯店的后門進入廚房,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骯臟油膩的世界。

“來來來,阿喬,這是項總?!笔Y博士端著一杯拇指大的咖啡向喬引薦老項,這間茶餐廳的廚師?!案椏偤煤脤W,學會燒菜給你漲錢了啊?!眴虥_著項總諂媚地樂了一下。

“好好相處啊,自己人,都是自己人!”蔣博士拿著一份報紙往前場去了。

項總將喬打發去調醬,一張油乎乎的紙。喬來到柜臺前看著一柜子的李錦記調味品,個個都是臉盆的大小。 蠔油,沙茶,海鮮之類的。喬按照單子上的配比開始快速稱重,他把醬攪合勻燒熱了端給項總。

項總嘗了一口,將勺子扔進盆里,濺了喬一身。

“味不對!”

喬剛想詢問哪里不對,后廚所有人就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把他圍了起來。

“我第一次做……”喬話沒有說完,有人用手里厚厚的砍肉刀刀背劈在了他的頭上。他感到一陣眩暈。

“蔣伯!蔣伯!”喬開始呼喊。

喬的肋間挨了好幾拳,他看到有人去關上廚房的前門。必須反擊了,本能壓制住了目前的困惑,喬拿起爐灶上燒熱的平底鍋開始揮舞,人群開始散開。滾燙的金屬鍋柄讓他的手掌開始疼痛,使他的內心里尖叫起來,但是他不能松手,這是他保命的唯一家伙。他開始猛擊,用滾燙的鍋底回擊,人們紛亂地躲閃著這個瘋子。有的廚工將刀翻了一個面,他們把刃朝下握在手里,場面失控在即。

一個花襯衫黑西裝的男人推開前門進來了。他看到眼前的場景,便打開冰箱,緩緩地拿出一條牛腿,看看不行又換了一條。他接著抄起喬剛調好的那盆醬料向喬的腳下摔去。正在揮舞著平底鍋的喬立刻就滑倒了。他走上前,踩住他拿著鍋的那只胳膊,雙手握住牛腿開始向下沖著喬的臉搗起來,如同臼蒜一樣。悶響在廚房間里單調地重復起來,其他廚工紛紛退開。喬被自己的血嗆住了,在擊打的間隙他能聽到自己的咳嗽聲。那個穿西裝的打累了,他艱難地直起腰來。

“把壽司噴槍拿來?!?/p>

“阿輝,給個下馬威行了?!表椏偝鰜韯?。

“噴槍??!”所謂的阿輝再次怒吼。有人把噴槍給他,他打了兩下火,噴槍開始噴出白底的藍色火焰。他蹲下來,擼起阿喬的袖子。

喬猛地坐起來,他用頭用力地撞向阿輝,在掙脫的一剎那,翻過灶臺沖出了前門。

他滑倒在柜臺前。一個警察正打開他的錢包,面前是幾十份盒飯。那個警察立刻愣住了。阿輝在同一時間沖了過來,但是發現警察正瞪著他。

喬終于看清了那個警察,棱角分明的一張年輕面孔頂著大蓋帽,還有不太合身的反光背心。他瞪著阿輝,手開始往腰間的手銬摸去。蔣博士似乎是什么都沒看見的樣子,他沖著那個小警察微笑著。小警察越過他的腦袋看著蔣博士和歷任唐人街警局局長的合影,“警員之家”的木底銅質盾牌擦得雪亮。

小警察把頭低了下去。他偏過臉,接著要掏他的銀行卡。

“No,no,no啊,查普曼,your boss pay, every month pay啊?!笔Y博士摁住了他的手溫柔地說。

小警察拉上防雨服的拉鏈,拿起那兩個塑膠袋的盒飯走進了雨中。

蔣博士慢慢地敲著收銀機,錢柜一聲鈴響彈出來又被他推回去。

“誰去把門放下來吧?”蔣博士幽幽地問。大雨瓢潑,除此之外不再有別的聲音。

查普曼回到了警局,那間破舊逼仄的老房子,同事們開始哄搶帶回來的外賣。他打開保溫包,把那個精致的木頭便當盒拿出來,遞給局長。局長接過,他深深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查普曼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知道一切的樣子。查普曼沒有吃他的那份炒面,白色的油塊漸漸凝結起來,查普曼什么也不做,他瞪著眼前的電腦顯示器,疾馳于屏保的星空里,以期抵達平靜。

喬坐在蔣博士的辦公室里。他感覺有人進來了,他想低頭看一眼。

“躺平,仰著?!蹦莻€女人的聲音告訴他。

她展開喬的手,“有點疼啊,忍一下?!币恍┣鍥龅囊后w倒在喬的手掌上,隨后那些液體沸騰似的灼燒起來。

“新人來了都要挨打,算是收收骨頭,怕以后不服管,還沒聽說過有敢還手的。你可真行?!眴炭嘈ζ饋?,原來是這么回事,早知道是這樣,還真不如白白挨一頓算了,又不是真要殺他。

那雙手溫柔地將他的手掌和臉都妥善地包扎了。

“鼻梁斷了,我一會帶你去中國診所看一看吧?!眴陶貞?,有人進來了?!柏愮?,蔣伯找他?!?/p>

喬被扶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那個姑娘。馬尾辮,有些男孩相,應該是手腳麻利的姑娘。姑娘看著他的臉,表情介于尷尬和可笑之間。

蔣博士坐在店里,拿手指蘸著盤子里剩下的的芝麻吃。阿輝坐在對面,垂頭喪氣。他預備開口:“大哥,我……”,蔣博士抄起盤子將之拍碎在他的臉上。

“我問你話了沒有呢?”蔣博士認真而溫柔地詢問他。

“沒有……”

蔣博士自顧自地吃完了盤中的最后幾粒芝麻,拍拍手上的殘渣。

“你,去跟阿喬握個手,這個事情就算過去了。以后誰都不要給我搞事情?!?/p>

阿輝站起來,去和阿喬握手,他很用力,擠破了阿喬手上的很多泡。喬狠狠地忍住,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后廚的每一個人走上前來,都遞給喬一包香煙。他纏著繃帶的兩臂抱滿了貼著臟牙爛肺的小盒子。

喬坐在車上,他有些緊張,他看到墳場的景觀出現在黃昏的視野里。他只是出來扔掉爛了的蔬菜而已,結果貝琪喊住了他,直接開車把他拉到了這里來。

“下來???”

貝琪將手搭在車頂,從窗戶里看著他。

“貝琪姐,晦氣的吧?”喬很困惑。

“外國鬼,沒事的,管不到你的?!?/p>

這個說法竟然有一定的道理。喬下來跟在貝琪后面。跑上去拿些放著爛菜的塑膠袋。

“見過袋鼠沒有?”貝琪問他。

“沒有,準備放假去動物園來著?!?/p>

“好,你把票錢給我吧?!?/p>

貝琪回過頭來,沖他一笑。喬被這個笑容所沖擊,在他的生活中罕見沒來由的善意。

喬跟著她走到墳場的角落里,墳場幾乎是半荒廢狀態的,很多的墓碑都字跡模糊了,圍欄也生銹倒塌,不經意落下的桉樹種子,在墓碑間長得蓬勃參天。

貝琪走到一片灌木旁,她略一立定繼而呼喊了起來。喬疑心她是瘋了,差點去堵她的嘴。

樹林開始發出細密的聲音。袋鼠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圍攏。貝琪很高興,她樂出了聲音來。

“動物園門票二十!回去給我啊?!?/p>

如同奇觀,袋鼠們出現在高高低低的十字架間,向著這里出發。它們從不起眼的陰影里起身,向著這里圍攏過來。

貝琪向天空拋灑起各種大小不一的爛菜葉子。它們傾巢而出,節日一般地躍動著。

喬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回頭發現貝琪已經不在他的身后了,她攀上一座有地臺和雕塑的墓碑,盤腿點起一支煙。

“心情好點沒有?”

“好多了?!?/p>

喬真的覺得好多了。他幾乎忘了之前挨揍的事情,他產生一種幻覺。覺得好像日子就該過得這么愜意似的。

“給我拍張照吧?!必愮鱽G給喬一只拍立得。

取景框里的世界暖極了。久雨的天空被夕陽熔煉,貝琪坐在一座雕像下,天使的翅膀環繞著這個自信的姑娘。她仰頭看著喬。煙霧從她柔軟的嘴唇里飄出來,倒吸進鼻腔。她被歡樂充盈。一切美好,一切極樂,只有那尊花崗巖的天使面容悲戚,然而天使只是沉默,她并不道破。

貝琪快速地甩著相紙,白襯衫泛出夕陽的紅光來,她看了一眼照片,微微地皺起眉頭。

“太亮了吧?臉都看不見了!”

“我覺得挺好?!眴瘫砝锶缫坏卣\實。

貝琪翻過照片,開始在上面寫字。

“我把你的地址和我的電話給你寫在這個后面,萬一迷路了,你打個車把這個給司機看。不要亂晃,會被警察逮的。你自己回去也多謄幾張紙,在外套里都放一放。趕快背下來,地址還是要記住的好?!?/p>

“哦,噢?!眴逃行┘?,他似乎是能得到一張照片了。他努力不讓這種激動流露出來。

“給!”

喬忙不迭地將照片收入內襟的衣兜里。

貝琪和喬坐了一會,聞了聞自己的手。

“是不是特別臭?我覺得有些菜爛得還挺厲害的?!?/p>

喬聞了一聞,其實還行。但是他故意用力地點了點頭。

“聞不了了,剁了吧!”他做出惡心的表情。

“滾,至于么?!發動車去!”貝琪捏扁了一個香煙盒丟向他。

“好嘞?!眴掏嚹抢锱苋?,他簡直歡快得要蹦跳起來,如同袋鼠那樣。

“遂灘!”

蔣博士請來那個越南廚子又大吼起來,他摁響了那個油膩的CD機。機子里只有一張碟,幾乎不換,滾石的歌。每到九點半他就來這么一出。九點半,廚房不再接單,這意味著一天要死要活的工作告一段落。西澳人工太貴,一個六七十人的餐廳后廚能雇三五個人就算大排場了。項總也跟著音樂扭起來,他和越南廚子兩個粗壯的中年男人碰起屁股來,跳起一種難懂的舞蹈,越南人的老婆滿是歉意地沖著大家笑。有時她會盯著自己男人,但是眼神中全無責備。

“什么叫遂灘???”喬洗著堆積如山的碗問道。

“遂灘就是退潮的意思”貝琪從洗碗機里拿出一筐筐的刀叉,回答他。

“干嘛喊這個?”

“我問過他,他說小時候住海邊,家里窮,沒東西吃。退潮了他要帶著弟弟妹妹去沙灘上撿東西回來才能有晚飯。弟弟妹妹年紀小啊做一天農活容易困,他讓他們在沙灘上睡覺,退潮了就喊他們起來。后來他高興的時候就會喊這句?!?/p>

“這么開心,也用不著吧?”

“馬上就有飯吃了還不開心???來,幫我把刀叉舉上去?!?/p>

喬將刀叉舉上高高的架子。他下來時一個不留神踩空了一腳,他緊緊地貼在了貝琪的身后,她的身體滿滿地貼在了喬瘦骨嶙峋的骨架上。貝琪沒有躲,她用力地往后靠了過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貝琪握住了喬的手。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人們在跳舞,慶祝一天結束。喬難受極了,他想哭。

CD機唱著:“Don't stop.Honey don't stop,Don't stop,Beg you,don't stop”

小查普曼照樣在唐人街巡邏。彩票兌換點爆發出歡呼,有個人百感交集地原地跺著腳,查普曼非常好奇地走上前去。

“Everything OK?”

“He win 啊 officer,lucky dog.”

那個人又沖著大家哭起來。

查普曼看著彩票攤主,尋求進一步的解釋。

“他還差兩個號就能有五十萬噢,最后差的那兩個號,每個都只差一點!現在只有三十萬拿咯?!?/p>

“已經很不錯了不是么?”

“要是都知道知足,我還做什么生意嘛?!”

查普曼樂了起來,但是笑容也消失得很快。他看到了阿輝,他始終堅信,阿輝在的地方是沒有好事的。他極其厭惡這種路數的人,無數次在巡邏的時候他都能看見他在欺辱別人,或者就是用一種“你能拿我怎么樣的”表情看著他。查普曼打心眼里知道阿輝肯定是個頭頂生瘡的東西,這無關他的警察身份,而是生而為人的那種基本直覺。他常想能把阿輝吊起來打就好了,盡管這違背他在警校接受的一切教育,他覺得自己可以在半小時內要到一切口供,阿輝這種形象的混混他見得多了,毫無擔當的軟蛋。

阿輝向那個中獎的人拱了拱手,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查普曼。阿輝跟那人說了些什么,他便滿面紅光,他懇切地在詢問什么,好像在確定一件事的真實性,如同撿了大便宜。

查普曼再次看向老板,這次老板沒有接話。查普曼知道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翻譯現在在發生什么,他暗暗記下彩票號碼回到警車里去。

很久以后同事提起,警長的侄子,另一位警察中了彩票,請幾這位同事吃飯想要炫耀一下,席間出示了一張彩票,他中了三十萬,但是他準備低調行事,還希望赴宴的這幾位不要聲張。查普曼苦笑起來,他知道他永遠無法證實自己的懷疑,但也絕不相信警長的侄子如果正正當當地中了三十萬會低調行事。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中獎的人,當地的報紙你也永遠看不見唐人街有人去兌任何面值獎的消息,永遠看不見,雖然唐人街的彩票亭永遠擠滿了絕望和貧窮的買主。

喬下午早早地就睡了,他晚上被分配去蔣博士的清潔公司打掃辦公樓。豬仔們沒有休息,趕夜場去辦公樓打掃就算是不錯的獎勵。喬覺得蔣博士今天顯得親切得多了。

城區的辦公樓讓所有豬仔們大開眼界。水靜靜地從墻壁上流下來,整個大廳光可照人,若有若無的音樂彌漫在大堂里,你甚至找不到音箱在哪兒。有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回聲在大堂里回蕩起來。他們擠進觀光電梯,電梯將他們抬升到珀斯的高處,豬仔們驚呼,拿出手機狂拍,玻璃把閃光燈的白光反射回來,他們的照片大多是一片慘白,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們的情緒。

喬被分配去一間最大的辦公室,他干活比較仔細。落地窗外的景色太美了,喬拄著吸塵器在窗前站著。他沒有想到在這個高度看,一個城市會是這樣的,如果他早早看過珀斯的這一面,恐怕現在對這里的厭惡情緒會少很多。他看著鏡子,倒影中,門被打開,貝琪極快地晃進來,又把門關上了。

貝琪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她也許是逃了工還是怎么的,不管怎么樣,她來了,她關了燈邊脫衣服邊撲向喬。這場親熱不如說是一場咬牙切齒的扭打。貝琪騎在喬的身上,他們躺在那張清涼的大桌上,她褪去了衣服,毫不羞澀地挺起身體,城市復雜而多彩的光源鋪陳在她姣好的身體上,喬從桌沿垂下腦袋,他看見賭場的探照燈掃過陰云密布的天空,光柱如此潔白和結實,仿佛可以攪動云層一樣,最后的時刻喬感覺自己似乎快要失去意識了。他聽到了城市遠處隱約的警笛聲。

貝琪跟喬算是公開了。他們每次出去散步回來后,一樓全場就會爆發出猥瑣的怪叫,男人們沖著喬擠眉弄眼,就好像他們的每一次散步都會伴隨著在月光下的公然野合一樣。與貝琪分別后等她上樓,喬會聽見二樓的娘們也會如法炮制地發出陣陣怪叫。

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是關公的生日,蔣博士手下的所有兄弟都會聚在這里吃飯。那一天飯店閉門謝客,整個大廳里充滿了煙味和幫會分子惡聲惡氣的酒令。到了午夜人還沒有散去的意思,爛仔們喝得已經很高了,貝琪端著菜朝著一個桌子走去。阿輝在桌上醉醺醺地看著貝琪,他光著膀子,身上沒有一塊皮膚不被粗制濫造的紋身覆蓋著。阿輝盯著貝琪看,這讓她感到不適,她加快了腳步往桌子走去,她想盡快離開這里。阿輝站起來,當貝琪走到跟前,阿輝拿出一把左輪頂在了貝琪的頭上,她手中的菜落在了地上。阿輝扳動了撞機,彈倉旋轉起來,發出清晰的金屬聲,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眸里流出來。全場都靜了,阿輝終于扣下了扳機,一個響亮的空膛。他并沒有放子彈在里面。阿輝開始狂笑,迫切地掃視桌上的每一個爛仔。他拍著自己的腿,全身通紅,臉上的每一條血管高高地脹著。爛仔們看懂了,一起笑起來,他們赤手抓起桌上的菜向貝琪丟去,看她連滾帶爬地跑了。

貝琪進入冷庫,她的工作還沒有完,冰激淋還沒有上齊。她攥著拳頭努力平息自己,幸虧喬不在,他要是在,又會跟阿輝打起來。她正這么想著,冷庫的門開了,阿輝進來了。

“你要干嘛?”

阿輝并不答,他左右開弓地開始扇貝琪,將她踹倒在地上。他騎上來,貝琪開始推他。他再次拔出了手槍,貝琪透過彈鼓看到每一個彈艙里都有一顆子彈對著她。她放棄了,任由阿輝解開她的衣服。冷庫的寒意正在一點點的淹沒她的身體。

喬終于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情,他雖然不做晚場但是同屋的還是有值班的。只要喬不在阿輝就會帶著貝琪到倉庫或者天臺去。宿舍里有人知道了就開始對喬指指點點,喬終于不堪忍受,他逮住其中一個一頓痛毆。

喬坐在貝琪的破車里,他已經拷問出實情,計速器的指針遠遠地擺向右側,海風帶來的大雨潑天而下,每一塊路牌在掠過車窗的時候,都發出怪異的囂叫,他把車隨意地停在后巷,沖進店里,車門洞開,雨刮器焦慮暴躁地來回趕打著雨簾。

喬沖進后廚揪住每一個人問貝琪在哪里。沒有人敢沖著這張青面獠牙的臉,回答這個問題。

他在東奔西突之間路過了倉庫,門虛掩著,他沖進去,看貝琪赤膊坐在一個倒扣的箱子上抽煙,她空洞地看著眼前的一堆雜物。

貝琪抬頭便愣住了,喬旋即轉身出去,貝琪知道她必須阻攔她,喬的背影看上去就是要和阿輝同歸于盡,她清楚而自然地知道這一點,好像每當一個男人準備赴死,他理所當然就會顯現出那樣的身姿來。

“喬,你聽我說?!?/p>

“你說什么???!你怎么早不說?!”喬回身怒吼起來。他看見貝琪愣住了,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視和厭惡來。

貝琪真的是沒想到。她剛剛追出來的時候甚至沒有穿上衣服,她把襯衫捂在胸口,就跟了出來。她的手再也無力也無意堅持,垂下來,任由她身體袒露在周末人頭攢動的唐人街上,她的胸口上,有著許多的抓痕。人們開始圍攏過來

“因為這就是我,日子就是這樣的,你要我怎么辦?”

“你穿上!”

貝琪沒有聽他的,她甚至向后退了一大步,去躲開喬的手,她直接把襯衫扔在了地上。

“你來之前強奸我的人就多了去了,我剛來的時候他們都在倉庫外面排隊的!”她抬起手指著老項和其他廚工,本來看得津津有味的老項他們趕緊躲回店里去了,“以后也一定還會有,不會好起來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我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么?!”

“你先穿上!”喬往前來。

貝琪扇了他。

“你還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誰都這樣看著我,你也要這樣看我?!”

她在等待喬回答些什么,隨便什么,然而他只是凝固了一般地沉默。如同一個喪失了最后的理性和希望的女人應該做的那樣,她抄起店旁的掃帚,開始打喬。

“我操你媽!你憑什么也看不起我?!”她敲擊著自己胸膛,“我這么愛你,你就這樣看我?!”

棍子斷了,貝琪愣了一會,她突然以驚人的速度將音量和調門恢復常態。

“我沒說,是因為我不怕,我不是不要臉,更不是傻?!?/p>

她木木地走去彎腰抄起那件襯衫套上,邊扣扣子邊進了后廚,面無表情地端起備餐間的一盤菜,對了臺號,上菜去了。

喬躺在皮卡的車斗里,他身上蓋著防雨布。大雨澆在布面上,震耳欲聾。他想過了,他不能同歸于盡,他不能死,家里借了高利貸送他來澳大利亞的,如果他死了,老娘這么大年紀,怎么可能還得起。但是他在珀斯也待不下去了,蔣博士怕出人命案子,將他調往他在北領地代管的幾間華人資產的農場來回做工。喬答應得很痛快,他認命了。你一個豬仔,還想怎么樣?

凌晨三點他們就會被喊起來,去采摘蔬菜,運輸車馬不停蹄地往城里運,這樣清早就能擺進有機超市的貨柜上。蔣博士深知,鮮有白人不買賬“當日采摘”這個噱頭的。豬仔們從中午開始小心翼翼地清洗漿果,監工的來了,看見盆里的水顏色變了,就知道你洗破了果子,如果正逢他無所事事便會施以拳打腳踢,各種收獲和農活都只有幾個有限的豬仔在維持。喬的腰很快就毀了,收獲漿果的時候,他只能跪在地上往前走。他看著漿果盒子上的廣告畫,一對白人中產階級夫妻衣著光鮮地在一尊雪白大理石灶臺上相擁微笑。盒子上寫著“You deserve better life”。

喬他們穿梭在廣袤的西澳大地上的農場里,有時候剛剛做完功就要坐上皮卡去下一個農場。如果你能在顛簸的車斗里睡著,那你就睡吧。如果你睡不著,明天該干的活也不會少。喬有時被半透明的防雨布上的積水壓得醒來,他看到陽光在積水的折射下將低矮的車斗灑滿彩色的光斑。他會想,貝琪如果在這里,該有多好,他們側身躺著,相擁而臥,什么話也不說,她精致的臉正被海盜寶藏一樣色彩繽紛的光點所裝飾著。

秋季很快進入尾聲,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要回珀斯去。在公路旁等待的時候,大片野草在壯美的天空下起伏,天空深邃幽藍,甚至隱隱地透出黑色來。豬仔們一字碼開站在路旁,等著蔣博士的車來把他們接回去。

車來了,這次竟然是一輛廂式貨車。大家歡欣鼓舞爬上車,畢竟有頂就一定會暖和不少,喬上得車去發現副駕駛上坐的是阿輝。

阿輝還是那樣,他跟車廂里的每一個人開玩笑,充滿惡意地調侃著大家。他看著喬,喬并不說話。他笑了,豬仔不會忤逆幫會分子的威嚴,這課他是學到了。他現在只能畏縮在一個角落,最大的愿望不過是睡上一覺。他廢了。

喬在罵聲中醒來,他看到阿輝手忙腳亂地在鼓搗什么,地上一地的避孕套外包裝,而司機在警惕地看著后視鏡。喬回頭看了一眼。后窗里一輛警車已經打開了警燈。阿輝扔過來一堆東西,他喊:“都吞下去”。

幾個避孕套被打了結。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這想必是他的私活。蔣博士要運毒,不會才這點規模。

“吞下去!”他再次這樣命令。

大家開始拿起避孕套往下咽,阿輝扔過來好幾瓶瓶裝水, 他拍打著車廂催促著大家。警車截停了他們的廂式貨車。兩個微胖的白人警察給大家搜了身,完事后他們又看了那些偽造的勞工簽證信,他們又向所有人致歉。有一個警察搜身時捏了捏喬的胳膊,然后彎起胳膊比劃了一個肱二頭肌的動作。喬明白這是在稱贊他的胳膊很結實,他又做了幾個健美比賽的規定動作。所有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貝琪坐在自己的床上抽煙,她愣愣地看著窗外。

“喬明天就回來了吧?”她隔壁床的一個姑娘鉆出她花花綠綠的被窩問道。

貝琪點點頭。

“他回來了,你們還好么?”那姑娘又接著問。

“我不知道?!?/p>

“唉……不管和好不和好,先把指甲涂了吧?萬一你倆又好了呢?好久沒見了不得漂漂亮的嘛?”

貝琪笑了,她把煙扔出窗外,吸了吸鼻涕,紅著眼眶把手翻過來,將自己的十指并攏遞給那個美甲店的小姑娘。

“這樣才對嘛,哎,姐妹們!”她夸張地高聲喊道,“給貝姐美美地扮上!”

百無聊賴的姑娘們似乎是找到事情做了,她們嘰嘰喳喳地圍攏過來開始忙活。貝琪心滿意足地坐著,似乎復合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她低著頭淡淡地笑著,像是等待晨曦時出嫁的新娘。

貝琪一天都在注意保護自己的指甲和頭發,她覺得喬回來就會投入她的懷抱里。她曾在午夜接到過幾個不出聲的電話,她堅信這都是喬打來的。除了原野,沒有哪里會有那樣的風。廂式貨車回來了,車身沾滿了燕麥殼和被撞死的昆蟲尸體,豬仔壓低腦袋從里面魚貫而出,貝琪的心在狂跳,她不斷地認為下一個就是阿喬了,發現不是,她就趕忙調整一個新的姿勢,她希望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一會撫摸著自己的頭發或者抱著肩膀。但是不再有人下來了,除了阿輝。貝琪看見阿輝,她強烈地感覺到完了,似乎存在著一種什么定律,如果你全身心地去掛念一個人,并為這種苦想殫精竭慮,你就能獲得有關他蒙難的一切直覺。阿輝下了車直奔蔣博士的辦公室。貝琪沒有任何動作地站在夜里,她的心和她準備的晚飯一樣,慢慢地涼了下去。

喬從那層淺淺的土里猛地掙扎起來,他開始大口嘔吐,他環顧四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坐在一個坑里。

廂式貨車停在鐵青的晨曦中。豬仔們正在挖坑,鐵锨輪番鏟進土里,車停在了遠離公路的一個山包后面,阿輝靠著車在抽煙。司機拿出念珠雙手合十在念佛號,喬面色煞白地躺在不遠處,防水布胡亂地將他裹了一裹。

靠著阿喬睡的一個豬仔半夜醒來,因為他的衣服被阿喬的汗水浸濕,他開始搖晃阿喬,但是沒有任何回音,廂式貨車在空無一人的漫漫公路上嘹亮地剎住。

“毒漏了,肯定是毒漏了?!彼緳C檢查后回過頭來告訴阿輝。

阿輝沒有任何回應。

“怎么辦?要不要調頭回農場?他這個樣子,到城里肯定都臭了!”

“回什么農場,你他媽傻??!”

“那你講啊,怎么辦?洗胃你會嗎?”

阿輝顯然慌了,這個人死了怎么交代?他是死于自己的私活,蔣博士不會饒了他的,每一個豬仔每年都能給他創造好幾萬的收益,現在就這么白白死掉了。

“埋了吧,埋了好不好?”他問司機。

“……阿弟啊,他他媽的還有氣的,你就要埋?!”

阿輝跳起來,他從自己的座位底下拿出那把左輪。

“埋了!我說埋了就埋了不然怎么樣?背個死人回去?”他開始尖叫。

其他的豬仔們開始縮作一團,但是司機不為所動。

“你拿這個出來要干什么?你有本事把我們全殺了?我跟蔣哥十幾年,輪到你跟我來這個?”

阿輝開始難聽地大哭。全車沉默了許久。司機終于打破了沉默。

“埋了吧,救不了了,不能拉個死人在車上,碰上巡路的差佬,我們都得完?!?/p>

西澳,二百萬人口分布在二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豬仔死了,就把他埋了,就是這么回事。

喬開始摳他的嗓子眼,他小時候吃過毒蘑菇,他不知道現在是具體怎么回事,但是他確定自己是中毒了。他無法支配自己的下半身,于是他爬著進入一片積水,喬開始大口大口地喝,很多蟲子也被他一起喝下去,之后他又強迫自己嘔吐,臟水呈噴射狀飚出去,終于帶上來一個什么東西。

喬沒有力氣把它吐出來,嘔吐物從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往外緩緩地淌,他無力地側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中,辛辣感開始從他的鼻腔蔓延,窒息在即,他的胸膛快速地起伏著,喬用盡全力把手伸進自己嘴里,往深處探去,他需要用另一手幫忙,才能探向更深處去。終于他摳出了那個避孕套,他嘗到了劣質橡膠,和自己酸辣的胃液,他把避孕套扔了出去又灌了幾口臟水就再次失去意識。再次醒來的時候,喬全身的皮膚都紅腫、疼痛,他不知道自己在暴曬中昏迷了多久。他拍打身上密集的蒼蠅,他的皮就在拍打中一塊塊地卷曲并掉下來,他緊接著再次睡過去,之后他幾次醒來復又睡去,有時看到白晝,有時是星夜。

貝琪坐在蔣博士的對面,蔣博士給貝琪倒了酒。

“你真的不要再來問我了,喬在農場吸毒,嗨大死了,都這么講,那也只能這樣了?!笔Y博士把酒杯往前推了一下。

“蔣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必惖龠€是那句話。

“貝琪啊,我很喜歡你的,你不要這樣讓我失望好不好?你們不過是相處了兩天,有點意思,睡睡覺,你現在就要來我這里賴著不走?你再這么鬧下去,是要逼我做動作,以后誰死了,都來個小情人在我這里坐下不走,要訛我一筆,我買賣還做不做了?”

“蔣伯,我不是那個意思,喬是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我就想要個公道?!?/p>

“好好……算你鴛鴦義氣,我明白,什么算公道?報差佬嗎?可能么?死人的公道,不值錢的。我給你個活人的公道,你看怎么樣?”

貝琪沒有接話。

“喬是借了高利貸出來的,現在人死了,這個錢誰還?有人要去跟他老娘討!六十歲的人了,你想想,你一天不提喬的事情,我一天不跟他老家的那邊提要賬。他的錢我全部退回去,養老送終,你看怎么樣?死人是太平了,活人要餓的,你說我騙你沒有?我送你去墨爾本的餐廳工作,手續齊全兩年下綠卡,我覺得你在這里待著也不好,你丟魂鬼一樣晃來晃去,要散了我的人心的?!?/p>

貝蒂笑著哭起來,她早想到蔣博士永遠有后手,放債的人和蛇頭全是他的弟兄。他吃干榨盡每一個人,每一步都是他的買賣,他又將沒來得及發作的貪婪和冷血裝作仁慈向你兜售。

貝蒂點頭了,沒辦法的,命運正摁著她的腦袋。

喬再次醒來。藥品帶來的昏聵感已經消失,他站起來,失禁排出的糞便也被曬干,從他的褲筒里紛紛落出來。他爬上山包,看到柏油路面在月下如清亮的河水,流過原野。

喬看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Perth,1200km”。珀斯這個字阿喬認得。

他開始沿著公路往回走。他不想報警或者尋求過路車的幫助他首先可惜偷渡來的路費,其次又在一次次瀕死的間隙下定決心,他要回去見貝琪,他會道歉,而后任何事情不能再拆散他們。

然而活人是會餓的。

饑餓帶來的燒灼感最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昏沉麻木與顫抖,將左腳放到右腳前,然后反之,這就是阿喬全部的腦力活動了。

在幾天的跋涉后喬聽見了濤聲?!斑@就是快死了的人應該聽見的聲音么?”他這么想。然而并不是,真的有一片海。厚重和綿軟的云鋪陳在天空,最狂野和不惜工本的油畫家也不會這樣處理他的畫幅。海在退去,喬能看到,螃蟹在追趕逐漸撤去的的海浪。礁石上布滿了密集的貝殼。喬向著海邊走去,他不能夠沖刺也無意發出呼喊。他只是想起那句話,并在內心里默念著:

“遂灘,哦,遂灘?!?/p>

將近兩個多月后的夜晚,午夜警車巡邏在珀斯城郊,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在巡警的視野里。他開始步履不穩地急奔,警察叫他站住,他跑了幾步就跑不動了。在向他靠近的過程中,一名警員發現他的手正在往懷里探。

“Freeze!”警察沖那個身影喊,他猶豫了一會,接著要完成這個動作。槍響了,那個影子向后靠去。

被擊中的人并沒有馬上死掉,他在大口地呼吸,每一次呼吸,他肚子上的皮膚就會緊緊地裹住他的身體,凸顯出他高聳和猙獰的肋骨。他伸出一只手。那名警官摁住彈孔,開始高聲呼喚他的搭檔。

警官翻了他的衣兜,從他變形的手里捏出一張拍立得的照片來。照片里一個姑娘坐在一尊天使雕塑下,仰著下巴看這鏡頭,照片拍得太亮,幾乎看不出人的五官來,雕塑的翅膀圍攏著她。

警官再次敦促他的同伴,同伴手腳并用地爬上高速路緩坡,向著步話機喊叫起來。珀斯的天際線出現在遠處,燈紅酒綠,一個淫邪的礦業城市嘴臉,探照燈不斷地掃過夜空,這不再意味著如臨大敵,而是“沒有明天了”的那種狂歡與歇斯底里,幾百年以來,鋌而走險的淘金者來到這里,在一夜暴富和一貧如洗的輪替中托缽修行。

小查普曼一點也不奇怪蔣博士會矢口否認他認識死者。哪怕死者手里有一張照片寫著這間店的地址和他店員的電話。查普曼和貝琪坐在問訊室里,當然蔣家的訟棍一步不離。他已經沒有什么好問的了,他的所有問題都會被律師擋回來。在長久的沉默后,查普曼越過桌上的中線敲了敲貝琪的手,貝琪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們可以讓他的死起碼有一點意義?!?/p>

她看向證物袋里那張血跡斑駁的照片。她形狀精致的指尖被脫落嚴重的甲油覆蓋,留白處被煙焦油熏的蠟黃。

貝琪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不認識這個人?!?/p>

作為一個警察,查普曼聽過太多這句話了,他能聽出恐懼愧疚或者羞恥。但是這次他聽出了愛。一種拔地而起令人都無法視而不見的愛意。

訟棍開口了:“警官先生,這又是一次顯而易見的誘供,您一直在試圖讓我的當事人自證其罪,這完全有違憲法精神,是險惡而不專業的,我將會對您提請投訴?!?/p>

查普曼沒有回答,他收拾好東西敲門出去了。

去吧,隨你媽的便吧。

一把锃亮的手術刀插進喬的下巴,刀片毫無阻礙的從他的下巴直接切到他的陽具。尚有彈性的皮膚向著兩邊自然地翻卷開去。法醫最先注意到他彩色的腸胃,透過腸胃隱約看到許多色彩斑斕的食品袋。法醫在口罩后只露出他灰白駁雜的眉毛,他作為無數死難的見證,眉間的皺紋極深。他考慮了一會,還是決定從口罩的后面發出一聲含混的感慨。

“Jesus fucking Christ.”

查普曼全程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經歷了什么,他這么做的意義又在哪里。他確信這個人他見過,當然也可能只是又一張典型的出沒于唐人街的苦難面孔罷了。

珀斯漸漸冷了,圣馬丁小學墻外的櫥窗里掛出了新一季的兒童繪畫作品。一張畫非常顯眼地掛在中間,幾個粗線條的人拿著長長的魔杖在驅趕一條河流。藍色的蠟筆涂抹的河流中畫著幾個星星。畫中人穿著圍裙,彎腰走著。玻璃中映出查普曼的臉來,他看畫中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暗暗地涌上來。

墨爾本的墓園沒有袋鼠,并且收拾得干干凈凈。貝琪抽著煙,雨水落在她腳旁的塑料袋上,柔軟細密的青草自視甚高地長在這里,監視探頭滋滋地來回轉動。她的頭發一縷縷地搭在臉上,發梢水流如注。不多一會,保安就來了,他們拎著貝琪的袋子,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了出去。

貝琪現在是一家餐廳的經理,雇主提名手續齊全。還有一年就能入籍。貝琪要結婚了,有個雅思永遠過不了的小子向蔣博士買了假結婚的業務。貝琪現在已經和他搬到了一起,做了共同賬戶,一起還假貸款,房間里掛了許多他們的合影,他們甚至需要睡在一起,以防移民局半夜的突擊查訪。

貝琪終于是把所有的雜物都運到了新家,她在車庫里收拾東西,那小子從后面摟了貝琪,他的身體頂了上來。

“你一定覺得很辛苦吧?!彼哉J風情萬種地咕噥了一聲。

貝琪彎下腰,從工具盒里摸出一把榔頭。她轉身卡住那小伙子的脖子,將他卡到墻上,榔頭密集而準確的砸在他的耳旁,沒幾下他就兩腿一軟,跌跪在地上。

貝琪將榔頭插在褲腰里,在轉身的同時,指了一下門,輕聲快速地傳遞了她的命令:

“滾?!?/p>

她緊接著回身收拾箱子去了,那小子快速地退了出去。

貝琪從一只破紙箱里拿出一件衛衣來,這是她買給喬的,這是他留下的唯一物件。貝琪深深地將臉埋進衣服里。這么久了,這件衣服上喬的味道已經幾乎完全淡去。僅有不知是因為幻覺還是執念而殘存的一縷,貝琪知道,總有一天她將連這一縷也會失去,而她是全無辦法的。她開始大口呼吸,默念喬的名字。這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好像這兩個音節是一句什么咒語,她用這種方式去安撫自己,在后廚被砸到腳,或是在夜幕里于寂靜中獨自駕駛。她都會重復這個過程,她會一遍遍地默念:

“喬……噢,喬……”

這給她力量。使她能飛馳于曠野的路上,于此處向遠方駛去。使她能于黑夜中躍進海里,沖向巨浪并且知道,岸就在附近。

作者簡介:

慢先生,1990年出生,祖籍江蘇蘇州,長于青海西寧,現居墨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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