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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了,地平線

2020-04-14 04:48葉彌
山花 2020年4期
關鍵詞:路邊攤蒙蒙補丁

葉彌

初春的早晨,胡蒙蒙站在一座散發出淡白霧氣的小山包下,腰挺得筆直,眼神專注。她這個表情是全吳郭人都熟悉的。

這座光禿禿的小山包是胡蒙蒙承包下來綠化的,其實是她的父母承包下來的公益項目,一共五座小山包,這是其中的一座。她給這座小山包命名為:補丁山。這個名字讓她感動得有點心酸,因為她覺得現在的人們身心破損,需要好好地打上補丁。但顯然吳郭人不贊同她的想法,說這座小山包在早晨總是霧氣蒸騰,還不如叫熱饅頭山。于是他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胡補丁。有人寫了一篇小文章:胡補丁修理補丁山。無論她做什么事,都是吳郭市的一大新聞,所有關于她的新聞里都放了一點調侃。傳說年輕的男人們對她退避三舍,說她怪異,難以相處。

城西的派出所所長范達輝從來不認為她怪異,昨晚是兩個人第一次在家里約會。范達輝告訴她,她是多么可愛。她的樸素和真誠,是這個不那么好的世界里的一道風景。她對范達輝說,郝龍從來沒有這么夸過我。郝龍說,贊美的語言是最不負責任的,它們會讓你的軟弱再加深一到兩層。范達輝問,郝龍是怎么把加深的一到兩層計算出來的?

她不知道郝龍是怎么計算出來的。這個人四海為家,到處去拍地平線。他最近去了南非,寫了一篇文章刊登在《吳郭晚報》上,說他在這里找到了家的感覺。他難道想在好望角的岬角上搭個窩?

以前她閑著,編過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喜歡到街上去看女人。他最初是懷著純潔的念頭去的。他在心里給每個女人“換”上最漂亮的衣服,有的是西式晚禮服,有的是中式手工繡花長衫。有的是露臍裝,有的是小西裝套裙……紅黃藍綠灰粉,黑白青橙紫棕。當然是他認為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他具有了特異功能,一看到女人的身體,不管她的衣服多厚實,統統變得像被水淋透的絲綢,緊緊地貼在身體上,輪廊盡現。再到后來,這層濕衣服也沒了,滿大街上都是裸體女人。剛開始他很興奮,但是成年累月地看過來,他看得很痛苦。于是就自殺了。到了陰間,閻王爺大吃一驚,說,你是個老實人呀,還有許多年的陽壽,怎么就想不開了呢?閻王爺就跟他做了一個交易:拿掉他的一對卵子,重回陽間。他就這樣回到人世間,又能看到女人身上的衣服了,很平靜,很幸福。

昨天晚上,在胡蒙蒙租借的房子里,她把這個故事講給范達輝聽了。

以前她講給郝龍聽,郝龍氣乎乎地問,男人平靜的代價就要拿掉一對卵子?拿掉了卵子還有什么幸??裳?。

范達輝是個性情溫和的男人,因而他的邏輯思維也是溫和的。他說,第一,如果女士不想讓男人看到她身體的話,男人是看不到的。除非強迫,那是犯法的。第二,不想探究女人的男人,可能不會真正平靜的。第三,編這個故事的人可能是個怪胎,這個人對男人可能懷有敵意……可能是個女人吧?

范達輝說了那么多的“可能”后,胡蒙蒙說,是的,我知道編故事的人是個女人,她是在讀碩士的時候,閑的,才編了這么個段子。但是她對男人沒有敵意呀。她的用意是探究這個世界。

范達輝問,她探究到了啥?

胡蒙蒙學著范達輝的口氣說,她可能探究到了男人的敵意。

好像是為了化解敵意,她帶著一股風,也帶著率真的勁頭站起來,先脫了自己的衣服。范達輝沒動,仰臉看著她,看來吃了一驚。片刻,他一口喝掉杯中酒,下了決心似的,站起來,卻是把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胡蒙蒙低著頭笑了幾聲,穿上衣服對范達輝說,嗯,你是一個老實的好人。

范達輝臉上紅了一紅,燈光下是看不到他臉紅的,他也就是感到兩頰熱了一下。胡蒙蒙脫剩下吊帶衫時,他看到了吊帶衫的前胸打了一個補丁,才臨時決定中止纏綿下去。他沒有看不起這個補丁的意思,他是想到了另外的意思,也許胡蒙蒙在內衣上打個補丁有她的企圖,借此告誡她的愛人,不要對她的家產有什么貪念。

但是他說出來的話是這樣的:沒想到你這樣樸素?這么樸素的人是神圣的,不可以隨便侵犯的。

現在,胡蒙蒙站在補丁山下,迎著初升的太陽,瞇起眼睛,只等范達輝從陽光照過來的方向進入她的視野。昨天晚上,范達輝的冷靜很合她的心意,她已經厭倦了摸不著頭腦的激情,只有冷靜、克制、內斂才是可靠的。范達輝還沒有來,她轉頭朝不高的山頂上看去,山頂那里有一塊巨石,是一塊沒來得及被人運走的石頭,紅漆寫著:補丁山。從此它不會離開這座山了,它會作為一道風景永久地安坐此地,就像她的心一樣。讓郝龍到處漂泊吧。

可惜的是,補丁山太矮了。站在山頂的巨石上朝遠處望,無窮無盡的房屋,永遠看不到地平線。

范達輝怎么還不來呢?現在已是二月中旬了,她得抓緊時間綠化這座小山包?;ㄉ蟼€把月,才能把這座小山包種上花草和花樹。美人蕉正是分株的時候,它們要種在山腳下。美人蕉邊上,她準備扦插紫薇。別的地方,除了山丘頂部,全都移栽上各色雛菊。她還要親自去園林里采南天竹的籽,用沙藏法催芽以后,把它們種在山頂大石塊周圍。她要去的園林是自己家的,當年她一意孤行跟著男朋友郝龍去了北京,兩年沒有回吳郭老家。父母造了個園子,叫“蒙園”,取她名字中的一個字,里面遍植她喜歡的南天竹。這個園子就像祭壇一樣,南天竹類似于招魂幡,真的把她又招回來了。但她還是沒有回家住,和以前一樣租了房子住在外面,離家人遠遠的。

來了五輛運土車。領頭的司機老王是她父母公司里的,車子也是她父母公司的。老王管著二十幾輛大大小小的車。他今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土運過來,指揮工人把山包上無土的地方填上土。

老王臨走的時候說,我就搞不懂,你為什么要自己干這種粗活?你爸媽要買飛機了,你還騎著自行車。

他上了汽車后還一個勁地搖頭。胡家女兒的怪異行為,工人們都耳有所聞,所以他們都心照不宣地咧開嘴笑著。

她終于等到了范達輝,太陽已經升到半天空了,陽光也開始耀眼。范達輝開著他那輛不顯眼的“現代”,緩緩??吭谶吷?,搖下車窗,看著她,眼神里沒有內容。半晌,淡淡地說,哎,我想,我們倆不合適,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胡蒙蒙說不出話,額頭上出了一層汗,她伸手去擦,竟然擦也擦不完,額頭上就像鉆了一個小泉眼。她眼看著范達輝的車子匯進街上的車流大軍里,片刻就不見蹤影了。

好吧,趁著她發愣的時候,我們理一理胡蒙蒙的生活。她出身于一個衰落的名門大族,到爺爺奶奶這一代,靠著雙手打拼,從一個窗簾小店開始,到后來交給她父母親的上市裝修公司,資產十幾個億,算是吳郭城里的富裕一族。她風平浪靜地在吳郭讀完小學、初中,上高一時,她走在路上,被一位導演看中,去演了冰清玉潔的女二號。她的照片和畫像在城里城外到處被人張貼。對于聲名,她表現出令人無法理解的抗拒,高中一畢業,就去美國的大學讀植物系。讀完碩士回到吳郭城,這時候她又成為了吳郭人關注的目標,關于她的消息經常在別人的朋友圈里傳來傳去,傳得最多的還是她的怪異。像她這么一個大富人家的女兒,理應過著天堂一樣的尊貴生活,但是她就像一個窮人一樣,住著一間租來的房子,騎著一輛十幾年前的舊自行車,穿的外套快二十年了,她還當個寶一樣,干活的時候她要脫下外套放好。那么她里面的毛線衣怎么樣呢?露出來的毛線衣,前胸、后背、腋窩和一處下擺重新織補過了,織補過的地方隔著五米也能一眼分辨出來,它們僵硬著,皺著,像一個沒牙的老太婆,抿著癟嘴費勁地嚼著什么……也許費勁咀嚼的是自己的生活。即使如此費勁咀嚼,生活也曾是消化不良吧?

從她有自己的想法開始,她就不停地要對別人解釋,對爺爺奶奶解釋,對外公外婆解釋,對父親母親解釋,對七大姑八大姨解釋。對親人要解釋,對不親的人也要解釋……但很多時候根本就解釋不了,解釋了一遍又一遍,他們還是不懂,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那樣做。為什么她總是與別人不一樣,而且堅決不改……為什么要跟著郝龍去北京?郝龍自己也說,他是個浪蕩子,花心的人,他不會和任何女人嘗試過普通的日常生活。即使過,也不會長久。但是胡蒙蒙喜歡他,他至少忠于自已。這個不著邊際的人,在北京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把她趕到大街上。那天,她一個人在風雪里走了三個小時,她感到她的手、腳、腦袋,全都變成了冰砣子,沉重、麻木,行尸走肉一樣,是這個世界的累贅。她后來猛省,走了三個小時,繞來繞去,最后總是回到他們租房同居的樓下,她就是想回到那個浪蕩子的身邊,他們曾經有過那么美好的日子,最窮的時候,晚飯時一人吃一個烤山芋,就睡覺了,摟在一起什么話也不說,但她心里很踏實。她用了最后的一絲自尊,沒有再去敲門找他。他說過,他會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趕她走,這樣彼此就不再惦念了。冰寒徹骨,她想起了媽媽溫暖的懷抱。于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那頭驚愕地問:“為什么?”那天夜里,她驚動了她千里之外的所有親人,她的手機響徹后半夜。他們全都無一例外地問她:“為什么?”兩年未見,大家對她的要求還是和以前一樣。她解釋,再給解釋作解釋……

她對大家說,她理解郝龍,她對郝龍的愛永遠不會改變。為了這句話,她就得不停地解釋。

她給范達輝發了一個短信:我不會要求你解釋。

范達輝回了一個短信說,我也不準備解釋,因為越解釋,我對自己就越發困惑。

很快就到了三月中旬,胡蒙蒙的補丁山被她糊里糊涂地綠化完了,一副好模樣。電視臺和幾家報紙都沒報道這件事,因為胡蒙蒙在補丁山上勞動時,見到前來的記者就破口大罵。所以好些記者說,胡蒙蒙的腦子才需要打個補丁。但是她和她的補丁山卻出現在千家萬戶的手機視頻里,同時出現的還有她毛線衣上那幾個補丁。風雅的吳郭人紛紛在視頻下面留言表示對那幾個補丁不理解。有幾位極端分子說,這是一個怪胎,你永遠搞不懂她,請她離開吳郭吧,她破壞了吳郭女人的美好形象。

這一天,出了一個事故。她騎車去補丁山,剛到山腳下,就撞上了一個騎助動車的男人。那個人是逆行,騎在人行道上。誰都看見他在逆行,大家都在避讓他,唯有胡蒙蒙迎面撞了上去。這種事故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那個被撞的人,跌得嘴啃地,屁股撅得半天高。她忍不住笑起來。

那個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大聲地哼,就是不爬起來。他哼哼的音調里不痛苦,不凄慘,明白人一聽就知道他用意何在。

胡蒙蒙過去拉起他,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的衣服穿得不少,估計沒有跌傷。他坐起來,頂著額頭上一塊灰漬,說,我還要上班。你快說說,能賠我多少錢?

胡蒙蒙說,你想要多少?

那人打量一下胡蒙蒙說,看來你和我一樣是個窮鬼。算了,不為難你了,給個八百塊錢了事。不過你得留下手機號碼。和我,還有我的助動車一起合個影,防止日后我有什么問題。

胡蒙蒙拿出手機給他轉了八百塊錢,又和他、摔在地上的助動車一起合了影。這件事很麻利地解決了。五十多歲的男人告訴胡蒙蒙,他姓田。胡蒙蒙就叫了他一聲“田叔叔”。田叔叔詫異地盯著胡蒙蒙看,帶著滿腹的疑問走了。

過了一天,田叔叔可能從詫異中回過神來,覺得胡蒙蒙是只嫩鳥,可以敲詐一下,就發短信說他被撞后頭暈,要求再給八百。胡蒙蒙又從手機轉了一千元給他,多給了兩百元。田叔叔回了一個情真意切的短信:你太好了!

又過了一天,田叔叔想起了什么,發了一個短信給田蒙蒙,說,被你撞了以后,三天過去了,我身體沒有什么問題。一千八百塊錢,我是拿得多了一點。我想今天晚上請你吃個便飯。我是個窮人,請不起大錢(吃飯),只能請你到路邊小攤子上吃一點,表表心意。

胡蒙蒙很樂意吃路邊攤。她經常偷偷跑去吃。有一次,她在吃路邊小龍蝦時,被小報記者拍到。記者問她,路邊攤存在很多問題,衛生問題、擾民問題,政府已經把路邊小吃攤列為取締項目,請問你來吃路邊攤是不是表示支持路邊攤的存在?她回答說,不解釋。

田叔叔精心打扮了一下,穿著一件灰色的舊西裝,灰藍色的襯衫,打著一根黑領帶。襯衫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紫紅色的棉毛衫。胡蒙蒙坐下來后,他埋怨她穿的衣服不好看,說,做家政的阿姨穿得都比你好看。他嘆著氣,帶著不滿的情緒馬馬虎虎地點了一個小火鍋。雜七雜八的火鍋料端上來,胡蒙蒙不客氣地一樣一樣下鍋,吃得熱火朝天。田叔叔始終沒有動筷子,斜睨著眼珠子看田蒙蒙吃,說,其實還有更好吃的東西,但是我想,什么人吃什么東西。他話中帶刺,田蒙蒙也不理會,吃飽了,站起來去付了賬,騎著車離開路邊小攤子。經過田叔叔身邊時,對目瞪口呆的田叔叔道了一聲謝謝,吹一聲口哨,揚長而去。

騎了不遠,田叔叔追上來。他說,你怎么突然就走了?我還有話和你說。

胡蒙蒙放慢車速,田叔叔說,你看,你給了我一千八百塊,我請你吃飯,反而是你付賬。我要是不懂你的心,我就白活了。

胡蒙蒙說,我是什么心?

田叔叔說,我早就離婚了,家里只有一個女兒。房子是租來的。

胡蒙蒙說,我房子也是租來的。

田叔叔說,那好,我倆就不用互相嫌棄了。

胡蒙蒙說,我為什么要嫌棄你?我的理念就是天下平等。

田叔叔說,平等是不可能的,男人總是比女人強。你要是做了我的女朋友,要給我燒飯洗衣服。

胡蒙蒙吃了一驚,這才明白田叔叔的用意,猛地一蹬自行車。田叔叔一把拉住她的自行車龍頭,說,你不能走,你要給我解釋一下……話沒說完,胡蒙蒙跳下來,一拳擊中他的門面,他一聲不吭地跌倒在地。胡蒙蒙想,到底干了一個月的體力活,把力氣激發出來了。

沒幾天,田叔叔又來給她發短信了,說他已經打聽到胡蒙蒙是什么人了。他首先要求胡蒙蒙給他一個解釋,為什么和他這種窮人開感情上的玩笑,還打他。并且說, 如果她不給合理解釋的話,他要把事情鬧大,看誰的損失多。然后,他控制不住地說,他懷疑胡蒙蒙精神上有病,建議她及早去看精神病醫生。

胡蒙蒙想了片刻,就給范達輝打了一個電話。范達輝也不多講,只說了一句,你把對方的電話告訴我。說完就掛了電話,胡蒙蒙心中悵然若失,不知道這個電話打得對不對。

第二天,范達輝給她發了一個短信:事已辦妥。

事已辦妥?這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樣,田叔叔后來再也沒有麻煩過胡蒙蒙。胡蒙蒙正在寫一本吳地外來植物的歸化史,一時也就忘了這件事。一個多月過去,國際勞動節那天,范達輝給她打電話說,聽說你喜歡吃路邊攤,我帶你去一家吳郭最好吃的路邊攤。

到了路邊攤,原來就是田叔叔帶她來吃的那家。節日的晚上,攤邊拉著霓虹燈,掛著燈籠,燈紅酒綠的樣子。滿滿的人,迷醉地享受廉價的美味。范達輝穿著便服,已經點好了小火鍋,等著胡蒙蒙。胡蒙蒙坐下來就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種地方?我坐下來后,就感覺到像混在一個大家庭里,沒人在意我,我做著事,不用解釋。范達輝說,其實是個錯覺,還是不一樣的。胡蒙蒙說,是的,我很清楚,大家的心里對我有很多要求,包括田叔叔。我一個都滿足不了。溫婉淑女,新時代女強人,引領風尚的標桿,事業家庭雙豐收的模范女性……我明白,我都不是,我不過是取了我自己的樣子。范達輝問,你是什么樣子???胡蒙蒙說,我不知道。你知道嗎?范達輝笑了,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并不愛我,愛我的話,我提出分手,你會要我解釋。

胡蒙蒙想,不管愛不愛,我都不會要求解釋。但是這句話她說不出口,有一種不尋常的氣息飄蕩在空氣中,不是吃一頓飯那么簡單。

短短的冷場,突然范達輝對她說,我認識郝龍。他有一年聚眾斗毆,是我處理的。我只能說,你的審美很特別。

胡蒙蒙知道,范達輝終于要聽她的答案了。她說,他從小就東游西蕩,我碰到他的時候,他從一家攝影雜志辭職下來,只要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就為了拍各種地平線——是地平線,不是海平面。我們分開后,他又四處為家了,一直行走在路上。最近在非洲。他說他從小就內心不安定,只有看到地平線時,才會感到身心的安定。所以他發誓這輩子要跑遍全世界,尋找各式各樣的地平線。

范達輝好像對上述解釋并不滿意,說,我們不說地平線了,還是說說你吧,我希望你以后找一個……嗯,我們心目中的男朋友,他高大英俊、正直善良、充滿人生的智慧,能為社會作出大貢獻,是我們可望不可及的優秀人物。你條件這么好,完全找得到這樣的人。

胡蒙蒙說,我害怕……

范達輝問,你怕什么?

胡蒙蒙說,我怕我一腳踏進去,都是別人心中的天堂。我不要這種天堂,我要我的地平線。

兩個人面對著面,像兩個談判對手一樣。面前的一只小火鍋散發出詭異的蒸氣,被五顏六色的燈光一打,仿佛每個人的身體都要飄浮起來。

范達輝說,我約你到這家路邊攤,是有原因的。

胡蒙蒙松了一口氣,開始吃火鍋里的東西。她說,你不是說,這家路邊攤是最好的。

范達輝說,當然是最好的啦,因為我女朋友就住在后面那幢樓里。我是想帶你去看看,我女朋友是怎么當女人的?——你不要多想,我對你完全是一片誠意,你是個優秀的女生,但是你的生活理念有點問題。人要向上,可是你為什么總是朝下走?你那個地平線到底在什么地方,難道在地獄里?

胡蒙蒙說,兩個多月沒見,你就變得這么伶牙利齒了。

范達輝說,這要謝謝我的女朋友,她激發了我的感情。還要謝謝你,沒有你,我碰不到她。

范達輝結了賬,一把拉了胡蒙蒙就走。從路邊攤的邊上穿過去,就到了范達輝女朋友的家了。一路上燈光暗淡,路上也不平,胡蒙蒙深一腳淺一腳地被范達輝拉著跑。范達輝走得就像駕了云,她卻像在泥濘里。她感到腳步沉重,她想她在害怕什么。

走到一幢樓邊,范達輝拉著她的手,拉到一樓的南圍墻邊。這是一個老式的小區,樓房都用紅磚圍墻圍著,圍墻上有一個個菱形孔洞。朝洞里看過去,見到一個很小的院子,院門是開著的,屋子里燈火通明,窗簾沒有放下來。兩個人在屋里,一位是時髦女郎,化著妝,穿著高跟鞋,銀色緊身旗袍。另一位中年男人正是田叔叔。胡蒙蒙想一想,就想明白了。那女郎應該是田叔叔的閨女。她回頭看一眼范達輝,范達輝說,我總得告訴你,我找的人是誰。胡蒙蒙說,明白。大晚上,她為什么還化著妝,穿著高跟鞋和旗袍?范達輝說,我和她講好的,今天晚上要去她家里……這個是你不能理解的吧?

胡蒙蒙退出來,走回到大路上,說,這個不難理解呀。

她找到回去的那條路了,范達輝跟在她后面說,有一回,我和他們父女倆在一起的時候,想起了你。也想起了你講的那個故事。我就把你講的故事講給他們聽了。

胡蒙蒙說,哪一個故事?我講給你聽的故事很多呀。

范達輝看到她腳下一個踉蹌,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就像來時那樣。他的力氣用得恰到好處,好似彰顯他心里波瀾不驚。但是胡蒙蒙知道他心中有困惑,這種困惑來自于她,而不是田叔叔和他的女朋友。

胡蒙蒙不由地想到一個事實,她確實給大家帶來了困惑,大家對她的種種要求正是困惑引起的。

范達輝說,就是那個老實人的故事:一個男人,喜歡到街上去看女人。他最初是懷著純潔的目的去的。他在心里給每個女人“換”上最漂亮的衣服,有的是西式晚禮服,有的是中式繡花長衫。有的是露臍裝,有的是小西裝套裙……紅黃藍綠灰粉,黑白青橙紫棕。當然是他認為的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他有了特異功能……

胡蒙蒙說,他們聽了故事有什么意見?

范達輝說,我女朋友從來不說意見,我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她不說反而好。她不說是非,讓我感到心里很安定。你的田叔叔說,滿大街光屁股女人,看久了確實很讓人厭煩。但是他可以出國去,看外國女人的屁股,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看過來,這樣就不會感到厭煩了。

胡蒙蒙說,田叔叔這么一講,顯得我們多么沒水平。這個故事是我胡編的,其實就是我對人生的困惑。田叔叔這樣解釋,也顯得我的困惑多么沒水平。

范達輝說,人生總有困惑的,一定就要解開嗎?

胡蒙蒙說,當然要解開。當我們不再為別人困惑時,就看到地平線了。

她想起郝龍,她為郝龍付出了所有,郝龍為什么執意與她分手呢?他自我塑造的浪蕩子花心男的形象,只是他對世界困惑的后果嗎?他們分手以后,她回到吳郭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個短信給郝龍:我回家了。告訴我真話,為什么要趕走我?郝龍沒有回信息。她也就沒有再去問他?,F在,到了再次問他的時候了。

她馬上給郝龍發了一個信息:告訴我真話,當初為什么要趕走我?

她好像聽到了好望角波濤洶涌的聲音。

郝龍回:到了今天,我才有勇氣解釋了。原因是,沒有人理解我們的情感,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人生苦短,何必再去增加困惑呢。

她流出了眼淚。又問:那你拍到你心目中的地平線了吧?

郝龍回:每次都是。

她問:你那里是凌晨三點,這個時候,你在做什么?

他回答:看你的短信。

她問:空閑的時候,你想過我沒有?

他回答:沒有。我自己還沒有活好,沒資格想別人。

范達輝放開胡蒙蒙的手臂,到大馬路上了,燈光亮得像天堂一樣??粗擅纱蜷_扣在路邊欄桿上的鏈條鎖,騎上自行車遠去。他知道,他們兩人今后不會再有多少聯系。十多年前,范達輝還是派出所里一個實習的民警,頭一次值夜班,接待了一件糾紛,一位十五歲的女孩,在她的家中,與三位差不多年齡的男孩爭論某個問題,她拿起水果刀在一位男孩的手背上戳了一刀,中止了這場討論。傷口不深,但還是屬于傷害,受傷的男孩和女孩都淌著眼淚。他們爭論的問題是:什么樣的女孩,才能得到真愛?結論莫衷一是。但三個男孩一致認為,像她這樣的女孩,反而不會碰到真愛。她擁有了一切,卻還在莫名其妙地追求什么境界,追求與眾不同。她讓人望而生畏,所以她不會幸福。

三對一,落敗的的那個女孩姓胡,叫胡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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