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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動物園

2020-04-19 09:59趙挺
文學教育 2020年3期
關鍵詞:老馬總監外婆

趙挺

1

我寫完那本庸俗的新書,是一個陰郁的下午。我走在街上,想吃點什么。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偉大的文學性”。我挺喜歡王小波、加繆、塞林格,也挺喜歡炸雞腿、麻辣燙、熱咖啡。我只想賺點錢,以此舒服地度過每一個管他是陰郁還是燦爛的下午。

我吃完飯,沒事情干就往回走。一個大爺躺在路中間,旁邊停著一輛汽車,路的對面放著大爺的一只鞋子。我想我也做不了什么。當我再次沒事干從家里出來的時候,看到大爺、汽車和鞋子依舊老樣子在那里。出于一名寫作者的關懷,我把那只鞋子撿起來遞給了大爺。大爺瞪著我說,誰讓你撿的?給我放回去吧。我又把鞋子放回了原處,大爺說,有這么近嗎?再放遠一點吧。

幸虧我現在三十歲了,十年前我會過去踹他兩腳,然后二話不說拿起鞋子扔進垃圾桶?,F在我不會了,哪怕一輛汽車碾壓了他,這又關我什么事。我三十歲了,越來越成熟了。別人的三十歲,除了吃喝,也就盯著漂亮姑娘的胸部多看幾眼,其他一切云淡風輕,相比較而言我還是雜念較多。譬如還偶有“寫作者的關懷”等虛妄之念,說明心理還沒發育健全。

我把大爺的鞋子往后挪了點,實在沒事干,就打電話給老虎。三天時間,老虎已經給我打了十多個電話,我一個都沒有接。老虎是個軟件工程師,一直在致力于人工智能的研究與開發。在更早之前,我和他一起見了一個投資人,老虎告訴投資人,將來人工智能將接管你的生活甚至工作,市場潛力巨大。投資人說,要不先給個五萬塊試試?老虎借口上廁所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和投資人聊了十多分鐘的人生和理想,最后我把單給買了。

老虎接我電話的第一句話是,還活著?然后告訴我他在開發一款寫作軟件。這個想法來自于我。他看我寫作太辛苦了,經常連續寫幾天,打無數個電話都不接,就跟死了一樣。這款智能寫作軟件,致力于把全球所有作家的作品都納入數據庫,進行雜糅、拆分和重組。以后我們寫作,腦子里只需有個想法,然后輸入百分之十海明威,百分之三十加繆,百分之三十五王小波,百分之十五博爾赫斯,甚至輸入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如果對作品有什么不滿意的,可以繼續輸入名字和比例進行調整,也可以人工逐字逐句調整,你只要輸入一個數字,他就能生成一篇相應數字的文章,一小時能生成一億字。

老虎的意思是,我就別寫作了,幫他來完善數據庫,將海量作家的作品導入這個數據庫,并且不斷地保持更新。我說那這個世界上不需要作家了嗎?老虎說,一方面我們不停納入那些還在進行自行創作的作家作品,另一方面軟件創作出來的文章也納入數據庫,這就叫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法。

老虎在掛電話之前告訴我,用不了多久,我們只需要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的操作員就行了,這個世界就不需要作家了。

這話讓我有點憂傷,如果這個世界真不需要作家了,那我能去干什么?我在這條大街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本質上這是一種職業解放,或者說勞動解放。而我們一直覺得動點腦子寫出來的東西總顯得比不動腦子寫出來的東西更有意義,我們對自己的腦子是否有一種低級的迷信?我在思考這些的時候被不平的路磚絆了一腳,終于想起了小佚。

我打電話給小佚,她掛斷了。她回我信息,在開會。我問她晚上吃什么,她說什么都可以。我說那就吃日本料理吧,小佚說這個昨天剛吃過,我說那就吃火鍋,小佚說最近上火,我說那就吃海鮮吧,小佚說還沒吃膩嗎?我說那中山東路等你嗎?她說快結束的時候再聯系。我說幾點結束?她說現在也不太確定。

2

我花了一個上午,駕駛著我那輛灰蒙蒙的汽車開了三百多公里,不停地從城市的東邊開到西邊,再從西邊開到東邊,也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這期間我聽了很多音樂。譬如十年前很喜歡的主唱已經死了的林肯公園。只有一首歌好聽的Patrick Nuo。某一時刻深入骨髓的FM Static。爛大街的Busted。還有開車讓你睡著的卡拉布呂尼。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也聽不懂意思的音樂。

我這么來回開的原因是,我汽車的水箱漏水了。比起大店一千多塊的修理費,在太陽剛升起來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家只需三百塊就搞定的小店。年老的修車師傅,搗鼓了一陣,在十幾平米陰暗的修車鋪里點著煙對我說,你先開個十天半個月大概三四百公里試試,到時候再來看看有沒有問題。于是我一個上午就開了三百多公里,最后伴隨著卡拉布呂尼昏昏欲睡的聲音,將車停在了陰暗的修車鋪前。老師傅看了幾眼說,還是漏水。換了一個水箱之后說,再去開三四百公里看看。我在晚上七點多的時候,又開完了三百多公里。老師傅端著飯碗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了一會兒說,要不明天再說吧。

我急于把車修好,是因為我要開著車和老馬去西藏了。這在以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現在干的人多了就變得比較庸俗了?,F在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別酷的事情,只是覺得庸俗其實也是挺酷的。

我和老馬在一個游戲群里認識,我們都屬于特別庸俗特別酷的人。連游戲我們都不好好打,經常瞎扯淡。在這個幾百號人的群里,老馬半夜突然會發一句,明天有人騎車去云南嗎?只有我回,有。知道尼采唯意志論是什么嗎?只有我回,知道。八尺龍須方錦褥,下一句是什么?只有我認真瞎編,四根狗尾圓破絮。你知道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么嗎?我說,吃喝嫖賭。說完這話,我和老馬雙雙被踢出了群。我們就這樣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誼。

我和老馬玩游戲的時候,經常在游戲的對話框里談論哲學、人生以及宇宙的奧義。別的隊友經常迫于無奈破口大罵,但是因為不雅詞匯被屏蔽,所以經常會有一大堆星號出現。只有我們這種高大上的詞匯,才會源源不斷呈現在一款無聊幼稚的游戲里。

我和老馬認識兩年多,玩游戲的時候,我們投敵無數,坑隊友沒商量,義無反顧,持之以恒地將游戲游戲的精神發揮到極致。老馬說,這才是真正的游戲哲學,你亦我,我亦你,敵亦友,友亦敵,輸則贏,贏則輸。我說,老馬你做什么工作的?老馬一本正經的回三個字,哲學家。我說,哲學家一個月多錢?老馬說,錢越多越庸俗。我說,那就不談錢了。老馬回,兩千。我說,那你一點也不庸俗。老馬有時候問我借五千,有時候我問他借三千,有時候他又問我借兩千五,有時候我也問他借個三千五,來來回回無數次,我都忘了我們到底誰欠誰錢了。

老馬提出要開車去西藏的時候,我覺得老馬還是挺酷的,但是后來我發現老馬比我想象的還要酷,因為老馬連車也沒有。

在我花了一千五將汽車漏水問題解決之后,我開著車去找老馬,準備接上他就往西藏方向開去。我和老馬都是很酷的人,所以在出發的前一天,我才想起來和老馬說,要不見一面吃個飯聊聊,畢竟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老馬說,明天都要出發了,明天見吧。老馬說,明天在天一廣場的二號門前等我。

我到達天一廣場的二號門前,看見老馬背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一頭長發,穿著一件破舊的皮夾克,瘦小黝黑的臉龐,嘴巴上斜叼著煙,這一切無不在告訴周圍的人們,老子我要駕車穿越中國去西藏了。這牛逼哄哄的樣子和這個城市特別格格不入。

我搖下玻璃窗,大喊一聲,老馬,這里。

老馬晃蕩著巨大的旅行袋跑過來,想和我說兩句又或者想分我一根煙。我說,這里不能停車,上車再說。老馬一屁股坐到副駕,將旅行袋往后座一甩,撩了一把長發,一股幾天沒洗頭的酸腐味撲鼻而來。車上正隨機播放著一首名叫In the morning light的歌,我說,這歌怎么樣?我將這首歌名翻譯成,沐光之城。老馬一臉無所謂操著一口極其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可以,然后說,得勁,得勁。老馬掏出一款過時的破手機看了看說,太慢,上高架。我說,不趕時間。老馬被風吹得瞇著眼睛說,趕。我說你包里都帶了些什么,老馬說,破衣服。老馬的確是個哲學家,有點人狠話不多的感覺。我說,從網上就可以看出來你是個哲學家。老馬叼著最后一根煙說,過了過了,前面掉頭。我調了一個頭說,去干嗎?老馬扶著門說,停停停,就這里,我買包煙。下車的時候,老馬給我五十塊說,都是這個價。我說,老馬,怎么了?老馬一扭頭,還叼著明滅不定的煙屁股說,誰是老馬?我說,你不是老馬?老馬一下車,踩滅煙蒂說,誰是老馬?我說,不是去西藏?老馬將旅行袋一扛說,去河南。

我看看手機,老馬沒有一點反應,我試圖聯系他,也沒有任何回復。我重新將車開回天一廣場的二號門。因為大門前不能停車,于是我不停地繞圈,每繞一圈我就看一眼,總看見一群行色匆匆的人從一邊走到另一邊。繞了五六圈之后,我將車停在大門口,警察馬上過來示意我開走。

我邊踩油門邊用手不停聯系老馬,就像在聯系一位遠古時期的哲學家,一直沒有反應。此刻,我發現水溫又高于一百五十度了,警示燈亮起,這說明水箱又漏水了。我將灰蒙蒙的汽車往那個陰暗的小店鋪開去。此時,曾經鐘愛的綠日樂隊在唱著那首俗不可耐的歌曲When I Come Around,我英文不太好,隱約知道有周而復始的意思。

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好久沒有聯系小佚了,雖然可能才一天,但是她也沒聯系我。于是我發了一條信息給她,在忙嗎?一直到太陽西斜,年老的修車師傅開合引擎蓋無數次之后,小佚回我,還好。

3

魚龍搞了一支搖滾樂隊,希望我幫他找一個排練的地方。我說,那就我家吧。魚龍說這排練的聲音比裝修聲音還大。魚龍的出現總是伴隨著一個鼓手和一個貝斯手,每當魚龍說什么的時候,另兩個人就負責說,對對對,是是是。魚龍說,作為一支樂隊三個人就是一個人。他們的目標是成為披頭士樂隊,再不濟也要成為滾石樂隊,底線是皇后樂隊。十年前我也組過一支樂隊,我的最高目標只是成為來自臺灣的五月天,這是一個在很多眼里整天唱口水歌的樂隊。魚龍問我當初我們是在哪里排練的。我告訴他我們搞樂隊最大的問題不是排練場地,而是人都湊不齊。

在這個城市里,找個搖滾樂隊的排練場地確實有點困難。搖滾樂隊排練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既不能影響別人,也不能受別人影響。但是這一切如果有足夠的錢,并不是什么問題。

我們試圖去這個城市最高的地方。我們爬了很多寫字樓的樓頂。有時候我們上去了,被保安不留情面地趕下來了。有時候我們在大廳連電梯都進不去。于是我們試圖去這個城市最低的地方。我們去找了很多地下車庫,地下一層,地下二層,地下三層,都不行,只有一個物業的負責人跟我們說,如果有地下十八層,那你們就排練吧。魚龍聽了這話,就要跟物業的負責人干起來,我拼命拉住了。魚龍說,我們可是搞搖滾的。我說,搞搖滾的搞不過保安。

如果是十年前,我可能要試圖加入這個樂隊,但是現在,我知道在這個城市里搞一支搖滾樂隊不太現實。除了搞搖滾樂隊,三個人在這個城市里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譬如開一家奶茶店,一個負責做,一個負責收錢,一個負責外送?;蛘卟幌敫苫?,純粹想消磨時間,那坐下來玩斗地主也比玩搖滾樂隊靠譜。魚龍聽我這么說的時候,睜大眼睛瞪著我。我第一次發現魚龍的眼睛竟然這么大。

第一次聽到了魚龍樂隊的排練,同樣是在一個陰郁的午后。在一個敬老院偏僻空蕩的場地內。魚龍給每個老年人買了睡眠耳塞,不要聽的可以塞上耳塞。出乎意料的是,在魚龍排練的時候總是圍著一大群老年人,他們都一臉認真地坐在椅子上,仔細聆聽。魚龍他們有時候完整地演奏完一首歌,有時候中途停下來重來。

大概在下午四點多的時候,魚龍他們演奏了一首叫《I Wanna Hold Your Hand》的歌。這是1964年披頭士樂隊第一次在美國演奏的歌曲,被譽為“英國入侵”的代表作。歌詞的核心意思就一句話,我想拉起你的小手。整首歌都在反復著這一句話。

外面的天氣依舊陰郁灰蒙,周圍的很多老年人依舊坐在小凳子上認真聽著。魚龍他們改編演奏了好幾遍,唱了四十多遍“我想拉起你的小手”。臺下一片安靜。

快到飯點的時候,魚龍他們演奏了一首《茉莉花》,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然后就是凳子拖動的聲音,年老的人群慢慢散去。

魚龍每周四都要在這個偏僻空蕩的地方,給老年人演奏一些院里規定的曲目。一個月里他們演奏了《回娘家》《繡紅旗》《打靶歸來》《歌唱大別山》《偉大的北京》《翻身農奴把歌唱》等歌曲。

三個月后,他們就從敬老院出來了,去參加了幾個音樂節,演奏了幾首他們的代表作。贊美他們的人沒有,罵他們的人也沒有。每次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有點像廁所上面貼的那些小標語。

魚龍準備重新找排練場地,一切想要的重來的時候。我遞給他一只煙,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魚龍說,你別勸我開奶茶店。貝斯手和鼓手都說,對對對,是是是。我說,你就一個人彈彈吉他,唱點民謠,這樣你在我家里就可以排練。這一次貝斯手和鼓手沒有說,對對對,是是是。

我說你彈唱幾首輕緩一點的民謠歌曲,《九月》《米店》會不會?魚龍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后響起輕緩的歌詞和旋律,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你坐在空空的米店……貝斯手和鼓手像木偶一樣站在后面,好像從此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打電話給小佚,想讓她聽一下這些現場版好聽的民謠。電話沒有人接。我說,魚龍,一會兒你給我喜歡的姑娘彈一些民謠,我給你錢,或者給你找個好點的能排練搖滾的場地。魚龍抱著一把我以前買的兩百塊的木吉他說,好。

我和魚龍、貝斯手、鼓手四個人一直在等小佚。后來我們就這慢慢睡著了。

4

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到達了步行只需十幾分鐘的地方。我記不住這個活動的名字,總之是一個沒有太大意義的藝術聚會。有很多所謂的藝術家甚至古董收藏家。我是寫作的,很榮幸,也成為了這幫偽藝術家中的一員,上臺莫名其妙發表了一番藝術感悟。吃飯的時候,一個中年大叔坐我旁邊,我看不出他是搞哪門偽藝術的。他對我的發言大加贊賞,還問我喜歡哪個作家,我咬著大蟹腳說,加繆。我想這下應該沒什么可聊了。大叔吧唧著嘴,抑揚頓挫地說,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敏銳的感受力,外加優秀的筆頭功夫,還有勤奮努力的態度,加上孜孜不倦的精神,那就一定能成為像加妙一樣的作家。我吐出蟹殼說,繆,紕繆的繆。大叔說,對,加繆也不是一出生就是加繆,一個優秀的作家那是經過時間和經驗的凝練,個人經歷和閱歷的積累,等等,最后才成為加繆的對吧?我咬著第六個大蟹腳想說一句,你媽的。然后說了一句,是的,老師。作為一個從小生活在沿海城市的小市民,我吃了八個大蟹腳,四個北極貝,兩只梭子蟹,三對深水蝦,兩條秋刀魚,一盆雜螺。就這樣吃了一堆庸俗不堪的海鮮,聊了一通毫無意義的狗屎。最后他們給了我八百塊發言費。講莫名其妙的廢話就能拿錢,作為一名偽藝術家,我真希望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能多一點。如果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那我可能就要發財了。

我拿著八百塊錢去看我外婆。我發動那輛開了十年的雪佛蘭破車。車已經很臟了,這說明很久沒有下雨了。北方已經開始燒煤供暖,大量的塵埃南下,空氣越來越差,我的車也和這個世界一樣越來越灰蒙蒙。

我外婆住在第二人民醫院心血管內科一七零二房間。她的癥狀是失眠、頭暈、腰酸背痛、有氣無力,醫生說,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正常的。當所有的癥狀成為常態,這就讓我外婆感到了衰老的恐懼。

我被二院樓下的燒餅香味吸引,買了兩個準備給外婆吃。醫生囑咐外婆很多東西都不能吃,但是我和外婆的想法是,管他呢,想吃就吃。于是在還沒進電梯的時候,我就把兩只燒餅吃掉了。我想,算了,老年人還是要遵醫囑。

外婆見到我很激動,立即從床上坐起來,噓寒問暖了一分鐘后,提醒我嘴邊還留著一抹蔥。我擦了擦嘴巴,掏出六百塊錢給外婆。外婆拒絕了一番,拿出兩只蔥油餅給我,說隔壁阿姨買的,還沒冷掉,我們一人一個吃掉吧。我打了一個飽嗝,又吃掉了一只蔥油餅。

一天就這樣過了一大半。窗外路上的汽車漸漸增多,高峰期馬上就要來了。護士進來,又在數落外婆。外婆一言不發看著窗外,乖乖讓護士將針扎進皮膚里。之前的一天,一個著名劇團來這里演出,外婆一個人走出病房,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看演出,結果錯過了打點滴時間,為此護士對外婆格外頭疼。外婆喜歡看各類戲劇。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帶著我走很遠的路去看戲劇?,F在我成了一個作家,外婆認為很大原因是她小時候帶我看戲劇激發了我的寫作才能。其實帶給我回憶的是,看戲時外婆給我買的各種零食。還有就是走不動的時候,外婆抱著我邊走邊給我講故事。故事一點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走不動被外婆抱著的感覺真好。多年以后,外婆大概不會知道,被她從小用戲劇滋養熏陶的外孫,最后成了一個偽作家。如果我不成為一個偽作家,連六百塊錢都給不了外婆。

外婆看著吊瓶里的液體往下滴,問我,最近出去過嗎?這點我和我外婆很像,不管有事沒事總喜歡到處走。我自認為去過了很多地方,但是這個世界上卻有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外婆始終沒有走出過長三角,但她也自認為像我一樣去過了很多地方。

吊瓶的液體下落的很慢很慢,外面的高峰期快要過去了。我和外婆說了再見,準備去見小佚。

臨走的時候外婆喃喃地說,上次戲沒看,花了這么多時間,是找不到地方了,劇場就在久久天橋旁邊,怎么都找不到久久天橋。我說,久久天橋已經拆掉了。外婆看著吊瓶,好像瞬間睡著了。

我在一家小吃館里吃了一份廉價的雞腿飯。順便等小佚結束飯局。這期間,我用手機打開了郵箱看了一份合同。我是一個沒有組織和單位的人。只是有想賺錢的公司看中了我寫的那些爛俗的文字,所以和我簽約,決定要好好做我的書。

我擦了擦嘴巴,關掉郵箱。我不知道小佚什么時候結束飯局。我去咖啡店買了兩杯熱美式,然后將車開到天一廣場附近。

車內播放著Holly Throsby的一首歌曲,翻譯成中文歌名叫,為什么我們不將心中的愛意告訴對方呢?歌名很長很庸俗,但好聽。我單曲循環了十多遍,小佚還沒有結束飯局。我再次打開郵箱,對著合同想補充些什么,小佚發來了信息。她說晚上太晚了,要不明晚再見吧。我說我就在天一廣場,她說我送了一個朋友到了柳汀街,這個時候我已經發動汽車往柳汀街方向開,熱咖啡還沒有完全變冷,我說我很快就到了。她說,回家還有點急事,要不今晚算了。我開著那輛灰蒙蒙的雪弗蘭汽車穿過柳汀街,然后說,好的,注意安全。

之后的兩天我們依舊保持著聯系,聯系的內容是她還是挺忙的,空了會告訴我。編輯打我電話說,郵件顯示已讀兩天了,看了沒?我說,沒意見,都很好。Holly Throsby還在循環那首單曲,這首歌的主旋律和歌名一樣,為什么我們不將心中的愛意告訴對方呢?很長很庸俗又很好聽。

5

我找了一份寫文案的工作。他們覺得我是一名作家,所以認為我很能寫。其實我完全不懂那些東西,所有的文案我都是按照網上的模版來寫的。有時候甚至直接抄一段。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可能是過膩了不朝九晚五的生活。

上班一個月,唯一確定的是這是一家破公司,待在這這里的人就這樣碌碌無為地過完一生。我大部分時候待在高大上的玻璃幕墻內,灰蒙蒙的陽光照進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地有希望。這時候我會把那些廢紙摟成一團,學習那些偉大的球星,將廢紙投進垃圾桶。我曾經多么想成為那些偉大的歌手,球星,作家,我的夢想就是成為那些無法成為的人。后來發現其實大家都這樣,譬如我們公司的總監,他做夢也沒想過會成為一家破文化公司的總監。

總監非常忙,他也希望我們非常忙。我經常將廢紙投進紙簍這個動作重復好幾遍。譬如我特意將垃圾桶放得遠一些,學習詹姆斯和科比的投籃姿勢,如果投進了我會將垃圾桶放得更遠一些,我的命中率可以讓我將垃圾桶放到總監座位附近,這已經是最遠距離了,就算這樣我還是可以命中。這破公司真的太小了。在這里我對于投廢紙漸漸失去了興趣,以至于覺得上班越來越無聊。

總監讓我送一份材料去北侖。出發之前我下載了許多歌曲,里面有很多冷門好聽的樂隊??偙O打電話問我,快到了嗎?我在辦公室的另一頭偷偷說,快了快了。出門的時候我選了一條最遠的路,到達北侖的時候,那些歌還沒有聽完,于是我又在馬路上繞了兩圈,把所有的歌曲聽完我才停下汽車。

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是一個溫暖的下午。太陽燦爛,天空清澈。我不禁在大街上游蕩起來。我就這樣晃蕩了一下午,等到暮色漸濃,天空灰暗,我才發動汽車。我往公司的方向開,去下個班,然后回家。

到公司的時候,我就被總監大罵了一頓。他說你這是去北侖還是去北京了?等了你一下午打了十多個電話。最后表示要辭退我。我想既然這樣那就走吧。我面無表情地說,好的??偙O突然換了一種語氣,扶了扶眼鏡說,其實,你知道你活著最大的意義是什么?作為一名偽作家,我對這種話和語調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我沒說話??偙O坐下來說,人活著是需要有自己的價值的,價值的體現就在工作上,對工作的尊重就是對自己的尊重,對生命的尊重,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浪費時間,就是在謀財害命,你說你是不是在謀我的財害我的命?你是一個作家你應該知道高爾基先生也說過一句話……我不小心打了一個哈欠,總監皺著眉頭看著我說,怎么了?我還沒說完你就不耐煩了?我說沒有,生理現象。

總監說,你先走吧,扣一星期的工資。

我說,我要辭職。

總監說,沒讓你辭職。

我說,我要辭職。

總監,巴金、老舍,還有那個海明威都說過……

我說,我要辭職。

總監說,你知道辭職意味著什么嗎?

我說,我要辭職。

總監說,都容忍你玩投廢紙這么無聊的游戲了。

我說,玩膩了。

總監說,玩膩了你還可以玩點別的

我說,什么都不好玩。

總監說,你走了公司怎么辦?

我這樣投廢紙能投半天的人,竟然能對公司產生這么重要的影響,這說明這已經不是家一般破的公司了。我都很難形容我自己,更不愿意待在一個很難形容的地方??偙O好說歹說要請我吃個飯表示挽留,我欣然接受了。等吃完晚飯,我毅然表示要辭職,并且二話不說開著那輛灰蒙蒙的汽車走了。

月亮已經很高了。我開了五十公里的車,給小佚送了一杯咖啡。我們聊了一些我記不太住的話,小佚更加記不住。日后回憶起來的是,那杯美式熱咖啡還沒有冷掉,外面的夜色比咖啡還濃郁。我們就這樣坐在一起聊了一個多小時。小佚沒有把咖啡喝完。我只記得她說了謝謝,以及臨走前我們都說了,再見。

6

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汽車都已經無法發動。老虎讓我去做導入全球作家作品的工作,于是我走出了門外。我發現旁邊已經變成了一片工地,如果要去公交車,就要去繞一大圈。于是我嘗試著從工地穿過去。在塵土飛揚的工地,我突然覺得我可能要失去作家這個身份了,以后可能會變成一個偉大的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操作員。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安。我這么想的時候,個頭戴安全帽的說,快過來一起推鋼筋。于是我過去和他一起推著一車鋼筋走了。推了好幾車鋼筋,我累得癱坐在旁邊,等稍稍恢復一點,我拿出手機玩了兩把游戲,沒有老馬的配合,玩游戲也只是輸贏而已。我看了看周圍,突然發現其實魚龍可以來這里排練,工地的聲音肯定能蓋過搖滾那些微不足道的聲音,完全不會影響任何人,如果能戴著安全帽演奏披頭士樂隊的歌曲,那比任何事情都酷。

我站起身,繼續往前走。老虎的軟件實在太可怕了,祖國可以解放,人民可以解放,勞動力可以解放,甚至性都可以解放,但是作家怎么能解放呢?我猶豫了一下,就在路上轉入了二院的病房,順路去看一下外婆。外婆已經轉到了另一個病房。

我看見病房里外婆并不在,我問護士,我外婆呢?護士告訴我,自己走在外面去了。她告訴我,再過個兩年左右,外婆可能會忘記很多東西,會說不出很多話,會更容易迷路,再過三年的話,外婆可能連我都會不認識,她會忘記一切,會漫無目的地游走,很容易就這樣失蹤。我說你們算的這么準。護士說,阿爾茨海默綜合癥就是這樣,你好好看住你的外婆吧。

我到達老虎公司的時候,老虎遞給我一張名片,這是一張我的名片。上面寫著我是公司的總監。除了總監就沒有其他人了。我想以長者的姿態語重心長地去教育一個人的機會都沒有。我的工作就是將這個世界上所有作家作品不停地導入一個黑洞一樣的數據庫。我夜以繼日地做著這樣一件事情,將那些作家的作品填入一個大熔爐,把他們分解,也包括我自己。

間隙,我給小佚發了一條消息,在忙嗎?什么時候有空見見嗎?在我導入一萬多名作家作品之后,小佚也沒有告訴我什么時候再見。

(選自《收獲》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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