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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共識,做一個清醒的愛國者

2020-05-14 13:46董可馨
南風窗 2020年10期
關鍵詞:滴血葉問民族主義

董可馨

輿論場撕裂得很厲害,在“愛國”這件事上尤其是。

一些事,本來與愛國無關,最后也引向了這個方向。

大部分爭論,都有個默認的前提—絕大多數人都認可愛國是應然價值,或至少不會明目張膽地反對。爭議的只是“何為愛國”,而非“要不要愛國”。

“恨國黨”“你國”“公知”“粉紅”“五毛”,一切被卷入這輿論場里的指稱,都天然地帶有濃濃火藥味,它們針鋒相對,誰也不服誰。

顯然,關于“愛國主義”,乃至與它相伴相生的“民族主義”,共識越來越少,鴻溝越來越深。

何以至此?共識的重建有否可能?現在的確需要認真看待這件事。

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

從兩部系列電影說起:《葉問》和《第一滴血》。

巧合的是,這兩部在中美各自頗具代表性的動作片都于不久前完結,《葉問》4部,《第一滴血》5部。作為商業電影,它們是成功的,動作場面極為出彩,敘事盡管簡單,也算完整。但它們都不愿止步于此,明顯還想表達更多。

葉問系列的家國關懷和民族氣概一以貫之,蘭博背后的價值立場與國家反思清晰可辨,熱血澎湃的中美個人英雄主義,無不深嵌于具有時代性的“民族/愛國主義”之中。

但顯然,它們的表現方式相當不同。葉問式路線,是對外敵說出“我只是一個中國人”,到了蘭博這里,則是個人自語的“你不是為國家而戰,你是為自己而戰”。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第一滴血》展現出的“民族/愛國主義”面貌,并不是中國人熟悉的樣子,尤其它的前兩部,當蘭博說出“希望國家愛我,就和我愛她一樣多”時,這種觀感尤為明顯。

正因此,這兩部系列電影背后所展現的,中美兩種國情、兩種歷史、兩種文化的差別,為我們理解“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這對概念,提供了較為典型的分析樣本。

從字面來看,“愛國”是好理解的,熱愛自己的國家,也即自己身處的政治共同體。這種情感真摯樸素且歷史悠久,早期的政治文明都有過思考與表達,并都認識到,這種情感并非單向的,全然積極的。

在公元前的羅馬共和國時期,愛國主義已經具備一種較為確定的內涵,意指一種建立在理性、自由平等、共同體對公民義務基礎上的政治情感。

古希臘時期的蘇格拉底把城邦比作一艘船,那么公民便都身系一船,同舟共濟。這種對城邦之愛的理解,在他的死亡故事里最能得到體現。正是蘇格拉底對共同體的貌似“不虔敬”,招來了城邦對他的死刑判決,而縱使有機會逃離,他也沒有選擇離開城邦,而是坦然面對死亡。

而在孔子及古儒那里,則不乏“邦有道則仕,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表達。這層對政治共同體保留疏離與不合作的內容,與17世紀英國輝格黨為愛國主義所注入的反對國王和政府、爭取自由與權利的內容也有相通之處。

與之相比,民族主義的產生則晚近得多。它是到了18、19世紀,伴隨著民族國家的出現而興起的。它的功能性極為突出,就是為建國而服務。在近代殖民地與被壓迫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中,它更是作為落后國家與地區人民團結的動員工具而大加流行。在這之后,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結合起來,難解難分。

也因為這種結合,愛國主義曾保留的批評和異議的部分被民族主義所擠壓。

這兩部系列電影背后所展現的,中美兩種國情、兩種歷史、兩種文化的差別,為我們理解“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這對概念,提供了較為典型的分析樣本。

區分的努力也有。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提出過一個公式: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恐外癥。經過這個公式的表達,民族主義的面目更清晰了,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性經驗也相差不遠。

他的意思是說,民族主義建立在自我與他者的區分基礎上,并且通過與他者的對立,乃至對他者的排斥和貶抑,來實現對自我的積極認同。但愛國主義,不處于這種參照系之中。不過這不意味著愛國主義沒有自己的參照系。

德國學者穆蒙迪和西蒙提出過一個有用的分析工具,即在確定對國家,也即政治共同體的積極或消極認同時,有三種比較的方法:

1.與其他國家進行比較;

2.與該國的歷史和可能的將來進行比較;

3.與一個理想的社會原型進行比較。

這三個參照系,比較的進路不同,演化出的結果也就可能不同。

一個人以否定和貶低自己身處的共同體為樂、為目的,從正常情感來講,這是無法理解的,也是難以接受的。同樣是出于愛國,可能與人不如我之處對比,從而產生自豪感,也可能與理想原型對比,從而生發出異議、批評和不服從。正因此,一個對共同體的批評者,也可能同樣是一個深沉的愛國者。但這一點,恰恰是民族主義所不能認可的,因為它構成了對積極自我想象的冒犯。

回到電影,《葉問》所營造的基調比較明顯地傾向于經典的民族主義模式,從電影的商業成功來看,這或許代表了現在相當多中國人的愛國進路。

葉問式的勝利

詠春拳是真的,“葉問”是假的。

看過《葉問》系列電影,再去挖掘真實的故事,很多認識要改變了。原來在1947年葉問出任過佛山警察局刑偵隊隊長、督察長、代理局長,1949年出任過廣州市巡邏隊的上校隊長;原來葉問并沒有和外國人交過手,至于一個打十個這種振奮場面,更不可能存在。

為求好看,是電影的審美追求,建立沖突,是故事向前推進的基本方式。因此,無論是電影對葉問打斗場面的戲劇化表現,還是以中外兩方矛盾來推進劇情,都是電影美學范疇內的事。

不過《葉問》系列,當拍到終結篇時,它的套路還是超乎想象的直白。

以詠春為中國武術的代表,以中國武術為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代表,以中國習武人被打趴下來意指中國武術和中國人被打趴下,以葉問的勝利來激發觀眾的愛國熱情,是《葉問》系列電影的鮮明特征,更在《葉問4》中幾乎從頭至尾被公式化地使用。

以至于有人總結出如下規律:“每部葉問電影里一定要有個中國武者被老外干掉,葉問才會變身成為超級賽亞人,開始發飆?!?/p>

在電影中,有一個象征場景一直被反復使用:圍觀。

葉問與外國人打斗的經典場面幾乎都安排了圍觀。如第一部,葉問對打日本軍人,后者特意安排了一場中國群眾的觀看,以證明日本武術之優于中國,本已準備逃往香港的葉問妻兒也折返加入,結果葉問勝,人群抬走了英雄。

第四部,美國格斗教練挑釁中國師傅,也被安排在唐人街的大場面,同樣的被打敗,歡呼;最后葉問在美國軍營內的打斗,也在圍觀下進行,其目的在于刺激吳建豪所飾演的華裔角色。在情緒塑造的意義上,它的喚醒效果非常成功。

選擇葉問,實際上也是選擇近代。因為近代歷史之于中國,時空意義非凡。

中國的落后挨打與屈辱記憶,在近代深深烙下,民族主義也在近代革命運動中,被喚起。

中國近代革命運動,要解決的最重要任務,其實是如何把一盤散沙的中國人組織起來,以實現國家、民族獨立富強的目標。這場運動,在將馬克思主義本土化了后,基本動員手段有兩種,一是推動階級斗爭,二是訴諸民族主義。

可是,暗示著階級整合的民族主義與階級斗爭天然存在矛盾,因此,當國家獨立的任務完成之后,尤其在改革開放之后,階級話語就逐漸被淡化,而只保留了民族主義,繼續以愛國主義的面目出現。

雖然時隔百年,新中國成立也已 70年,無論是國家能力還是國際地位,中國與過去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電影依然沒有掙脫這種心理框架,只不過心態從落后挨打的忍辱自卑,變成了終于有能力打回去的強大自信。

因而《葉問》的出現,不是偶然,實在與《戰狼》系列有著相近的時代和心理背景。在這個成熟的商業套路里,與其說葉問打敗了中國武術的敵人,不如說葉問打敗了中國觀眾的假想敵。

但,《葉問》又與全然的民族主義狂熱有所區隔,在基本的敘事套路下,它依然對人性的豐富性注入了理解,對個體判斷保留了尊重,對文化交流留有開放態度,而沒有簡單忽略。

選擇葉問,實際上也是選擇近代。因為近代歷史之于中國,時空意義非凡。中國的落后挨打與屈辱記憶,在近代深深烙下,民族主義也在近代革命運動中,被喚起。

這表現在對主人公的塑造,并不刻意追求臉譜化。如《葉問1》中,林家棟所飾演的翻譯官李釗,幾乎顛覆了過往中國影史里對翻譯官的刻板塑造。他的掙扎,他的怯懦,他的隱忍,他的那句“我只是一個翻譯,我不是走狗”的吶喊,更接近一個真實的人。

《葉問4》中,唐人街的中華會長反感李小龍以英語傳播中國功夫,要求葉問制止,被葉問拒絕。在他的心中,文化沒有高下優劣。

很美國的蘭博

正如《葉問》拍得很中國,《第一滴血》拍得也很美國。

在《葉問》中,葉問打日本人、打英國人、打美國人,都帶有抵抗強權的象征意味,姿態都是被迫地反擊;在《第一滴血》中,從越南到阿富汗、緬甸、墨西哥,蘭博的足跡則是美國踏遍世界的足跡,染上了解救世界、保衛自由的美國色彩。

美國不存在類似中國的建國問題,國家心態也全然不同,所以《第一滴血》不會像《葉問》中那樣,出現塑造國家共同體的強烈意識。相反,它表現對國家的反思,對美國的立國價值的宣揚。

尤其第一部,是《第一滴血》系列中,反思意味最深的。蘭博當然愛他的國家,但“是他們讓我流了第一滴血”,本是光榮的越戰老兵的蘭博,回國后卻成了被國家遺忘的英雄,被小鎮警察百般刁難,一個彪形壯漢委屈得像個孩子,他因此站在了國家系統的對立面,憑一己之力將國家暴力機器搗了個大窟窿。

第一部的立意,很好展現了蘭博式愛國主義對個人主義的兼容,對個人判斷的包容。它將愛國拉到了更私德的位置,從而為反抗保留了空間。

這典型體現在,蘭博在越南說出的“希望國家愛我,就和我愛她一樣多”那句話里,與肯尼迪的“不要想國家能為你做什么,而要想你能為國家做什么”針鋒相對。

從第二部開始,蘭博陸續出現在越南、阿富汗、緬甸,明顯為美國的國家行為所裹挾,當他代表美國軍人吊打蘇聯、北越、緬甸政府軍,“為自由而戰”時,我們分明看到,他代表美國站在“非自由”集團的對立面,幻想的一場又一場成功。這使《第一滴血》的故事慢慢滑向更簡單的對立結構。

也是從第二部之后,《第一滴血》的愛國主義開始表現出民族主義化的傾向。直到蘇聯消失,蘭博老矣,終結篇卸下了意識形態與國家包袱,回歸為一種更單純的復仇故事—颶風營救版老鬼當家。

但即使如此,《第一滴血》還是始終保留了個人主義的私德判斷。蘭博并不是國家價值觀的信徒,他甚至也不相信個人能做出多大改變。

在緬甸,心懷和平與愛基督徒們,執意前往戰區,蘭博無感,甚至勸阻。

在第三部,上校期望蘭博加入美軍,隨自己一起去阿富汗,解放被蘇聯壓迫的阿富汗人民,被他幾次拒絕。但當上校被捕,蘭博得知后義無反顧重地返戰場。

阿富汗線人問他:“你為什么這么做?”蘭博脫口而出:“因為他也會為我這么做?!?/p>

在蘭博那里,他的行為動機更個人,從不來自宏大的國家追求。

類似《第一滴血》中蘭博式愛國主義對個人主義及國家反思的兼容,與《葉問》中對角色形象的非戰狼化展現,恰好將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區分開來。

避免過激民族主義

現在放下電影,回歸現實。

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在如今中國看起來像孿生兄弟。這種現象,也造成了很多人的痛苦與失語。

但對于民族主義的過度迎合,在敵我對立的思維框架下,就會產生一種強迫性。以至于現在出現了一種典型現象:你批評A,他認為你在夸獎B;你夸獎B,他認為你在批評A。

一方面,愛國被一些人變成了一門好生意,一個護身符。甚至于,會出現某辯論選手買了iPhone,卻用上華為屏保,還要在公共空間貼出以表現自己愛國行為這種事。另一方面,反感者喊出“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后的庇護所”,又將愛國情感完全打到負面。

愛國的特殊性在于,它看起來指向共同體,具備公共性,但也包含個人判斷,所以它才既可以指向對共同體的積極評價,也可以對共同體發出異議與批評。

但對于民族主義的過度迎合,在敵我對立的思維框架下,就會產生一種強迫性。以至于現在出現了一種典型現象:你批評A,他認為你在夸獎B;你夸獎 B,他認為你在批評A。

正是這種誤解與脅迫,造成了理解與交流的巨大障礙,也使得如今“愛國”越發通脹,足以成為人人在手的盾與矛,以此保護自己,擊退攻擊。它也就此成為把愛國作為生意的那些人的絕佳庇護所。

從這一角度看,與其說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區別在于價值判斷,毋寧說,在于價值排序。

民族主義也有正當的價值訴求,國家的自由與富強,對于保障個人的自由與權利相當重要,這是近代中國歷史教給我們的教訓。

但在理論上,它沒有充分考慮從集體價值到個人價值的證成問題,只是策略性地把個人自由和權利的保障,直接列為第二順序,甚至成為從屬性的。

這也是“救亡壓倒啟蒙”后,至今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

而如果放任愛國情感變成民族主義,就將越發難以對個人主義實現兼容,那么它也始終會像一顆不定時炸彈,威脅個人的權利與自由,最后其實也威脅國家的發展與健康。

借用當代古典學家納斯鮑姆的話來說,“個人的繁盛無論在分析層面,還是規范層面都優先于國家、民族或宗教團體的繁盛。在分析層面如此,是因為這些實體并不能抹去個人生活的分離性現實;在規范層面如此,是因為這種分離性是倫理學要面對的核心事實,即應當把每一個分離的個人當作目的,而不是作為實現他人目的的手段?!?/p>

在愛國主義中,為個人主義留有空間和余地,為過激的民族主義降溫,也許是彌合撕裂的最好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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