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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萬人已歿,新冠能改變什么?

2020-05-14 13:46雷墨
南風窗 2020年10期
關鍵詞:危機新冠疫情

雷墨

站在2020年回望2019年,會感覺剛剛過去的那一年,“歷史感”與時間間隔如此不匹配。

“新冠病毒大流行,將永遠改變世界秩序”,世界政治領域的“不老翁”亨利·基辛格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他認為,如何應對新冠危機,將“開啟向后冠狀病毒秩序轉變的進程”?!都~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覺得當今世界需要一個新的紀年法,2020年即為“新冠元年”。事實上,“新冠危機之后,世界將大不同”,或許是最不需要專業知識的專業預測。

“新冠病毒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對人類展開猛烈的攻擊?!蔽C過去后,世界政治會給人留下眩暈感,不只是因為我們正在邁入的這個世界會變得陌生,還因為它的“似曾相識”—朝著人們不希望看到的方向。這看似矛盾,實則不然。

雖然新冠危機以慘烈的方式,再次證明人類在同一條船上,但這次危機,不可能消除人類社會沖突性的政治文化,反而有可能加速競爭與對抗的趨勢。

變 化

截至4月末,全球累計報告的新冠確診病例早已突破300萬,其中死亡病例達到20多萬。

病毒傳染范圍如此之廣、致死率如此之高,首先造成的心理震撼,即是人們對傳染病認知的變化。根據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西蒙·約翰遜的說法,新冠危機讓人們意識到,在與傳染病的較量中,人類獲得的“優勢”很脆弱,久遠歷史里傳染病導致的“大規模隨機死亡”現象,并沒有遠離人類社會。

在《歡迎來到后病毒世界》一文中,西蒙·約翰遜寫道:“人類的大多數歷史里,傳染病都是一個持續的威脅,與傳染病的斗爭可謂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钡?,19世紀中期以來,科學的進步使得人類在這場斗爭中逐漸取得優勢地位,并潛移默化地將之轉變為優勢心理。比如,人類徹底戰勝了霍亂、天花、麻疹等頑固病毒,成功把非典、中東呼吸綜合征等惡性傳染病“摁住”。

“我怎么感謝都不為過,他們救了我一命?!边@是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4月12日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后說的一句話。作為迄今唯一一位因感染新冠病毒而進入重癥監護室的大國領導人,他的這段經歷既有警示意義,又極具象征意義。約翰遜與死神擦肩而過,避免了“隨機死亡”的悲劇,但并沒有免于“隨機中招”。傳統印象中,傳染病都是與身居高位的達官顯貴較遠,離普通百姓更近。新冠危機改變了這一切,這不可能不反映到政治中。

新冠危機之后,專業、科學的權威性將回歸到決策中。人類科技的發展,并不必然導向政治上的科學決策。在政府決策中,客觀的科學判斷往往受制于主觀的政治盤算。在英國諾丁漢大學教授瑞尼爾·格倫德曼看來,基于科學的政治決策并非常態,“現實中,政治人物決策上的科學論述是為了給政治行為背書”。新冠危機的警示是,決策是否基于科學,不只是對錯問題,還決定人的生死。

貧富懸殊不只是財富分配問題,還是一個生死概率分配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社會的民粹情緒只會更強,無論是經濟平等訴求還是在移民上的排外沖動。

近年來崛起的民粹主義有很多維度,其中一個是“反智”。這一點在西方社會體現得尤為明顯。特朗普不僅有“病菌恐懼癥”,他長期以來還是疫苗功效質疑者。英國的公共衛生專家海蒂·拉爾森在2018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歐美國家疫苗接種率大幅下滑的現象,重要原因是對疫苗有效性的質疑。新冠危機不僅會明顯弱化這種質疑,還可能使“科學”成為極化政治中最少爭議的領域,至少是之一。

弗里德曼寫道:“將幫助我們渡過這場危機的是我們深層政府、大政府里專業的人才,以及他們無私的奉獻。這些人是科學家、醫療專業人員、救災專家、環境專家—都是特朗普試圖‘剔除的人?,F在,我支持大政府和大醫藥來拯救我們?!?/p>

危機現實切換成政治趨勢,只是時間問題。大政府的回歸,不會只是“美國現象”?!罢皇墙鉀Q問題的,它本身就是問題”,里根的這句名言,在世界上不會再有多大市場。民粹主義“摧毀建制”的動能,不會煙消云散,但在某些領域肯定會明顯減弱。

從世界范圍來看,如果說“回歸大政府”對某些國家來說是如何跟上政治趨勢的問題,對某些國家來說則是無解的政治難題。原因不難理解,政府財力多寡決定了一切。

新冠危機后的機構改革方面,西方國家不會把大政府變成大藥房,但肯定會加大對醫療系統的資金和政策投入。財力稍微雄厚的發展中國家,也勉強能跟得上“大政府”的步伐。但對于那些經濟欠發達、政府可動用的資源本已捉襟見肘的國家來說,大幅投入幾乎是“鏡花水月”—這樣的局面可能導致更多“失敗國家”。

催 化

除了變化,還有催化。世界政治此前已經出現的變化苗頭,在新冠危機的作用下可能呈激變之勢。西方政治的民粹化出現在新冠危機之前,這次危機之后,西方民粹主義在某些領域會有所收斂,但在有的領域將更加凸顯。

以加大醫療系統投入為例,一旦投入進入政策領域,就不再只是政策問題,而是政治博弈。新冠危機在歐美造成了“隨機中招”的事實,但事實的另一面是,貧富社區的感染率、死亡率差異明顯。這讓人們感覺到,貧富懸殊不只是財富分配問題,還是一個生死概率分配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社會的民粹情緒只會更強,無論是經濟平等訴求還是在移民上的排外沖動。

新冠危機的這種催化作用,是單純的經濟危機沒法比的,而且在影響層面上涵蓋政治理念、治理體系、經濟運行、對外關系等幾乎所有領域。容納更強的變革訴求,會加大西方政治體系內部的張力。這樣一來,西方社會經歷新冠危機之后,政治上會否出現“新冠民粹”浪潮?

與民粹主義崛起類似,主權國家意識的增強,也并非近年來的新現象。特朗普政府的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提及“主權”27次,其前任政府的同類報告僅提及兩三次。法國總統馬克龍闡述政治理念,也常把“主權”掛在嘴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以主權國家為基本單位的應對,是戰疫的主要戰線,國際協調與合作淪為絕對的配角。作為以讓渡部分主權構建的最成功的超國家行為體,歐盟沒有證明其強于主權國家的優勢?!俺鳈唷币庾R將因新冠危機而遭到侵蝕。

新冠危機如同一個放大器,放大了世界政治中的模式差異。在疫情期間,不同政治體制、文明體系的應對方式存在明顯不同。東亞國家“個人服從集體”的整齊劃一,與西方國家糾結于個人權利,形成了鮮明對比。中國戰疫的顯性特征是集中領導、廣泛動員、社會控制,美國的戰疫彰顯著聯邦與州政府的分權,當然還有分歧。疫情結束后,有政黨可能會付出政治代價,但不可能出現政治體制崩盤的現象。更可能的情況是,新冠危機催生出各自的“模式自信”。用美國學者丹尼·羅德里克的話說,新冠危機把各國政治變成了“強化版的自我”。

二戰以來,還沒有哪次國際危機像新冠危機這樣,沖擊幾乎所有的西方核心國家。對于西方人來說,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危機感,在廣度和深度上都遠超冷戰。對“西方主導”式微的擔憂,將因新冠危機而得到強化。德國前外長西格瑪·加布里爾近日撰文稱,不是美國或者歐洲,而是中國,向最需要援助的意大利、西班牙或非洲提供援助,“很少能如此清晰地看見,中國是如何取代西方主導角色的”。

中國的“取代”言之過早,但西方主導者美國的退縮是不爭的事實,正如美國智庫歐亞集團總裁伊恩·布雷默所說,“事實上,在疫情蔓延之前,美國就開始從國際領導角色中逐漸抽身。這一趨勢因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而加快”。6年前的2014年,奧巴馬政府還動員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十幾個國家,共同抗擊非洲的埃博拉疫情。6年后,特朗普政府卻怒氣沖沖地對世衛組織“斷供”。美國角色之變,給人恍如隔世之感。

二戰以來,還沒有哪次國際危機像新冠危機這樣,沖擊幾乎所有的西方核心國家。對于西方人來說,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危機感,在廣度和深度上都遠超冷戰。

美國在領導國際防疫方面退縮的同時,卻在與中國的戰略競爭上加碼。新冠危機沒有成為中美合作的契機,反而凸顯了戰略競爭的態勢。而且,按照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主席理查德·哈斯的說法,中美關系因疫情外交而陷入了某種難解的僵局?!叭A盛頓的許多人要求中國政府承擔責任。中國現在試圖把自身塑造為應對全球疫情的成功典范,并利用這一時機擴大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而這些行為只會使美國增加敵意?!?/p>

經濟問題政治化,是近年來民粹主義崛起的一個副產品,主要體現為“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的理念。疫情期間,科技發達的西方國家,普遍因缺少“技術含量并不高”的口罩、呼吸機而恐慌。毫無疑問,這客觀上會助推西方“再工業化”的浪潮。至少在某些領域,市場之手將讓位于國家之手。世界經貿版圖的變化,將更多地嵌入國家意志。新冠危機已經蓋棺論定: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黃金時期已經結束。

演 化

英國牛津大學的歷史學者馬克·哈里森,通過研究14世紀歐洲的黑死病大流行歷史,得出了“瘟疫造就現代國家”的觀點。

他研究發現,黑死病大流行讓統治精英意識到,為被統治者提供“瘟疫防控”這樣的公共產品,對維持統治至關重要。從人類政治發展進程來看,這是“責任政府”的先導?,F代民族國家首先誕生于歐洲,除了文藝復興、戰爭、工業革命等因素,瘟疫也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從國際層面看,瘟疫防控的需要也是國家間合作的先導。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學者托馬斯·伯利基,在《外交事務》上撰文指出,傳染性疾病是民族國家認識到的無法單獨解決的首個國際問題。他提到了這樣一段歷史:在法國召集下,1851年首次“國際衛生大會”(主要參與方是歐洲國家)制定了“疫期隔離國際規則”,以應對霍亂、天花、黃熱病等傳染病流行。

截至1938年,“國際衛生大會”總共召開了14次,參與國也擴大到美洲、亞洲等地區的國家。更為關鍵的是,這些會議以及其他與瘟疫防控相關的國際倡議、條約,某種程度上成了其他領域國際合作、國際組織的孵化器。1948年成立的世界衛生組織,就是以當時的“國際衛生大會”為藍本。

如果以百年為衡量的歷史維度,那么無論是對國家政治還是對國際政治,瘟疫都起到了某種催化作用。而且,瘟疫的催化作用帶有明顯的“政治進步”指向。但如果以10年、20年為時間單位,就很難看出瘟疫的催化作用,在政治上是導向進步還是返祖。

正如美國學者史蒂芬·沃爾特所說,瘟疫不會從根本上改變世界政治沖突性的特征。1918年開始的西班牙大流感,制造了迄今為止最為慘烈的人類悲劇,但并沒有阻止人類邁向二戰的悲劇。二戰結束后,世界持續數十年的相對和平、不斷深化的國際合作,很難說與那場瘟疫有多大直接關系。

新冠危機之后,世界政治的沖突性可能會更加凸顯。中國還是疫情重災區時,西方輿論猜測,那是否會成為中國的“切爾諾貝利”事件,引發社會和政治動蕩。美國成為疫情震中時,美國戰略界驚呼,新冠危機可能是美國的“蘇伊士時刻”(壓倒大英帝國的最后一根稻草),導致美國徹底喪失世界領導地位。這些都是新冠危機演化出的“沖突性”視角。理查德·哈斯認為,這些特征在新冠危機后的世界可能會更加突出。

但另一方面,新冠危機又會助推國際合作的意愿。前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近日撰文稱,新冠肺炎疫情證實了“全球社會”的存在。她認為,鄰居的安康事關自身利益,團結是新型自利,拆毀國際組織勢必付出代價?!度祟惡喪贰纷髡哂韧郀枴ず绽J為,即使在中世紀,傳染病也能迅速蔓延,那可比全球化時代早多了?!耙虼?,即使你把全球聯系減少到1348年的英國水平,也不足以阻隔病毒。如果真想通過隔離來保護自己,倒退回中世紀都沒用,你得倒退回石器時代。你真能做到嗎?”

中國還是疫情重災區時,西方輿論猜測,那是否會成為中國的“切爾諾貝利”事件,引發社會和政治動蕩。美國成為疫情震中時,美國戰略界驚呼,新冠危機可能是美國的“蘇伊士時刻”。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新冠肺炎疫情都是一場全球性危機,所以很容易作出“歷史轉折點”的判斷。這個判斷正確與否,只有未來的歷史能夠回答。政府權力擴張的邊界與公民權利的界定,將導向何種政治?國家間經濟選擇性脫鉤與選擇性聯接,會造就何種全球化?大國戰略競爭的烈度、合作的深度,會催生出何種世界秩序?這一切,都還處于演化的過程中。對于世界政治來說,這個過程存在“返祖”的可能,也孕育著“進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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