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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彼得后來上了電視

2020-06-03 16:59李治邦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4期
關鍵詞:漢森格拉斯罰單

李治邦

彼得是洋名,可王彼得不算老外,而是居住在紐約嘩啦勝地區的正宗華人,北京純爺們兒,大嗓兒,局氣,二兩酒下肚敢跟京劇舞臺上的老專業叫板。我跟你說,不是我惡心他,就他那段《坐宮》,我都替李勝素臊得慌!人家李勝素嗓子什么級別?鐵板釘釘的金嗓子,要說她是副國級就沒誰正國級了,關鍵是她的吐字發音,蝎子屎獨一份兒!這咱懂呀,一般都走鼻腔,押韻轍,前額轉一圈再出來??扇思覄偎夭粌r,她是從鼻腔到顱腔再轉回頭,往喉腔里環繞一下,懂什么叫環繞聲嗎?哎對,然后再發音,甭管多高的調門兒都能保持足夠寬度,像水里過一遍似的細膩滑潤。這么跟你說吧,只要是她一張口,我這顆小心臟就撲騰撲騰的,你說要讓我上,把老專業換下來什么勁頭兒?

得,這哪是叫板老專業啊,分明看上李勝素了。

此刻的王彼得全無換下老專業的心情。為何?早起打開店門,只見一張五千美元的環保罰單塞在門縫兒里,他嗡一下就蒙了,上不來氣兒,差點兒背過去。王彼得開的是電腦行,修電腦修手機外帶批發零售,不敢說富貴,混得過兒。早先他在人大學經濟,來美留學時聽說鼓搗電腦好找工作,于是改行讀了個電腦碩士。別看這哥們兒大大咧咧,讀書真不含糊,畢業后很快在雷曼兄弟公司找到差事,十幾年下來一口氣做到甲骨文數據庫主管的位置,不挺好嗎?嘿,也是倒霉催的,雷曼兄弟公司當年在華爾街排老三,高盛、摩根斯坦利,接下來就是雷曼兄弟,這么大產業,趕二○○八年次貸危機說黃就黃了,上下百多年,兩萬五千口子人,包括他王彼得,一夜間全下崗。國內下崗還能買個斷,紐約沒這戲,光眼子滾蛋該干嗎干嗎去,別說工資了,連王彼得攢的十幾年退休計劃全部歸零,根本沒地兒說理去。嘚嗬,這下可把他給撂當間兒了,上不去下不來,堅壁清野的就業環境,關鍵他這歲數,五十過了六十不到,誰要???更有甚者,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連他后來娶的小媳婦兒也跑了。這小女子原先在北京他父母家當管家,王彼得回國探親稀里糊涂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直到登了記接來紐約,才發現她肚子還是青春的肚子,一丁點兒孕紋兒都沒有,敢情跟他開了個玩笑。有這么開玩笑的嗎?可女人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打鄉下跑進城,再從城里跑出國,一跑一發展,發展就是硬道理,人家憑什么非讓你王彼得帶節奏???

結果就這么一激,王彼得只得自己雇自己,在紐約的嘩啦勝開了家電腦行。仗著熱心腸朋友多,手藝又沒話講,幾年下來真算不賴,買賣立住了不說,還有閑錢擼串喝啤酒外帶泡妞兒,都知道松園餐廳那個大尺碼女老板岑阿香就讓他拿下了,有事沒事老往那兒跑,一盤三黃雞一盤熏魚,再來壺八年陳花雕,小半天兒。不過話又說回來,畢竟是小買賣,頂著門兒一張五千美刀的環保罰單對王彼得絕對是個大數,振聾發聵的大數。

憑什么呀?

紐約警察很多種,各開各的罰單。交警開停車罰單,巡警開超速罰單,還有稅警法警樓宇警,外加環保警察,簡稱環警。別小看這路環警,近些年越來越王道,人家也穿警服佩警銜,中尉上尉,開車明察暗訪專給違反環保法規的商家或個人開罰單。比如餐館超市便道上排污,個人倒垃圾不分類,都可能中招。不過那些罰單也就幾百上千,高達五千的實屬罕見。所以王彼得死活想不通,你大爺的,不會搞錯了吧?他趕緊上網查罰單上的代碼,每種違規均有代碼,查來查去好像說他傾倒危險廢棄物,罰款數額如假包換,最高六千美金?!拔kU廢棄物”?老子是修電腦的,又不干化工,哪來的危險廢棄物?可接下來定神一想他突然有所悔悟。是這么回事,倆月前他收到過環保局寄來的通知,說新法規即將生效,所有電子產品,特別是廢舊電腦,都含污染物,不能像過去那樣按一般垃圾傾倒,必須先打電話到環保局某部門預約,再由專門人士和車輛前來回收。今天正好垃圾回收日,昨晚王彼得剛把十幾臺廢電腦像往常一樣堆在馬路邊上???,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鬧半天丫跟這兒等我呢,那五千塊也忒巨了吧,哪兒特么(“他媽”的諧音)找五千塊去?

郁悶呀,王彼得滿腦子都是蔡明小品里那句臺詞:窩囊他媽給窩囊開門,窩囊到家了!一種強烈的不甘之情令他坐臥不安,什么也干不下去。要是昨晚上想到那份通知就好了,要是早到一步能跟環警面對面聊聊也好啊,要是不開這悲催的電腦行更好了,要是,要是……要是個屁,哪那么多要是,要是爹媽壓根兒沒生我才特么徹底解決問題哪!想到此王彼得沒有繼續打開店門像往常一樣營業,因為今天畢竟非同尋常。他剛剛舉起的胳膊停在空中,再像五十肩患者緩緩落下,一轉身,朝岑阿香的松園餐廳走去。

王彼得與岑阿香相隔十幾條馬路,一條長長的緬街,王在街之頭,岑在街之尾,這讓他倆首尾相望。緬街與緬甸無關,英語原意是“主要的”,緬街就是“主要之街”,早期至此的廣東移民根據粵語發音譯成緬街,乍看以為到仰光了。這條馬路不愧是嘩啦勝的主街,南北通透三里多長,寸土寸金不容小覷。捏腳按摩賣假古董的,烤串兒修鞋開補習班的,傳教算命假裝世界和平的,趕上個逢年過節還經常搞街坊節,滿大街扭秧歌跳鬼步舞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遍地的中文招牌,川流不息的華人身影,廣東移民來得最早,南方移民數量較多,整個嘩啦勝就像座南方縣城,連味道都像,不信你聞,漫天的海底撈麻辣燙。

岑阿香一眼就看出王彼得今天不對勁。阿香是上海松江人,松園餐廳的“松”字便來源于此。都說她無主,屬“失物招領”之輩,寬大豐滿四十來歲,熟得透透的,像張舒適迷人的席夢思,看著就想躺一家伙。這時節的女人不得了,比小蘿莉要命多了,既善解人意又豁得出去,人家懂男人心思,只要是動了情,床上床下全兜得住,讓你每根頭發都不想離開。不說女人似水嗎,指的就是岑阿香這路,只有水才“無縫”,跟女人相處的最高境界便是無縫,像魚一樣游來游去。去年有個韓國老板追阿香,搞得生意都沒法做,還動手動腳。王彼得說你甭管了阿香,看哥的。他把韓國佬堵在雅間里,從懷里掏出左輪手槍,說咱玩輪盤賭,看好了,就一發子彈往腦袋上揳,誰死算誰的。話音未落砰地先朝自己腦袋開一槍,幸好是空槍。他把手槍遞給韓國佬,該您了,留神走火。韓國佬的臉立馬綠了,手抖得咣咣響,連槍都握不穩。王彼得說,您呢,要不想開槍,打這門出去再別回來,阿香不屬于您。要么跟我一樣,為女人咱拼一把,從此名正言順。韓國佬磨嘰半天,最終扭身而去思密達,再沒回來。就這么一下子,王彼得把岑阿香給降住了!自古美女愛英雄,沒法子。不過聽說后來王彼得酒后吐真言,說那顆子彈是假的,韓國佬要真跟他叫板還不好收場。阿香并沒怪他,王彼得為人仗義,英文又不錯,上海女人喜歡北京男人,在論的。

2

岑阿香把王彼得讓進雅間。阿哥今天哪能啦,啥人撒儂了?阿香講松江口音的上海方言,意思是哥哥你今天怎么了,誰惹你了?阿香的口音王彼得全聽得懂,一門清,不有這么句話嗎,要想學得會就跟師傅睡,岑阿香的意思他都明白。唉!王彼得一聲長嘆欲言又止。岑阿香把滾燙的豆漿,像滾燙的情懷放在他面前,阿哥儂勿要擔心,慢慢講莫事體的。說著她用手輕輕晃了晃王彼得的肩膀。這下王彼得忍不住了,靠,忒背了今天,一大早頂著門兒就吃張罰單!哦呦,我以為啥個事體,一張罰單有啥了不起的啦,阿拉經常吃罰單,打到成本里算數,不開罰單政府吃啥對吧啦?可五千,五千塊耶姑奶奶!啥,儂勿要瞎講八講呀阿哥。誰瞎講八講了,五千美刀的巨額罰單,儂曉得吧?情急之下王彼得連上海話都用上了。為啥呢?環警非說我傾倒危險物品,我不就把十幾臺廢電腦擺馬路牙子上了嗎?沒錯,是今天開始執行新法規,但五千塊也忒黑了吧,這不攔路搶劫嘛!

聽完王彼得這番感嘆,岑阿香的確頗感意外。嘩啦勝哪個業主沒吃過罰單呀,那些老外警察專門欺負華人,開起罰單心黑手狠一點兒余地都沒有,可即便如此五千美金的罰單也從沒聽到過。阿香這人愛琢磨,越想越覺得蹊蹺。她對王彼得說,阿哥等一下,讓我打個電話再講。打給誰?阿哥還記得吳搭子吧,上海人,他不是也開電腦行嗎,我想問問伊是不是遇到同樣事體?喂,吳搭子嗎,儂好哇,勿好意思,儂今早吃罰單了嗎?啥,儂也吃到了?罰多少鈔票?啥個,四百塊,不是四千塊對吧啦?儂丟出去幾臺舊電腦???歐買嘎,十來臺,就罰儂四百塊,好的有數了,儂有空過來白相啊,謝謝儂。

阿哥,儂沒得罪啥人吧?

得罪人,沒有???

儂好好想想看阿哥?

岑阿香的提問讓王彼得一激靈,感覺被潑了碗涼水,女人的直覺很奇妙,有時就像涼水能把迷糊的男人潑醒。他脫口而出,別是前幾天那個找我修電腦的吧,不會呀?接著王彼得往細里一掰扯,說有這么檔子事不知相關不相關?

上禮拜有個二十來歲小伙子,抱著手提電腦堵門兒要求修理。王彼得心說,電腦行開了十來年,這么早堵門兒的還真不多見,絕對冤大頭,吃定他了。小伙子急赤白臉,你修手提嗎?修啊,本店強項呀,怎么不好?它一片漆黑打不開。一片漆黑,你拿它干什么了?昨晚玩游戲來著,玩著玩著突然停了,再也啟動不了,這是我爸的電腦,他出差回來非殺了我不可,你幫幫我吧。王彼得一笑說,我可以幫你瞅瞅,不過這種惠普電腦修理費比較貴,不如買新的。沒關系沒關系,能修好就行,求求你了!得,那就幫你個忙,今天肯定不行了,你爸什么時候回來?三天后。那就沒問題,明天早上你來取吧。小伙子喜出望外扭頭就跑,單子也不拿。王彼得心說,必是家里有倆糟錢兒慣得沒人樣。被慣壞的孩子讓人鄙視,還不照死了敲他。三百,三百??!小伙子點頭跑遠了。

普惠這款手提電腦王彼得不看就知道毛病在哪兒。哪兒?百分百電池接觸不良。你想啊,突然黑了,只要不是母板損壞,母板損壞的概率相對很小,還能什么原因,沒電還不黑?這款電腦的電池加工有缺陷,王彼得見得多了,只要把電池上端拿東西頂住,別讓它松動就齊活,兩分鐘的事。既然要人家三百大洋,甭管問題大小還是按程序走,力氣用到就算對得起他。于是王彼得裝好電池,電腦果然啟動,再用連線接通硬盤,開始給整機做備份。做備份就是把電腦上全部信息復制到王彼得的備用硬盤上,萬一維修中出現損壞還能從備份中找回來。然后重新格式化,重裝驅動器及常用軟件,老一套。按說下一步該把備份上的個人信息還原到電腦上。就這時,咣,紐約一臺正報道市長白思豪宣布的一項決定:我認為,中央公園的觀光馬車是非人道的,必須禁止,并以電動觀光車代之。一聽到這兒王彼得蒙了,他邊干活兒邊看電視,看到此處忍無可忍,三十年前剛到紐約時他在中央公園的馬廄打工,對這些馬感情很深,連名字都記得。你什么爛市長啊,馬車礙你肝兒疼了,滿大街要飯的不管,跟馬車較哪門子勁哪?王彼得義憤填膺罵罵咧咧,正好到飯口上了,自然而然,他甩手銷門找岑阿香念叨念叨去。

我想起來了阿哥,那天儂火氣好大!

沒錯,就那天中午。

后來儂還罵人家市長來著。

岑阿香說得沒錯,王彼得破口大罵,你個王八蛋市長,非要取消馬車,中央公園的馬車打一八五六年就有,屬文化經典,弄不好都能申遺,懂個屁呀,憑什么你說取消就取消呀?看王彼得氣成這副德行,岑阿香當時還拿他打趣,哦呦,市長的事體儂也要管,扎啥臺行啦?現在正競選州議員呢,儂去啊,那個候選人還是華裔,叫個啥,麥克陳對吧,儂去打敗伊呀。嘿,你還別激我阿香,老子是不去,我要去,就他,滿完,別看他麥克陳的照片貼得滿大街都是,我一看丫就來氣,聽說他爹當過汪精衛的次長,這小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鳥。哦呦呦,儂的鳥好,好不啦?說到這兒阿香自己也笑出聲。她在桌上擺了三黃雞和熏魚,都是王彼得愛吃的,外加一壺溫好的黃酒,阿哥呀,儂自己的事體管管好就算數了,吃完飯趕緊回去上班,生意嘛,哪能說關門就關門的對吧?

那天晌午從松園餐廳回來興許是分了神,王彼得回到店里把小伙子那臺手提電腦匆匆整理一下就完活兒了,根本沒想起來應把用戶個人文件還原回去,偏巧第二天小伙子取貨時也沒顧上驗機,王彼得索性把這件事忘個干凈。

直到兩天后。

這天王彼得剛泡好一碗方便面。他喜歡吃面,佐以四川泡菜加醬牛肉堪稱美味。他夾起面條還未入嘴,眼前便浮現出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只見他眼眶發紅眼神發愣,看著就火不打一處來的勁頭,讓王彼得頓感疑惑。不管怎么說人家是客,王彼得點點頭,來了您?心里還可勁琢磨,誰???看著好面熟嘛。對方并未接他的茬兒,目光居高臨下,交織著某種審視與懷疑,讓王彼得心中不悅,心說你丫誰呀,跑這兒抖份兒來了,少跟我玩兒哩哏兒愣。他放下熱騰騰的面條,怎么茬兒,您,有事?

認識我嗎?

不認識。

你再看看。

再看也不認識。

對方將手中提包打開,取出一部手提電腦擺在王彼得面前,這你認識吧?王彼得定睛一看,心說這不是前幾天給那個小伙子修的普惠嗎?再看眼前這位仁兄,顯然來者不善呀!王彼得平淡地說,我每天過手的電腦忒多,記不清了,您到底什么事吧?里面的文件呢?對方打牙縫齜出一句,隨手啟動了電腦。等王彼得打開視窗文件夾一看,心里咯噔明白了,你大爺的,怎么忘了把用戶的文件復制回去,丟了文件人家能不火嗎?按王彼得平日的脾氣,說聲抱歉,趕緊給人家把缺失的補上,文件都在備用硬盤上存著呢,兩分鐘的事兒??上胂脒@家伙的德行,他決定繼續裝糊涂。電腦挺好啊,沒問題!里面文件呢?什么文件,你的還是我的?廢話,別裝糊涂,知道我是誰嗎?說著他啪地往桌上拍出一張兩尺見方的廣告,上面寫著“請投麥克陳一票”,還有照片。王彼得這下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岑阿香提到的州議員競選人麥克陳,敢情小伙子是他兒子。想到此王彼得心說,干脆打個圓場算了,別跟他扯淡,這種人都打過雞血,不好溝通。他剛要開口,只聽麥克陳大聲嚷起來,我是麥克陳知道嗎?我是受法律保護的公共候選人耶,你個土老帽兒,你要故意弄丟我競選文件我可以告你耶,我現在就能報警抓你信不信?抓我?一聽這個王彼得頓時火冒三丈,說合著幫您修電腦還修出麻煩出來,今兒您還非得報警不可了,我倒看看警察憑哪條抓我,是抓我還是抓您這個無理取鬧的?

麥克陳也不示弱,他指著王彼得鼻子說,你不認賬對吧?老子不怕你不認賬耶,我兒子馬上到,咱們當面對質,看你怎么說!話音剛落只見大門微啟,一個年輕人誠惶誠恐地蹭進來。沒錯,正是收他三百塊錢的小伙子。王彼得先發制人,喲,你回來了,這臺手提不好好的嗎,怎么了這是?小伙子沒吭聲,麥克陳一把將他揪上前,你問他,里面的文件呢?王彼得趕忙讓麥克陳松手,得得,我算鬧明白了,小伙子,當初你拿來這臺手提是不是黑機了?小伙子點點頭。就是啊,第二天取走是不是好的?小伙子又點點頭。旁邊的麥克陳等不及了,我沒說不工作耶,我是說里面文件消失了,你得把文件還我耶!

知道什么叫黑機嗎?

不清楚耶。

黑機就是你們說的宕機。

醬紫(即這樣子,網絡語)啊,那又怎樣?

里面文件清零了。

什么意思?

所有文件都丟了。

麥克陳的表情頓時僵住,臉色更年期般冉冉發紅,又漸漸白回去。他扭頭對小伙子吼道,是這樣嗎?小伙子點點頭,看著麥克陳的目光又搖搖頭。我說這位先生,是麥克陳先生吧?王彼得此刻已鎮靜下來。您看,當初您兒子送來時文件已經沒了,與我無關,我根本沒見過您的文件,不信您可以打聽,從我這兒出去的活兒有一個算一個,就沒不滿意的。您可以問您兒子,原本三天的活兒我連夜趕出來,怕您出差回來罵他,這倒好,做好事還落埋怨了?王彼得心說,誰叫你小子出言不遜在先的,我這個土老帽兒今天就治治你這身臭毛??!想到此王彼得從容不迫,這么說吧麥克陳先生,嘩啦勝修電腦的多了,像我這么有經驗的實不多見。知道我干嗎的嗎?雷曼兄弟公司聽說過吧,哎對,我原先就是那兒的資深主管,它要不倒閉我怎么也……剛侃到這兒麥克陳一抬手叫停了他,目光從居高臨下轉為捉摸不定。好啊,怎么稱呼你?鄙人王彼得。宕機會將所有文件都清除嗎?有這種可能。我再問你一次,你想好再回答我,你說你從未見過這臺電腦里的文件是嗎?沒見過。那你肯不肯寫下來,聲明你沒見過?寫下來?王彼得一愣,萬沒想到對方會提這樣的問題,但馬上又冷靜道,不是,沒您這樣的,我都不認識您憑什么給您寫呀,我又不是罪犯!那好,我記住了,你好自為之王彼得先生。說完麥克陳拉著兒子轉身而去。

3

阿香你說,會跟這件事有關嗎?

伊讓儂好自為之啥意思啦?

我也不清楚啊。

儂不是很老練嗎,怎么耍小孩子脾氣啦?

誰讓他盛氣凌人來著?

是儂忘記歸還人家文件在先呀。

王彼得回到店里一直無語,他感到周邊世界從未有過的安靜。原本單純只為五千美元罰單懊惱,現在加上得罪麥克陳的事,甭管有沒有關聯,讓他更為意氣用事而沮喪。你說你,明明人家的文件你不還,還怪人家發火,誰丟文件不急呀,裝回去不就完了,非置這口氣,有這個必要嗎?王彼得情不自禁地往回琢磨,像捯片兒似的一幕幕回放,越想越覺得理虧和不安。黑機必然導致文件自動消失嗎?懂行的一聽你就在胡扯。用戶文件在硬盤上,黑機是母版和啟動系統或電源問題,礙硬盤屁事???如果文件丟失,再怎么也有操作者的責任,還跟人家吹是雷曼兄弟公司資深主管,那就更跑不掉了。阿香說得沒錯,你說你辦得這小兒科的事,一念之差讓自己平白無故陷入被動,人家讓寫字據又不敢寫,明擺著心虛唄,你說你這人,把文件還給他能虧你什么呀……

王彼得越想越自慚形穢,臉上陣陣發燙。人的感覺很有意思,永遠不走直線,而是顛三倒四來回反復。此刻王彼得的心情正如是,他自責過了頭不由得突發好奇,不對呀,麥克陳一公眾人物,又公職競選人,怎么那天如此失態,一點兒政客的涵養都沒有,連“土老帽兒”這種侵犯性的詞都脫口而出,太反常了!再者說,電腦文件丟失誰都發生過,就丟的那一小會兒著急沮喪,幾天就過去了,至于嗎?世上除了良心沒什么不能丟的,這年頭連良心都能丟,何況電腦文件乎?王彼得邊想邊接通備份硬盤,想瞅瞅究竟什么東西讓這位公職競選人陷入幾乎失控,不,是已經失控的地步。

就這么一瞅,干了。

硬盤里文件繁多,圖文兼備,均為英文。這倒難不住王彼得,他畢竟在美國讀過碩士,又在雷曼兄弟公司混跡多年,這點英文不算什么。當他隨機打開一個文件夾,眼前浮現的幾張圖片頓時讓他驚呆了,完全超乎想象。一是幾張麥克陳和其他男人的裸照,不光裸男,還有裸女數枚相伴左右,關鍵是他的一雙手放得很不是地方,神態極為恣肆,與競選廣告上判若兩人。另一張更讓王彼得倒吸涼氣,那是一份格林巴爾公司的轉賬單,美金二十萬。格林巴爾公司是專業垃圾處理公司,位于嘩啦勝邊緣的河岸上。它產生的粉塵極大污染著華人社區的生活質量,阻滯房市的發展,是臭名昭著的害群之馬,無一公職競選人不以搬遷格林巴爾為訴求的??赡陱鸵荒晁粌H沒挪窩兒,還居然擴大再生產,向政府投標河對面的灘地,極為囂張。面對這張轉賬單王彼得陷入極大困惑,莫非麥克陳也被格林巴爾收買了,他的競選承諾不過為騙取選票而已?王彼得的心臟極速跳動,血流像奔騰的野馬沖得腦漿子生疼。如果真這樣就太可怕了,玩幾個婊子可以容忍,但借競選自肥出賣選民利益絕對是爆炸性丑聞,能上《紐約時報》頭條的!王彼得心潮翻滾難以平靜,像火苗一樣,心底迸發出陣陣憤怒。坊間稱王彼得這種紅旗下長大的一輩人“老憤青”或“天生戰斗機”,宋丹丹春晚中不有句順口溜嗎,“下蛋公雞公雞中的戰斗機哦耶”,公雞能下蛋,說得正是這撥人。剛才王彼得的自責已煙消云散,他被這張轉賬單產生的巨大懸念吞噬著,餓狗般在屋里踱來踱去。

毋庸置疑,王彼得的關注離不開手中這張五千美元罰單,會跟罰單相關嗎?為建立格林巴爾轉賬單與罰單間的邏輯關系,他盡力在網上搜尋麥克陳的個人信息,看能否找到蛛絲馬跡。沒想到最后的結果令他瞠目結舌一聲驚嘆,看來上周對麥克陳的戲弄豈止是一場遭遇戰,更是命中一劫,像北京人常說的,攤上事了!資料顯示,麥克陳的父輩就與美國政界來往頻繁,當年他父親作為國府中央金庫駐紐約首席代表,與馬歇爾將軍、陳納德將軍來往殊多,這小子鬧半天是官二代,他個人經歷也從未離開從政為官這條仕途,哥大法學院,和平團亞裔部主任、聯邦環境署處長、紐約綠色發展協會副主席,等等!綠色發展協會?太可疑了,這不就是環保機構嗎?肯定跟紐約環保局串著呢,一定是他,我說怎么人家罰四百我罰五千,絕對這孫子使的壞,咱怎么把他給得罪了呀?

黃昏中的嘩啦勝漸漸曖昧,夕陽拖著纏綿的腳印,在窗外一步三顧,像不忍離去的戀人凝眸遠眺。按說此刻最容易感到幸福,特別對王彼得來說,他是性情中人,夕陽是催生揉制打造沉醉美好情感的孵化器,更是性情中人的《圣經》。

然而今天他實在顧不上了,性情中人不等于缺心眼兒,他們面對現實的能力不比老油條差。趕上如此嚴峻局面,王彼得不得不一再問自己,究竟有沒有破解之道,如果有又是什么?比如最簡單的,直接找麥克陳當面道歉,告訴他文件找著了,完璧歸趙,行不行行不行呢?來來來沙盤先推演一下,前提是與麥克陳之間沒有信任只有戒心,更無第三者出面緩頰,硬碰硬愣懟,你是他會怎么辦?那還用說,當然是懷疑嘍,再怎么道歉也無法相信你的誠意,何況這些文件經過你手,你存沒存底,給什么人看過沒有,為何當時不拿出來現在拿出來,背后有沒有指使,是否構成聯邦重罪,都是他一定思考的問題。接著必讓你出具供詞簽字畫押,就跟投案自首差不多,人家學法律的,先把你徹底繳械毫無還手之力,再酌情治理,更別說撤銷五千美元罰單了,連門兒都沒有。想到此王彼得愈加坐臥不安呼吸急促???,大不了魚死網破,有什么呀?明明貪污受賄的是他麥克陳,是咱攥著他的把柄,怎么倒沒底氣了,實在不行揭竿而起為民除害,豁出這五千塊不要,再搭五千塊湊個整兒,在《紐約時報》自費登廣告,曝光麥克陳耍流氓受賄的鐵證,跟丫死磕!不行不行。王彼得馬上否定了這種沖動想法,不到最后時刻不能走這條自殺式絕路。常識十分清楚,決戰必須先有鋪墊,有個發展過程,僅憑五千元罰單就自我引爆當人肉炸彈,咱的命就值五千塊嗎?不如以靜制動,交上這五千罰金再說。不過話說回來,畢竟五千塊,叫我如何咽下這口氣,如何割地賠款拿出這五千大洋呢?冷靜呀冷靜,得罪麥克陳就因為不夠冷靜,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王彼得喃喃自語,強迫癥般對自己嘟囔著。

突然,他想起漢森律師,對呀!

說到漢森律師還是繞不過岑阿香,那年她吃官司正是漢森律師幫她渡過難關。這件事說來本不該發生,岑阿香非要把餐館的地下室重新裝修開個棋牌室,從后院單開一個側門進出,既隱蔽又不影響餐館生意。用她的話說,地下室空著不浪費嗎,開個棋牌室抽頭好了,每人二十元管一頓盒飯,阿拉幫助老人家打發時間呀,對吧啦?王彼得當即提醒她別自找不痛快,棋牌室往往是聚賭的代名詞,你說你不知道沒用,如果有人報警你是房東抓的就是你。再說你這個地下室按規定只能做儲藏室,不能搞經營,這要被告又是一條違規,兩者相加還不判你個一年半載的,小心連綠卡都給你收了,趕你回松江。岑阿香聽罷老大不樂意,哦呦,儂懂啥,人家吳搭子不就開了嗎,鈔票么撈撈,有啥了不起啦?最后王彼得拗不過她,寬大豐滿的女人都是想咋咋,壓倒一切誰也擋不住。

結果怎么樣?踢鐵板上了吧。賭棍有幾個善茬兒的,少不了無賴之徒。岑阿香就遇到個叫小發子的攪屎棍子,贏了錢還好說,只要輸錢肯定賴賬,把岑阿香氣得連呼哧帶喘,那天一下沒繃住,連推帶搡把他攆了出去。這下崴了,就在當天下午,片兒警巡警樓宇警同時抵達,四五輛警車打著閃燈堵門口,終釀成一場沸沸揚揚上報紙的法律訴訟。

岑阿香頓時尿了,小臉煞白,梨花帶雨摟著王彼得不撒手,阿哥對不起儂,阿拉沒想到會吃官司的啦,現在哪能辦啦,阿哥儂講哪能辦啦?還好王彼得找到漢森律師幫阿香打官司。他跟漢森是在中央公園馬廄打工時認識的,漢森律師當時正代理馬車公司因一起交通事故,跟甘比諾家族的一位二奶打官司。這位二奶也是暴脾氣,尺骨骨裂多大點兒事啊,保險公司也賠償了,非讓法庭把那匹叫禪絲的肇事母馬判給她,說要一槍斃了它。好么,這下把王彼得逼急了,禪絲是他最愛,他的命,誰敢碰禪絲一下老子拼了!要說還是漢森律師有招兒,他問王彼得,你拼得過甘比諾家族嗎?看過電影《教父》嗎?原型就是甘比諾家族,你幾斤幾兩跟人家拼,傻不傻呀?最后經漢森律師運籌帷幄,約多方斡旋才息事寧人,否則禪絲非給弄死不可,王彼得不得上吊??!因此岑阿香這個案子王彼得特請漢森律師出面打點,人家漢森律師真給面子,嘁里咔嚓三下五除二,最后所有刑事訴訟全部撤案,只剩一點兒民事,關閉棋牌室罰款了事,偷著樂吧。王彼得心想,人這種東西真沒法講,都說命運,什么是命運?我看命運既非性格也非本事,而是遇到的人,遇到什么人就是什么命,有錯嗎?誰想到后來再次證明,王彼得這句話算他言中了。

4

王彼得長舒一口氣,他為想到漢森律師感到欣慰。憑以往幾次經驗,相信他肯定能為眼下魚蹦網爛的迷局指條明路,應盡快見個面。他知道漢森律師喜美食,尤以日本和牛為最,有一回喝高了漢森開玩笑說,只要有牛排紅酒,女人都可不要。真的?當然,暫時不要。哈哈哈哈,那我也是。王彼得抄起電話就打給岑阿香,漢森律師跟她也熟,還特別喜歡松園餐廳的南國風味,在那里見面合適。

阿香你替我約一下漢森。

好的阿哥。

你那里還有和牛嗎?

有的有的。

再準備幾瓶納帕的紅酒,好點的。

有數了,阿哥儂放心。

岑阿香安排飯局沒話講,轉天見到漢森律師更是周到有加,極盡地主之誼。儂好吧漢森律師,好長時間沒看到儂,今天多喝幾杯,這是那話山谷的紅酒,儂最歡喜的。是納帕山谷。王彼得想糾正她,話到嘴邊又收回去,干脆讓阿香先起個頭,畢竟好久不見,太直截了當難免尷尬。這時阿香又問漢森,牛排可以嗎?太好了,地道的和牛。儂吃出來了呀,我早就說過儂才是真正的美食家,來,敬美食家一杯。漢森律師神采飛揚,這位德裔美國佬眼角的弧線讓原本筆直的面頰柔和起來。我敢說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牛排!他硬朗的喉音打在絲絨墻布上顯得有些遙遠,似耳邊絮語,再切下一塊牛排放進嘴里灌上一口紅酒,仿佛牛排是被紅酒沖下去的。牛排紅酒此乃絕配,像京男滬女絕配一樣,紅酒的植物酸可以酵化牛肉纖維,將蛋白質均勻釋出,吃牛排不喝紅酒鐵定外行了。

盡管如此,漢森律師還是憑職業本能察覺出王彼得心事重重。以往喝酒王彼得是先緩后急越喝越緊,今天卻有點磨嘰。都知道喝酒講個“通”字,上下一通千杯不醉。像王彼得這號人,紅酒一瓶算墊底,心中塊壘開始松動,肆無忌憚的活水絲絲全身流竄,那滋味比性欲美妙太多,古往今來寫微醺的文字遠勝過談性愛的,正是這個道理??赏醣说靡驗樾闹杏惺?,把酒給攔半道兒了,酒下不去自然奔上走,兩杯過后就有點上頭,半拉腦袋砰砰響像有只馬猴要躥出來,搞得寡言少語。彼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就說吧?就是啊阿哥,漢森律師不是外人,儂就講來聽聽嘛。這么一來王彼得開始松弛了,他緩緩把吃五千美元罰單,遭遇麥克陳的經歷和盤托出,我想知道,依著你漢森律師,這兩者間有必然聯系嗎?五千美元罰單會不會是麥克陳的報復行為,該如何打掉呢?

我覺得你想多了彼得。

你的意思是五千美元罰單不是報復?

按說一個公職人員應該不至于。

可如果我發現他受賄的證據呢?

這話不好隨便說彼得。

我沒隨便說漢森律師。

看來你并不了解競選的復雜性。

漢森律師放下刀叉,把盤子往前一推,金屬碰到陶瓷發出驚悸的嘶鳴,讓空氣抖動起來。這樣吧彼得,雖然不是我的專長,我就把了解的選舉規則介紹一下。漢森律師的喉音開始清晰起來,他說,紐約的選舉法主要對選舉程序做出規定,比如任期的長度、選區的劃分及爭議的裁決,而對受賄行為沒有專門法規,大都參照公務員法,由紐約市選舉局、市選舉財務委員會、市利益沖突委員會等機構負責監管。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選舉涉及各方勢力的較量,關系到選民及社團的切身利益,非常敏感。對選舉中的投訴一般宜粗不宜細,否則就沒法選了,寧可忽略部分細節也要讓選舉前行,絕不能引發政治干預選情的局面,這正是體制的要求。比如選舉法對個人捐款額設限,過去投訴較多的就是超額捐款問題,你能一張張清點捐款支票嗎?再比如候選人的開銷,怎么知道哪筆必要哪筆不必要,就像打架,分得清哪拳對哪拳錯嗎?法律和執法兩碼事,不能等同,并非所有違法都會被制裁,這才是基本現實。言罷漢森律師把揮舞的手臂停在空中,再把頭慢慢轉過來,法官似的盯著酒未喝通的王彼得,又落在岑阿香頭上。

除非,你王彼得握有鐵證。

那我要,真有鐵證呢?

話音未落,王彼得忍不住從懷里掏出幾張復印紙,包括那張五千美元罰單,啪地拍在桌上,空氣被震得咣咣作響。漢森律師一愣,大吃一驚,半信半疑撿起這幾張紙,眉頭頓時抽成一團,整張面孔都繃住了,木刻一樣。彼得,你,打哪兒弄到這些的?算不算鐵證吧,你還認為五千美元罰單與此無關嗎?漢森律師沒說話,屋里突然十分寧靜。他緩緩將文件放下,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這張,格林巴爾的轉賬單,也是你從麥克陳電腦里發現的?是的,你就說算不算證據吧,我當時跟他聲明沒見過這些文件,現在不會為此吃上官司吧?算證據,當然算證據,我也不認為你為此會吃什么官司,因為當時你的確沒見過這些文件,實話實說嘛,不過……不過什么?彼得你聽我說,罰單雖然值得懷疑,但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簡單,你知道麥克陳是誰嗎?他可是資深政客人脈廣大,僅憑幾張照片一張轉賬單絕對搞不定他,檢察官肯定不會因幾張來路不明的復印紙就起訴他的。照你這么說,美利堅合眾國的地面兒上還沒天理了?王彼得激動起來滿臉通紅,他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旁邊的岑阿香也緊張起來,連忙端起杯說,漢森律師儂就幫幫忙好不啦,來來來,我敬儂一杯,干了干了。

一看這架勢漢森律師反倒笑起來,我想你們誤解了,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一是想打掉罰單,二是要主持公道。哦呦呦,主持啥個公道啦,打掉罰單就阿彌陀佛了,對吧啦阿哥?那可不行阿香,能主持公道干嗎不主持,麥克陳應該為受賄付出代價!王彼得生把阿香懟了回去。好家伙,就這下可把岑阿香激火了,她不顧在漢森面前的淑女人設,河東獅吼發起飆來,儂個王彼得扎啥臺行啦,我跟儂講阿哥,這幾天我右眼皮一些些跳一些些跳,嚇么嚇得嘞,肯定要出啥事體,儂給我太平一點兒,求人家漢森律師把罰單打掉算數,勿好再節外生枝了,我岑阿香把丑話放這里廂,儂王彼得關監獄我轉天嫁人,看我做不做得出來,沒人睬儂這個孤老頭子。歐買嘎!岑阿香這通“激情演說”把王彼得嚇傻了,哪見過這個啊,從來沒有,他呆呆望著阿香那張被散發支離的面孔張口結舌,整場飯局頓時僵住了,漢森律師被晾在一旁。真不能輕易得罪女人,特別是上海女人,伶牙俐齒不依不饒,搞不定她們的。要說還是人家漢森律師有涵養,美國男人對女人的耐心真沒法比,他把岑阿香扶回座位,再為她斟滿酒說,完全是誤會,你倆的問題就是不聽我講,如果聽我講完就不會吵了,能不能讓我把話講完?接著漢森律師把話頭重新拉回到剛才的主題,他的目光開始閃爍,不停地眨眼。

漢森律師說道,岑小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單純打掉罰單的最大障礙是彼得的確違規在先,他扔舊電腦,應該包括鐳射打印機,彼得,是有鐳射打印機吧?王彼得無奈地點點頭。這就對了,鐳射打印機所含污染物遠高于電腦,如果我沒記錯,該項違規的罰款額應在兩百至六千之間,五千并非最高限,即使為你辯護也只能以初犯為由,請求降低罰款額,但不會太多,估計很難超過一千塊,你們愿意接受嗎?王彼得岑阿香相視無言,滿臉茫然。其實,漢森律師接著說,這也不失為最省事的辦法,息事寧人,要我可能就這么做。那我們手中這些證據呢,白瞎了?王彼得憤憤不平。彼得啊,說句實話,這些證據對你本來就沒用,除非你是麥克陳的競選對手,以此挑戰對方,否則意義不大。漢森律師這句話說得非常隨意,像打個哈欠,卻被岑阿香一下逮個正著。哦呦,漢森律師講得嘎有道理啦,大律師就是大律師,這些個證據對阿拉沒啥用堂,但對麥克陳的競選對手大有用堂啊,干脆把這些證據賣給伊算數,羊毛出在羊身上,對吧啦?對呀,有道理,阿香你太有才了,你牛!王彼得附和道。不,不不不不不。萬沒想到漢森律師說了一大串“不”,腦袋晃得像撥浪鼓。他喊起來,這樣做是違法的,誰都不能銷售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雖然我跟麥克陳的競選對手,那個無黨派候選人格拉斯很熟悉,他是我高中同學,但我絕不會幫你把這些證據賣給格拉斯的,除非有其他合法途徑。

游行隊伍呈方隊行進,浩浩蕩蕩沒頭沒尾,整條緬街恍若一條河流,歷史符號在世俗生活的海洋中若隱若現。所有方隊均以社團劃分,比如說,工商協會的方隊就由嘩啦勝商家及子弟組成,打著各自名號招牌,把游行變成一場品牌秀。還有婦女團體,簡直是旗袍嘉年華,花枝招展秀色可餐,現在旗袍的開衩比從前極大擴展了,王彼得心說,小時候趕隆福寺廟會,那時旗袍沒敞這么大口子啊,好么,連小褲衩都露出來,到底想干什么呀你?

緬街的道路很長,王彼得走得很慢。來美這么多年,說實話,嘩啦勝國慶游行年年有,對他來說卻是頭一回從頭到尾這么投入。平時街面上華人同胞見得多了,滿大街的華語方言,外帶英文串種兒,北京話、上海話、東北話、天津話,還有福建話、溫州話、廣東話、四川話,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我中華本土未必找得出這么塊巴掌大的地界兒,跟開大會似的把各路代表都湊齊了,好家伙,是真他娘的帶勁兒,賊啦賊啦好使,那可是忒好了,介尼瑪太給力了,米道嬌慣好,要得噻,霸道,歪瑞故的,三克油歪瑞嘛赤啦!可今天情況不同,王彼得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華人,自己的骨肉同胞,潮水般聚在一起,嘩啦勝華人多不假,沒想到會這么多,多到整個國家都像是華人的。這讓王彼得不大不小感到震動,甭管是“首體”還是趕圩,無論是“小澤征爾”還是“吳媽”,這里,此地,不已然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家園嗎?王彼得剛想把感慨繼續下去,他是個善于感慨的人,也就是性情中人,但接下來一幕讓他不得不暫將長吁短嘆拋至天外。

大隊人馬走到這會兒已接近尾聲,誰承想壓軸兒的竟是選舉人方隊。今年是大選之年,政客們絕對不愿放棄難得的拋頭露臉機會,爭相亮相,而走在最前面的恰恰是麥克陳的方隊,這讓王彼得有些意外,萬沒想到去阿香處幫個忙竟會與老冤家隔空相遇。麥克陳一改平日的西裝革履,打扮得像去打高爾夫球,藍色T恤衫配白色休閑褲。誰都知道藍色代表民主黨,紅色代表共和黨,麥克陳的穿戴一目了然表明自己的黨派立場。他站在花車上微笑著向觀眾致意,花車前面有個巨大橫幅,上寫“第一次”,意指他代表亞裔第一次參加政府公職的競選,是華人的破冰之旅。只見他帶領身邊的團隊不斷高呼著“第一次,要選上,是華人,就幫忙”。王彼得一看就明白,這是打族裔牌,看準嘩啦勝選區的華人選民集中,用“華人支持華人”的訴求感召選民贏得人心,誰不想選個“自己人”代表自己啊,看來真小瞧他麥克陳了。王彼得自然想到他手中的“鐵證”和五千美元罰單,試圖用鄙夷的目光審視花車上的麥克陳。巧的是,此刻花車正從他眼前經過,麥克陳也正好站在王彼得這一側,與他的直線距離不出五米,而且還四目相視照了個對面!王彼得一愣,剎那間沒反應過來該笑還是該怎么著,裝看不見肯定不行,都對上眼兒了,太晚了。就在神情未定之際,只聽麥克陳直呼其名對他大喊,嘿,王彼得,彼得你好嗎?投我一票,投華人自己一票!最后這句漸行漸遠,因為花車已通過王彼得的位置朝前駛去。王彼得下意識晃晃腦袋讓自己鎮靜,才發現右手仍懸在空中,分明剛剛是向麥克陳致過意的。

無獨有偶,事情至此并沒有完結,游行隊伍不會因王彼得發蒙就不走了,仍在一波波向前涌動。麥克陳的方隊過去了,后面還有跟著的呢。誰呀?還能是誰,沒錯,正是格拉斯。格拉斯的方隊整得比麥克陳還豪華,前方也有一巨大橫幅引路,寫著“只有公正,沒有黨派”。你瞅瞅,能忽悠吧,只有公正沒有黨派,人家一琢磨對呀,有公正要黨派干嗎,黨派有黨派立場,弄不好離公正更遠呢。站在花車中央的正是格拉斯,小個子細眼睛,黑夾克鴨舌帽,心說大夏天不熱嗎你?嘿,人家就要這勁兒,乍看絕對像《列寧在十月》里的布哈林,弄不好是后人也說不定。他也熱情地向兩邊觀眾示好,用英文呼喊“要公正無黨派,要公正無黨派”??上Ф鄶等A人聽不懂他喊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客氣客氣。與此同時,王彼得一眼發現站在格拉斯身后的竟是漢森律師,頓感困惑,漢森律師沒說他是格拉斯團隊成員???就在這時,只見漢森律師俯在格拉斯耳邊說了些什么,接著他倆一同向王彼得揮手打招呼,彼得,王彼得,你要不要上來呀?快上車吧彼得!王彼得舉手還禮并沒動窩兒。周圍觀眾好奇地盯著他看,心說剛才民主黨叫你,現在無黨派也叫你,你丫誰呀?

6

當晚松園餐廳的聚會結束得很晚,等一切塵埃落定快半夜了。阿香對王彼得說,阿哥儂忙得飯也沒吃好,我給儂做碗陽春面吧。她知道這是王彼得的最愛,他每次回國看父母從不直飛北京,非轉機上海,就為吃一碗正宗的上海陽春面。另一方面,陽春面在上海蘇州雖然普遍,素面十元,加澆頭十五,可就這么一碗面,紐約甭管多大多牛,走遍全城做不出來,不僅紐約,估計全美國都做不出來。不信去問問中餐館,菜單上一般沒有,有也假的,東施效顰完全不對。原因很簡單,陽春面需溫水揉面還需戧面,才能又細又筋道,關鍵必須現做現下,干面或速凍面都出不來那種生熟之間百轉回腸的細膩口感,這恰恰在紐約是辦不到的。中餐館千篇一律,干面凍面烏冬面,來這兒吃海鮮可以,吃面沒戲。所以阿香這碗陽春面非比尋常,蝎子屎獨一份,人家親手操作,做的是心思。其實好吃食往往看著簡單做起來講究,著名作家陸文夫筆下的美食家朱自冶,畢生追求的不過是一碗頭湯面而已,頭湯面就是陽春面,這碗面凝結著一部漢人南渡的文化遷徙史,中原與水便是江南,北方面食都是胡人串種的,哪有蘇杭這份玉簪花落的精致喲。

我看到麥克陳了。

儂講過了。

還看到漢森和格拉斯了。

儂也講過了。

夜色無言。穿越紗簾看緬街,有點像疲憊的孩子已然入睡。四周靜謐而幽暗,只有松園餐廳一角還閃爍著不甘的燈火,恍若絕望中的一絲不棄。王彼得不斷對阿香重復著遇到麥克陳、漢森和格拉斯的事。阿香靜靜聽著,望著他吃面的樣子,心說面是好面,可儂這副吃相喲。不知怎的她想到與王彼得做愛的情形,男人吃面吃人差不多,急吼吼,吃起來不管不顧的。她情不自禁說,阿哥儂慢慢吃,還有呢。王彼得卻顧不上這些,他的心思已被今天的經歷撐滿,喜形于色。你知道嗎阿香,麥克陳看去比上次高了,幾天不見長個兒了他。儂瞎講。這小子夠賊的,你瞧他的競選口號,“第一次”,抓人眼球吧?誰不知道第一次重要啊,女人第一次不就最難忘嗎?王彼得看來興奮過了頭,女人第一次都是永恒的秘密,不好碰的。岑阿香抬手做個抽嘴巴動作,儂耳光要吃吧,個赤佬。你給我說說阿香,麥克陳真會和罰單相關嗎?儂啥意思?我是說,你沒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樣子,特真誠,老朋友一樣。那格林巴爾的轉賬單不會有假吧,阿哥儂搞七捻三猶猶豫豫到底啥意思啦?我沒猶豫,那天他要態度好點就不會有這事了,華人參選也真不容易。儂講的也有道理阿哥,單槍匹馬跟老外拼怎么拼得過,我不看好伊,讓伊去吧。

對了阿香,漢森律師也站在格拉斯的花車上,他原來是競選團隊的,上次都沒跟咱提!人家老同學,團不團隊有啥區別的啦?說的也是,格拉斯還讓我上他花車呢,他長得太像布哈林了,我都不好意思。為啥呢?站他旁邊我不成列寧同志了。阿香你覺得,我進他團隊怎樣,他選上我還能混個亞裔事務主任當當?聽到這話岑阿香眉梢一揚,儂還是給我太平一點兒,咱把罰單鈔票賺回來算數,否則儂當了主任我哪能辦,再搞出小三小四來?王彼得沒說話,他靜靜凝望著阿香疲憊的臉龐,不覺用手掠過她被汗水打結的鬢發,撫摸著她的面頰。阿香突然哭起來,淚水灑了一地,阿哥我好怕,天天睡不好覺,我不想讓儂跟他們來往了,要不咱自己把罰單付了算數,這些天我流水上還有幾千塊,儂拿去付賬吧阿哥。王彼得親吻著阿香,把她所有淚水一口口吞進來咽下去,好的阿香,我明天就給漢森打電話,讓他別管咱的事了,漢森他也真是,東西拿走就黑不提白不提了?好的呀阿哥,反正儂是王,儂要哪能就哪能好不啦。王彼得順勢把手伸進女人溫暖的胸懷,一把掀開覆蓋,落在柔韌的零距離上不肯罷休。儂要???嗯。儂面條吃好要吃人了對吧?嗯。

沒等給漢森律師打電話,人家電話先到了。

彼得我漢森啊,歐買嘎,我不知該怎么說了,格拉斯一眼就看上了你,說你一看就受過良好教育,堂堂正正一個人。你先別說話彼得,先聽我說,有件事你肯定想不到,中國人是不是管彼此喜歡叫“緣分”,你看,我說什么來著,格拉斯跟你就有緣分!你跟我說過你是人民大學經濟系畢業的對吧?對對對對,你猜怎么著?猜,你猜,哈哈哈你猜不到的王彼得!格拉斯的父親,老格拉斯就是你們人民大學的,他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從莫斯科大學去人大參加黨史系的創建,有本書叫《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是吧?老格拉斯就是作者之一,他在人大跟一個叫華胡的教授,是胡華啊,胡華,幫他撰寫《中國革命史講義》。什么?你母親那時就是黨史系的學生?你認識胡華?這太不可思議了!我這就告訴格拉斯!格拉斯,格拉斯,彼得母親那時就是黨史系學生,她肯定認識你老爹的,格拉斯,格拉斯!對不起彼得,格拉斯在電話上沒辦法,他讓我問你好,這下你知道了吧?完全能跟百老匯劇情相媲美!我羨慕死了,看來咱倆當年在馬車公司相遇不是偶然的,就為實現今天這份緣分做準備的,造物主真是太奇妙了!

對了,差點把正事忘了。彼得你上次的提示非常重要,格林巴爾是嘩啦勝發展的毒瘤,必須趕走它,這樣才能贏得選戰。經過評估,格拉斯團隊決定把這件事作為主攻項目進行。我們準備雇用專業監測公司,以格林巴爾為中心建立一個兩英里的標準圓采集空氣樣本。彼得你不是數據師嗎?我們需要你,想請你負責這次數據的分析處理。我們要用堅實的數據模型來描述格林巴爾對附近空氣污染的程度及分布模式,這很關鍵,希望你不要推辭,我知道這是你的強項,對對對,你的強項。你要做的是,建立數據系統,對數據進行最后處理并產生簡明易懂的數據報告。我們將用這份報告去州府奧爾伯尼游說,向州府和兩院報告該事件的嚴重性和迫切性,爭取由政府牽頭與格林巴爾談判,通過稅務補償和土地置換方式將其遷至偏遠地帶,給嘩啦勝選民一個圓滿的答復。你覺得怎樣彼得,夠刺激吧?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彼得,這正是我要強調的,你所有工作都有工資,我們會從選舉經費中撥??钛a償你的貢獻,雖然不多,你知道我們都是義務幫忙,沒有報酬,但你的情況不同,我了解,我們會爭取各種機會讓你有更多收入,相信我彼得。

聽漢森律師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王彼得心頭掠過一絲不悅。前半截兒還行,說得挺熱鬧,什么老格拉斯啊,胡華啊,當年莫斯科大學是派遣了一些專家支援人民大學,他母親也的確曾是黨史系學生,要說緣分還真算緣分,十分意外,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全在后半截兒。王彼得心說,自打那天喝酒漢森拿走那幾張復印紙,至今也沒聽他提過這事。什么叫我的情況不同啊,什么叫爭取各種機會為我有更多收入啊,我吃五千美元罰單確實錢緊,可沒白找你要吧?說破大天到底誰欠誰呀?合著我王彼得成了叫花子找你要工作是嗎?你們要趕走格林巴爾我絕對支持,處理數據也沒問題,的確是我強項,可那些麥克陳的證據呢?這可是我搭上大半輩子清譽換來的,到底怎么著給句話呀?沒功勞也有苦勞,總該有個說法吧?想到此王彼得有點忍不住了。

那些,復印紙呢?

你是說那些證據吧?

沒錯,是的。

我正要說這個彼得。

接下來聽漢森律師掰開碾碎一絮叨,還真不那么簡單。是這么回事,隨著選情逐漸深入,格拉斯的優勢地位日漸凸顯。他們最近收到不少“投名狀”,主動舉報麥克陳或其他競選人營私舞弊的各種證據,你王彼得的也是其中一份。格拉斯的意思是,要盡量營造高大上形象,把精力集中在解決具體問題上,而非相互指責人身攻擊上,驅趕格林巴爾便是一例。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用惡性競爭手段,用中國話說就是,別搞踹寡婦門刨絕戶墳那套下三爛把戲,很容易殲敵一萬自損八千,打不倒對方再把自己傷著,你說是吧?漢森律師剛講到這兒王彼得猛地打斷他,等等等等,我說漢森律師,聽你這么一說倒是我不好了,俗話說聽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啊,鬧半天我成踹寡婦門刨絕戶墳的攪屎棍子了,圖什么許的呀我?王彼得王彼得,能讓我把話說完嗎?你怎么總不讓我把話說完,你們中國人都這么聊天兒的嗎?有點風度行不行?好好好,你說,你有風度。

所以嘛,你這就沒勁了彼得,我吃奶力氣都使出來你倒說風涼話,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說什么來著,你托我的事我會盡力的,說過沒有?你王彼得喝醉了就不認賬,該怎么說來著,提起褲子不承認,你就提起褲子不承認。這件事本來就有難度,如上次所說,格拉斯團隊很難用選舉經費補償你的線索,因為這樣做法律上有風險,怎么辦呢?我認為目前“驅趕格林巴爾項目”倒是天賜良機,你想想看,兩者相互佐證不搭不配,格拉斯也覺得這樣做效果最佳,他愿以競選團隊的名義聯系媒體,尤其紐約一臺,在嘩啦勝圖書館門前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外界隆重披露你手中的重要證據……讓我把話說完彼得,你怎么又要插我話?眾所周知,媒體有的是錢,記者招待會上要安排紐約一臺對你進行專訪直播,讓你出鏡頭彼得,他們的專訪都是有償的,至少萬把塊,你的問題不就解決了?你跟格拉斯真是有緣,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祝賀咱們的王彼得馬上要成大明星了,你不覺得很帶勁兒嗎?放心好了,一旦敲定我會幫你把握談話尺度,不會讓你擔責的。

我成大明星?

沒錯,馬上。

雖然漢森律師說得很順很激情,一切聽著合情合理,該考慮的考慮了,該安排的安排了,里子面子樣樣罩得住,字面上理解絕對“喜大普奔”(網絡用語,即“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的簡稱),如今這世道,人生價值全看出鏡率,出鏡率越高知名度越高,知名度越高才越有商業利益,雇經紀人,泡妞兒,百毒不侵想干嗎干嗎,所以出鏡就是中彩,又娶媳婦又過年??赏醣说眠€是覺得擰巴,心緒宛如路由器的接線怎么也理不順,大格局聽著就不對,一切全成漢森格拉斯的恩賜了,明明拿我東西作秀我還得感激涕零,老外辦事永遠這種邏輯,天生救世主,占你便宜還得讓你下跪,連《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都不如。胡彪打虎上山,獻出許大馬棒的秘密聯絡圖,人家座山雕還有句人話:獻圖有功,勞苦功高,我封你為威虎山老九!這邊呢,聽半天連句謝謝全沒有,甚至都不愿承認拿走了那幾張復印紙,憑什么呀?你們高大上,你們不搞下三爛手段,連你爸都是我媽的老師,跟你們混我能有出頭之日嗎?恐怕起碼的自尊都夠嗆!再者說,讓我出鏡頭不明擺著拿我當槍使嗎?以為我傻逼呀?我成十字軍東征前祭祀的牛頭了,等于徹底跟麥克陳撕破臉,一輩子為仇。他受沒受賄還說不定呢,他跟五千美元罰單有沒有關聯還說不定呢,畢竟人家現在是唯一登高一呼的亞裔候選人,力圖撬開老外壟斷的傳統政治版圖,揭發他不等于跟所有亞裔作對?這怎么行!想到此想到阿香,想到那個夜晚與女人和陽春面的約定,王彼得禁不住冒出一句,謝謝你漢森律師,都結束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再糾纏麥克陳了。

那他給你的罰單怎么辦?

我認栽,自己付好了。

彼得,麥克陳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有,完全沒有。

那到底怎么回事王彼得?

7

阿香聽罷王彼得的敘說長舒一口氣,連笑容都不一樣了。有壓力的女人微笑就是微笑,一點兒不多一點兒不少??奢p松的女人微笑不是微笑,是綻放,花枝招展,絕對比微笑多多了。此刻阿香就在綻放著,當她微笑的時候,身上每個部分都在跳舞,對對對,是《藍色多瑙河》,斗米掃掃,斗掃,來發拉拉,拉掃,斗米掃斗,斗米掃斗,王彼得覺得阿香正在他面前足尖旋轉翩翩起舞,每次轉身裙角都會隨風揚起,露出勻稱圓潤的小腿。這是王彼得,應該也是所有正經男人最賞心悅目的時刻,看著自己女人開心得像個孩子,像枝花朵,像一汪泉水,男人的幸福不在外表而在內心,不在表達而在無言。王彼得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吃著烤麩三黃雞,喝著八年陳的花雕,一切都還原到初心狀態,嘩啦勝的夏天分明還是風情萬種嘛。剛才出門時王彼得把付罰款的支票放進信封丟進郵筒,去他媽的,隨口罵了一句,仿佛是為一場夢魘畫上句號。他沒要阿香的什么流水錢,怎么能吃軟飯花娘兒們的錢?阿香一再堅持讓他把幾千塊流水結余拿走,阿哥求求儂了好不啦,我曉得儂不容易,儂做啥要犟王呢?可王彼得的回答非常簡單,一把攔腰抱住,比什么語言都強。他想起一部老電影的臺詞:“多少來點普魯士戰法豈不更好!”

其實按王彼得本意,他是想趁機拉阿香出去度假,地方都想好了,乘游輪去阿拉斯加看冰川,牛吧?幾周的高強度壓力突然消失,人像被抽空了一樣松軟如泥,干什么全沒心思,就想跑得遠遠的,徹底放空,眼不見心不煩,與現實無關,與世界無關,瀟灑走那么一回。王彼得心里還有個小九九,甭看結過兩次婚,也甭管為什么,反正他從未度過蜜月,這個“蜜”字讓他向往,何不借此良機雙宿雙飛,拉著阿香模擬一把新婚宴爾的場景?況且阿拉斯加冰川乃世界奇觀,關鍵是由于溫室效應北極氣溫逐年升高,聽說再過幾年就化光了,看不著了,那多可惜啊,什么都可不看冰川不能不看呀!為啥?阿香不解。你知道冰川是什么嗎?勿曉得呀阿哥。冰川是水的來源,所有大江大河都源自冰川融水,這你都不知道???把阿香問得目瞪口呆,嘟嘟囔囔說跟我有啥關系的啦。哎呦喂,跟你當然有關系,水是什么?生命的起源!人類起源于水,冰川就是人類的故鄉知道嗎?哦呦阿哥,阿拉故鄉是松江府,怎么又跑到冰川上了?那你說人類什么變的?不是猴子嗎?猴子又什么變的?阿拉哪能曉得啦,猴子就是猴子嘍。記住了,猴子是魚變的,是打水里進化出來的懂嗎?我的岑阿香同志!聽到這兒阿香終于露出不屑的表情,猴子怎么是魚變的?儂肯定瞎講,再說我哪有那么多時間度假呀,你可以幾天關門不做生意,我不能把餐館停了,等從阿拉斯加回來客人全跑光了讓我喝西北風呀。

阿香的話雖透出一絲抱怨,但王彼得聽來卻滿心感動。他知道阿香是個閑不下來的女人,你不讓她干活兒比殺她都難過。每天睜開眼就干,不停地,一直到上床睡覺,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從未改變。這聽著好像有點俗氣,缺少紅袖添香的詩情畫意,可那些喜歡玩小資啊,玩格調啊,玩表達啊的女人,一碰到堅硬的生活全靠不住,走走就散了。男女關系除了心腸好重情義,關鍵得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女人再能干也得有母儀天下的情懷,對男人宜粗不宜細,把他當孩子養,讓他離不開你。男人呢,頂梁柱撐得起來,多大委屈不抱怨不撒酒瘋,讓她永遠覺得背后有道銅墻鐵壁,這才是小日子的魅力。王彼得十分理解阿香的無奈,這讓他更舍不得她,渴望為她付出。那這樣吧阿香,明天哥帶你去新澤西州婷頓鎮的奧特萊斯買衣裳,當天往返還不行嗎?聽說猶太人都去那里購物,他們去的地方肯定最劃算,紐約上州烏德伯利那家其實專為亞洲土豪開的,款式舊價錢貴,咱才不去陪綁呢,你就跟我走吧,我認識。好的呀阿哥。阿香眼睛撲棱棱閃著光芒。

沒想到旦夕之間,格局變了。

第二天早上王彼得還沒起床電話就響起來,咣的一聲是阿香。昨晚本來阿香讓他住下別走了,反正今天去奧特萊斯,在一起多方便啊,可王彼得還是回來了。他不想養成住在阿香處的習慣,家是窩,窩是誰的家就是誰的,男人成家得把女人娶進門。什么叫娶進門?你得把她弄到你房子里來,不是你到女方房子里去,那叫倒插門懂嗎?王彼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個“倒插門情結”。他都盤算好了,就這一年半載,爭取在長島的道格拉斯頓買間房,那里緊貼長島灣,環境優雅交通便利,地稅又相對便宜,正經是居家過日子的好去處。王彼得不緊不慢拿起電話,我說美女,著什么急呀你,咱十點出發都不耽誤。電話那邊卻傳來阿香急促的呼吸聲,還有背景音樂,好像是紐約一臺的廣告?阿哥啊,儂快點開電視看看,就紐約一臺,阿拉英文不大好,儂看看是不是在講儂呢?講我?王彼得沒明白阿香的意思,啪地打開電視調到紐約一臺。紐約一臺是紐約社區新聞臺,著重播報本地相關的新聞資訊,比如當下州議員的競選活動便是重中之重,也是半小時一次整點報道來回循環。王彼得疑惑中熬過冗長的廣告時段,當新聞再度開播時,他一下就看到被漢森律師拿走的那幾張復印紙的圖片,赫然全屏出現在銀幕上,是這樣說的:

本臺號外,據有關知情者披露,目前民調大幅領先的州議員候選人麥克陳與格林巴爾公司之間,或許存在著特殊聯系,他對選民“建立綠色嘩啦勝社區”的承諾有可能難以兌現。據稱,這份格林巴爾公司給麥克陳的轉款單復印件,是由一位叫王彼得的華裔電腦工程師提供的,他在為麥克陳維修手提電腦時發現了這些證據。記者聯系了麥克陳競選團隊,他們堅決否認該證據的真實性,稱“這是聳人聽聞的謊言,是競選對手無恥的抹黑行為,不值一駁也不會得逞”。記者也電話采訪了民調居第二位的格拉斯團隊,他們對此消息表示深度遺憾,稱如果消息屬實,將是罕見的選舉舞弊行為,建議聯邦司法部門介入。格拉斯團隊正在啟動“驅趕格林巴爾”的項目,究竟誰能還嘩啦勝選民一片藍天不久將真相大白,請選民密切關注格拉斯團隊明天的新聞發布活動。

看到這兒王彼得嗡一下徹底蒙圈,大叫一聲“他娘的漢森”,幾近昏厥。他感到強烈的被背叛被出賣的絕望,完全沒想到竟會這樣!這突如其來的洪荒式逆襲噎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覺得渾身血漿四射,通體發燒難以自已。他一下失去了判斷,一片空蕩蕩,仿佛世界或者自己根本不存在了,生命正在歸零,氣體般人間蒸發。他倒在床上,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恍如幻夢徐徐墜落。四周無聲,只有巨大的耳鳴,像金屬切割發出的高頻聲波令人發瘋。中醫有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這個排序是有道理的,分輕重緩急,如果說前五種過度則傷身,那后兩種過度就折陽壽了。幸好電話并未斷線,阿香還在那邊等待,她顯然意識到事態嚴重,不斷對王彼得發出呼叫,阿哥呀,阿哥,儂到底哪能啦,儂不要嚇我好不啦,儂為啥不給漢森律師打電話,問清情況再講呢?阿哥,阿哥?阿香喊來喊去聽不到回答,慌得七葷八素嘀里咣啷,二話不說套上衣服就往王彼得處跑,心說這家伙犟么犟得要死,別再出啥子事體。對呀,他不有手槍嗎?不怕斃了別人就怕斃了自己喲,個赤佬坯!她一路小跑,臀部扭啊扭地如驚風擺柳,兩側云鬢散成一片,還有急促的胸部,上下抖動奔涌起伏,里面的心房仿佛隨時可能一躍而出,將赤紅展現在世人面前。她先路過王彼得的店,他家距此很近,只見幾個年輕人聚在門前,像期待什么人的出現。還有新聞采訪車,頂部升起高高的天線停在路邊,有個記者模樣的女子手持話筒不斷向路人詢問,這家店主是王彼得嗎?你們認識他嗎?阿香顧不上這些,她捋捋頭發,把自己裝成一位過路大媽迅速通過,直到敲開王彼得的家門。阿哥喲,儂怎么還躺著,好多記者守在儂的店門前,到底哪能樁事體啊,這個漢森律師究竟想怎樣嘛!

此刻的王彼得正從氣急中冷靜下來,阿香的到來更讓他意識到自作自受的宿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既然厄運猝然臨之,躲是躲不掉的,誰讓當時一念之差擅自扣留不屬于自己的文件呢,從那刻起就已鑄成大錯無法更改。你剛才說什么阿香,有人在我的店前等我?就是啊,很多記者等在那里,他們怎么知道儂的地址?傻丫頭,漢森知道全世界就都知道了。伊究竟要怎樣呢阿哥?我琢磨吧,可能是這樣,他們想迅速扭轉選情,于是把寶押在這幾份文件上,但如果只是凌空拋出沒有出處的話很難說服選民,弄不好還落下誹謗之嫌,所以需要我出面說明文件的來歷和真實性,讓我當炮灰,這樣才功德圓滿。真的呀阿哥,伊門檻老精了!他們本想用五千美元引誘我,沒想到被咱們拒絕了,現在他們想造成既成事實逼我就范,讓我沒有退路也別無選擇??墒前⒏?,漢森律師真會那么壞嗎,他畢竟跟咱們認識這么多年了?聽到這兒王彼得深深嘆了口氣,是啊,我也這么想,可人都有兩張面孔,紐約這潭水深不可測呀!儂還是先給漢森律師打個電話溝通一下,萬一伊有啥身不由己呢,也好有個商量?說得沒錯阿香,我應該先探探漢森的口風,看他到底怎么解釋這件事。說著王彼得抬手撥漢森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關機?又打又關機,再打還關機。王彼得抿住嘴,這樣吧阿香,你回餐館等我,我直接去格拉斯競選總部找他。那伊要躲著儂呢?應該不會,這個時候,哼!

仲夏過后差不多就數伏了,雖是早晨,悶熱的貿易風仍讓人喘不過氣來。王彼得沒走大門,他從后院的車庫騰挪而出,是為避開他店前那些不速之客。今天他特意戴了頂鴨舌帽,遮住日漸稀疏的薄發,再配一副墨鏡,看著有點像電視劇里的特工。格拉斯競選總部位于七八條街外的國王大廈,那是嘩啦勝一處地標式建筑,很多律師樓、醫生診所還有非營利組織,都設在那里,格拉斯辦公室據說就在二層。競選人的辦公室是很容易接近的,跟選上州議員后截然不同。前者巴不得有人登門,越多越好,人氣旺嘛。等選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州議員的辦公室那么容易進嗎,扯吧,先登記再安檢,有全套規矩,規矩都是保護成功者的。王彼得疾步進入大廈,沒等電梯,直接走樓梯上二層更省事,雖說頭一次來格拉斯辦公室,這座樓還是熟悉的,他的家庭醫生就在五層??蓻]想到的是,當他來到二層卻頗感意外,這里根本不是辦公區,而是大樓的儲藏間,莫非格拉斯為顯示親民與節儉,竟把辦公室設在改裝過的儲藏間里,真是匠心獨具啊。

樓道不很明亮,窄窄長長地伸向前方,快到盡頭時突然有光線強烈射出,恍若寂靜中的一聲呼喚。說到呼喚真聽到了呼喚,王彼得爬樓梯時就感覺有人在大聲交談,為此他特意放輕了腳步?,F在說話聲更明顯了,每走一步都會增強幾分,一波波向他撲來。聽著聽著王彼得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這不是,這不是漢森律師和格拉斯的聲音嗎?那聲音正從前面的光線躥出,隨著王彼得的靠近越發清晰起來。

你這樣做讓我怎么跟王彼得交代?

跟他有什么好交代的,一個華人。

到底你想讓他做什么呢?

讓他參加明天的發布會說明證據來源。

可他說過不想再卷入此事了。

告訴他,只有投靠我才能保護他自己。

我只能試試,無法保證他一定來。

他必須來,我要讓華人自己掐起來。

你不神經病嗎,為什么呀?

你不懂,在選舉上只有華人能摧毀華人。

…………

王彼得回到阿香餐館時情緒還很激動,熱淚在眼中回旋只差如歌如泣,他一把將阿香摟在胸前不肯放手。阿香沒有掙扎,此時店里已經上客人了,她默默地在王彼得懷里,聞著他的汗味兒,聽著他深情的心跳,不知不覺淌下了淚水。儂見到漢森了?沒有。那見到啥人了?誰也沒見到,就想見你,走,哥帶你買衣裳去,咱不說好了嘛。

那一天喲,他倆玩得好盡興,王彼得給阿香買了很多衣裳,只要他看著好就必須拿下。這個配你阿香,那個也配你阿香,這顏色多搭你啊,風衣怕什么,現在不穿總有機會穿啊??砂⑾隳?,靜靜伴著他隨著他,他說好就好,他要買就買,從未說個“不”字。還有天氣,真是太給力了,天藍得喲,云白得喲,水綠得喲,像喜馬拉雅一樣純正。他們沒走高速,就為隨時停車。阿香說餓了,就停車吃飯;阿香說累了,就躺在草坪上休息。阿哥儂開車欠力吧,儂坐到我前面,我給儂揉背。我不要,我要坐你后面。坐我后面做啥?我要從后面掐你的點。喏喏喏,個下流坯,光天化日儂面孔要吧?阿香,給哥唱個歌吧?好的呀,我會唱蘇州評彈儂歡喜吧?非常喜歡,喜歡那個余紅仙,“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哦呦阿哥,余紅仙都曉得,儂老有腔調的嘛,儂好好給我唱一段吧,啥都可以?!伴L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是啥歌???《送別》。聽著老難過的,我不要儂唱這個,換一首。阿香你聽我說,看到遠處那片夕陽了嗎?看到了,老漂亮的。你記住,所有你喜歡的人,你愛的人,如果想念他們就來看夕陽,你能從夕陽里看到他們。瞎講,儂騙人。沒騙你阿香,你一定能從夕陽里看到他們的。

阿哥,我不讓儂去。嗯。我等牢儂。嗯。

8

各位觀眾,這里是發布會現場。你是王彼得嗎?

我是王彼得,您先等等兒,咱這是直播嗎?

這里正是紐約一臺新聞直播節目。

您把監視器讓我瞅瞅,不直播我立馬走人。

請問王彼得先生,你是這份文件的提供者嗎?

沒錯,我就是這份文件的提供者。

據說你是在麥克陳私人電腦里發現該文件的?

誰說的呀,絕對胡扯,這份文件是我自己PS的。

什么,這份文件是你自己偽造的?為什么?

您非說偽造也行,那天喝高了,尋開心PS了它。

抱歉王彼得先生,你知道提供虛假文件的后果嗎?

知道的不多,我聽聽您的,您說。

我告訴你,用虛假文件干擾選情是聯邦重罪。

聯邦重罪,您的意思是?

是的,你會為此坐牢的。

…………

責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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