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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是一個艇長

2020-06-03 16:59李治邦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4期
關鍵詞:艇長女同學

李治邦

張海冬高考后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廣東的中山大學,一個是南京的海軍指揮學院。

他選擇了后者,因為他想當艇長。

他是廣東中山人,距離孫中山故居的翠亨只有三公里。父親是中山比較早的那批房地產開發商,后來去了廣州,再后來又到了湖北和湖南發展,成為十幾億資產的老板。在中山這座華僑遍地的城市,張海冬父親不算最有錢的,但因為經營了一家精武門武術館而聞名。他父親的太極拳打得不錯,在中山提起他父親很有響動。張海冬從小就喜歡習武,在他家鄉能看到香港和澳門的電視。他很討厭電視男主持人的油頭粉面和娘娘腔,盡管很多人說他的話也是鳥語。他從小就崇尚英雄,喜歡看霍元甲的電影,后來就是黃飛鴻、葉問。他決意去海軍指揮學院,出來當一名艇長,駕馭著戰艦在滄海中馳騁。他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知道后沒有阻攔,母親卻哭得像個淚人,跪下求兒子改變主意。因為母親希望張海冬能接父親公司的班,社會上傳聞張海冬父親外邊有幾個女人,甚至有人說看到過一個私生子。母親不敢跟張海冬父親對質,在家里張海冬父親就是一座山,無人能撼動。母親只有讓張海冬接了班,才能放下心。張海冬對母親的舉動無動于衷,不論母親怎么說都執意要去。母親最后無奈地問兒子,你為什么非要去到艦艇上?你不知道你要有三長兩短,你母親我還能不能活下去。張海冬就是那句話,我就是想駕駛一艘艦艇,在海上馳騁。母親最后逼急了說,這兒離海那么近,我讓你父親給你買一條船,你怎么駕駛都不攔著。張海冬火了,大聲吼叫著,那是艦艇嗎?我說的是艦艇,中國海軍的艦艇,艦艇上要飄揚著中國的國旗。母親很奇怪,兒子是她從小看著長起來,怎么就有了這些想法?臨去南京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在中山喜來登酒店擺了三桌,都是精武門的人。席間,父親帶著弟子們還打了一趟太極拳。父親對他說,你要有思想準備,現在軍人不好當,也不是亂世,出不了什么英雄。

當晚,母親陪著他睡覺,張海冬很別扭,但看著母親眼淚巴巴的又不好拒絕。其實,他早就想離開這里,他覺得是男人就不該過著這么舒舒服服的日子。他有次跟著父親吃了一次早茶,四個人竟然花了兩千多塊錢。他們在那兒聊天,都是掙錢和女人。他悄悄地離開,然后跑到外邊的一個水壩上,那邊就是烈士墓地,靠山臨海。他發現很多孩子從水壩上下來。這時,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滿山青竹染得紅彤彤的。孩子們的臉上紅撲撲的,洋溢著一種幸福和驕傲。使張海冬不快的是有的孩子戴著紅領巾,有的孩子卻沒有戴。沒有紅領巾的孩子像失去了什么,顯得胸前光禿禿的。他突然攔住一個沒戴紅領巾的孩子,不客氣地問道,你為什么沒戴紅領巾?孩子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愧疚的表情。張海冬說,你們是瞻仰烈士來的,紅領巾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孩子沒等他把話說完頂了一句,你是我什么人就管我?然后,用力推開他,朝著遠去的隊伍跑去。

張海冬在南京海軍指揮學院的四年,父親和母親幾次要來都被他拒絕了,最后甚至說了狠話,你們要是來,我就撞死在古城墻。后來,母親不解地打電話問,兒子,你為什么這么絕情呢?張海冬說,我告訴我的同學,我父母都是鄉下的農民,是最苦的那種。你們來了我還怎么面對他們?而且你們來了肯定要炫富。父親也不高興,說,那你也不至于編故事編得那么悲慘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張海冬回答,我就想要一個沒有你們的生活。父親心酸,說,我就不明白,你是中了什么邪氣,別人都巴不得是我的兒子?張海冬張了張嘴,想說,你不是有你的兒子嗎?可話到了嘴頭咽下去了,他不能這么傷父親的心。張海冬在南京的四年,幾乎就像一個苦行僧一樣學習和生活。他只去了秦淮河和夫子廟一次,那次是陪著同學們硬著頭皮去的。同學們在那兒嘻嘻哈哈說著過去秦淮河的八艷,說著過去的風流韻事。張海冬裝著聽不見,在那兒看著人來人往的游客。他倒是去了很多趟雨花臺,在那兒往往一待就是大半個時辰。他自己都鬧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其實他心里很有一點兒隱痛,那就是他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隨著學校組織去了武漢,參觀中山艦。有一個女解說員給他們講述在抗日戰爭時,中山艦如何面對著六架敵機的狂轟濫炸誓死抵抗,血染大江的情景。他看見女解說員含著眼淚,他突然喜歡上了她,覺得渾身的熱血在沸騰。在下艦的時候,他專門跑去找那個女解說員,攔住人家磕磕巴巴地說,你說得真好。那個女解說員笑吟吟地看著他然后摸了一下他的臉,說,我說的時候,只有你看著我。張海冬覺得那一次算是醍醐灌頂,腦洞大開了。后來,他跟一個要好的同學說起這件事,同學哼哼地說,你是愛上那個女人了,別跟我說你的英雄夢。張海冬從此不再理會這個同學,他覺得沒人能懂他的心思。后來這個同學不滿地對他說,我說了什么,你就這么不搭理我!

學校的食堂條件有限,只能吃飽,談不上吃好。班上的同學鬧著讓張海冬請客,打打牙祭。盡管張海冬守口如瓶,可上到第三年,張海冬是有錢人的兒子就路人皆知。轉天是星期天,班上十幾個人都留著肚子,沒吃早飯,早早把張海冬叫起來,吵吵嚷嚷地要和他一起出去玩兒。張海冬先是領著大家到了中山陵,說我是來自中山,中山陵紀念堂記載偉大的民主主義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歷程,大家必須得看吧??纱蠹乙坏┳呦履歉吒叩呐_階,思緒就飛到美味飄香的飯店了,不時地互遞眼神兒,都憋著中午好好大吃一頓。誰知,張海冬又把大家領到靈古寺。大家肚子已經咕咕叫了,但客隨主便,還是耐心在寺里的前院后院一通溜達。好不容易出了靈古寺,張海冬終于慢條斯理地開口,大家一定餓了,咱們去吃飯,我請大家吃齋菜。大家不知道什么是齋菜,實在是餓綠眼了,都盼著趕快坐在飯桌上,一飽口福。進了靈古寺旁邊的一家齋菜飯店,服務員送上菜單,大家翻開菜單立馬心花怒放,菜單上全是“紅燒大蝦”“蔥燒海螺”“清蒸鱸魚”“溜蝦仁”“炒干貝”,價格十分便宜。同學們一張嘴要了最喜歡吃的海參和鮑魚。大家都暗暗想,這回可是狠狠宰了張海冬一刀。菜端上桌來,色形俱佳,香氣撲鼻,看著就令人有食欲。大家假模假樣地客氣了幾句,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夾了一塊海參,放到嘴里一嘗,竟然是豆腐。張海冬慢條斯理開了腔,說這齋菜就是和尚吃的菜,絕對是全素。我看大家最近都有些上火,吃些素的好敗敗火。再說,吃齋菜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價格便宜,以后大家什么時候想吃,我還會帶大家來的。吃完一結賬,這齋菜果然便宜,一大桌子菜才花了張海冬三百多塊錢。大家一走出飯店,不知誰吆喝了一聲,一行人開始一邊笑罵著,一邊滿大街追打張海冬,說你這么有錢,是留著娶老婆吧?回到了指揮學院,這件事立時轟動全班,大家還自編了一句歇后語:張海冬請客——摳門。

張海冬畢業后已經是深秋了,他去了一次南京的清涼山,那里一片金黃。他就一個人從這邊走到那邊,踩著咯吱吱的落葉。這四年,他沒有回過一次中山。其實,他很想回去跟母親待幾天,可以開車去澳門的黑沙灘玩兩天。他喜歡住在威斯汀酒店,獨自看海,看潮起潮落??伤?,自己這么一回去就會意志消沉,他的苦修行就解禁了,然后過去那些享受就蔓延出來。那個酒店,一晚上就是兩千多澳幣。他和父母親在那兒住過兩天,聽母親無意中說花了五萬元人民幣。按規定先要去艦艇實習。上艦前一天的晚上是周末,他拿出白天軍需官送來的一套海軍軍官服裝。那是一套嶄新藏青色呢子冬常服,一頂當年在三軍中只有海軍才有的大檐帽。臺燈下,他小心翼翼地在軍裝領子上綴上鮮紅的領章,把紅帽徽釘到了大檐帽的正中。他沒有拿過針,從小就是靠保姆伺候的。他的手有些哆嗦,沒縫幾下就扎到了手指,鮮血涌出來,他吮了吮,覺得血是甜的。終于縫好了,他感到領章和帽徽紅得是那么鮮艷和耀眼。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索性脫下便裝,第一次穿上軍官服,左看看,右看看,那領章和帽徽把整個房間都映照得紅彤彤的。真合身呀,簡直就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在他剛滿二十二歲稚嫩的臉上蕩漾著一種勃勃朝氣。他推開房間門,信步走向碼頭,在颯颯的秋風中長久佇立著。月光下靜靜的軍港,港口兩旁閃閃的航標,還有通往港外那條波濤起伏的航道。這時從小學就追求他的一個女同學打來電話,說已經到了他的駐地,想和他聊天。

女同學叫煙子,她穿一條黑色的長裙,像是修道多年的圣徒。她頭發長長的,用一條白綰一把系住,弄得黑白相間,透著宗教感,如一個歐洲皇族的后裔。她臉上有一種古希臘女神的美,雕塑般的,讓每個男人都想去撫摩。張海冬已經換了一身便裝,和煙子走進基地附近的一個酒吧,路上煙子牽著張海冬的手,張海冬覺得煙子的手滑膩膩的,想擺脫可又如同魚兒被釣魚高手巧妙地捉住。張海冬是請假出來的,領導問他一句,你必須要跟她出去?張海冬有些羞澀,尷尬地點了點頭。領導笑了,說,今天是休假日,注意早回來。兩個人悄然走進酒吧,里面以紅色和橙黃色為主調,黑色鐵架支撐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鮮艷。酒吧的屋頂在臨街那邊傾斜著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間有了層次感。在走進酒吧的一瞬間,張海冬猶豫了,是煙子拽了他一下。張海冬在南京的四年,就沒有走進過這類場所。他在中山上高中的時候,班上很多男同學都去過,在那喝酒打牌。他上的那所中學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的集中地,雖然嘴上不比什么,可暗地里都在看誰最風光。張海冬是不比的,他知道在班上他就是中下游,父親的資產看起來顯赫,可一比就屬于落伍的。但班上的成績,張海冬最好,沒有下過第二。煙子也是佼佼者,特別是數學更是在全校都名列前茅。煙子的父親是廣州的一家煙草公司的老總,很少回中山。煙子的名字就是因為她父親的職務這么叫起來的。班主任喜歡抽煙,那天問煙子,你給我拿一盒最貴的煙,我嘗嘗。三天后,煙子給了班主任三條煙,是紅河道。班主任事后驚訝地說,好家伙呀,兩千六百元一條,三條就是不到八千塊呀。事情傳出來,煙子不屑地說,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煙子把張海冬領進一個低矮的沙發座,就像領著個盲人一樣。煙子要了兩杯酒精度偏低的雞尾酒和兩份雞蛋火腿三明治,找個角落坐下。張海冬看著周圍歡男樂女們在濃烈的脂粉氣里宣泄著浮躁的情感,仿佛進到迷宮,一切都是朦朦朧朧,唯有星星點點的頂棚燈光把廳里的輪廓勾勒出來。他很不適應,后悔不該跟煙子莽莽撞撞地跑到這種地方。酒吧的服務小姐都戴著牛頭馬面的面具,顯得光怪陸離。煙子問張海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張海冬搖搖頭,煙子哧哧笑著,今天不是萬圣節嗎?張海冬納悶地問,萬圣節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嗎?煙子湊近了他說,你這人總是癡癡呆呆的,好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張海冬在朦朧中欣賞著煙子那張純潔的臉,她是從來不化妝的,甚至連口紅都不抹。張海冬極為喜歡她這點,他認為女人的美麗是天然而成,后天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張海冬覺得自己在這兒太不諧調,想站起來就走,被煙子拽住。他曾經聽父親說過一句話,做什么都不要被女人所惑,男人要做大事的。張海冬問,你從中山跑過來干什么呀?煙子說,找你呀。張海冬說,那么遠跑過來找我做什么?煙子說,我喜歡你啊,尤其你穿軍服的樣子。張海冬說,我也喜歡軍裝。煙子說,班上的同學就你一個人當兵了,我喜歡當兵的。張海冬朝后挪了挪,因為煙子的香水味雖然很淡,但聞到了就覺得頭暈。他的手機號碼夾里,刪除了不少人,但一直悄悄地留著煙子的號碼,偶爾會在微信里互動一下。

煙子用腳鉤住張海冬,張海冬覺出煙子的腳是赤裸的。張海冬想抽開,可是煙子的腳如一條蛇纏住。張海冬說,你別來搗亂,我可要當艇長了。煙子興致勃勃地說,好啊,我就喜歡你當艇長,多威風啊。張海冬問,你大學畢業后干什么呢?煙子嘴唇薄薄地透著紅潤,小口抿著酒,顯得很優雅,張海冬迷戀她這種模仿美國影星費雯麗的姿態。當時在班里,很多男同學都喜歡她,就是這種女明星的范兒。那時,煙子說喜歡哪部電影,班上的男同學就去追看,然后在一起跟煙子撩撥。張海冬起初也這樣,很快就退出來。煙子問過他,你怎么躲著我呀?張海冬說,別人都喜歡做的事情,我一定是不跟著的。張海冬考進南京海軍指揮學院在當時是一個新聞,幾乎所有人都盯著他問,為什么要當兵呢?只有煙子喜形于色地對他喊著,你當兵就是我喜歡的,是一個有種的男人。酒吧的空氣有些混濁,張海東感到呼吸不暢,就跟煙子說,頂多一刻鐘,我們就走。說完,又問,你現在干什么呢?煙子漫不經心地晃動著眼睛,說,什么也不想干,就天天在外面漂著,在美國舊金山兩年,又去了加拿大的溫哥華兩年。張海冬知道煙子的父親后來辭職了,在珠海經營了一家工程電纜公司,如今已經風生水起。

張海冬納悶地問,你不是喜歡學醫嗎?你母親是婦產科專家,我就是你母親接生的。煙子說,我就是再等一等。張海冬好奇地問,你等什么呀?煙子嫣然一笑,等和你結婚呀!張海冬險些蹦起來,說,你別瞎說。煙子說,女人的使命是找一個好先生,你就是。張海冬臉色通紅,連忙擺著手,說,我是軍人,找我你會受罪的。煙子瞬間攥住張海冬的手,說,我就是想找一個軍人,你不是我還不找呢。張海冬說,你神經了吧?煙子說,我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我就是喜歡你是個男人。你身上有肌肉,你的眼睛能發亮,你說話能夠算數,你能在風險中不畏懼。你要是當了艇長敢闖浪,你能像大鳥一樣飛。我不要你這樣的男人我要誰呀?你讓我要公子哥嗎?要肚子上有一堆贅肉的?要惦記著我家產的貪婪鬼?要男不男女不女的娘娘腔嗎?張海冬不以為然,說,軍人不見得都有肌肉,你看我就沒有。煙子喊了起來,我說的不是健美男人,我說的肌肉是心理上的,是有棱有角的。張海冬說,那你周邊有的是,你回去到珠??纯炊际呛\?,我還沒上艦艇實習呢,人家都已經在海上經歷過十幾級風浪了,何必跑這么遠找我呢。煙子瞪著眼睛,你神經呀,我就是奔著你來的。張海冬看著煙子心一動,他的心動不是為了煙子那番話,而是突然看到煙子低頭時露出來的那如大理石般的脖子,以及脖子下面隱約鼓起的白色山巒。他沒有與同齡女性的身體接觸過,在上高中的時候,他就因此被周圍同學嘲笑。在南京海軍指揮學院,他從來不說這個。后來,一個喜歡他的女同學忽然親吻了他一下,他竟然戳在那兒瞠目結舌。那個女同學被驚呆了,問他,你是不是第一次接吻呀?他木呆呆地點了點頭,那個女同學歡呼跳躍地走了。這事傳出去,他在他周圍的男人中成為一個罕見的動物。他不是回避女人,而是想用意志磨礪自己。后來,學院醫護室的一個老大姐對他說,你是不是看看心理醫生,或者你以前有沒有過生殖器的傷害?

這次煙子讓他動心了,就是在一瞬間。張海冬遲疑地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我跟首長請假的時間是兩個小時,在熄燈號吹響以前我必須回去。張海冬走出喧囂的酒吧,煙子在后面跟著也不說話。路過一個街口,看見一群戴著鬼面具的人沖過來,張海冬注視著他們,挺直了身子。煙子依偎著他,這群人呼嘯而過,唱著“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轉天,他剛上艇報到,機電長就找到他說,咱們艇上要選兩名兼職潛水員,以后艦艇要是遇上什么情況,兼職潛水員負責下水去排除情況,你要是愿意就準備參加體檢。張海冬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們家就在海邊上,我從小就喜歡潛水,不用潛水服都能潛下好幾米。機電長聽罷笑了,說,這活兒可危險,有時咱們的螺旋槳被海底漁網纏住了,全得靠潛水員下水解決呢,有可能會犧牲。以前艦上也挑選過潛水員,很多人覺得潛水員太危險了,不愿意去,有的人參加體檢的前一天不睡覺,第二天再想辦法讓自己激動起來,血壓就會高,體檢就能不合格。張海冬對機電長拍著胸脯表示,你就放心吧,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愿意當潛水員,我才不會想方設法讓體檢不合格呢。

晚上,張海冬早早就睡了,可睡不著,腦子里始終是煙子胸前那高聳的白色山巒。他覺得自己是受誘惑了,或者說是渴望受到誘惑。在南京海軍指揮學院的最后那年,那個喜歡他的女同學跑來給他洗被子??匆娝蛔由嫌羞z精,就問,你這是在畫地圖嗎?張海冬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女同學咯咯笑著,然后拿走被子到公用洗衣機去洗。他是想攔,嘴上喊著那東西是我洗的,不是你洗的。女同學晃動著腦后的辮子不理會他,在晾被子的時候,他看見女同學把遺精的地方扣著,他聽見她叨叨著,怎么就洗不干凈呢?離開學院的時候,女同學給他發了微信,說,我等你吧,因為我找不到像你這樣的男人,懂得羞澀。天快亮了,張海冬才合上眼睛睡了一會兒。第二天到基地醫院體檢也是順利通過,到防救大隊進行一個月的潛水學習。首先是半個多月的理論學習,包括呼吸器的使用和潛水衛生知識。海水中下潛十米身體相當于承受一個大氣壓,下潛二十米要承受兩個大氣壓。這叫輕潛水,背兩個氣瓶,可供水下四十五分鐘的呼吸,這里面還包括五分鐘緊急用氣。教練問他,我看你怎么不緊張呢?張海冬笑笑,我喜歡挑戰。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擔心了,問,你能不能不下海呀?張海冬一口回絕,不可能。父親說,你可是我唯一繼承人,我只想讓你當三年的艇長,你就回家接公司的班。我當董事長,你當總經理。張海冬說,我不感興趣。父親呵斥道,當初同意你到海軍,那就是讓你小子磨煉磨煉意志。你別當真,就想在海軍怎么樣了。張海冬倔強地說,我就想怎么樣了!父親忽然問,是不是前些日子煙子找過你?張海冬一怔,問,您怎么知道的?父親不耐煩地說,你跟她是不是談對象了?張海冬支吾著,沒有啊,什么也沒有說。父親直截了當,問,你們上床了嗎?張海冬生氣地說,您看我是那么不負責任的男人嗎?父親嘆口氣,本來我挺喜歡這丫頭的,可是她父親要跟我做生意,在我的樓盤接工程電纜。我覺得價格過高,拒絕了,他又跑來,說咱都是親家了,你還這么計較。你還看不明白嗎,他讓煙子找你,煙子就肩負了她父親的使命。有意思嗎?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我絕對不會讓你和煙子有感情瓜葛。張海冬說,煙子什么也沒有跟我說,你別牽扯她。父親哼了哼,你以為呢?什么也不說比什么都說還可怕!你不要理睬她了,我跟她父親沒有生意可談,我就討厭商場這套玩心計的做法。

他放下電話,又給煙子打電話,煙子正在澳門一座小教堂跟前遛彎兒。煙子說話的語氣風輕云淡,這很安靜,對面就是大海。你要是能潛水過來,我會親吻你的。張海冬想問一下她父親的事,可實在說不出口。

該實習了,所有學員乘船到了海面。

海面上風起云涌,浪頭接著浪頭。業務長說,大家下海實踐吧,看看你們有沒有膽量。大家面面相覷,沒人站出來。張海冬猶豫了一下還是自告奮勇要求下水,他偷眼看到周圍人在竊喜。潛水長幫他在背上掛了氣瓶,緊緊系上了腰帶,在兩腿中間套上保護索,戴上橡膠的腳蹼,臉上罩著一副特制的大水鏡,蓋住了眼、鼻和大半個臉,嘴里咬住呼吸器。張海冬抬頭看到藍藍的天空,陡地有些膽怯。這是他第二次感到恐懼。第一次是上高中的時候去揭陽,看父親蓋的五十六層高樓封頂。父親帶著他站在最高處,腳下就是兩塊木板子在風中晃動。父親站在那兒泰然自若,談笑風生,他站在旁邊腿在打戰。必須要下海了,張海冬想喊一嗓子,我不下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恐怖鯊魚,覺得自己的肢體被鯊魚吞掉太血淋淋了。他回頭看到潛水長那雙渴望的眼睛,無奈背對著海面,只得一個后仰翻身鉆入了水中。張海冬平穩了一下呼吸,慢慢潛到海底。隨著深度的不斷增加,眼前的景色也是不斷變換。深藍色的海水中出現了游動的魚兒、搖曳的海草、斑斕的珊瑚,還有在海底匆匆劃過的螃蟹。他沉醉在海底無邊的美景中,不知不覺越游越遠。這時,他感到身上的安全索動了幾下,這是海面上的潛水長在拉動安全索,用事先約定的暗號向他發問,海底是否安全?張海冬也拉動繩索,用暗號回答安全。他越游越遠,手里也沒閑著,不停地把海螺、扇貝撈起來往網兜里使勁兒地裝。一只驕橫的螃蟹從眼前晃動著大螯爬過,他追過去,發現身上系的保護索已經到頭了,想也沒想就回手摘下保護索游了過去。失去了保護索的羈絆,他更是覺得如魚得水了,足足在水下待了十多分鐘,抓了兩大網兜扇貝、海螺。一直等到氧氣瓶的氧氣即將耗光,他才戀戀不舍地浮出水面。在上升的時候,他的眼前忽然晃動著煙子的那張臉,一直跟著他。他有些驚訝,怎么會產生這樣的幻覺?然后是那個女同學,她是揚州人,他居然能看見揚州的瘦西湖,女同學在那兒沖著他招手。張海冬緊張了,這些幻覺都說明他有些脫氧。他沖出水面的時候,胸內積存的一股氣頓時噴射出來。他父親的房地產公司有一個海鮮餐館,很是氣派。大廳里擺著二十多個高級的玻璃鋼水柜,里面游動的都是海里的寶貝。他小時候就站在那兒幻想過,有朝一日要到海里親自把它們打撈出來。有一次,他對父親和母親發誓,旁邊還有一桌子香港客人。大家都笑了,沒一個相信。后來,他上到高中,曾經詢問過餐館的老板,這些海底的寶貝是怎么打撈上來的?老板悄悄告訴他,公司有兩艘漁船,需要開到距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有潛水員下到深海去打撈。前年,有個潛水員就被鯊魚活活吃了。你父親給了三十萬元賠償費,家屬感動得熱淚盈眶。

張海冬回到艇上,在戰友的幫助下摘下氧氣瓶、腰帶、腳蹼和潛水鏡,一抬頭就看見潛水長五官變形的臉。他狠狠地瞪著張海冬,周圍的戰友們也是一個個神情緊張,沒等他回過神,潛水長已經劈頭蓋臉地罵上了,你小子怎么搞的?虧你還是軍人,懂不懂什么是服從紀律聽指揮呀?為什么擅自摘掉保護索?為什么不按規定出水?我們上面的人以為你遇到意外了,已經準備下水營救了。你給大家找了多少麻煩,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出了問題,我們對上級怎么交代?你說呀!潛水長大聲咆哮著,手臂揮舞著,鼻子幾乎碰到了他的臉。話說完了,潛水長又不滿地說,你父親給基地首長打電話,說你要出了問題,你母親就會立刻自殺,你們一家人就得有兩條人命。你說,我承受得住嗎!晚上,炊事班做好了香噴噴的海螺和扇貝大螃蟹,張海冬看見潛水長沒有動一下筷子。他沒有想到父親會直接打電話給基地的首長,想象不到父親是怎么得到的電話號碼,或許打過不少次吧。晚上回到宿舍,他打電話給父親,說你憑什么打電話給我的首長,你讓我在這兒怎么做人?父親笑了笑,回答道,很簡單,我不想讓你在那兒出事,你完了,我公司也就完了。張海冬悻悻地說,你不是還有兒子嗎?為什么非要指著我呢?父親惱火了,誰說我還有兒子?張海冬問,你沒有嗎?父親吭哧了一會兒,不要聽別人胡說。張海冬沒有完,繼續逼問,你怎么知道我首長的電話號碼?父親說,你首長是梅州來的,梅州有我的房地產。張海冬冷笑著,那有什么關系?父親說,你不用知道什么,反正你給我好好活著。

一個禮拜以后的一天,天還沒有完全亮,太陽正費勁地頂出云層。張海冬奉命回到艇上待命,正趕上他們接受緊急任務,在海上搶救海難中遇難的人員。艦艇在第一時間趕到出事的海面,看到到處漂著遇難尸體的斷肢殘骸。張海冬和另一個潛水員下水,所見都是一個個在鬼怪片里見到的場面。他把這些血淋淋的尸體舉過頭頂,送到艇上救護人員的手里。尸體上的血如雨般地瀉到他的身上,后來,他幾乎吃不下一口飯,胃一直在痙攣。湊巧,轉天艦艇上的早餐是白花花的豆腐腦,他看見了就狂吐不止。那天晚上,他在學院的那個女同學給他打來電話,說了半天的話,都是她在上海思南公館喝咖啡,怎么想起那次接吻。張海冬的情緒很糟,覺得自己跟她喝咖啡的話題格格不入。女同學忽然說,現在正交了一個男朋友,在上海的證交所。她有些恍惚,覺得這個男人哪都不錯,就是有些娘,她忍受不了。張海冬問,怎么娘了?女同學笑著說,總跟我翹蘭花指,身上滿是香水味,襪子是粉紅色的。張海冬掛斷了電話,不論那女同學再怎么打都不接。

他沒敢告訴父母,又是給煙子打了電話。他是想傾訴,他要不把這些事情說出來會憋囚死的。他放下電話沒四個小時,煙子打來電話,說她就在基地附近的一家五星級賓館,讓張海冬一定要來。張海冬說,我是在部隊,不是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煙子問,那你想干什么?張海冬一時找不到話。煙子又說,你媽媽讓我給你帶來些東西。張海冬不高興了,你怎么聯系到我媽媽了?煙子惱怒地說,是你媽媽求到我,別以為你是香餑餑。你要不來我就走了,朋友約我到南非去玩兒,機票都買好了。張海冬問,男朋友嗎?問完了又后悔,覺得太小氣。煙子說,除了你,我不稀罕男人。張海冬的心又是怦然一動。他找到艇長請假,很痛快,從艇長的話語中他分明感到父親強大的輻射作用。他走進酒店的大樓,沒看見煙子。打電話,煙子說,不是告訴你房間號了嗎?張海冬走進電梯,見到四面都是鏡子,映照著他那挺拔的身體,那身深藍色的軍服。走出電梯,在漂亮的回廊上走著,能看見碩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邊是朦朧的海,海面上還有薄霧。他那次出海搶救,就是因為這大霧導致兩艘船只碰撞。在一個拐彎兒的地方,有一個沙發椅,他坐下來,拿起茶幾上的咖啡壺自己倒了一杯,是地道的美式咖啡。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這種奢侈的環境,從小就跟著父母出沒,都是有車跟著,有人隨著。他曾經跟父親吃過一次飯,只是為了應酬市里一家銀行的行長,那個行長帶著女兒。那頓飯花費了兩萬多塊錢。行長的女兒始終注視著他,那臉上明顯是美容過的,嬌柔得如一朵白蓮花。父親沒問過他什么,只是說,那女孩是個花錢的高手,絕對不能進我們家的門。

他走到房門前,見門把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摘下來,按響門鈴。煙子打開門,很嫵媚地看他一眼,閃開身子。張海冬走進去,他看見煙子穿了一身乳白色的衣裙,房間里靜悄悄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怎么樣練習射擊的書。他與煙子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學,煙子喜歡涉獵的東西很多,都是稀奇古怪的。比如手槍射擊,比如軍艦知識,比如騎馬。在高中的時候,班上很多男孩子追求她,煙子不屑,看都不看。于是有人就陷害她,給她造謠,說她懷過孕,甚至說她在法國巴黎故意找當地男人在床上尋歡作樂。是張海冬站出來,批駁道,班里有錢人家的女孩子多得很,有錢了就什么都做嗎?煙子去過巴黎,你們不是也有人去澳門賭博嗎?還都不是小數字。說她懷孕,那請問對象是誰呀?于是有人說,對象就是他,懷的是他張海冬的孩子。高考前的一天,煙子挺著大肚子蹣跚地走進課堂,令所有的同學嚇了一跳。課堂上鴉雀無聲,煙子坐下來的時候,用手托著肚子,那姿勢活脫兒一個孕婦。老師問,怎么回事?煙子說,我懷了張海冬的孩子。老師走過來一把將她肚子前的枕頭抽出來,厲聲道,不許這么胡鬧!

賓館房間布置得太漂亮了,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如草地。滿墻掛的都是形形色色的畫,其中一幅是駿馬奔騰。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床,一張碩大的床,一個長長的枕頭,床的中間塌下一個長方形狀的坑兒,那橘紅色的床單皺巴巴的。

兩個人聊天,張海冬把海上搶救遇難者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他曾抱起一個女孩子的尸體,看到那慘白的肉和凌亂的頭發,以及被鯊魚吃掉的半拉乳房。他看見煙子在發抖,于是過去輕輕地抱住她。煙子使勁兒推搡著他,好像他就是那女孩子的尸體。煙子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張海冬說,都是我經歷的。煙子說,經常有男人給我編故事,一個比一個離奇驚險。張海冬站起來,我是一個軍人,我對我說的話做的事是負責任的。煙子看了他一會兒說要洗澡,就從她的提包里拿出一身雪青色的休閑式的裙子換上,裸出光滑的后背,前胸被勾勒得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令他心馳神往。煙子跑進衛生間,張海冬逐漸清醒過來,他覺得自己仿佛從山峰上滑下來,落到了平地上。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跑來,而且這么熱衷。他知道自己蓄滿的一池碧水就要被打開缺口流出來。他看到煙子從衛生間里走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像是一只桃子被水吮得很飽滿。張海冬說,我要走了。煙子逼到他跟前說,你要學會釋放感情,不能總這么憋囚的,你是個男人。張海冬笑了,裝傻地問,怎么釋放呀?煙子問,你有沒有和女孩子做過愛?張海冬說,沒做過又怎么樣?煙子說,沒做過說明你沒成熟,你還不完美。張海冬慌亂了,問,你是有備而來?煙子笑了,說,一個軍人不應該是缺憾的,我給你補充上。

房間的燈被煙子弄暗了,她悄悄脫掉了休閑裙,幽暗中隱約著一道白影,緊貼在張海冬的身上。張海冬咬牙抗拒著,屏住呼吸。煙子投入地吻著張海冬,張海冬的身體有了劇烈反應。天和地靠著大海終于銜接上了。大堤被一只螞蟻頑強地爬出一個洞,水拼命地從洞里沖出,沒多久,大堤就沖垮了。某一天的黃昏,夕陽還沒落山,月亮已顯露在云端,于是,太陽與月亮在浩瀚的天空上同輝。張海冬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軟了下來,連煙子都有了感覺。張海冬的臉很蒼白,煙子觸摸到濕漉漉的東西。張海冬覺得很慚愧,他喃喃著解釋,我不知道會這樣。煙子笑了,你還那么童貞。兩個人躺在那兒,張海冬一直糾結,怎么就會敗下來,完全不能控制。煙子就這么看著他,一直在哧哧地笑。張海冬問,你跟過幾個男人?煙子說,有意思嗎,你也提這么愚蠢的問題?張海冬說,我就是想問。煙子說,有的記著,有的就忘了。張海冬內心在痛,不知道什么原因。煙子說,我說實話,我知道你在懊悔跟我對嗎?張海冬抽冷子問,你父親的生意怎么樣?煙子穿著衣服,很慢,很像是一幅油畫,我父親生意跟你我有關系嗎?張海冬在昏暗中找著自己的衣服,問,你跟我是準備結婚呀還是尋求一種慰藉?煙子罵了一句街,很難聽,然后說,我就是要跟你結婚呀,你以為我跟你玩一玩嗎?張海冬很快就走了,盡管煙子說再等一等,會讓他挺拔起來。

轉年的春天,花在到處綻開。

半年的實習結束,基地的首長告訴他,正式上艇報到,做實習艇長。上了艇,艇長找他談話,說,你要當艇長,先得在航海班帶班,那是艇長的中樞部門。還有,可能下個禮拜咱們艇就遠航了。張海冬問去哪,艇長反復叮囑說,到海上你就知道了,但遠航的事情不要告訴你父親。張海冬不解,問,這跟我父親有什么聯系呀?艇長皺了皺眉頭,你父親給基地低價蓋宿舍樓,總是為你說這個說那個的。他知道你遠航,就等于我又多一個婆婆。

張海冬在學院的航海技術考試成績是出類拔萃的,他與煙子一樣,從小就酷愛航海知識,他甚至找父親要了三萬元,做了一個航空母艦的模型。他擅長看羅經和各種海圖,精通標繪艦艇航行方向,計算艦艇轉向角度,用比例尺量航程,做計劃航線,根據船的速度來計算到達每個轉向點的時間。在航海班,他渴望學得操舵技術,這是書本上無法掌握的。每到艦艇駛出近海,他都跟在操舵手旁邊仔細觀看,然后跑到甲板上,看著北斗星,通過星星測定艦艇的位置,練習在夜間看羅盤,看定位儀,測潮汐和水深。終于有一天艇長找到他,低聲說,準備吧,三個小時后就要出海遠航了。張海冬詢問,咱們到底去哪兒呀?艇長詫異地問他,去哪兒重要嗎?張海冬說,我想知道我能出去有多遠?艇長一邊向外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先去青島,再去上海。艇長關上艙門,張海冬拿出筆記本電腦,演繹著從青島到上海的航線圖,他看到了在黃海中心那段風浪區,據說海浪能高達十幾級。他的心在顫,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其實懼怕暈船。有次,父親帶著他去香港,從香港到澳門需要坐快艇。那天風浪很大,所有的船只都停開了,父親執意要從香港去澳門。在風浪中,張海冬一直在發抖。他覺得人失重了,始終在搖晃,沒有了根基??伤吹礁赣H站在船頭紋絲不動,就像釘子釘在了甲板上。他想吐,剛想到要吐,就一張嘴噴出來。父親連看都不看,讓手下人遞過一個玻璃盒子。在澳門,父親對他說,你這么暈船,還總想著當海軍,不得吐死你呀。張海冬那股子倔強上來了,說,吐死我也要當海軍。

晚上,艇上召開了全體動員大會,然后各個部門的每名官兵都按照艇上的要求做好出航前的準備。準備工作要求艇上注意防風,注意各個崗位的紀律,實行燈火管制,所有的舷窗都要放下并擰緊擋光板。全艦都不能露出一點兒燈光,只留下左紅右綠的舷燈和航行燈。艇長允許他帶著手機,說,你不能打,也不能接,就是給你一個寄托。因為你要一打開通信系統,就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張海冬搖頭,說,我跟別人一樣。艇長湊近他,你能跟別人一樣嗎?艇上的人大都是普通家庭,每年全家就是兩三萬的收入,你多少?在小灶吃飯,你哪回都點最貴的。前天那次麻醬拌海參,你要了兩份。你看看別人都吃什么?張海冬一愣,半晌沒說話。艇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說你的意思不是非要跟別人一樣,是你從小就嬌生慣養,你說你吃過最大的一次苦是什么?張海冬想了想說,高二的時候,父親把我帶到姥爺家,在廣東的揭陽一個漁村。沒有澡盆,就是噴頭,水是涼的。艇長笑了,說,那算苦嗎?張海冬埋下頭。艇長說,我不是非讓你受苦,是你不經風浪,怎么能看見彩虹呢!

春天的風很硬,拍在臉上像是小刀子在割。

艦艇終于出港遠航了,隨著艇長的一聲聲清晰口令,“一纜解掉”,“二纜解掉”,“三纜解掉”,“四纜解掉”,“車倒一,右滿舵”,“回舵”,艦艇徐徐駛離了碼頭,船頭對準港口,向大海駛去。港口兩邊的燈塔和大吊臂們紛紛離艦艇遠去。信號兵站在指揮臺上,用旗語和港口信號臺緊張地聯系著,水兵們穿著整潔的水兵服,在各層甲板上列隊向軍港致意。張海冬有些興奮,那種自豪的感覺油然而起。離開碼頭后,航海班開始輪班作業。艇長沒有安排張海冬當班。他跑到航海室,幫著看海圖、標航線,觀摩人家如何規避漁船。晚上,船航行到了山東半島最外端的成山頭。風浪極大,艦艇在海上像是一匹烈馬上下顛簸,海浪像一座座小山輪番撲過來,有時會一下將艇首淹沒。張海冬站在駕駛室里,隨著船劇烈的顛簸上下起伏,臉色發黃。他想吐,就這么強忍著。艇長拎過來一個塑料袋,說,你回艙吧,先都吐出來。張海冬說,我想駕駛。艇長說,為什么?張海冬說,以后我當艇長了,不能駕駛船是要讓大家笑話的。艇長納悶地問,你一個富商的孩子,怎么喜歡做這個?張海冬不太高興,但沒說什么。艇長對操舵手不情愿地說,給他。張海冬穩穩把著舵,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駕駛室外,此時,廣袤的海面一團的漆黑,沒有一絲的光。張海冬腦子里都是空白,只有窗前那黑漆漆的世界。他忽然想起在海軍指揮學院的時候放暑假,他和煙子曾經在天津一座有名的跑馬場騎馬玩兒。那里跑馬的價格很昂貴,跑英國貴族馬一個小時就是五千多塊錢。他和煙子整整跑了多半天,他喜歡騎馬那種感覺,他完全是奧運會比賽騎手的穿戴,英俊和飄逸。煙子的騎術比他好,她能俯下身,幾乎貼在馬背上。每次超過他時,煙子都興奮地喊著,我騎的就是你!張海冬不是很樂意她這么比喻,可煙子從馬上利落地跳下來時,就這么幽默地說,女人騎馬是找駕馭男人的感覺。

煙子利落地打開酒柜,從里面取出一瓶金晃晃的洋酒,說,還喝嗎?張海冬擺擺手,不喝了。煙子說,我喝。她慢慢喝著,坐在床上,把鞋踢走,露著光滑的腳。他看到那腳上戴著個腳鏈兒,是藍色的,把那雙腳襯托得更加嬌貴。張海冬覺得自己很奇怪,就在艦艇和富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里來回走,扮演著性格不同的角色。他又想起艇長說的那句話,你能和別人一樣嗎?他對煙子說,你得做點什么了,不能總這么晃。煙子笑了,說,你跟我父親的口吻越來越一樣了。男人是創造生活的,女人就是享受生活的。天就這么暗下來,窗上瀉進銀色的月光,鋪好了一切。煙子解開張海冬上衣的扣子,隨后就把床頭的燈關上。張海冬驚詫地喊著,我還沒有感覺到什么你就上床嗎?過程是不是太快了?煙子滿不在乎地甩著滿頭的烏發,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什么都簡單了,包括做這種事情。你就是我的艇長,我就是你駕馭的艦艇。放你的魚雷吧,射遠點,能射中目標,我會盡情呼喊的。說著她在笑,笑聲在空曠的房間里跳蕩。她自然地脫掉上衣,月光也變得不含羞了,張海冬只覺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接著,她像是水庫決口,那滿當當的水流向原野,流向高山,流向大海。窗外的月光把煙子裝飾得如一條銀魚,兩顆挺拔的乳房,如兩輪明月照耀著,使張海冬一陣陣地炫目。煙子對張海冬說,過兩年咱們就結婚吧。張海冬穿著衣服,煙子不滿地說,你倒是個軍人穿衣服還挺快的。張海冬說,等我當上艇長吧。煙子慵懶地穿著衣服,問,為什么,艇長就對你這么重要嗎?張海冬說,是。煙子說,行啊,那我就等你,我對婚姻不那么迫切,主要是我父親。這句話提醒了張海冬,他問,你父親和我父親的生意怎么樣了?煙子在鏡子跟前梳頭說,跟咱倆有關系嗎?張海冬說,當然有啊,你我都是家長的一張牌。煙子回過身走過來問,我想要的是自由,我心靈上和肉體上的。張海冬抱住了煙子,感覺也像是抱住了自己,說,你找個事干吧,做到自己能賺錢,不要你父親的。煙子在張海冬懷抱里痙攣,喃喃著,我現在什么也干不了。張海冬說,你必須要自己賺錢,你不能這么漂著。煙子說,你將來可以支撐我。張海冬說,我不會,你要想自由,就先學會自己賺錢。張海冬看著手表歸隊的時間就要到了,站起來朝外走。煙子在后面說,張海冬,我要是自己掙不到錢呢,你就不要我了嗎?

張海冬回頭看著煙子,點了點頭。

煙子瞬間崩潰了,罵著,你他媽的是王八蛋!

在上海實習結束后,張海冬正式當上七一七艇長。實習時曾教訓過他的艇長把他叫到家里吃飯,艇長的夫人在廚房里外忙碌著。不多時,幾盤小菜擺放到了桌上,香氣彌漫開來。肉絲炒蒜薹、白菜心拌海米、炒花生米、拌海蜇和韭菜炒雞蛋。兩人圍坐在一起,艇長從柜子里拿出珍藏多年的衡水老白干,親手給張海冬倒滿酒,深情地說,說實話,我很佩服你。一個富家的兒子大學畢業自愿跑到海軍當艇長,這還是聞所未聞呀。我家祖祖輩輩種地,我爹當初拿到一張一百元的票子能激動得直哭。男人,就應該這樣。你家錢再多,也是你父親的。你要有迎著風浪敢闖的勇氣,能駕馭一艘艦艇在海上奔馳也是你的福分呀。為我們之間永遠的戰友情、兄弟情干杯!兩個人就這么把酒一飲而盡。張海冬從小就是喝洋酒長大的,實在喝不慣這么烈性的酒,就覺得渾身火爆爆的。他對艇長說,我從您的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在剛剛過去的那段困難的日子里,您教會了我堅強,從您的身上,我學會了正直、寬厚和坦蕩,看到了什么叫真金不怕火煉。在您的身上,我不僅學到了一個軍人應當擔負的責任,更重要的是學會了應當怎么做一個坦坦蕩蕩的男人。兩個軍人聊到了半夜,互相傳遞一種傾訴,一種歡娛,一種交流,一種潛在的心靈釋放。

那晚,他們都醉了,最后就是艇長一直在對張海冬喊。事后,張海冬記不得艇長跟他喊什么,艇長喊得熱淚盈眶,喊得臉紅脖子粗的。但他記得艇長跟他總說一句話,你一定要比我強,現在的艇長必須要有文化,我不如你。

七一七艇是一艘作戰支援艇,常年擔負海上的戰備勤務保障任務。全艇共有二十五人,有機電長、機帆班長、航海班長等。半個月后的一天,張海冬第一次單獨率艇出海,基地組織封鎖水道演習,對靶艇實行導彈實射攻擊。七一七艇的任務是牽引靶艇并對靶艇進行監控,中隊為了任務的順利完成,特別派老艇長來艇上為張海冬保駕。吃完早飯,張海冬特意觀察了一下天氣。風不算大,海港里微微有一些浪花卷起?!爱敭敭敗?,一陣清脆的備航鈴聲劃破了軍港清晨的寧靜。張海冬戴上手套,穿上皮大衣,換上棉軍帽,從艦長室里走出來,興致勃勃地登上了指揮臺。昨晚一夜沒有睡好,他站在指揮臺上就覺得自己在變大。父親昨天給他打來電話問,你明天上了指揮臺就喊兩嗓子,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我有時遇到難過去的坎兒了就大聲喊,喊痛快了就氣順了。他問老艇長,您看今天的氣象會怎么樣?老艇長向港外張望著回答,海冬呀,我看今天是兇多吉少啊,你看,港外都翻起白浪花了。張海冬低頭看看手表堅定地說,咱還是按時起航,這次演習能否圓滿成功,關鍵在咱這兒了。老艇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你,我就一個甩手大掌柜的,別惦記著我。張海冬不好意思地對老艇長說,我能喊兩嗓子嗎?老艇長笑了,能啊,給你壯壯膽。張海冬站在那兒,船身隨著風浪在搖擺著,他有些惡心。他就喊起來,大海,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喊了兩嗓子,忽然眼圈濕潤了。老艇長忽然變臉,厲聲道,你是被嚇哭了嗎?張海冬搖頭。老艇長怒吼著,那你為什么會哭,馬上就要起航了,你還是一個艇長嗎?老艇長喊著握緊拳頭用力擂著他的腦袋,那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力量。其實張海冬眼圈紅了,是他忽然想起昨天母親的電話,問他為什么不回家看看,說你有必要這么折磨自己嗎,這也是在折磨著她老人家。張海冬擠出所有雜念,沒有再猶豫,拿起話筒,下達了一連串的口令:信號兵請示我艇出港;后甲板固定好拖靶牽繩;各戰位按照大風浪中航行要求,做好一切準備。隨著口令的下達,接著各個班長向他報告情況,口令一個個傳到了指揮臺上。張海冬又拿起了話筒,他看見一排海浪打了過來,他的身子在搖晃,老艇長用手撐到了他的后腰上。他站穩了,果斷下達了第一道口令:一纜解掉,三纜解掉,四纜解掉,車進一。艦上的馬達啟動了,由于一、三、四纜已經解掉了,在馬達和二纜的強力拉力下,船尾先慢慢移開了碼頭。然后,他下達第二道命令:左舵,車倒一。航海兵重復著他的一道道命令,舵左,車倒一。船體也漸漸離開了碼頭。停車,車倒一,二纜解掉。這時,纜繩全部解掉了,艦艇也就順利地離開了碼頭,拖帶著靶艇,向著大海深處駛去。海水顏色是黑的,張海冬一下子仿佛進入了夜色。張海冬帶著信號和觀通人員下到了駕駛室。在駕駛室內幾個班長都跟他的年齡差不多。航海班的陳班長是山東人,虎著臉,操著一口濃重的膠東話說,艇長,你看這倒霉天,刮起來不得倒下一大片呀。

到了中午十一點左右,張海冬感覺船身開始晃動得很厲害了,看來海上起風了。他回頭對幾個班長說,趕快回住艙,抓緊時間休息,看來今天有你們好瞧的。到了中午十二點,艦艇已經趕到了指定位置,布靶完畢,按計劃在外海待命。炊事班送來了開水和面包,不少官兵已經開始暈船了,有的出現了嘔吐。送來的午飯大部分人員都沒有吃,害怕下午會更加暈船。張海冬沒有命令大家必須吃,他知道這時候要逼著吃,到時候也會倒出來。下午兩點多鐘,西北風越刮越大,船在浪間一頭一頭地拱著,上下劇烈顛簸,拋下的錨已經根本定不住了。他果斷下令開車。于是啟動馬達,依靠發動機的力量頂著風在海面上游弋。到了三點多鐘的時候,風云陡然變色,風浪達到頂點。驚濤駭浪拍打著船身,船體使勁兒地搖晃著,幅度增到四十度。艦艇鉆進了風暴中心,猶如一片樹葉被大浪拋上拋下。在浪底的時候,周圍似乎已經豎起了由海浪組成的水墻,頭頂上是一片湛藍的天空,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駕駛室里已經顛簸得站不住了,幾個戰士躺在地上,兩眼盯著儀表數據。張海冬也抱著用來發布命令的車鐘,堅持站著觀察海情。只有航海兵小周,他不暈船,繃著嚴肅的臉目視著前方,兩只手死死地把著舵。在這個危急的時刻,張海冬的頭腦始終保持著清醒。他必須要讓船頭頂著風行駛,全力以赴向前沖,否則船就有被風打翻的危險。他自己知道這個時刻,每一個命令都關乎著全艇戰友的生命安全。他恍惚間,看見老艇長就在那兒穩穩坐著,一言不發。

大約在下午三點半,高炮陣地對海攻擊開始了。隨著一聲聲沉悶的轟響,一共是五個水柱在靶子周圍升起,有三枚彈直接命中。這時候,張海冬把正躺在床上已經吐得臉色發青的報務兵叫了起來,讓他馬上給基地發報,海上氣象變化,我艇請示返航。半小時后,基地才回電,命令你艇找靶返航。當時的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五點鐘了,天色陰暗著也越來越黑了。雖然找靶返航已經完全不可能了,可張海冬還是命令打開雷達。在雷達搜索范圍內,什么也沒搜到,靶艇早已被大風吹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幾個班長都圍在他身邊,緊張地問,艇長,我們怎么辦?張海冬心想,海上風浪這么大,怎么找得到靶呢?當務之急是要保住艦艇和人員的安全。他用目光尋找老艇長,老艇長像是一座鐘在那兒,根本不理會他。于是,張海冬果斷下令,立即返航。五點四十分左右,七一七艦艇開始頂著風從西北方向著港口駛去。天已經徹底黑了,茫茫的大海上,大浪一波一波地向艦艇撲來,有時都把整個艇蓋過來了。呼嘯的海水拍打著駕駛室,雖然水密門已經關閉,可海水還是通過縫隙沖到了駕駛室里。雷達不停地掃描,前擋風玻璃上全是海水。只有當海水流下的時候,張海冬才能舉起望遠鏡觀察著海面。他隱約發現老艇長就在身后,只是說了一句,扛過去了你就能贏。大家也顧不上暈船不暈船,只能集中全部力量想方設法脫險。

突然,航海兵小周大喊一聲,艇長,不好,前艙蓋被浪沖開了!張海冬趕忙前去查看,發現由于前艙蓋螺絲沒有擰緊,被海浪撕開了一個口子,海水已經灌進了下面的帆纜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海水灌滿了帆纜艙,艦艇很快就會下沉。他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帆纜班長趙林,問,你去?趙班長剛要出發,老艇長二話沒說,馬上抄起一根繩子,拴在腰間,拉開駕駛室門沖了出去。透過玻璃,只見他匍匐在甲板上,順著鋼纜向艇首爬去。爬到艙蓋處,他從兜里掏出扳手開始緊艙蓋螺絲。一個大浪猛地打來,蓋到了老艇長的身上。駕駛室里一陣驚呼,張海冬也是心頭一緊,第一個念頭就是,老艇長完了。他懊悔剛才為什么沒有攔住老艇長??僧敶罄诉^去,艇首再從海里昂然鉆出來的時候,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猶如一只巨大的壁虎牢牢地趴在艙蓋上,正是老艇長。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繼續擰著螺絲。等他緊好螺絲回到駕駛室,衣衫盡濕,瑟瑟發抖。張海冬激動地把皮大衣披在他身上,騰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趙班長流著淚水喊著,應該是我去呀,您怎么搶先了!

航行了兩個多小時以后,操舵兵突然喊了一聲,艇長,看,燈光。張海冬舉起了高倍望遠鏡,果然視野里出現了一盞航標燈的燈光,他知道那是港口東角燈塔的燈光。他盡力平定著自己激動的心情,用雷達矯正著航線,很快就找到了港口。港口里,風浪小多了。與洶涌的海浪搏斗了一天,他看到軍港的一剎那,就有了孩子回到母親懷抱的感覺。到了港口,他讓信號兵發信號,我艇請求進港。信號臺馬上回復,同意你艇進港。你們辛苦了。當信號兵告訴同意進港,問候辛苦了的時候,張海冬的眼眶潮濕了,艇上的水兵們也是激動得不行。老艇長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他耳邊說,不許哭!看出你還是一個富貴哥,在這兒丟人現眼!

艦艇終于靠到碼頭,張海冬一眼就看到基地司令員在一群參謀的簇擁下,站在碼頭稍顯昏暗的路燈下。司令員還是保持著他一貫的站姿,一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一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距離比較遠,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等他走近一看,見司令員臉色鐵青,神色十分嚇人。張海冬剛剛敬過軍禮,手還沒有放下來,司令員已經劈頭蓋臉地喝問道,你小子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執行找靶返航的命令?張海冬趕忙把海上的氣象情況,還有當時危急的情形向司令員做了匯報。司令員臉色沒有緩和,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你不配當艇長,還是回家當你的公司總經理吧。張海冬不服氣,小聲叨叨著,我能把艦艇和二十五名官兵平平安安地帶回來多不容易啊,再怎么處分我也問心無愧。司令員說,這要真的打仗怎么辦?你沒完成任務就會貽誤戰機。老艇長從后面走過來,說,海冬是個很出色的艇長,有錯是我的。司令員用手戳著老艇長,七一七的艇長不是你,是張海冬!

張海冬就當了一個禮拜的艇長,然后到基地航保部當參謀。一年以后,張海冬的父親在廣東揭陽遭遇車禍,搶救過來了,但身體狀況明顯就不行了?;厥组L跟張海冬說,你轉業回到你父親身邊,他更需要你。張海冬執意地問,我才當了一個禮拜的艇長就讓我去了基地當參謀,這是您的主意,還是我父親的?基地首長說,是我們的意見,你不適合做艇長。張海冬問,我哪點不適合?基地首長笑了笑,說,你想聽真心的話嗎?張海冬點了點頭?;厥组L說,做個合格的艇長,必須要徹底地完成任務。你出海就放棄了找靶,這在實戰中是絕對不允許的。張海冬不服,說,那天風浪那么大,我要是找到了靶再返航,艦艇就會有危險?;厥组L說,跟你一起出海的還有三艘艇,他們也跟你一樣遇到海浪,但都找回了靶返航,只有你沒有做到。張海冬愣住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就覺得心里像是無數把鋼刀插進去在使勁兒攪和?;厥组L說,把一個艦艇交給你我們還不放心,打起仗來可能就會在你這兒翻船。張海冬像是一尊木雕,他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又是一個春天的夜晚,張海冬覺得寒氣逼人。在宿舍里,他忍痛脫下那套海軍軍官的服裝。那是一套嶄新藏青色呢子冬常服,一頂當年只有在三軍中海軍才有的大檐帽。在臺燈下,張海冬把鮮紅的領章和帽徽卸下來,他拿剪子的手有些哆嗦,覺得那領章和五星紅得那么耀眼。夜已經很深了,張海冬索性又穿戴好,只是沒有了紅領章和紅五星。他推開宿舍的門,走到樓下的院子里,在颯颯的春風中佇立著。他看著月光下靜靜的軍港,港口兩旁閃閃的航標,還有通往港外那條波濤起伏的航道。在他眼里,那天剛到基地的晚上,景色都那么好看。月亮是圓的,星星是亮的,花草是香的,鳥兒在歌唱。記得他走出基地大院的時候,警衛面對著年輕軍官,第一次向他敬禮,那臉色帶著微笑,而他給警衛還禮,神色是莊重的。

煙子給他打來電話,說,后天下午開車到基地去接他。一年來,煙子很少跟他聯系,張海冬還是聽母親說,煙子找到了工作,在珠海開了一家跨境的電商平臺,做得還算不錯。張海冬跟母親說,誰給她投的資?母親說,不知道,這個重要嗎?張海冬回答,很重要。后來還是煙子告訴他,是她貸款干起來的。上個月,煙子告訴他,她的電商平臺已經做到了南非和埃及。張海冬一直在裝著箱子,里邊都是他的書,原本想扔掉一些,可翻起來都是關于艦艇知識的。在南京指揮學院的女同學突然找到他,兩個人在海邊走著。女同學穿著紫色的花格上衣,下身是淺綠色的褲子,顯得異常清麗,只是臉色有些蒼白,頭發凌亂地飄在額前。張海冬原來以為她是來送自己,她在海軍的后勤負責通訊聯絡,距離他這兒也不遠。沒有想到,女同學告訴他,她的男朋友得了嚴重的腎炎,需要換腎,急著需要四十幾萬。張海冬帶著她朝港口的一家銀行走去。女同學一直在叨叨,我有錢了一定會還你。張海冬邊走邊問,你和我這兒距離這么近,都很少來往,這次需要救命的錢,為什么要找到我?女同學停住腳,囁嚅著,我借了幾個同學都沒有成,想你是有錢人的兒子,就直接過來了。張海冬轉臉問,我要是不借呢?女同學幾乎要哭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你會借給我的。張海冬說,那我就是不借呢?女同學說,如果你不拿錢,我就把自己的腎換給他。我問醫院了,我的腎跟他還算匹配。張海冬大步朝前走著,在那家銀行給女同學轉了四十五萬。其實,這筆錢是母親給他留的,這幾年就一直沒有花。女同學見到自己的存折里有了錢,看了半天才咂咂嘴,你真是有錢,現在誰手里能有這么多錢呢。這四十五萬對你這個富家子弟無所謂,對我就是一輩子的命。張海冬很悲哀,他不能把真相告訴女同學,他這四十五萬的來歷,自從艇長跟他說完吃小灶的事,他每次吃的都是最便宜的菜。他真想說,我是有錢人的兒子,可我不是肯為自己花一分錢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春風有些柔和,在海面上掠起了薄薄的浪花。在銀行對面有一個大型的超市,超市的下層是一家咖啡廳。女同學說什么也要拉著張海冬到了這里,說,怎么也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張海冬覺得命運真是捉弄人,煙子跟他去酒吧,女同學請他到咖啡廳,都認為他就應該到這地方來。女同學坐在沙發上顯得很不適應,東張西望。張海冬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到這種地方來了?女同學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自從他的腎壞了,我就沒有去過什么餐廳和咖啡廳。張海冬要了兩杯卡布基諾,女同學猛丁兒走過來,親吻了他一下,然后又快速回到了座位。張海冬有些蒙,他覺得臉頰上燙燙的,像是被烙鐵烙了。女同學說,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算是我送給你的。說完,她想笑,可淚水凝固在眼角上。女同學說,你不會催著我還錢吧?我估計需要很長時間,但我不賴賬的。張海冬沒有說話。女同學說,你不想問問,我為什么沒有再追你?張海冬說,你覺得我是個富家子弟,你家庭不富裕,不想擔當求富貴這個名聲。女同學搖頭,張海冬說,那就是怕我花心,對你不專心。女同學說,都不是。你是拿錢喂大的,我是玉米粥喂大的,我們不是一路人。跟你一輩子,我的自尊心會痛苦的。張海冬覺得很奇怪,就說,你不跟我過,你怎么知道我們不能過一輩子,就因為我是拿錢喂大的嗎?兩個人走出咖啡廳,發現外邊下雨了,淅淅瀝瀝的。女同學遞給張海冬一把雨傘,張海冬很吃驚,問,沒有看見你帶來呀?女同學笑了笑,我聽見有雨聲,上衛生間時在超市給你買了一把。張海冬那把是黑色的,女同學那把是紅色的。女同學對張海冬悄悄地說,你是有錢人真好,救了我男朋友一命。張海冬內心酸酸的,他特別膩歪聽這句話,可他總是能聽到這句話。兩把雨傘在雨中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分開了。張海冬撐著那把黑色的雨傘在路上走著,他看見一對情侶在墻根下接吻,全然不顧那淋下來的雨點。他其實是喜歡這個女同學的,幾次糾結,他都覺得應該放棄煙子??蓻]有想到女同學與他漸行漸遠,今晚聽到她這個解釋,讓張海冬很失落。他覺得自己這個富家子弟就這么讓人疏遠了,心里不由得作痛。

經過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清早空氣顯得格外清新。張海冬被海邊水鳥清脆的叫聲驚醒,看見太陽映在玻璃窗上有了紅暈。從今天起,人去床空。張海冬尋找著能給房間留下自己的什么東西,什么也沒有,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不想驚動戰友,給煙子打電話,讓她把車停在基地門口的那片小樹林里。他拉著兩個行李箱走到門衛,不禁愕然了,看見戰友們整齊地排列著,老艇長站在最前面。張海冬的喉嚨發熱,他聽見老艇長喊著敬禮,所有的人朝他敬注目禮。張海冬就在這支隊伍面前走過,他兩只手都拉著行李箱,不能回禮。他聽見老艇長大喊了一嗓子,起航。他看見老艇長那充滿血絲的眼睛,不能再直視,他強忍著快速走過。也許是故意安排的,或許就是巧合,軍港碼頭的那艘艦艇響起汽笛聲。張海冬回頭看了看,汽笛聲驚起了一片海鳥在上空盤旋,發出嘎嘎的聲音。

煙子開車四個多小時,張海冬沒有說一句話,煙子也沒有問他一句話。在一個加油站加完了油,張海冬對煙子只說了一句,下面的路程我來開。

春天的中山已經生機盎然,張海冬當了總經理。

父親在病榻上努力坐了起來,頸椎的修復很困難,他的腦袋不能抬起來,在一道道的繩繩索索中被吊起來。張海冬看見父親這樣很難過,他攥住父親的手。父親對他率直地說,別抱怨司令員,是我不讓你當艇長的,太危險了。張海冬生氣地喊著,你知道嗎,當艇長我就出了一次海!父親說,那就夠了,那次你就差點兒沒命了。張海冬說,你答應我三年的!父親說,我出車禍能讓公司空著職位嗎?你知道你的身價是多少嗎?十幾個億,你一定要挑得起!知道我為什么讓你當艇長嗎?就是想磨煉你。公司就是一艘巨大的艦艇,你還是艇長。

張海冬走進富麗堂皇的公司大樓,有人按電梯,直到十八層。他坐在總經理的位子上。他看到桌上擺著那個艦艇的模型。他用筆在上面雕刻出七一七的字樣,眼睛就濕潤了。煙子打來電話興奮地說,在法國巴黎的老佛爺店挑服裝,有一件婚紗是粉紅色的,樣子很是別致。張海冬和煙子的婚禮還有一個月就舉行了,煙子已經在巴黎大街小巷的服裝店轉悠了半個月。張海冬沒有說話,煙子在那頭笑著說,你怎么不問多少錢呢?張海冬漫不經心地說,問了有什么用。煙子不屑地說,是我掏的,又不是你。

三年過后,張海冬的房地產公司越做越大,做到了海南的三亞。那天,他率領著幾個副總乘船去三亞附近的一個島嶼,準備在那里建立一個度假村,投資一個億。乘的船不小,噸位也不低,因為島上所有物資都要靠這條船運送。張海冬突然接到了女同學的電話,話筒那邊始終在哭泣。張海冬看見天上的云在變黑,像是一座座山在移動。女同學說,我男朋友剛才去世了,我還是謝謝你讓他陪伴了我三年。張海冬的心被撞擊了一下,說,不要謝我,是你陪著他跑完了最后一刻。女同學說,那四十五萬你要容我一下,對不起。張海冬本來要說不要還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只是問,你現在能上艦出海嗎?女同學說,很久沒有了。張海冬說,有機會上艦吧,替我在艦艇上多待待。張海冬視察完了,在返回三亞港的時候,風起云涌,天色突變,船只連著嘗試了三次都無法靠近碼頭。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很有可能再靠不上去就會船翻人亡。父親打來電話說,你別以為不告訴我就不知道,快棄船吧,我已經派兩架直升機過去接你們。張海冬說,我曾經是艇長,我不會棄船,如果那樣是我的恥辱。父親大聲地呵斥,你現在不是了,你要是出了事,公司就徹底完蛋了。張海冬說,我說了我不會棄船,船就是我的生命。

這時,張海冬大步走進駕駛室,對船長說,讓我來試一試。船長膽怯地說,張總,這個玩笑可開不得,船上有四十多條人命呢。張海冬說,你給我讓位子,在旁邊看著。船長說,這是命根子,絕對不能給你。張海冬的隨從也跟過來,對他說,張總,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張海冬發火了,說,你們給我滾開,我當過艇長不知道嗎?船長小聲地說,你當艇長就出過一次海,這次很危險的。張海冬的臉被抽了一下,他搶過船長手里的麥克風,定定神,開始下達命令。第一個命令就讓船上的人大吃一驚。他沉著部署,本次船靠碼頭,不需帶纜,各纜繩收回。船長咕噥了一句,靠岸不帶纜,怎么靠呀?這時,駕駛室還有船上、岸上幾百雙眼睛都在望著張海冬,幾百雙耳朵都在等著他的第二個命令。很快,一系列清晰、準確的命令下達了?!皽蕚渥箦^?!彪x碼頭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時候,張海冬下令“拋左錨”。隨著絞盤鐵鏈的咔咔響動聲,左錨被“咣”的一聲拋下去了。緊接著他發出“兩車進一”“左舵滿”的口令。在發動機、海風和錨鏈巨大合力的拉動下,龐大的船身聽話地慢慢向碼頭靠過去,直到穩穩地貼在了碼頭邊。隨著張海冬最后一個命令“停車”,駕駛室里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被張海冬精湛的技藝所折服。他走出駕駛室的門,來到甲板,幾乎每個水手都在朝他熱烈鼓掌。

他大聲地說,沒什么,我曾經是海軍的艇長。

責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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