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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

2020-06-19 08:50李靜睿
小說界 2020年3期

李靜睿

庚申年暖而多雨,自西歷新年便一日不停,直至舊歷新年。正月初一適逢雨水,令之清晨起身,見窗外竹林淅瀝,屋內暗而多影,她拉開電燈,尚未梳洗便去翻了歷書,對恩溥道:“原來上一回初一撞雨水,得數回十九年前?!?/p>

小廚房已送來早飯。他們房里歷來吃得素簡,托盤里只有一碟子椒鹽小花卷,一方玫瑰腐乳,一罐子清粥,幾種咸菜拼成一碟,紅的是手指長短的小蘿卜,綠的是抱子菜,黃的是這時節園子里滿地亂長的洋姜,另有一海碗素面,配一小碗韭黃炒雞雜做澆。雞是昨日傍晚現殺的,咸菜子時方下壇,卯時便得撈起,若是過了時辰,便整壇皆棄。

恩溥看了看,伸手舀了一小碗面條,胡亂加了兩勺雞雜,道:“那便是你三歲那日?!?/p>

令之并未過來吃飯,她緩緩翻著歷書,不知是想往哪個日子去,隔了許久方道:“是,正是我三歲那日,恰是宣靈如今的年紀……父親說,他給我備了一箱子禮物,我卻什么都不要,坐著直哭,直到他又放進來一支西洋水筆。父親還說,也是巧了,當年我抓周,亦是抓到這支水筆?!?/p>

恩溥吃了兩口,嫌這雞雜炒老了些,便把面條放在一邊,揀了一個小花卷,撕開就著腐乳,這才又道:“是不是我見過的那支,雕著裸身小人的?”

令之拉開抽屜,從深處翻出那支沉甸甸的法蘭西黃銅水筆,尾翼上確有裸身胖胖孩童,肋下生翅,令之撫過翅上支支長羽,道:“父親說,這筆還是庚子拳亂時,城里的傳教士慌里慌張跑去省城,臨行前留了一本《圣經》,當中夾了這支筆……這小人也并不是小人,這是西洋的天使,住在天上,和上帝在一起?!?/p>

恩溥點點頭,道:“我當年亦讀過《圣經》,自美利堅黑船來航之后,東洋人信基督的也是不少,只是他們喚作《圣書》?!?/p>

光緒三十四年,林恩溥乘船東渡,前往東京法政大學求學,庚子賠款之后,這學校便設了清朝留學生法政速成科,連刺殺攝政王的汪兆銘,亦是從這里畢業。恩溥去時尚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光緒皇帝被太后囚于西苑瀛臺,待他六年后歸來,則已換了新天新地,革命既成,小皇帝退位,袁世凱入住中南海居仁堂,據說每日進餐,均需軍樂隊奏樂兩曲,比紫禁城內的小皇帝更顯皇家之氣。恩溥歸來時從報上讀到此節逸聞,還對令之笑道:“這倒是不難,以后你若喜歡,每日你進餐時,我便在旁邊吹嗩吶彈三弦便是?!绷钪坂托Τ雎晛?,想打他的手,又覺這般不妥,半空中收了回來,二人久別重逢,四目相對,心中只有纏綿之意。

余令之和林恩溥早早便有婚約。余林兩家均是富順大戶鹽商,婚配本是理應,難得二人自小亦有情,是城內知名的佳偶天成?;榧s定下時令之不過十歲,恩溥十三,第二年恩溥留洋,便約好四年后歸國完婚。恩溥讀得用心,又多耽誤了兩年,歸來時已是民國三年。令之則先去省城上了洋人教會辦的新式學堂,歸來便在余家私塾“樹人堂”中做了一年女先生,教的是國文和英文。這在城中實屬罕事,令之出門看戲飲茶,有人竊竊私語:“那便是余家三小姐,現今在做女先生?!?/p>

“女子怎能做先生?”

“聽說京城有專門給女子上的大學,學成之后個個都是女先生?!?/p>

“余家三小姐得行,京城都不需去,不也是女先生?!?/p>

令之略感羞赧,又有一股飄然爽氣。她心中得意,課上課下便更是用心,不過大半年時分,班中已有孩童能唱《奇異恩典》,耶誕節時齊齊從家中搬來各色樹木,有一株馬尾松高達十尺。班里一個叫做夏蘇晴的女學生,算來是余家某一支姻親,她性子頗野,也不用梯子,脫了鞋襪,說爬便爬,在樹上掛滿花燈。令之見她露出雪白腳趾,心中不安,一時慌亂,竟伸出雙手,擋住身旁那男學生雙眼。

一年后恩溥歸國,兩家商議婚期,令之的父親余立心便道:“林家和樹人堂有五里之遙,一個新婚婦人,每日這樣跨半城奔波總是不雅,何況你遲早也要生兒育女?!绷钪m有不舍,但又覺無從辯駁,便辭了先生一職。恩溥舊歷四月歸國,他們成親時已是舊歷十月底,滿城銀杏飄零。夏蘇晴那時正準備去省城上學,正是當年令之去過那處,行前她用金絲楠木雕了一艘歪尾船,又撿了金黃的葉子鋪在船底,送來做新婚賀禮。樹人堂正在釜溪河邊,有一日令之在課上,見窗外運鹽的歪尾船歪頭歪腦,順水而下,由鄧井關行至沱江口,再往大江而去,船工們過了險灘,便停了槳,坐下吃鍋盔夾涼皮,水上有風,白鳥蹁躚,在船板上懸而不停。這場景本是日日都見的,那日不知為何,令之卻停了聲,遙望歪尾船一路東行,直至不辨蹤影,才輕聲道:“日后你們也可坐上歪尾船,往長江去?!?/p>

令之婚后三年不孕,都傳她身體有恙,到了第三年,公婆雖待她仍是客客氣氣,但話里話外已有要給恩溥納妾之意,幸而恩溥決意不從。他是長子,歸國后就接了林家上百口鹽井的生意,在家中說話擲地有金石之聲。他私下對令之道:“令之妹妹,你放心,若是你真生不出一子半女,我必不會怪你,再等幾年,我們就從旁支里抱一個來過繼。莫說我們,愛新覺羅家后面不也好幾代生不出兒子?!?/p>

令之聽了這話,分明應覺感動,卻不知為何心中更添煩緒。那日恩溥睡熟了,令之夜半起身,在園中池旁枯坐,頂上正是牛郎織女,她心中想:“原來你心中亦是想過,這是理應怪我之事?!蹦侨账诔剡呑匠啃橇疗?,回到房中,恩溥迷迷糊糊道:“這才什么時辰?你回床上來,再陪我睡一會兒?!?/p>

那日他們睡到巳時方起,恩溥匆匆沐浴,便去了井上查看,令之整日渾身酸軟,陪嫁丫頭竹心偷笑道:“姑爺待小姐好得很?!?/p>

這話竹心往日也說過,但那日令之聽了卻覺心上生刺,那根刺遲遲不去。令之推說身體不爽,一直再未與恩溥行房,直到秋風乍起,令之這才恍覺月事三月未來,已是有了身孕。

宣靈如今快到三歲,鼓鼓圓臉,尖尖下巴,睫長如扇,眉黑似漆,發梳雙髻,因是正月,髻上插了鮮紅的珊瑚簪子。宣靈起得早,已在外面玩過一圈,正拿了一手花生酥糖,進房便道:“媽媽媽媽,去公公家!去公公家!”

恩溥在一旁點頭道:“對呵,今日是媽媽生辰,我們和宣靈一同回外公家去?!?/p>

令之卻仍反復摩挲那支西洋水筆,也不理宣靈伸手要抱,忽道:“你們先過去,我去河邊看一看,午飯前自己過去?!?/p>

恩溥沒能聽清:“你要去哪里?”

令之把筆收回抽屜,道:“河邊,我要去河邊看一看?!?/p>

恩溥疑道:“河邊?去河邊看什么?父親在等著我們回去?!?/p>

令之站起身來,從柜子里拿出一件暗綠呢子大氅,她細細把扣子一一扣好,想了想又從抽屜里把筆拿出,放進內袋里。她理了理宣靈的珊瑚簪子,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要去河邊看一看?!?/p>

1

2020年來得多快啊,我甚至沒有聽見一聲嗚咽??缒昴峭砦沂c下班,車開了許久,才想起六點在樓下711買盒飯,我分明要拿一盒酸奶,結賬時才看見手里是一罐500毫升的朝日。

那點酒就著麻婆豆腐和茄子豆角下去得很快,現在卻在東三環漸漸涌了上來。京通快速路出口不時會有交警查酒駕,于是我下了三環,先是順著輔路一路往東,后來在幾個路口胡亂拐了拐,經過閃爍的大悅城、均價六萬卻極其丑陋的巨大小區、華聯生活超市、足浴中心、圖文快印和花圈店——因為被北京市政府統一招牌,所有店面都是黑底黃字,于是都像是花圈店。經過那一排密密挨挨的“花圈店”,又沿著一條被違停車輛擠到只有窄窄一個車道的長路走了好幾公里,在一個丁字路口我靠邊停了兩分鐘,最后決定去追前方的半輪月亮。這是初六還是初七,上弦月卻顯得圓滿,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再見到一輪完整的黃色月亮,就已經是2020年。

我追了許久月亮,直到它升到更高的地方。前方開始出現大路,我分明應該打開高德地圖,在三種回家路線中選擇一種,但我一時間煩透了選擇,莫名其妙停在路邊一個不知道什么公園旁。公園把停車位設在樹和樹之間,我轉了一圈,停在一輛美團外賣的電動車旁邊,中間隔了一株極大的桑樹。我突然想,明年夏天可以再來看看,桑葚熟透了,落在天窗上,像一場紫色大雨,而我留下了所有的雨點。

公園又大又野,只是路燈壞了一半,因為看見另一個月亮才知道不遠處就是湖。我往湖邊走去,希望能見到是誰在這里叫了外賣。我一邊走一邊查了美團,附近五公里內有“憶魷未盡鐵板燒”“東北醬骨殺豬菜”和“精品沙縣小吃”,我想那人點了“憶魷未盡”里的超大魷魚,在這意猶未盡的2019年最后一個夜晚。

湖邊確實有人,外賣小哥穿著黃色工作服,坐在一把長椅上抽煙。小哥年紀很輕,煙圈卻吹得很圓。我坐了另一把長椅,問他:“人呢?”

他看看我:“誰?”

“誰點了外賣?”

他搖搖頭:“沒人點?!?/p>

“那你怎么來這里?”

“我送完上單烤串,導航上看見這里有個湖?!?/p>

另一個月亮在深灰色的湖下閃動,風斷續吹過冰面,寒氣在夜空中凝結為冰點,又在下一陣風時迎面擊打而來,我們同時裹了裹外套。我平日都穿羊絨大衣上班,那種衣服在停車場走向公司的兩百米之內穿一穿是合適的,在這里就會有點滑稽,但今天不知道有什么關于夜晚的預感,我出門前換了一件黃色的加拿大鵝,在這個只有月光的湖邊,我看起來和美團小哥穿得并無區別。

我不覺得冷,只是突然想喝粥,問小哥:“要是我也下一單,是你接單吧?”

“不好說,看系統怎么分配?!?/p>

“你就在我旁邊,系統不分給你?”

“不好說,系統有時候很奇怪?!?/p>

我當場下了一單沙縣小吃,系統果然奇怪,分給了四公里外的另一個小哥,地圖上顯示他在一條不知道什么河邊。

旁邊的小哥看了看我的手機屏幕,說:“這人是我老鄉?!?/p>

我問他:“你哪里人?”

“唐山的?!?/p>

“那多好,過年大巴三四個小時就回去了?!?/p>

“我們不坐大巴?!?/p>

“那你們怎么回去?”

他遙遙指了指停車場:“電動車,八個人一起?!?/p>

“都是美團的?”

“四個美團,兩個餓了么,兩個閃送?!?/p>

風中帶霧,霧中我看見八個穿著各自工作服的少年,騎著八輛電動車一路往東,他們可以在外賣箱里放上保溫杯、蘋果和方便面。這個場景和霧氣一樣連綿不絕,水一樣往前延展,像一個必然會在快手上火起來的小視頻,我在虛空中也點了一個贊。

我說:“你們走不了高速,有點慢?!?/p>

他又吐了一口煙:“拼命就可以了,拼命就能快點?!?/p>

我還想說什么,外賣已經到了。兩個小哥看起來一模一樣,都用圍巾裹住大半個臉,他們卻還是互相認了出來:“是你啊?!?/p>

“我知道是你?!?/p>

“二十九回去?”

“二十九回去?!?/p>

剛才小哥已經告訴我,他叫小劉,給我送餐的叫小謝。小謝遞給我已經冰涼的皮蛋瘦肉粥和四只鹵鴨腿,正準備走,小劉說:“要不你也坐會兒?!?/p>

小謝說:“有新單怎么辦?”

“我坐半個多小時了,這兒沒有新單?!?/p>

“為什么?”

小劉看我喝粥,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個剝好的茶葉蛋,他松開圍巾吃蛋:“不知道,系統不好說?!?/p>

我遞給小劉一個鴨腿,再遞給小謝:“坐吧?!?/p>

小謝下意識擺手:“那怎么行姐,姐這怎么好意思?!彼f得又流利又自然,像系統設置好的快速回復,又像一個人明明不耐煩,卻還是默寫正確答案。

但那個瞬間過去得很快,又一陣風過去,小謝突然擺脫了系統的束縛,他痛痛快快地接過鴨腿:“謝了姐?!?/p>

鴨腿意外地入味酥軟,我們都悶聲吃了一會兒,像三只蹲在水邊的黃色小熊。風突然停了,讓霧氣只是在冰面上回旋。小謝先吃完,問我:“姐,你哪兒人?”

“四川的?!?/p>

“過年回家不?”

“回?!?/p>

“坐飛機吧?機票貴不貴?”

“貴的,經濟艙都賣光了,只能買公務艙?!?/p>

小劉和小謝都“啊”了一聲,這大概是我2019年以來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的生活有一種明顯的艷羨。小劉說:“那一家人得上萬吧?”

我搖搖頭:“還好,我就一個人,三千多?!?/p>

他們都愣了愣,大概他們都不認識“就一個人”的中年女人。我突然后悔今天出門前沒有去補一個妝,補妝之后也許可以回到三十五歲。這一年我數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只想回到三十五歲那一年,那一年并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只是在那一年之后,一切都漸漸有了一種盡頭感。

大家尷尬起來,一起看著冰下的月亮,水里似是有魚,時不時有氣泡破碎的聲音,又有一顆極亮的星,閃爍在月亮旁邊。我突然說:“今年是我來北京的第十六年?!?/p>

小謝笑起來:“姐,我才十七?!?/p>

小劉說:“我十六?!?/p>

我差一點就想伸手去摸小劉的臉,好像這樣就可以感覺到時間,但我只是說:“以前一到跨年,我們就去河邊,他們砸開冰面跳下去游泳,我怕冷,就在河邊放煙花?!?/p>

小劉問:“他們是誰?”

我想了想:“以前的朋友?!?/p>

“現在不是朋友了?”

我想了想:“還是,一年吃一兩次飯?!?/p>

“不去游泳了嗎?”

“不去了,北京也不讓放煙花了?!?/p>

小謝本來在抽煙,聽到這個,忽然說:“有人放的,就在河邊?!?/p>

“什么河邊?”

小謝往那顆極亮的星星的方向指了指,說:“就在那邊,我送完上一單,遠遠看見煙花,剛開過去看,又接到你這單。我走了很遠,還看見他們往天上放魔術彈?!?/p>

小劉興奮起來,把煙扔了,說:“那我們也去河邊看一看?!?/p>

他們都看著我,像十幾年前的那些朋友,臉上有月亮、星星、火花,或者所有與之類似的東西。我往空中胡亂揮了揮手,說:“好,那我們就去河邊看一看?!?/p>

令之想,活了這么些年,還沒見過春節來得這般晚。若是按著新歷,這已是二月下旬,那日她翻了許久歷書,上一回這個時節過年,還是咸豐二年。

咸豐二年,太平軍由桂入湘,又進湖北,先奪漢陽漢口,再搭浮橋渡長江,最終以地道塌城墻,攻下武昌城,此為太平軍出師年余以來,攻下的第一個省城,一路遍野尸橫,滿目焦土。整整一甲子之后,革命軍卻沒費多少工夫,便再占武昌。那時父親讀了報上新聞,先是久久不語,隨后卻對令之道:“這又如何?當年太平軍攻下武昌,何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到了該敗的時候,一敗涂地不過轉眼,天父天兄也沒能做成的事情,革命軍未必便能成……任世事這般翻云覆雨,我們這等市井小民,一世不過這一甲子,該做什么,便仍是做什么去罷?!?/p>

那時恩溥已去了東京,令之在省城讀書也有兩年。她想,也差不多了,再往下讀,也不知是為何,又有何用,待恩溥歸來,便是成親、生子,林家的生意遲早都會交到恩溥手里,到時她便需在家主事,料理上下,打點四方,她這一生一世該做的,仿似也只有這些了。

恩溥去國前,給她留了一套戚本大字的《石頭記》,幾年間令之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黛玉落淚,她隨之落淚,晴雯病死,她也怨卿何薄命、我本無緣。令之總覺得,自己應是一生都住在大觀園中的女子。直到恩溥歸國,兩家正式商議婚事,父親專門每日撥出兩個時辰,教她如何看賬本、發月錢、收地租,令之才悚然知曉,原來等在前面的,從來都只有王熙鳳的命運。令之并非不喜王熙鳳,她只是不喜,十六年來從未有人問過,她是否想有另一條命。

成親前兩日,夏蘇晴帶了那艘歪尾船來看她。夏蘇晴不過比令之小兩歲,剪了如今時興的齊耳短發,藍布裙褂,老舊布鞋,渾身上下別無他物,光禿禿兩個耳洞已長合了一大半,令之卻環佩玎玲,床上堆了累累墜墜的鮮紅嫁衣。二人相對無言許久,夏蘇晴道:“令之姐姐,你這衣服真美?!?/p>

令之撫著嫁衣上的金繡,道:“我母親留下的東西,自然是美的,這緞子、金線和綴的幾百顆東珠,都是當年宮里流出來的東西?!?/p>

夏蘇晴停了停,道:“……令之姐姐,你說,美不美又有什么要緊?”

令之愣在那里,不知她是何意,只見她頭發剪得不好,參差不齊。夏蘇晴把長長短短的細碎頭發別在耳后,道:“我自己剪的,對著鏡子,一剪子就下去了……我這頭發自五歲之后就沒剪過,下剪之前已長到膝蓋,每日梳頭結辮便是大半個時辰,到了晚上解開梳通,又是大半個時辰,隔兩三日便得清洗,洗時需有兩人在旁搭手,若是冬日,洗一次頭,等它干便是大半日,更不用說數不清的頭釵簪子,滿頭珠玉……令之姐姐,你說我們女子一生要把多少日子都耗在這些瑣事上頭?我母親就是這樣,直到死她都是美的,但她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她死之前,父親便納了更美的年輕女子作妾,她死之后,自是又續了弦。我現在的母親也是美的,但那又如何……令之姐姐,你就要成親了,丈夫又是青梅竹馬的戀人,我本不該說這些,但我煩透了這些,我煩透了美。我剪發那日便想好了,從今往后,我偏偏要做一個不美的女子!”

庚申年大年初一,令之在河邊茫然行走,不禁想到那時的夏蘇晴,一身素簡,不著釵飾,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令之那時就知道,自己這一生,是不會有這般美的時刻了。

冬日晴暖,釜溪河上雖暫停了三日鹽運,歪尾船上卻仍有船工駐守。這時間還未歸家的,大抵都是本就無家的伶仃之人,幾人湊在一處,在船頭擺下炭爐,爐上沸有牛油辣鍋,燙上不得臺面的豬牛下水,伴以高粱烈酒。不過正午時分,船工們已醉了七七八八,有人半躺船頭唱曲,有人正往河中嘔吐穢物。

令之忽生艷羨之情,原來無家之人反能這般自在,自己卻只能從一個家出來,行至另一個家中,連這回來河邊看一看,轉頭怕是仍需對恩溥解釋良久。但她已再不想解釋了,心中一縷聲音,起先自己也聽不見,后來卻漸漸變得清晰,那聲音一日大過一日,擾得她不得安寧,但到了如今,安寧亦不是令之想要的東西。

那日夏蘇晴曾悄聲對她說,家人都以為她不過去省城讀兩年書,隨后便會和令之一般歸鄉嫁人,夫家這兩日已來下聘,未婚夫和恩溥一樣為殷實鹽商子弟,今年留美歸來,明年就要接家中生意。夏蘇晴帶來一張相片,是個連面容都和恩溥有幾分相似的年輕男子。令之道:“看起來倒是個好人?!?/p>

夏蘇晴點點頭:“我們也是自小便相識的,但我……但我是不會嫁他的了?!?/p>

令之奇道:“為何?你可是另有心上人?”

夏蘇晴拿起那艘金絲楠木雕的歪尾船,道:“令之姐姐,你記不記得有一日你在課上說,日后我們也可坐上歪尾船,往長江去……你說時大概無意,我卻一直記在心里,再也不能忘記。我只說給你一人聽,這回上了省城,便不會再回來了?!?/p>

令之吃了一驚:“那你要去哪里?”

她嫣然一笑,滿額頭碎發,亂糟糟遮了眼睛:“我也不知,我先往長江去,再去更遠的地方,我要比這歪尾船行得更遠?!?/p>

夏蘇晴果真如此。令之嫁入林家不過一年,已聽說她在盛夏時分離開省城學校,隨身只帶了一點金子、幾十塊大洋、兩套換洗衣服,又給父母留下一封書信,信中所寫無人知曉,城內都傳夏家二小姐和洋人私奔,去了法蘭西。夏家震怒不已,當下和那家退了婚,又稱和此人再無關系。令之心內知道,這不是真的,那個脫了鞋襪爬到樹上去的少女,她所求的,絕不會僅僅是和一個男人私奔而已。

懷上宣靈后兩月,令之收到一封沒頭沒尾的短信,落款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打開則是薄薄一張八行箋,筆法拙笨,畫了一艘歪尾船,一旁寫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有一年深秋,大風不止,令之在學堂里見河面蕩然生波,便給學生們出題,寫出和風有關的詩詞,每人交上來的作業都林林總總數十句,夏蘇晴平日最是博識聰穎,但這次紙上只寫了兩句,一是寶釵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另一句便是這句李白。令之那時便想,這般氣概,仿似不是一個女子,而自己,卻是太像一個女子。

收到信之后,令之草草看了看,便把它壓在了箱底。那箱子里是出嫁前新做的幾十身衣服,嫁過來后卻從未上過身。這幾年不知為何,她一直穿舊衣,但舊衣也有二三十個箱子,如今宣靈已近三歲,也沒能一一穿盡。直到去年盛夏時分,令之清點雜物,這才在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縐紗短旗袍下面,又翻出了這封信。

自那時到如今,不過半年時間,令之卻再也回不去半年前。那封信她貼身放著,白日里只覺得那薄薄信箋似是在火上炙烤,卻怎么燒也燒不盡,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燙到她不得喘息;到了夜里,宣靈和恩溥都睡熟了,令之這才起身,悄聲進了院子,把信從小衣里取出,廊下早滅了燈,但信上的一筆一劃,竟能自己發出亮光,在這晦暗不明的夜里,與朗朗星月同輝。院中有一株銀杏,夏時濃綠秋時金黃,到了冬天,滿地圓圓白果。令之撿了果子,剝殼去芯,親手給宣靈燉了雞湯,那一砂鍋雞湯撇了油,每日舀一碗煮面條和抄手,足足吃了五日。待到令之把鍋底的最后幾個白果舀起,她終是知道,這么下去是沒有用的,那火焰既已燃起,便不會輕易熄停。在后面的那些夜里,她也不再去院中看信,反正信上的一字一句早就被大火掃過,烙成鐵印,尤其是信封上那個地址,令之不論走到哪里,都能見它一字一句在虛空中升起: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

河上生風,并無冷意,船夫們吐過一輪,又坐下喝第二輪烈酒,牛油火鍋辛辣撲鼻,那味道順著風,似是也想往長江去。令之從大氅里拿出了那支西洋水筆,尾翼上的胖胖天使,眉眼竟和宣靈有幾分相似,令之想,若宣靈是個男孩,便會是這般模樣了。

令之撫過天使鼓鼓的臉頰,忍不住又湊到嘴邊親了親,她的月事已是三月沒來了,她篤定地知道,這會是一個男孩。

2

河面空蕩,岸邊散落著垃圾、枯草和石頭,北京的冬天就是這樣了,也不會有什么別的東西。這地方讓我覺得熟悉,像十幾年前我就和朋友們來過,又像十幾年來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時間被河水吞噬,我因為不能抵抗河水,喪失了所有的記憶。

放煙花的人已經走了,留下一堆堆焦糊的垃圾。小劉過去撥弄了一會兒,像是清點什么尸體,然后宣布:“有魔術彈、火箭炮、金噴泉和仙女棒?!蔽也恢朗裁词窍膳艉徒饑娙?,但這聽起來令人向往,仙女揮舞魔法棒,半空中涌現噴泉,整個北京下了一場金色的大雨。

小謝也過去視察了那些“尸體”,他不怎么甘心,在“尸體”中反復翻揀,最后撥拉出幾樣東西。他看起來非常高興:“這盒仙女棒還沒開封!還有根魔術彈,剛才我看見的就是這種,我數過了,起碼有十二響!”

我們都振奮起來,便先放了仙女棒,想把魔術彈留到最后,看那起碼十二響。仙女棒原來就是火花棒,十年前我有一個寫詩的男朋友,我們在豆瓣上認識,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他的工作是為一家書店守庫房,月薪三千五,就住在庫房里。這件事讓我有點不安,但男朋友高而瘦,在床上非常有力,在那個時候,我覺得這是比三千五重要很多的事情。

也是十二月三十一號,朋友們背著整書包的煙花,由西門翻進了頤和園。昆明湖挨著一個小湖,他們都說,那也叫西湖,旁邊則是西堤。西湖太小,大家要再往前走,去昆明湖和萬壽山,但男朋友說:“我們不走了,我們就在這里?!?/p>

于是我們就留在了這里,留在假的西湖和假的西堤。他們分了我們一小包火花棒,點燃后呲呲十幾秒就會結束,但那十幾秒中,我們坐在湖邊,屏住呼吸,像眼前是一場空前盛大的焰火。一支結束了,男朋友又點亮了一支,他把拿著煙花的手繞到我的背后,我們熱烈接吻、互相撫摸。仙女棒早就熄滅了,但那股火藥燃盡的味道封住了我四周的空氣,我感到昏眩,男朋友停了下來,但仍然抱著我,像一個虛幻的吻,在焦糊的空氣里延續。

他把頭放在我的肩上,在漫長的沉默后,忽然說:

“因此沉靜吸收了所有聲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爐通紅?!?/p>

我感到更深的眩暈,并在往后的日子里為這種眩暈羞恥,容易上當的女人就是這樣的,他們都說,但他們是誰?我和男朋友大概在半年后分手,因為我在那半年里進入了三十歲。我覺得,事實上是大家都覺得,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不應該和一個月薪三千五并且守倉庫的男人在一起。我那時在報社做廣告,提成多的月份能過兩萬,住在月租四千五的東三環一居室里。但一到周末,我轉四次地鐵和公交,去到昌平,和男朋友睡在倉庫宿舍一米二的鐵架子床上,我在那張床上享受了此生最銷魂的性愛。事后他在電磁爐上給我煮薺菜餛飩,我裸體坐在床上吃餛飩,他則裸體坐在床上看書,我們整個周末都裸著身體。宿舍極小,卻有一扇極大的窗,窗外零星種著山桃和杏,正是初夏,男朋友跳出窗去,摘最后一點熟透的黃杏。

提出分手時男朋友顯得茫然,我列舉了一些理由,當然沒有提到三千五或者倉庫的問題,男朋友也許明白,也許并不,他看起來對很多事情都不怎么明白,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想了想,說:“那我送本我自己翻的詩集給你?!?/p>

我吃了一驚,以為他還出過書,但他在行李箱里找來找去,找出一疊A4打印的紙,左邊三個書釘,第一頁用碩大黑字體:布羅茨基詩選,徐云飛譯。

我為三十三歲的徐云飛感到心酸,但那種心酸迅速變為更強的決心。我換了一個更好的公司,向那些生活做出告別,守倉庫的男朋友,一米二而且床墊塌陷的鐵架床,冰封的頤和園,綻放又熄滅的火花棒,綿長的吻,布羅茨基,誰是布羅茨基?

我拿著小謝遞給我的仙女棒,想到男朋友和布羅茨基。仙女棒一盒大概只有十支,他們分了四支給我,我把它們同時點燃,原來如今的仙女棒只有那么一點點火花,我確信當年在頤和園點燃的不是這樣的,那時的火花短而絢爛,我們靠它撐住了整個冷得要命的夜晚。

小謝點燃了魔術彈,我和小劉則一起等待第一朵煙火在半空綻放。小謝在兩聲巨響的間隙突然大聲問我:“姐,你是不打算結婚了嗎?”

我大聲回答:“結的,明年就結,不,是今年,今年就結,2020年?!?/p>

小謝又說:“那就好,不結婚也不行的?!?/p>

我點點頭:“是啊,不結婚也不行的?!?/p>

就這么幾句話的時間,起碼十二響的魔術彈已經放完了,這不像煙花,倒像預示危險的信號彈,但我好好一個人站在這里,月薪三萬,年終獎五萬,前方到底有什么危險?

小謝和小劉都接到了新單,一單烤串,一單扁豆燜面。走之前小劉沒頭沒尾地說:“我不想結婚?!?/p>

小謝戴上頭盔:“你是男人,但男人最好還是結婚?!?/p>

小劉說:“我是女人也不結婚,我覺得一個人好?!?/p>

小謝說:“你還小?!?/p>

小劉說:“你只比我大一歲?!?/p>

小謝說:“明年你就不這么想了,過了十七就不一樣了?!?/p>

我開車回家,一路想著小謝的話。過了三十就不一樣了,三十歲我和翻譯布羅茨基、自己打印成冊的男朋友分手。過了四十就不一樣了,四十歲我打算結婚。四十歲還能夠結婚已經很幸運,大家都這么說,我也這么對自己說,過去這半年,我一直這么對自己說。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三十五歲時我買下這套二手房,通州的兩居室,房子挨著運河,八十八平方三百五十萬,因為是頂樓,還送了一個二十平方的露臺。房子非常舒適,我花了大量心思和錢在上面,我甚至在露臺上種了一圈九重葛,盛夏時分,粉紫花朵爬滿圍欄,我下班后就坐在九重葛前看美劇。那時候我也想過,這種生活不可交換。

周豐然第一次來我家是八月底,我們七月初確定關系,我拖到八月底才把他帶回家,就是想等到九重葛開到最盛的時候,好像它們能對我有什么助益。但周豐然對晚霞般絢爛的九重葛沒有表達什么看法,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站在露臺上說:“這房子挺好的,就是有點遠?!?/p>

我說:“還可以,我上班開車不堵車半個小時?!?/p>

他有點不屑:“京通快速早晚不可能不堵?!?/p>

我沉默下來,看著我的九重葛。周豐然又說:“以后還是住我那邊,這套房子可以租出去,能租多少錢?”

我想了很久,才說:“一般能租四千吧,但我的房子……”

周豐然點點頭:“你這個房子裝修得好一點,但地段就是這么個地段,最多能租四千五?!?/p>

2019年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回到自己最多能租四千五的房子。過了十一月,露臺已經不適合出去了,我卻還是在露臺上站了一會兒。風確實很大,但并沒有比河邊更冷。我已經開始想念河邊。我不敢想念更遠的東西,比如頤和園,我只敢把想念追溯到半個小時前,那條窄窄的河邊。

周豐然發來微信,問我“打針沒有”。我于是重新進屋,找到了排卵針。打針那幾秒鐘變得很長,又好像產生了回旋,我在漩渦中看見十年之前的今晚,男朋友的聲音有似神啟,神說:

“因此沉靜吸收了所有聲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爐通紅?!?/p>

我終于知道,這就是布羅茨基。

到了元宵,雨終是停了,雖是天色陰沉,無月無星,令之和恩溥仍帶著宣靈,去夏洞寺看了最后一場天燈。林家今年井上生意興隆,恩溥興致極好,夏洞寺門前燈桿上的三十六盞大紅燈籠均為他所捐,今日在千手觀音殿內,因抽了一支上上簽,他一時高興,又捐了一個月的燈油。

夏洞寺為二人幼年時常來游玩之地,寺中正殿為如來殿,往年他們拜完如來,便去三寶殿、千佛塔、真武殿、玉皇殿、藥師殿統統玩一圈,最后才到千手觀音殿。令之最信觀音菩薩,恩溥留洋前二人一起來上香,令之一時留了心,細細數了三遍,這才知千手觀音原來只有四十二只手,當中雙手合十,兩旁各有二十只,手心描眼,并持各色法器。

令之今日上了香,忽道:“恩溥哥哥,你如今可還信觀音?”

恩溥奇道:“為何不信?你在菩薩面前,可別說這些褻瀆的話?!?/p>

令之磕了三個頭,抬頭望著觀音,道:“我也不知,我只是想,觀音菩薩一心普度眾生,然而眾生蕓蕓,她只得化身千手千眼,但眾生何止萬萬,哪怕千手千眼,又如何度得過來?”

恩溥聽了這話,只覺得云里霧里,以為她不過一時感傷,也不搭話,便拉著令之去求簽。令之隨手一擲,便是上上簽,簽文寫著“欲改重成望,前途喜又寧,貴人來指點,暗月再分明”。解簽的和尚認得這是林家太太,笑著道:“夫人,這簽文寫得再清楚不過,今年你必定心想事成,前程報喜?!?/p>

恩溥聽了喜不自禁,當下便又許了一個月的燈油。恩溥極是疼愛宣靈,平日井上無論何等忙繁,他總會中間抽空回來一個時辰,和宣靈一同午眠。但這一年中,他和令之行房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又總惦記著月事,令之前兩月為了瞞他,特意尋了雞血灑在床上,恩溥難掩失望,卻仍柔聲道:“沒有關系,母親說那日夢到觀音菩薩,菩薩讓我們再等一等?!?/p>

這日歸家路上,恩溥背著宣靈,喜氣洋洋,道:“那簽文說得清清楚楚,應是就在今年。你不妨把小肚兜小鞋都先做起來,后面真有了,前頭三個月若是害喜,怕是也只能整日躺著……奶媽也找人去鄉下四處問好,需找個身強體壯又信得過的,我看上回宣靈那個奶媽就好,要不你讓她抓緊再懷上,多給她幾個錢便是……”

令之用手理了理宣靈額頭散發,輕聲道:“但我今年想去北京呢?!?/p>

恩溥愣了愣,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p>

恩溥仍是以為自己聽錯了,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讀書?!?/p>

“讀書?你不是讀過書了?”

“我還沒有讀完呢?!?/p>

他們此時已進了林家大院,下人們接過宣靈,又給他們端上元宵,一人六個,整整齊齊窩在酒釀里,元宵一半甜一半咸,甜為花生混芝麻,咸為芽菜肉臊。待下人都退了,恩溥不言不語,悶聲悶氣把湯圓一氣吃完,這才一甩手扔了白瓷湯勺,道:“你說,你是什么意思?”

令之卻仍在喝酒釀:“我不是說了,我想去北京讀書?!?/p>

“讀什么書?”

“女子師范學校,如今應是叫女高師了吧?!?/p>

令之什么都說得清楚分明,但恩溥似是仍不敢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這是想和我離婚?”

“離婚”二字說出口,二人都是心中一驚。民國之后,報上斷斷續續有各地離婚逸事,但這個詞在這川南小城中,仍是聞所未聞。令之和恩溥那時都想,他們既是自由戀愛,又符了父母之命,世間哪里還有比這更圓滿的婚姻。前幾年北京有個叫程月貞的女子,滿清時是石頭胡同里討生計的妓女,贖身后嫁了一個出宮的太監,誰知婚后不久,便被丈夫毒打,程月貞憤而離家出走,后來又請人寫了訴狀,道自己想要離婚,那太監則說離婚可以,但要對方歸還當年的贖身銀。

審判廳推事三日后準了程月貞所訴,對太監的訴求則斥道:“人并不是所有物,何有贖身銀之談?”

這出事情在報上掀起軒然大波,離婚案過去數月了,還有記者報道程月貞無處求生,便又回了石頭胡同,重操營生做妓女。恩溥那時曾嘆:“這不就是又跳了火坑。其實那太監被這么嚇了一回,日后怕是也不敢再打老婆?!?/p>

令之卻道:“若是我,我也怎么都要離,哪怕兩邊都是火坑,我也寧可去跳自己選的那個?!?/p>

恩溥佯裝打她的頭,又佯裝生氣:“怎么?你以為這么說了,往后我就不敢打你是不是?”

令之伸手去擋,恩溥便抓了她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那時他們尚未成婚,久別多年后從未想過“離婚”這個詞能和自己有何關系。

今日他們都想到程月貞,恩溥顫聲道:“怎么?我是哪里對不住你?我是打了你還是罵了你?這個家現今對你來說就是個火坑?你就這么想跳出去?”

令之苦苦忍了這幾月,此時再也繃不下去,她落下淚來,道:“我不是要離婚,我只是……我只是想去讀書?!?/p>

恩溥道:“讀書?你已嫁人生子,還讀書做什么?你讀書就不能在家讀?家中書房萬冊藏書,還不夠你這輩子讀?你若是想請個先生,我便給你請個先生,別說北京的,美利堅的先生我也給你請回來,你卻一定要去北京讀?令之妹妹,這些年我究竟待你如何,你心中應是清清楚楚,但到了今日,宣靈長到這般大了,林家上下都盼著我們再生個兒子承繼家業,你竟然會有如此奇思謬想,說什么想去北京讀書?!”

令之已是淚如雨下,連看也不敢看著恩溥,只低頭對住面前湯圓,喃喃道:“……但我真的要去讀書,恩溥哥哥,我也不知道這念頭從哪里來,但它像一株草,發了芽,就拼命往上長,再也去不掉……我試過了,我真的試過了,我也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恩溥哥哥,我要去讀書,我必須要去讀書,你既是待我這般好,那我就求求你,放我走吧,你就放我走吧,我不是要離婚,我只是想去讀書,讀完書我還回來,但你放我去讀書,恩溥哥哥,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求求你……”

到了最后,令之竟是連聲音也變了,似是另一個人忍無可忍,要從體內噴涌而出,再化為人形。恩溥聽得驚了,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半晌后才又清醒下來,他緩緩坐下又站起,道:“……明年。菩薩今年會給我們送子,你生完了,明年我親自送你去北京。但你也莫說回來了,林家并不是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地方?!闭f罷,他轉身便去了書房。

令之哭了不知多久,眼淚像一條長河,流到她本沒有想過的遠方,但也終有流盡的一刻。她起身開窗,窗外陰云已散,一輪圓滿無缺的月亮就掛在上頭,窗下有西洋式樣的櫥柜。令之打開柜子,拿出一個上鎖木箱,又從貼身小衣中拿出一把小小的鑰匙,箱中有一包草藥,這是她月事未來的第二個月,有一日孤身走到鄉下地方,找村中醫婆所開。

那醫婆不知令之來頭,來這種地方的女子,大都不愿說出自己的來頭。醫婆包了藥粉,叮囑她道,藥中有馬錢子、生南星、生川烏、生草烏、水銀、巴豆、蜈蚣、水蛭、三棱、莪術、益母草……藥效極猛,讓令之掂量著用。但最后醫婆卻又給她包了一丁點兒砒霜,道:“若是真下不來,還有這個?!?/p>

令之打開那包藥粉,腥味撲鼻,隱約還能見到沒有全被磨成粉的蜈蚣細腳,那一點點砒霜則用黃紙包在一旁。令之撫了撫小腹,里頭似有小小蜈蚣,上下蠕動,蜈蚣一日日長大了,又一日日讓令之不得安寧,令之知道,這一生,自己是再不得安寧了。

但令之仍是拿起砒霜,想,若是真下不來,還有這個。

3

打排卵針是我自己的意思。周豐然倒是說:“我不在乎這個,在乎這個我找你做什么?”他五年前離了婚,女兒跟著前妻,住在他們之前的房子里。周豐然在北京有三套房子,一套分給前妻,一套出租,一套自住,他是一個有條不紊井然有序的四十歲男性,在離婚五年之后,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地找到我。

周豐然那句話沒有錯,但仍然讓我感覺刺痛。我們每一次見面,都像在頭頂天空中一字拉開了碩大橫幅:“我找你做什么?”我把周豐然介紹給父母,父母在幾乎難以掩飾的狂喜中偷偷問我:“他找你做什么?”我把他拉進朋友群,朋友們熱烈地給他發紅包,但我疑心他們私下里另開一群,熱烈討論:“他找她做什么?”在第一次鼓足勇氣的性生活之后,周豐然不準我起床洗澡,濡濕的皮膚貼住皮膚,空氣中升起不確定的液體的腥氣,我終于抓住了那個時刻,問他:“你說,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周豐然一手摟住我,另一只手則在刷手機,他漫不經心地說:“我以前就喜歡你,你應該知道?!?/p>

周豐然高中和我同級,那時候我確實知道他喜歡我,但那時候喜歡我的人是很多的,我確實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為他為什么喜歡我而疑惑。周豐然個子不高,黑黑胖胖,滿臉痘印,我認識他是因為學校派我們一起去參加省里的化學競賽,住的賓館條件不好,早飯需要去搶饅頭,周豐然就每天五點半起床,替大家搶饅頭。我們吃完早飯,各自回到房間,周豐然偷偷敲門,又遞給我一個饅頭,“紅糖的”,他說,“我搶到一個紅糖饅頭”。那個時候我自然知道,這個胖胖的男孩子喜歡我,但我只是理所應當地吃完那個甜到過了頭的紅糖饅頭。

周豐然說,他早就認識我。他還說,一到冬天,我就會在每周三午飯后洗頭,然后一整個中午站在教室走廊里吹風。我記得那些中午,四川的冬天陰而濕冷,我的頭發又長又厚,有時候到了放學時間,天幾乎黑盡了,我的頭發還沒有干透。我披頭散發走在路上,又整個冬天都穿紅色羽絨服,男同學們會在身后怪叫,女鬼,女鬼。周豐然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我不記得了,這種男同學實在太多。

但周豐然什么都記得?!拔覐膩頉]有見過誰有那么多頭發,之前和之后都沒見過。我大學看舒淇的三級片,舒淇的頭發也沒有那么多?!敝茇S然放下手機,半閉著眼睛,好像不是在談論我,而是在描述一場幻夢。夢醒后他睜開眼睛,摸了摸我的頭發,略帶遺憾:“現在怎么少了很多?!?/p>

三十五歲以后我就開始掉頭發。我們這個行業,不掉頭發的人是會失業的,很多人掉了頭發也失業,我比較幸運,掉了頭發,但一直在工作。工作,漲薪,分紅,買包。我對包沒什么興趣,但我買了許多。我現在為影視公司做宣發,最忙的時候一天對接三百個群,我一把把掉頭發,又一把把吃維生素,甲方半夜兩點仍然沒有放棄罵我,我忍氣吞聲到兩點半,終于哭了起來,老子不干了,我掛了甲方電話。

那一次我并沒有不干,早上七點,我給甲方道了歉,又繼續對接三百個群,但這句話一旦出現,就沒日沒夜懸在頭頂,擾得我不得安寧。差不多就是那段時間,周豐然突然從高中校友群里加了我的微信,少女時代我自然也夢想過王子、白馬、騎士、南瓜車,和所有與之類似、可以拯救我生活的東西,但我如何能想到,在四十歲之前的最后一年,出現的是黑黑胖胖的周豐然。在重新見面的第二個約會,他突然說,令之,我以前喜歡你,現在還是喜歡你,你愿不愿意?他雖然提出了問題,但聲音里并沒有疑問,他是篤定的,他知道自己是我能抓住的、最甜的那個紅糖饅頭,而我面前殘留的饅頭已經快要漸次消失。

周豐然其實沒那么黑了,也不怎么胖,痘印早已消散,皮膚光滑,穿著得體,開一輛白色寶馬730,新時代的白馬王子就是這種樣子。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但讓我不工作的錢是有的,問題是我如何能不工作?一個年近四十、事業體面的女人如何能以體面的方式退出事業?這個問題照樣沒日沒夜懸在頭頂,擾得我不得安寧,直到我找到其實早就昭然若揭的答案:我可以成為、也只能成為一個母親。

周豐然不知道這些,他以為我只是愛孩子。我的確愛孩子,但如今這種愛被我親手污染,讓我羞于談論孩子,我只是談論技術問題:打針,打什么針;吃藥,吃哪種藥。如果人工受孕失敗了,我們是不是要花更多錢去找代孕。如果國內代孕風險太高,那我們是不是要去加州,那樣就是二十萬美元起。

周豐然說:“都聽你的,那個錢我們也花得起?!边@樣的丈夫,我聽見每個人在心里問,她為什么有這種好運氣?一覺醒來,我也再次問自己,我為什么有這種好運氣?

2020年的第一個清晨,我清楚聽見卵泡在體內生長的聲音,就是這一個了,我想,就是這一個會拯救我的命運,我應當為此快樂,但快樂好像早在我做出決定時就全部耗盡了,余留的只有我自己清楚的動機?,F在我躺在床上,感受卵泡、生育、未來,和所有與之類似的東西,以及下意識滑動手機。我在公眾號推送里看見通州新聞,“北京市煙花爆竹禁限放政策已連續實施兩年,雖然相關規定已家喻戶曉,但是對于煙花爆竹禁限令仍然有個別人存在僥幸心理,頂風燃放。新年伊始,就有兩名男子因為在潮白河旁違規燃放煙花爆竹被通州警方拘留,這二人也是2020年通州區首批因違規燃放煙花爆竹被拘留的違法人員?!?/p>

我反反復復看那條新聞。我反反復復想起床。想去河邊邊看一看,聞一聞昨晚的風、霧氣和火花殘留的氣息。但我一直沒有起來。一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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