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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當此夜

2020-06-19 08:50老王子
小說界 2020年3期
關鍵詞:張總別墅阿姨

老王子

2009年7月10號我從CP公司辭職,實際上我是被裁掉的,說辭職不過稍留情面,便于我之后求職。公司從2008年下半年起就不行了,但其實受宏觀金融危機沖擊的成分很小,我們就是自己的經營管理出了問題。大老板那段時間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不進公司了,然后我所在的業務團隊的大領導又在政治斗爭中失敗,面臨團隊裁撤。風聲剛一出來我就開始努力自救,這工作我干了五年,跟同事們處得像家人,我不想走。公司管理層挺不要臉的,裁員面談的時候言必稱金融危機,可誰不知道隔壁團隊開心得天天聚餐,我們就是站錯隊了。我位置不高,只是個中層,還是干活的棒勞力,想著公司能手下留情給我弄個內部轉崗,畢竟哪里沒有我一個坑呢?我盤算了好幾個可能的崗位,找了直屬領導去聊,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支支吾吾的。要知道,我在公司本來挺有名的,大學時我是我們學校的“十大歌手”,業余在衡山路烏魯木齊路一個酒吧駐場,每年公司年會我都會上去唱歌,別的團隊跟客戶唱歌有時也會把我叫去充場面,我在上面聲嘶力竭,聽著他們在下面跟旁邊人說“怎么樣,這可是我們的專業選手”。但專業選手現在需要幫助,他們卻都沉默了。我搞不清上面斗爭的細節,總覺得不至于這么絕情,但從2009年4月底我原先的大領導離職起,我在公司硬生生被閑置到現在,這滋味很不好受。我百般不情愿地開始找新工作——我們是搞建筑設計的,現在這個公司是該行業龍頭,去面試的時候人家都問我為什么要走,面試官臉上掛著詭秘的笑,顯然有一票人被干掉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本行業,他曉得我是其中的某一個失敗者,這讓我在薪資待遇談判上處于非常不利的位置,盡管最后他們還是給我發了offer,但我最終還是沒有去。畢業后我沒有做過別的工作,在這種大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已經待煩了,我把目標朝向了新興的小設計公司。但等我真的面了幾家小公司下來,不禁就有些喪氣,我總能找出他們不如我現在公司的地方,什么老板太土,項目太差,辦公室太小,同事們看著都垂頭喪氣,抑或是地址真的好遠。我記得有個公司在漕河涇深處的一幢大樓里,那幢大樓是過去那種工廠大樓改的辦公樓,只有貨梯沒有客梯,電梯轎廂里一邊貼滿約炮招嫖廣告,一邊貼滿性病墮胎廣告,倒也對仗。我站在一個運垃圾桶的保潔員邊上,捂著鼻子想,這得多少年沒在上海見過這種地方了?等我進了那個辦公室,老板知道我是哪家公司來的,喜出望外啊,聊著聊著有點想讓我當合伙人的意思,我硬著頭皮陪他聊了一小時,落荒而逃——我還是人太老實,幾次抬起屁股又坐了下去。

時間到了9月底,我已經賦閑兩個多月,每天晚上都焦慮得睡不著,因為再找不到工作,今年就要過去了,可越急越困,越困越懶,我竟漸漸養成了午睡的習慣。這天,在迷迷糊糊的飯困之際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一看,王雯雯,馬上接了起來。王雯雯是我半個代理人,她是一個視頻網站的工作人員,負責培育我們這種播客。她是在08年一場演出后找我說話的,說是有人拍了我唱歌的視頻發到他們網站上去了,她覺得我唱得好——但又沒有那么好,就來找我了。這是她的原話啊,我聽了差點扭頭就走,她倒也實在,解釋說,你要是真的很大牌,哪里輪得到我,我們就是專門發掘你們這種有潛力的人的。好吧,我信以為真,就在他們網站開了個播客,把我唱歌的視頻一期期往上傳。王雯雯跟我介紹了他們的盈利和分成模式,非常復雜,后來運轉起來之后我懂了,就是每個月分的錢連我買煙都不夠。我看著也不像能紅的樣子,她漸漸就和我來往少了。

這次她打電話是來鼓勵我的,她發現我最近上傳歌的頻率變高了,在電話里對我充滿了嘉許。我沒好氣地告訴她,因為我失業了。她在電話里愣了一下,馬上笑道,那你想好接下來干什么了嗎?我說沒有。她說,我倒是有個機會給你。我說,你說說看。她說,我認識一個老板,大老板,很多年了,他本來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現在想往文化行業發展,前不久他在跟我聊,說想代理我們平臺上的播客,我覺得你們可以聊聊看。我說,你們平臺上的播客,不都是我這種沒有人看的嗎?還有廣告價值???她說,我們公司接下來會花大力氣推的,而且人家大老板沒有消息怎么敢輕易涉足。我說,那我去干嗎呢?她說,我上周才和他見的面,說真的其實大家都有點摸著石頭過河,他做事也有自己的路數。他的想法是,先找一到兩個核心的播客,最好是多面手一些的,人聰明好溝通的,然后慢慢嘗試。我當時就想到你了。我說,你別忽悠我啊,為什么會想到我。她說,嗨,我怎么會忽悠你,我接觸的播客多了,很多都從來沒有工作過,沒有職業訓練,談吐和待人接物都很差的,你當時我一接觸就覺得不錯。再說了,你去聊聊唄,不成就當認識個朋友,又沒有損失。我想了想,答應下來。

第一次見面王雯雯作陪,在盧灣一個普洱會所。老板很瘦,穿著對襟的中式大褂,拿著煙斗,手上有明晃晃的金表,還有復雜的手串兒,不過整個人透著一股干凈的氣息,干凈而有錢。姓張,名字我掃了一眼但沒仔細看,我叫他張總,他叫我小呂。張總坐下就說,小呂是歌手對吧?這個會所的沙發太軟,一坐下去整個人感覺要掉進去,我正在向后仰,感覺快要坐到地上,聽他這么說,又忙抓住扶手支起身子說,不是,我是做建筑設計的。王雯雯在邊上笑著說,小呂老師專業是建筑設計師,業余在我們網站上唱唱歌。張總說,這是復合型人才啊。接著張總倒是沒有問我什么,而是和王雯雯說起了一些跟我沒什么關系的事情,不過可以聽出來,他們之間的合作還蠻頻繁的。一晚上的談話,我大概聽出了幾層意思,張總的能量非同小可,張總的關系橫跨政商兩界,張總不時提起一些家喻戶曉的名字,稱兄道弟,他要么是個騙子,要么是個真正的大佬;而張總和王雯雯的相識,與某位已經被抓起來的、但家喻戶曉的北方大佬有關,可見王雯雯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張總是個謀定而后動、不打敗仗的常勝將軍,他想做什么就沒有做不成的,事緩則圓,所以他不急著開局,我們可以保持聯系,容他慢慢布局。這些東西聽得我云山霧罩,漸漸就困了,忍不住哈欠連天,過了兩個小時左右,張總說接下來還有別的朋友要來,讓我和王雯雯先走。我如釋重負,落荒而去。

這次見面以后,張總又請我吃了兩次飯,都是在靜安寺一家人均接近千元的本幫菜館子。我們兩人坐在一張長條臺子的兩頭,隔了八丈遠,服務員分好餐,恭恭敬敬地端給我們,我索性也不急,就跟他各種胡扯閑聊。就這么又過了一個月,張總問了我以前的收入之后,給我開了四萬五千塊錢的稅后工資,讓我去他公司上班了。他沒有給我明確的職位,說因為是新業務,就讓我先做他的“特別助理”。我對這個職位有一些嘀咕,但礙于待遇實在太滿意就沒有猶豫地答應下來了。張總的公司在閔行的一個別墅區里,將將出了中環,離開車水馬龍的大馬路,要轉好幾個彎才到,我之前從未來過。別墅區里植物豐茂,山水儼然,空氣清新極了,完全不像城市,倒像是崇明或者浙江山區的某些森林公園,讓人感嘆上海市區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張總的公司叫瑞嘉,占據了三棟別墅,其中一個獨棟的,是他自用,他的辦公室在獨棟的頂樓,二樓是財務、人事行政,底樓是廚房、司機室。另外兩棟聯排的別墅,則稍加改造,中間打通,變成了一個復合型的辦公區。張總給了我兩間辦公室,一間在他獨棟別墅的二樓,他要求他上班的時候,我得在這里辦公,他不在的時候我則去聯排別墅的一個小房間。我以前從沒在別墅上過班,這一切讓我充滿了好奇。第一次上班之前,我跟著張總來過兩次他的公司,臨到入職那天,我對這里已經相當熟悉了。從我住的地方到這里正好有部731路公交車,我覺得還挺方便。但我去的第一天,張總不在,行政帶我去了聯排別墅那邊,我領完電腦和文具,沒事可干,只好到別墅外面的小花園里抽煙。我閑了這么兩天,到第三天,張總才召見我。我滿心期待地問他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工作,張總說,你剛來,不要急,先熟悉下公司內部的一些事務吧,我讓我另一個助理來給你安排。我點頭答應。張總在茶盤上給我倒了幾杯茶,悠悠地跟我說起了他生活中的往事,但說實話,這些事聽起來都不像真的。按照他的說法,他過去是在江湖上混的,從上海有酒吧有夜總會起,就在淮海路上混,跟人打架,拼酒,晚上為了一點哥們兒義氣或言語不和,就跟人從淮海中路打到淮海西路,都拿著刀……現在他從良了,但誰敢欺負他的兄弟,他就饒不了誰,說著他又給我倒了一杯茶,說,今天你是要工作的,所以不能喝酒,我們就以茶代酒吧。我顫巍巍地喝下,他又說,跟了我,以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我尋思自己其實也沒受過啥欺負,但第一次聽人這么說話,不禁也有點熱血上涌,覺得自己似乎加入了了不起的組織。臨到我出門兒,張總說,對了,你最近唱歌多發王雯雯他們網站,我讓他們多推薦你。我說,好。

等我搖搖晃晃地下來(是激動的不是醉的),助理Eva已經在別墅門口等我,她給我介紹了財務、燒飯阿姨、保潔阿姨、三個司機、三輛車、三棟別墅之間屬于我們公司的樹、小花園,然后提醒我,以后不要在小花園里抽煙了。我訥訥地點頭,然后問她具體有什么事情給我做。她想了想說,暫時沒啥大事,司機要把車子送去洗,李師傅昨夜幫客戶代駕剛回來,看著他還有些疲勞,要么呂老師您幫忙開一下車?我想了想答應了。她陪著笑說,不好意思啊,這其實是不應該您去的,但實在安排不過來,晚上張總有貴客還要用車。過了一會兒,另外倆司機出來,嘀咕一番,分了一輛奧迪給我開,說這臺最便宜,我“壓力會小一點”。我沒說啥,跟著他們倆的車去了洗車行。洗車行并不遠,也就不到兩公里,但我看了眼價目表,洗車價格非常貴,不禁暗自咋舌。另外倆司機下車過來跟我說話,其中一個給我遞煙,感嘆,終于能出來抽根煙了。我說,怎么?公司禁煙?他說,是,張總不允許我們在公司抽煙,公司的戶外也不行。我說,是嗎,這么嚴格啊。他說,非常嚴格,你以后就知道了。這時洗車店技師來報價,并說三輛車要洗三個小時。我有些出乎意料,怎么會這么久?我電話給Eva,說這里洗車也太慢了,并問她我要不要在這里等。她說,公司的車只在這里洗,只有這里能洗干凈。不過今天沒有別的事,讓我等一等好了,或者不想等的話,可以叫車先回公司等,不過還是得麻煩我一會兒去取車,因為她放李師傅回去睡覺了。我尋思兩公里也不算遠,跟另外倆司機也沒啥好說的,就自己晃蕩著往回走了。但心里想著這份工作,還是覺得很忐忑:所以我等了三天,就洗了個車?我到底是干啥的來著?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下去,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沒有再協助洗過車,大部分時間我都閑著。Eva讓我監督過阿姨買菜,因為她疑心其中一個新來的買菜阿姨有虧空,于是我跟著去了四次菜場,但什么也沒有看出來,倒是在菜場邊上發現了一個好吃的面館;財務Jessie也是新來的,她在清賬的時候,發現公司2007年以前的賬目都還沒有錄入電腦,于是讓我協助搬了一箱碼在書柜頂上的舊賬本,Jessie跟我聊天,告訴我她之前是“四大”的,但對于這間公司是做什么的,張總到底啥背景,她和我一樣迷茫,她說“反正給錢就好了”,我只好點頭稱是。聯排別墅那邊辦公的同事約莫有三十幾個,但個個都沉默寡言,伏案猛擊鍵盤,不知道在干嗎,臉上寫著別問我煩著呢,真強問了果然也是支支吾吾。他們的頭頭是個光頭的中年男子,戴著眼鏡,一臉焦慮,見我只是點頭,沒說過話,直到有一天,有個政府部門來拜訪,可能是什么領導視察,還帶了攝像機來拍攝,有人拿著話筒向光頭男提問,關于本區創新科技企業的發展前景云云——而我則提前被光頭男請過來充人頭,在聯排別墅的某個工位上對著電腦坐了一個小時裝樣子,據稱是張總準許他請我這么干的。之后光頭男千恩萬謝,我則一頭霧水。我主動去找過張總兩次,張總繼續跟我聊三小時他的光輝歲月,這次的主題從古惑仔變得像偵探劇,他聽起來簡直是菲利普·馬洛,為了一個明星在上海的意外死亡,出錢出力,使人越發覺得他深不可測,之后他說,我可以去找王雯雯,“看看我們播客這一塊業務怎么啟動和發展”。于是我應諾跟王雯雯在港匯約了個午飯,記得是裙樓的“新元素”,她穿著一條漂亮的綠色裙子,我贊美了她,然后跟她倒我的苦水,為什么這個公司這么奇怪?這么下去我會不會廢了?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有畫圖了,以后建筑設計行業也要回不去了,然后我的音樂播客仍舊不溫不火,張總這里也毫無動作,而且,他發得出工錢嗎?王雯雯笑著說,這你不用太擔心,張總是個靠譜的生意人,只是時間沒有到,你先好好做他的助理,跟他混熟了,他慢慢會跟你說的。王雯雯安慰我,推你播客的事情在運作了,你耐心等待。但別的再無實質性的指引。我將與王雯雯的交流告知張總,他表示“知道了”,便也不再多說。

就這樣,我混過第一個月,公司發薪水了,四萬五一分沒少,我拿在手里,心虛得不行,覺得都像是要還的債。從小我就是個老實人,這樣的日子實在是讓我揪心,無以為報,只好積極地投身到了打雜工作之中。我開始更加認真地監督燒飯阿姨,更多次主動地陪司機們去洗車。Jessie是我另一個好友,我們輪流出去買下午茶,她吃奶茶和鹽酥雞,我吃橙汁和油墩子,借以打發無聊時光。阿姨有三個,分別給三棟別墅的人燒菜,負責買菜的是其中一個年輕壯實的徐阿姨,她根本沒把我當監工——她可能不知道我是,她把我當給她打下手拎菜的,可我曉得阿姨一個月只有三千,而我拿著四萬五啊,因此菜再重我也沒有怨言。Eva對阿姨們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干凈,所以幾個阿姨都剪了短頭發,燒菜的時候還戴著帽子,就是怕頭發掉進去,徐阿姨的帽子是灰色的,她經常穿件長的外套,背后看像個尼姑,而常年圓寸的我跟著她則像個小沙彌。我有時恍惚覺得自己不是在工作,而是出家了,估計出家也就是做這些事兒吧?后來到了百無聊賴的時候,我把毛筆帶到了公司,開始練大字兒,抄的是《心經》,抄完三張,在心中對佛祖懺悔:不是我拿錢不干工作,實在是沒有工作可以干。

我幫不上手的事情是幾個花匠和園藝師傅的活兒,一是因為園藝師傅來得很早,我到公司的時候他就差不多走了,而花匠一周才來一次,來的時候我和其他男員工們最多一起搬搬花盆和換下來的鮮花。有次搬完花,站在車庫門口喘氣,邊上一個高個子小伙兒,應該是在聯排別墅的乙棟辦公的,突然跟我說,呂老師,你是張總的新助理?我愣了一下,說,是啊。他說,我叫趙鳴,一鳴驚人的鳴,但大家圖方便都叫我小明……就是那個明亮的明咯?我說。他說,是啊。我又問,你是負責什么的?他說,我是乙棟的行政。我點點頭,沒說話。小明又說,張總的助理不好干啊。我心里一驚,說,是吧。小明說,以后你就知道了。說完不待我答話,馬上說,我走了,還有事情要忙。我看著小明,自己又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才上去。而跟著幾個司機多去洗了幾次車,漸漸發現司機們不是很歡迎我。公司三輛車挺忙的,一般都是岔開去洗,少有像我第一次那樣需要自己開的狀況。所以更常見的場景是,我坐在副駕跟著其中一個司機過去。司機們不太愛跟我說話,我也不是有意的,就有時順嘴問一下張總今兒怎么沒來,我看他們往往臉色就不太好了。然后有一次,我在司機室外面聽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待到我敲門進去,他們居然沉默了,還生硬地想變換話題。我覺得沒勁兒,如何能混到要跟司機們勾心斗角的地步?后來我就不往上湊了。

就這么又熬了三個月,最終我決定把吉他從家里背過來,下午沒事兒的時候,我跑到小花園里,坐在椅子上自彈自唱。第一天,我覺得應該沒人發現,自得其樂挺開心,第二天,Eva看見了,她先叫了Jessie,又叫了一堆聯排里上班的女生,跑來圍觀。我唱的是許巍的老歌《晴朗》,有女生在邊上跟著唱。唱完了,Eva帶頭在那里鼓掌,喊,好厲害。然后她跟其他女生七嘴八舌地說,呂老師是著名音樂播客,來我們公司就是為了發展這一塊業務,我看到女生們眼里都閃著光,但可惜她們之中除了Eva沒有顏值特別出眾的。不過,漸漸地,每天下午我在小花園給大家唱歌成了一個固定節目,我的播客流量沒有進步,但多了這么一波線下觀眾,也算不失音樂的本意。

就在我開始在花園唱歌后不久,Eva又找我幫忙,說要去一趟南匯,張總在那邊做了一些工藝品,需要有人押運,順便要付款,因而事關重大,而且要去郊區,最好是“一個司機跟一個男生去”,于是這個活兒就臨時落到我頭上。我答應了。派來協助的師傅姓許,是三個司機里最年長的,但開的不是公司常見的那三輛車,而是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輛GL8。因為出發得比較早,我上車就睡了,過了一會兒,許師傅把我叫醒,用抱歉的語氣說,呂老師,你要么不要睡,路還長,你一睡我也困,要么我們說說話。我說,好啊,許師傅昨晚是沒睡好嗎?許師傅說,是啊,跟著老板出去,等客戶等到四點多,然后睡了三個小時這不就又要出車了。我不知道怎么接,想了想說,要么等會兒下高架找個路邊你先瞇一會兒,你這樣開,我也有點擔心。他笑著說,那等一等吧,等到了浦東再說。接著他又問,呂老師,他們為什么叫你呂老師?我看你應該還很年輕。我訕訕地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Eva先開始叫的,我是覺得你們叫我名字就好。許師傅說,呂老師是個明星吧?我哈哈一笑,屁的明星,就是在網上發發自己唱的歌。許師傅忙說,那很了不起了,現在不都是在網上唱歌。我覺得這對話實在是沒有營養,司機這么恭維我,無非是誤以為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于是我把話題扯到今天的出車上,問他,今天我們是去運什么工藝品???他說,不知道,只是囑咐我去老板家里把商務車開出來,老板的東西,都是神神秘秘的。我問,老板家離公司遠嗎?許師傅說,不遠的。我又問,是哪里???是不是不能說?許師傅說,我不知道,只有小李知道,他是老板的司機,送他回去的時候都是讓我們把車開到七寶一個商場邊上,然后小李再來接他的,我今天拿車子,也是在那個商場拿,是小李開過來的。我點點頭,不再多問。聊著聊著,許師傅大概也不困了,終究還是沒有停車睡覺,而是一路開到了南匯的一個鎮上。這里我疑心已經靠近機場,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工廠,車子轉進小路,能看到有的是建材廠,有的是木材廠。后來我們在其中一個門口停下,我打電話給聯系人,出來一個中年男,遠遠地說,是不是來拿張總公司的東西?我說,是啊。他招呼人抬了兩個半大的木頭盒子過來,打開來,里面是兩個石雕,我打給Eva,她確認就是這個,我跟許師傅打道回府。路上Eva又來電話,并給了我一個地址,在車墩,讓我指揮許師傅直接把這兩個石雕送過去,給“汪小姐”。我答應了。到了以后才發現這個地址也是棟別墅,汪小姐住在別墅里,穿著居家的綢緞衣服迎接我們,曲線畢露,這是一天之中唯一的亮點,因為汪小姐非常美。她指揮我和許師傅把那兩個石雕擺在了門口,這時我才明白,噢,合著這是對石獅子,鎮宅的。我望望那對小獅子,又看看一臉假笑實則冷漠的汪小姐,揮手離去。

運完工藝品的第二天,張總再次召見我,我看到他買了個新包,整個人也穿著簇新的衣服,看起來容光煥發。我說,張總的新皮包很好看啊。他說,不是皮的,但樣子不錯。然后話鋒一轉,我聽說呂老師最近融入得也不錯???我說,就昨天跟著去了一次南匯而已。他說,你能和這些人相處好,證明你還是個很不錯的人,起碼你沒有看不起他們。他們都是阿姨、司機,幫我打雜的,過去我們也在外面請過一些專業人才,來了之后天天跟我們的這些老同事鬧別扭,眼高于頂。我沒料到話題怎么轉到了這上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自己父母也不過就是工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庭出來的,怎么會看不起大家。張總說,非常好,Eva也跟我反饋了,說阿姨、司機、財務,包括Alex(那個光頭),都很喜歡你,認可你。我心里說,因為我天天下午給大家唱歌嗎?嘴上說,那真的謝謝大家了。張總說,Eva跟了我十年了,燒飯的宋阿姨跟了我七年了,李師傅幫我開車有十三年了,人不能忘本,他們就是我的本,他們肯定有各自的問題,但沒有大問題,你要和他們好好相處。你是工人家庭,我就更糟糕,我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出來的,我們是拼命的,論這個,那沒有人比得上我。啊,年輕時我偶然認識過幾個武行,武行你知道是什么嗎?就是拍戲的時候幫人做武術指導的,我也是機緣巧合認識的,我說兄弟,你這身上的肌肉不得了啊,是不是練過的?他跟我笑,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練家子,啊,他們有一個圈子的,來上海拍戲的,后來我都認識了。那時候年輕啊,認識了就是喝酒,啊,后來就天天一起泡酒吧,我另外一個兄弟,我們一個師傅的,他認識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是一個小開包養的,結果他不知道,在卡座里我們一起坐著呢,人家找上來,說到門口解決。到了門口,那邊有點傻,還想著先理論兩句再動手呢,上海人嘛,都是先禮后兵,但我們這個武行不這么想啊,他是外地人啊,出了門從樓梯上直接飛下來一個鞭腿,對方就趴下了。這不得了啊,我們掉頭就跑……這時他電話響了,我只好點點頭到門口暫避。說起來,張總的這個房間也是特別裝修的,門一關,里面一點聲音都聽不到。我站在走廊上等了有一刻鐘,其間Eva來找他,我告訴Eva他在接電話。等他叫我進去,我跟他轉達,他搖搖手說,讓她等。但他沒有再接著和我說剛才那個打架的事情,而是說,你見過汪小姐了對吧?我說,是的,送石雕的時候她在的。他說,你們年紀差不多,也可以多交流,我也怕她年紀輕輕就這么不學無術下去了,我跟她說,你是個藝術家,接下來你一個禮拜去一次,每周五去教她唱歌,還是讓許師傅送你去。我腦袋里嗡的一聲,心說,老板,你也太不講究了,直接就這么把自己女朋友發給我了?但我沒有拒絕,只是點頭說好。他看看我的臉色,說,我跟她打過招呼,她不會怠慢你的,另外你把Eva叫上來吧。我心里亂糟糟的,連忙答應下來,推門離去。

跟張總聊完,為了平復情緒,我到小花園里彈吉他唱歌,因為今天他來了,同事們都沒有敢來圍觀(似乎除了我,大家都怕他)。我壓抑不住地去想汪小姐的面孔和身段,不禁出了神。想想去年我還在格子間里畫圖畫得頭禿,現在卻過上了這樣的日子,簡直讓人懷疑自己掉進了狐貍洞:認真地說,這間公司真的像個狐貍洞,上海哪里還有這樣的公司呢?不干活只需要打雜,一天八小時有四小時閑著,還發高薪,還有補充公積金和商業醫療保險,同事們還都這么好。我覺得,王雯雯是給狐貍們找消息的飛禽,因為愛穿綠衣服,估計是只翠鳥;張總人模人樣,威而不怒,應該是狐貍家主;而汪小姐,便是接下來要留給我成親的狐女了,現在看著冷漠,將來必定熱情似火??蛇^去被狐貍看上的書生好歹能進京趕考,我能干嗎呢?好吧,大概是因為我能唱唱歌?這么想著,想著,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已經笑得嘴咧著了,所幸四下無人,沒人看到我的丑態。

第一次給汪小姐上音樂課安排在兩周以后,許師傅帶著我去車墩的別墅,這次沒有開商務車,開的是一輛張總常用的奔馳。Eva派車的時候說了,張總表示這叫尊師重道。我的那種“真的是遇到狐貍了”的念頭越發強了。把我送到以后,許師傅說下午再來接我,便絕塵而去。汪小姐朝我笑著致意,領著我進門,這次的笑容看著真誠和氣多了。進了門,我心跳得快極了,難道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嗎?結果并不是,我發現這個別墅里還有一個燒飯的阿姨。我抱著吉他在客廳坐下,問汪小姐,你有基礎嗎?想從什么環節開始學?汪小姐不自然地笑笑坐下來說,我也是學聲樂的。我說,???那我還有什么好教的。汪小姐說,張總一定要我學唄。我想了想說,我來彈,你唱一個好了,我了解一下你的水準。她說,好。我問,你要唱什么,她想了想說,那就《花房姑娘》吧,我說好。等她一張嘴,我就震驚了,果然唱得比我好,升了幾個KEY,音準也沒得挑。我有點懵逼,說,你這個水平,我真沒什么好教的,要么你想學吉他?她說,不,不學。她看我有些無所適從,就說,那我們就練練一起合作吧。我說,也行,于是我們把《花房姑娘》又唱了幾遍,然后又唱了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按約定上完課,我借口抽煙,到別墅外面的小馬路上給王雯雯打了個電話,把情況跟她說了一下。她顯然早就知道了,在電話里笑得很大聲,說,你緊張死了吧,以為張總要給你介紹對象呢對吧?不是的,他其實就是想讓你們倆合作。我說,那為什么不直說?王雯雯說,他總有自己的考慮吧。我問,這汪小姐是張總的什么人???王雯雯說,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兒,你跟汪小姐好好練歌,回頭錄一首發網上去試試。我說好的。

又練了一個禮拜之后,我和汪小姐的合作視頻第一次傳到了網上,唱的是第一次合作時的《花房姑娘》,分工是我彈吉他她唱,背景是別墅的陽臺。視頻拍得也比以前好,拍攝團隊是王雯雯專門張羅的,不像我過去坐在床上對著攝像頭錄的那些,粗制濫造。但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不大開口了,變成了一個給妹子伴奏的。因為小汪相貌過人(不太想承認她唱得比我好),我們流量大增。等到第三首歌《七里香》,我們的視頻還上了一次首頁。上首頁后,張總在辦公室召見我,接著帶我去了他辦公室頂上的小閣樓,跟我探討團隊擴張事宜。暫時這個別墅區里沒有別的別墅出租,然后聯排那邊也坐滿了,按照他的設想,接下來播客團隊要招聘更多人,面臨沒地方坐的問題。他現在的想法是,讓我協助他一起想辦法把這個閣樓拆了,改建成全新的一層。我的音樂事業正在蒸蒸日上,到了此刻,我終于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是個建筑設計師,立馬犀利地指出,這是違建,接下來四面八方的鄰居都會找我們的。張總神秘地笑了笑說,你干好你該干的部分,剩下的交給我。

還沒等我做好設計方案,第二天,張總再次召見,這次他叫上了一個施工隊老板,姓湯。湯老板是常年和張總合作的,他比我激進得多,悍然提出了一個更大膽的方案,兩棟聯排別墅的閣樓也可以拆掉,重新做一層,然后和獨棟之間用廊橋貫穿,這樣就會多出八百多平米的辦公空間,招多少人都夠了。張總看看我說,呂老師覺得這個可行嗎?我只好說,湯老板的方案令人印象深刻,只要能搞定違建的事情,我覺得可行。張總點點頭,你們等我消息。和張總、湯老板第一次聊這件事情是8月份,大概過了兩周,9月頭上,張總又召集我和湯老板,站在別墅頂上,吹著秋風,他分享了自己的進度:他已經跟某些神秘的部門做了溝通,而且搞定了周圍幾棟別墅里的住戶,唯一的風險來自別墅區的墻外,墻外如有路人經過,遠遠看到施工可能會有問題,所以施工的周期很有講究,首先是三棟別墅要全部包起來,施工盡量低調、秘密,爭取兩個月內搞定,然后現在必須馬上動工,因為十一假期,10月很多人會出去玩,這一帶外面的人會變少,從9月中旬到11月中旬,就是我們最好的動工時期。只要這期間沒有人舉報,我們這個工程就能完成。我得說,這是我加入張總公司以來最激動的一次,我不知道為什么,唱歌視頻上了首頁都沒有這么開心。坐在電腦前打開CAD的瞬間,我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在和湯老板的溝通中我漸漸發現,湯老板真的是個了不起的施工隊老板。我家里的房子,老娘帶著我也裝修了幾次,我自問自己的水平還是不錯的,但在湯老板這里,我看到了一個了不起的現象,因為常年要應對張總的怪需求,他成了一個違章建筑設計的實現大師。他倒是口無遮攔,告訴我張總的別墅都是他裝修的。我表示我一直對公司的這三棟別墅是租的還是買的很有興趣,湯老板大手一揮,都是你們張總的產權,我知道的就有六套別墅,除了這三套,他在浦東還有三套,這里一開始,你們瑞嘉只有那個聯排的乙棟,后來他把甲棟吃下來,中間打通的工程,是我做的,然后等邊上這個獨棟出售的時候,他又買了下來……湯老板喋喋不休,告訴我他共計幫張總做了挖池塘、加高圍墻、公用綠地建車庫、陽臺改書房、廚房改陽臺、頂樓美式觀景臺如何實現、和室風格內臥在上海的裝修市場上如何取材等一系列工程。我聽得目瞪口呆,大呼過癮,有錢人真是太可怕了。等我們倆激動完,莫名覺得自己像是圍觀皇上行房的太監,就又有些尷尬。我說,有錢可真好啊。湯老板說,他是我最大的客戶了,我女兒國外讀書的學費就靠他了,不過呂老師你比我強啊,以后這個裝好了,你還能上來辦公,我裝的這些房子,自己從來沒有在里面待過,都是來去匆匆。我說,呵呵,我也就是來上個班。

三棟別墅開始違建期間,我的事情太多,應我的請求,我和汪小姐的音樂課變成了她從車墩過來找我?,F在的音樂課,其實就是我們排練、錄歌的時間。我們和拍攝團隊商議了一下,在獨棟別墅的地下室簡單布了個景,汪小姐坐在立麥前面唱,我站在她邊上彈。地下室隔音很好,也不至于引人注意,進而影響裝修進度。張總也對我們的安排相當滿意,不時來圍觀播客拍攝。錄完歌的間隙,我跑到自己的電腦前改圖,或者溝通施工隊執行,汪小姐跟著看,看了很久,但沒有說話,我也沒空搭理她,常常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就自己走了。工程比我們設想的要大很多,工期拖了一個月,直到圣誕節前才全部裝好。11月下旬開始,我看到Eva帶著小明挨家挨戶給鄰居們送禮物,據湯老板說,張總也沒少在區里找人打招呼。交付之后,張總對成品很滿意,整體的結構是玻璃和實木的結合,采光好,有氣勢,三個坡頂的建筑,從遠處看,像三個帶點古風的高臺,雖然有些扎眼,但是湯老板已經安排了幾棵高大的喬木過來,應該可以完全擋住。聯排和獨棟之間通過玻璃廊橋溝通,聯排那邊有大露臺,整體結構的內部幕墻是電子升降,全部放下之后,和辦公室無異。趁著圣誕節,張總決定就在這里辦個西式的慶祝冷餐會,參加的人除了公司員工,還有一些張總的朋友。張總帶著我依次認識,???、馬總、熊總、趙總、楊總……我喝了點酒,一路握手過去,什么也沒有記住。

天色已晚,酒過三巡,人們三三兩兩在音樂中各行其是,我則端著杯子在這高臺的各個角落逡巡,細細地看這一切,我設計圖紙上的幻影凝成的實物,有時伸手摩挲,有時拍拍打打,有時靠上去嘆息。要知道,之前的三個月里,我殫精竭慮又擔驚受怕,也許一個電話就可能會讓這一切全部消失,然而終于沒有,還是建出來了,只要建出來了,誰也不能將它拆掉。我順著長長的廊橋,慢慢往聯排那邊走,那邊更大,可燈火晦暗閃爍,我不用看也知道那邊是露臺,可以確定它對著夜風、池塘和小花園。露臺上擺著長凳和躺椅,一些喝多了的客人在這里休息。這種確定感也讓我幸福。晚上的風雖然冷,但戶外暖爐開得很大,我看到幾個穿著長裙和大氅的女客圍在那里,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眼前的一切更加不真實了,那種狐貍洞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我把空酒杯丟在一邊,順著露臺往前面的轉角走去,避開人群來到另一個空空的窗口,太高了,遠處什么也沒有。我是誰,我在哪兒?過了一會兒,我感到有人迎著風從背后抱住了我,一抹柔軟貼在我的后背,使我漸漸有了暖意,我緊閉雙眼,扭過頭來跟她接吻,邊吻我邊想,是Eva?是Jessie?是汪小姐?還是王雯雯?哪怕是張總……也許都可以,我不知道,也不想把眼睛睜開,因為我知道,睜開眼這個狐貍洞就會消失,我懷里的女體將會從窗臺躥出去,而我則要回到畫圖的電腦前,永無止盡,一夜一夜,熬紅雙眼,熬黑眼圈。我恨著這一切,因此我又必須歌唱它。深冬的月亮從天上照下來,人們的笑聲和交談聲像浪花拍在船身上,多年以后我仍舊要畫圖,在只有貨梯的辦公樓上班,設計大而無當的商場、監獄一般的學校、灰頭土臉的爛尾盤,望著廁所便池墻壁上的壯陽廣告面無表情;我的太太姓汪,丑妻足以白頭,每晚在全民K歌上唱歌,永遠也唱不到三個S。想到這里,我不禁將面前的這個柔軟的身體摟得更緊,讓她貼住我最后的欲望,它快要沒有了,如果愿意,我可以在這里跟她做完剩下的整個流程,我知道,在古代如果是這樣的戲碼,那么書生將在天明時脫陽死去,如果我也在一個故事里,如果這就是我最后的故事,那我也可以承受這樣的結局,在這樓崩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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