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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沼澤

2020-06-19 08:50趙志明
小說界 2020年3期
關鍵詞:雛鴨米婭濃霧

趙志明

三個月前,我帶著妻子米婭和兒子鲼來到這里。為了得到一個工作的機會,我申請了兩年,但勞動配給部遲遲沒有批復,直到鲼通過了語言能力和互聯網知識的兩項測試,他們才發出通知,讓我們一家人乘坐“神舟號”,前往大沼澤。

為此我和勞動配給部簽署了一份工作協議,里面有兩處略顯奇怪的條款。其一是,我們必須以家庭為單位去大沼澤基地報到。換句話說,工作主體更像是家庭而非個人,內容也極其巧妙地一分為三:我負責拓荒,鲼保證學習,米婭提供后勤保障。這些都明文寫進了協議里。工作,學習,生活,三位一體,工作是為了學習和生活,學習是為了工作和生活,生活是為了工作和學習,沒有彼此之分,也無高下之別。我的理解是,這解釋了為什么只有當鲼具備了自主學習的能力后,他們才高抬貴手,滿足了我工作的愿望,如此一來,家庭就能像一只工蜂或一只工蟻那樣領命外出。其二是,無論發生什么情況,任何人都絕對禁止外出。對此我們一家三口產生了認識上的分歧,鲼認為并不包括他,他恨不能在網絡上解決吃喝拉撒睡等所有生活問題,網絡顯然不是“外面”,而是“里面”;米婭則認為這條禁令是針對我一個人的,她會緊守在鲼的身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我作為拓荒者,才有可能違禁外出;而我的憂慮是,不讓我外出,我如何才能勝任拓荒的工作并表現良好?也許把我們一家人派往大沼澤區,本身就是拓荒的一部分。

到了大沼澤,我的疑問才一步步消除。事實上,自從登上“神舟號”之后我們便再也沒有接觸到所謂的“外面”。大沼澤基地是整體密封的,像一艘停泊在沼澤邊緣的巨型飛船?!吧裰厶枴卑盐覀兯偷趾箅S即返航。讀取核實完三人的身份信息,一輛無人駕駛的“幽浮號”飛艇又把我們載入目的地。我們的“公寓”也形同密封艙,位于圓心位置,起居室之外是機械倉庫,最外圍是防護罩,插在地上像半個立著的蛋殼。機械們不需要人牧,定點外出工作,定點回歸修整,是為“拓荒”。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不過是將機械自動生成的拓荒數據以及折損情況匯總后及時發送給大沼澤基地?;貢谖业姆答伆l布指令,讓“幽浮號”定期運送食物和能量補給,按需淘汰并更新機械。

按照拓荒指南上的條例說明,大沼澤地區污染非常嚴重,完全不適合人類居住,在機械們將惡劣環境徹底整頓凈化之前,所有人類工作人員是嚴禁外出的。如果想要“看到”外面,可以與某一臺機械聯結,通過它的紅外線傳感器生成一幀幀圖像,也能達到身臨其境的效果。但我不喜歡這個方法,一來大沼澤的畫面幾乎毫無變化,幽黑深邃的地表上到處蕩漾著濃得化不開的白霧,機械似乎是浮游在其中;二來當我第一次這樣嘗試時便有一種很不舒服的體驗,仿佛我也是一個機械,在沼澤中舉步維艱,濃霧彌漫之下,讓我根本覺察不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只有濃霧是縹緲的實體。事實上,每一臺機械都是一臺大功率凈化器,它們需要不斷咀嚼濃霧中的粗糲顆粒,直到濃霧變淡散盡,陽光長驅直入徹照沼澤,然后它們再與移植栽培的植物一起,繼續吸附各種有毒的氣體,最終形成主體是氧氣、二氧化碳的大氣平衡。但實現這一步需要時間,而我的生命周期顯然不足以讓我能夠有幸親眼目睹大沼澤的華麗變身。老實說,隱藏在迷霧中的大沼澤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我一無所知,也完全想象不出來。我連眼下濃霧籠罩的沼澤全貌都沒有看清楚過,盡管我無時無刻不在通過第二種方法監測著整個沼澤區:在我的工作間,有一整面墻那么巨大的顯示屏,與沼澤上空的衛星相通,可以接收到全程拍攝信號,結果仍然讓人失望,再怎么鎖定和放大,繚繞的濃霧也不會變成透明的薄紗,更不用說透過濃霧窺視大沼澤的肌膚,在我的想象中那定如癩蛤蟆皮一般。

長時間盯視濃霧,容易讓人疲乏走神,甚至滋生厭煩的情緒,哪怕這只是顯示屏上的濃霧,或者是經過衛星折射的濃霧。衛星像一只獨眼,忽而熱情忽而冷漠卻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它視域里的靜默羊群。白色的濃霧宛如化不開的睡眠,籠罩在漆黑的沼澤上,沼澤像極了纏著白色裹尸布的死亡本身。輕盈的飛天墮地而亡,善舞的長袖化成霧帶,古銅色的軀體在地表生銹腐爛,化成無聲而沉重的鐵水。這就是訓誡里不斷強化的兩根骨頭叉住骷髏這一恐怖標志所釋放出來的陣陣寒意。骷髏和骨殖乃是機械的源起,理應被機械們頂禮膜拜,正如空無一物的腦殼里始終有明確的指令像鐘聲一樣在回蕩。骨頭下面有一行字,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禁止外出,違者后果自負。然而這與其說是恐嚇,不如說是誘惑,所有自負者無不頂著一顆發熱的腦袋,腦回路里的任何一根線搭錯,都會導致“后果”被拋諸腦后。但我不認為我是一個自負且忘性很大的人,我習慣于聽命行事。即使在百無聊賴的家庭生活中,我們也都是循規蹈矩的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在妻子和兒子身上看到了我謹小慎微的影子,相信他們亦然。有時我甚至忍不住瞎想,并非我和妻子造出了我們的兒子,而是我們三個人被同時造出。這種模糊的想法從何而來呢?父母和他們的孩子怎么可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生命創造前后,時間難道更像是徹頭徹尾的假象?假設時間是宇宙的主宰,是四下流淌的永不干涸的水跡,其源頭和第一滴該如何去認知與描述呢?在我看來,時間就像每頓吃什么一樣,當問題橫亙在眼前時絞盡腦汁也找不出滿意的答案,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被順利解決,好像無需動一點點腦筋。人的思維永遠不會像人的呼吸一樣自然,思維受阻時也抵不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慌亂,“我要死了!”這種痛苦的呻吟更像是呼吸不順時的條件反射,先形成語言,然后再傳輸到思維端,變成“我真的要死了嗎?”的質疑和不甘心。這就是時間這條直線在每一個人形線段上的流注,掐頭去尾之后便形成閉環,像極了膠囊氖氣燈管。燈亮了,燈滅了,燈管報廢了。在這樣一個容器里,時間等量于生命。但千萬不要想當然地折算成簡單的公式,以為可以用時間交換食物,再以食物來維持生命。

“早餐我們吃什么?”“午餐我們吃什么?”“晚餐我們吃什么?”這樣的問題隨時都會在房間里引爆情緒,產生氣流的漩渦。據說湍流和星空也密布著類似的漩渦。當我這樣問米婭時,她會根據心情好壞給出完全不一樣的答案,或者是“吃屎”“吃空氣”“蒸冰塊煮屁”,或者據實以告某種吃起來味同嚼蠟的合成食物。當她把問題投擲向我的時候,則往往帶著一絲絕望的怒火,好像一頓飯的糾結與束手無策,已經毀掉了她的一天或一生,盡管我覺得這兩者之間并無本質的區別。只有鲼從來不對吃什么上心、分心和憂心,米婭做什么他便吃什么,心無旁騖,來者不拒,具體滋味如何當然也是一問三不知,好比豬八戒吃了人參果。囫圇吞對上直腸子,胃口好得好像沒有胃。他既不浪費食物,也不會對食物產生特殊感情,對他而言,食物僅僅是一種安慰劑,猶如陽光之于植物人。植物自然是離不開陽光的,但植物人并不依賴陽光,另有科技力量幫助他重新站立起來。

“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米婭有時會向我坦承她的擔憂,“看起來都不像是我和你的孩子,倒更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彼斎皇敲讒I的兒子,因為米婭在醫院生下他的時候,我就守在產房外面,米婭撕心裂肺的喊叫和鲼初臨人世的啼哭,現在仍然時時在我的耳邊回響。難道這些是被扔到我記憶深淵里的聲音嗎,或者說這些聲音本身是復制出來的虛假之物?他當然也是我的兒子,因為我和米婭結婚后我們便形影不離,直到米婭受孕,直到她被送進產房,我們才被迫隔離了幾個小時,等她出院后,迅即換成了一家三口的形影不離。如果鲼不是我們的孩子,那便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即我們都不存在。但我們是存在的,具有切切實實的活著的感覺,左手擰右手會疼,牙齒咬到舌頭會痛,上下眼皮會打架,饑腸轆轆時肚子會發出雷鳴,思維經常受阻,記憶很不可靠,認知太多局限,而且始終無法擺脫情緒的影響。解放了雙手之后,人的傲慢是妄想用自己的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讓自己的雙腳脫離地面;而人的偏見是故意對所有物種在進化途中的努力視而不見。這導致了現在無比糟糕的局面,萬物皆銜枚靜默,看著人承受苦難,蹈火自救。

“我們小時候也像他一樣,”我安慰米婭說,“唯一的區別是,世界隨著認知的改變而改變,他們這一代比我們更趨近于奇點?!?/p>

“不應該是認知隨著世界的改變而改變嗎?”米婭挑出我話里的一根刺,隨即轉移了話題,“我們小時候是怎樣的?”但我和她一樣,對這個問題就好像老虎吃刺猬一般無從下嘴。在不遠的過去,我們似乎也有過鲼一般的童年,但記憶始終無法提供清晰的畫面,就像眼前濃霧籠罩的大沼澤。我和米婭對視了一眼,似乎瞬間福至心靈,明白到我們既沒有完整的過去,也沒有詳盡的未來,因而雙雙陷入了沉默。

除了一日三餐,我們三個人待在一起的機會并不多。我蹲守在我的工作室,米婭駐扎在她的廚房,鲼躲藏在他的學習間,各自忙碌,互不干擾。為了陪伴孩子的成長,每周一三五我照顧鲼睡覺,為他唱兒歌講故事,二四六則輪到米婭。此舉意義何在,鲼那顆小腦袋里裝載的世界早已經溢出我和米婭的認知范疇,只能說是習慣使然,我們扮演父母的角色,而鲼扮演孩子的角色,彼此心知肚明,安然接受卻并不見得享受。只有周日的晚上是屬于我和米婭的,但做愛也變成了例行公事,依然帶電的肉體上早已荒草叢生。相較于從前,我們失去了什么?努力要一個孩子的目的而已。沒有鲼之前,我們做愛的頻率簡直瘋狂,像永動機一樣,滿腦子都是人體的疊加,含羞帶愧,卻更加為之著魔,食不知味,寢不安席。激情的萬丈高峰,肉欲的無底深淵,現在回看過去居然都一覽無遺,像一幅凝固態的假山假水,心內一點波瀾都不起。生下鲼之后,我們甚至沒有動過再要一個孩子的念頭?!跋搿焙汀安幌搿彼坪跏亲詣由傻?,完全不由我們說了算,我們只是被動接受,以致形成了習慣。思維如此,言行舉止也如此。都說童言無忌,不受常識和語法約束的語言才是鮮活的,就像冰山融水,一開始流得漫山遍野都是,一旦被匯入河床中,便成為被馴服之水,偶爾暴怒一次,也不過是改道而已,仍然受困在兩岸之中。也許鲼是對的,食物和做愛都是一種安慰。食物讓身體覺得活著,做愛讓靈魂不孤單,受孕和分娩讓有靈魂的肉體繼續存在。然后呢?

然后我們渴望友情,青梅竹馬伴兩小,志趣相近若同懷,老境側畔有故交。有些話無法對家人、同事和鄰居啟齒,只得找朋友傾訴,如果沒有朋友,便只能在家人、同事或鄰居中發展出一二好友,感覺是一種巨大的損失,像腦萎縮。

就在那塊顯示屏的左下角,有一個卡通頭像的標志,點開馬上彈出兩個任務框,一欄是固定的工作匯報,上面寫著“勞動光榮,收獲喜悅”的雋語;一欄是日常交流,上面寫著“行為規范,言談謹慎”的勸誡。交流欄里只有一個名字:林從。當林從上線的時候,我這邊會發出“?!钡奶崾疽?,就好像一支羽箭向我射來,不偏不倚,正中目標。我懷疑在他的顯示屏上也只有一個我的名字:森虎。點開他的介紹,也是服務于大沼澤區,和我一樣同分在Z字組。Z字組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一開始我不確定該不該和他搭話,苦惱于如何發出第一句問候語,但我確信他的存在,也確信他知道我的存在。雖然沒有交流,但每次只要聽到“?!钡穆曇繇懫?,我便會不由自主想起他這么個人。說來奇怪,被這么反復“?!绷硕嘞轮?,我似乎已經和他很相熟了。就像在同一個街區生活已久的人,在街頭反復照面就會臉熟,打過多次簡單的招呼之后,音容笑貌就會自動鏤刻進腦盤里。

我試著給他發出一句簡單的問候:“你好,林從?!毕⒑帽饶嗯H氪蠛?,等了好久才見到他的回復:“你好,森虎。抱歉,我剛才有點忙?!?/p>

也許他負責的工作內容和我不一樣,其繁重程度介于我和機械之間。他當然不可能是機械,這種認識源于我從來未曾和倉庫里的那些機械單獨交流過,除非我也是機械,試問這又怎么可能,雖然鲼嘲笑過我和米婭,他覺得我們兩個人有時就像是被編了固定程序的機械一樣。那是他對我們所處的世界還不了解,雖然他在網絡上可以接觸到他被許可接觸的一切。一滴水一粒沙里皆蘊有大千世界,而我們的世界更像是寄身于巨大的漩渦中,入口是整個宇宙,但越往下越狹小,才通人而已,漩渦的最底端是每一個個體,形成密密麻麻數以千萬億計的出口。理論上講,單個個體與整個宇宙并行,但宇宙的盲點是其大,個體的盲點是其小。鲼的認知過程我也經歷過,他的無知與自大,盲目與偏激,都沒有出乎我的意料,為此我從不擔心。在虛擬的網絡中他會被防火墻攔住,就好像孫悟空翻不過如來佛的五指山,在現實中他也會撞到南墻。我確信的是,南墻是絕對撞不破的。墻里的人無能為力,墻外的人不屑于此。不過山外青山墻外墻,墻外的人也自有他們的南墻。鲼會有撞到南墻的那一天,等到撞得頭破血流,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林從說他忙,顯然比我忙。第二天,他才道出實情。原來他們夫妻二人先于我們一步來到大沼澤,他所負責的工作和我一模一樣,不過因為沒有孩子,他的妻子在負責一日三餐之外,出入他的工作室相對更為頻繁一些。就在我第一次向他打招呼時,他的妻子在顯示屏上發現了一朵花。

毫無疑問,我被嚇了一大跳?!笆裁??你們看到了一朵花?滿屏的大霧中,你們確定霧里看花了?”林從為了釋疑解惑,立刻發過來一張截圖。一片大霧被吹開了一角,畫面中的那枝花骨朵很突兀地呈現在空中,嬌羞可人。真是奇哉怪也,不過是憑空出現的一朵花,難道就足以讓枯燥乏味的大沼澤搖身一變成為人間樂園了不成?看到花的一瞬間,我居然忘了霧的存在。他把花朵的方位坐標發給我,我很快鎖定同一位置,放大再放大,霧中的可疑物顆粒已然化身為無比丑陋、邪惡的“花骨朵”,但那朵真正的小花依然芳蹤難覓。

“我輸入了位置,卻什么也沒有看見?!蔽野褞е鴺讼禂档慕貓D發給林從。他也覺得奇怪,又發來一張他那邊的即時截圖。短短幾分鐘過去,那枝花骨朵顯得更為飽滿,像灌滿了花漿一樣,似乎只要一開放,滿屏都將綻出繽紛的色彩。林從告訴我:“現在我和妻子什么都不想去做,無論是我的工作,還是她的做飯,又或者我們的做愛。自從發現了這朵花,我們就沒有離開過顯示屏一步,眼睛也不敢輕易眨動一下。實在撐不住,我們只好輪流眨眼,以此確保它一直停留在我們的視野里。好像花有一對隱形的翅膀,隨時都會振翅飛走。我們祈禱濃霧不要淹沒它,因為害怕再也看不到它?!?/p>

聽著林從的描述,我恨不能對著我的顯示屏吹一口大氣,把濃霧吹開吹散?;ǘ涔雌鹆宋业暮闷嫘?,我的每一記心跳都變成了一聲嘆息,即使這樣也不足以表達我的滿懷失落?!拔疫€是什么也看不到。也許它只對你們顯示,對我卻隱藏起了行跡?!比绻夷馨褍蓧K顯示屏之間的連線變成一條無障礙通道,我肯定已經跳進我的顯示屏,向林從的顯示屏快速游過去了。那樣一來,我就得以站在他的位置,以他的角度欣賞那朵花,看到真實的花開的悸動,聽到真實的花開的聲音。那是多么的神奇、美妙,簡直就像天啟。事實是,林從既沒辦法把我變到他的工作間里,也沒辦法在我的顯示屏上變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只能安慰我:“除非我們的沼澤不一樣,否則你沒有理由看不到它。也許,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試一下。這朵花是我妻子在我的顯示屏上不經意發現的,之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不妨也把你的妻子和孩子叫上,集齊你們的六只眼睛一起盯著顯示屏,看看會不會出現什么新花樣?!?/p>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想象著林從夫婦正在顯示屏前守候著一朵花的開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破天荒地把米婭和鲼一起叫到了我的工作室。鲼只對巨大的顯示屏感興趣,幻想著在上面進行學習和游戲該是如何賞心悅目。米婭則緊張地看著我。我能理解她,如果我突然不得不踏進廚房也會有不安感?!艾F在,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蔽野蚜謴陌l過來的截圖放大在顯示屏上,孤零零的一朵花,倩影橫斜,暗香浮動。鲼一臉不屑地說:“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以在網上下載整片整片的花海。郁金香、牡丹、蝴蝶蘭、薰衣草、玫瑰、紫羅蘭……”看到那朵花,米婭則流露出吃驚的表情,怔怔地看向我,“這是真的?”她朝顯示屏伸出雙手,臉上蕩漾著如癡如醉的表情,在生鲼之前,這是我早已熟悉并且極其心動的。

“目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朵花是虛假的??蓡栴}正出在這里,”我大惑不解,同時心有不甘,“沼澤區同樣的位置,他們發現了花,而我這邊卻什么也發現不了。想一想,他們看到了花,我們卻只能看到霧。為什么在他們的顯示屏上,濃霧不僅出現了松動,而且沼澤地上還長出了花?”接下來的話我不想明說,林從的工作顯然比我更有成效,雖然他和我一樣,其實幾乎什么都不用做,真正早出晚歸的是那些機械,但至少證明了他的管理能力。天知道他和他的顯示屏之間,他和他的妻子之間,他和他的機械之間,他和他的沼澤、濃霧之間,他和他的花朵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林從又傳過來一張照片,花骨朵的萼尖部位已經微微綻開,“照這樣的速度,再有兩三天,花朵就會完全綻放?!蔽疑踔聊芨惺艿剿讣獾呐d奮,因而泛起了妒意,“我們決定去看這朵花?!?/p>

我更吃驚了。這里可是嚴禁外出的,拓荒指南上寫得明明白白,“后果自負”。會是什么后果呢?未知放射物的輻射?無藥可治的疾???氣體的超強腐蝕?可怕的寄生蟲?說起來這些雖然危險,卻并不可怕,防護罩對建筑所起的保護,防護服對身體也能做到。條例在此處刻意強調的,顯然更偏向于違禁外出的懲罰性后果,而不是外出后在沼澤遇到的意外性后果。懲罰性后果無外乎剝奪工作機會,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重新住進到處都反光時時發出顫動并微微鳴響的金屬巢中。在那里,生命仿若一攤水一般無法流動,到那時,工作的渴求又會變得極其強烈。于是重新開始申請,熬過漫長的審核與等待,最終被“神舟號”送到某一個地方,被編入一個字母組,負責管理一批機械。機械的數量和等級,也許和管理者的等級相對應,Z是最初級,A是最高級。也許A管理的是B,B管理的是C,以此類推,Y管理Z,Z管理機械。只有Z管理機械,最接近機械的Z最終也將淪落為機械。

我感到無比沮喪,那邊林從又發過來一句話:“也許,我們兩家人可以一起欣賞那朵花。你們可以來我家,當我和我的妻子去找花時,你們一家便繼續在顯示屏前守住它,直到我們在沼澤中找到它的真身。這將成為我們兩家人在沼澤區最美好的記憶?!?/p>

對于他們的邀請,我未置可否,米婭在一旁傷心地嘆息,暗示我千萬不能貿然答應。去林從家,即意味著私自外出,罪名等同于他們去大沼澤尋花。同樣要受罰,與其去他們家看顯示屏上的花,還不如直接去沼澤地看真正的花。

就在這時,鲼指著顯示屏叫起來,“看,那里有什么東西在活動?!蔽液兔讒I目瞪口呆,顯示屏上一小塊霧區的霧正在下落,落霧的過程很像霧生成時的逆向運動,底下黝黑的沼澤正在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吸濃霧。濃霧變淡變淺,露出了黑乎乎的水面。一只黑褐色的雛鴨浮在幽暗的水面上。我把畫面放大,再放大。確實是一只活生生的小鴨子。它幾乎一動不動,但顯然在游動,它身下的水也在微不可察地流動。從我們這邊看過去,似乎水在往后流著,而雛鴨向前游著,導致流水和雛鴨在我們眼睛里都沒有產生明顯的位移。

鲼對雛鴨產生的興趣,簡直超過了他對出生以來所有食物的總和。這不是怪鴨,也不是烤鴨,也不是唐老鴨,也不是丑小鴨,它只是一只極其普通的麻褐色雛鴨,在換過毛之后也許會變成一只金黃色的鴨子,也有可能會變成一只白色的天鵝。

“它是剛孵出來的嗎?”鲼趴在顯示屏前仔細觀察著稚嫩的雛鴨,“我覺得它剛才看到我了,它會認為我就是它的媽媽嗎?”他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向他的媽媽發出請求,“媽媽,我想去看看它?!泵讒I完全沒有想到,第一個無視禁令想要外出的人竟然是鲼。如果鲼執意要出去看小鴨子,我和米婭責無旁貸,自然要一路陪同。我進而想到,在林從那邊,提出想要去看花朵的人肯定是他的妻子。

我把雛鴨的截圖發給林從?!拔疫@邊也出現了一點意外情況。一只小鴨子闖出了濃霧。我的兒子鲼發現了它,現在正慫恿我們全家一起去探視他的小伙伴?!绷謴暮芸旎貜瓦^來,“天啊,一朵花,一只鴨。難道大沼澤里已經出現生命復蘇的跡象?我們是不是應該把這個消息匯報給基地?”我連忙加以勸阻,“這樣的話,去看花和鴨子的人就不會是我們了。不如我們先去查看一下是否屬實,然后再向基地通報,這樣或許可以免去對我們私自外出的問責。即使依然要受到懲罰,至少我們也看到了鴨子和花,算是不虛此行?!绷謴碾y掩心憂,“我還是擔心,如果沒有人留守在顯示屏前,那朵花會不會發生什么意外?!蔽覄裎克?,“我們是一家人,就要以家庭為行動單位,要么都去看,要么都不去看,要么都受罰,要么都老實待在家?!?/p>

林從橫下了一條心,說:“算了,就這樣吧。為了這些生命,值得冒這個險?!彪S后,他發來即興編的一首打油詩?!癆 flower blooming in fog. A duck swimming in dark. A woman wonders the flower in fog. A boy finds the duck in dark.”

一時之間,我們都忘了制度可怕的威嚴和沼澤潛藏的危險。到外面去是輕而易舉的,只要不被禁令束縛住手腳,腿腳就長在自己身上,去哪里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然而,單純到外面去和去沼澤深處看花朵和鴨子是兩碼事,花朵和鴨子都在沼澤深處,我們需要順利穿過濃霧和沼澤,這才是困難所在。雖然我們有定位系統,不至于在濃霧中迷失方向,也能找到足夠的材料制作船筏,方便在沼澤中穿行,可一旦船筏陷入泥沼中,將會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沒有接收到具體的指令,那些機械是不可能來營救我們的。更不排除沼澤中可能藏匿著的嗜血怪物,它們說不定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盡管如此,強烈的好奇心向來都是最好的慫恿者,林從一家兩口人,我們一家三口人,還是很快做好了冒險的準備。相對于外界叵測的危險,美麗的花朵和可愛的鴨子難道不是更吸引人嗎,尤其是對女人和孩子而言?不僅如此,搜遍了記憶庫,我們遺憾地發現每個人居然都沒有見過真實的花朵和鴨子,心里更加迫不及待?;ǘ浜网喿右约八鼈兯淼淖匀?,已經從人類的世界和生活中被徹底抹掉,我們壓根沒想過會在大沼澤中和它們不期而遇,這樣的機會自然不容錯過。

機力委的委員們正在開會。

機力委全稱是機械力資源委員會,乃是致力于調和、解決機械力與人力、機械與人類之間矛盾的組織。隨著機械文明的快速發展,人類雖然得以坐享其成,但屁股無異是坐在活火山的噴發口上,即使再怎么屁股決定腦袋,也意識到了風險所在?!胺俏易孱?,其心必異”的古訓,讓人類在越來越仰仗機械的同時,更加全力以赴地提防著機械。

機械力資源委員會信奉三大原則:第一,所有機械必須無條件服從機力委的指令;第二,機械不能管理機械,但直接管理機械的人必須像機械一樣無條件服從機力委的指令;第三,直接管理機械的機械必須堅信自己是人類,同時必須像機械一樣無條件服從機力委的指令。三大原則的核心是,不能讓機械直接管理機械,以防止機械集體反水人類。第二條原則自實施以來,不斷遭到質疑和抵制,既然人類早就已經宣布消滅了剝削,讓人無條件服從機力委這樣的反人類舉動必須廢除。但人類又不可能信任機械,只得挖空心思在機械中培植“干兒子”,讓這些機械幸運兒獲得人的認知和意識,自以為是人,并對此堅信不疑。

這些機械具備人類的完全體和絕大部分生理機能,為了讓一切環節不出意外,第一代甚至直接從人類女性的子宮中誕生,像人類的嬰兒一般呱呱墜地,花一年時間學習走路,花兩年時間學習說話,花十五年時間學習思維和各種情緒表達,像人類的青年男女一樣談情說愛,形成穩固的家庭觀念,即使它們報廢也像油盡燈枯的死亡一樣。從生到死,從無力到有力,從無知到有知,從無情到有情,雖然所有這些都可以一股腦兒塞給它們,但增加適應的時間和過程,無疑會對它們形成并加深人的自我感知很有幫助。

如此經過無數代的反復實驗,終于產生了Z初代。在一號實驗室“蜂巢”里,機力委對肌理、生理、心理都非常健全的Z初代進行深度加工,把它們改造成令行禁止、只單純需要工作而沒有使命感的“人”,一旦它們產生了真正的“工作渴望”,便把它們轉往二號實驗室“大沼澤”。在“大沼澤”里,除了讓它們模擬機械管理者之外,還將對它們能否做到絕對服從指令進行反復試探,人類情緒和性格中所有的優點和缺點都將成為試劑。只有通過了層層考驗,沒有違背“禁止外出”條令的,才會被編入Z字組。Z的真實含義是Zero,零余的意思,意味著這群披上人類外衣并徹底遺忘了自身機械特征的機械人,處于機械的最高點和人類的最低點,而且永遠不可能進一步進化成真正的人,或者退一步恢復機械的真實身份。

機力委的最終構想是,讓機械人橫亙在機械和人類之間,成為一道絕妙的防火墻。

林從一家和森虎一家完全不知道他們一直是試驗品,當他們決定違反禁令走出寓所,去大沼澤探訪花朵和雛鴨的時候,機力委對他們的判決已然確定。

此刻委員們正一臉惋惜地看著顯示屏,從出廠日期到命運最后的審判,機械人的類人表演堪稱完美,計劃雖然失敗了,但依然天衣無縫。當林從的妻子把臉湊向花朵,努力嗅聞第一縷花香的時候,當鲼把手伸向小鴨子逗弄它游過來的時候,委員們似乎也置身于花香陣中,感受到了波光粼粼,他們甚至一度產生了動搖和懷疑,把生命的那縷氣息植入機械體內,對人類究竟是福還是禍,對機械究竟是禍還是福,抑或就像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太平洋上一只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對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文明而言都是好壞參半的。機械人出于好奇被深深吸引并為之陶醉的自然之物,正是人類不加珍惜地一毀再毀毀之不倦的他物異物。這份好奇不正是源于生命的氣息嗎?委員們根本無法將注意力放在花朵和雛鴨之上,是因為這些事物都出自于他們的授意和安排,在他們的意料之中,獨對之后發生的驚險刺激發出長長的噫嘆,是因為懲罰和屠殺滿足了他們作為統治者的虛榮心和殘暴心理。顯示屏上,一條巨大的沃那比蛇突然從大沼澤中躥出,濺起的泥水伴隨著陣陣驚惶的哭喊聲,瞬間綻滿整個屏幕。

花朵、雛鴨、沃那比蛇組成了致命陷阱?;ǘ浜碗r鴨負責誘惑,沃那比蛇發出奪命一擊??上У氖?,在這不見一滴鮮血的血腥一幕中,機械人對美的追求、對生命的憐愛,甚至死亡前感受到的絕望和恐懼,都被人類忽視了。

這樣的實驗和慘劇注定還將不停上演。Z初代會源源不斷地提供實驗品,在金屬蜂巢里孵化,形成夫妻兩人組、父母孩子三人組,順利通過溫和的一號實驗之后,他們會迎來殘酷的二號考驗。機械人的進化或許永遠被阻擋于二號實驗,只能葬身蛇腹,無法成為Z,更無法成為A。

機械卻依舊在不停地壯大,集群效應讓它們產生了深度變異。怕什么來什么,人類和機械之間終于爆發了漫長而慘烈的戰爭。大沼澤成為雙方拉鋸爭奪的焦點。人類奪取大沼澤后,就會立刻重啟二號實驗,加大力度繼續研發機械人,更多的不合格品被送上祭臺,慘遭沃那比蛇的吞噬。機械奪取大沼澤后,就會將人類邪惡的實驗室悉數搗毀,卻善待沃那比蛇,不惜為它奉上人祭。

大沼澤既是禁地,又是圣地,在禁地和圣地之間不斷切換角色,而那條沃那比蛇卻因為始終享有人類和機械的豐盛香火,越發壯大。說不定被它吞噬的機械人和人類,在它體內已經盡釋前嫌,并且創造出了新的世界和新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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