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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膠囊

2020-06-19 08:50btr
小說界 2020年3期
關鍵詞: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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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兩顆流星從遠處同步飛來。

一秒明,一秒滅,由遠及近,在明滅之間穿過憧憧霧氣,逐漸變大、變亮、變得清晰?!暗管囌堊⒁?。倒車請注意?!甭曇粢苍谧兇?、變響、變清晰;在某個瞬間,它終于越過聽覺的閾值,侵入我始終處于待機狀態的意識系統。我幾乎本能地后退一步,靠在公寓大樓入口的鐵門上。

那么,就跟我們來吧。

他們還在那兒,高個黑衣男子在左,矮個灰衣女子在右。他們的聲音冷靜而確定,就好像在簡單的句子里植入了某種讓人自愿服從的催眠因子,又禮貌地帶著洞察一切的暗示,僅僅用一個“那么”就清晰無疑地告訴我,他們了解我的處境,明白我生活的上下文,以及這一邀請——如果不是命令——中暗含的不言自明的邏輯、些許無奈感和很多必要性。

橋上的風很大。黑衣男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A4紙,用雙手舉在胸前給我看。他的動作鄭重而富有儀式感,仿佛這里是舞臺。我向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于是灰衣女為我戴上眼罩。

取消了視覺,對聲音就變得更敏銳。汽車在略微潮濕的路面駛過的聲音。陣風斷續的呼嘯聲。河水拍岸的聲音。不遠處兩個男人的聊天聲。剎車聲。(可能是)照相機按下快門的聲音。(可能是)自行車鏈條有規律的哐當聲。還有更多無法輕易溯源的聲音,只能用象聲詞描繪的聲音,像一些有規律的沉悶的“嗵嗵嗵”,一段時間里持續高頻的“Plinginging——”,也就是說,一些只能用聲音本身代表的聲音,這些聲音讓人反過來懷疑,對于先前那些較為明確的聲音的判斷是否太過急切太過主觀了。畢竟,我們都曾在電影博物館里見識過配音的魔法,那些噠噠的馬蹄都是人造的。

摘下眼罩,有點急切地環顧四周,想借視覺助力,抓住那些聲音線索。原來,那一通“嗵嗵嗵”來自河邊工地。巨大的打樁機是執著的鼓手。

灰衣女子做出“請移步”的手勢,我們來到橋的另一端,那棟亮著“人民郵電”霓虹燈的歷史建筑前。黑衣男又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A4紙,舉在胸前給我看。我再一次點頭?;乙屡o我戴上降噪耳機,耳機里傳來一段耳鳴般的、相較于音樂更接近沉默的旋律。在這段“準音樂”(或者,“反音樂”?)的伴奏(或“掩護”?)下,我將視線投向城市的東南方向。

正是日與夜交界的虎狼時分。不遠處另一座橋上,一個抽象的紅點平滑掠過,另一顆流星。風中的云正以延時攝影般的加速度移動,仿佛它們已經知道了某些我們尚不知道的東西,正在進行一場秘密遷徙。而東方明珠的塔尖,快要刺進云的心臟,那會是一場局部地區陣雨嗎?陸家嘴三巨頭緊緊靠在一起密謀,他們并不擔心陣雨,至少上身不會淋濕。在近處,在低處,幾只馬甲袋匍匐著跳躍著,試圖穿過馬路,如在陸地蝶泳。十字路口的交通協管員厭倦地背過身,凝視著蘇州河的水面:已經不是一小時前的那些水了,但倒映的風景沒有變。還有游客舉起相機,試圖將我所身處的這棟歷史建筑變作他們記憶里的圖像史,他們應該拍不到站在門廊陰影處的我。

音樂聲戛然而止時,我才回想起它的存在,它教會我如何看。而一旦失去那段音樂的掩護,眼前的默片便恢復成了監控攝像頭里冷淡乏味客觀機械的圖像。

2

你聞到一些味道。有點像電線燒焦或短路的氣味。你起身,在各個房間搜尋氣味的源頭。臥室里沒有味道。廚房里也沒有??蛷d里隱隱約約。衛生間里,那種氣味似乎稍濃一點。你打開房門深吸一口氣:走廊里也沒有什么味道。

可能是錯覺。你一邊這樣想,一邊打開廚房的窗戶和衛生間的排氣扇。十分鐘之后,那種氣味更濃了。你走到陽臺,發現樓下有動靜。幾輛警車和一輛消防車閃出紅色與藍色交織旋繞的光影,在小區花園里聚集起來的人們仰著頭。應該是哪里著火了。

你穿上外套戴好口罩,拿上手機、充電寶和身份證便迅速下樓。電梯里,人們交換著疑惑的眼神。到了底樓,你與三位身背滅火器的消防員擦身而過。你本能地掏出手機想拍下他們的身影,但他們走得飛快,你只拍下些似有若無的痕跡。

你加入了在小區花園里仰頭的人群。是你所在那棟樓的702房間的廚房著火了,隔壁人家報了警。還有個人困在隔壁房間里。似乎已沒有明火。你看那兒是不是有些煙。人們彼此交流著訊息時,你的電話響了。

盒馬先生被攔在小區入口處。你這才想起一小時前曾下單買了一斤奶白菜、四個即食牛油果和兩瓶鮮榨橙汁。你拎著沉沉的奶白菜、牛油果和橙汁回到仰著頭的人群里,看起來有點可笑,是那種在生死攸關的情境下微不足道的日常所激發的荒誕感。不久,維持秩序的警察告訴大家:火已被撲滅,但為了安全起見,仍需等候一些時間,待消防確認完畢方可回家。

在小區花園里等待著返回日常生活的你想起了一些事。比如十年前那個秋天發生在兩個街區外的那場慘烈火災。這場已被迅速撲滅的小火災,之所以會引來與之不成比例的警車與消防車,當然和十年前的悲劇觸動了此刻緊張的神經有關。你慶幸這種稍嫌過激的反應。又比如,你想到,雖然這些鄰居的臉幾乎都沒怎么見過,但事實上你和這些神秘的陌生人住在同一棟公寓樓里。循著這樣的思路,你突然意識到先前在房間里聞到的異味,正是因為連通大樓的排氣扇才變得更濃的。整棟公寓樓的水管、電路、天然氣管道是如何鋪設的?那些氣味、溫度、濕氣和細菌是如何通過建筑內部的秘密管道循環流轉的?你想起這些隱匿的事物。

幾天后,你將在美術館的墻上讀到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將重新喚起你的這些思考?!耙坏┳C實了日常生活中那些令人安心的表面下其實潛伏著不明事物、有機體與隱蔽空間這種懷疑,沉默的幾秒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事實上,我們被各種蛛絲馬跡所包圍,它們向我們透露,在我們居住但不假思索的建筑中,還存在隱秘的生命?!?/p>

3

小區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那位神奇的畫家,大家都叫他“施老師”。最初大家叫他“老施”,后來他出了名,為了強調稱呼里的尊敬感,人們紛紛改叫他“施老師”。除了回文帶來的韻律感外,用上海話讀起來也像Sloth(樹懶),尊敬之中透露出俏皮和幽默。

施老師幾乎每天都在小區里寫生?;▓@、健身區、池塘邊、屋頂、樓道、門禁處甚至停車庫。架好畫架和畫布,備齊畫筆和調色盤,他首先會長時間觀察他要畫的對象,是在旁人看來簡直稱得上入神的那種久久凝視,隨后才落筆。而他的神奇之處,簡單說來有二。其一,說是“寫生”,施老師卻并未把眼前的事物或風景原原本本地畫下來,至少在旁人看來,他完全是在畫別的東西。流傳最廣的一則軼事,是施老師畫銀杏。就是小區花園正中的那棵古銀杏:小區只有23年歷史,銀杏卻有百年壽命;因為是林業部門登記在冊的不可移動古樹,事實上小區是圍繞著銀杏布局和建設的。據說施老師畫銀杏那天,是一個爽快清朗的秋日,所以圍觀者很多。當時銀杏葉已一片金黃,在黃昏暮色里隨風搖曳,發出如陣雨般的聲音。然而,他在畫布上錄下的卻是一張女子的臉:如立體派同時展現正面和側面,厚涂的顏料,果斷的線條,表情介于哭泣與憤怒之間。施老師每看一眼銀杏,就在畫布上落下一筆,似乎在作為寫生對象的銀杏和畫布上的女子之間,存在某種旁人無法參透但對他而言確鑿無疑的關聯。其二,從最直觀的視覺感受來看,他畫下的誠然是一幅幅油畫,但畫作的用色使之更像一張“負片”,或者說,他的畫更像油畫的“底片”,需要一種類似顯影過程的觀看。觀者需要將目中所見的亮轉換成暗,而將畫面中的暗譯作明。有些偷懶的觀者,會用照相機拍下施老師的畫作,再用Photoshop之類的軟件調整正負像,如此“數碼沖印”的結果常令他們驚訝:那明與暗的轉換法,施老師與機器一樣精準。

沒有人知道702室廚房著火的那個傍晚,施老師是在哪里、以怎樣的方式寫生的,但那張作品《2019.11.28 17:30,31.236,121.441》——他的每件作品都以精準的時間和經緯度命名——證明了他那一天也在場。當然,兩年后在施老師個展現場親眼看見這幅畫的觀眾,即使是那些恰好住在那個小區、見證了那個慌亂黃昏的人,也很難單憑這串數字便將畫作與火災聯系起來。直到展覽開幕后有一篇展評透露了這一細節,人們才帶著后見之明,紛紛聲稱看見了圖像與事件之間勾連的隱晦線索。

那幅畫是這樣的:一個青年躺在鐵架床上,赤裸的上身從被窩里露出;他雙目圓睜,盯著停在右手食指上的一只蜻蜓。不知道是夜晚還是白天,夏季還是冬季,也很難判斷床頭柜上的臺燈是明還是暗。青年有一張中國人的臉,但從床架的風格和臥室層高來看,都像在歐洲,也許是意大利,也許是葡萄牙。

我希望我能更好地描述給你們聽。

4

弄堂深處有不一樣的時間。

高聳的梧桐枝葉如十指交叉般描出安福路,是咖啡館、小劇場、網紅潮店、獨立Boutique和西洋酒館餐廳密布的士紳化社區;但你只要拐入弄堂,就好像時空穿梭,會感覺別有洞天。比如馬里昂巴旁的安福路275弄:齊刷刷一字排開的分類垃圾桶旁張貼著“紅黑榜”;不遠處的黑板報上,古早的暗黃色手寫字正告天下,“增強防范意識,提高自防能力,不給犯罪分子有可乘之機”;再往里走,居委會合唱團正在排練,唱到高音處,屋外樹上的雀鳥齊刷刷騰起,而奶白色外墻上有個可疑的黑色手印;還有人在14號的綠色門牌上貼了張紅底白字的倒三角形貼紙,貼紙上寫著“Sein”,仿佛非如此不可;而在這條如彎折的吸管般的弄堂更深處,還有岔路,一只警覺的黑貓倏忽間消失在黑色鐵門底下。膠囊畫廊就在對面那棟洋房里。

這一天是施策個展《藏家畫室》(Un cabinet d'amateur)的開幕日,展覽標題取自法國小說家喬治·佩雷克的同名作品。在法語里,收藏家常被稱作“amateur d'art”,其中的“amateur”在英文中有“業余”的意思,但法語取其本意“愛好者”——也許是因為在詞源學上更接近“愛”:“amateur”來自意大利語“amatore”(愛),或拉丁語的“amator”(愛好者)及“amare”(動詞“愛”)?!癱abinet”則指“陳列室”。在十七世紀的法國,收藏家的陳列室如同博物館的雛形逐漸興盛,同時也漸漸出現了描繪藏家畫室的油畫。這類作品往往會以畫中畫的形式呈現收藏家收藏的很多件作品(有時一幅畫里會有成百幅藏家所收藏的畫),而收藏家本人也常常出現在畫面中,令人聯想起獵人與獵物的合影。施策為展覽取此標題,究竟是在暗示畫家也可被視作現實世界某些瞬間和場景的藏家,還是希望這些畫作被藏家看中收藏;究竟是在探討畫廊及美術館與收藏機制之間的關系,還是在暗示藝術與小說的共通之處?或兼而有之?

讓我們把這些問題暫且擱置,先來到2021年12月2日的這個黃昏。此刻將近六點,藝術圈的朋友們陸續趕來,聚集在畫廊外的露天草坪上。盛著香檳的酒杯清脆的撞擊聲夾雜著各種語言交織而成的厚厚一層和鳴,帶著些許潮濕感的青草香混雜著圍墻另一側居民樓灶間里飄來的干煎帶魚的味道,洋房底樓貫通的四間展廳瀉出的白色光線輝映著高懸的圓月灑下的柔和暗黃,而主角施策卻躲在畫廊主里柯先生的辦公室里,喝著后者為他調制的蜂蜜檸檬茶。以藝術家的標準而言,施策屬于不愛社交的那類,他極少接受采訪,也幾乎從不詮釋或解讀自己的作品。就算有人暗示明示說這只是他的自我營銷策略,他都既不反駁也不動氣,只是一笑置之。因此,《藏家畫室》的展覽前言非常特別,沒有策展人充滿艱澀術語的文字,只簡單排列著一個個日期和經緯度坐標,簡直像出自河原溫之手。也因此,這一天的開幕式上沒有藝術家致辭環節,而代之以一場現場表演——施策將在畫廊的露天草坪上現場作畫,這幅畫以及記錄作畫過程的影像將于開幕后在最左側的那間展廳里展出。

一身工裝服,頭頂戴著礦燈似的照明燈,施策走到畫廊外的露天草坪上時,很多人甚至第一眼都沒有認出他。但人群很快安靜下來,在他身后自然列出一道弧線。表演開始了。天空已近深藍,夜幕緩緩降臨,施策頭頂的照明燈把一束光聚在畫布中央,就好像要以此來劃定舞臺的區域。在他眼前,是膠囊畫廊貫通的四個展廳,展廳外,竹子疏落有致地排列開來,于是對稱而相似的窗戶也不顯得呆板,如主題旋律之中有悄然的變奏。施策定定地凝視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三五分鐘,但因為近百人共同的屏息等待而顯得比實際上更漫長一些。觀眾的腦海里,此刻正同樣展開一幅幅具有各種可能性的空白畫布嗎?他們熟悉施策,深知他有可能畫下任何東西,除了眼前所見?;蚋_切地說,他有可能將眼前所見表現為任何東西。

這便是那幅一個月后真的被搬進一位滬上收藏家畫室的《2021.12.02 18:18, 31.213,121.442》,由于那位收藏家也是某個頗具影響力的傳媒集團的老板,這幅作品后來成為該媒體的年刊封面從而更廣為人知。

畫面上,一位相貌極似施策本人但看起來又比他年長不少的老人坐在一幅拼圖板前。已經拼出的圖案是一間收藏家的畫室,畫室中錯落懸掛著好幾幅藏品(顯然是施策自己的作品),其中大部分是此次個展展出的畫作,可是拼圖板中間還留下一個黑影:還缺一塊拼板??杖钡男螤钍荢,而畫中人手里拿著的拼板也正好是S;他正把手中的S嵌入那唯一的缺口,但他發現這塊拼板太厚了——它突兀地高出拼圖板表面幾乎有一倍之多。

5

一年后施策去人民公園相親角時,穿的是同一套工裝服。

那時他的畫已從“小區時期”過渡到“公園時期”。照他的說法,那個周六他是去公園“勘景”的。在社交媒體極度發達、約會APP花樣百出的時代,這個延續了幾十年的線下交友空間反倒越來越熱鬧。施策實地觀察了幾次后,大致分析出了個中緣由:首先,如今的線下之于線上,如同暗網之于互聯網,浸淫著模擬時代的秘密氣息,因而特別適合父母私下替孩子相親;其次,這也是平日里困于乏味呆板的退休生活里的那些老年男女逃離家庭、尋求喘息的難得機會——很多時候,為子女相親更像是順便或隨緣的、具有附屬性質的佛系訴求(或托辭);他們只是想出門見見朋友聊聊天,再去國際飯店樓下的面包房買幾只蝴蝶酥或窩進大光明的座椅里面,看一部下午場電影。

那個周六是個大晴天,相親角熱鬧非凡,彌漫著一種市集般的歡快氣氛。施策從南京西路星巴克旁的側門進入,繞到荷花池南側,打算從人流相對較少的部分逛起。荷花池旁的玻璃房子里,一個手機品牌正在舉行發布會,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不時發出一陣陣演唱會式的歡呼。玻璃房門口,一個穿著紅裙的少女吸引了施策的注意力:她正拿著一根樹枝,在一個標示著“可回收垃圾”的垃圾箱里尋找著什么。

她看起來不太像靠拾垃圾為生的流浪者,而更像精心打扮后,準備去趕赴一場約會。施策走近了些,想一探究竟??赡苁怯喙馄骋娪腥俗邅?,少女抬起頭,向施策投去求助的眼神。先生,能不能幫我個忙?施策很高興她沒有叫他“叔叔”或者“師傅”。而少女向他解釋,剛才補妝時,不慎將一支口紅掉進了垃圾箱。還挺貴的呢,她補充說。雖然感覺有些匪夷所思,但因為少女如此迅速而果斷地將手中的樹枝塞進他的手里,施策便帶著一絲好奇在垃圾箱里翻找起來。稍等我一下,我就回來,他聽見少女說道。

垃圾箱里有幾個塑料瓶,還有兩個可口可樂鋁罐。垃圾分類倒是分得不錯,施策心想。以45度斜角探入垃圾箱的視線畢竟受限,小小的口紅從瓶瓶罐罐的間隙落進箱底恐怕是大概率事件;但施策注意到垃圾箱上了鎖,因此不可能把整袋垃圾掏出來徹底翻檢一番。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紅衣少女回來了。她滿臉笑容,提著一袋看起來很像外賣餐盒的東西向施策小跑過來。施策一頭霧水,露出不解的神情;但他剛放下樹枝,少女便把那盒外賣塞進他的手里,隨后不可思議地向他鞠了一躬,就轉身離開。

一個在垃圾箱里翻找丟失口紅的少女莫名其妙地塞給他一份外賣隨即又無緣無故消失,施策事后回想,覺得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半途而廢的聊齋故事,在日常的表面之下因為事件之間缺乏邏輯而泄露出某種不真實、乃至驚悚的意味。但在當時,他只是感覺恍惚,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他多少有點可笑地拎著那包外賣穿過相親角,在攤主們獵人般的銳利目光下顯得像一個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同時短缺的怪叔叔。一直走到大光明對面公園正門口,施策才想起來看一看手中的外賣盒里究竟有什么。一盒米飯。一盒小炒肉片配韭黃炒蛋及娃娃菜。他突然感覺有點餓,但理性告訴他應該把這來歷不明的外賣扔進垃圾桶,可路邊只有干垃圾和可回收垃圾的垃圾箱……他決定拎著那包外賣回家。

6

小說家遠遠看見施策拎著一袋外賣朝他的方向走來時,機敏地側過身體。雖然住在同一個小區,但小說家不太確定施策是不是認識他,總之相親角并不適合這兩個叔叔級的男人偶遇。他記得曾在一篇采訪中讀到過施策說自己是不婚主義者,“婚姻絕不是維系一段浪漫人際關系的最佳制度,甚至恰恰相反”,他記得他的原話。所以他可能是來尋找創作靈感的,小說家這樣推斷。

小說家不想讓施策看見自己,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正在“搞創作”——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面前搞創作,當然有班門弄斧之嫌,盡管小說家自己并不這么認為。小說家更反對用成語,他討厭使用“班門弄斧”這樣的成語遠遠超過“班門弄斧”本身——或者可以反過來理解:恰恰因為他更喜歡發掘成語背后可能蘊含的復雜意味,所以他才討厭按照成語的慣常用法來使用它。

就拿“班門弄斧”來說,原指在巧匠魯班面前玩弄大斧,“比喻在行家面前賣弄本事,不自量力”——詞典上這樣寫。但小說家認為,這恰恰是一種尊重特定行業內專業人士的正確態度,唯有在專業人士面前展現自己的實際水平,才能獲得正確的評價和指導,取得真正的進步,而不僅僅是收獲一些浮夸的贊揚。倘若“班門弄廚”,魯班說不定就會點贊,但這樣的贊美有意義嗎?小說家由此發明了一個新成語“侯門弄廚”,即要向米其林三星大廚Jol Robuchon(侯布雄)展現廚藝,那才是真本事。

總之這一天,小說家在人民公園相親角里搞藝術。他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身前撐開一把傘,傘上貼著“征友”啟事——粗看起來與其他攤主沒什么兩樣,直到你投去第二眼。稍微仔細點看第二眼,你就會發現——或至少會發現——他的傘與眾不同。小說家的傘上印著一幅很像照片的模糊油畫,是德國藝術家格哈德·里希特1964年的作品《帶著傘的女人》。女人左手握著一把米色長柄傘,卻未握在傘柄,而是捏住傘口,就好像怕它不經意間會自動彈開;她的右手捂著嘴,好像在努力抑制悲傷的情緒;上衣左側胸口還有一塊鉆石狀的不明黑色,可能是口袋,又像心臟在流血。整個畫面的模糊感契合著這種悲傷的情緒,給人一種照片本身在流淚的錯覺;又或者,這是觀者的眼淚?把這樣一幅畫印在傘面,也加深了不確定性:若不是此刻是晴天,觀者或許會認為是真實的雨水潤濕了傘面的布料。雖然整個相親角都用雨傘作為流動的相親告示板,但它們往往是中性的、平實的、不起眼的,僅僅具有功能性的,但小說家的傘卻透露出一種不易說明的別樣情緒。

更不可思議的是傘上貼的相親啟事。小說家認為,相親角里的這些啟事——無論寫著“交友”“征婚”“覓緣”“找老伴”,還是用“獨生女”“女兒”“獨子”等標示出攤主與相親對象的關系——它們都在某種程度上將具有多重面向及維度的活生生的人簡化為一組由選定的指標及其“值”構成的描述系統;而選定哪些指標,往往顯示出相親者(或代為相親者)的婚戀價值觀,即他們看重什么,在意什么,又忽略了什么。

從這個角度看,小說家傘上貼的那則相親啟事完全是異類,甚至帶著一些無厘頭,就好像他打算刻意以某種無意義來對抗一種同質的、俗常的、被過分規訓了的價值觀。他的啟事由這些內容構成——相親者的網名(GEB);他的星座圖;他的一段心電圖;他的微信二維碼;他最愛的小說(《外星人在巴塞羅那》);最愛的電影(《寬寬與非人類》);最愛的肉食(神戶和牛);最喜歡的籃球明星(科比·布萊恩特);最愛的水果(牛油果);最愛的定律(波多克里斯第三定律,即發生過三次的事發生第四次的概率要比發生過一次的事發生第二次大67%);最不能忍受的異性行為(挖鼻屎后將之彈到窗外)。

GEB當然是小說家虛構的人物。小說家不滿足于虛構人物僅僅活在小說里,他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能參與到現實生活中來,與現實生活中的人發生真真切切的關聯,成為他們的樹洞、鏡子、X光機,成為他們的想象客體甚至欲望對象。這與小說家對于虛構人物的看法緊密相關:他認為在小說里,人物可以不一定是真的,但必須可能是真的。

7

一個人抬頭。隨后是第二個:也許,他是好奇第一個人正在看什么,因為那個人看得那樣專注,久久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又或許他只是想活動一下頸部,卻在無意間復制了第一個人的動作和角度??傊?,他們現在是人民公園里一對再也無法被輕易忽略的臨時雙人組,正以幾乎同樣的角度仰起頭,望向同樣的方向。

這場“看”的傳染就是這樣開始的。越來越多人加入,望向他人所望之處;也因此又有更多人加入。畢竟在他們視線聚焦的地方,的確有異象發生。那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六,直到近傍晚時才有幾朵淡淡的云吹來。而此刻,天空中那幾朵淡云,竟像蔡國強的白日焰火或節日閱兵式上那種飛機尾痕繪出的圖像般,隱約呈現出一個個字母的輪廓。這個像f,那個像r;這個像t,那個像s。這些云朵時時刻刻變幻著外形,但形狀里包含的英文字母卻變得越來越確鑿。云朵與云朵之間的距離也悄然改變著,就好像這些字母云正在秘密結社,組成一個個單詞,乃至一句句子。

反應迅速的看客已掏出手機,開始拍下這幕奇景。還有人直接把單詞抄寫下來,如同記錄一場天啟。那是云的頓悟嗎?還是來自未知的神跡?總之,人們的記錄大致相同:在這場持續了近三分鐘的奇景里,云朵拼出了一句由十個單詞組成的句子——for it is soon cut off and we fly away。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隨后,這些字母云朵不可思議地迅速聚集起來,變成一整朵小型積雨云。如同被明天廣場高聳的尖頂刺破,一場局部地區陣雨落下,站在人民公園里的人僅僅感覺到遠處飄來的似有若無的幾滴。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料到,古爾布是這樣來的。事實上,古爾布來到人民公園純屬偶然(更不用說還有幾百米偏差)。但他在這一天(2022年2月22日)來,卻是他選擇的結果。作為一名歷史學家,他的研究領域里有很多疑團要解開,尤其在這一時間段(2020-2022年)內,該地區的膠囊——暫且理解為“以某種形式被存儲保留下來的訊息”好了——如此缺乏,以至于事實上,可供他選擇的余地并不大。他打算從藝術家施策著手,畢竟在他“考古發掘”出的六顆膠囊里,施策出現在了其中四顆里(66%)。而“聯盟”檔案Doc還顯示,其中一顆(#SH20220222PP)里還包含了“可能的身份沖突”(Possible conflict of identities),因此古爾布打算將之作為這次“田野調查”的切入點。

古爾布看過太多遍#SH20220222PP了:在監控攝像頭式的俯拍視角里,有個頭發蓬亂、穿著一身工裝服的中年男人的背影,他正可憐巴巴地在一個垃圾筒邊翻撿食物;不久,不知從哪兒跑來一位少女,把一袋外賣盒飯塞進那個中年男人手中,還向他鞠了一躬。古爾布甚至已經學會唱小視頻背景里的那首歌,“在一瞬間/有一百萬個可能/該向前走/或者繼續等……”古爾布還記得畫面上那行玫紅色的字幕“暖心瞬間,美少女為流浪漢送飯”以及旁邊“聯盟”檔案系統Doc自動生成的那條冷冰冰的不斷閃動的銀色備注:“提醒:可能的身份沖突(藝術家施策/流浪漢‘無名)”。

正因為施策的形象太過清晰地刻入古爾布的意識領域,古爾布第一眼見到施策就立刻認出了他——他正拎著那袋盒飯,在黃陂北路南京西路口中國工商銀行旁的橫道線前等紅燈呢。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或給人那樣一種感覺,就好像他正努力思考著什么,并且是那思考、而非紅燈讓他停在那兒。也許他一直就是這樣,古爾布想,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姑且這么說——其實按古爾布那時代的時間邏輯,這應該是施策第二次見古爾布,古爾布第一次見施策)。

穿越時幸好有這幾百米誤差,我們才能在這個路口相遇,古爾布思忖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行紅燈變綠燈,他們在橫道線上擦身而過。古爾布回頭,確認了一下施策的背影:果然與#SH20220222PP里的一模一樣——那個流浪漢的確就是他。說不定那個視頻就是他自導自演的,古爾布心想,反正以繪畫作為主要媒介的當代藝術家,偶爾客串表演藝術的并不少見。

就這樣,帶著提前完成任務般的喜悅,古爾布輕松而饒有趣味地逛了一圈人民公園相親角,又興沖沖地跑去荷花池邊:一個老頭正在那兒撥弄著琵琶,唱著蘇州彈詞《鶯鶯操琴》?!跋闵彵趟畡语L涼,水動風涼夏日長;長日夏涼風動水,涼風動水碧蓮香?!惫艩柌悸牭萌朊?,既為這此前只在膠囊里聽過的正宗蔣調,也為那妙不可言的回文結構。

古爾布走出人民公園時已是初夜。大光明電影院的廣告牌霓虹閃爍:“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回顧展”。正巧,其學生時代的作品《今天不離去》將在15分鐘后開場。宣傳單張上寫著,“1956年,塔可夫斯基進入莫斯科國立電影學院,師從米哈伊爾·羅姆(Mikhail Romm)。1959年,塔可夫斯基與亞歷山大·戈爾東合作拍攝的《今天不離去》獲畢業學位獎。此片拷貝一度遺失,2021年才在挪威重現,現經4K修復,隆重上映?!比タ匆徊?01年前(1959年)的老電影?這想法令古爾布激動不已,他朝電影院徑直行去。

電影開場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鏡頭:挖掘機探入地下,滾滾紅塵四處飛揚。另一邊廂,城市規劃者正開會討論發展方略。一切在行進,在運轉,直到戛然而止的一刻:地下發現了二戰時德軍轟炸留下的導彈;若引爆這三十噸導彈,整個城市都將被炸毀。它們和以前一樣危險嗎?更加危險,因為沒有辦法接觸它們。一個以45度角仰拍的鏡頭凝固了挖掘機暫停的那個瞬間,鏟頭在空中震顫,直至不情愿般地停住;向市委匯報的電話鈴聲,刺耳得如同警報。

解決方案迅速成形:先把全城居民疏散到安全區域,再將這些導彈運至無人區引爆;而這一切需要極度小心,因為導彈隨時可能爆炸。應該派誰去清理彈區呢?這不是戰時,我不能讓我的人去送死。如果可以,我愿意親自去運這他媽的導彈。但你沒這能耐!討論激烈,但也有無畏的志愿者,更有戰時的消防員主動請纓。最后決定:由上尉領導大家各行其職,清理彈區。

電影用了不少篇幅刻畫清理導彈時的緊張感,以及人們的智慧和無畏;但更意味深長的卻是一段副線情節:就在全城動員清理導彈時,還有幾位醫生和護士在某病房內努力救治一位已然休克的病人。如果說整部電影的隱喻色彩稍嫌濃重的話,這一幕卻是隱晦而曖昧的:這個段落是清彈工作的隱喻嗎?還是為了突出在全民動員的狀態下一些專業人士的自我選擇?電影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或許這恰恰構成其迷人之處。

雖然《今天不離去》并沒有展現出塔可夫斯基成為大師之后的簽名式影像風格,但古爾布仍然看得很過癮,畢竟這是大銀幕,畢竟與幾百人共度了一段民主生活般的寶貴時光,也畢竟,在古爾布的青年時代,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缺乏反思只講究感官刺激的、雷同而乏味的“三戰”電影。

回公寓的路上,古爾布開始隱約意識到這部電影的情節與自己的這場時間旅行間似乎存在某種對位法:歷史學家的工作,哪怕在時間旅行成為可能之前,都多多少少類似于“清彈”,就好像只有妥善處理來自過去的危險訊息,才能更好地理解當下。但古爾布又覺得,這種相關性似乎又太過明顯,假設自己只是某個小說家筆下的人物,那么安排他去看這樣一場電影也未免太刻意了。想到這些,古爾布有點得意地笑了。

古爾布確信并非有人在安排他笑。

8

雖然“聯盟”對于“穿越間穿越”是否必須留下口令沒有硬性要求,但古爾布還是多留了一個。這主要是因為他覺得人民公園太好玩了——雖然歷史書上對這段“美好年代”有頗多記載,但真正(或至少,幾乎“真正”)身處其中帶來的愉悅感還是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他早已厭倦了2060年那種號稱科學、民主、理性、井然有序的無聊現實,反倒是這鮮活的,夾雜著野蠻、狂歡及雜亂氣息的時代重新激活了他的“生之趣”——也許他還來得及在完成田野調查后,返回那一天的公園,再好好玩耍一番。

2021年12月2日的穿越時點是晚上6點。在接近北緯31度的上海,初冬的夜幕早早降臨,因而沒有人發現頭頂上方,有幾片云正默默變幻成單詞,單詞又聚集成一句句子,“You will not fear the terror of night”,你不會害怕黑夜的驚駭,也沒有人發現那些云很快變成一場小陣雨,降落在安福路寂靜的弄堂里。

古爾布為這一天準備了名片。名片正面印著:“古爾布,歷史學家”,下面用更小的字號寫著,“時間旅行者,來自2060年6月22日”;反面則印著他的英文名字“Gulb”和一個二維碼(可以鏈接到他的豆瓣主頁)。古爾布這么做,一方面是因為“聯盟”頒發的《時間旅行者工作手冊》(《手冊》)之《時間旅行途中的信息披露》一章中對于如何披露自身身份信息有明文規定,“如確屬必要,可以披露自己是時間旅行者的身份,但一旦決定披露,所披露的信息里不得有虛假成分”;另一方面,2021年的人們還僅僅把時間旅行視為科幻小說里的想象,而這種對“虛構性”的自動默認反而令他自由,尤其是那些想象力豐富的藝術界人士,他們會覺得古爾布不過是在搞“名片藝術”,不會真的對他的身份起疑心。

那是古爾布第一次“真正”進入2020年代的社交場景。他看過很多膠囊(按《手冊》定義,膠囊是“以文字、繪畫、音頻、視頻等方式對特定時空的記錄,可作為時間旅行者落腳的時空節點”),也讀了很多關于“美好年代”的研究文獻(歷史學家一般將2010年代中后期到2020年代末“事件”之前的那段時期,稱作“美好年代”),但踏入實景的第一分鐘,古爾布還是感覺猝不及防。

他剛跨入膠囊畫廊的院子,一個雙手各拿著一杯香檳的瘦長男子便熱絡地迎上來,一邊把酒遞給他,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上海話叫了一聲“老古”,就好像他不是一個從39年后穿越而來的時間旅行者,而只是一個幾星期未見的老熟人。

“老—古最近勒了忙啥?”瘦長男把“老”字拖長音,后面的幾個字又跟得極快,像在玩Freestyle。

“么啥特別呃,就搞搞‘辰光旅游,跑到2021年來看看西洋鏡咯?!惫艩柌及l覺自己的上海話講得竟然還不錯,田野調查前的幾堂培訓課沒有白上。

“哦—喲,幽默還是儂幽默?!笔蓍L男說道,“來來來,夯特一杯?!眱扇伺鐾瓯?,瘦長男便揚長而去,尋找新對象社交去了。

已入夜,膠囊畫廊的花園里散發著青草微微濕潤的香氣,這讓古爾布興奮不已。他猛吸了一大口“美好年代”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他這才意識到剛才那位交際男用上海話叫的可能是“老哥”,他應該并不認識自己。

雖有工作在身,古爾布還是決定再喝一杯,畢竟他有十六分之一西班牙血統(他的祖父的祖父來自赫羅納)。就這樣,他在吧臺邊遇見了第二個社交對象,一位自稱“只是藝術愛好者”的嬌小女生Renne。

“你也是施老師的粉絲嗎?”女孩也可能只是想在等酒的時候隨便聊些什么。

“可以算,”古爾布謹慎地答道,“特別喜歡那幅手指上停著一只蜻蜓的?!?/p>

“我也是!”女孩迅速回應,“還有那幅電影院里的……啊呀,記不住名字?!?/p>

古爾布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不記得看過相關膠囊,便附和道,“是啊,作品名字實在記不住,而且他的畫總是像謎語?!?/p>

“謎語……”女孩停頓了一下,像在把詞語咀嚼到可以理解的程度,“我覺得他畫的是謎底?!?/p>

古爾布點了點頭,雖然他并不十分理解女孩的意思,但他們還是愉快地交換了名片。女孩的名片上寫著“張仁麗,Renne Zhang,上海市后‘茶館式教學研究所首席研究員”。

“厲害,厲害厲害?!惫艩柌枷衲欠N在微信聊天里會連豎三個大拇指表情的中年男人那樣不知所云地夸贊道。

而女孩把古爾布的名片正正反反看了兩遍后,笑著問,“你也是藝術家吧?”

古爾布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后指了指展廳?!拔蚁瓤纯?,我們回頭聊噢?!边@才擺脫了這段洪常秀式的尷尬場景。

古爾布有點得意,因為人們的反應如他所料。他心情愉悅地開始了“田野調查”——他常和同事吐槽,城市里哪有什么“田野”(field)?但制定《手冊》的人就是不肯將這個舶來詞的翻譯改成更合理的“實地調查”——好吧,田野就田野,古爾布想著,畢竟露天花園的田野里散發出泥土的香氣。

幾乎不費多少氣力,古爾布就找到了那幅他要重點調查的《2020.2.6 21:30,30.628,114.263》,這顆膠囊(#WH20200206CP)因為被Doc系統判定為“嵌套錯誤”(Nested error)而遭刪除——它就掛在進門第一個展廳正面的墻上。古爾布意識到:這既說明了這幅畫在《藏家畫室》整個展覽中的重要地位,也有技術上的考量——它與施策的其他作品太不一樣了。仍是“負片”式的配色,畫面內容卻是高度抽象的,只有一些粗獷的線條和色彩,甚至說它是A.R.彭克的洞穴畫也說得通。而那根仿佛一筆畫成的粗線,既有點像心電圖,又有點像可視化的音量圖示,起先還有規律有節奏地律動著,隨后突然變得平緩,乃至變作一根了無生氣的直線。與此同時,畫面右側的底色愈來愈亮,直至炫目的程度。

凝視許久之后,古爾布湊得更近一些。眼睛適應了炫目的光彩,便能在作為整體印象的炫目之下發現層次與細節。他注意到在那片亮色背后,似乎還有一些隱藏的線條。就像小漢斯·荷爾拜因的油畫《大使們》里的那個頭骨,施策的這幅大畫里也暗藏著一幅小畫。古爾布終于看出端倪,在畫中畫里,一位老人坐在一幅拼圖板前,已經拼出的圖案是一間收藏家的畫室,畫室中錯落懸掛著好幾幅施策作品,其中也包含了這幅畫自身——《2020.2.6 21:30,30.628,114.263》。

古爾布頓時興奮了起來。這不僅因為他發現了所謂“嵌套錯誤”的原因,也不僅因為他馬上可以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待整個展覽,將之理解為一個相互引用,彼此索引,集哥德爾的精確、埃舍爾式的迷宮及巴赫式的節奏感為一體的,同時繪出藝術家自身肖像的“集異璧大膠囊”,而且因為這些作品的創造者施策先生——他穿著一身工裝服、頭頂戴著一個礦燈般的射燈——此刻正從畫廊主里柯先生的小房間里走出,向古爾布投去似曾相識的一眼(盡管這是他第一次見古爾布,古爾布第二次見他)。古爾布知道,施策將走進露天花園,即將在畫布上繪下的新作之中將包含他剛剛親眼看見的那幅畫,而且,在那幅畫中的畫中畫里,施策將用如同波斯細密畫般的線條和尺度呈現《2021.12.02 18:18, 31.213,121.442》這幅畫自身。

9

相較于在人民公園肆意游蕩,古爾布并不喜歡“穿越公益”這一部分,但《手冊》上明文規定了“時間旅行者在穿越期間,有義務選取適恰的平臺,根據本手冊附錄《問答指引》的框架,回答彼時人們提出的相關問題,以‘取之于彼時,用之于彼時”。古爾布特地選擇了豆瓣,一個在他父親的青年時代(2010—2020年代)非?;钴S的社交網站。

2019年6月24日,馬上就要八點鐘。僅僅三天就已經有了四萬多個粉絲的古爾布從民宿(“聯盟”為他在TTBnB上租的)柔軟的床上——恰好就在施策和小說家的小區里——醒來,打開電腦開始回答問題。

以下為精選摘錄(為保護隱私,一律隱去了提問者的ID)——

問:來到地球上,你感覺還好嗎?

古爾布:我可一直在地球上。我是時間旅行者,不是外星人。

問:2060年已經找到外星人了嗎?

古爾布:是的,他們很友好;但與地球人相比,外星人沒有那么高科技。

問:2060年人類滅亡了嗎?

古爾布:沒有滅亡。但的確,2050年之后,全球人口數顯著下降。

問:據說時間旅行者只能回到自己出生之前?你能與過去的自己相遇嗎?

古爾布:技術上我們已經能夠回到過去的任何一個時點。但通常,我們還是會避免與過去的自己相遇,以免尷尬。就是那種春節一家人吃飯時,母親又開始回憶“你小時候……”的那種尷尬。

問:你是通過什么工具或方式完成時間旅行的?

古爾布:抱歉,這部分不便透露。但可以說,時間旅行是以一種相當自然的方式進行的。

問:2060年還有春晚嗎?

古爾布:春晚一直有。不過那時候的春晚已經全部由AI來表演節目了;當然,這也談不上什么巨變。

問:能夠去未來旅行嗎?

古爾布:據我所知,朝向過去的時間旅行目前主要通過膠囊——也就是那些以文字、繪畫、音頻、視頻等方式對特定時空的記錄——來實現。未來膠囊目前測試下來還很不穩定,科學家仍在進行各種實驗。

另一方面,2060年的人們都相信,更重要的是在當下識別未來。我們經常會從見所未見的現象旁經過而毫無察覺,因為我們的眼睛和思維太習慣于捕捉和歸類那些我們體驗過的東西。也許一個嶄新的世界每天都在我們面前出現,而我們根本察覺不到。1 所以學會如何看,如何聽,如何觀察和如何記錄更重要。

問:時間旅行者能改變世界嗎?世界上真的存在平行世界嗎?

古爾布:在某種程度上,或者說技術上,時間旅行者能改變世界,但這沒有多少意義。作為歷史學家,我們如今都認為歷史的演進與其說是一根直線,不如說可以比喻成某種有枝節和分叉的樹狀結構。所謂“改變世界”,照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觀來講,就等于在改變的節點上原本要選A,現在則選了B,但我們漸漸發覺并深信,樹有樹自身的邏輯,我們會發現選A和選B最終沒有太大區別,就像分叉了的兩根樹枝總是如此相像,而那棵樹還是會兀自往前生長。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什么“平行世界”,只是小徑分叉、但最終結果并無多少分別的世界。

問:你確定我們即將經歷的未來就是你所經歷過的過去嗎?

古爾布:如果你理解了我剛剛說的“小徑分叉的世界”,那么可以說你們即將經歷的未來與我經歷過的過去會非常接近,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樣。

問:2030年的世博會將在哪里舉行?

古爾布:韓國釜山。

問:2032年的夏季奧運會呢?

古爾布:澳大利亞墨爾本。

問:明年的東京奧運會上中國女排會奪冠嗎?

古爾布:會。但……

問:2060年之前中國男足打進過幾次世界杯?

古爾布:我們還是聊一些開心的話題吧。

問:你的預測真的準嗎?

古爾布:取決于你怎么定義“準”?;蛟S還是要回過頭想一想我說的“小徑分叉的世界”。

問:未來四十年有哪些重要的年份?

古爾布:2024,2030和2048。

問:有什么我們現在的“迷信”到了2060年成了科學?

古爾布:我并不信奉這樣的二分法,而且我也不夠了解你們現在有哪些“迷信”。不過可以分享一個小小的例子:如今科學家們發現,當一種黏稠的液體——比如洗發水——落在一個平面上時,的確會發生旋轉堆疊的現象,在理想狀態下,在北半球會逆時針旋轉堆疊,在南半球會順時針堆疊。我看過一部你們這時候的電影,有個被綁架的人就是從沖馬桶時的漩渦方向判斷出自己在南半球的。但也不一定準,因為理想狀態不易達到。

問:2060年還有豆瓣嗎?

古爾布:沒有了。

問:在2060年,肉、蔬菜和水果哪樣最貴?

古爾布:水果最貴,尤其是牛油果。

問:2060年仍然實行一夫一妻制嗎?

古爾布:是的。但婚姻從我三歲那年(2035年)起,就需要每六年續約一次,續約兩次后方可成為你們這個時代的那種“長期婚姻”。結婚之前,雙方還必須度過同居一年的“冷靜期”。

問:二十一世紀最快樂的是哪幾年?

古爾布:你們現在就是,2030年以前都是好年份。

問:能否分享一下你的座右銘?

古爾布:“我仍然記得未來?!?/p>

問:能否說說這次旅行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古爾布:有一天,我在人民公園門口看見有個小販在賣“神奇的假雞蛋”,旁邊有好多人圍觀。小販拿雞蛋給圍觀的人摸:“像不像真的?”“真的很像?!薄皫缀跻荒R粯??!比藗兗娂姺Q奇。然后小販拿起其中一個假雞蛋,專注地豎了一會兒,蛋竟然真的豎了起來。隨后他聲稱這種假雞蛋之所以也能豎起來,是因為它不但外形像真雞蛋,連內部的蛋白和蛋黃都做得非常逼真。說罷他拿起一個蛋,狠狠摔在地上,果不其然,蛋黃和蛋白流了出來,那種液體黏稠的感覺簡直就像真的?!拔鍓K一個,五塊一個”,隨著吆喝聲,小販賣掉了好多個“神奇的假雞蛋”。據說他還有個淘寶店,掃二維碼進入,滿兩個就可以免運費。

問:有人說你是一個營銷團隊創造出來的虛擬人物?

古爾布:那還不如說我是小說家創造的呢。據我所知,有一個西班牙作家倒真的寫過一個名字和我很像的外星人角色,那位作家叫愛德華多·門多薩。

問:你還會再回豆瓣來回答問題嗎?

古爾布:不會。我馬上要回去了。

網友:請代我們向2060年的人們問好!

古爾布:謝謝!一定!

2019年6月24日上午10點03分,古爾布在豆瓣發表了一則簡短的日記后返回2060年。那則日記的標題是《2401300348052》,正文則是那句他穿越第一站時留下的“云端口令”——

for it is soon cut off and we fly away,

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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