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說不清”到“魚翅不可不吃”的沉淪

2020-07-06 03:25黃梅
中學語文·大語文論壇 2020年6期
關鍵詞:魂靈魯鎮魚翅

黃梅

按照文學史的通行說法,《祝?!分械摹拔摇笔且粋€具有進步思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形象?!拔摇庇蟹捶饨ǖ乃枷雰A向,同情勞動人民,不滿黑暗現實。對祥林嫂提出的“靈魂”的有無,之所以作了含糊的回答,有其善良的一面,同時也反映了“我”的軟弱和無能。

“善良然而軟弱和無能”的結論大致不錯,但細讀文本之后,卻發現這個結論顯得輕飄和模糊了一些。

“我”在舊歷年底回到故鄉魯鎮,大概是準備在此過年的,卻在第三天就決計要走了。這是因為與思想僵化的魯四老爺的談話總不投機,加之魯鎮環境閉塞沉悶,受過西學洗禮的“我”只好逃避了。這“一走了之”雖是一種無力改變現狀的行為,但也無聲地表達了“我”對封建傳統思想的不滿和反抗,盡管這力量和效果都是微茫。

然而,“我”回憶起的第二天下午與祥林嫂相遇時的一番對答,卻使“我”的“進步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形象變得可疑了起來。

祥林嫂向“我”走來時,“我”站住了,預備她來討錢,當然也做好了給錢的準備,毫無疑問,此時的“我”對已經淪為乞丐的祥林嫂充滿同情。當祥林嫂發出“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這一在“我”猝不及防之下感到“悚然”的疑問之后,“我”有一個“極短期的躊躕”,因為一時揣摸不清祥林嫂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答案(這跟后文在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述中祥林嫂“捐門檻”故事完整呈現已然邏輯相悖,此為敘事人稱不統一帶來的必然矛盾),出于不想讓祥林嫂負擔思考的沉重煩惱的一片好心,即“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我”于是簡單地因循了魯鎮當地的風俗習慣,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也許有罷,——我想?!?/p>

“也許有罷”的回答,其實是與“我”前文的“躊躕”和“計畫”有著邏輯上的矛盾,因為“我”當時經過了如下的推理:

我在極短期的躊躕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

通過推理,“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的“我”已經得知,祥林嫂從“照例相信鬼”轉入了“疑惑”(也許沒有鬼吧),當然不難判斷出祥林嫂究竟是希望其有,還是希望其無,此處的人心并不難揣測,沿著祥林嫂的思維軌跡,“為她起見”,順著她心意的答案當然應該是“不如說無罷”,而不是經不起推敲的“不如說有罷”。

當然,雖說好像缺了點心眼,這也可以算作“一個愚人”思維滑入“照例相信鬼”套版效應的結果,也是出于“瀕死的人何必想這么多而徒增煩惱”的善意考慮,此時的“我”仍是一個同情弱者的知識分子形象。

“我”的“善良”形象開始扭曲變形,發生在“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之后,此處有一大段讓人疑竇叢生的文字:

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后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系了。

這段話怎么讀怎么讓人別扭和不舒服。在“含有別的什么意思”“有了什么豫感”“因此發生別的事”這種欲說還休、躲躲閃閃的表述中,“我”的真實考慮和關心卻已暴露無遺:

祥林嫂對于“魂靈有無”之問,顯然并非是在舊歷年底魯鎮的祥和熱鬧中感到了自身的寂寞?!拔摇贝y出了她問題中“含有別的什么意思”——預感到自己將死,死了之后會有魂靈,要下地獄并和死掉的一家人見面,會因為嫁過兩嫁而被閻王鋸成兩半分給兩個丈夫,這是祥林嫂最為恐懼的事?!拔摇笔窍榱稚┖V信的見識多廣的人,“我”的回答她會深信不疑,然而我的回答于她是一個錯誤,將給她帶來精神上的致命一擊,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發生別的事”——恐懼而死或恐懼加速了一個末路人的死亡。如此,即便全魯鎮人都知道饑寒交加,僅能算作“活物”的祥林嫂死去是遲早的事,“我”的好心作答也將成為祥林嫂之死的直接原因,我則“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拔摇比康年P心和擔憂,并非祥林嫂“是否會死”,而是祥林嫂“是否因我而死”。

清楚了“我”的這番盤算,也就了然了前文中“我”在祥林嫂追問有無地獄和死掉的一家人是否會見面時的吃驚和膽怯?!暗鬲z?——論理,就該也有?!欢参幢?,……誰來管這等事……?!钡摹爸唷焙汀澳鞘?,……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钡摹氨阆肴^先前的話來”全是因為害怕擔責,憂懼負責。為了卸責,“我”選擇了“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

“如果祥林嫂就此死去,我應該是有責任的”——這才是“我”“心里很覺得不安逸”的真正所在,而未必是對祥林嫂本人命運的擔憂和牽掛。后文當魯四老爺家的短工回答祥林嫂“老了”時,“我”的表現更加坐實了“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我”對祥林嫂死亡的消息有著不正常的過度反應,“緊縮”“跳起來”“變了色”,都遠遠超過了人在震驚之下的應有表現,更非悲傷哀痛之舉。當發現短工沒有覺察到“我”的失態,“我”就馬上鎮定了,因為“我”明白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祥林嫂之死與“我”有絲毫關系,“我”是清白的,相對于短工的冷漠,“我”可能還是高尚的,因為“我”對“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一樣的祥林嫂的死能夠不厭其煩地打聽細節,也可算作一種關懷吧。

但是,前番“人何必增添末路人的煩惱”的好心打算在“我”前瞻后顧的思考和鎮定中顯得如此虛偽,“為她起見”的善意和同情如此廉價,“我”“善良的知識分子形象”由此開始飄忽和游移。

如果說怕承擔責任的顧慮是出自人的天性,至多可說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無能”的話,而在懼怕擔責的心理活動結束后,插入的一段“我”對于“說不清”這種應答模式的分析,就遠非“人性的軟弱和怯懦”可以解釋的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從這段話中能讀出一個進步知識分子半分的同情和悲憫么?整段話可概括為一個所謂成熟中年人在世事風雨中總結出的精明成功學,充溢著滑頭取巧的沾沾自喜,向青年人兜售“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人生經驗的洋洋自得,有的是對“不更事少年”勇于出頭,敢于承擔責任的單純熱情的嘲弄和恥笑?!拔摇钡摹巴閯趧尤嗣?,不滿黑暗現實,有反封建思想傾向的進步性”已蕩然無存,“善良的知識分子形象”轟然倒地,一個圓滑世故卻為此自鳴得意的犬儒形象呼之欲出。

明乎此,前文中“我”在回答祥林嫂問題時采用的模棱兩可語體模式——于吞吞吐吐中的“也許”,“我想”,“論理,就該……然而”都是“我”在人事歷練中沉淀出的“葵花寶典”:世上萬事無可無不可,一切都可。

順理成章,“我”在短暫的不安之后,決計要走了:

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

“魚翅不可不吃”還能這么輕易地被解讀成為“我”“無力解決精神上的痛苦,只能用物質享受來麻痹自己,逃避社會的黑暗”么?如果“我”的“痛苦”只是惠而不費的一種姿態,輕飄得如同空氣,風吹吹也就散掉了,那么“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于“我”而言,就應該真正是一種味蕾上的享受,美妙到確實“不可不吃”了。說到底,一個本已走投無路的傭婦的死與“我”這個故鄉的匆匆過客又有何干呢?看似平常的享用美食出現在這個節點上,實質上儼然成為“我”與冷酷的人間世的和解,對不合理的現行社會秩序的默認,與無情的社會體制的合謀的象征?!拔摇辈⒉辉趺磼暝纯?,就在這冰冷的人間迅速沉淪了下去。

既如此,祥林嫂的死讓“我”暫時的“驚惶”后,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起來,連“說不清”這種進退可據的擋箭牌都可以省掉,那么,后文的“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和“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就應該是符合“我”形象的正常反應,又有什么不好理解呢?

“我”的“輕松”“舒暢”“懶散”“舒適”還能簡單地用“軟弱和無能”來一言以蔽之嗎?“軟弱和無能”兜得住“我”對現實輕松愉快地擁抱嗎?“我”真實的犬儒形象在從“說不清”到“魚翅不可不吃”的沉淪中已經昭然若揭,躍然紙上了。

犬儒或犬儒主義是一個內涵豐富、復雜,并不斷變化的社會文化概念。根據德國學者彼得·斯洛特戴克的爬梳,犬儒主義可分為古典和現代兩種。古代犬儒嬉笑怒罵,諷刺權貴,在反諷中形成了對權貴以及由權貴奠定的社會秩序的批判態度,這種古典犬儒主義有一種帶有精神指向的追求。而現代犬儒主義恰恰是在反諷、怒罵的同時,又積極地與現存體制融為一體,并享受著這種融為一體的感覺。

現代性的“全面反思”“徹底懷疑”使得現代人的生活處于一種懸空的不斷“自我確證”狀態中,這種現代性的弊端在導致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后,隨之帶來了犬儒主義的普遍情緒?,F代犬儒因為徹底看穿,所以對一切都很隨便,對世界、人生、信仰、真理均采取一種冷冷、玩玩、笑笑、憤憤的態度,不抱任何改變的希望,也不做任何改變的努力。他們看透世道,因此明哲保身,精于世故,對現實險惡不拒絕地理解,不認同地接受,并將此當做“生存哲學”,自鳴得意地拿來規訓有血氣能反抗的人。

《祝?!分杏袃啥挝淖?,一直被解讀為“我”的反諷和悲憤沉痛之語: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觎`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

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若不如此解讀,作為“進步知識分子形象”的“我”的進步性就該大打折扣,接受質疑了。只是,“我”這有限的對以魯鎮為代表的黑暗現實社會的反諷,與“我”在現實生活中“魚翅不可不吃”的順從態度天然地結為了一體,脫不了犬儒“嘲癖”的嫌疑。

《祝?!分小拔摇钡娜逄卣?,到了《在酒樓上》里的呂緯甫身上就更為直接和明顯。他一直似笑非笑地喃喃著生活的“無聊”,自己對一切的“敷敷衍衍”“模模糊糊”“隨隨便便”“無乎不可”……“我”與呂緯甫可謂是精神上的同胞兄弟了。

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質疑魯迅“絕望中的希望”:在十年彷徨和苦悶中,覺醒的冷眼看透一切,絕對不會輕信任何一種未來的許諾。既然如此,魯迅為什么又要堅定地侈談希望?如果魯迅關于希望的表白與眾不同地深刻,乃因為其中有道地的絕望,他的希望究竟何所指呢?是不是清醒的冷眼早已看到,將來的黃金世界也會成為舊的生命,因而自己不樂意去?是不是覺醒的他清楚地懂得,生命永恒循環實際意味著生命本身無聊得很?如果魯迅真的意識到生命的自然更迭就是無聊,又何以可能談論新生命的希望?

只是,作家寫犬儒人并不意味著自己就是犬儒主義者。魯迅自身也在《而已集》的《小雜感》中批判過犬儒——蜜蜂的刺,一用即喪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則茍延了他自己的生命。我們在魯迅更多的作品中體會到的是他的憂憤深廣,冷厲峻切。

[作者通聯:四川內江七中]

猜你喜歡
魂靈魯鎮魚翅
論魯迅小說中的魯鎮空間
《祝?!方虒W經驗分享
清明為父上墳
重釋魯迅筆下“魯鎮”
香港魚翅進口量十年減一半
名人吃喝那些事兒
繪臉譜?塑魂靈!
魚翅到底什么味
論魯迅小說中對“魯鎮”的民俗描寫
清明遙寄父親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