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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容(中篇小說)

2020-07-14 08:49夏天敏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縣長鼻子

夏天敏

花是看不到的了,不僅花看不見,其余的都看不見。這樣暗的夜,山崗、丘壑、溝溝坎坎、荊棘路徑啥都看不見。生產隊開會,這樣的夜,每個人都會手持一個火把,把黑夜燃燒出一條蛇狀的圖案,火把燭照迤邐前行。而她不要說火把,連根火柴都不敢用,她只能逃犯一般倉皇而行。盡管路徑是熟的,但濃稠的夜使她偏離了那些熟悉的路,以為是平坦的,卻是一條溝坎;以為是空闊的,確是一叢荊棘。跌了那些次,手和膝蓋嵌進了沙子,破了,滲出血,鉆心地疼。衣褲也被荊棘鉤破,在夜里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也就沒有羞恥心了。幾次想回去,但她太喜歡那些花了,現在正是花兒含苞待放的季節,似葳葳蕤蕤婀娜的少女。

這年頭能有啥花呢?人們飯都吃不飽,每天扛著鋤頭上山下地,累且不說,主要是饑餓。人一餓,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饑餓折磨著每個人,每天尋覓著能吃的東西,誰在地里刨到一個雞蛋大的綠洋芋,立即有幾個人撲上去去搶,誰搶到,連泥吞進嘴里,咔喳、咔喳,連泥一起吞下,快活無比。有人逮到青蛇,提著尾巴將它在石頭上摔死,張大口一截一截就吃下去了,看得人膽戰心驚,誰還有心腸在乎花花草草呢?況且,那是資本主義的情調,是要批判的。

一個大地蒼黃色,不要說成片的綠,連僅有的樹葉也被捋光,像光禿禿的禿尾巴雞,一些樹還有葉,那是不能吃的,但也蔫頭耷腦,半死不活的。太陽很辣,焦黃色的大地使人心煩意亂,哪怕看到一汪青草,幾棵小花,也會生些涼意的。但哪里有呢?人就在燥熱焦躁中慌亂了。

嫣然卻發現了那叢花?,F在誰也不知道她還有這么個名字,在生產隊的花名冊上,她的名字是王翠英,其實連這個名字人們都記不得了。嫣然是在亂葬崗上發現這叢花的,這個亂葬崗很大,年代是久遠得很了,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的不知有多少座墳,亂葬崗很瘆人,墓碑是沒有的,不少墳塌陷了,露出棺材板或者白骨,一不小心,就會踢到枯骨或者頭蓋骨。亂葬崗深處有幾座高大的墳,那墳叫王家大墳,王家是百里之內出名的大地主,修那墳歷時幾年,據說辣子面就吃了幾斗,想想就知道那墳有多大多豪華了?,F在,墳高大是高大了,但只見到頹敗,只見到高聳的土堆堆,哪里還有豪華精美可言。墓碑、墓石、石獸、石柱都撬了拿去修水庫了。

嫣然是去解手時發現那叢花的。生產隊的社員解手沒多大講究,隨便找個背人點的地方就解決了。嫣然辦不到,她覺得到處都是眼睛,無論如何也解不出。事實上,誰也不會看她的,就是村里的光棍二癩子,也不會看的。嫣然走進亂墳園,避開白森森的股骨頭、白森森的頭蓋骨,匆匆走進墳園深處,走向那幾堆高大的墳堆,她苦澀的眼睛驀然一亮,在墳堆與墳堆之間,竟然有一株含苞待放的薔薇花,這里叫七姊妹花,這種花的花蕾密集,像七姊妹般依偎,像七姊妹般開放,花是紫紅色、橙黃色的,極鮮麗,極熱烈,勾魄攝魂的?;ㄟ€沒開,只是結滿了密密的花蕾和葳蕤的葉子,蘊藏著即將的絢麗。嫣然驚呆了,久久地望著,有些茫然,有多少日子沒見過這種顏色這種花了呢?她是記不清了,眼里有的,只是茫茫的空闊,焦辣的褐黃。她跪在地下,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像撫摸嬰兒的毛茸茸的臉一樣摸摸花蕾,撫摸葉子,花和葉子顫動,她的心也顫動了,完全干涸的眼里,有了濛濛的霧水。

她深情地凝視,細致地撫摸,眼里涌現出久已消失的景象,深深的庭院,虬枝斜逸的古樹,假山、石欄、水池、花圃、曲徑,霧氣彌布開來,眼前的景似有若無,一個白衣少女裊裊婷婷走來……疤鼻子,你死到哪里去了,一泡尿撒半天,懶人懶馬屎尿多。遠處傳來合作社劉社長的叫聲,聲音遙遠但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嫣然這個有著美好名字的人立即跌落到現實。

嫣然是一夜之間變成疤鼻子的,現在,誰也不知道她曾經還有過這么個美麗的名字,就是后來她落戶在這個生產隊改成王翠英人們也記不得了,只一味地叫疤鼻子,從老頭到小娃娃都這樣叫,這個名字像叫一只狗、一只貓一樣的隨意。

嫣然剖鼻子的時候,她已經從縣城流落到小鎮了。那年她剛從成都的一個名牌大學畢業歸來,原本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再出去工作的??h城里的“嫻德女子中學”是她爹辦的,她爹是這個邊地重鎮的商會會長,城里一半多商鋪和貨棧是他開的。隨著遠山隆隆的炮聲漸漸逼進,濟遠門的城門打開了,她的父親被關起來了,家里的財產全部被封存、沒收,她的父親被關押、批斗、等待處理。這個她是能理解也能接受的,她知道父親的財產,大多來源于對鹽的壟斷。他還有個身份,是國民黨的縣黨部書記。那時候,在邊地,鹽是十分重要的物資,關山險阻、土匪猖獗,在鹽緊缺的時候,一塊雞蛋大的鹽就可以買一頭牛,許多人家,把石頭似的青鹽用線拴起,吃的時候放在清水里涮一涮,連續幾下都是控制的,誰挖制了鹽,誰就可能成巨富。她在成都讀書時,接觸了一些有思想的同學,也讀了一些進步書籍,對于家里的財產被沒收,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能接受的。她想到她父親創辦的女子中學去教書,卻被拒絕了,有關方面說這個學校馬上就要接收,不是你家辦的了,你等著安排吧。還沒安排,她的父親,那個商會會長已經死了,她的母親也被關押起來,讓她交代隱藏的財產。

她被下放到這個小鎮來當農民了,這個小鎮離城三十多華里,有青山環繞,有綠水縈回,盛產大米,又是南方絲路上一條支線的中轉線,鄉場上的人也是農民,合作化了,成為社員。鄉場上的人醇厚,也打土豪,也分田地,也舉著紅旗開展轟轟烈烈的合作化運動,但對她總還是存有一些同情心的,一個金枝玉葉花朵樣的姑娘,還是個大學生,人又美貌。那美,是叫人不敢多看的,看了總有各種各樣的想法,看了是會睡不著覺的。鄉上合作社的社長也沒太多為難她,給她分了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就在鄉政府圍墻旁,既清凈也安全。

嫣然脫下了學生服,脫下了旗袍,脫下了所有的質地良好、式樣新穎的衣服,換上了農村姑娘穿的扇子擺姊妹裝,土布青色褲子,千層底布鞋,把頭發梳成辮子,扎上花布布條,和鄉場上的姑娘完全一樣了。妝是不化的了,丟掉所有化妝品,擦點供銷社買的雪花膏,拿隨身帶的圓鏡一看,依然美得出奇,依然俏得出奇。那種美,是刻骨銘心的美,看一眼就難以忘懷的。嫣然個子高挑,發育得正好,她雖然出身富貴人家,但讀的是新式大學,各科成績好,體育也沒落下,酷愛網球,身材雖高挑而不單薄,凹凸有致。嫣然是鵝蛋臉,額頭光潔,桃葉眼,柳葉眉,美目倩兮,顧盼生輝,其他都不說了。她的鼻子,修長、圓潤、飽滿、光潔、高挺,仿佛一片坦蕩的平原。嫣然生出一座秀美高聳的山脊,令人難以忘懷的是月明稀星的暗夜,她那圓潤、修長、高挺的鼻梁,也總是如澄澄明月,最先跳入你的眼簾。

那時的鄉政府,每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鄉政府過去是一個國民黨師長的私宅,不僅闊大,而且景致優雅,有前廳、過廳、花園、閣樓,鄉場上的人大多數是沒進去過的,只有城里的富紳、地方官員才進去過。嫣然倒是進去過的,那時她還小,隨著父親乘轎子來的,來鄉下踏青、看花、來師長家赴宴,留下很深的印象。

現在的鄉政府是人民的鄉政府了,沒有門崗,厚重的大門隨時敞開,背著背簍,牽著馬的鄉民可以隨便出沒,每天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鄉政府庭院有塊很大的空地,有堅挺的楊樹,趕場的農民把馬牽進來拴住,趕完場又來牽馬,挺方便挺安全的。盡管這樣,嫣然還是沒有進去過。由于父親的問題,她被下放監督勞動,這樣的身份,是不能隨意走動的。

政權更迭,使人們充滿朝氣和活力,鄉政府隨時都有各種喜事傳出,一會兒鑼鼓響起,鞭炮轟鳴,一個生產合作社又成立了,人們放著鞭炮,扭著秧歌來報喜;一會兒新兵入伍了,人們簇擁著戴紅花披彩帶的小青年,敲鑼打鼓不說,還要讓他們騎上高頭大馬,在鄉場上走幾圈,送行的人個個興高采烈,仿佛自己就要上前線。嫣然心里五味雜陳,畢竟是年輕人,畢竟在學校又看了那么多進步書籍,她多渴望能融入到這個新鮮的熱氣騰騰的洪流中去。她最羨慕的是鄉政府的工作人員,那時候鄉政府工作人員,有的是部隊剿匪時留下的轉業軍人,有的是參加土改的積極分子,有學生也有城市貧民、鄉村的貧雇農。尤其那些青年學生出身的工作隊員,穿著列寧裝,扎著小辮子,背著軍用挎包,還背著軍用水壺,英姿勃勃,羨慕死個人。嫣然想,自己的個子、身材、相貌穿上會是啥樣?那還不成為鄉政府工作人員里的灼灼閃耀的一朵榴花。

日子是孤寂而又艱辛的,嫣然努力地適應看似突然而又是必然的命運安排。她努力地把自己變成一個合格的農民,每天隨著大家一起去勞作。鄉場后面就是山丘、農田,太陽毒辣,她盡管心疼自己白皙的皮膚,依然讓臉、胳膊和能裸露的地方去暴曬,嬌嫩的皮膚被曬破了,疼得鉆心,蛻了幾次皮,她的皮膚變成古銅色了,健康飽滿,一點也沒妨礙她的美。

只是她內心的失落和孤寂是無法抹去的。她的小小的房子,被她收拾得簡潔而干凈,她本來是可以在勞作之余點著煤油燈看看書的,但強大的孤寂和失落使她窒息而沒了心思,每天鄉政府門口發生的新鮮事,讓她心緒不寧,一個讀過大學的女子就這樣在這鄉場上,在這堅固的石屋內度過每一天,喧囂的鑼鼓和起起伏伏的歌聲、口號聲攪得她心緒不寧。過去,她是討厭這個喧囂的,而現在,她卻渴望著能夠加入進去,哪怕在臉蛋上抹兩塊高原紅,穿大紅的姊妹裝,在頭上裹塊白毛巾去扭秧歌,或者混雜在老頭、婆娘、小娃的中間搖著紙做的小紅旗,喊著口號也是愉快的,但連這些她都沒有資格,她有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個父親。

那天,鄉政府寬闊的大門外又響起了口號聲。那時候人們特別愛喊口號,有人帶頭喊一句,大家跟著喊一句,氣氛熱烈,聲勢浩大。這次她聽到的是:征集糧食,支援前線;清匪反霸,擁護共產黨,擁護解放軍。實在忍不住,她走出石砌的小屋,走到鄉政府大門外的敞地里,混雜在披著黃樸樸披毯、裹著大包頭的老鄉當中,正在翹首觀看,一行人從鄉政府大門里走了出來,為首的那人三十多歲,高大粗壯,臉闊、目炬,一臉絡腮胡子,挺有氣勢,后面一幫人簇擁著。那人掃描到了她,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問,叫啥名字?咋不去參加大會?嫣然一臉窘困,一臉赧顏,低著頭不講話。那人說,問你呢?咋不說話?嫣然更窘迫,嘴巴囁嚅著,說不出話。有人說,縣長,我知道她,她是縣商會楚茂源的女兒,在這里監督改造呢。絡腮胡縣長說,哦,我曉得了,我知道你父親,還知道你是個大學生呢,原來到這里了。也好、也好,好好勞動、好好改造,不要抵觸,爭取寬大處理。說著邁開大步走了,走了一段路,絡腮胡縣長突然站住,對跟著他的秘書說,小胡,去把她叫來。眾人面面相覷,他說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我們太缺乏文化人了,不要說大學生,連小學生都稀罕得很哩。

嫣然忐忑不安地隨著小胡來,她不知道這個絡腮胡縣長咋要叫她,不知道要咋處置??h長說,楚嫣然,想不想出去工作?嫣然頭轟的一聲,以為聽錯了,半天沒吱聲。隨行的人說,問你呢?快回答。嫣然從懵怔中醒來,臉色漲紅,心跳加快,想、想,做夢都想??h長說,現在解放大軍正在向南推進,前方糧食緊缺,我們專區又鬧災荒,連駐軍和政府的糧食都保證不了?,F在縣里決定成立征糧工作團,由我任團長,你愿意參加征糧工作團么?嫣然想都沒想就雞啄米似的點頭,愿意、愿意,一百個愿意哩。嫣然的頭腦里,出現一個身材高挑、面色紅潤、鼻梁高挺的女青年,穿著灰色卡其布的列寧裝,扎著小辮,身上斜挎著軍用挎包、軍用水壺,腳上穿著草綠色解放鞋,亭亭玉立的女青年形象。她因興奮而心跳劇烈,胸口起伏,臉色潮紅,益發美麗。絡腮胡縣長瞥了一眼,忙把眼挪開了。

就這樣,嫣然如愿以償,成了征糧工作團的一名隊員。她被分到一個山區鄉,那個鄉山高水險,與世隔絕,匪患猖獗,但那里有個小壩子,盛產大米,是征糧的好地方。

突如其來的喜事,讓嫣然那晚怎么也睡不著。下鄉以來,盡管滿腹心事,憂慮傷感,但她總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不是她無心無肺,而是她搶著做最苦最累的活,就連抬石頭這樣的活,她也搶著做,所以一上床,馬上沉沉睡去。今天發生的事,讓她興奮得咋也睡不著。她做夢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在那個太陽當頂、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的鄉政府壩壩頭實現了,從天而降的喜事讓她一時回不過神,以至于在睡意朦朧中懷疑它的真實,會不會是想得太多出現的幻覺?但那又是實實在在的事,她還清清楚楚記得鄉長說還不快快謝謝縣長,沒有縣長,你恐怕就一輩子在這里了,看你咋感謝。她還記得她不停地對縣長鞠躬,不斷地說謝謝,他說不存在感謝,我是按政策辦哩,關鍵在你自己。

在興奮之余,她又有些憂慮起來,來得太突然的幸??傋屓诵睦锊惶?。她怕縣長——征糧工作團的團長一時心血來潮,點名讓她參加征糧。她知道參加征糧的都是出身好、表現好,有培養前途的積極分子,優秀的回來就成為干部了。而她,一個本縣的黨部書記、商會會長、官僚加資本家的女兒,豈能讓你進入革命隊伍,能在大風暴中被忘卻,安穩改造當個靠勞動吃飯的人就算不錯了。,況且,她的父親在縣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有人反對,這個絡腮胡縣長能堅持么?誰愿意為毫不相干的人擔干系。

嫣然又陷入深深的憂慮中,白楊樹上老鴰叫得凄清、寒澈,窗欞外的寒星讓她心如止水,她跌入了深深的憂慮中……

果然,一連幾天都沒有任何消息,鄉政府門前出人想象地冷清下來,所有的人都忙于抗旱救災去了。和所有人一樣,嫣然早出晚歸,挑著碩大的木桶,到很遠的地方挑水抗旱。太陽灼灼,大地枯焦,比大地更枯焦的是絕望,嫣然心情的憂傷、焦慮和絕望難以形容。正當她已經絕望時,鄉政府的通訊員找到她,讓她收拾收拾,馬上去縣城報到。

嫣然拿著那張紙條流淚了,她知道她的事肯定是一波三折的,決定的人肯定是要擔責任的。這些天,她由狂喜到懷疑、到憂慮、到絕望,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仿佛臨近深淵,別無選擇準備跳下時,又有人把她活活拽了上來。她太感謝這個絡腮胡縣長了,他給予她的,不啻于第二次生命,甚至比父母給她的生命重要,如果毫無希望地生活在沉重、艱辛、苦難、沒有盼頭的屈辱的日子里,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批征糧工作隊住在縣委招待所,他們要接受短暫的培訓。這個地點嫣然太熟悉了,其實就是她家的府邸,只是大門改造過了,把那種有著磚雕的卷花琉璃樓頂的大門,改造成可以開進小車的有五角星的門樓。鬼使神差,她住的房間,恰好是當年的閨房。嫣然百感交集,她沒想到還能住進自己的閨房,如果沒有這個縣長,這輩子她恐怕連門都看不見的了。她心里涌起一層憂傷和歡喜,一種復雜的感情占據著她的心,這種朦朧的感情撕裂著她,讓她心神不寧。剪不斷,理不清,她就壓抑著,想現在重要的是好好工作,奮不顧身、忘我地工作,脫胎換骨,爭取在征糧結束后,留下來參加工作。

這期間,絡腮胡縣長來給他們講過一次課,他講的是當前的形式和任務,也講到群眾工作經驗和各種紀律。那天他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軍便裝,平頭短茬,有著絡腮胡的臉刮得鐵青,像剛剛收割后的一片莊稼地,人顯得干練、精神,個子不算偉岸,卻也英姿勃勃。嫣然不敢認真看,心里忽忽悠悠,眼里是崇敬、驚恐、喜悅和羞澀?;秀敝新犚娍h長點她的名字,讓她回答一個問題,她滿臉通紅,驚驚慌慌地回答了??h長肯定了她的回答,說你是所有隊員中文化最高的,要發揮優勢,好好工作呵。

走的時候,縣長把她叫住,問她適不適應新的生活。她慌慌張張地點頭,心里撲騰撲騰地跳??h長意味深長地說,要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遇,好好工作、好好學習,我會來看的。說著握了握她的手,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不敢抬頭看縣長,忙著說我一定好好工作……縣長說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呵,又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天晚上,她深深地失眠了,睡在她曾經的閨房里,輾轉難眠。她不敢過分地翻身,更不敢起床在房間里走,還有一名工作隊員和她同住呢,她思緒扯得很遠,心情復雜,憂傷、歡喜、驚恐和突如其來的喜悅交織在一起。她是大學生,也是談過戀愛,并且還深深愛著一個人的。她知道,縣長是喜歡上她了,對于他,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已被下放到鄉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了,她只知道他的現在。其實,只知道她看到的表層,其余的一概不知。她可以推斷他在三十歲左右,那個年代,這個歲數并不年輕了。能當上縣長,肯定有著豐富的革命經歷,是不是南下干部,她也判斷不清;有沒有婚史,她更無從知道。況且,人家保護你、拯救你,對,應該是拯救,否則她只有永遠陷于泥潭了,并不等于是愛你,一個共產黨的領導干部,而且是相當級別的領導,會愛上一個資本家的女兒么?她多多少少也知道共產黨的政策,真愛上她,會影響他的前途哩。

嫣然的心又悲傷、又溫暖、又懼怕、又憂慮,她還有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情,她還有真正的白馬王子似的戀人,盡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任何信息了,但這個人是她真正的傾心相愛的人。他不是本縣人,是成都一家富商的子弟,他的父親經營著一家紗廠和糧行,但他沒有紈绔子弟的習氣。她和他的相遇是偶然的,那次她被混進校園的幾個小流氓挾持到學校小樹林里,她大聲地呼喊救援,他沖進小樹林,與四個小流氓混戰,盡管是?;@球隊的隊員,體格健壯,還是寡不敵眾,關鍵是他們有刀,他被捅翻了,血流滿地,呼吸微弱……

當然是相識、相愛,大學幾年,他沒帶她到他家里去過,一直住集體宿舍。他說他討厭家里的奢華和父親的幾個姨太太,她們無休無止地明爭暗斗,他也不想繼承父親的家產,去做廠長或經理之類,他想做個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師,做他想做的事。

是在校園里的小樹林分手的,她畢業了,她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那里關山險阻、匪患猖獗。他們相擁、相吻,像任何年輕人一樣,他情緒高漲,難以壓制,把她壓在身下。事實上,她也激情洶涌,渾身顫栗,渴望某種激情的表達。但她是個知曉詩書禮儀,家教極嚴的人。她猛地把他掀開,說,我是你的人,我要把最美好的留到新婚之夜奉獻給你,你不能強制我,我說過,我忠貞你,永遠……

隨著隆隆的炮聲推進大西南,他們再也沒聯系上,只是聽說,他好像也投入了新生活,參加土改工作團。

就要出發了,縣長,也就是征糧工作團團長率領一群人來看他們,這是沒有先例的,那年頭,說走就走,那些看望、叮囑什么的是沒有的??h長在嫣然房間里呆的時間多了些,照例地說了許多話,眼光在她身上溜了溜移開了,說記得好好工作……他本來想說好好改造,又咽回去了,好好學習。他說,你穿上這套列寧裝真是太好看了,站起來走幾步我看看。嫣然的心依然不聽招呼地狂跳,臉依然緋紅??h長說,還不好意思呢,大方點,走幾步。嫣然走了一圈,縣長說,真好、真好,像革命隊伍的人了,只是走路要直、要快,不要扭。他還看到了墻角矮柜上有一瓶花,這花是嫣然在招待所的一個墻角發現的,雖然住的時間不長,但她還是覺得她曾經的閨房太凌亂、太簡陋,只有兩張木桌兩個凳子。忍不住,她還是偷偷地剪回來,用個撿來的酒瓶插上??h長說以后不要搞這些花花草草的東西,記住,這不好……絡腮胡縣長今天依然把臉刮得鐵皮般光潔,洗白的衣服越發潔凈,人就精神。他瞄到了嫣然的挎包,說,我可以看看么?嫣然紅著臉,說可以的,她心里有些異樣的感覺,女孩子的東西,一般人是不好看的,他看到了里面的小圓鏡,一小盒“百雀羚”雪花膏、香皂、牙膏、牙刷等。他還看到里面有管口紅。嫣然的心吊得老高,很后悔把這些東西,尤其是那管口紅放進去,革命歲月,參加革命工作了,還有這東西,不是要給領導留下那么不好的印象么??h長把小圓鏡拿出來,說照照鏡子,正正衣冠還是應該的嘛,但是要分地點、分場合喲。嫣然的臉更紅,心跳得更急,羞愧萬分,窘迫萬分,她怕縣長把那管口紅拿出來,那她就恨地無縫了??h長瞟了瞟,把挎包蓋蓋上了,說,不該翻女同志的包包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同志。嫣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聽到了縣長的話,她頭嗡的一響,震驚之余,感動、感慨、欣慰如海潮驟漲,鋪天蓋地而來,她有些暈眩,這是這兩年她聽到最美好的稱呼,是從深淵里傳來的身份認定,是浴火而新生的標志,她眼睛濕潤,聲音哽咽。在接過縣長遞過來的筆記本時,終于忍不住,淚水潸然而下……

嫣然選擇住的一家,是村里最窮困的一家。這個鄉雖然已建立了新政權,但地理位置太偏僻太險惡了,從縣城出發,要過一條大江,要過若干條急湍的小河、小溪,要翻好多好多大山,擦耳巖、跌牛坡、滾刀砍、鬼見愁,光聽這些名稱,就知道有多險惡。嫣然他們是走了兩天才抵達“米糧壩”的,路上有狼、豹出沒,有蟒蛇穿行,還有土匪的冷槍,好在他們有民兵護送,還有武裝部的一個干事領隊,再險惡的高山也有平壩,米糧壩就是萬山壅閉中的小壩子。

這戶人家只有兩個孤老,房子快要垮塌了,房前屋后污水橫流、糞草覆蓋,屋里漆黑,一無所有但又被各種雜物充塞。嫣然放下行旅就開干,把每個屋拾掇干凈,又幫他們喂了豬食,幫著做飯,兩個老人高興地抹著紅紅的被煙火熏壞的眼,連連稱贊她,感謝她。

征糧工作出人意外地艱難,這里建立政權晚,工作薄弱,政府影響力小,為了鞏固政權,發動群眾,推進征糧,政府在征糧工作隊進駐之前,還專門組織了一次剿匪活動。這里的匪患太猖獗,剿匪異常艱難,土匪憑借天險有恃無恐,大軍來時退入山中,走了又來騷擾百姓,山里百姓苦不堪言,深受掠奪而不敢聲張。這里有好幾股土匪,其中最強悍的是盤踞獅子山的牛剽子,大軍幾次剿匪,雖擊斃不少土匪,但難動其根本,他率眾潛入終年煙霧繚繞、壁立千仞的獅子巖半崖中的山洞,難以攻克。

嫣然他們不僅是征糧隊,還是工作隊,要發動群眾,要啟發他們的覺悟,要和他們建立感情。恰好是收獲季節,壩里的糧食成熟了,他們要幫著老鄉搶季節。那些年,山里的青壯年少,被抓壯丁了,被脅迫當土匪了,外出逃生了,農活大多落在年老體弱的老人和婦女身上。嫣然忙著幫她住的那家的老人搶收搶種,那些天,氣候變幻莫測,一會兒艷陽高照,把人曬得脫皮,一會兒大雨滂沱,挑著淋透的莊稼,像挑著沉甸甸的小山。

那些日子,嫣然瘋了般投入到搶收搶種之中,她被曬得黢黑,披頭散發,蓬頭垢面。她雖從千金小姐下放監督改造,但勞動量是沒有這樣大的,她不能讓一粒莊稼掉在地里,更不能讓大雨漚壞莊稼,每天回來天已漆黑,兩個老人心疼得掉淚,將舍不得吃的雞蛋煮給她吃,將過年才吃的大米煮給她吃。他們有些地是在壩子邊緣上的山坡的,收割的莊稼只能背不能挑。路其實是沒有的,只有摸索著從緩一些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下來。在這樣的路上她跌倒過好幾次,手被尖利的石頭子刺破,腳被扭傷,腫了老高,老人用“雪上一支蒿”的藥酒給她擦,疼得她齜牙咧嘴。晚上還要到鄉上開會,她杵著棍子一步一步挪去,隊長見這樣子,心疼地說,來不了就不要來了,讓我看看成啥樣了?隊長摸著她腫得老高的腳背,說,怪我太忙,沒照顧好你。你可要好好照顧好自己,不要出啥事呵。走的時候,縣長叮囑過讓他照顧好她。隊長是明白人,忙點頭答應。

隊長來看她,送了十個從老鄉家買來的雞蛋,叫她臥床休息。那幾天,她心急如焚,杵著棍子想出去,但疼得鉆心。終于好了一點,她身上奇癢,她聞到了身上的汗臭味和其他味,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就是在下放勞動改造時,她也每天都要煨水洗的,可自下鄉來,忙得打腦殼,累得散了架,倒床就睡,接著崴了腳,更不能洗。她太想好好洗個澡了,可不忍心讓年老體弱的老人去提水,從家里到小河邊沙井,一兩里遠的路呵。

恰好太陽正好,艷艷的太陽,把山川、河谷曬得熱氣蒸騰,一片金黃,她帶著還在新嶄嶄的列寧裝和挎包里的女兒家用的東西。下鄉來,她是舍不得穿這套列寧裝的,換了鄉下穿的姊妹裝,杵著棍,覓到一處絕好的沙灘,這里,有合抱粗的一棵老柳,有開著一叢叢泛著清香的野薔薇,河水清澈,沙灘潔凈,小鳥啁啾,小魚游弋。

在清水河里洗澡,嫣然看見清得可以喝的水,經過她的身體時竟然變得渾濁,她一頭濃密漆黑的秀發,竟然粘連在一起,費了老大勁才打開,手指劃過身上的皮膚,竟然如砂石般粗糲。嫣然有些悲傷,往事不堪回首,她何嘗過過這種日子,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瞬間變得比下人、老媽子還粗糙了。剛這樣一想,她立即警覺起來,咋能有這種想法?真是太不該了,她現在已經參加征糧工作團了,縣長已經喊她同志了,她已經與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了,不能有絲毫的懷念,要真正地重新做人了。

河水清澈滑膩,太陽溫暖怡人,她洗啊洗,從頭到腳反反復復地洗,把自己洗成一條碩大的美人魚。她撫摸著自己潔凈無暇的柔美修長的身體,看著堅挺飽滿的乳房,不免有些自戀起來,有些傷感起來,她不知道這具美麗、豐腴、潔凈的身子最后會屬于誰呢。在她心中,有兩個人影模糊而又清晰,那個救她于校園小樹林的人,那個英俊而儒雅、健壯而細膩的人,在她心里占據了很大的位置,而現在他在哪里呢?他和她一樣的出身,會不會在大時代的洪流裹挾下消失,抑或是脫胎換骨,選擇了新的生活,在烈火中浴火而生?而另外一個影子呢,在模糊中變得清晰,時間不算長,距離不算遠,因此就觸手可摸了。這個人粗狂中不乏細膩,威嚴中不乏溫暖,斬斷殺伐中不乏憐憫溫馨。是他拯救了她,只有拯救這個詞才準確,確切地說,是他讓她看到了曙光,有了第二次生命。

當她穿上那套合身的列寧裝,戴上那頂洗好發白的軍帽時,她的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一股暖流迴溢于身。她把挎包里的小鏡子拿出來,把女孩子的化妝品拿出來,坐在臨水的一塊潔白的石頭上,認真地化起了妝。她不明白今天怎么會化妝,自從下鄉監督改造以來,她是不敢化妝的,最多擦點在供銷社買的“百雀羚”?,F在,她卻心血來潮,給自己打了粉底,用那管口紅涂了嘴唇,又在臉頰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陫y,她被自己的美驚呆了,她被自己的美陶醉了,鵝蛋形的臉蛋,挽起的烏黑青絲,修長的眉毛,泛著瑩瑩波光的柔情脈脈的眼睛,抹了口紅的嘴唇,圓潤、飽滿、豐腴,尤其是那管鼻子,是整個臉龐最為出彩的部分,如果說整個五官已經精致、可愛,但組合在一起并不突出,這管修長、堅挺、飽滿、圓潤、晶瑩的鼻子在臉龐中聳立,立即使整張臉變得生動、鮮明,富有特色,宛如云海青天中那輪皎潔的明月。她在鏡里照,在水邊照,娉娉婷婷,流連忘返,不能自已,這短暫的幸福,是留給自己最美的念想,也是心靈的傷疤上綻出的一朵雪蓮花……

也是湊巧,縣長來他們征糧的鄉下,縣長配得有馬,但山道陡險,只好徒步來了。鄉政府給縣長安排了最好的一間房,作為征糧工作團的團長,他最需要了解的是征糧工作的進展,他看到糧倉里已經收進來的糧食,對隊長說進展不錯,還要加快步伐,大軍急需糧食,政府急需糧食。隊長說前段時間雨下得很多,有的糧食還在烘焙,還在搶收??h長說,搶收完了還要搶種,光收不種老百姓吃什么?土匪呢?最近有沒有動靜?隊長說經過那次打擊,現在安穩多了??h長說,要多觀察,大意不得,你這里新同志多,要謹防嚴守……

嫣然被縣長叫去的時候天已經晚了,她穿上已經脫掉了的新的列寧裝,雖然才洗過澡,她還是忍不住打扮了一下。她不敢擦口紅,那是犯禁忌的,只是多抹了些雪花膏,那味兒就抑制不住彌散出來。她的心咚咚地跳,臉色潮紅,腳步匆匆,盡管腫還沒有完全消除……

再窮的地方都有好宅院。鄉政府在的地方依然是個大地主兼偽區長的宅子,縣長住的房間門前有竹叢,暗夜中起起伏伏,在風中歡快地吟響。嫣然站在竹叢前整理了一下心情,才敲門進屋。見面、寒暄、談工作、問情況,漸漸問到個人情感,問到敏感問題,嫣然紅頭紫臉,胸口起伏,把一切都講了。她覺得她不僅是對縣長,也是對組織,不能有絲毫的隱瞞??h長坦誠,講他有過一次婚姻,才結婚一個月就參軍走了,他的家在北方老解放區,等到全國解放時他回去,才知道妻子已經被殘匪殺了,老爹老娘也全死了,他大哭了一場,隨部隊南下了。他說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不知啥時候抓住了她的手,她也難過得哽咽起來,他哽咽著說,她和你差不多大,樣子也像得很哩,現在連個墳包包都沒有……說著哭出了聲,雖然哭出了聲,但那聲音卻是低沉的,壓抑的,他是不能也不敢大放悲聲的。不知不覺,他們已擁抱在一起,不知不覺,他們親吻了起來,不知不覺,他撫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他呼吸急促、狂躁不已,長期積蓄的激情就要爆發。他把她抱到里間的床上,一邊親吻一邊脫衣服,她也一樣充滿激情,也渴望著暴風驟雨的美好時刻到來,但她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畢竟受家庭的浸染,恪守著傳統教育的防線。她堅持著女孩子一定要到新婚之夜才能把最美好的貞操奉獻,這是母親一再叮囑的。父親已死,母親和家人還在關著,她為他們的命運擔憂,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她是有激情也有理性的人,她拼命掙扎,她的腿抬起來的時候,硌到了他堅挺的東西,他慘叫一聲,一下癱軟了……

她伏在他身上哭,很愧疚,很難受,不斷地懺悔,她現在真正愛上了這個男人。他沒有怪責她,沒有辱罵她,如果他繼續的話,他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他也沒有叫她滾,如果叫她滾,她這一生就全毀了,她就重新跌入深淵了,永生永世不能翻身。他坐起來,拉著她的手,讓她別哭,他說他是真正愛她的,但一時沖動,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如果她不愛他,他也會一如既往地對她,如果傷害了她,他做檢討,請她原諒。她哭得很傷心也很感動,走過門口的竹叢,她又站了一會,讓心隨著竹叢的起伏而波瀾洶涌。

征糧工作雖很苦,卻也算順利,能在大災之年把糧食征齊,真不容易。

正當他們等候著縣里的運糧隊來運糧時,不幸的事發生了,臥牛山最大最強悍的土匪牛剽子下山搶糧了。牛剽子的土匪占據天險,深守不出,難以剿滅,但他的土匪隊伍畢竟每天要吃飯,他們雖然囤積了不少糧食和物品,死水畢竟經不住瓢舀,他們已經斷炊幾天,再不下山只有餓死在山洞里。

征糧工作隊和鄉政府研究決定,把鄉上部分青壯年和全體征糧隊員調來,集體在糧倉守護糧食,嫣然也得到一支步槍。在集訓時她已學會打槍,但擁有一支屬于自己的槍,讓她感到巨大的喜悅和深深的感動,把槍發給她,對她的信任,自不待言了。

最終,他們還是被擊敗了。牛剽子的土匪隊伍人多勢眾,個個兇殘無比,守護糧食的征糧工作隊和鄉政府的人,畢竟沒有真正打過仗,盡管他們英勇頑強,視死如歸,擊斃了不少土匪,但最后,他們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也被兇殘無比的土匪殺了。他們上山時,只帶了手臂受傷的嫣然。

牛剽子被嫣然的美驚呆了,他嗜血成性,兇殘無比,從當土匪起,殺了不計其數的人,糟蹋過各種各樣的女人,但像嫣然這樣的美,他真是第一次見到。在牛剽子心中,只有天仙才能這樣美。盡管他在匪巢里已經有了三個壓寨夫人,他決定無論如何要把這女子弄到手。

在幽暗曲折、闊大縱深的匪巢里,牛剽子表現出罕見的卑順和溫柔,他脫掉了常年穿在身上的鹿皮服裝,洗了澡,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換上了雪白的府綢衣服,想盡量掩飾身上的匪氣和兇殘。他讓嫣然住最好的房間,巨大的窟窿似的洞穴里竟然有松木的房子;吃最好的飯菜,受最好的服伺。匪巢里的醫生,也是他掠來的草醫,給她最好的治療,但這些在嫣然心中簡直不屑一提。嫣然何等人家的出身,嫣然見識過何等有身份、有教養、有地位、有容貌的人。土匪,笑話,就是死三次活三次,進油鍋、上刀山、墜深淵,她也不會從的,還做壓寨夫人,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虧想得出……

當然她也知道,匪首牛剽子的想法就這么簡單,只要俘掠了你,一切都是他的,一個血腥、暴戾、兇殘、歹毒的土匪,信奉的就是暴力和暴力所獲得的一切。在他眼里,只要他想要的,沒有達不到,一個在他手心里的女人,沒說的,啥都是他的。只是這個女人太漂亮太靚麗,仙女一般的艷麗,冰雪一般晶瑩,尤其是那管鼻子,圓潤晶瑩、冰雕玉琢,和精致美麗的五官組合在一起,突兀而和諧,賞心悅目。是的,土匪牛剽子雖然不懂美學,更不知道氣質是何東西,但他憑直覺,嫣然的美,一下子擊到了他,俘虜了他,反過來,他要從肉體上俘虜她,占有她。

使用完所有手段,嫣然斷然不從,匪首牛剽子失去了耐心,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結婚、舉辦婚禮,生米煮成熟飯,反正你是逃不出山洞的,還不得乖乖當壓寨夫人。

巨大的匪巢里熱火朝天,土匪們興高采烈,山洞像過年般熱鬧,他們可以連續幾天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了,打掃匪巢,布置新房,山洞外養的豬也殺了幾頭,山坡上放的羊也要宰的。牛剽子的幾個壓寨夫人輪流來勸說嫣然,還帶來大婚穿的紅綢衣服讓她試穿,連續幾天沒吃東西的嫣然突然說想吃煮牛肉,而且要大塊的沒切過的,她說想適應以后的生活。勸說的人喜出望外,忙叫人連盤帶佐料,把剛煮熟的熱氣騰騰的一塊牛肉和一把鋒利的刀給她送來。嫣然還讓她們教她怎樣切牛肉,怎樣吃牛肉。吃了幾片牛肉,突然,她舉刀割向自己的鼻子,只聽她大叫一聲,那管精美的鼻子已應聲而落。土匪用的利刃太鋒利了,嫣然毀容的決心太堅決了,一片紅光漫天升起,嫣然倒在血泊中疼得暈死過去。

事情太過突然,整個匪巢亂作一團。事實上,這突然于嫣然并不突然,一切都在她的設計中。

嫣然得知匪首牛剽子已選擇好黃道吉日,要和她強行結婚,她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最后一個夜晚,她在鋪著虎皮的床上輾轉反側,痛苦得想一頭撞死。死是容易的,但她不能死,她要保留著她的貞操,即使死了,在這個巨大的有幾百個如狼似虎的土匪群中,她也逃不掉被奸污的命運,牛剽子為了泄憤,會讓充滿獸性的欲火燃燒的土匪奸污她的尸體,這就是土匪。她痛心疾首,為了心愛的人,那個拯救了她讓她重新獲得新生,穿上列寧服,走進革命隊伍,真正愛她的絡腮胡縣長,她也愛上了他,并且發誓為他守住貞操,直到新婚之夜把最美好的貞操奉獻給他,讓他在女兒紅的燦爛開放中收獲她最美的愛情和堅貞的持守。

終于想到毀容,只有毀容,毀掉最美麗的東西,才能保守住最重要的東西。

當解放軍打進懸崖之上的匪巢,將兇殘成性、拒不投降的土匪基本殲滅后,沖進匪巢中的解放軍戰士,對匪巢全面大搜捕,匪首牛剽子被機槍打成了爛篩子,洞里到處是土匪的尸體,就是不見嫣然,隨同進洞的工作隊長焦慮萬分,終于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人,這人披頭散發,衣服爛成條條綹綹,臉就慘不忍睹了。問一個只有一口氣的土匪,這是誰?土匪說,她是,她是壓寨夫人……說完死去了。

嫣然又回到命運的起點,甚至比原來下放監督改造還悲慘。那個絡腮胡縣長,也就是征糧工作團團長,已經調到外地去了,縣里的相關部門拒不接收她,她本身是沒在編制內的,征糧工作隊是臨時組織,如果縣長沒調走,如果她沒出意外,可能會正式安排工作,但這僅僅是如果。

當她得知縣長調走的消息,她是很絕望的了,她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她的家本來在縣里就是人人皆知的官紳人家,她的美,在小縣城里也人人皆知,個個羨慕,誰知卻變成一個只要看到她的真面目,就會嚇得驚慌失措、落荒而逃,膽小的,甚至會嚇病。想想看,一張秀麗的臉上,突兀地出現一個不小的洞,黑乎乎的嚇死人,誰不怕?她把自己關在黑洞洞的小房間里,白天黑夜不敢也不愿出門,她怕驚嚇街上的行人,更怕嚇到人家的小娃娃,只要一聽到有人喊“疤鼻子”來了,一街的人嚇得“四處逃竄”,比土匪進城更讓人恐怖,比鬼怪出現更讓人懼怕。嫣然萬念俱灰,這樣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她也曾好幾次起了尋死的念頭,但命不該死,用兩條絲巾結成繩,才把凳子蹬掉,絲巾卻斷了,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絲巾是很結實的呀。也曾在尋找縣長卻毫無音信的時候絕望萬分,她聽人說他曾回來過一次,是來辦理一些遺留問題的,她卻怎么也見不到他,人還沒到那威嚴的有士兵站崗的大門,就被攆走了。她想他要是知道她的現狀,是不愿見到她的了,也是,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再有天大的包容心,再有天大的忍耐力,誰受得了她的這副面容呢?為了守住貞操而毀容,真是愚不可及呀,現在這具冰清玉潔的女兒身,是為誰守的呀?誰也不會要,哪怕再圣潔,再堅貞。

其實,絡腮胡縣長是知道她的情況的,在他調走之前,他曾想去看她,秘書說最好不要去看了,我曾看見過她,真是太恐怖、太可怕了,簡直就是魔鬼現身,膽子小的會嚇了睡不著覺??h長說,我是膽小的人嗎?秘書說,還不是這個問題,我知道你是喜歡她的,她現在這樣的狀況,怎樣交流?怎樣安慰?怎樣答復?縣長面色戚戚,內心傷感無奈,五味雜陳,十分矛盾,思慮再三,決定不再去。秘書說得對,怎樣交流,怎樣安慰,怎樣答復,確實是個問題。面對曾經美麗無比、精致無比的女人,現在被毀滅得奇丑無比,令人驚悸的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你能接受得了嗎?接受不了不如不見面,以免對她造成更大傷害。

他拿出了當月發的工資,叫秘書送去,說任務很急,走得匆忙來不及看望,望她保重。他本來想寫封信的,又覺得不妥,寫了幾行又撕了。

走時,他曾囑托相關領導安置好她的工作和生活。

可這事卻遇到麻煩,她所在的征糧工作隊隊長卻堅持說不能安排,他親耳聽一個土匪說她是匪首牛剽子的壓寨夫人,既然都壓寨了,不是叛變了么?至于她為啥毀容割鼻子,沒誰能證明是啥原因。況且,她的出身是人人知道的。

她的事被擱置起來,百廢待興,百事繁忙,誰會為這事費心呢,況且,誰愿意接受她呢?

她的檔案上就幾行字:參加征糧工作,被土匪牛剽子部俘虜于匪巢,成壓寨夫人。

從此,小縣城多了個幽靈;從此,她成為小縣城的夢魘;從此,疤鼻子成了她的稱號。

她不愿上街,也不敢上街,她一上街,許多人驚恐萬分,尖叫逃竄,小點的娃娃會被嚇哭,頑劣的半大娃娃,會在遠處用石子打她,有時她被石子擊中,打得瘀青,疼痛無比,她去追,這些十多歲的娃娃跑得比兔子快,眨眼就消失在巷道里。有一次她的頭被一塊石子擊中,血流滿面,她疼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周圍沒有一個人,都遠遠地避著。這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塊白手帕,說,孩子,以后你白天不要出來了,你看這血,造孽呀……你要自己保護自己。說完,老人蹣跚走去。淚眼朦朧中,她看清了,那是她家的一個老傭人。

但她總不能不出來,她把自己關在小黑屋里,漸漸地覺得自己已成長為幽靈。白天,被她過成了黑夜。明亮白熾溫暖的陽光,讓她懼怕,陽光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她眼里成了飄浮的鬼魅,她若出現,他們會露出猙獰的面目,伸出鋒利無比的長長的指甲,把她撕成碎塊。綠色的樹蔭,藏著無數個披頭散發的魔鬼,尖叫著,張著血盆的大口,就是鮮花,也是毒蛇幻化而成,扭曲著腰身,奸邪地媚笑……

只有夜晚,成了她的天堂。漆黑的夜空,星星閃爍,遠處的山巒,是酣然而睡的美女,她們互相依枕著,沐著天風,承著雨露,乳房高聳,腰肢輕柔,玉體橫陳;廣袤的田野里,河流像玉帶橫陳,婀娜地飄曳,村莊溫柔如少女,夢中盡是春天的汁液,樹木不再詭異,慈祥和靄,像老奶奶在夜里囈語;花朵不再怪異,吐著芳香,跳著舞蹈,就連土崗上成片成片的墳墓,也是雜亂無章的詩句,冷艷凄美,清麗動人……

嫣然成為夜的女兒、夜的精靈,在岑寂無人、空曠無垠的夜晚,她的心得到最大的自由,靈魂得到最大的提升,她可以和天地對話,可以和萬物交心,可以迎風長吟,可以在荒丘放聲歌唱,可以對著犬吠而狂笑,可以在河邊沙灘洗沐,可以坐在石頭上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盡傾心中郁悶。這個夜的女兒,一出城就不知所歸,直到天色將曙才匆匆趕回。

夜晚累極,白天酣睡,這成了她的生活。

很快,縣里接到各種報告,有人半夜起床,到外面解手,見到一個黑衣黑褲長發飄飄的女鬼,眼珠血紅,臉上一個大洞,森森白牙露在唇外,血紅大口,嚇得大叫一聲,驚慌逃竄中又跌了一大跤,從此躺在床上,三魂少了二魄,又請端公又請師娘又送醫院,折騰了好久才見好,但目光呆滯,行為怪異;有人聽見過幽幽的凄厲的叫聲,陰森森的,冰涼涼的,嚇得汗毛直豎,背脊發涼,更有小娃娃被嚇得驚悸抽風……

那時尚有敵對政權的人在活動,清匪反霸剛搞過,肅反鎮反也在進行,縣里先從這個思維來分析,來判斷。他們派出人去明察暗訪,晚上也加強了巡邏。很快,事情就搞清了,這一切,都來源于嫣然,那個被稱為“疤鼻子”的女人。調查的人認定,這人得了精神病,否則咋會黑更半夜、鬼都打得死人的夜晚到處亂竄,穿街過巷,涉水爬坡,上樹唱歌,下河洗澡,甚至在亂墳崗里和死人款款交談,枕墳而眠。但那時沒有精神病院,只好把她送到她征糧工作隊前下放的村子。

她又住進了鄉政府大門外的這座小屋,小屋是堅固的,只因在這里上吊死過一個白衣女子,據說是鄉政府大宅院過去主人的千金。但凡年紀輕輕,死于非命的女子大多會成厲鬼,但嫣然并不害怕,她甚至很想見見這個薄命的女子,她與她有共同的身世和命運,她多希望能和她交流,聽她憂傷而美麗的傾訴,聽她唱歌——鬼是會唱歌的,她曾在墳丘里聽過鬼唱歌,也唱過歌給鬼聽,但她一次也沒遇到這個薄命的姊妹。也許是她的樣子太猙獰太恐怖了,連鬼都怕她三分,她悲哀凄厲地笑起來,笑得檐上的灰塵唰唰掉下來,笑得梁上那吊死白衣女子的半截繩子,蛇一樣扭動,經幡一般飄浮。

所幸的是,她在的這條熱鬧的鄉街子,她來之后引起一陣陣詫異、驚恐、懼怕,但這里的農民是純樸的也是麻木的,從不適到漸漸相適,由憎惡變成同情。沒有人辱罵她,也沒有半大娃追著用石頭打她;她也曾嚇哭過吃奶的小娃娃,但人們告訴她晚上不要出來,以免嚇到人,她點著頭含淚答應……

在這座吊死過人的小石屋里,她的心漸漸平復了。平復了的心其實是對絡腮胡縣長的忘卻,說是忘卻,其實是強制性的忘。自在山區征糧時見過那一面,她再也沒聽到他的一點消息,只知道他調到另外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了,她對他心里面漸漸堆積起恨來,為了他,為了那個美麗、堅貞、純潔的諾言,她為他守身如玉,為他而毀容?,F在這具除了臉之外,仍然是美麗的、窈窕的、干凈的、純潔的女兒身,有啥用呢……在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她想著他,想著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他真的一點不知道她的現狀?這是一個很大的事件,剿滅土匪牛剽子,毀掉他的匪巢,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匪巢中還有一個毀了容的征糧工作隊的女隊員,那他為什么走的時候連問都不問一下她的情況?毀容,一切皆源于毀容,他是知道她毀容的事的,他不能接納一個面目猙獰、形象丑陋的女人。

她想她必須堅強地活下去,她要活著見到絡腮胡縣長,讓他看到自己的“尊容”,讓他知道她為啥毀容,讓他去背負一輩子的良心債,讓他深深地自責和懺悔,在良心的重負下度過一生。

她去參加勞動,盡管大家不歧視她,但總會驚擾到人家的孩子,聽說王三姐家吃奶的娃娃被她嚇著了,一天哭到晚,還發了高燒。她心里難受得不行,她戴著一塊面巾遮住臉龐,買了十個雞蛋,又用糖票到購銷店買了一斤十分金貴的紅糖送去,人家再三不要,她塞在她家門里,心里好過一點。

從此以后,她每天戴著一塊黑布出門。黑布是土布,厚而不透氣,她現在是連塊絲巾、薄綢也沒有了。每天,在塵土飛揚的山坡刨地,在擔水抗旱的隊伍里,總見得到一個戴著黑面巾的女人。她把這塊布縫上帶子系在眼睛以下,人們看到一個奇怪的形象,這張臉上的中間是平的,露出的眼睛卻無比的漂亮,柳葉眉,丹鳳眼,雖然憂郁而哀傷,但那種美卻是攝人心魄的,以至于一個縣上下鄉來檢查工作的年輕小伙,為她烏黑的長發、娜婀的身段、修長的雙腿所吸引,盯著她的背影走了好長的路,從鄉街上走到田野里。他奇怪這么熱的天她為什么要戴塊黑布帕,他很想和她搭訕,講上幾句話。嫣然心里五味雜陳,她知道,如果沒有毀容,光看背影,她就是個絕世佳人。她為還有這么好的身材而悲哀而憤怒,她在無人處猛地揭開了黑色面巾,一扭頭,那人嚇得“啊”地大叫一聲,仿佛白日遇到鬼,拔腿就跑,跑到熱鬧的鄉街時,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氣。

誰也不敢靠近她的小石屋,這座過去家丁看家護院住的房子,因為吊死了一個白衣女子而令人恐懼?,F在,又住上了一個面容猙獰而恐怖的女子,大家都懼怕著、遠離著,誰也不敢靠近一步。尤其夜晚,門口那棵粗大的槐樹上,盤旋、棲息著無數的烏鴉,烏鴉的叫聲詭異而凄厲,讓人背脊發涼、頭皮發麻,但嫣然卻聽出與她的心境相吻合的美妙,以至烏鴉不在的日子,她還十分懷念,站在槐樹下,默默地念叨,希望它們盡快歸來。盡管誰也不敢、不愿靠近小屋,她還是用土坯把窗子封死,只留后面靠近小院的窗子。小院里野草有半人高,還有各種荊棘,里面藏有蛇、黃鼠狼、癩蛤蟆、青蛙、蛐蛐,甚至還有狐貍。膽子再大的野孩子也不敢翻墻進去,盡管那里有很多神秘誘惑人。

盡管鄉下的日子很苦很累,她仍然改不了愛衛生的習慣,她那沒有人進去的小石屋,是她獨自的天堂,她收拾得一塵不染。每天晚上,她都要到后院的井里汲水洗澡,水是冷水,她沒有更多的柴禾燒水,她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把自己脫得赤裸裸的,像條美人魚似的,用香皂全身涂抹,反反復復洗,洗得干干凈凈,潔白無比。她撫摸著自己細膩的皮膚,光潔潤滑、滑潤如脂,綢緞般滑刷,她知道自己是美麗吸引人的,凹凸有致的身材,堅挺圓潤的乳房,纖細的腰肢,圓潤微翹的臀,修長的雙腿,女人應該有的美在那身上都得到完美的體現。她的白膚盡管風吹日曬,但遺傳基因太強大,她的川劇名角母親的好膚色傳給她,怎么曬都曬不黑,曬得久了,成了米色,更加健美。很多時候,她自戀地摸著自己的肌膚,尤其摸到為了一個美麗的承諾而毀容的那個地方,也不免心里泛起陣陣漣漪,有了奇異的感覺。但一想到自己的容貌,她立即心灰意冷,驟漲的激情瞬間消失,代之的是心里無比的哀痛和冰涼。

她不免想起自己曾經愛過的兩個男人,兩個都是比較優秀而突出的,絡腮胡縣長雖是職務不低的人,但他有人情味,他拯救了她,如果她不被土匪擄去當了“壓寨夫人”而毀容,她應該是穿上了列寧裝分配工作了。那樣,她也成了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意氣風發地工作了??墒?,命運捉弄人,如果不毀容,她被部隊解救出來,即便被監督,被勞改,但仍然可以嫁人?,F在,連這個女人應該擁有的最基本的愿望也落空了……

她坐在木盆中,無比傷感無比絕望地的哭起來。她不敢大放悲聲,只能壓抑地哭,這樣的哭,更錐心刺骨,更悲切哀傷,哭聲穿過后墻,在小院里縈回,在暗夜里鳴叫的青蛙、蛐蛐們也噤了嗓,和她一起抽泣……

她重新燃起了煤油燈,傷痛之余,她仍要為自己而打扮,她還有一些不敢示人的服裝,從質地良好、凸顯身材的旗袍,到剪裁得體、青春突現的學生裝,到最讓人羨慕的女干部穿的列寧服,她每穿一套,就在屋里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地走起來。穿上旗袍,她想象得出在家當千金時的感覺,旗袍把她青春年少、婀娜多姿的少女生涯渲染得淋漓盡致。學生裝,白色上衣,寬大衣袖,青色短裙、長絲襪,帶襻的平底布鞋,讓她回到了青春萌動、英姿勃發的歲月;短暫的穿列寧裝的日子,是她充滿幻想,激情昂揚的美好日子,每種不同式樣的服裝,有不同的感受,但總有一樣是相同的,那就是青春、美。她在昏暗的燈光下尋找已經消逝的美,緬懷曾經的美,享受想象的美。她在屋里不斷地走動,她不敢瞟一眼掛在墻上的小鏡子,那面鏡子會粉碎所有的夢,會把美好變成一地的玻璃珠子一樣的淚滴,會讓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她要去供銷社買香皂,買“雪花膏”,買“歪歪油”——一種用蚌殼裝的潤膚的油,買一些女人用的東西,但她不敢去,也不能去。她曾去過一回,供銷社那個女售貨員老遠就驚叫,出去,出去,你來干啥?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她一下站住,臉色煞白,渾身發抖,買東西都像狗一樣被人吼,被人攆,她還有一點點做人的尊嚴么?另外一個男的售貨員有些不忍,說人家來買東西么,又沒規定哪些人不能買。女的說,你倒是會做好人,你賣給她吧,我怕惡心得睡不著。她強忍著淚水,說了要買的東西,女的說你也不屙泡尿照下自己成啥樣子了,還要收拾打扮,不要惡心死人。她一下哭了起來,她雖然受過很多侮辱、中傷、誹謗、歧視,但像這樣當面的侮辱、惡毒的傷害還是第一次。她悲痛欲絕、嚎啕大哭,哭得絕望,哭得凄厲,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石人落淚。來供銷社買東西的人和那個男售貨員紛紛指責這個女的,還有不少人安慰她,勸她不要和這種人計較。越勸,她越難過,越勸,她越傷心、絕望。突然,她站起身來,彎下腰,猛地把頭撞向玻璃柜臺,只聽哐的一聲巨響,厚厚的玻璃柜臺被她撞碎了,她的頭和臉也撞破了,血流滿面,人們嚇得紛紛逃出,只有那個男售貨員叫那女的,還不救人,今天出了人命你脫不掉爪爪。男售貨員和那個女的合力把她抬到了衛生所……

雖然有了那次錐心刺骨的難以忘懷的事,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買那些東西。這個出生在富家的讀過大學的女子,總也忘不了浸入骨髓的對美的追求,盡管面目全非,還是難以舍棄。她洗沐、化妝,穿各種衣服在小屋里來來回回地走動,她恐懼于自己的容顏,也憎恨自己的容顏。起初,她努力不去看鏡子,甚至想摔了鏡子,但她梳頭需要鏡子,她把鏡子反過來掛著,戴上黑色絲巾的面具,欣賞想象中的自己。

她似乎不缺錢,原來她有些箱底,絡緦胡縣長也曾托人給過她一筆錢,后來她定期不定期地收到地址不明的匯款,她的親戚多,故舊多,她不知道是誰匯的,漸漸地,她分析出大部分匯款出自一個人,盡管匯款地址不斷變更。

拿著那些錢,她心里有了絲絲暖意,徹底冷卻麻木的心有了回暖的感覺,盡管像堅冰一樣難以融化,但邊緣部分起了變化。她開頭厭惡地不去取錢,有的匯款過了期甚至被退回去,后來去取了,取來也漫不經心地隨意一塞,塞在哪里有些她都記不得了。漸漸地,她數起了票子;漸漸地,她的手指在紙幣上輕輕摩挲;漸漸地,她把紙幣貼在臉上,似乎感受到了一種溫暖,一種氣息。有的時候,她突然悲從中來,枕著紙幣低低啜泣,繼而嚎啕大哭,哭得憾天憾地,悲憤難抑,她把紙幣抓在手里,瘋狂地撕瘋狂地咬,隨手揚去,點點碎片飄在暗夜……

村里的王三姐是她信任的人,這個娃娃吃奶被她嚇了的女人,非但沒罵她沒侮辱她,還寬慰她。最初來的時候,也有些十來歲的頑皮少年在她身后喊“疤鼻子,疤鼻子,跌下地,吃雞屎”之類,也有扔土坷垃的。其中就有王三姐的大娃子,王三姐抓住他一頓狠揍,她罵了其他的半大娃子。王三姐還分頭一家一家地上門,到那些罵過她、扔過土疙瘩的娃娃家勸導,和他們的母親一起感慨她的身世,哀嘆她的命運。鄉下女人最苦,她們都有女人的共同的命運和憂傷,只是各人的命運和憂傷不同而已,推己及人,由她而想到自己,都傷心地流了淚。那些頑劣的娃娃在旁邊聽了,心里也難受起來……

她請王三姐幫她去供銷社買些女人用的東西,包括化妝品。王三姐很納悶,這個被毀容的女人怎么還用這些東西呢?看著王三姐的眼光,嫣然說,姐,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別告訴是我買的,行嗎,姐?王三姐望著這個身姿漂亮的戴著面巾的女人,心里軟了,酸酸的,澀澀的。王三姐說,你放心,姐不會挨別人講的。

王三姐去了幾次供銷社,供銷社那個女的漸漸起了懷疑,這個鄉街上的農婦王三姐,蓬頭垢面,面黑皮糙,啥時用起這些女人的用品和化妝品了,這些東西,只有鄉政府的一些女干部、學校的一些女教師和衛生所的女醫生才會買,銷量很少,她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糙婦,啥時愛上美了?況且,靠工分吃飯,能填飽肚皮就算不錯了,她啥時發了橫財來買這些東西呢?這個女售貨員自視甚高,自我感覺極好,人又無聊,說話又沖,王三姐來買的時候,她就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王三姐是雇農出身,雖然窮,但底子硬,怕誰,就和她吵上了。吵著吵著就亂罵起來,女售貨員雖然潑辣,但畢竟是未嫁的姑娘,漸漸就敗了下風,抽抽嗒嗒哭起來。男售貨員出門回來了,說,你呀盡找些麻煩,這是你不在理么,供銷社的門是敞著的,沒規定誰能買誰不能買,只要出錢就是。女售貨員說,我知道是誰托她買的,就是那個疤鼻子丑八怪買的。人家臉丑身不丑,水蛇腰,胸口又高,腿又長,我看見你偷看人家的背影哩。男售貨員氣得說,你放屁,你講的是人話?女售貨員說,我咋不是人話,你不是出身不好耽誤了還打光棍,你是看上人家了,蒙著臉還是漂亮得很哩。男售貨員氣得把算盤“啪”地拍在柜臺上,說,你這毒蛇女人,一天就是看不慣所有人,你有本事你去嫁給劉書記。劉書記是鄉里的書記,女售貨員看上了,可劉書記沒看上她。倆人開始亂吵,供銷社本來就是熱鬧之地,一時間涌進許多人,驚動了供銷社領導,把人勸散了,對兩人進行批評教育,又說這不是第一次了,你們的事開會研究后作決定,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供銷社成啥地方了?

那時處理這種事雷厲風行,供銷社領導研究后決定讓女售貨員寫檢查,工資降一級,大會批評。男售貨員出身本來就不好,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扯皮,除了寫檢查、大會批評,工資同樣降,還要調到山區村購銷店。都是在一個鄉,但壩區和山區差別就很大了,供銷社是在熱鬧的鄉街子上,交通方便,生活方便、熱鬧。山區購銷店離鄉街子幾十里,在荒寂陡峭、冷涼的山區,且一人一店,其艱苦不言而喻。

王三姐仍然去幫嫣然買那些女人用的東西,女售貨員不敢再言三語四、夾槍帶棒地說無聊話了,低眉順眼地把東西遞給王三姐。她把怨恨遷怒在嫣然身上,沒有這個疤鼻子丑女人,她就不會丟人現眼寫檢查,大會批評還降工資,她現在要想再追鄉里劉書記更不可能了。劉書記聽了她的事后只說了兩個字:“潑婦?!痹囅?,誰會找一個潑婦讓自己一輩子不安寧呢。她恨得牙癢癢,想著一定要收拾這個疤鼻子丑女人。

她聽說嫣然經常去郵電所去取款取包裹,她的嗅覺奇異地興奮靈動,她想她出身于本縣的大資本家大官僚家庭,母親雖然被關著,家產也沒收了,但這樣的家就像大船,船爛了也有千斤釘哩,保不準就是她的某個親戚用藏匿的資財寄來給她,讓她繼續過剝削階級生活。想到此,她興奮起來,下定決心一定查個水落石出,以了心頭之恨。

天是太熱了,嫣然很想去河里洗一次澡。這些日子,她的心平復了許多,雖然她的日子依然是禁錮的,依然局限在黃塵彌漫的土地上和那間小屋子,心里卻泛起了一些暖意,過往的生活時不時地竄出來誘惑著她。游泳就是她過去的最愛,在成都讀大學時她是學校里的游泳健將,曾為學校贏得好些榮譽。雖然她每天堅持用后院水井里的水洗沐,但畢竟囿于一個木盆,怎能和大自然里的水相比,怎能像鳥兒融入天空,魚兒躍入大水里的感覺,那是人和自然的融洽,是心靈與天地萬物的滲透。

趕場天,生產隊放了一天假,她悄悄地從小院后面摸了出去,帶上了洗浴的東西和泳裝。泳裝是讀大學時買的,是她的青春年華的信物,是她自由快樂的見證。自返回小城后,就永遠地壓在箱底,她是把它作為青春祭奠一般收藏,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

鄉場背后有一條河,這條河是山區少有的大河,河寬、水清、沙灘潔凈,更主要的是有迤邐數十里的合抱粗的大柳樹,天氣晴朗的日子,河柳連綿,水汽蒸騰,朦朦朧朧,長龍般游弋,謂為煙柳。嫣然不敢在附近游泳,盡管河寬水深人煙寂寂,但她要尋找到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的地方。往上走了十多里,是壩區和山區的交會處,空闊寂寥,蟬聲清寂,選了一處煙柳濃密得化解不開的地方,她戴上面巾,即使在水里,她也不讓波光粼粼的水映出一點她的面目。在大柳樹的掩映下,她脫掉了經常穿在身上的黑色扇子擺姊妹裝,換上了艷麗的寶藍色的泳衣。這種泳衣比后來的要長點大一點,屬運動型的,但也是很緊很凸顯身材的,即使是在當時的大學校園里,也是很開放的,只有在比賽時穿。

她一換上,波光粼粼的水流里立即映出一個絕世的美人魚,修長、曼妙、凸凹有致的身姿,在水波輕輕的漾動下更是美若天仙。她想起了大學時代的美妙生活,想起青春萌動的羞澀激動,她活動了一下四肢,站在彎腰的柳樹的干上,飛燕展翅一樣跳進河灣深潭里。在水里,她一會兒潛水,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蝶泳,她已經融入到清澈見底的河流中,回到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學生時代,她激越地興奮地游,沉浸在對自己美妙身姿的自我欣賞自我迷戀中。突然間,一個浪頭掀開了她時刻戴著的黑色布紗,她猛地嗆了幾口水,回到了嚴酷的現實?;孟肫茰?,美被擊碎,她心如刀絞,悲痛難抑。她在水中大放悲聲,一時間,水聲、哭聲、蟬鳴鳥叫聲混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曲悲愴的令天地動容絕望的聲音。

剛才還艷陽明麗,白云輕浮的天突然變了,山區的天氣瞬息萬變,烏云滾滾,陰風勁吹,雷聲大作。上游漲水了,本來寬闊的河床變得更遼闊,清澈的河水變成滾滾濁流,巨浪連排,樹木漂浮。她意識到了危險,奮力向岸上游去,她的游泳水平是一流的,終于在滂沱大雨中游到岸上。她驚魂甫定,慶幸自己終于上了岸。還沒等她穿好衣服,她突然看見濁黃的巨浪中有個黑點,黑點發出了微弱的“救命”的呼叫聲,她立即意識到有人落水了。她知道山區漲山洪的厲害,就是一條牛被卷在漩渦巨浪里,也會被急流和水里的亂石剮成骨架。她剛剛爬上來,力氣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但她不能放棄救人,否則一輩子良心都會不安。

她躍入水中,追趕著浪頭,奮力地向黑點游去,終于,在下面一段河里她抓住了那個黑點。她已經非常疲倦了,四肢無力,頭腦里一片空白,只聽得到轟隆隆的水聲。她已經劃不動水,只有憑借技巧在水里漂游,誰知那個黑點卻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讓她像失去一只槳一樣更加危險。她大喊放手,我會救你的,抓住只能一起死。誰知那黑點更加抓得緊,她本能地給她頭上一拳,手下得重,他的手松開了,那黑點叫了一聲“疤鼻子”。她一聽氣得炸了肺,認清黑點正是村里最頑劣的村長家的二小子,小名叫黑狗的半大娃兒,正是他帶著幾個半大小子向她扔過土疙垃,喊她疤鼻子,跌在地,吃雞屎……讓她羞辱難當,躲在小屋里痛哭失聲?,F在,這個被她救了命的半大小子,竟然又喊她疤鼻子,這簡直是拿刀剜她的心,讓她鮮血淋漓,疼得震顫。她真想松手,讓他隨著滔滔濁浪葬身水底。這個念頭讓她一激靈,嚇出了汗,盡管在水里,她的良心和良知告訴她不能,這是一條命,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剛才這一聲也許是他本能喊出來的,即使是故意的,她也不能松手,她一松手,這個十來歲的娃娃就陰陽兩隔了……

這個半大小子是村長的獨兒子,村長一家三代單傳,農村男尊女卑,把男丁看得極為重要,這個叫黑狗的男孩在他家被溺愛到何種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他如果死了,他家的香火也就斷了,鄉里最惡毒的咒罵是死你家獨丁丁,這頑劣的小子帶著一幫半大小子去撿菌子,別人不敢下水他偏要下,結果被陡然暴漲的山洪沖走了。

在那個月黑風高、陰風陣陣的夜晚,嫣然鬼魅般飄越鄉街,飄過村莊、樹林、河流,來到了土坡上面的那處荒冢。夜晚的土坡上有一片黑松林,有凄凄荒草,有七高八低的無數荒墳,還有暴露于野外的森森的死人頭蓋骨和枯骨,還有鱗鱗的鬼火和凄厲慘切的老鴰叫聲,陰森恐怖,叫人毛發聳立,但嫣然不怕。她熟悉地找到那幾座高大的墳,那叢叫“七姊妹”的花,其實是野薔薇,在忽隱忽現的月光中開得絢麗,開得香氣四溢。嫣然半蹲下來,將一叢花捧到臉上,嗅著、親吻著、摩挲著,無比的深情,無比的眷戀,花兒也顫抖著、呢喃著接受她的親吻和愛撫。嫣然手顫抖起來,心也顫動,眼淚悄無聲息地流在她殘損的破敗的臉上……

她在荒蕪的后院里開辟出一小塊地,她不愿將那些荊棘、野花、荒草、藤蘿除去,那是蛇、黃鼠狼、螞蚱、蟋蟀、青蛙、金蛉子、菜花蝶的家園。那叢在荒山墳堆里挖來的野薔薇,在她精心養護下成活了,接著到了開花的季節,野薔薇開得蓬蓬勃勃,一串串、一叢叢,如火如荼。嫣然欣賞夠了,剪回一捧,插在一個破損的瓦里,那花,使冰涼的石屋生出縷縷生氣。

盡管如此,嫣然仍然是憂郁的悲傷的,一個有著絕美身材的青春年華的女子,卻因毀容變成了一個丑陋的令人厭惡恐懼的人,她實在心有不甘。她做夢時夢見自己長出了鼻子,那鼻子是在那叢野薔薇下一點一點地長出來的,長得靈巧光潤,晶瑩挺拔,她以為是野蘑菇,誰知竟是一只鼻子,她欣喜若狂,匆匆地也小心翼翼地將它挖出,她把安在塌陷的鼻梁洞上,立即那鼻子就生上了,她跑到井邊,在溶溶的月光下照看,井水里,一張自己熟悉的俏麗無比的面容出現了,她喜極而泣,輕輕地觸摸自己的鼻子,誰知一摸,“啪”地掉到井里了,她傷心地大哭起來,及至哭醒,才知道是南柯一夢。

這個夢,讓她更傷感更悲哀,再也睡不著,想一陣,傷心一陣,哭一陣。這個夢,讓她絕望之中也生出夢幻般的希望,她是讀過大學的,知識畢竟廣闊一些,在成都讀書時,她知道那里有家全國出名的醫院,是可以做移植的,但要當時割下時再縫合,就是將自己的鼻子再移植。即使不能,他們也有不曉得啥材料做的器官,供教學用的,栩栩如生,至少看上去是真的。

夢是會使人如癡如醉、如癲如狂的,自此,嫣然沉溺于鼻子再生的幻想之中?,F在她是不能夠去成都的,她被監督勞動改造,請半天假都要左批右批,行動還限制在鄉里,不能走出半步的。況且,她還知道,那些醫院教學用的器官價格是很昂貴的,材料都是從外國進口的,而且,要量身訂造,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門嗎?

她決心攢錢。她原來是不太在乎錢的,人都活到這份上,還要錢干什么?她隨時把錢借給合作社里的人。他們知道她有錢,隨時在取匯款,況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是有箱底的。她也知道借就是理由罷了,再也要不回的,他們都很窮,不是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會“借”。娃娃生病嚴重了,才到衛生所看,要不沒命了,只得借錢;老人去世了,七湊八湊也湊不齊棺木錢,總不能軟埋,余下不足也只有“借”。她有些不舍,也有些樂意,聽著人家千恩萬謝的話,看著他們可憐巴巴的臉,她既高興又哀憐。

她知道,她人緣好,既有人們對她的同情,也與她的大方有關。但現在,她要攢錢了,為了那個渺茫的虛幻的不切實際的夢。她開始數錢、藏錢,在這個小石屋和后院里,藏點錢簡直是穩妥極了的。

有了夢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盼望,有了盼望生活就變得有些奔頭。出去勞動時,她看到山上有一種和人的膚色很接近的泥,她悄悄帶了些回來。這種泥粘性極好,鄉場上的匠人取來做些小公雞、小鴨子、泥口哨、泥娃娃在趕場天賣,價錢極便宜,娃娃買了,歡天喜地地玩得不亦樂乎。她把泥細細碾碎,反復揉搓,使泥柔軟綿長,她反反復復地捏,反反復復地研究,開始做的笨重粗拙、不透氣,捏薄了又不成型。在無眠的夜晚,她精神亢奮,一遍一遍地做,畢竟是勞苦之人,一整天的勞作使她做著做著就睡著了,手中的泥掉在地上,那個夢馬上出現在大腦里。這個越來越完整,越來越完美的夢,讓她在夢里哭,在夢里笑,青春靚麗的身姿,完美無缺的嬌好面容,總向一個模糊的虛幻的飄動的黑影奔去,總在要追著時跌入懸崖,又是傷心地悲慟著哭醒。

漸漸地,她做鼻子的技藝越來越嫻熟。她在泥里摻了面糊,還托人買來膠水,甚至將煮熟的糯米混在泥里反復舂,反復揉,終于做得超薄、輕巧、透氣、精致、逼真。她把它們擺在柜子上欣賞,想象著安上這種鼻子的模樣,但她也知道這只能是一種自我安慰,這種泥做的再逼真再細膩的鼻子,是粘不上臉,也沒有溫度、沒有血脈、沒有疼痛、沒有感知的,關鍵是安不上,只能任憑想象。

嫣然開始攢錢,也不再輕易地把錢“借”出去。人們發現她在錢上小氣了,借慣了錢的一些人開始對她不滿,更多的人覺得“借”的錢沒有還過,人家不再借也是應該的。

問題是她再也收不到匯款和包裹,她開始焦慮起來,憑直覺她感到那個匯款人出了問題,否則匯款將會繼續。

正像她猜測的,那個神秘的匯款人確實出了問題。供銷社門市的那個女售貨員因她而遭到批評,因她而受到處分,降了工資,她把這一切都遷怒于她,她在愛情上也受了挫,鄉里的劉書記拒絕了她,她把這一切都歸于那個丑陋的毀了容的女人身上。她發誓一定要報復她。她從匯款這件事入手,她費盡心思,找到鄉郵電所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說人家是正常的匯款,咋能查呢?她買了好些稀缺的東西送給這位女友,那年代,很多東西都只有供銷社的人才買得到。

費了很多周折,終于查清匯款的就是一個人,這個人盡管換了不同地方,但匯款單上的字卻是一樣的,她們不當偵探真是可惜了,連這么復雜的她們都弄清了,這就是那個絡腮胡縣長。

這就清楚了,一個堂堂的人民政府的縣長,干嘛要不斷給一個全縣出名的官僚、地主、大商人的女兒匯款?她的老爹不是被批斗死了么?她不是當了土匪的壓寨夫人又被送回來監督勞動改造么?他和她到底是什么關系?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也正是那個時候,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正在開展。這個到其他地方任職的絡腮胡縣長,啥事都要帶頭,他帶頭在縣里的會上發言,而那些發言也是他在工作中看到的一些問題。接著,風向逆轉,他作為被批判的對象,有人揭發了他的作風問題,就是和一個大商人、國民黨黨部書記兼商會會長的女兒勾搭的問題,本來是虛的難以落實的問題,正在這時,接到了供銷社那個女售貨員的揭發材料,他敵我不分,長期寄錢養情人,這當然是大問題,他被撤了職,戴了帽,送到原來任職的那個縣的一個勞改農場勞動改造。

作為農場,這個農場真的選得好,它不是在森林密布、沼澤遍野、野獸出沒、毒蛇橫行的地方,恰恰是在滿目赤黃、寸草不生的一片山地上。這個地方出硫磺、過去土法煉硫磺,把一大片地全煉得焦糊赤黃,連蟲蟲螞蟻都沒有。太陽出來,滿山遍野跳躍著赤黃色的火焰,辛辣的硫磺味,毒熱的氣浪,沒有一棵小草,沒有一洼清水,其煩燥、焦慮、絕望可想而知。

幾經周折,嫣然終于弄清沒有匯款再寄的原因,嫣然心如刀絞,痛楚莫名。她為和他的這段愛情深深地感動,也深深地哀痛,如果沒有被土匪擄去的變故,她自然不會毀容,也許他們能順利地走在一起。而為他毀容后他棄她而去,讓她萬般痛苦,心生怨氣。知道他暗中仍在匯款,她有些欣喜,也感到厭惡,這不過是他良心自慰罷了。

現在,知道他落難了,淪落到比她更悲慘的境地,她的心里涌現出無限的悲憫,涌現出無限的疼痛,也涌現出無限的情思。他的落難和她有很大的關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呵。她開始失眠,一夜一夜睡不著,想著和他的相遇,想著相處并不太長的點點滴滴,想著美好的堅守,想著突然的變故,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大起大落,悲欣交集……

嫣然決定去看在勞改的絡腮胡縣長,她為他寢食不安,六神無主,挖地都會挖到腳踝,走山路跌到深坎下面。村長怕她跌到崖下摔死,恰巧這些天正在崖上的那片地勞作,就特許她在家養傷。

她悄悄出門了,走的時候還是半夜,雞不鳴、犬不吠,萬物沉睡。她背著好多東西,都是那個年代稀缺的東西,憑票購買、攢起來的。包里有四斤白糖,有兩塊香皂,有幾對電池,有兩瓶酒,連火柴也是憑票買的,還有兩張毛巾等等,當然還有一截藍卡其布,縫一套衣服是夠的。很難想象,她是怎么積攢起來的,所有的東西都要票,并且票很少。

決定要走的那幾天,她最為揪心的依然是鼻子,那管圓潤的挺拔的晶瑩鼻子永遠永遠不在了,她知道他尤其喜愛她的鼻子,曾經輕輕地捏過它,親吻過它,那呼呼的氣息曾讓她心旌搖晃?,F在,如果他看見森森的黑洞,不要說美感,連嚇都嚇癱了,盡管是為他割的,但厭惡是人的本能,他的厭惡和恐懼也是正常的。

她知道戴著黑面巾能遮掩鼻洞,但臉上是平坦的塌陷的,他一定會感到怪怪的,盡管他見多識廣,畢竟他是被她美麗、挺拔、圓潤的鼻子吸引的,被美深深征服的。她想這次見面是艱難的,見過這次之后她就不再見他了。等攢夠錢,多多的錢,去成都,去上海,去大城市安裝個鼻子,盡管她不知道有什么材料,或者是人工植造之類,但她總覺得是可行的,哪怕不像親生的一樣自然熨帖,但讓人感到舒適美觀就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他在短暫的時間內不會厭惡,不會恐懼,留下遐想就行。

她做的鼻子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那是多少日子的反反復復、不厭其煩的結果。她的手指靈巧人更靈巧,做鼻子時滿懷深情傾注心血,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了,靈巧、通氣、輕薄、柔軟而不變形,安在臉上幾乎看不出破綻,難就難在無法固定。

托人買了一卷膠布,藥用的,只有衛生所有。她小心翼翼地試了幾次,終于把泥做的鼻子貼在臉上,雖然難看,終于有鼻子了。她用黑色布巾蓋上,那管挺拔的鼻子又隱隱約約地出現在臉上了,她的手顫抖了,心顫抖了,淚水潸然而下,她趕緊止住自己,怕淚水打濕膠布,打濕鼻子。

終于見到了,一切如她想象的荒涼和令人絕望,被硫磺浸染過的土地,比戰火過后還讓人憂傷。土地是被這群人深翻過了,但見不到一棵草,更見不到出土的禾苗。她不知道這片土地還能不能泛出綠色,綻放生機。

是在一間廢棄的土屋里見面的,那是過去煉硫磺的工人住的。當然有人“陪”著,這讓她不自在的同時也有些欣喜,她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可以見到日思夜想及心愛的他了,他們連單獨在一起,哪怕一會兒的機會都沒有,真叫人心酸。欣喜的是她和他是不可能近距離地接觸了,這就避免了久別重逢的激動。激動之后的接觸,他們可能會拉手、相擁,甚至親吻,那她最擔心的鼻子就會露餡了,難以接受的現狀和令人恐懼厭惡的鼻孔就會暴露……

“陪同”他的人冷冷地說有啥話趕緊說,只有五分鐘時間,隨即坐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兩眼鷹隼一般冰冷和凜厲地盯著他們。他瘦了,瘦得皮包骨,面色泛黃浮腫,臉上的胡子更加雜亂稠密,頭發也半白了,走路踉踉蹌蹌,哪還有虎虎生風、鏗鏘有力?看得出是營養嚴重不良??匆娝?,他疲憊蒼涼的眼里還是泛出一絲驚喜之光。他說,你怎么來了?路這么遠,你還找到了。她說,再遠再難找也要見到你,你還好嗎?他說,還好,放心,我會好好改造等著見你。她說,真的?你真的想見我?他說,時刻都想,你怎么戴著面巾?他的眼里出現疑慮,她知道他在問你不是毀了容么,她說風沙大,我有鼻炎……他說,鼻炎?不要緊的,看看醫生就好了。她說本來壞了,到成都醫好的。他滿腹狐疑,又盯著她的臉看了幾秒。她緊張得一身是汗,臉上的汗又泛出了,汗水在浸濕膠布,她太擔心膠布松開,“鼻子”脫落,她假裝擦汗,用手壓了壓膠布。她說這天氣怎么這樣熱,他說煉硫磺的地方比別的地方熱。

“陪”他們的人不耐煩了,說不要講恁多廢話了,沒有別的,就走了吧,看也看了。她感激地看了一下“陪”他們的人,她心急如焚,汗水出得更猛,她怕那個“鼻子”在關鍵時刻挺不住,啪地掉下來,她甚至聽到了鼻子啪的落地聲,她甚至看到“鼻子”粉碎的樣子,四面開花,玻璃碴子似的濺起傷心的漩渦,玻璃渣子似的開出泣血的花朵。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體力似乎有些不支,用手撐了一下桌面。她眼里是憂傷,是悲戚,是期盼,是渴望。他說,一定保重,不準出任何問題,等著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奪門而出,邊哭邊喊,你要挺住,我等你,我一定完好無缺地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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