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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賦格(中篇小說)

2020-07-14 08:49丁小龍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祖母眼神

丁小龍

第一賦格

你知道人為什么喜歡仰望天空嗎?

黑暗中,手機的響聲帶來了微光,照亮了我的藍夜。打開微信后,我看到了羽蒙發來的這個抽象問題。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離開床,走到窗前,拍了一張夜空的照片發給她??帐幨幍陌瞪谀恢须硽柚鴥深w星辰,如同朦朧之夜的雙眼。夜已沉睡,唯人獨醒。隨后,我收到了她發來的城市夜色,突然間意識到我們只是身處兩地的同一個人。

凌晨一點多了,而我卻沒有絲毫的睡意。也許是因為在城市生活太久的緣故,我已經不太適應鄉村的空夜。母親說我越來越生分,越來越像一個客人。也許,她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我是故鄉的陌生人,也是城市的異鄉人。我不屬于任何地方,而任何處所也無法庇護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感覺自己如同飄蕩在浮世中的塵埃,無根亦無花,無因也無果。但是,我又必須在形式上保持這種并不存在的親密感?;蛟S,這是一場關于告別的漫長儀式。

無法入睡,于是便翻出《林中路》來重讀。雖然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海德格爾晚期思想與語言轉向,但直到現在,我仍舊很推崇這位哲學巨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越靠近他,我越看到自我的渺茫與微弱。在通往終極思想的途中,我似乎看到了故鄉的幻影,而真正的故鄉是不存在的人間福地。躺在故鄉的床上,我卻有種強烈的不適之感。很快,我便放下書,沉入夢的王國。

第二天,在秋日的陽光下,我們圍坐在院中剝玉米。

大約從我小學五年級開始,每年秋末,全家人都會圍在一起剝玉米,說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話,這仿佛也成為一種家族的小型儀式。當然,在外求學的那幾年,我錯過了這種儀式,也錯過了某種儀式的洗禮。上一個禮拜末,母親特意打電話,讓我抽空回家剝玉米。雖然有千萬個逃脫的理由,但我還是不得不同意,因為這是重返心靈故地的重要方式。

期間,我把關于麋鹿與天梯的夢說了出來,卻沒有收到任何回應。祖母一邊剝玉米,一邊自言自語。大姐給她的兒子疊紙飛機。二姐的眼神中映出麻雀乏味的舞姿。父親抽著煙,六神無主地盯著地上的金光,而母親撥弄著手中的玉米粒,仿佛光的收集者。我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到自我的格格不入。我不再說話,而是細數手中的顆粒,將沉默裝入空殼。

沒過多久,祖母便打破了這種冷冰冰的壁壘,突然對我說,你爺也做過這個夢。當我開始詢問關于祖父的過往時,她的眼神突然生機盎然,如同枯木上長出了青苔。我從未見過祖父。在我出生前的很多年,他便死掉了。但是,在祖母的不斷復述下,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從未空缺,也不曾遠離。據祖母說,在孫子輩里面,只有我與祖父的神情最接近,外貌也最相似。不知為何,我因這種說法而歡喜榮耀。因為我經常會產生錯覺:另外一個我在別的時間與別的空間逍遙生活。也許,祖父便是另外一個時空的我。祖母談論祖父的一切,卻從未說過他的死。我們都知道這個話題是她的生活禁地。

正當大家沉默時,突然聽到了黎莉打來的電話。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她便用嘲諷的口吻質問道,吳勇,你是不是特喜歡你那破農村,待著都不想回來了吧?

我早已習慣她說話的方式,于是用最理性的語調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說家里的電腦突然出現了故障,打不開主機,而她所追的美劇正看到了緊要關頭。隨后,她用命令的口吻讓我立即回家。當然,我拒絕了她的請求。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便掛斷了電話。我明白,我們的婚姻早已經出現了故障,而我選擇了視而不見,自我欺騙。我和她結婚四年多了,除了擺婚宴請賓客那次以外,她再也沒回過我這個老家。我明白,她心里鄙視這塊窮鄉僻壤。

掛斷電話后,母親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情。我裝出快樂的樣子,謊稱是收到了兒子團團的電話。聽到團團的名字后,母親的眼睛似乎從混沌中生出了光。她放下手中的玉米棒,撣落手上的灰,之后便讓我撥通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黎莉,她很不耐煩地回應我。我把母親的要求告訴了她,之后,便打開了揚聲器,將手機交給母親。黎莉立即換了一個人,非??蜌獾嘏c母親交談,隨后便聽到了兒子咿咿呀呀的說話聲。通話最后,母親問黎莉什么時候帶團團回家。黎莉沒有任何遲疑,非常爽快地答應春節一起回來,并補充說最近忙于工作,希望家人理解。我明白黎莉不會帶兒子來這里,她所說的一切都只是托詞,但我又不能在母親面前挑明這一切。全家人又陷入各自的沉默,只能聽到從廣播中傳來的喧囂與躁動。

與她戀愛時,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們在本體論上的差別。那個階段,愛成為我們唯一的主題。我們躲在愛的避風港中,對隱形的暴風雨避而不談。結婚以后,當激情慢慢消退,問題的核心才慢慢浮出水面。她是城市戶口,家里的獨苗,從小到大都順風順水,父親是稅務局的領導,母親是國企職工,有著穩定的社會保障與地位。碩士畢業后,她非常順利地進入公務員系統,拿到了鐵飯碗。而我呢,出生農家,上面有兩個姐姐,父母都是靠天吃飯的農民,沒有什么人脈資源,也沒有什么社會背景。那時候,我常常面臨因為家境原因而輟學的危險。慶幸的是,我帶著這份恐懼與不安,悶頭學習,一直熬到了哲學博士畢業。更慶幸的是,我回到了長安城,通過層層關卡,最終被一所重點大學聘為教師,從而有了渴望已久的穩定生活與社會身份。然而,在身份的桎梏中,我越發感覺自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

結婚后,我們搬到了她父母送的一套新房中。房產證上只寫了她一個人的名字,而我仍舊只是一個寄居者。不是因為我想強調這種境遇,而是因為她時常以此來嘲諷我,要挾我,甚至恐嚇我,仿佛她的手上拽著我的命根。生活越往后走,我們的感情越是充滿了種種盤算和計較。我像是關在鐵籠中的鳥,失去了歌聲?;蛟S,我永遠也找不到自己的棲息之地。

晚飯結束沒多久,大姐夫便開著面包車來接大姐和外甥。他點燃了煙,和我閑聊了幾句,之后扮出布道者的神情,告訴我一些人生大道理,而我什么也不說,凝視著他的可笑。沒過多久,大姐打斷了他莊重的布道,笑道,我弟是博士啊,啥能不知道,還用聽你說教。姐夫將燃完的煙頭扔到地上,不服氣地說,只能說明他讀書多,你問問你弟,看他會不會攆兔。還沒等大姐開口說話,他便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盯著我。我搖了搖頭,回答道,我確實不會。他警惕的眼神才松弛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么事,哥下次帶你。大姐走了過來,讓我不要介意。我說,姐夫說得也對,我有太多不懂的事情。臨走前,大姐夫把剩下的半包煙遞給我,說道,不抽煙的男人不是真男人。我苦笑了一聲,接過了煙,望著無盡的夜,看見了白晝的幻影。

大姐夫和大姐離開后,整個院子也變得清冷寂靜。月光灑在二姐瘦弱的身上,為她披上了銀白色的羽衣。不知為何,我頭腦中回蕩著兒時的歌謠,也是二姐經常拉著我唱的那首歌謠。于是,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小時候在樹林中玩耍那樣。她轉過頭,看著我,沒有說話。那個瞬間,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冰冷月光。我知道,她有可能永遠不會和我說話了。很多次,我想要和解,想要解釋一切,但她用沉默鎖住了心。我明白,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怨恨這個家庭,厭惡這個村莊。吊詭的是,她選擇了無婚生活,選擇了留守在這個困擾她的逼仄之地。

小時候,我一直將二姐視為我最重要的朋友。只有在大人面前,我才叫她姐姐,而私底下,我直接喊她的名字。她比我只大一歲半,性格像男孩子,會爬樹、玩彈弓與捉蝎子。有一次,為了幫我復仇,甚至和另外一個男孩廝打。最后,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我撿起了地上的半塊磚頭,敲爛了那個男生的頭。要不是在父母的百般求情下,我和她肯定會被學校開除。也就是從那件事開始,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天然的隱形聯盟。曾經,我天真地認為這種聯盟攻不可破,堅不可摧。

回到客廳后,我陪父母看一部夸張無味的家庭鬧劇。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么可以交流,而噪音的存在恰好緩和了各自的尷尬。沒過多久,父親接到了一個電話。之后,他哼著小曲,帶走茶幾上的半包香煙與打火機,轉頭離開了家。母親對著電視機喊道,大半夜的又出去混,出去就別回家了!父親消失在夜色中,回應母親的只有電視上歇斯底里的劇情對話。

廣告時分,母親的眼神才從電視的織網中短暫脫身,對著戶外嘆氣道,每晚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喝死在外面就算了。隨后,她與我的眼神短暫相遇,流露出一絲懊悔。隨后,她起身離開了沙發,從柜子中取出一瓶白酒與兩個玻璃杯。她給我們各倒了半杯酒。像往常一樣,我們先是碰杯飲酒,接下來便是她的沉默與抱怨,她的無奈與絕望。每次談話的最后,她都會將自己生活的悲劇都指向父親。從小開始,我就習慣了她的這套說辭,但我無能為力,只能成為沉默的聆聽者。不到十點鐘,母親關掉了電視。我們回各自的房間休息。

回到房間后,我坐在床上,給黎莉象征性地發了一條微信。沒過多久,她便給我發了一張兒子坐滑滑梯的照片。我沒有再回復,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戀愛時期,我們已經消耗完彼此的愛。隨后,我把昨晚寫的一首情詩通過微信發給了羽蒙。沒過多久,便收到了她的回復。她和我非常理性地探討了這首詩歌。隨后,我們又聊了一些關于西方詩歌傳統的問題。整個聊天的過程,我心生歡喜,時間也因這種歡喜而變得急促短暫。兩個小時眨眼間便從指尖飛過。結束對話前,她給我發了一張與柏拉圖的合影,并且附上一句話:柏拉圖在鄙視人類。柏拉圖是我去年送她的一只布偶貓。她曾經說過,貓比人更值得信任。我不同意她的看法,卻找不到辯駁的理由。

聊完天后,我又陷入一個人的孤獨王國。

羽蒙是我的學生。如今,她已經讀到大四了,即將面臨著畢業。我們保持著一種非常親密的語言關系。我常常為此陷入一種道德困境,但是又一步步地將我推向喜歡她的深淵。記得那是大學的第一堂文學課,我讓每個學生說出自己最喜愛的作家及其理由。她給出的答案是尤瑟納爾,并且清晰地表達了自己對《苦煉》這部作品的鐘愛。那時候,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九月的風與光讓她的眼神變得更加澄澈明亮。也就是從那瞬間開始,我承認自己對這個學生有了特別的好感。這么久過去了,我仍舊記得她眼神中的那束光,而這也是大多數的人所匱乏的東西。我從未親吻過她,也沒有碰過她的手。我喜歡這種平靜的熱情,這種微妙的距離。

夜間,我在夢中聽到了魔鬼撞門的聲音。沉悶的響聲慢慢地擊碎了我的空夢。睜開眼后,眼前的黑夜壓在自己的身上,有種不適之感。打開臺燈后,身體中的黑暗也短暫消散,光照醒了我的藍夢。忽然間,我意識到那是父親的敲門聲,于是披上衣服,走入黑暗,去給他開門。

打開門后,我看到了父親扭曲可怖的臉,聞到了他身上的濃烈酒味。他喃喃自語,仿佛一種無人知曉的咒語。從小到大,我一直避免與他的眼神接觸。因為我總是能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我的恐懼與悲哀。我扶著他走了進來,也聽到他嘴里的話:我不回家,我也沒家。

他經常在酒后說同樣的話。我理解他,因為我也經常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與他不同的是,這種感覺在清醒時更加強烈逼真。我的家或許在別處,但別處并不存在于物質世界,只存在于絕對理念。扶著父親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在與內心的惡魔角力搏擊??斓椒块T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我,開始嚎啕哭泣。這是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然而我無動于衷,心中甚至有份冰冷的嘲弄。

過了一會兒,母親打開了房門,罵道:你還有臉回來,咋沒把你喝死。父親止住了哭泣,瞪著母親,沒有說話,但眼中是怨恨的火焰。這種恨意在多年前早已種下,如今開出了永不衰敗的野生薔薇。

再次回到房間后,夜已經裝滿了整個空間。關掉燈后,躺在床上,黑夜再次降臨于我的夢。在夢中,我似乎獲得了罕見的自由,走到一條沒有盡頭的夜路。不遠處的榕樹下,我看見有一個等待的人影。我有點害怕,想要沿原路返回,然而,身后的路卻沒有了蹤跡。沒過多久,我便與那個人相遇。驚奇的是,他和我相貌一致,只是比我蒼老很多。我問他為何逗留于此地。他說他無處可去,無家可歸。隨后,我邀請他同我一起往前走。他拒絕了我,說自己在等待。我問他在等待什么,他說他已經忘記自己在等待什么。我離開了他,沿著夜路向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向前走。突然間,我意識到那個人是我的祖父。當我轉過身后,卻發現他與樹都消失了。我內心是空蕩蕩的藍,什么也無法將其填滿。

早飯時,我把夢告訴了祖母。她笑了笑,說道,這是你爺想你了。我問這夢有什么含義。祖母說,你爺找不到家了。我原本想問該怎么辦,又把疑問咽回肚子。吃完早飯后,祖母把我叫到她房間。隨后,她從箱子里取出一個鐵皮盒子,盒子上鑲嵌著一對龍鳳。她把盒子遞到我手上,說道,這是你爺當年留下的金表,以后就是你的了,還有這是你、我和你爺之間的秘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我點了點頭,問道,為什么要現在給我?祖母說,我快要見閻王爺了,我經常夢到你爺,他等我等太久了。祖母平靜的語氣中有種威嚴的神圣感,而我只能接受她的這份饋贈。打開這個懷表后,我發現時針早已停止,而整個世界也仿佛因此停滯不前。

臨走前,我給父親偷偷地塞了一千塊錢。他苦笑了出來,沒有說什么話,將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坐在返城的高速公車上,我凝視著戶外的天空,梳理著自己紊亂的思緒。隨后,我抓拍了一張動物形狀的云朵。我把這張照片通過微信分別發給了羽蒙和黎莉。

第二賦格

晚飯結束后,我又獨自坐在書房里,寫一篇關于海德格爾哲學的文章。我承認,這位德國哲學家的理念已滲入我觀看世界的方式。也許,父親的評價是正確的,雖然我讀過太多的書,懂得很多理論。但是,我卻不懂得真正的生活。與我相比,祖母是更懂得生活真諦的人,盡管她并沒有受過什么教育。

凝視黑夜讓我遁入迷宮,而敲門聲打碎了這種迷思。我轉過頭,看見兒子圖圖站在門口,懷中抱著紅皮球,眼神中是純粹的明亮。我招了招手,他便跑了過來,坐在我的懷中,用手觸碰黑色鍵盤。他讓我陪他去玩皮球,而我對他說先要寫完手邊的作業。之后他便沖出我的懷抱,帶著皮球離開了房間。

我心有愧疚,無法凝神寫作。十分鐘后,我離開房間,走到客廳。圖圖坐在地毯上,玩著積木,而黎莉則躺在沙發上,一邊盯著平板電腦,一邊傻笑。我坐到圖圖旁邊,看他獨自搭積木,筑城堡。我在他專注的眼神中看到了我的模樣。沒過多久,他便搭建好了一座彩色的城堡。我拍了拍手掌,然后抱起他,親吻他,以示鼓勵。沒想到的是,他的腳碰到了城堡,小心翼翼所建筑的一切在瞬間崩塌。圖圖坐在地上,蹬著腿,讓我賠他的城堡。我蹲在地上,打算幫兒子重建城堡,然而黎莉的一句話破壞了我的興致。她用嘲諷的口氣說道,你還是看書去吧,啥都不會。我想要辯駁,又無力辯駁。她的眼神中浮現出了某種蔑視。隨后,她放下平板電腦,抱著兒子,唱著歌謠。孩子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我再次回到房間,將世界擋在了門外。我獨自坐在房間,面對眼前的文檔,銜接不上剛才的思路。于是,我一口氣喝掉了剩余的半杯可樂??蓸分械奶妓嵛兜滥軌蚨虝旱刂斡倚闹械慕棺?。隨后,我打開手機,給羽蒙發了一條微信,約她下午一起喝咖啡。大概過了十分鐘,便收到了她的回復——兩張她趴在桌子上的自拍照。隨后,我們便定了約會的具體時間與地點。放下手機后,我又看了她的照片,喜從心生。隨后,我便刪除了我們的聊天記錄。我所進行的是一場危險的感情游戲,但我不知道如何終結它——她是我的心癮,我卻不知道如何去戒掉。整個世界是苦的,而只有她是甜的。帶著心中的甜,我又突然找到了剛才斷掉的思路,很快便掉入思想的漩渦。

等從漩渦中出來后,已是夜里十點鐘了。我站了起來,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門。岳母正在哄圖圖睡覺,而黎莉依舊抱著平板電腦,眼神中是淺薄的迷惘。我想要說句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此,我只能獨自體會這種被囚禁的自由。戀愛時期,我們總有說不完的情話,走不完的夜路,看不完的電影。這幾年來,我們的話越來越少,而路也似乎走到了盡頭:我們更相信手中的智能機器,內心早已灌滿了銹鐵。我們疲憊,又假裝微笑。晚上睡覺時,我從背后抱住了她,而她挪開了我的胳膊,選擇獨自沉睡。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我們并不屬于同一座夜海方舟。

第二天上午,我連續講了兩個小時的西方文學史。午飯結束后,我獨自去了學校圖書館,翻看了一些外文期刊,查找了一些學術動態。只有與書相處時,我的心才暫時找到棲息之所。兩點整,我又再一次出現在另外一個班的課堂上,這次上的是基礎寫作課。雖然我的專業是哲學,卻被分到了文學院工作。其實,我還是有點慶幸來教文學。如果研究哲學,又去教授哲學,這種純粹的思考狀態可能會把我逼瘋,而文學則會沖淡這種對絕對問題思考的逼問感。我承認,我不是哲學的圣徒,而是哲學的囚徒。

下課鈴響后,我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包離開了教室。戶外的空氣也因自由而顯得開闊明朗。我走出校門,走向洛神咖啡館。那里也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走進后,我的目光很快便捕捉到了她神情中的微光。她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翻看一本書,戶外的光透過藍色紗布后閃出碎水晶的形狀。直到我坐在她的對面后,她才抬起頭,清面含笑,說,你先點個喝的,我馬上就把這章看完了。我點了點頭,隨后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抿了兩口咖啡后,我便凝視她驚心動魄的美。這么久過去了,我仍舊不敢觸碰她的美,但偶爾相見,滿心愉悅,也是滿心徒勞。她正在為考研做最后的沖刺。她專注讀書的神情凝固了她的美,有著精工細鑿的建筑感。大約二十分鐘后,她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來,與我的目光相遇。那一瞬間,我回避了她眼神中的光芒。隨后,我們像往常一樣,拋棄了塵間的煩惱,暢談文學藝術與電影哲學。接下來,我們又陷入各自的沉默國度。離開咖啡館之前,她向我坦誠了一件事情:她已經有了新的男友,不過是在上海讀書的工科男。說完之后,她又問我是否介意這件事情。

我笑了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離開咖啡館后,我獨自走到學校的停車場,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喪失感。車開動后,我打開了音響,Leonard Cohen的《Famous Blue Raincoat》沖散了空間中的陰郁逼仄。我哼唱著歌曲,迎著眼前的城市風光,慢慢地擺脫了肉身的沉重??斓叫^時,我突然改變了主意,于是換了方向,掉了車頭,沿著公路向南方駛去。不遠處的秦嶺似乎有召喚我的聲音。

等我上路時,夜將白晝慢慢染黑,山的輪廓也漸漸地被黑暗吞噬。我將車上的音樂換成巴赫的《賦格的藝術》。鋼琴的聲響切割著空夜的寂靜。在夢里,我經??吹降亩际撬{色的世界圖景,而只有賦格這種藝術形式能夠短暫地消解我內心無法言說的憂郁。我經常夢想著自己能夠寫一本書,以賦格的形式來闡釋我對世界的認知。然而,這只是偶爾的幻想,我從未真正地將其付諸于行動——我經??梢月牭叫牡椎男?,但我既不是創造者,也不是演奏者,而更像是理念形式的樂器。

距離城市與人群越遠,我的心卻反而越發清澈明凈。剛經過一個村落時,電話的響聲闖入我的世界,擾亂我的平靜。那是黎莉打來的電話,鈴聲中攜帶著某種催促命令的口吻。放到平時,我會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去接聽她的電話。然而這一次,我只想要絕對的安靜,不想與任何人產生關聯。沒過多久,她又撥來電話,鈴聲如同監視我的隱形獄警,讓我無處可逃。于是,我直接掛斷了電話。為了擁有絕對的私人空間,我關掉了手機,將音樂換成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我太熟悉這首曲子了,甚至可以跟著節奏哼出整個篇章。夜晚像是沒有翅膀的隱形巨鳥。

很快,車子便沿著路深入山的核心,而山里的空氣也驟然變冷。作為肉身的自己正在被一種暗物質悄悄吞沒,而作為靈魂的自我卻顯得越發清冷凌冽。整條路上,只有偶爾的燈光車響與夜梟鳴叫,我有點害怕,有點對未知的恐懼,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清冷氣息。我想,要是此刻沖出山路的欄桿,掉入山谷中,肯定不會有人發覺我的死亡,而我也不再會有焦灼與恐懼。也就是在這個覺醒的瞬間,我突然有種想要去赴死的沖動,想要以此來告別塵間。然而,理智在最后關頭扼住了沖動的魔鬼。隨后,我保持著足夠高的警覺,靜心凝神地開車,不想讓山夜擾亂了我的心。

隨后,我將車停在了一家山間餐廳的門前。點了兩樣菜后,我便坐在星空下,聆聽山間萬物的音響。我抬起頭來,與眼前的黑夜長久凝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那個瞬間,我的心不再焦灼與漂泊,似乎找到了永恒的歸處。我知道這種永恒只是一種幻覺,而我也注定會因幻覺而漂泊終生。我看到了夜色深處的深藍,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

兩個小時后,我開車出了秦嶺。

等待綠燈時,我打開了手機,隨后便收到黎莉發來的五條信息。字里行間,我已經讀出了她語氣微妙變換:從平和,到質問,再到最后的威脅:你要是不立即回我的信息,就請滾出我的家。這樣的威脅我已經聽過了很多遍,但我并沒有麻木,仍舊可以體會到語言背后的刺痛。我撥通了她的手機,沒有人接聽。隨后,我再一次撥通了她的手機,收到的卻是她拒接的回應。我心神不寧地開著車,生怕與前方的車相撞。等紅燈時,我又撥打了岳母的手機,很快便聽到她的聲音。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岳母便告訴了圖圖發高燒,讓我立即去兒童醫院。掛斷電話后,我加快了回城的速度,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兒童醫院后,我撥打了岳母的電話,過了一會兒便找到了他們的具體位置。岳父抱著圖圖,而岳母和黎莉坐在他的兩旁。圖圖的眼神昏迷,從輸液袋里慢慢掉落的液體如同時間的陣腳,發出滴答的催促聲。我正想要解釋,但黎莉蔑視的眼神封住了我的嘴。岳母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悅,而岳父疲憊的眼神中也深藏著責備。我不知道該如何舉動,只能站在他們身旁,接受無言的審判。

出了醫院后,他們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一起坐岳父的車回家,而我像是被他們孤立的孩子,只允許站在遠處,觀看他們的游戲?;氐郊液?,黎莉把熟睡的圖圖放到了臥室。之后,她冷著臉坐在我的對面,而岳父與岳母則坐在她的兩旁,眼神中是不解的冷漠。長達三分鐘的沉默后,黎莉終于開口責難。她首先質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要關機。我如實回答。聽完后,她冷笑了一聲,說,你騙誰呢,肯定是和哪個女的約會去了。我搖了搖頭,以示否定。也許,黎莉早已看出了我心中的不安,她堅持要檢查我的通訊記錄。岳父說了兩句圓場的話,想要以此擊退她心中的沖動魔鬼。還沒等她開口說話,我便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她知道我手機的密碼,帶著質疑的眼神,翻看我的通訊記錄、微信與相冊。隨后,她便把手機扔到茶幾上,面帶嘲諷地說道,刪得比我查得還快。這一次,她眼中的蔑視觸怒了我。我站了起來,對她喊道,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伙。她冷笑了一聲,說道,那你走吧,房子不是你買的,家里也沒有幾樣東西是你買的。岳父在一旁拉住了她,阻止她洪水猛獸般的詛咒。

我沒有說話,而是收好手機,帶著包,離開了這個家。

下樓后,外面的冷空氣鉆入我的肺部,發出轟隆的金屬聲。整個黑夜像是沒有爪牙的惡魔,而我無處可逃,無路可走,仿佛被四面八方的黑暗所捆綁。忽然,手機鈴聲響了,原來是岳父打來的電話。接通之后,他讓我在小區的正門口等他,想和我好好談一談。沒過多久,他開著自己的車,出了小區。隨后,我便坐上他的車,駛向黑夜的烏托邦。

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聆聽著城市的寂寞呼吸。我不知道他要將我帶向何處。奇怪的是,我在他的表情中卻看到了我自己的迷失。雖然平時與他沒有太多的交流,但是,我一直覺得我們是某種意義上的同路人。

很快,車子在城東的紫薇花園小區地下室停了下來。隨后,他帶我去了他的住處。我忽然意識到他很早之前就在外面建立了另外一個小家。

打開房門后,我便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那個女人。她比我想象中的要蒼老,臉上卻帶著幾分紅暈,眼神中的溫柔雖疲憊,但真誠懇切??吹轿抑?,她臉上流露出些許尷尬,但笑容很快便遮掩了她的不安。隨后,她放下手中的佛經,給我們端茶倒水。岳父指著我,對她說,這就是我那個女婿,是個博士,學問特高。之后,他又對我說,她就是我的那個朋友,以前是唱歌的,現在學習做美食。我點了點頭,與她握手,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很久之前,我便知道岳父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但他和岳母并沒有因此離婚,一直保持著夫妻的名分。這件事情早已成為這個家庭公開的秘密,而岳父一直恪守他對兩個家庭不同的職責。我們面對面坐著,喝了很多白酒,說一些閑話。隨后,他通紅的臉突然變得嚴肅,告誡我要好好地照顧他的女兒,要多體諒她。我點了點頭,心中泛出無法消解的苦澀。

晚上,我睡在他家的客房,隨手翻了幾頁床頭的《西藏生死經》,便遁入夢境。在這個藍色的夢中,我不斷地向前奔跑,而后面是追趕我的聲音。當我跑到湖岸時,那些喧鬧的聲音已經消失。我坐在湖旁,觀看一群翩翩起舞的白天鵝。正當我入迷時,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天鵝們便立即從眼前消失。還沒等我站起來,便被周圍的巨大力量所捆綁。四個黑衣人用鐵索將我綁住,之后便把我抬到白色船上。我想要喊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看到黑衣人的眼神,卻抓不住他們的神情。船到中央時,他們把我舉了起來,扔進湖中,慢慢下沉。奇怪的是,我在水中可以自由呼吸,身上的鎖鏈也斷了,甚至可以看到天鵝們的幻影。

夢醒后,我看了看表,已經凌晨三點十五分。我坐在黑夜中,無法入睡,回味著天鵝們的舞蹈。隨后,我打開燈,把夢變成文字,寫在手機的備忘錄上。我打算把這個夢分享給羽蒙,在最后關頭,我又立即打消了這種交流的念頭,將自己安放在絕對精神的黑暗巖洞。

第三賦格

當我們再次相見時,她已經被時間剝奪了說話的權利。我坐在她身旁,握住她枯萎的手,試圖給她以力量。她并沒有回應,無神的眼神中似乎有無盡的言語——這些言語因為沉默而放大了聲響。

他們很快將祖母從醫院拉回家,放到床上,等待終結的時刻。

回到家的那一刻,她眼神中的光也消散了,整個人的臉上像是鋪滿了灰燼。我期待奇跡的降臨。我是多么渴望再次聽到她說話,聽到她呼喊我的名字。哪怕只有一句話,我也心滿意足。因為,我無法克服心中的內疚與自責。住院的前一天,她讓父親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看她,說是有重要的事情交待。然而,我用一個小謊言搪塞了過去。因為那時也臨近寒假,隨后會有大量的時間陪她。但是,我錯了。我錯過了她生命中的重要時刻。等回家時,我發現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已經無法說話了。她的眼神中裝滿了遺憾與失望。

她躺在床上,偶爾會咿咿呀呀地哭泣。除了大姑媽之外,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家人們輪流照看她,陪伴她,但她卻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沒有人會提起死亡這兩字,死亡的氣息卻籠罩在這間并不寬敞的房間。每次進入這個房間,往事的煙云便斷斷續續地浮現腦海,揮之不去。

祖母共有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我的父親是她最小的兒子,從小體弱多病,也因此得到了最多的關照。據我的兩個姑媽所說,祖母從來沒有打過父親,甚至連一句重話也沒有。與此同時,祖母對其他兒女卻相當嚴格,甚至可以說是一位相當霸道的母親。祖父去世以后,她更是將這種強烈的控制欲推演到極致——她會追問他們每個人私生活的細枝末節,命令他們必須按照她的心思行事,也不允許任何質疑的聲音。子女們各自成家之后,他們既害怕她又嫌棄她,尋找各種理由搪塞她,躲避她,甚至拒絕她。但是,她始終放不下心中的恐慌——她害怕他們會離她而去,害怕自己會被孤立被遺棄。她把子女們管得越緊,他們躲她躲得越遠。每次與子女們發生激烈的沖突后,她都揚言要去死,但她從未踐行自己的誓言。

事情的轉機在多年前的某個冬天。那一天,孟莊被多年不遇的大雪所圍困,而祖母則與大伯母因為白菜的儲藏問題而發生了劇烈的爭吵。情急之下,大伯母將祖母推出門外,隨后將大門緊鎖。祖母在外面罵了幾句,之后便轉過頭,打算去二伯家。還沒有走幾步,她卻沒有踩穩腳,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她躺在雪地上,看著紛紛而落的雪花,突然看到了死神的降臨。于是,她用盡體內的所有力氣,呼喊著大伯的名字。慶幸的是,大伯母及時地開了門,也及時將她送到了醫院。那次,她的腿部骨裂,伴有輕微的腦震蕩。

那個冬天,她住在大伯家養病,家里人輪流去照顧她。在恢復的過程中,她幾乎和別人沒有交流,眼神中映出了世界的灰色圖像。所有人都以為她熬不過那個寒冬,甚至為她準備好了棺材和壽衣。然而,她挺了過來,灰蒙蒙的氣韻上慢慢地出現了光亮??祻椭?,她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過問子女的家事,更不會與人爭執吵鬧。她突然縮在自己的皮囊中,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整天對著空處沉默發呆。慢慢地,子女們對她越來越親近,愿意把心底的困惑告訴她,而她只是聆聽,從來不給意見或評價。她用她的沉默收攏住子女們的心,凝聚了整個家族的脈絡。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她經歷了怎樣的內心風暴,讓她徹底地變成另一個人?;蛟S,她確實見過死神的模樣,聽過死神的布道。此時此刻,我特別想和她說話,告訴她我心中的恐慌與畏懼。然而,她躺在床上,肉身干癟,眼神迷離,無法說話。我祈禱奇跡的降臨,又對奇跡不抱任何希望。

這個寒假,我原本想把兒子圖圖帶回老家過年。黎莉剛開始同意了,但聽說祖母重病的消息后,便堅決否定了我的計劃。她的理由非常簡單,也讓人無法辯駁:她不想讓年幼的兒子過早地看到死亡的面貌。當問到她過年能否來我家時,她故意流露出為難的表情,之后便說,到時候再看,我盡量回去。我知道,這又是一個否定的答案。她看不起鄉村生活,鄙視農村風情,而這一切鑲嵌在她很多的生活細部。也許,我們就是兩條不同世界的河流,而我們的相遇便是一場錯誤。所有的河流都歸于大海,但是,那片最后的?;蛟S只是不存在的幻象。不知道為何,在她推托之后,我突然對她說,你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她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那個故鄉,我寧愿不要。

我一直在思索她所說的這句話。當我走在河岸,看著凝滯不動的河流時,忽然明白,原來我也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我所謂的故鄉只不過是一堆符號所堆砌的意義幻象,而具象的故鄉早已面目全非,無從辨認,也無法拼湊。

與故鄉的物景相比,故鄉人的變化更讓我觸目心驚。不知為何,我發現他們和這個村莊都突然衰老了,每個人的眼神中都染上了灰蒙蒙的塵埃。即便是幼童的眼神,也不那么純粹明亮,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預示著某種歷史的終結。

回家后,我專門去找了兒時的玩伴阿羅。他是我小學時代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們一起抓黃鼠狼,玩彈弓,偷麥子,逃課。小學畢業那年,我倆經常去河邊的樹林玩耍。他教會了我如何爬樹。后來,我們經常會坐在樹枝上聊天唱歌,聽鳥看云。他曾立誓要離開孟莊,去更遠與更大的地方,而我對于未來并沒有清晰的認知。上了中學后,我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淡漠。高中畢業后,我們便斷了所有的往來。后來,我上大學,一直念到博士,最后在大學當老師,而他則去了南方,換過幾家工廠,做過不同的零工,后來在花城結婚生子,重新扎根生活。每年春節,他都會回孟莊過年,而我們都心照不宣,對彼此視而不見。即使相遇,也是點點頭,佯裝陌生。但是,我突然特別想了解阿羅如今的現狀。于是,我并沒有事先打招呼,而是直接去了他的家。

走進門后,看見他正蹲在地上收拾煤炭??匆娢业臅r候,他的眼神中突然升起了惶恐與驚愕,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煤炭。他站了起來,背微駝,沒有說話,而是愣在原地,影子消失在煤炭堆。隨后,他轉過身,去了屋子,將他的兒子和我撂在院子。我在他兒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我們的童年時代。

沒過多久,他便從屋子中出來了,換了一身潔凈的衣服,手上的黑煤渣被未干的香皂泡沫所替代。掛在他臉上的笑與他眼神中的驚慌相互抵觸。隨后,他邀請我去他家的客廳喝茶聊天。我們并沒有說太多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時間的高墻。我們總是說過往的共有記憶,而對未來避而不談。更多的時候,我們都是在沉默,都在心中尋找詞句。電視機上所發出的嘈雜聲正好掩飾了我們心中的不適與尷尬。在我臨走之前,他說自己不會再去南方打工了,他永遠也不會離開孟莊了。我問他其中的原因,他說他太累了,外面的世界太沒有安全感了。我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因為我明白一切都歸于無意義的漂泊。從他家走出來之后,我確定以后再也不會去驚擾他的新生活。

臘月二十八日,還未起床,我便聞到了暮雪的氣味。殘留在體內的余夢在醒來的那刻便煙消云散。我躺在床上,聽著斷斷續續的炮竹聲與孩童們的追逐吵鬧聲。更多的時候,外在世界都因雪的沉默而消音。然而,我可以聽到雪沉默的歌唱——此種沉默包含了萬物的聲響。舊年歷快要被翻過去了,而我對新年并沒有期待與寄托。這與我小時候的心態截然不同,那時候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過年,那時候總會對未來充滿奇思幻想。童年時代是透明而晶瑩的玻璃王國。如今,玻璃已經破碎,王國已經解散,而我只能看到無法捕捉的破碎之光。

打開房門后,風將雪味灌入體內,發出轟鳴。深吸一口氣后,內心世界的恐懼也紛紛而落。走出房門后,我看到了四只麻雀抖掉身上的塵雪,飛到不遠處的棚屋。這些麻雀與我小時候所捕捉的麻雀沒有什么區別。最大的區別就是那只在籠子里的麻雀很快便死掉了,而我將其埋在了花園的月季樹下,成土開花。而如今,那座孤獨花園也消失在記憶的暗礁。我走出大門,看見二姐正在清掃門口的雪。她的身后又落下了一層薄雪。我從門口拿出鐵锨,幫她鏟雪,與她一同對抗寒冷。她依舊拒絕和我說話,始終將我視為透明人。我始終無法適應這種透明的角色。

初中畢業后,二姐再也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去南方打工,而是通過大伯的介紹,到鎮上的造紙廠上班。那時候,她很愛我,總會偷偷地給我零錢,鼓勵我好好讀書,并且立下誓言——答應會供我讀完大學。那時候,我也特別信任她,會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訴她,甚至會把寫的情書先拿給她審定。

然而,世事難料,命運亦無常。有一天,一個面相兇悍的中年女人,領著壯實男人闖入我家,跟在他們身后的是一群看熱鬧的閑人。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正圍繞著飯桌吃大燴菜。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那個胖女人已經闖了進來,將二姐從座位上拽了出來,緊接著便是幾個響亮的耳光。父母和大姐起身去解救二姐,卻被那幾個男人攔擋。我拉住祖母的手,躲在她的身后,不知該做些什么。隨后,胖女人揚起嗓門,痛罵二姐是狐貍精,是勾引男人的婊子。臨走之前,她恐嚇我父母管好自己的女兒,否則全家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之后,我才知道胖女人是廠長的媳婦,而二姐為了錢,做了越軌的事情。自此之后,二姐的壞名聲帶著爆炸時的煙火味,傳到了孟莊的各個角落。他們在明地里躲著她,暗地里嘲弄她,詛咒她,侮辱她,而我們家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她說話。我原本以為她會就此離開孟莊,永不回頭。相反,她卻選擇留在孟莊,選擇與自己的恥辱,與他人的嘲諷長久共處。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一邊,給我錢,讓我去買書,而我把錢扔到了地上,喊道:我才不要破鞋的東西。聽到我的話后,她先是愣住了,接著轉頭痛哭,跑回自己的房間。也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她將我推出她的世界,沒有和我再說過半句話。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說出那樣殘忍冷酷的話。很多次,我都站在她的面前,向她道歉,懇求她的原諒。然而,她對我始終采取回避與拒絕的姿態。后來,我放棄了這種努力,但愧疚的利刃始終懸掛在心間。

奇跡發生在這個有雪的清晨。掃完雪后,她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眼神中帶著雪的寒意,而我舉手無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她對我說,過完年,我就離開這里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又補充道,是在浙江的一個服裝廠,鄰家明英帶我一起去。我問她有沒有想好。她說,我太討厭這個破地方了,早都想離開了,還有,據說那個服裝廠就在大海附近,我太想看到大海了。不知為何,原本在心中積攢了太多的話,而我卻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大雪仿佛此刻封住了所有的路,而我們不知該去往何處。我們在雪中沉默了片刻,隨后便各自分開,回到各自的空殼。

除夕夜,整個孟莊都陷入辭舊迎新的狂歡中,各家各戶陸陸續續地放起了鞭炮,聲音仿佛來自天空這頭巨獸的疼痛嘶吼。父親并沒有準備煙花炮竹,而是和伯父們坐在客廳,一邊劃拳喝酒,一邊吹噓打賭。自從祖母被拉回家后,他們兄弟幾人每天晚上都會聚在一起,要么打牌賭錢,要么喝酒閑聊,沉默與怨懟散布其中,像是無法被驅逐的陰影。他們用這種方式陪伴他們的母親。令我驚奇的是,他們對祖母的記憶存在很多偏差,甚至是矛盾與抵牾。與此同時,他們對祖父只有只言片語的回憶,然而祖父是我們這個家族背后的幽靈。我喜歡聆聽那些往事,因為那是我人生的某種序曲。

這些日子,父親每天晚上都不離家,夜夜守在原地,等待終結時刻的降臨。偶爾,他也會酩酊大醉,臥在沙發上,詛咒一切。但是,母親并無抱怨,而是聽完他的咒語后,再去打掃他吐出的穢物。

在我的印象中,祖母與母親的關系一直不錯,只是偶爾會出現劍拔弩張的時刻。很久之前,祖母在燒炕的時候,給下面填了太多的玉米芯。結果,兇猛的火焰透過裂縫,燒到了上面,點燃了褥套,發出了陰郁嗆人的氣味。慶幸的是,火獸還未開始張牙舞爪,便被父母用幾盆水澆滅擊退。祖母站在墻角,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而我則拉著她的手,擋在她的身前?;鸨粷矞绾?,母親無法遏制心中的怒火,將祖母趕出了家。兩個月后,她帶著我,親自去大姑家,說了很多好話,又將祖母領回了家。在我的記憶里,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們就再也沒有紅過臉,后來甚至如同親生母女。這段日子里,母親每天晚上都會抽出一段時間來陪祖母。她拉著祖母的手,訴說著生活的苦澀與艱辛,自己的忍耐與焦慮。祖母躺在床上,眼睛緊閉,呼吸平緩而稀薄。母親不像是交談,而像是祈禱,甚至像是懺悔。

有時候,我也會陪著祖母。剛開始,我很不適應她的沉默,甚至有些害怕她冰冷枯萎的神情。后來,我接受了這樣的事實:祖母已經站在了生死河上的那座大橋,駐足凝望,細思凝神。與她相處時,我會獲得某種平靜,就像做一個不斷向海底沉入的空夢。與母親不同的是,面對沉默的祖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我用沉默陪伴著她的沉默。有時候,坐在她的身旁,我會重讀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遇到好的章節,我會朗讀給她聽。在我小時候,她經常給我講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她雖然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甚至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但是,她對生活的理解比我更加透徹寬廣。我所讀過的書開拓了我的視野,卻沒有增長我的生活智慧。但是,我離不開書,因為它們是我精神最后的避難所。

在舊年最后的時刻,外面的喧囂聲升到了頂點。我走出家門,仰起頭,看見絢麗的花火點綴暗冷的夜空。我沒有絲毫的快樂,因為短暫的花火之后,便是永久的塵埃。電視上的零點鐘聲響起時,我的心低到了塵埃之下,開出花朵。手機上全是群發的祝福,而我一個也不想回復。鐘聲過后,我收到了羽蒙發來的信息,是一張她站在夜空下的照片。不知為何,我也沒有熱情去回復她。

舊年過去后,祖母并沒有迎來新的氣象: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脈搏也越來越稀薄。但是,她偶爾會喊出聲音,仿佛有未完成的夢,有未履行的諾言。親戚們來拜年的時候,都會和她說話,都送她祝福,但臨走時,他們都會問我父母是否把葬禮已經準備妥當。大姐夫當著祖母的面,毫不回避地說,等我婆走了,咱這個大家族也就散伙了。家人們面面相覷,默認了他的說辭。大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便拽著他走出了房間。

初六晚,我和堂兄們一起喝酒閑聊。真實情況是,我們幾乎沒有什么共同話題,他們所談論的恰好是我所躲避的話題。絕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在聆聽,都是在喝悶酒,都是在試圖驅逐心中的惡魔。自從博士畢業后,我便戒了酒,不再與人深談。然而這一次,我卻突然對酒味著迷,越喝越無法止控,這或許是心魔在體內發出吶喊與召喚。后來,我趴在桌子上,頭腦轟炸,有種想要哭泣的沖動。隨后,我從板凳上滑落下去,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憂郁和恐懼。于是,我蜷縮著身體,開始哭泣,心中的惡魔發出嘲弄般的笑聲。堂哥們把我拉了起來,將我送回了家。

黑暗中沒有光,我只能靠著直覺摸索而行。我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將經歷什么,或是深淵,或是荊棘,亦或是窄門。我走了太久又太遠,始終走不出黑夜的囚籠。我已筋疲力盡,卻不能停止徘徊,也無法凝神對望。有兩個聲音在輪番喊著我的名字,我站在原地,大聲地回應著他們?;鹧骝屪吡宋疑砼缘暮诎岛?,我才看清楚他們的臉。祖父與祖母站在我身旁,告訴我不要害怕,他們將要帶我離開這片無光之地,帶我回家。祖父將火把交給了我,隨后,我們便一起向黑夜的深處前行??吹焦獾乃查g,我欣喜若狂,卻發現他們已經消失了。于是,我不得不獨自走剩下的夜路。

母親的哭聲將我從夢境中拉了出來。原來,祖母在曙光快要降臨時,撒了手,斷了氣,與塵世的一切都不再有瓜葛。我站在祖母的身旁,想要再次拉住她的手,最后又放棄了,因為我不想讓她再有任何眷戀。她躺在床上,臉上的痛苦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極樂般的安寧。伯父伯母們很快便趕了過來,深沉的寧靜也被他們的哭聲所敲碎。我回到房間,戴上了祖母送我的那個懷表。表早已停止走動了,而我聽到了時間在我體內的劇烈轟響。

當他們用白色被單罩住她臉的瞬間,我世界的一部分也因此而消散終結。我打開了手機,發現今天剛好是立春,而冬天的呼嘯聲響徹在心中的荒原,成為靈魂的主體。

第四賦格

當我在圖書館閱讀一本研究哈貝馬斯晚期思想的論著時,突然收到二姐通過微信發來的一張照片: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披著海藻般的頭發,光著腳,站在海灘,與眼前藍鏡狀的海相互凝視。還沒等我來得及回應,又收到她的文字:夏天的大海最美,下午去海島游玩。原本有些想法與她分享,然而,我只簡單地回復了一句話:你最美,好好玩。

去南方后,二姐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寡言冷漠,仿佛是大海的暗涌擊碎了囚禁她的鐘形罩。她不再提及過往的半個字,而是積極地與我分享她的當下與未來,她的困惑與快樂,而我也扮演著最耐心的聆聽者。我們仿佛又回到了純真的少年時代。只不過,我們的角色發生了顛倒:我成為那個隱藏在微笑背后的沉默者。不知為何,我已經喪失了向他人訴說的欲望,寧愿獨自消化所有的境遇。但是,我喜歡二姐所分享的一切,仿佛能在她身上看到我的另外一種人生。

她說服裝廠的工作特別枯燥,人就像機器一樣勞作。但是,她卻能在枯燥的時間中體會到某種暢快的自由。工作之余,她開始讀一些閑書,開始重新拾起英語。她說她所在的工廠是中外合資,如果英文過關,甚至會有機會去外國做勞工,見識更大的世界。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才剛剛起步,有更大的海洋等待她去遠航。我不愿意給她潑半點涼水,或者是列出一些關于這個殘忍世界的種種冰冷法則。相反,我支持她的那些關于未來的虛幻想法。我甚至有些羨慕她的生活。經過長久的黑暗苦煉,她的人生開始折射出幽幽微光。與之相比,我心中的微暗之火卻在黑暗中逐漸失光失熱,湮滅成埃。

放下手機后,我又開始研讀手中的學術著作。這些形而上的思考并沒有讓我更好地理解生活的本質。相反,陷入抽象的理念越深,我對鮮活的生活越無法理解:表象是深淵,而本質是深淵的幻象。我無處可逃,寧愿以幻象為生。

晚上回家后,我把二姐在海邊的照片遞給黎莉看。她放下手機,冷笑了一聲,然后說,還不錯,就是人和大海不相配。隨后,她又低下頭,盯著手機,刷看微博。又一次溝通失敗,而她拒絕的姿態越發顯得冷漠殘忍。也不知從哪個時點開始,我們的關系已經變味:她不再翻看我的手機,不再過問我的喜怒哀樂,也不再與我分享她的所見所聞。

面對她的冷漠,我選擇了回避。但這一次,我想和她把心結全部打開,想要尋找所有問題的泉源。于是,我輕聲地問她,什么叫人和大海不配。她盯著自己的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游滑,沒有說話。我提高了聲音,再次問了同一個問題。她抬起頭來,瞪了我一眼,然后繼續玩手機。我被她臉上的輕蔑所激怒,于是站起身,從她手中奪走了手機,又把那個問題重復了一遍。她沒有站起來,只是冷冷地說:既然如此,我就實話實說,我對你家人的那些破事不感興趣,好了,麻煩把手機還給我。

她的眼神中是令人灼熱的冷意。也許出于憤怒,也許出于自尊,我將她的手機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與我的心臟同時發出刺耳的破碎聲。岳母抱著哭泣的圖圖走了出來,沒有說話,眼神中滿是責難詰問。黎莉站了起來,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差點把我推倒在地。隨后,她沖我喊道:請滾出我的家。

我穿好鞋子,拿著包,離開了這間牢籠。

其實,我不知道該去往何處。所有通往光的窄門都已向我關閉。我只是四處飄蕩的夜游者。多么像當年高考結束的那個夜晚,心中的石頭突然落地,便立即開出了薔薇。那種突如其來的自由太過于洶涌,還沒有學會該如何接受,就已經煙消云散。

夏日的空氣中滿是浮塵的味道,而我攜帶自己疲憊的心,穿過層層浮光暗影,尋找庇護之所。路過廣場時,我看到一只黑貓從走廊中越過,隨后又潛入花園,消失于黑暗王國。我上前走去,已經看不見它的蹤影。我坐在廣場的走廊上,看著夜色下模糊的人間鏡像。廣場的中央,一群失魂落魄的中年女人跟隨著口水音樂,踩著僵硬的舞步,扭著腰身,跳著難看的舞蹈。但是,她們在此刻也許是快樂的,甚至是忘我的快樂。我羨慕她們的快樂。

離開廣場的塵囂后,我沿著長安路向南走,眼旁的景與耳旁的風是我唯一的陪伴。路過地鐵口時,一個披頭散發的流浪漢迎面走來,眼神的兇煞中帶著一股邪惡。我有點恐慌,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變異后的自己。我轉過身,潛入地下通道,落荒而逃。搭上地鐵后,看著車廂中的人群,我試圖在其中辨出自己的模樣。然而,人群是幻覺,我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我對著車廂中玻璃,看到了自己眼神中的失落。我避開自己,不想與自己面對面。

到了大學城站,我便下了地鐵。從地下世界走出來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氣,而郊外空氣也氤氳著橄欖綠的淡香。不知為何,我向自己所任教的大學方向走去。路過一個廣場時,我聽到了從不遠處傳來的歌聲。我向前走去,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背著吉他,唱著關于流浪的歌,周圍沒有一個觀眾。我在他的歌聲中聽到了故鄉的回響。但是,我明白自己的故鄉只是烏有之鄉。

離開廣場后,我的頭腦中回蕩著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隨后,我走進大學附近的洛神咖啡館,又坐到那個經常與羽蒙見面的位置。我點了一杯香草拿鐵,隨手翻閱漢娜·阿倫特的《人的境況》。我的心是滿的,無法攝入任何文字。這間熟悉的咖啡館全是陌生人的身影,而我的胸口發悶,突然溢出了言語的泡沫。于是,我給羽蒙發了微信,問她能否出來陪我。很快,我便收到了她的回復:請等我二十分鐘。

兩個小時過去了,她還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我的熱情在等待中也慢慢落潮。我很快進入書本的世界中,那些關于人的種種困境的理論讓我感同身受,又讓我能從其中分裂自己。午夜十二點半,咖啡館打烊時,我離開這個短暫的精神故土。

走出咖啡館后,戶外的夜沉重而清涼。抬起頭來,我望到了天空中的天鵝座和天琴座。所有的星辰像是鑲嵌在藍夜中的寶石,眨著眼睛,而我的心四處流蕩,找不到安放的位置。小時候,祖母曾告訴我,這個世界每離開一個人,天上便會多一顆星辰。我知道這只是編造的傳說,只是不存在的寓言。然而有時候,我寧愿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奇跡。不知為何,我流下了淚水,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所有死者的升華與生者的悲哀。

隨后,我擋了一輛出租車,返回出發點,如同逆流而上的魚,玻璃外的溫柔夜色像是沒有盡頭的大海。整座城市進入空眠,而我則在她的夢中漂泊流浪,不知所向,也不知所終。

打開房門后,剛才的狼藉喧鬧已被深沉的寧靜所替代。我沒有打開燈,害怕驚擾這種罕有的孤獨。床頭燈依舊開著,黎莉躺在床上,玩著手機,眼神中是疲憊的喜悅??吹轿抑?,她下意識地把手機關機,然后放到了床頭。她沒有說話,而是直接關掉了燈。于是,我在黑暗中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躺在床上后,我轉過身體,抱住她,而她則一動不動,如同僵硬冰冷的雕塑。她的冷意立即撲滅了我體內的熱烈。我放下了她,轉過身,平躺在床上,凝視著黑夜。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關系已經變質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認而已。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力感,甚至缺乏入睡的力量。于是,我選擇失眠,選擇與夢決裂。

下午,我收到了羽蒙的信息。她約我晚上去藝術影院去看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問我是否可以排出時間。我有所遲疑,想要推辭,隨后又改變了主意。我給黎莉發了一條信息,謊稱晚上要陪系領導吃飯,可能會晚點回家。沒過多久,我便收到了她的回復,只有短短幾個字:晚上不回都行??吹竭@幾個刺目的字眼,我沒有痛感,反而輕松釋懷。之后,我給羽蒙回復了信息,約她共進晚餐。

晚上,我們在德福巷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用餐。她坐在我的對面,畫著淡妝,身上散出粉色的茉莉花香。我們認識快有四年時間了,除了眼神中的清澈之外,她像是從舊日的繭中飛出來的蝴蝶,整個人的氣象都煥然一新。在她的映照下,我發現自己的心越發蒼老疲憊。我需要將這份憂郁藏匿心中,佯裝出明朗達觀的假象?;蛟S,她早已洞悉了我的失落絕望,又從來都不道明理清。事到如今,她對我來說都是一個謎語,而我始終找不到謎底。

她如愿以償,通過了復旦大學的初試與復試,考上了中文系的研究生。出人意外的是,她以學生身份先敬了我一杯酒,感謝我多年來對她的鼓勵和關照。我立即轉換了狀態,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她突然失聲地笑了起來,我則漲紅著臉,問她緣由。她很快便止住了笑,說道,那種說話方式太怪了,我們還是像往常那樣吧。我點了點頭。隨后,我便問她以后的生活計劃。她說自己在上海讀完碩士后,然后再讀博士,以后想當個大學教師。我又問她的感情生活。她的眼神中出現了罕有的喜悅,笑著說,他在上海等我太久了,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以后也會結婚。

雖然猜到了結果,但我的心像是被針扎破的氣球。與此同時,我又必須強忍住失落,假裝微笑。我們在近乎沉默的氣氛中用完了晚餐。

晚飯后,我們一起去附近的野草莓藝術影院。八點整,燈光變暗,眼前的熒幕上出現了嶄新的世界。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奇遇》所緩緩而出的畫面,將我們引入一種無我的凈土。出現大海時,我在黑暗中拉住了羽蒙的手。她手心的溫度像是破冰船,破開了我這條冰凍之河。一直到電影結束前,我們都沒有分開過手。

出了影院后,她和我又走了一段路,兩個人沉默不語。我想拉住她的手,又沒有勇氣,身旁的光與聲讓我心生畏懼。剛才的電影仍停留在腦海,像未做完的夢,清晰又模糊。走到一個拐角時,她突然轉過身,對我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謝謝你陪我度過了這么長的時間。雖然我早已做好了離別的準備,但心海卻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傷,將我的偽裝徹底擊潰。我突然哭了起來,像是被拋棄的孩子那樣哭泣,只有哭泣才能填滿我心中的喪失感。她走上前來,抱住我,而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強忍住心中的失落。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抱著他人哭泣,那是因為我在很早的時候就學會了隱藏自己,克制自己,也因此積累了太多的委屈無奈。

那個夜晚,我們一起睡在酒店的大床上,仔仔細細地探尋著彼此的身體,害怕錯過一分一毫的美麗。關掉燈后,我在她的最深處找出了天堂的極樂。隨后,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分享著各自的童年往事。很快,疲憊的喜悅引領我進入夢的烏托邦——夢之國是藍色的,而夢中的我始終找不到迷宮的出口。當我再次清醒后,晨曦灑在床上,而她已經消失在別處,不再歸來。我全裸著身體,躺在白色的床上,腦海中卻是深海中的一艘白色孤舟。

畢業這幾年來,我發現我不再是那個純粹而客觀的我。我說了太多的謊言,做了很多違心的事情。對著鏡子,我甚至無法直視自己偽善的雙眼。從一開始,我便戴著面具生活,而如今,面具已成為我的容顏。因此,當李抱一當面問我他的新詩集如何時,我所說的與我所想的截然相反,互相抵牾。我毫無羞恥地說了一些贊美的話,并且表示已經寫出了一篇萬字論文。他笑了,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前途無量啊。臨走前,他約我晚上在酒桌上細談,而我撐出微笑,點頭答應。

我不能拒絕他,也不敢拒絕他。他是我們學院的領導,也是將我帶入長安文學圈的人。在我工作這幾年來,他幫我推薦發表了好幾篇文章,幫我申請上了一筆文藝項目的資助,幫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學術著作。于情于理,我都必須說好聽的假話。然而,我又要竭盡全力掩飾自己的謊言,不讓他看出我的破綻,更不能讓他看到我的嘲弄冷笑。我是演員,不得不依靠這座舞臺為生。我想過千萬條退出的方式,最后卻發現自己無路可退。

令我驚訝的是,作為博士生導師,他的詩歌空洞淺薄,里面充斥著毫無意義的隱喻與象征,幾乎沒有什么藝術價值可言。然而,我已經學會了在無價值中創造價值,在無意義中生產意義。當然,作為知識分子,我也會為自己這種可悲的附庸價值而羞愧。但是,我又不得不說服自己去克服這種羞愧。從小到大,我已經克服了太多天真而純粹的東西。面對虛情假意的世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像是一個假人。

進入所謂的文學圈之后,我發現有太多的假人們。他們有著關于文學的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談論著與文學相關的一切。但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所寫的東西與文學毫無關聯,也從未進入文學的窄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文學上的獻祭品。但是,我并沒有資格嘲弄或者批判他們。因為我與他們的文學命運被無形的鐵索捆縛在一起。為了能夠在這個圈子立足,我一邊在心里鄙視他們,又通過行動取悅他們。是的,我厭惡所有的圈子,又無法離開這些圈子。也許是因為我太害怕被孤立與被隔絕了,太害怕獨自一人面對世界這座牢籠。所以,我選擇在刀刃上行走,選擇四分五裂的生活。

上大學時,我對文學也抱有可笑的幻想。那時候,最大的快樂就是沉浸在圖書館,從一本書走向另外一本書,甚至嘗試寫詩歌,但從未發表,也從未讓第二個人讀過。沒有人知道我還寫過詩歌。不知為何,被稱作詩人會讓我羞愧不安。工作后,這種文學上的熱情被生活的瑣屑沖淡沖散,而我幾乎放棄了知識分子的良知,依靠慣性去寫那些由謊言編織的文章。以前,文學是我精神的棲息之地,而如今,卻成為我的古拉格群島。

晚上,我提前十分鐘到了餐廳。除了李抱一之外,還有另外六個文學圈的人。我們彼此都認識,于是點頭、微笑與握手,說一些無關痛癢的場面話。七點剛過,李抱一便舉起酒杯,清了清嗓子,說了一段陳詞濫調式的開場白。隨后,我們便開始用餐,席間也交換一些看法與隨想。慢慢地,話題的中心開始圍繞李抱一最新的詩集,而每個人都從不同的側面夸贊這本書的精彩之處。期間,甚至有一位名叫初醒的學者斷言:這本書是現代漢語詩的巔峰之作,其先鋒性與思想性都無與倫比,勢必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不朽經典。

不知為何,聽到如此評論,我有種嘔吐感。是的,我知道他在撒謊,他們都在撒謊——我們每個人都在撒謊。但是,在謊言的溫床上,真相是一種毒素。

隨后,我們開始互敬白酒。我的心因為酒精的存在而分裂出更多的碎片,每個碎片都映出疼痛的泡影。我討厭酒精,又嗜好酒精,酒精讓我暫時地忘記自己的卑微。隨后,李抱一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灌酒。走到我跟前,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下嗓子,低聲問我:你真的覺得我的詩集有那么好嗎?

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對他說,不,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的。

還沒等我說完,他的手已離開了我,整個人的臉也變成鐵灰色。過了一會兒,他又坐回自己的原位上,其他人也靜了下來。他漲紅著臉,笑道:有些所謂的學者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寄生蟲罷了。

空氣凝重了三秒鐘。接著,我們隨即附和著他的看法,如同失控的小丑將顏料重新涂抹在自己的臉上。隨后,我跑到洗手間,將心里的惡心吐了出來。整個人像被寄生蟲掏空掏盡。之后,我坐在酒桌上,沒說半句話,而是將酒灌入體內。我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我捆縛于此時此地。

散場后,我叫了一輛代駕車。行進在夜色中,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搖搖晃晃。車內的電臺上突然響起了小紅莓樂隊的歌曲《Zombie》。這首歌是我高中時代最愛的英文歌。我努力克服眩暈,跟著音樂一起哼唱。司機透過反光鏡看著我,眼神中一半是疲憊,另一半是詫異。我已經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了。體內的酒與耳中的歌,讓我想起在夜色中流浪的狄俄尼索斯。

坐在小區門口的長椅上,雙腿癱軟,而我憑著最后一份力氣,撥通了黎莉的手機。響了很久,她也沒有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岳母打來了電話,語氣中夾雜著些許不耐煩,責問道,你咋又喝酒了?我還是沒有控制好心中的怒火,對她吼道:問這么多干嘛,讓黎莉下來接我。說完后,我掛斷了電話,心中有懊悔,也有快意。我躺在長椅上,身上出現了很多裂口,每個裂口爬出帶刺的藤類植物。我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自己的心在此刻爆裂破碎。

沒過多久,黎莉和兩個男人一同走了過來。等他們站在我的面前,我才分辨出那是鄰居家的一對父子。他們把我扶了起來,而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失去了養分與水分,剩下的命運就是等待枯萎,等待死亡。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只明白這是一條通往黑暗王國的艱難險阻。只記得黎莉的一句話:喝死算了,大半夜回來折騰人。忽然間,我產生了一種時間與身份上的雙重錯位:以前,母親總是會把同樣的話說給父親聽。那個瞬間,我突然理解了父親,也理清了自我身份中的一些謎題。

等我再次清醒后,發現自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戶外的微光灑到我的身體上,仿佛是為我準備的葬禮。我頭腦中的嗡嗡聲如同春日蜂巢。我需要喝大量的水來熄滅心中的火焰。我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拿起玻璃杯,仰起頭,將涼開水灌入體內。隨后,我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尋找剛才斷掉的殘夢。

第二天上午,我突然收到了大姐的電話。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便聽到她無法克制的抽泣聲。后來,在斷斷續續的陳述中,我才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姐夫昨夜開著面包車,過鎮子的十字路口時,將一位老頭撞死。當時,他喝了很多白酒,如今已經被帶到了派出所。大姐讓我找找關系,將大姐夫從局子里弄出來。我一邊安慰她,一邊允諾會想想辦法。

掛斷電話后,我深吸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凝視墨西哥畫家弗里達的自畫像,心里已經長滿了無法命名的蕨類植物。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于是,拿出手機,隨意翻看,無意尋覓。我又看到了二姐那張站在海邊的照片。我凝視著那片海,突然在照片深處發現了一個島嶼。

我給二姐發了一條微信,問道:你去過那座海島嗎?

第五賦格

放寒假后,我獨自一人回到故鄉。伴我回家的,還有陰翳天空的海獸狀烏云。原本計劃獨自去海南度假,讓溫暖的海風吹走我心中的冷意。在最后時刻,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決定回故鄉過年。也許是因為我的心太疲憊了,需要一個精神的棲息之地。

但是,我錯了?;丶业哪且豢?,我便知道我錯了。在父親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對我的怨氣與失望。還沒等我把行李放好,他已走到我面前,冷言道,你姐夫已經進局子了,這下再也不會麻煩你了。還沒等我來得及解釋,他已轉身離開,將我整個人遺棄在海上孤島。

也許,他的失望是有道理的,而我也理應為此遭受質問責難。今年夏天,當大姐打來電話求助時,我曾允諾要去找各種關系幫她擺脫困境。掛斷電話后,我相當后悔,陷入某種道德困境:一方面,我并沒有那么復雜的社會關系網;另一方面,如果能找到關系,我會有種道德上的羞辱感,感覺是對死者的蔑視。于是,我采取了不作為的方式。隨后,我捏造了一個接一個的謊言,告訴他們,我已經盡力了,卻找不到合適的關系。在大姐打來的一次又一次的電話中,我聽到了她越來越沉重的嘆息和抱怨。后來,我只用沉默作為回答。在姐夫被關進監獄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大姐的最后一通電話。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便聽到了她的指責聲:你就是個騙子,你從來沒想過幫我。掛斷電話后,羞恥感讓我坐臥不寧。我突然意識到,所有人最終都會離我而去,而我只能獨自渡河過海。

此刻,我坐在房間,翻看相冊,瀏覽過往陳舊的記憶。照片只銘記了歡笑,卻將歡笑背后的大段悲傷變成空白。面對這些記憶,我已忘記了那些消失在空白背后的憂愁。在其中的一張照片上,大姐拉著我的手,站在縣城廣場上,背景是花團錦簇的月季薔薇。我的左手拿著乳黃色的雪糕,大姐的右手上則舉著深藍色的風箏。雖然照片有些模糊,但我辨認出自己面對鏡頭時的羞澀與喜悅。

大姐比我年長六歲,與我沒有共同興趣,卻愿意教我很多事情。比如,是她手把手教會了我騎自行車,也是她教會了我如何區別麥子與稗子,鷓鴣與斑鳩。有一次,她帶我去田野放風箏。藍風箏距離我們越來越遠,距離云朵越來越近。大姐手中控制著風箏線,嘴上則哼唱著一首與春雪有關的歌曲。我望著風箏,聽著歌曲,聞著暮春的淡味,心生喜悅。過了一會兒,大姐把風箏線交給了我。剛開始,一切都很穩妥,而藍風箏仿佛要掙扎著擺脫我的束縛。突然間,刮起了一陣旋風,而我因之失去了平衡。手突然松開了,藍風箏也因此而獲得自由。我要去追風箏,但大姐攔住了我的手,說道,這一切都是天意。我沒有再動,而是看到風箏消失在姐姐的眼色深處。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當年她帶我去放風箏的情景,也記住了當年的風與云。此刻,我坐在房間,突然想和大姐說話,又缺乏重新面對她的勇氣。經過幾分鐘冷靜的思考,我放下手中的相冊,拿出手機,撥通了大姐的手機號碼。意料中的是,她拒接了我的電話。放下手機后,我對照著鏡子,盯著自己的眼神,想要在其中找到那個失散太久的藍風箏。然而,什么也沒有。我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是無盡的藍色虛無。

為了抵抗這種虛無,我計劃寫一本關于鄉土文化變遷與結構轉換的非虛構作品。為此,我開始了大量的口頭采訪與田野調查。隨著素材的不斷密實,這本書的雛形也漸漸地在腦海中顯現。生平第一次,我才覺得自己的學術生涯有了樹木與血汗的真實味道,而不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我告訴自己要走出理論的城堡,去接觸更鮮活更真實的世界——摧毀舊我,才能在廢墟中重建新我。

然而,越是想要了解真實,真實卻距離我越遙遠。越去熟悉一個人,卻發現這個人越陌生。是這樣子的,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認識我的家人。我也發現我是一個謎語,我是我的陌生人。當聆聽孟莊其他人的故事時,我發現每個人都有無法理清的過去,都有難以闡明的事實:我們都是自己的匆匆過客。

回到家后,我與父母的交流越來越少,他們視我為透明的存在。這一點讓我既不安,又放松。與往年一樣,父親每天夜里都外出打牌,或者喝酒,有時候甚至夜不歸宿。他整個人比去年冬天消瘦灰暗了很多,仿佛祖母的死擊潰了他心中的最后堤壩:他成了沒有母親庇護的孤兒,又不得不獨自面對整個世界的兇險。清醒的時候,他拒絕與我深入交談,仿佛心中有著無法直視的深淵。當沉醉時,他總是對我說一些斷斷續續的囈語,而我也缺乏將其連綴成篇的耐心。

一天夜里,聽到幾聲沉重的敲門聲后,我便從床上爬起來,出去接他。等我打開門后,發現他已經平躺在地上,壓住了自己的陰影。我把他扶了起來,如同他的拐杖,領他進入家門。之后,我敲了敲房門。母親拒絕開門,并且撂下一句話:就讓他就死在外面吧。

雖然很早便適應了母親的語言暴力,但這句話還是捏碎了我的心。我將父親扶到我的房間。從衣柜里取出棉被和枕頭,讓他躺在我房間的沙發上睡覺。關掉燈后,父親忽大忽小、忽快忽慢的呼嚕聲響徹房間,而他的身體如同陳舊的樂器,他的靈魂則是與之匹配的演奏者。黑色的房間里,他斷斷續續的夢囈如同黑夜的耳語。雖然聽不懂,但是,我卻因此更理解了他和他的困境。

小時候,一切都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天都是無限接近于透明的的藍。夜里,我會躺在父母中間,聽母親唱歌,聽父親講故事。那時候的夜色格外溫柔。也不知道從何處開始,父親和母親成為水火不容的敵人。他們摔東西,說惡毒的話,甚至會大打出手。他們之間的戰爭持續了很多年,而我則是這場戰爭的見證者。后來的某一天,他們厭倦了戰爭,棄掉鎧甲與彈藥,各奔東西。雖然生活在一起,但他們已經成為陌生人。他們早年的愛情誓言已隨風而逝,落地成埃。然而,我依舊身處戰場,舉目荒涼,卻時時可以瞥見戰爭的幽靈。

與父親動蕩不安的內心不同,母親似乎獲得了心靈的平靜,找到了真正的歸宿:基督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母親從一位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并不知道她在那段時間經歷了怎樣的艱難險阻。唯一肯定的是,宗教信仰讓她獲得了某種自由的幻象。與此同時,她偶爾會和我談論《圣經》,甚至會說服我入教。我喜歡《圣經》,但僅僅出于其文學上的魅力。我不會直接拒絕母親。我總是對她說,請給我些時間來考慮考慮,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周末下午,母親領我去鎮子上的教堂。那座教堂距離孟莊約有十公里的路,而母親堅持步行前往。因為她認為只有經過長途跋涉,心才會變得虔誠純粹。我同意她的看法,同時也需要新的生活體驗,于是陪同她一起前往目的地。

一路上,我們保持沉默。母親的眼神中多了份堅定的明亮。我不敢說話,害怕破壞肅穆的儀式感。眼前的這條熟悉的路也變得陌生,仿佛是通向未知的神秘領地。走到快一半時,我有些口干舌燥,頭腦中回蕩的卻是查拉圖斯特拉以及他如詩般的布道辭。我忍住饑渴,看著黃昏的降臨,心中多了份罕見的自在。在太陽躍出地平線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了永恒的幻象,也意識到自己會獲得某種新生。等我們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已濃,人聲匿跡??匆娊烫盟查g,母親歡喜的神情像是看到了圣光。走進教堂后,我被眼前的莊重氣氛所吸引。我觀察著每個教徒形態各異的臉,發現了某種共通的歸宿屬性。對于毫無信仰的人來說,我羨慕他們的精神狀態。接下來,他們唱圣歌,讀《圣經》,做懺悔以及其他一些我并不清楚的宗教儀式。剛開始,我感覺自己像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但很快便融入這種帶有神秘主義氣息的宗教氛圍。

從教堂剛出來,冷空氣便鉆進體內,哆嗦了兩下后,整個人便很快適應了寒冷。這個世界下雪了,我仰起頭,看見了紛紛墜落的白色顆粒。我本打算擋一輛出租車回家,母親卻不同意。她堅持步行返家。我沒有理由拒絕母親,于是沿著原路返回。母親早有準備,她從自己的包里取出手電筒。打開后,一束光像是插入黑夜的匕首,照亮了回家的路。

返家的途中,母親挽著我的胳膊,我則掌管著光的方向。剛開始,我們沉默不語,只能聽到夜雪的細語以及踩雪的腳步聲。過了鐵路后,母親對著夜色,發出了幾聲沉重喟嘆。我問她嘆息的緣由。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老了,好像都能看到死亡了。我問她是不是害怕死亡。她搖了搖頭,說道,以前害怕,現在已經不害怕了。接下來的路上,她給我分享了自己這一年來的所遇所思,而我也驚訝于母親清晰生動的語言表達。雪越來越輕盈,前方的路也越來越難走。母親的話讓我的腳步變得更加穩健。皚皚白雪映亮了沉沉黑夜,也映亮了我深藍色的心。

回到家已經接近午夜零點。我們撣落身上的雪之后,坐在客廳,打開電暖扇,喝著暖茶。透過玻璃,我看到紛紛落下的雪正慢慢地吞噬孟莊。母親又回憶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說了一些曾經在雪夜的奇幻經歷。突然間,她轉了話題,以溫暖的態度問我:孩子,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擊中了我的心臟。我還是決定不再隱瞞,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喝了一口熱茶后,我回答道:我離婚了,就在今年秋天。

為啥不和我商量?她問道。

我害怕你擔心,不,我害怕你反對。我說。

母親沒有說話,眼神中的光也隨之散去。我們沉默了太久,以至于可以聽到大雪的呼喊細語。隨后,母親搖了搖頭,離開了座位,將我一人遺棄在客廳。我看著墻上的鐘表,心中有說不出的冷意?;氐椒块g已過了凌晨一點,我望著戶外的雪,無法入睡。多想把戶外的雪景發給羽蒙,但是,我已經沒有了她的聯系方式。于是,我只能獨自把這些雪裝進眼里,獨自品嘗外面的藍色風景?;蛟S,她正在和我看同一場夜雪。我毫無睡意,于是便拿出Kindle,閱讀托爾斯泰的《懺悔錄》。

清晨起床后,外面的麻雀聲叫醒了我。我穿好衣服,拉開窗簾,盯著院子里的三只麻雀。雪已經停了,寒冷卻變得更加厚重。沒過多久,母親拿著掃帚,走到院子里,麻雀也順勢飛上了樹枝。于是,我從儲物間拿出鐵锨,幫母親鏟雪,打算向她解釋我離婚的緣由。母親并沒有打算和我說話,只是把雪清掃到墻根,臉上堆滿了疲憊與冷漠。我突然懷念昨夜那個與我在雪地中長途跋涉,無所不談的女人。

掃完雪后,她突然站在院子中央的一塊石頭上,唱了一首與雪有關的民歌,而我則是這場表演的唯一觀眾。很多年前的冬天,母親會帶著我們在雪地唱歌。那時候,她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人,心中有著對未來不切實際的期待,而生活慢慢地磨掉了她唱歌的熱情。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她突然停止了歌唱。今天再次聽到她的歌聲,我仿佛重返童年時代。此刻的雪像是多年前的一場謀略,帶著先知般的預兆。天上的云發出啟示錄般的微光。唱完歌后,母親從石頭上下來,走到我的面前。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她罕見地抱住了我,說道,兒子,我不理解你,但我支持你。

我沒有說話。不知為何,她的擁抱讓我更加寒冷無助。

這一年又是一無所獲,而我又試圖給人間留些痕跡。夜晚,我枯坐在電腦旁,將想法記錄在一個名為“看不見的人”的文檔。這是我的日記本,是我的私人王國。只有獨自面對空白時,我才可以交出完整的自己。突然間,我想到了從未謀面的祖父。據祖母說,祖父曾經也偶爾在夜里寫日記,但沒有人見過那些文字。祖父將本子鎖在抽屜中,為自己的秘密找到了安身之所。在那場聲勢浩大的暴風雨前夜,祖父看到了危險信號,他打開了抽屜,將那些本子抱到院子,一本接一本地燒掉。祖母想要前去阻攔,又找不到阻攔的理由。然而,這一切無法挽救他的厄運。沒過多久,他便在眾人注視下被活活整死,祖母的半條命也跟著一同死掉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祖父的死以及他那些消失的日記。他是那個看不見的人,又是無處不在的幽靈。寫日記便是穿過幽暗的時間隧道去感應他,理解他的心靈歷程。我一直覺得他還存活在這個世界,以另外一種形式與面容。我一直戴著那個停止走動的懷表,一直與祖父心心相惜,即使死亡也不能阻隔我們。

這個夜晚,我想從自己混亂的頭緒中梳理出明晰的思路。但是,我寫不出一個字,眼前的空白阻礙了我的思考。我望了望窗外,明鏡般的夜晚映照出大地的沉默。在我快要走出思想的迷霧時,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在嗎?

直覺告訴我那是她發來的信息。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跳,然后回撥了電話。當她還沒有開口說話時,我便聽到了她的嘆息聲。我問她,你還好嗎?她回答,前兩天的那場雪真美。我對她說,我原本想拍張照片發給你,但是,我沒有。緊接著,便是長達半分鐘的沉默。接著,她說,柏拉圖死了,我和他也分手了,我再也不想讀博士了,以前都是在做夢,而現在夢也醒了。我沒有說話,只是聆聽,一直等到對方掛斷了電話。隨后,我如釋重負,像是擺脫了束縛的風箏,危險但自由。

臘月二十八日,二姐帶著她的男友黃?;氐搅嗣锨f。他們已經在南方領了結婚證,如今回老家辦酒席。她整個人的氣象都改變了,再也不是那個守在家中的隱形人,而是帶上了海洋的開闊氣息。剛見到我,她便走上前來,擁抱了我。緊接著,還用英語與我說了幾句話。明年夏天,她和黃海一同去澳洲的工廠上班,已經和那邊簽好了協議。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還是把最好的祝福送給了她。之后,我和她面對著面,不知該說些什么。

在二姐的婚宴上,我終于見到了大姐。她強顏歡笑地坐在我的身旁,不與我說一個字。整個過程,我都感覺自己像是被沉默懲罰的罪人,也無心與周圍人交談。外在的世界喧嘩熱鬧,心中的野獸卻發出哀鳴般的嘶吼。但是,我無處可逃。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自由,只有無處不在的禁閉。我在他人的神色中看到了自我的匱乏。

宴會散后,我們走出了酒店。抬起頭來,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在空中飄蕩的藍風箏。我拉著大姐的手,說道,快看那里,和小時候的那只藍風箏一模一樣。大姐笑了笑,說了很多年前的那句話:這一切都是天意。

晚上,我又夢見了大海。我夢見自己坐在白色帆船上,被深藍色的大海環繞,如同一座移動的島嶼。陪同我的只有一個沒有溫度的骨灰盒,盒子上刻著我的名字,以及死亡的時辰。當船停到海中央時,繁星的微光讓我能看到自己在海中的倒影。隨后,我打開了盒子,將骨灰撒入海洋,仿佛這個人從來就不存在。骨灰撒完后,船開始下沉。我坐在船中央,揚起頭,凝視天空,等待奇跡的降臨。

突然之間,我從夢中驚醒,聽到了心底淌出的賦格曲,也明白了該如何去寫那本關于藍色圖景的夢之書。

披上衣服,我走出房門,來到院子里,抬起頭來,凝視著天空深處的深藍,流下了眼淚。我突然明白,此時此刻才是最真實的自己。此時此刻,我才似乎懂得了無法言說的生活奧義。此時此刻,我終于開始了一個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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