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敬重

葉傾城

第一次意識到“老師亦凡人”的時候，我才上中學。

學校里來了一位剛畢業的地理老師，他年輕，朝氣蓬勃；他俊美，笑起來的時候像撥云見日；他熱心于專業，自費訂閱國外的地理雜志—在20世紀80年代，這簡直是驚人的行為；他全身心撲在教學上，每一節課都像脫口秀，他又唱又跳又演示又講解，恨不得把地理知識全刻進我們腦子里。

這簡直是《放牛班的春天》里才可能出現的熱血老師，帶動著一群疲于應付學業的學生，走向新世界。

但很可惜，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地理是副科，成績稍好的同學都會選理科，永遠不再碰地理；即使學文科的同學，也覺得這不過是“背背背”的東西。有人覺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人小小年紀已經在背托福單詞，有人在組時髦的文學社……反正，就是沒人理會他。他是火焰，我們全是不銹鋼，冷冰冰的，沒有冒出任何火苗。

有一天上午第四節課是地理課，還差十幾分鐘下課，后排男生躁動起來，開始敲飯盆，意思是—趕緊放我們去吃飯吧。

年輕的地理老師一皺眉，假裝嚴肅地說：“想提前下課去食堂的同學就去吧！”

他以為這句話能鎮住那幾個男生，不料他話音未落，呼啦啦，居然真的站起來好多同學拿著飯盆出去了—他們都成績優異，班主任不會批評他們的。

地理老師完全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

我個子小，總坐第一排，彼時就在他眼皮底下，與他幾乎臉對臉。我一抬頭，恰好看見他扭過臉去，滿眼淚。

—老師也會哭？當時十三四歲的我，驚呆了。

現在的我回頭去看當年的地理老師：他就是個孩子呀。初出茅廬，懷揣著影響他人的理想。他以為將心比心，只要他真誠地對待這門學科、這些學生，一定會收獲同樣的真心—哪兒有這么容易。

那一刻的不知所措，是他第一次被生活痛擊嗎？

現在，那位地理老師只怕快退休了。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也無從知曉他是否已經變成老油條，抑或，他還保存著曾經的稚氣與熱情。

我的年紀已經漸漸超過平均壽命的中位數，當年那些被我幻想過、好奇過、畏懼過的職位，比如專家、主持人、老師……都剝去了云山霧罩的幻影，露出普通人的本來面目。我聽過他們的心事，原諒過他們的軟弱，與他們合作過……不過如此。

凡人皆不可被“神化”。

而“老師”，往往是人的一生中第一個被自己“神化”的職業。

有那么多好詞好句是贊美老師的，無私奉獻、諄諄教導、嚴師出高徒……都能用來形容老師。

有沒有人想過，這種贊美的背后，其實是忽視了老師作為人的一面，只呈現了他作為“師”的一面，認為老師的價值體現在對學生的理解與愛，認為老師必須要對學生有情感關懷。這樣的職業要求下，人們要求老師在教書之外應當付出不求報酬的情感勞動，其中包括：在行為上成為學生學習的典范；在性格上，要堅定平和……

但其實，老師也是人呀。有些老師愛打游戲；有些老師會在婚戀網站上征婚；有些老師脾氣不好，多半隱忍，偶爾失控；有些老師能教育好成千上萬的學生，就是教不了自己家里那一個……

教書只是一份職業，如果你的父母不能在他的職業上付出一切，也不必這樣要求老師。想通這一點兒，也許師生的相處會平和一些。

師生一場，是難得的緣分，無論三年五載還是一個學期，都是一生幾乎不可重來的相聚，是值得以敬重之心好好對待的。

作為學生，對老師最好的敬重就是：學清楚那門他教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