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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家

2020-09-16 06:31韓雪麗
讀者·原創版 2020年9期
關鍵詞:老舅姥姥草原

韓雪麗

柏林的冬天陰沉而漫長,如同街頭行人的臉,不帶半分柔情。

讓一個德國人開懷大笑是不容易的,即便在劇院,也很少聽到他們開懷大笑。他們像控制自己的憤怒一樣控制著自己的快樂,不多不少,剛好“得體”。

就連這里的孩子也是如此,兩三歲的孩子已經自覺地排著隊過馬路;遇到無聊的大人聚會,他們居然會一個人在角落里和自己玩;偶然也會在周末的市場上看到蹲在冰激凌攤位前哭著不肯走的小孩兒,這時候,站在不遠處的父母往往帶著些許無奈的微笑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安慰,也沒有憤怒,更不會妥協,等他哭累了,哭夠了,就可以回家了。

我特地就此采訪過一位德國的母親,她的回答是:“不能讓孩子認為哭泣可以換來他想要的東西,不然他一輩子都會扮演弱者?!辈坏貌慌宸麄兊睦碇?。德國的孩子確實招人喜歡,他們安靜、懂事、成熟。然而,我更愛我們內蒙古的孩子,只因為他們更像孩子。

在柏林的第一年,我是不習慣情緒管理的。在我們遙遠的科爾沁,人們放聲大哭,放聲大笑,累了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喝酒喝得勾肩搭背,唱歌唱得涕淚橫流,即便天塌下來也擋不住意氣風發。畢竟,在大草原,“節制”是個讓人有點兒掃興的東西,它由于過于正確而不夠真實,缺失了溫度。然而,入了鄉就得隨俗,即便我不愿隨俗,柏林人的氣質也逐漸進入我的身體,長成肌膚,每一寸都是活生生的。人們說文化的滋養“潤物細無聲”,我也是回到故鄉后才驗證了這一點。

從柏林到科爾沁是一條漫長的歸鄉路。我坐在綠皮火車里,望著窗外沒有盡頭的草原。直到漸漸熟悉了車廂里的鐵銹味兒,直到因為長時間坐著腰幾乎要折成兩段,才知道自己離家不遠了。

草原并非緩緩出現在地平面上,而像是一覺醒來后突然蹦出來的。廣袤的草原被偶然出現的幾棵枯樹分割,火車長龍般地駛過—這就是我生長的地方。

火車里的夜格外黑,我習慣了在鐵軌的聲音里入睡,那音律像母親的嘮叨,重復著,摻雜著溫柔的喘息。比親人更先一步歡迎我的是那熟悉的鄉音。它像一段夢里的旋律,接著上一個夢,又把我帶回那個熟悉的夢里去了。想來也是一件神奇的事,這城與那地雖相距萬水千山,卻被我這一絲細線勾連著,就這樣產生了聯系。

在溫暖的家里醒來,外屋有細碎的說話聲,母親走來走去,小聲地和姐姐說笑。硬板床睡得有些不習慣,一只蚊子總不肯放過我,執著地叫我起床。墻紙還是我上高中時換的,只是粉色花朵的顏色已經泛舊了;窗簾是新換的,只是那種米黃色的粗紗布和墻紙的風格完全不搭。

德國人是絕不會這樣裝修的。他們喜歡的顏色大概有4種:墨綠、深藍、黑色、棕色??蛇@兒才是我的家。我每次回家都會第一時間看看家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誰讓這房子的布局和物件的游移見證了我的缺席,也見證了我的回歸呢?它們像是證據,證明了這段時光真實存在過??蛷d中央的大地毯不見了,多了兩個瑜伽墊;過去沒有魚缸,如今碩大的魚缸里游著幾條小丑魚。窗外孩子們在打鬧,聽聲音我就知道帶頭的是我的小外甥。一股久違的羊膻味兒在空氣里散播著,像一個久違的親人有點兒突兀地跟我打招呼。

如今面對著滿盆的羊肉和血腸,我突然不知該從何下手。我已經很久沒有一大早起來就吃這么多肉了。德國人并不這樣吃肉,也不這樣吃血腸,肉在他們手里要經過很多步驟和時間才會被送到嘴里,而且他們絕不可能只吃肉,更不會吃這么多。

我剛到柏林的時候,感到那里的菜十分小家子氣??墒菨u漸地,我的口味適應了,習慣了多菜少肉的吃法。我還有一個發現:吃下去的食物少了,才會更珍惜每一口的味道,才能細細品嘗和回味。我把一塊肉蘸了蘸醬油,吃了一口,味道還不錯。但是吃了三四塊后,油膩感就統治了我的口腔。我開始岔開話題,放慢速度,東張西望,母親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我,問道:“不好吃嗎?”我才又繼續吃起來,說:“好吃,有菜嗎?”我自己去廚房拿菜過來,不想讓母親覺得我已經變得陌生。

過了一會兒,老姨、老姨父和老舅、老舅媽陸續過來了。我們圍坐一桌,母親開始涮羊肉火鍋,外甥嘻嘻地笑著,咧著嘴啃大骨頭,骨頭吐了一桌子。我看著他,就像看著從前的我。坐在我身邊的老舅身上散發著汽油的味道,這氣味我是熟悉的。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司機,身上的味道從未變過,為什么我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聞到呢?“你什么時候結婚???老大不小的了?!崩暇艘贿吔o我夾菜一邊問。我一陣尷尬和不快,忙回應:“快了?!?/p>

很久沒喝草原的烈酒,只喝了幾杯,醉意已經涌上來。我的臉熱得發燒,和心里上涌的那股涼意糾纏起來。然而,慢慢地,在那些家長里短的笑話里,我又覺得這里是家了,老姨父還是那個愛吹牛的老姨父,老姨還是那個愛嘆氣的老姨,老舅媽還是那個不是腰痛就是腿痛的老舅媽,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沒變過。

這里的人喜歡聊家長里短,這種無關緊要的談話讓我很享受。德國人太喜歡談論政治了,而且不是淺嘗輒止,而是據理力爭,一言不合就會爭得面紅耳赤,飯也吃得不愉快了。

不知什么時候,角落里的老舅已經唱起長調,他還是那么愛唱歌,只是聲音更加蒼老了?!拔衣牭竭h古的歌謠,我看到戰斗的號角,我尋找善良的心靈,我訴說內心的煩惱……”歌聲輕而悠揚,化為煙霧在屋子里蔓延著,一直飄到窗外去, 去找尋我記憶里背著小籮筐撿干牛糞生火的小女孩。

閑了幾天后,我突然感到很奇怪:向來愛打電話、愛張羅飯局的姥姥一直沒有消息。我打了幾個電話過去也接不通,眾人也都不說什么。那天,母親、姐姐和老姨坐在飯廳的中央擇豆角。老姨和姐姐說笑著,一面擇豆角,一面吃小西紅柿?!袄牙言趺蠢喜唤与娫捘??”我在她們身邊坐下。片刻后,依舊是充滿默契的沉默。見我還等著,她們幾個一個個神色黯然。我被這沉默拽進了某種可怕的未知中?!澳銈冊趺戳??我姥姥到底怎么了?”母親擇豆角的手開始慢了下來:“你姥姥呀……回老家嘍!”母親帶著些蒼白的淺笑,無奈地回應?!盎乩霞?? 她回村里了?她不就在村里嗎?”我執拗地回避著自己的第六感?!盎厥裁创灏?,不在了……”我一陣耳鳴般的眩暈,試著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我的大腦突然變得遲鈍,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兒來,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馬上又懷疑起來:“你說我姥姥……死了? ”母親無力地點頭,眼圈紅了。那一點頭,如同宣判,不給我留一絲余地。

如果說我這幾年從德國學到了什么本事的話,或許就是情緒管理吧。然而,此刻,這唯一的本事也丟了。

姥姥死于心梗,走得很快。家里人因我當時身在國外就決定先不告訴我。我望著母親,她看起來老多了。每次回家,我最怕的是家門打開的一瞬間,因為每次都會看到一個變得更老的她。而這次,她的老多了幾分蒼白。她經常說:“有媽才有家,沒有了媽,家就不一樣了?!笔前?,每次去姥姥家,姥姥總會早早地在村口的大巴車站等我們,院子掃好,肉燉好,誰住哪個屋子,她都安排好了。小輩們常常疏遠了彼此,而姥姥總是那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的人。春種秋收的時節,也是她提醒大家互相幫忙,相互探望。她常說:“現在不比過去,親戚們都少了走動,孩子們也都跟陌生人一樣,這怎么行呢?”如今姥姥這個紐帶沒有了,大家的聯系也就少了。我躺在母親的腿上,呼吸著她的氣味,那熟悉的母親的氣味,仿佛只有這個沒變。我望著母親,感覺她像個孩子,被剪斷了臍帶后拋回茫茫宇宙中。

在家的日子總是不夠長,轉眼又要回德國了。汽車站的臺階很高,父親把我那58寸的大皮箱扛在肩上,一階一階地往上爬。他時不時地調整著姿勢,像是怕那箱子掉下來,又像是怕崴了腳,每走幾步就會停下歇歇,卻說什么也不讓我幫忙。我從那喘息聲里聽到了父親的年紀,他已經不是那個騎在馬背上馳騁草原的漢子了。他老了,兩鬢斑白。前幾年他還跟人炫耀,說自己老得慢,年過六旬,頭上一根白發也沒有。這回是真的服老了吧。

父親讓我等著,他去排隊買票,過了一會兒才回來,把票塞給我。我接過票的時候,他居然毫無預兆地側過臉,哭了起來。他不是像個成人那樣默默地流淚,而是像孩子那樣抽泣,用袖口擦著自己的眼睛,整個臉都擦變形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極其殘忍的,可是我能為他做什么呢? 我抱著父親,輕輕拍著他。在我小時候,他大概也是這樣拍著我吧。

抱著父親買給我的沉甸甸的零食,我感覺自己又是個孩子了。透過車窗,我再次看到父親遠遠地注視著我。他用力踮著腳,調整角度,好像想努力看到整個的我。我揮揮手讓他回去,他卻仍舊站在那兒,傻傻地等著車走。

片刻后,車突然開始移動了,很快就把父親的身影扔在后面,我心里的酸楚也在這一刻一點兒一點兒地爬上來,又一寸一寸地被壓下去。望著面前漫長的、不斷后退的柏油路,我開始想,當年離開故鄉是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墒钦l又能定義“正確”呢?窗外又刮起了大風,車載電視開始播放經典小品,人們的笑聲淹沒了我的悲傷。我沒有答案,也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有的只是一個個漂浮在時空里的問號。

不是每次回家都有家可回。因為家不是一個地方,而是那幾個人。家像生命中的背景音樂,你不會經常強烈地感受到它,它卻鋪滿了你的整個生命。你也知道,會有那么一天,其中某個音符會抽離、消失,留給你的,唯有更單調的音樂罷了。然而,時間并不停步,總會有一天,那音樂整個都消失了,你也得繼續走,不停歇地走,在一片寂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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