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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0 02:50何大草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8期
關鍵詞:寶珠

一指見明月,

一月見春山。

春山藏千山,

千山歸一山。

——髡名

第一章 四月杪

我小學五年級時,看了一部關于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紀錄片。貴婦人華麗的服飾,陪葬的黑紅漆器,絹帛上的扶桑十日圖,都讓我確信,地下的顏色要遠比地上更絢爛。有個動人的細節是,云紋漆鼎中盛著一片2173年前的藕,粉嫩如新,但當攝影機轉動起來時,有人稍稍挪了一下鼎,藕就在瞬息之間化成了一汪水。

舊世界的漆棺、女尸、帛畫、漢簡、神秘紋飾、古怪的書法,都讓我著迷。這一切不可思議,悵悵然,又引我想入非非。比照而言,生活的日常,又是多么的灰撲撲。

高中畢業前,我已讀了三遍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二分之一的《史記》,寫了大半本說愁道恨的舊詩詞。17歲的初秋,提了口箱子,乘車從市中心穿了半座城,駛過九眼橋,進大學就讀歷史系。

宋詞上說,“東南形勝”。這所大學所在的位置,即是成都的東南角。校門正對錦江,右手有一座望江樓、一口薛濤井,竹林環抱,僻靜而多幽趣。左手,則是白塔寺街,塔已不存,只剩了個地名。

1983年,4月的第三個星期五,我作為大四學生,結束了在茂陵博物館的實習,搭火車返回成都。傍晚的西安站,風是暖和的,我把鋪蓋卷放在車廂之間的連接處,坐了上去。沒有買到硬座票,硬臥本來就沒想,能登車已算好。每年暑假,我都會搭載木材、青稞、黑山羊的解放牌去做田野調查,阿壩州、涼山州、大渡河……屁股顛得生疼,還高興得很。在鋪蓋卷上坐十幾個小時,相當舒服了。

火車啟動時,明代城墻在窗外慢慢退遠。成群的燕子,繞著箭樓的檐角在盤旋,天很快就黑了。

我這還是頭一回在北方生活,待了兩個月。

我2月份出川時,成都已滿眼翠綠。穿過秦嶺隧道,一望皆是漠漠黃土了。西安北邊,有著名的漢五陵:高祖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論震古爍今,推武帝第一,茂陵自然是最氣派的。但在寒氣逼人的早春,它也未見出雄峻,和陪葬的衛青墓、霍去病墓等,像十來個干饅頭擺在寬闊的陵園內。

松柏腳下,還積著沒融化的雪。茂陵博物館的一個小旮旯兒,擺了我的一張床。每天早上,我會沖到晨風中跑步兩千米。風中有微小的沙礫,偶爾飄雪花。

霍去病的墓碑前,有個穿中山裝的老人在打太極拳,是退休返聘的老館員,大家尊稱他譚公。我跑過時,沖他招招手。他微微一笑,又似乎人境兩忘。

我出生在成都少城的一家產院。時值災荒年,體弱、多病,爺爺婆婆盡量弄了魚肉喂我吃。念小學后,又堅持跑步,逐漸強了些。還有就是我很能吃粗糧。那時的口糧供應,白米、粗糧各半。粗糧即紅苕、玉米,很多人難以下咽,我當藥吃,習慣了,反而嫌米飯太淡,細而無嚼勁。除了跑步,也打乒乓球?;@球、足球,淺嘗輒止。我很難在一個群體中參與協調行動。跑步是最簡單的,而打乒乓球只需捉對廝殺,也不復雜。不過,我原來打乒乓球比較謹慎,自信心差,主要是削球。久削則技高,同學們罵我是怪球,不好接招。高一時,班上轉來個借讀生,是業校乒乓球隊的主力,他常抄我的作業,也教會了我大力扣殺。他還跟我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難忘:

“不光用手打,要用全身發力,一扣就有千鈞之力了?!?/p>

半年后,我已很少找到對手了。

但,我也說不上多么喜歡打乒乓球。只是感謝它讓我成了個健康人,身子雖還是頎瘦,四肢卻是較為靈敏、有力的。有力得稍稍過分時,就嫌乒乓球桌中間的網子,阻擋了力氣痛快地傾瀉出去,憋得慌。

大學的新六舍,是我們進校才建好的,共六層,四、五、六層住了全校的女生,下邊則是同年級、不同系的男同學,歷史系在第三層。長長的走道中,依次是哲學、中文、歷史、數學。

三層和四層之間,無任何阻攔,只有夏天才會貼出一張紙,上有娟娟楷書:“天熱,男同學止步?!?/p>

我們寢室有八個人,排年齡我是第七,被稱為老七。偶爾,女生的內衣會飄到我們的窗臺上。老魯就把它們折疊好,正正衣冠,梳梳頭發,捧了,輕手輕腳送回樓上。以為會有啥故事,然而沒有,依舊河清海晏的。

但老魯回來,總不忘告訴我,“老七,我替你留意了。太漂亮的,人家看不上你;太一般的,你看不上人家?!?/p>

“為啥只提漂亮呢?”

“好吧,換句話說。太聰明的,看不上你;太木了的,你看不上她?!?/p>

“……”媽的,說得這么絕。

有個初夏夜,我在二教102室上晚自習,讀一本夜郎史研究論文集。那個學期,正在上蒙默老師的西南民族史選修課,很喜歡。尤其是族源傳說、民族遷徙,猶如古歌、史詩,頗為之著迷。我很例外地,記了半本讀書筆記。

教室是安靜的,但到10點以后,開始出現捂著嘴的呵欠聲,咳嗽。有人出去上廁所,閑走,抽根煙。我也走到了教室外的平臺上。很多人靠著石砌欄桿在說話,像劇院的中場休息。我就再往外走,下邊有個燈光籃球場,環了水泥的階梯看臺。我坐下來,點燃一根錦竹牌香煙。沒有燈光,蟋蟀在草叢中叫。上邊靠右的看臺上,也坐了個抽煙的人,穿白襯衣,是個女生。

天上開始飄小雨。我抽完煙,起身離開,她把我叫住了。

“喂,你不是個書呆子吧,同學?”聲音略沙,但不滄桑,聽起來年齡跟我差不多。

“我……”我不曉得咋回答。

“你是不是很內向???”

“我……”

“你在讀什么書呢?好像很專注?!?/p>

我如實、簡略地說了說。

“這就會讓你著迷嗎?為什么?”

“……”

“多想一想?!彼穆曇艉鋈蛔兊煤芎吞@。

“可能,就像是解謎語,越難越放不下……我也說不清?!?/p>

她默然了一會兒,不予評論。我覺得無趣,再次轉身要走時,她說話了。

“我本來打算學數學,考慮到哲學是解決宇宙根本問題的,而數學是游戲,我從小到大,解數學題就跟玩游戲一樣的輕松,我就念了哲學系。很后悔?!?/p>

“遇到難題了?”

“是難題就好了。再難的題,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得出唯一正確的答案??赡憧茨菐透阏軐W的,高等數學吃零蛋,還號稱百家爭鳴,實在是狗屁不通?!?/p>

“狗屁不通?太過分了吧?!?/p>

“是客氣了。所有學問,只要缺乏數學般的、精確的標準,就是鬧鬧嚷嚷的游戲,而且是低級的游戲?!?/p>

“莊子也不懂數學吧?可他很偉大?!?/p>

“你談什么莊子。莊子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他不是數學家,可懂得數學的思維。極限原理,聽說過嗎?”

我從腦子里搜到一個人名?!八_特,了不起的哲學家,是吧?可他也不懂數學?!?/p>

“薩特死了,才不久?!?/p>

我一片茫然。

“可你并不難過?”

“抱歉,我只聽說過薩特,從沒讀過他一本書?!?/p>

“太膚淺了。他不懂數學,可他懂文學,寫了很多小說,用來闡釋他的哲學,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p>

我突然涌起一股惡意?!斑@種小說,我不屑讀。用來闡釋哲學的小說,只能是二流的,跟科普文章差不多?!?/p>

“你!”

從她氣得發抖的聲音里,我感覺終于出了一口氣。

“哈哈哈!”我笑了幾聲,扔了煙頭,車轉身。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她厲聲道,也扔了煙頭,再一腳踩上,蹭了幾蹭。

我頗為不樂,隨口編了個名字?!百Z發財?!?/p>

“好名字啊,寄托著你家祖輩的愿望?!彼f著,把手伸出去,仿佛要接住什么小東西?!拔医腥~雨天?!?/p>

“無窮的雨點子,就像無窮的數字……適合你?!?/p>

“知道我數學為啥那么好?”

“……”我當然不知道。

“我爸爸是一家報紙的美編,工作是畫插圖、刊頭、題花,連署名權都沒有??伤J定自己是畫家,而且相當不平凡。星期天,他要么騎車到郊外去寫生,要么窩在閣樓上從早畫到晚。畫了很多,花鳥、山水、工筆、寫意、大潑墨,斗方小品、丈二巨幅,堆了半屋子……不過,沒人買。出畫冊、辦畫展,也沒有他的份兒。好在他有份工資,媽媽是軍醫,外科一把刀,不然,全家早都餓死了?!?/p>

“你……怎么評價他的畫?”

“我相信爸爸有天賦,不,他就是個天才?!彼钗艘豢跉?,再徐徐吐出來?!翱晌蚁嘈庞惺裁从?,就連我媽媽也不信?!?/p>

“時間會給出一個證明吧?”我用半是寬慰半是商量的語氣說。

“被時間遺忘的人,要比記住的人,多無數、無數。不然,二十四史都要擠爆了。對不對?”

我有點猶豫地點點頭。

“所以,我爸爸鼓勵我做個數學家,是庸才還是天才,無須等待,不證自明??墒恰易宰髀斆?,辜負了我爸爸?!闭f著,她聲音變得有一點兒嚴厲?!澳阍趺聪氲哪??賈發財?!?/p>

我支吾著咕噥了兩句,自己也不明白說了啥。

她很失望地沖我揮揮手?!澳阕甙??!?/p>

我松口氣,立刻走掉了。

她是否漂亮呢?沒看清。是否聰明?這是肯定的。

后來在校園里,我很久沒再看見她,看見了可能也認不出。

那些年,本校學生只有三千多,樹木比人還要多上幾十倍,時常見樹不見人。湖邊、郵局門外、工會大院里,各有幾塊菜畦,春天油菜花,夏天絲瓜花、黃瓜花,秋天收茄子和番茄。南墻內,還有兩座磚窯,燒窯、開窯,一派古風。南墻外,則是溝渠縱橫的田野,一眼望不到盡頭。

倘不放壩壩電影,不辦舞會,詩人也不來做講座,真有一日當一年的靜。

《神秘的大佛》放映后,學校很是熱鬧了一陣子。開始有人談武術,暑假旅游,就去樂山、峨眉訪高人?!渡倭炙隆烦鰜砭透鼰狒[了,九眼橋那邊的星橋電影院,放通宵場都搞不贏,學生潮水般擁了去,看了又看。中文系男生就拿麻袋裝了沙子、泥巴或者豆子、糠皮,吊在門框上,半夜還在練擊拳、飛腿,并發出猛禽般長嘯!老魯睡不著,心煩,就起床走過去,抓住沙袋,一發力,撕開條口子。沙子流到地上,堆成了圓錐體。沙袋主人大怒,剛想罵,又忍了回去。

老魯身高1米62,但是十分敦實,肩上、臂上肌肉鼓起來,是很嚇人的。他是湖南懷化人,從前做過石匠,在湘西、川東浪蕩過七年,已結婚,等畢業就要孩子。我們那幾屆學生,年齡差距在八九歲很常見,應屆高中畢業的沒幾個。老魯只爭朝夕,除了苦讀,還加入了十駕史學社、錦江文學社、錦江話劇社。又去校網球隊報了名,教練搖頭,但耐不住老魯苦求,答應讓他試一試,剛跑動了幾步,他就啪地摔倒了!教練說,你很有氣力,但不是這個料。老魯問,為什么?教練笑而不談,說,去舉重隊吧,那兒更合適。他就去了校舉重隊,卻又被拒絕了,理由是:你肌肉雖多,卻是死肌肉。老魯不懂,要問一個明白。

舉重教練是從省體工隊退役的,曾獲得過76公斤級別全國第三名,他就撿了根青竹竿在手上,彎成一個圈,一放,嗖的風聲一響,又彈成了一條線。他說老魯,你的肌肉是石頭、鋼釬,硬度好,但缺的是竹子的彈性。死了心吧。

老魯只好悻悻而回。室友們聽了轉述,有的若有所悟,有的卻罵那教練瞎詐唬,欠打!

說到“打”,大家都看了眼老王。

老王本名王大衛,二十五六歲,高個子,國字臉,頭發三七分,頗有書卷氣。他填寫的籍貫是廣東,而父母是印尼歸國的華僑,他小時候獨自在香港生活過幾年,還有個女朋友,據說相當漂亮,正在武大念圖書館專業。他普通話說得不錯,性格則像老成都,有空就去望江樓下泡茶鋪,很結交了些吃茶的,摻茶的,賣香煙、瓜子的,掏耳朵的,還有討口、行騙的,記了好幾本筆記。我每天晨跑一次,他早晚要跑兩次。我喜讀野史,他也讀野史,但還搜求稗官巷談。我比較獨善其身,他是要兼濟天下,這一點,又頗像理想中的山東人。

食堂吃飯排長隊,他常站在一邊,把插隊的男生一個個硬拉出來。有個男生偏不服,一拳打去,他也一拳相迎,拳打拳!那男生“媽呀”一聲,幾乎就要癱倒了。

我們紛紛夸老王了不起,問他咋不參加學校武術隊,老王說,“我略會點西洋拳,武術完全是外行?!痹瓉韮烧卟皇且换厥?。那區別在哪兒呢?“武術是中國的傳統,西洋拳嘛……呵呵,就是西洋拳?!?/p>

老魯問他,“是不是跟香港人學的?”

老王歪了下嘴角,笑笑?!案愀廴四軌驅W什么?”

老魯和我就動了個壞念頭,跑去跟舉重隊教練透露,老王說搞舉重的人,個個都是死肌肉。是不是活肌肉,打一架才曉得。

那教練聽了,十分冒火。他三十出頭,也還年輕,血氣未泯,就叫我們去約老王,打一架論肌肉。老魯看著我,我說,老王最照顧別人的自尊心,從不跟門外漢動手。教練明知是激將,卻受不得激將,就挑下午5點,老王在田徑道上跑步時,把他攔住了。

老王結實得像一棵楊樹,教練魁梧得像一座鐵塔。

百十號學生立刻圍成了一個圈,吆喝著:友好切磋,點到為止!越打越親熱!

老王曉得自己被室友算計了,倒也不辯解,大方道,“我們就算給同學們解悶吧?!?/p>

圈子很自然地移到了足球場中心,露出一塊青中泛黃的草坪。正是初冬,適合廝殺,熬煉氣力。

教練一拳頭打向老王的胸口。老王噗地朝后倒下去,這一倒,其實是避讓,還在草尖上滑了幾步遠。但他立刻跳起來,幾乎是飛到了教練的身后,連出兩拳,一拳打臀部,一拳打大腿。教練一軟,竟跪了下去。

老王停了兩秒,跑過去雙手扶起教練。教練大叫一聲,把老王橫抱了起來,高高舉起!然后輕輕放了下來。圍觀者掌聲雷動。此后兩人成了朋友,差不多是刎頸之交了……此是后話,且按下不表。

我就請教老王,他打敗教練憑的是什么?老王說,沒打敗,是平手。我說好吧,那你咋把他打得跪下的?老王說,力氣大,動作快。

我就請老王教我西洋拳。老王說,你乒乓球打得好好的嘛,乒乓球是國球。我說,因為是國球,高手太多了,我只能算個三腳貓。老王點點頭,以示理解,但又搖頭,誠懇道,我那點本事不夠教。倒是有個好朋友,帶徒弟是綽綽有余的,但他不會教。

我趕緊問那個人是誰?!拔胰コ涕T立雪嘛?!?/p>

老王哈哈笑?!八沟拇_是姓程,不過,你就是跪雪也白跪。他誰也不收?!?/p>

臨近期末考試,氣溫又冷了許多,偶爾有雨夾雪飄落,天空灰蒙蒙。這也是學生最焦躁的日子,只盼早點熬過去,輕松過春節。但,又想時間再慢點,臨考前把筆記復習得爛熟?;钕褓u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價愿天寒。

食堂的氣氛也是壓抑的,大家都穿了臃腫的棉衣,人群仿佛擴充了一倍,擁擠得像是火車站。插隊的人更多了,老王依然一個個拉,動作不慌不忙,兩手像是無數的手。

突然,“啪”,清脆一響,老王臉上挨了一耳光。我們都聽到了,食堂里一下子安靜了。

打人者是個精悍的男生,穿了件軍大衣,他出手之后敏捷地后退著,并把大衣脫下來,扔到一邊,露出藍色運動裝,胸前印著:武術隊。

他年齡跟我差不多,但發際線高,略微顯禿,而鼻子又尖,這使他看起來猶如鷹隼,英俊、冷冽。還有個漂亮的下巴,長著淡淡的青胡子。

要在平日,早有人喝彩、吆喝了,唯恐打得不鬧熱。但這會兒一片啞巴。隊伍自動環繞了過來,不急于買飯;買到了飯的,則邊吃邊等著,有滋味,有耐心。老魯小聲跟我說,“是武術隊的副隊長,拿過兩屆冠軍??隙ㄊ莵硖羰碌??!薄澳阏缘媚??”“他們天文物理系在一食堂,這兒是二食堂,飯票都不同?!薄皨尩?,是個狠家伙?!?/p>

老王抹了下挨耳光的臉,說,“你下手也太狠了嘛?!?/p>

副隊長笑道,“你嘲諷武術是花架子,只是想讓你嘗一嘗,疼不疼?”

“我啥時嘲諷過?”

“你還說,西洋拳才是真功夫,打得武術落花流水?!?/p>

“我沒說過?!?/p>

“說了就不要賴?!备标犻L朝邊上看了看。

替他抱軍大衣的胖子就張開嘴,露出兩顆大門牙,直吼,“我親耳聽見他說的!狂得很!”這人姓鮑,三十來歲,是北郊天回鎮人,電大生,寫過很多詩,常竄到本校各系蹭課,跟人稱兄道弟的,我們叫他鮑叔牙,私下稱他鮑門牙。

老王嘆口氣?!昂冒?,我錯了,你把我打疼了?!彼D身就走。

“不,”副隊長否決了他,“剛才我是不宣而戰,不算。也給你道個歉?,F在我們來比畫幾下,也算給同學們解悶吧?!闭f著,雙臂一張,擺了個架勢。

終于,沉默的人群喧嘩了起來。那是個經典的架勢,我們都在《少林寺》里看得爛熟了。

老王說了個“好”。他本已轉身,這個“好”聲還沒落地,突然就是一拳!副隊長朝后飛出去,跌翻了。

我就站在旁邊,卻根本沒反應過來,實在太快了。又以為副隊長是故意的,然而,他不是。

老王一手握拳,一手指著副隊長,喊著,“一、二、三……”

副隊長掙扎了幾下,還是沒有爬起來。鮑門牙嗚嗚地哭了,把大衣一把扔在他身上。

老王數完了十,去窗口買了一小盆燴面,又加了份蒜苗回鍋肉。

我沒有為老王鼓掌。心里是該為他高興的,卻又說不出來的灰心。

過了幾天,我又去打乒乓球了。乒乓球,輕而又薄,再怎么扣殺,它也不會破。運氣好,它飛出去,又飛回來,在桌上“哚”地一跳,十分好看。

老王也不提拳腳上的事。他依然故我,沒課就泡茶鋪、圖書館、博物館,還把皇城壩、后子門、少城里的幾十條小街小巷,都逛得可以如數家珍了。一拳打翻副隊長的事,似乎就算過去了,然而不是的。當他從中文系門口經過時,打沙袋的健兒們,會把猛禽般的長嘯,變為黃鸝般的輕聲鳴囀,并目送他遠去。老王腦后長眼,看在眼里,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愜意的。

而老魯已在話劇《抓壯丁》的彩排中,扮演了一回潘駝背,被定為B角,以備不時之需。室友們為他抱屈,他卻說,過了回戲癮,夠了。他又在錦江文學社的雜志上,發表了回憶石匠生涯的小說《傷口》。室友們讀了,嘆息一回,說不比《傷痕》差,可惜晚寫了兩三年。

第二章 鶴鳴

大三的春天,大學生運動會的選拔賽正在籌備中。室友們都鼓勵老王參加拳擊。

老王搖頭,說沒有興趣。但我們說得多了,他改了口,答應考慮考慮。

過了幾天,他從箱底翻出一雙舊的紅色拳擊手套,掛在蚊帳鉤上,很讓人驚駭,仿佛掛了一雙血腫的大手。

他比從前提前了半小時起床,摘下拳擊手套,拉門而去。

老魯忍不住,跟蹤了一個早晨,回來告訴我們,老王在文史樓后邊的杏子林中,時而蹦跳,時而飛快地滑動步子,猛一拳打在樹干上!比打副隊長還狠十倍,真是“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啊。老魯又沒忍住,熱烈鼓掌。老王就把食指在嘴上一豎,囑他,“不足為外人道也?!崩萧旤c頭如搗蒜,一回寢室就啥都跟我們說了。

一個星期天傍晚,我在家跟父母吃了晚飯,坐公交車返校。

我家在明蜀藩王府故址北邊的后子門,是一座機關的家屬院。百來戶人家。每家做父親的,早上穿了中山裝,提個人造革黑包包,捏個果醬瓶做的茶杯,去隔壁機關里上班。傍晚,再提著包包和茶杯走回來,包里多了份《參考消息》,白天沒看夠,晚飯后再看。顧家的男人,順路還買把打折的菠菜、萵筍,提在手上,一甩一甩的,臉上有舒展的笑。我父親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他不買菜。他左手有時會提一把黑傘,手表則一直戴在右腕,走路時略微走神,可能在思考午休時沒下完的殘棋。我們一家都吃食堂,父親吃機關食堂,我吃學校食堂,母親在物資公司做會計,吃公司食堂,比我小9歲的兩個雙胞胎弟弟在公司隔壁念小學,跟著她一起吃。

我高二時,父親調到金沙江畔、緊靠云南的渡口市工作,說是干部輪換,為期兩年,結果現在也沒有回來。

全家人難得聚攏了吃頓飯。吃飯,也是安靜的,多是咀嚼聲、碗筷的碰撞聲。我童年被寄養在別處,與家人少有合適的話說。兩個弟弟長得并不像,近似南瓜和絲瓜的區別,但都愛唱、愛跳、愛打架,屬于手不停、腳不住的搗蛋鬼。不過,有我在,他倆都難得吭一聲,只偷偷翻眼皮瞟下我。對他倆,我沒打過,沒罵過,感覺很無趣。父親調走后,母親星期天就帶弟弟們回外婆家吃飯。外婆兒孫成堆,開飯要擺兩桌,熱鬧得很。而我怕熱鬧,能不去就不去。家也難得回一趟,寒暑假除了做田野調查,多半時間也住校,吃食堂,讀閑書。

這一次,是父親回成都出差,我回家吃了頓團圓飯。父親別無多話,送了我兩個渡口的大石榴,送了弟弟倆一人一本《魯濱孫漂流記》、少兒版《西游記》。他倆似乎都想跟我換,但沒敢說。

我在九眼橋下了公交車,天已飄雨,幸喜不大,就頂了雨疾走回寢室。

學校今晚停電,寢室空空的,又黑又冷,室友不曉得跑哪兒耍去了。我放了石榴,摸到半根蠟燭點燃,泡了杯茉莉花茶,就著一點兒燭光,讀陸游的《老學庵筆記》。讀到“‘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潘逍遙詩也”,門嘎吱一響。我沒理會,繼續把那段文字念了兩遍,心靜了下來。繼而聽到了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一抬頭,老王站在桌前,定定地看我。

他身上有酒氣,眼睛在蠟燭的弱光里,一片茫然。這是從未有過的。

“老王?”

“老七?!彼噶酥缸约旱哪?。

我看不清,舉起蠟燭湊近去,他左邊顴骨上一大塊瘀青?!按蚣芰??”

“被打了?!?/p>

“好狠……拳頭,鐵棍子?”

“是腳?!?/p>

“腳?”

“光腳板?!?/p>

“輸贏如何?”

“哪有輸贏,我挨了一腳,躺了十分鐘才爬起來?!?/p>

“他是誰?就是你說的可以教我的人?”

“是他?!?/p>

“做什么的?”

“人民公園鶴鳴茶社的幺師?!?/p>

“一個摻茶的,咋這么厲害???”

“年輕時候,做過四川軍閥楊森的保鏢?!?/p>

“我要去拜他為師。他姓程是不是?”

“他要收徒,我早就拜了。死了心,打你的國球吧?!?/p>

老王看見石榴,也不問來歷,掰開了,大把摳了丟進嘴里去,用力地咀嚼。石榴是渡口特產,暴熱、干旱的河谷天氣,使之壯若牛頭,且甘甜多汁。老王吃了幾口,又抓一把放在燭光下看看,石榴米像半透明的紅寶石,晶晶閃耀,也冷冽又赤熱。他嘆了口氣,默然爬上上鋪,平躺了下來。

“他為啥要打你呢?”

“是我懇求他打的,如果我能擋得住三下,就去參加拳擊賽。結果,他一腳就把我踢醒了?!闭f罷,老王放下了蚊帳。

我忽然想起啥,趕緊追問一句:“他操的武術還是西洋拳???”

老王沒吭聲,睡了。

這事就算過去了。除了我,沒人曉得老王為啥棄賽,還把拳擊手套收回了箱底。他一句也不解釋。

過段時間,我發現他迷上了川菜。不是吃,是烹調。周末他去騾馬市的榮樂園打工,先是洗碗、洗菜,后來是做墩子,刀工漸熟,還試著上了幾回灶。于是很得意,回來跟我們吹,他最拿手的是麻婆豆腐、宮保雞丁、水煮魚泡泡。我問他學來做啥呢,他說,女朋友去年已考取公派留學,正在紐大讀碩,他過兩年也是要去的,有了這門手藝,可去川菜館打下手,吃飯不成問題。我說,你家也還算殷實吧,何愁這幾個碎銀子?他嘆口氣,反問道,畢業就已三十了,飯錢還不能自己掙,很可悲是不是?

我深以為然。其時,我也悄悄在高考補習班講課了。地址在八里莊的地質學院內,每周四節課,每節課兩元錢,而青年工人的月工資才29塊8毛錢。雖路途遙遠,要轉兩趟公交車,但已頗感滋潤了。頭個月領了錢,我請老王、老魯在三洞橋的帶江草堂吃了頓鄒鰱魚,是仔鰱紅燒的。還篩了十大碗散裝凍啤酒。

這兒已近西郊,再走幾步,就是漠漠田疇了。一里外,隆起一座草木蓊郁的大土堆,是前蜀皇帝王建的墓,墓園內有個文管所。

老魯說,“我志氣不大,今后能把老婆接來,安家成都,在這墓下做個管理員,知足了。論力氣,我是有的,抱石像,扛石碑,都不是問題?!?/p>

老王笑道,“力能扛碑,這志氣還不大!除了項羽,就是赑屃,還有你?!?/p>

老魯呵呵一笑,干了一碗酒。老王夾了半條仔鰱,仔細嚼了,徐徐吞下,感嘆道,“成都也算南國古都,人文勝地,論作家,巴金最為著名,讀他的小說,卻找不到這種好吃的味道?!都摇返墓适?,放在哪座城市都可以?!?/p>

“李劼人就不同,他的《死水微瀾》就勝于《家》,茶鋪、酒館、煙館五毒俱全,黑幫、戲子、婊子都是地道的成都味?!蔽艺f。

“可惜李劼人只寫到了晚清,民國幾十年就還是個空白?!崩贤跽f。

“你來寫?!崩萧敵贤?,端起酒碗。

“好嘛,我想寫本《茶鋪:成都社會各階層的分析》,不是小說……我不會亂編?!崩贤豕?。

“你都要去美國了,說起耍啊?!崩萧斦f。

“膚淺……”老王指著老魯笑而搖頭。

我們三只碗一碰。老魯沖我說,“老七你免談志向。20歲,也是掙錢的人了,去銀行開個存折,耍個女朋友吧?!蔽冶鞠胱猿皟删?,卻沒找到合適的俏皮話,只好誠懇地點頭。

吃好出來,老王去榮樂園打工,老魯去王建墓摸底。我無聊,閑逛著,從同仁路穿過窄巷子,經過長順街,不覺走到了祠堂街。祠堂街得名,是從前有過一座年羹堯的生祠。生祠故址的對面,就是人民公園了。

買五分錢門票,進公園,跨過石拱橋,一條梧桐林蔭道。道左有片湖水,臨湖是座小島,鶴鳴茶社就在小島上。

一件已放下的事,這會兒又浮了上來。

這家茶社,我5歲就隨爺爺來喝茶了。

10歲前,我寄養在紅照壁街的爺爺、婆婆家,距人民公園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經南燈巷、忠孝巷、陜西街,跨過半邊橋,就到公園的后門了。

半邊橋下,是繞進公園又繞出來的金河水。清朝時候,橋上砌有一道墻,把大城和少城隔離開了。少城是城中城,乃滿蒙八旗駐兵之地,長官即成都將軍,等級略似今天的軍區司令員。至今公交車線路上有一站,叫作將軍衙門,即其辦公的舊址。

明蜀藩王府位于大城的腹心,曾巍巍然如紫禁城。張獻忠入蜀,把藩王府燒成了一副骨架。清朝將就骨架,建了一座貢院,民間稱之為皇城。環繞皇城的兩條小河,叫御河和金河。

皇城大門往南一里外,聳立了一堵巨大的紅照壁。爺爺、婆婆的家,就在紅照壁街的一個大雜院。院子里有兩口井,水黑油油的,用竹竿提一桶水上來,則無色透亮,宛如一只空桶。

人民公園的前身為少城公園,是末代成都將軍玉昆用菜園子改建的,很有年歲了。爺爺是省建二公司的玻璃匠,長期在外蓋樓房,回家探親時,總愛帶了我去鶴鳴茶社喝碗茶。

茶社有一二百張矮桌竹椅,柳樹環繞,紫藤當頭。隔湖望過去,是一座逶迤小山。沿山脊線登到頂,可俯瞰半個城區,參差十萬人家,皆是青磚瓦屋。倘在傍晚,瓦縫中炊煙飄出來,淡入暗藍的天空。

茶是三級茉莉花茶,簡稱三花,5分錢一碗。蓋碗分茶蓋、茶碗和茶船。茶船是黃銅的,幺師揮手一撒,桌上宛如開了朵朵黃花。茶壺也是黃銅的,一股水箭遙遙射入,茶葉在碗底旋轉著,一滴也不濺出來。爺爺拿蓋子搟搟茶水,再舀一蓋遞給我。我就在他手上,把這一蓋茶喝了。爺爺喝道,“慢點兒,看燙!”我喝得傻乎乎笑。茉莉花的香氣,壓過了茶味,聞著比喝下去還要安逸些。

有些茶碗摔碎過,又被銅釘釘好了,留下裂痕和釘子,別有錯雜的趣味。

還有一個耍小把戲的人,我一直還記得。他三十幾歲,頭發很光生,白皙的臉,眉目也秀氣,布鞋,扎了綁腿的燈籠褲,提只竹籃,依次走到每位茶客跟前,先鞠個躬,啪!腿一提,筆直,高過頭頂。再從籃里摸出根小竹棍,拿牙咬穩了,棍上站只空酒瓶,下巴一揚!酒瓶翻了個個兒,又站在棍子上。隨后,收好家什,再鞠個躬。爺爺就摸出兩分硬幣遞過去,他收了,客氣一笑。

如若茶客不賞錢,他就很有耐心地從頭演一回,甚或再一回,直到對方掏口袋。

我問爺爺,“他是誰???”爺爺摸摸刮得精光的下巴,茫然道,“搞不醒豁?!?/p>

每次去,他都在。

今天我去,才走到茶社門口,就一眼看見他剛把腿提了起來。

腿卻沒提直,離頭頂還差了一小截。他該有50歲了吧。

他見老了。但樣子比從前更為突出了,黑色燈籠褲換成了金黃色;鬢角白了,皺紋多了,動作遲緩了。酒瓶站在竹棍上已有點哆嗦,時不時得用手扶扶穩。這是個不該耍把戲的年齡了,卻又還在耍把戲。每個老茶客,已把他看作了茶社的一部分,茶老板、茶博士、幺師換了好幾輪,他還在。偶爾沒見他,客人就問:“他病了哇?”“他咋個會病呢!”“肯定是去朋友家喝喜酒了嘛?!惫黄淙?,最多小半天,他又提著籃子出現了。

我點了碗一毛錢的花茶,拖把竹椅坐下來,仔細把每個幺師都琢磨了一遍。沒一個像是能一腳踢翻老王的高人。

倒是有個結實、利索的漢子,但看年齡不到四十,不應該做過軍閥的保鏢。還有一個干瘦老者,頗帶兇相,他摻茶時,我手指蘸了點水往他臉上一彈!他立刻手忙腳亂,開水濺了一桌,大罵:“你搞×些啥子?”我連聲道歉,繼而自嘲地笑笑。

等耍小把戲的過來了,我就請他喝碗茶,歇口氣,擺會兒龍門陣。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拖把竹椅坐下來,但說不喝茶。

我說要向他打聽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把老王描述的那位老年幺師轉述了一番。

他點點頭,表情甚為肯定?!拔視缘眠@個人,姓程,是個狠貨啊?!?/p>

這讓我完全沒想到,來得也太容易了。

我試探著問他,是大家都曉得呢,還是只有他曉得?

“只有我曉得。民國二十幾年,我就在少城公園耍把戲了。楊森來鶴鳴吃過幾回茶,他都是站在背后的。我提腳表演給楊森看,心頭一慌,就栽了下去。他伸二拇指一抬,就把我又抬直了?!?/p>

我笑道,伸指一抬,就算厲害了?

他哼了哼?!八鸫a站了半丈遠,手一伸,就到我下巴了。你說得松活,你來試下嘛!”

我說那好吧,我信了??烧€只有你曉得?你一說,人人皆知啊。

他更不高興了?!拔宜|c小把戲,能在鶴鳴混四十年的飯,靠啥子?嘴巴緊?!?/p>

我又笑了,嘴巴緊?你全都跟我說了啊。

他長嘆了一口氣?!笆桥?,啥子都說了,反正,他走了?!?/p>

我吃了一驚。他死了?

“走了,就是走了,你不要多想?!彼麚u搖頭,又點了點頭?!扒瓣囎?,有個大學生來找他耍,開始還是說說笑笑的,后來不曉得為啥,他揚起一腳,把小伙子踢了個八丈遠!這就不得了,茶鋪頭的新聞,比馬路新聞還要熱鬧一百倍,這一腳把他踢神了。記者來采訪他,年輕人要拜師,過去的仇家恨不得咬他一塊肉……咋個辦?走?!?/p>

我搖頭不信。這幺師少說也有七十歲,還能躲到深山老林去?

“老弟,你也太年輕了……”他指了下湖面?!安匾坏嗡?,就放它到水里。藏一個人,就放他在萬人中……然而,可惜了?!?/p>

可惜啥呢?

“他是入得傳的人。我要是有心,又有力,就該給他寫本書。不是本紀、世家、列傳,是別傳?!?/p>

我呵呵笑,沒想到他還懂得這么多。

“幼承庭訓,《史記》是自小讀過幾遍的。你倒像個大學生,是修哪一科的呢?”

我有點心虛,不敢說歷史,怕露怯,就隨口答,哲學。

“哲學好,道可道,非常道……”說著,他慢慢起了身。

我趕緊遞上5毛錢。

他收錢入籃子,又摸出了兩毛錢找給我?!拔医裉鞆U話太多了,啰哩八唆,也沒給你耍把戲,下次再補起?!?/p>

我和老王單獨在一起時,問他曉得不,程姓的老年幺師已走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八缇拖胱吡?,只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p>

我沒有聽明白。既然是早就想走了,那為啥沒有走?

“人造出‘遲疑‘猶豫這些詞,就因為人總是遲疑不決、難以割舍的。一個人活了99歲,要死了,衰朽得像堆垃圾了,可還是舍不得死……為什么?生有所戀啊?!?/p>

我依然搖頭。幺師的走,畢竟不是去死吧。

老王看著我,像看一個白癡?!耙粭l魚,離開游了一生的水域,這跟死有啥區別呢。你還不懂,老七。這件事,我們再不要提起了,放下吧?!睘榧又卣Z氣,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確沒有再提了。但,放下,這還很難說。

茂陵實習期間,我給老王、老魯寫過幾封信。老魯在王建墓文管所實習,私心畢業就在此工作。老王已考取了公派留美,秋后就要去哥大讀碩,跟女朋友在紐約重聚、結婚。他實習選擇了文廟前街的四中教高一歷史,周邊的飯館、茶鋪一間挨一間,且是地道的成都味,今后夠他回憶半輩子。

我的信,老王的回復總是三言兩語。

老魯則閑,信寫得比我還要勤。他問我,還記得鮑門牙不?鮑門牙通過廣泛旁聽,拜了兩位老教授為恩師,已然是入室弟子,且已被推薦到師專去兼職,教文化通論了。還有那位武術隊副隊長,大名夏曉冬,他倒是正經八百的天文物理系高才生,已撂了武術,去體育學院拜師學習西洋拳,據說,進展很神速。

我對鮑門牙沒興趣。但西洋拳,又勾起了一番心事。我告訴他,這兒有一位退休返聘的譚公,每天清晨在陵園中打太極拳,絲毫不懼寒冷、風沙,想必也是位高人。

老魯就說,那你趕緊拜師啊,反正你也沒有女朋友,無須寫情書,時間多的是。

我深以為然。

博物館實習,比我想象的簡單,但也更瑣細。主要是給館里的老師們打下手,配合清查庫存文物,重新登記,編號歸類,摘編相關歷史資料,抄寫若干卡片。而有的時候,則是搬磚,譬如院墻加固、修補缺口,或者砌個花臺,等等。而花還沒開,春寒未退,倒已有“一”字雁陣、“人”字雁陣,飛越秦嶺北上,劃過陵園的天空,款款往西伯利亞而去了。

陵園外有個小集市,我喜歡吃路邊火爐現烤的大饃。爐子是汽油桶糊了黃泥改造的,一口鐵鍋一個饃,饃跟鍋一般大,看看硬如銅盔,咬一口,綿柔、耐嚼,還有回甜。成都平原的陰天多,面粉就缺這一點兒味道。中午,我切了半斤饃,提到面館,叫了一碗羊肉湯,就著門口小桌,吃了起來。稍后,對面又坐下個老者,正是譚公。

門外兩棵大楊樹,已長出些嫩葉,頗有綠意了。

譚公吃的也是饃和湯,不過,是羊肉泡饃。他掰饃的動作仔細而利索,掰碎的饃均勻如豆,讓我很是佩服。我吃過一回,把饃掰成幾塊就扔進碗里,不好吃,把湯也糟蹋了。

“你不像個成都人,急性子?!弊T公笑瞇瞇說我,“成都人一碗蓋碗茶從早喝到黑,喝急了,豈不把肚子脹爆了?!?/p>

我說譚公,您對成都很熟啊。

“咱們念的同一所大學啊,校友嘛?!?/p>

我樂了,徑直就把話引到了太極拳。我說,您拳打得可真好。

“何以見得好?”

慢而不滯,行云流水。我腦子里飛快地組詞。

譚公呵呵笑了,抹了抹下巴?!爸x謝,太極拳的確是好看?!?/p>

實戰呢?我問。

“不好說。我在成都念書時,愛生病,沒錢去華西壩看西醫,就在九眼橋那邊,水井街的中藥鋪子撿藥吃。老中醫說,藥濟得一時,濟不了一世。就傳了我這套拳,叮囑要常練。我聽話,拳是沒一天斷過。六十好幾歲了,吃、睡都還不錯,血壓從來不偏高。至于能不能實戰嘛,這倒是沒想過?!?/p>

哦,我點了點頭。他似乎看出我有一點兒失望。

“小伙子,電影看多了。拳打腳踢、舞槍弄棒,我不喜歡。逞強斗狠,更是有害了。譬如漢武帝,劉徹小兒,一輩子打仗,一輩子修陵。江山皇皇,而老百姓飯都吃不飽。茂陵集天下珍寶于一坑,卻不知已被盜了好多回,匪來盜,兵來也盜,而今已是半個空城計……唉,說岔了,別聽老頭子啰唆?!?/p>

我默然無語。半晌,才把話接上,問譚公,可還喜歡成都么?

“喜歡啊,”譚公又樂了,“那時候我身子養好了,常去吃小館子,坐茶鋪,從望江樓到鶴鳴茶社,所有的茶鋪我都泡過,賴湯圓、龍抄手、鐘水餃、麻婆豆腐……我吃了該有幾十樣。讀了《死水微瀾》,還去沙河堡的菱窠拜訪過李劼人先生呢?!?/p>

我也樂了,忙問,他老人家跟您說了什么呢?

“說的啥我也是忘了,只記得他說,年輕人胃口好,放開吃,莫辜負了這一城美食啊。李先生十二分書卷氣,卻沒一分書呆子氣,哈哈哈?!?/p>

我自然也笑了。又問,除了吃,您還喜歡什么呢?

“喜歡聽飯館、茶鋪里三教九流的人擺玄龍門陣。成都人啊,真能吹殼子?!?/p>

我心思一動,又轉了回來。試著問,可知道楊森有個姓程的保鏢?

譚公并不遲疑,當即點頭?!斑@個人,我知道。有一年少城公園擺擂臺,打金章,他是總裁判。有個得銀章的老兄不服氣,被他拎起來,一把就扔到了湖中央?!?/p>

嚯!那您一定見過他動拳腳吧?

他卻搖搖頭?!安幌Я餮┤∶u的活動,我從不去看熱鬧。比古羅馬的斗獸場還荒唐。我是聽說的?!?/p>

我又默然無語了。譚公心細、體貼,怕我尷尬,又主動說起他聽來的逸聞?!靶粘痰谋gS算是頂尖角色了,可還有兩個人,他是服氣的。一個是他的楊長官,一個是大慈寺的和尚,叫問海?!?/p>

問海,我心頭莫名震了一下。是他的師父嗎?

譚公又搖頭?!安皇?。聽說,那保鏢的師父,是個韓國人,他學到的本事,今天就叫作跆拳道。問海禪師的道行,該是另一種路數吧?!?/p>

我呆呆地望著譚公,還想問些啥。譚公起身說,“該走了?!?/p>

饃吃完了,湯喝干了,館子空空的,只剩了我們兩個人。

我們往陵園而去。午后還有些陽光,但一點兒也沒暖意。4月的風刮地而來,揚起一陣一陣沙塵。塵影渺渺,驀然涌上岑參的詩: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

第三章 禪門問海

十一

我結束茂陵的實習,回到成都,分散各處實習的室友也陸續歸了窩。

說到收獲,有的說很多啊,有的說,也沒什么。我呢,自忖是有收獲的,但又說不出是啥,就閉了嘴不說。老魯也不說,一副心中有數的樣子。老王則問我,不談收獲,談感受,茂陵可比馬王堆大了何止幾百倍。老七這輩子鐵了心研究古人吧?

我茫然搖頭?!榜R王堆再小,是個夢;茂陵再大,也是一堆土。一輩子的事,我想不清,只想過兩天買輛鳳凰牌自行車,去把高考補習班的課續完,多掙幾個錢,暑假出門玩,走遠些?!崩萧敶笮?,“你以為你還有暑假??!”

“五一”期間,我翻出已定稿的畢業論文《論李昪》,工整謄抄一遍,還寫了份實習報告。過了節,去文史樓一齊提交了,周身有說不出的輕。輕如一把谷草。從黑洞洞的樓道走出來,陽光射得人眼睛發花,就踱到湖邊,在毛主席塑像前摸到把長椅,躺下來,睡了個死沉沉的覺。

老王不在四中上課了,但每天還是泡茶鋪,做筆記。老魯也依舊去王建墓,賴在那兒,做不拿工資的幫手。我跟補習班通了電話,答復說,代課老師已上手,高考在即,臨陣換將不得行。我怨不得人家。

晚上我跟老魯、老王說,看你們每天忙碌,我好嫉妒,覺得自己閑得慌,沒出息。

“耍女朋友??!說了好多回??上覜]有資格了。老王也還有機會,在美國,人是說變就變的?!崩萧斦f。

“膚淺?!崩贤跣?。

“我想寫一部別傳?!蔽艺f。

“給誰寫?就寫我和老王吧,我們的故事夠寫兩本書。別學司馬遷,凈寫些死人?!崩萧斦f。

“我不寫死人,但至少要寫老年人,七十歲以上的?!?/p>

“哦,已確定傳主了,誰?”

“大慈寺問海禪師?!?/p>

老魯、老王面面相覷。

“你曉得這位禪師吧?”我問老魯。

“曉不得。大慈寺在哪兒?”

老王也說,他知道大慈寺,但從來沒去過。

“你看,這有什么值得寫的呢?”老魯笑了。

“這就更值得寫了?!蔽艺f,似乎是賭氣,“《史記》里的多數人,是司馬遷寫了才被記住的。我不寫《論李昪》,你曉得李昪是哪個?”

“是李煜的爺爺,南唐的開國之君,小時候是棄兒……”老魯說。

“算了,是你看了我的草稿才曉得的?!?/p>

老魯大笑。我說,“我明天就著手去打聽,大海撈針,也要把他找出來?!?/p>

“問海,果然有禪意?!崩萧斦f,看了眼老王。

老王說,“河有河伯,海有海神,問,總會是有回應的。何必明天呢,今晚就可以去隔壁問柱哥?!?/p>

十二

柱哥全名梁玉柱,人瘦,雙目炯炯,生于1954年,世代成都人,祖宅城守東大街49號,是座栽花、養魚的私家小院落。他念大學前,做過細木匠,會拉琴,還寫有若干詩歌和小說,是個才子。也頗有名士、游俠氣,常騎一輛老牌自行車,時而大校門進來,時而左側門出去,行蹤比較飄忽。雖然在宿舍有床位,但他在校外,還有另一個江湖。他的空床上,除了被子,還放了兩摞舊書、一把二胡。

我住家的后子門家屬院,位于城中心偏北。柱哥住家的城守東大街則偏東。順東而行,是老東門大橋;而略朝東北走,就到了大慈寺。柱哥每提“大慈寺”,必念“太慈寺”,地道老成都口音,也很符合于古法。泰山,古書上寫為大山,念“太山”。太者,大中之大也。東漢的《張遷碑》《石門頌》,凡有“太守”,均寫為“大守”。論學問,柱哥比我好,也更像個修歷史的人。我早想跟他多討教,可惜他常不在。

然而今晚運氣好,他在。我進門時,他正在泡腳,讀小冊子,笑罵,“錘子哦,亂寫?!笔悄忱蠋熽P于劉文彩莊園的專著。

聽我問問海禪師,他好奇,反問我:“是個高僧?”

我如實把由來說了一番,他著實點點頭?!暗惯€值得尋訪……不過,很難。大慈寺好多年都不做寺廟了,只是個空殼,還俗的和尚恐怕都該抱孫孫了?!?/p>

我說柱哥真會說笑啊……因為難,所以才請你幫忙嘛。

他略想了想?!拔矣袀€小學同學,家住鏜鈀街,樓上睡覺,樓下開茶鋪,一臺老虎灶,兩把銅壺,七張小桌,二十八把竹椅子,過得很滋潤。他即便不曉得,他爸可能也曉得?!?/p>

我卻很不解,鏜鈀街位于大慈寺以南,中間隔了起碼六條街,有啥子關系呢?

“老七有所不知。大慈寺曾是天下最大的廟子,唐玄宗題的匾,唐宋兩代,占地有千多畝,房屋八千九百間,跟故宮差不多大小。鏜鈀街,就是和尚當年練武的地方,鏜鈀、禪杖、銅錘、月牙鏟、斧頭、飛鏢、刀、劍都存放在這兒。既是嘴巴念佛,又有霹靂手段,可見吃素的和尚,不是吃素的啊?!闭f到得意處,他補充了兩聲,“嘿、嘿?!?/p>

那,今天的大慈寺,又咋個那么???

“物換星移,白衣蒼狗……所以才會有歷史系,培養我們做笨活路,專門來搞研究嘛?!彼涯_提起來,仔細擦干凈?!拔冶M快去打聽,過兩天就回話?!?/p>

我看著柱哥,佩服、感激之至。

但,情況起了點變化。柱哥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說,他的《張之洞對近代四川教育之影響》很不錯,再搜集些材料,充實完善,可推薦到學報上發表。柱哥淡泊,卻不愿拂老師好意,就在新南門買了長途汽車票,趕往雅安的省檔案館去了。臨行對我說,“老七,我七八天就回來,反正你也不忙嘛?!?/p>

我苦笑道,我是閑得忙,可否告知那位同學和茶鋪的名字,我自己去拜訪?

柱哥爽快,寫了一行字:曹德旺,曹記茶鋪?!皥笪业拿志托辛?,德旺是個老實人?!?/p>

十三

我去九眼橋搭乘公交車。橋頭有個剛形成的二手貨市場,舊的衣服、家具、收音機、自行車等,堆了一路。我看一架永久牌自行車還可以,隨口問多錢,賣主說,60元。我沒理,徑直走。賣主在背后喊:“你說個價錢嘛?!蔽夷_下不停,隨口又說,30元?!澳隳米?!”

這車是二八圈的,加重型,六成新,沒鈴鐺,沒鎖,護履板上還濺滿了泥漿,比嶄新、錚亮的鳳凰牌差遠了。我從沒想過要有這么一輛車!但它只要30元啊。我付了錢,騎上就走。

雖然笨重,又不好看,但結實、穩當。蹬了一程,逐漸就有了相當的信賴。

鏜鈀街是條小街,卻有三四家茶鋪,都沒招牌。我草草掃一眼,即找對了哪家是曹記,店堂布置,跟柱哥說的一模一樣??斓怪形缌?,陽光落在門口,亮晃晃的。影子里坐了個大媽,太陽穴貼了塊膏藥,正在吃一大碗面,桌上還擺了碟拌了紅油的泡蘿卜。我就問德旺,她說不在,去蒙頂山收茶了。又問德旺的父親,她說也去了,兩爺子一起出的門。我嘆口氣,她說年紀輕輕的,有啥子氣好嘆?我就道出柱哥,說明了來意。她變得客氣許多,拿筷子敲敲碗邊,說,“稀客、稀客。我是德旺的媽,給你煮碗面吃嘛!”

我趕緊道謝、推辭,說改天再來拜訪德旺和伯父。

“德旺哪曉得這些事。他爸是結巴,就是曉得也說不清。我是要上廟子的人,不過去的是文殊院。隔壁開旅館的大爺,倒是可以問一下,他也信佛,小時候在大慈寺皈依的?!?/p>

我又忙不迭地道謝。

大爺的旅館很小,幾間一樓一底的舊鋪板房打通而已,也沒個像樣的院子。但門口站了棵巍巍的泡桐,樹葉闊綽,陽光徜徉于上,碧綠透亮,相當奪目。大爺瘦得像把砍柴刀,正坐在樹下研究一只破鳥籠。他嘴里還咬著一管熄了火的黃銅葉子煙桿,桌上放了碗蓋碗茶。

“你找對人了?!彼f。

我說全靠曹伯母引薦。他說,“說引薦,就文縐縐了。你伯母信佛,我也信佛,和尚是侍候佛的人,這就是佛緣。對不對嘛!”我說,對、對、對。他說,“說一個對,就夠了。說兩個,就不誠。說三個,就假了。對不對嘛!”我咋敢說不對,當即點頭如搗蒜,說,對。他又說,“難得你啊,年輕人有一片佛心……不過,燒香拜佛,也未必非得要進哪家的廟門。大慈寺的和尚不見了,寶光寺、報國寺的還在嘛,對不對?”我心頭緊了下,遲疑著沒回答。好在他話鋒又是一轉,“不過,要見問海禪師嘛,說難也不難,虧了你找我,找對了?!?/p>

我趕緊看了眼曹伯母,感激地一笑。又問,聽說問海禪師的武功造詣相當高,是不是真的?

大爺沉了臉,不高興?!拔铱匆粋€和尚,是看他經念得通不通,話說得在不在點子上。武功?就從沒留心過。你《少林寺》看多了?!?/p>

我想分辯下,但沒敢分辯,就默然不語。

大爺見我似有所愧,就撇開《少林寺》,接著說問海?!按蟠人碌暮蜕猩⒘撕?,問海有個徒弟還了俗,回松江老家務農,把他老人家也接了去。住了幾年,到底住不慣,又回來了?!?/p>

我說,是徒弟對他不好嗎?

“咋不好,好得很,像個盡心竭力的孝子。我有五個兒子,就沒一個有孝心,都盼我早點死,好分祖宗的房產……喪德!”他把煙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泡痰,拿腳蹭了好幾蹭。

我不敢接話。他重復了一遍,“問海住不慣,又回來了?!?/p>

我松口氣,問大爺,那是吃得不夠好?

“啥子話!松江是魚米之鄉,好吃好喝的,自古就不缺?!?/p>

那又為啥啊,出家人也思念故土嗎?

“故土談不上,出家人不問俗家事?!?/p>

我問啥都不對,索性不問了。

“他是想喝一碗蓋碗茶啊……”大爺嘆了一口氣。

我有點兒不信,但不敢說,只是趕緊問,在哪兒可以找到禪師呢?

大爺且不回答。他把煙桿在桌沿邊哚哚地敲,敲落煙鍋巴,又端起蓋碗茶,一手托碗,一手拈蓋,搟了幾搟,噓口氣,十分愜意。茶水黃亮亮的,漾著泡開的干茉莉。

我耐心地等。

“……糠市街……號?!?/p>

我沒聽清門牌號,也可能太急切,聽清了也覺得沒聽清,趕忙掏出鋼筆,伸出左手,湊上一步,想把它寫在手掌心。好多號呢,大爺?

“啪——”的一聲,蓋碗落在地上,砸成了幾塊。茶水從街沿濺到馬路上,濃厚的茉莉香味騰起來,又撩人,又含怨。破鳥籠散了架,竹簽子撒一地。

大爺指著我,手指頭哆嗦?!澳憧茨?,你看你!”

我也在哆嗦,手腳無措。突然,曹伯母大吼,“干啥子!”

兩個小街娃正要對我的永久牌下手??蓱z它,還連把鎖都沒有呢。我也吼了聲,“滾!”沖了過去。

街娃被嚇跑了。等我回過身來,大爺已進了旅館。泡桐下,只有一潑殘茶的痕跡。曹伯母嘴里念念叨叨著,把碎瓷片掃進了撮箕。

糠市街緊挨在大慈寺南邊,一共有四條,南糠市街、北糠市街、東糠市街、西糠市街,臨街鋪板房成片,院落一個連一個,我不敢冒失去找,罷了。

十四

晚上我談起這件事,老魯說:“知難而退吧。留個懸念,今后寫成演義,敷衍出若干故事來,比三顧茅廬還好看?!?/p>

我點點頭?!坝械览??!?/p>

老王則說,“所謂有道理,也最沒道理。老魯的道理,不是你的道理。先要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寫別傳,寫小說,還是拜師呢?”

我也頗以為然。老王做事,從來是思路清晰,要做一事,必見成果。然而,如他所說,他的道理,卻未必是我的道理吧。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想要。太貪了,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敢說出口。

十五

吃過早飯,老魯趕去王建墓上班,老王去茶鋪做調查,我則把自行車推到了工會大院外的修車鋪。修車匠問了車價,笑道,“同學,你買了賊貨了?!蔽覈樍艘惶?,咋辦呢?“咋辦?涼拌?!彼覟臉返溦f了句俏皮話,吹著口哨,替我加了嶄新的鎖、鈴鐺,還拿毛茸茸的大手在座墩上一拍,著實贊道:“好車。丑是丑點,經得用。農民趕場,用它載300斤肥豬都壓不垮。才30元!”

我忐忑地騎過了九眼橋,心情才慢慢轉好了。

九眼橋始建于明朝天啟年間,下邊壓了九個洞,上面是個很高的弓背,從前的學生考這所大學,天不亮坐黃包車過橋,專門有人等在橋頭,嚷著,“考上!考上!犒賞!”猛地把車子推上去,考生趕緊把賞錢塞過來。

而今,弓背只過汽車了,行人、自行車則走兩邊加設的輔道。

昨夜下過雨,錦江的水漲了起來,盛滿河床,頗像是流動的湖泊。橋洞邊有人撒網,有人甩白竿,不時有大魚出水,鱗光閃閃。教五代史的老師說,前蜀皇帝王建曾在這兒檢閱過艦隊,春風十里,千船競發……可惜也只能想想了。

過了九眼橋,又過了東門大橋,我騎進老城區,折而向北,徑直朝大慈寺而去。

上一次來大慈寺,還是剛念初一的10月。為了備戰,給解放軍造子彈,全民都發動起來收集廢鋼鐵。我和幾個男生推著兩輪的平板車,合法逃課,嘻嘻哈哈,四處閑逛。穿過熱鬧的鹽市口、春熙路,轉了幾轉,突然就到了個僻靜的地方,時近正午,靜而又靜,連蟬子都啞巴了。木頭房子緊挨在馬路兩邊,泡桐是濃密的,日光也很強烈,影子卻短到了沒有,活像午夜森森。我們都有點發怵,誰也不再吱聲。再走,又發現幾條小街,射線般匯聚到一座巍巍山門前,形成一大塊空壩。

山門是緊閉的,墻上有鮮紅的標語,空壩曬得發燙,偏偏釋放著寒意。

“日怪,”有個男生怯怯說,“這是哪兒哦?”

“大慈寺?!卑嚅L見過點世面。

“咋不見和尚呢?”

“早就攆起跑了?!?/p>

“為啥子?”

還沒人回答,突然就被一陣嘹亮的小號聲沖斷了。

隔著空壩,我們看見對面樹蔭下,一位高個子青年舉著小號,旁若無人地吹奏著。吹的是《閃閃的紅星》主題曲,英武、驕傲,非常不平凡。

一只黑公雞踱過來,立在他腳跟前,也抻長了脖子聽。

吹完了,他退到更深的樹蔭里,不見了。黑公雞脖子一梗,喔、喔、喔——叫了起來!我們面面相覷,揉揉眼睛,好像是眼花了?!叭展??!逼鸪跄莻€男生又在咕噥了,但沒人接他的話。

自那以后,我偶爾想起大慈寺,就像想起荒涼的海灘。

今天再來,時間已過九年了。

十六

大慈寺的山門依舊緊閉著。

和尚散了已多年,寺廟移作了他用,里邊的人進出,都從后門走。后門朝北,門外是東風路。院墻西邊是紗帽街,東邊和尚街。南邊,即緊閉的山門外,是北糠市街。

北糠市街和山門之間,那一塊空壩子還在。

但空壩子已不空,成了鬧騰騰的菜市場。

這里擠滿了賣菜、賣肉、殺雞宰鵝的農民。提著籃子的主婦、保姆絡繹不絕,一旦停下腳討價還價,立刻就堵成了一堆,后邊人就喊:“走嘛,走嘛,走嘛!”我冒冒失失把車推進來,衣領一圈都急濕了。我預想是從山門定方位,從北糠市街開始,一戶戶篦個遍,定要把問海禪師找出來??蛇M退兩難,實在是失算了。

勉強走了百十步,眼前一座字庫塔,兩層磚砌,已破舊,半邊被嵌在了民房中。塔下,有個剮黃鱔的漢子,兩根指頭去盆里夾起根黃鱔,甩成個弧形,在盆沿邊啪地一磕,朝釘子上一釘,小刀子自頸往下一拉,一泡黑血就嘆息般淌了出來。啪!啪!啪!他飛快地甩著,就像在顯自家的手段,滑膩的水沫濺在我褲子上,還有一滴血差點射中我的眼。我本能地推著車往后退,突然聽到幾聲哦、哦、哦……我心口咚咚跳,以為碾到了小娃娃。

還好,是一只鵝帶了兩只小鵝在啃青菜葉。

剛松了口氣,鵝販子一把揪住車龍頭,說小鵝的腳被碾瘸了,要賠。

我問賠多少,他說10塊錢。我說你太狠了嘛,1斤鵝肉還賣不到1塊錢。他說那你賠30元,把小鵝牽回家。我說小鵝我不要,賠1塊錢還是可以的。他滿臉絡腮胡子,拳大如碗,沖地上吐了一泡痰,說,“呸!”

這時候,我們已被看熱鬧的圍得水泄不通了,有個老太婆尖叫,“想不通就打一架嘛,莫耽誤大家的時間?!?/p>

鵝販子冷笑看我,意思是,你說呢?我心一橫,打就打,把車一提,想把它架起來。

這時候,剮黃鱔的漢子看不慣了,說,小鵝的腳腳,本就是瘸的,你不要欺負老實人。

鵝販子大怒,罵,“管你×事?!币荒_踩翻水盆,黃鱔滿地亂竄。漢子也火了,握著小刀子就要捅過去……

一顆紅色小球飛過來,正打在鵝販子額頭上!他哼都沒哼,直挺挺,仰天就倒了,發出沉悶而利索的一響。

整個市場突然安靜了兩秒鐘,又突然大鬧了起來,紛紛嚷著:“咋個了?”“咋個了?”

扶起鵝販子,他已暈死了,臉上滿是血紅的汁漿,卻不是血,是砸爛的番茄???,番茄咋會有這么大的力?大家想不通,又紛紛嚷著日怪、日怪、日怪啊。

沒人站出來承認是他干的。

我算是高個子,站在那兒把四周都看了個遍,也沒看到一點兒異樣。

十七

好容易從菜市場脫了身,我鉆進糠市街十字口的一家小茶鋪。四五張茶桌,多半擺在了鋪子外。街沿上,街沿下,也都是賣菜、賣肉的,還有現做包子、饅頭、酸辣粉的,有人買了站著吃,吃得鼻涕、口水一齊流。還有賣雞蛋的,蛋都埋在兩籮筐米糠中,誰要買自己伸手掏,好像永遠掏不完。

馬路被擠成了一條縫,陽光陡然大熱,人人臉上都油汪汪。我連喝了兩碗茶,賠個小心,遞了根錦竹煙給茶老板,請教他,剛才番茄打翻鵝販子的事,好稀奇,可能是啥子人干的呢?

老板是年輕小胖子,戴了副圓框眼鏡,襯衣口袋別了兩支鋼筆,手抱一本繁體豎排的小說,要讀不讀,表情頗為冷淡?!安幌∑?。人打堆堆的地方,飛番茄、飛雞蛋、飛子彈,都算平常?!?/p>

我知難而進,再賠小心,又問,附近是否住了個問海老禪師?

“啥子問海?我只曉得海眼,就在大慈寺普賢菩薩的寶座下,從海眼可以通到東海的龍王殿……你信不信嘛!”他吐了口煙,眼睛望到一邊去,若有所思。

我順他的目光看過去,是個姑娘在買雞蛋。

姑娘的年齡,該是個大三的學生,但不像在念書,胖胖的,高個子,一排劉海兒遮住了大額頭,皮膚黑里透紅,厚嘴唇,襯衣印滿了大朵的牡丹花,是北方鄉下的丫頭。她伸手在米糠中掏蛋時,眼珠發亮,嘴角漾著憨笑。再細看,卻又不是笑,是鼻子略翹,嘴角微彎,天生的,即便嗔怒,也是帶點兒笑意的。

我忽然罵自己很無聊,就把目光移開了。

“看打爛!”一聲暴吼,把我一震。

是雞蛋販子在喝胖姑娘。她沒竹籃、袋子、網兜,右手抓滿了蔬菜,十幾個雞蛋只好擺在左手心,摞了三四層,成了顫巍巍的雞蛋塔。

“要出事?!蔽艺f?!肮吓佑泄细?,出不了事的?!辈枥习咫y得笑了笑。胖姑娘很是滿足地抿了抿嘴,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左手攤著雞蛋,走了。

我覺得有趣,又很是好奇,不覺就跟了過去。

一個農民騎了加重自行車,掛了兩只沉甸甸的潲水桶,喝醉了似的,沖進小街里,邊叫“得罪、得罪”,邊閃避著人群。千閃、萬閃,一閃失靈,迎頭就朝胖姑娘撞上去……

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把她往路邊一推!

這時候,肩上被人連拍了兩下:“車不要了哦?”趕緊轉身,是茶老板。猛地想起姑娘手上的雞蛋,再轉回去,潲水桶“呼”地擦身而過,胖姑娘已沒影子了。

我再次給茶老板遞上一根煙,誠懇道,胖姑娘被我害慘了。

他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一下。

我說,她肯定是個小保姆,咋個跟主人家解釋呢?

“解釋啥子?”

那些雞蛋啊,我說,十幾個雞蛋都打爛了。

“我從不管閑事,”他哼了哼,“你也少管?!?/p>

我說,曉得她住哪兒嗎?我去跟她主人家解釋……我可以替她賠。

“賠?你有好多錢,你連飯錢都還是爹媽給的吧?”

我氣得想把兼課掙的錢掏出來,一把扔在他臉上。但他絲毫不懼,冷冰冰看著我。正僵著,有客人拍掌要加水,他提了茶壺就過去了。

我推車過了十字街口,人流漸少。騎上去,折向西糠市街,再從南紗帽街穿到城守東大街,這就離柱哥的家很近了。他說隔壁有家館子叫香風味,青筍肉丁的價錢跟學生食堂一個樣,兩毛五,但味道更巴適。很順利就找到了,點了一份,清炒的,空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又點一份加了豆瓣、醬油的,慢慢下飯吃。筍丁、肉丁切得很周正,厘米見方,筍丁脆脆的,肉丁有彈性,口感極為舒服。那為啥才跟食堂一個價?因為,筍多肉少。但小鍋炒,火大,油旺,幾鏟子就上了盤子,有著食堂絕無的生鮮味。

我自從掙了點兒小錢,吃喝上對自己慷慨了許多。葷菜敢吃雙份,6塊4毛錢買一套《靜靜的頓河》,也只猶豫了兩分鐘。每天去喝一碗8分錢的茶,更不成問題,可惜我沒老王的興致。

吃好了,抹抹嘴出來,腆著肚子,似乎醉了飯,有輕度愜意的暈眩。我決計再去糠市街走一趟。找不到問海禪師,能見到胖姑娘也是好的。她胖乎乎的一只空手,很無辜地,老在我眼前浮出來。

十八

時間已在正午偏后,糠市街忽然變了個臉,九年前的靜又回來了。小販們躲進樹蔭打瞌睡,雞、鴨、蟬子都閉了嘴。街面空空的,闃寂無人……然而,還是有一個人,扛著竹梯,踽踽獨行。

陽光直直落下來,人和竹梯的陰影幾乎等于無,人走得輕飄飄,竹梯顯得很輕盈。我腳下用力一蹬,車子跟了上去。

居然是那個胖姑娘。

“喂!”我叫了聲。沒應答。又喊,“喂!”依然沒應答。我就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梯子?!靶∶?!”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帶了點笑意?!鞍??”不驚不詫,淡淡的,口音土得很純正。

“把梯子擱上車龍頭?!?/p>

“為啥?”

“可以輕松一點兒嘛?!?/p>

她很聽話地點點頭,依言而行,把梯子的一端交給我,提著另一端,依舊輕飄飄地走。我覺得自己也有了點輕飄飄,才發現,是梯子在拉著車子走。好慚愧。

“小妹……”我說。

“俺?”

“讓你受累了……”

“啥累?”

“我本想幫你一把的……”

“俺曉得?!?/p>

“曉得啥?”

“你幫了俺一把?!?/p>

“主人家罵你了嗎?我可以替你賠?!?/p>

“賠啥?”

“那些雞蛋啊?!?/p>

又不應聲了。

“我不是壞人……”

“俺曉得?!贝鸬煤芾?。

我笑笑,換了個話題?!翱柑葑幼錾赌??”

“上樹?!?/p>

說話間,已到了十字街口,她朝右一彎,進了東糠市街。再走半箭路,又朝左一拐,鉆入一油坊和一小面館之間的小巷。我盯了下門牌號,默念兩篇,記牢了。

所謂小巷,實在不是巷,是三尺寬、兩丈長的雞腸子。我趕緊跳下車,推著跟她走。

進去是個小小院落,三戶人家,一棵老榆樹拔地而起,高高聳過屋檐。兩戶關著門窗,窗下靠著幾雙鞋子、凳子。一家開著門,街沿的陰影里,放了一把馬架子,斜躺了個老大爺,搭著白床單,左手捏了書在看。很老了,臉上壽斑點點,皺紋密如木刻。頭發倒不稀疏,但已雪白。眉毛也是白的,唯有雙眼還烏黑、亮灼灼,讓人駭異。見我們進來,他笑一笑,咳了兩聲。馬架子在陰影里,他揮了揮左手,陽光在五指間閃閃、跳跳。

“二祖爺爺?!迸止媚飭玖寺?。

二祖爺爺又咳了咳,微笑著。

胖姑娘把梯子靠著老榆樹,進屋去取了樣東西,攤在手心。我湊過去一看,兩只幼鳥,像是喜鵲?!澳阆敫蓡??”“放回巢里啊,昨晚刮風吹落的……死了一只了?!?/p>

我仰頭望了望,好高啊,樹巔沖上去,伸進了藍天里,一窠鳥窩夾在樹梢,遙不可及……我腦子一大,手心都濕了。

胖姑娘脫了帶襻扣的布鞋,捧著幼鳥,踩竹梯上去了?!隘偭送?!”我吼起來。她不應聲,踩一腳,竹梯輕微一晃,嘎吱響一下。我看了眼二祖爺爺,他眼神淡淡的,目送著姑娘。

我趕緊扶穩了竹梯,一仰脖子,正沖著她滾圓的屁股,這讓我有點難為情。梯子的頂,搭在樹干的分丫口,上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

胖姑娘不猶豫,光腳尋找著小枝,一手托鳥,一手抓樹,繼續向上攀。

樹,猛烈地搖晃著,好像要把她甩出去!我臉煞白,低了頭不敢看。

梯子又嘎吱響了幾響,她下來了?!澳阏Φ哪??”她問。

我想扇她一耳光。咽下口唾沫,我說,“我想喝口水?!?/p>

她進了屋,我跟進去。是廚房,光線很暗淡,一柱陽光從亮瓦穿下來,落在灶頭的筲箕上。筲箕鋪了雞蛋,瀅瀅透明,還有點嬰兒紅,默數一下,十一個。

她出了屋,我跟出去??纯炊鏍敔?,他看看我。馬架子邊上,立了個獨凳,凳上放了一碗青花瓷的蓋碗茶。

胖姑娘又放上了一碗,還用茶蓋搟了搟。茉莉花味騰了起來,香氣四溢。

我突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完了,看他們的表情,正像在看一個瘋子。

“二祖爺爺就是問海禪師吧?”但我忍住了,沒有這么問。我說,老人家您貴姓?

老人揮揮手,咕噥了一句,我完全聽不清。胖姑娘埋下頭,湊在他耳根。

“俺二祖爺爺說,出家前姓趙,眼下在家,也姓趙?!?/p>

“那,你也姓趙了?”

“嗯哪,俺趙家溝人人都姓趙?!?/p>

“你媽媽也姓趙?不會吧?!?/p>

“俺娘惹你了!”她眼珠子一瞪。

我趕緊討好地笑了笑?!摆w家溝在哪兒呢?”

“趙家溝在小夾馬營,滑縣?!?/p>

“滑縣?哪兒的滑縣啊,從沒聽說過?!?/p>

“安陽?!?/p>

“河南安陽,在豫北,我曉得,盤庚遷都說的就是那兒,古稱殷墟嘛?!?/p>

“俺莫學問,你說的是個啥,聽不懂?!?/p>

“我就說,安陽是個好地方?!?/p>

“安陽俺還莫去過。趙家溝離滑縣幾十里,滑縣離安陽幾百里,遠得很?!?/p>

“遠?那咋又來了成都呢?幾千里路呢?!?/p>

胖姑娘還沒回答,一只馬蜂飛過來,從我們中間飛過去,嗡嗡聲有如螺旋槳,詭異而可怖。

馬蜂在二祖爺爺的頭上,盤繞不去。他張開左手的五指,輕輕揮趕著。馬蜂不怕他,反復在他的指縫間穿過去,穿出來,尋找著落腳點,以求一蜇。

我看得火起,悄悄撿起他的書,盯準了,猛地朝馬蜂打過去!這一擊,就像打乒乓球,用足全身之力地扣殺。

馬蜂落在青苔上,抽搐著,漸漸不動了。

胖姑娘瞪著我,臉都氣紅了。黑里透紅,紅從黑里燒出來,是滿腔的憤懣。

但她啥也沒有說,低下身,把馬蜂捧起來,輕輕給它吹氣,還念念有詞,咕噥些什么,我也聽不懂。

馬蜂掙扎了幾下,居然站穩了,翅膀一扇,騰了起來。它丟下一串嗡嗡聲,越過屋檐,沿著榆樹干,有力地向上飛去了。

我指著胖姑娘,想罵句狠話,又覺得不忍,改成了:“婦人之仁!”

“俺就是婦人?!?/p>

“它要蜇死了喜鵲呢?”

“那又能咋樣?俺只管得了地上的事。天上的,菩薩管?!?/p>

我看了眼二祖爺爺,他瞇了眼,睡著了。差點被我扇破的書,是線裝的《華陽國志》。

十九

我坐下來喝了口熱茶,胖姑娘又替我把水續上。我問她,“你買了好多個雞蛋?”她說,“十三個,吃了倆?!薄胺涯??”“倆。吃了一個?!薄斑€有一個呢?”

她瞪著我,似乎在想什么,越想越好笑,就捂住了嘴巴,哧哧地笑。還不行,就走到樹下,靠著樹子,低了頭忍住了。

我跟過去,又問,非常誠懇,“你是不是會武功?”

她靜了下來,淡淡看著我?!鞍秤帜獙W問……武功啥?”

“你裝蒜?!?/p>

“裝啥呢,趙家溝人人都吃蒜?!?/p>

我猛地一拳打過去。算好了,不能打臉,也不能打胸部,只能照著肩膀打。她如果沒裝蒜,真被我打傷了,我送她去醫院。

“嘭”的一響,我已摔在了地上。那一拳,不知打到哪兒去了。

胖姑娘哎呀了聲,蹲在我邊上?!安惶郯?,大哥?”她把我拉起來。

“你用的什么招?”

“招啥?哥是滑的,看青苔可多了?!?/p>

“滑的?”我推開她,又是一拳。這一拳并不多想,徑直打臉。

“嘭!”我又倒了。而且更狼狽,摔下去,還滾了一轉,半邊腿和屁股都疼麻了。

她又趕過來扶我。我閉上眼,使足勁,用全身的力下沉。但她伸手在腋下抬了抬,就把我抬了起來。

我不甘心,在她胳膊上捏了一把,哪是胖肉,全是肌肉。

她把我丟開,退半步,氣哼哼看著我。似乎在尋思,是不是該扇我一耳光?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道歉,“我不壞,是被摔暈了?!?/p>

她依然瞪著我。

“我膽小?!蔽矣终f。

“俺……”她說不出話來。

二祖爺爺呼嚕呼??攘艘魂?,吐出兩個字。我終于聽清了:“蠢蛋?!?/p>

“蠢蛋,”她重復了兩聲,指著外邊,“你走?!?/p>

第四章? 磚窯槐花開

二十

騎車回學校,寢室空無一人。我身子很困,腦子卻又新鮮。倒頭睡了,睡不著,起身枯坐一會兒,琢磨著去洗個澡。

洗澡是件麻煩事。澡堂里永遠霧氣彌漫,光身子亂作一團,又一團,你只要在蓮蓬頭下多沖兩秒鐘,立刻被人搡到一邊去,好多腦袋一起伸過來。宿舍樓每層有兩間淋浴室,然而是冷水。一小撮怕麻煩又耐不得臟的家伙,會在那兒受施洗,并發出殺豬般的號叫聲。媽的×,太冷了!只有老魯不叫,他不怕冷。老王也不叫,他有意志。我去號叫過一回,肥皂泡沒沖干凈就跑了。

柱哥發現了一個洗澡的好地方,南墻內的磚窯,利用燒磚的余熱,水充足且燙得很過癮。跟燒磚的工人一起洗,他們汗味、體味重,熱水從頭沖到腳,一汪汪,從黑到清,流出門外,匯入林中的水溝。柱哥說,要體會到珂勒惠支黑白版畫的力量,就該去磚窯洗個澡。

我端了個盆子,就朝磚窯走去。這是頭一回,路還不很熟,隱約記得柱哥說,要從二食堂后邊穿過去。

下午四五點,食堂靜得像史前的遺跡。幾個撿飯皮的農村小娃,每人抱個盆子,坐在墻根水泥地上玩過家家。兩只紅鼻大老鼠,旁若無人在陰溝石板上踱步。我轉到背后,經過柴火堆、煤堆,一個養豬場,一畦豆棚,就穿入了樹林。樹木參差,品種不一,楊樹、樸樹、梧桐、羅漢松,以及灌木女貞、喬木女貞……很是混雜,但都一起釋放著嫩葉的氣味,其中略為悶人的,是槐花的香味。

槐樹有上百棵之多,棵棵均有合抱粗,樹皮蒼古遒勁,而花卻粉嫩、芬芳,我帶點憐惜地吸口氣,再呼出來,莫名感喟了一聲,唉。

林中空地上,出窯的新磚,臨時砌成了幾堵矮墻。墻那邊,就是冒青煙的兩座窯,幾間工棚。其中一間工棚搭著很大的門簾,估計就是浴室了。還沒幾個人進出,我心頭一喜,不覺就加快了腳步。這時候,聽到有“砰、砰”之聲傳來。不響亮,但沉悶、結實,非常有力量。

是有人在打沙袋。

紅色沙袋從古槐上吊下來,像一根巨大的香腸。打沙袋的人,戴著黑色拳擊手套,只穿了條短褲,光身子,肌肉虬結。他飛快地移動著步伐,落葉、落花在腳跟下卷起小旋風,嗖嗖響。每一拳出去,沙袋似乎都沒動,但槐樹被震蕩,千枝萬葉都在發抖!我認出,這正是被老王打翻的武術隊副隊長,夏曉冬。

還有一個女生在旁觀,雙手揣在褲兜里,臉蛋極白,沒一點兒表情。衣服是大翻領軍裝,松松垮垮的軍褲,沒軍帽,沒領章。腳上一雙燈芯絨布鞋。

我看了一小會兒,默然而去。

“喂,”夏曉冬把我喊住了,他大口呼吸著,但并不氣喘,也不粗野,“同學,請給你大哥傳個口信吧,我跟他還有一場友誼賽?!?/p>

我哼了聲?!八阌惺裁从颜x呢?你打輸了,臥薪嘗膽要雪恥,說友誼,也太有風度了,何必嘛?!闭f罷,又補充了一句,“他是老王,不是我大哥?!?/p>

他看了下女生,寬宏大量地笑了笑,大意為:不可理喻。

女生冷冷的,沒表示。

“你當初挑戰老王,是聽說老王侮辱了中國武術。你現在打的是西洋拳,這又算什么?”我說。

“師夷長技以制夷?!彼柭柤?。

“西洋拳是夷技,可老王并不是夷人啊?!?/p>

“……”

“你是條硬漢子,那就硬到底,再練兩年,用武術把老王打趴下?!?/p>

我以為他無話可說了,然而,他笑了。他用兩只拳擊手套相互碰了碰,又愛憐地吻了下?!拔腋阏f句真心話,同學。你大哥說得對,武術就是花架子?!?/p>

“那,你就該找武術家挑戰啊,說什么制夷呢?!?/p>

“我是有這個計劃的……不過,我要先在栽倒的地方站起來?!彼挚戳伺谎?,像在求得她贊許,“對吧?”

女生沒吭聲,但笑了笑。

“這是你女朋友?”我說。

“不敢高攀,”他說,“只是剛好能聽懂她的話?!?/p>

他的謙卑雖有點夸張,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就又細細看了看女生。

女生終于說話了,幾分不耐煩?!把b什么蒜,又不是沒見過?!?/p>

我從聲音里聽出她是誰了,不由得打了兩個哈哈?!斑€在為哲學憔悴嗎?葉雨天同學?!?/p>

“是哲學在為人憔悴……人總是那么蠢?!?/p>

“你變了,哲學又很神圣了?然而,你不是痛恨哲學沒有標準嗎?”

“我沒有變。是今天的人把標準弄亂了,值得痛恨的是愚人?!?/p>

“在你們的哲學史中,愚人、愚公不就等于哲人嗎?”

“不是我的哲學史,是幼稚的童話……你聽得太多了?!彼芍?,冷冷的眼珠子冒出了火,“蠢蛋?!?/p>

我想起二祖爺爺也這么罵過我,不由得大嘆一口氣,轉身又要走。

“回來!賈發財?!?/p>

我愣了片刻,嘿嘿笑了。

“你笑起來真丑?!?/p>

“對不起,我不叫賈發財,騙你的?!?/p>

“夠了!”夏曉冬聽不下去了,他朝著沙袋猛烈一擊,老槐樹悚然震顫著,幾乎就要斷裂了,“文科生說話,沒一個通邏輯的?!?/p>

“好吧,你們兩個通邏輯的多聊聊,我洗澡去了,今天一身臭汗?!?/p>

“幫我把話轉給你大哥?!?/p>

“他不會跟你打的?!?/p>

“他怕了?”

“他不屑?!?/p>

“你嘴挺硬的?!比~雨天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手上多了根香煙,“名字只是個符號,這個符號就很適合你。洗澡去吧,賈發財?!?/p>

二十一

我洗完澡出來,葉雨天還靠著古槐樹在抽煙。好像剛才的對話,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天已經擦黑了。

沙袋也還吊在那兒,像停下來的鐘擺。

“他呢?”我指著沙袋問。

“我讓他走了?!?/p>

你咋不走?我沒敢問。

“我問你個事,要如實回答?!?/p>

我點點頭。

“你是怎么想到要寫小說的?”

“我?沒有寫過小說啊?!?/p>

“你不是寫過《傷口》嗎?回憶石匠生涯的?!?/p>

“不是我寫的,是老魯?!?/p>

“就是你。這會讓你難為情?”

“我21歲還差三個月,咋可能做過石匠呢,笑話?!?/p>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浮起奇怪的笑。

我莫名害怕,也只好假笑了一下。

她把煙頭扔了,拿腳蹭了蹭,又抱住沙袋拖了拖?!澳銇碓囈幌?,好不好?”聲音慈祥得像個老奶奶。

我沒法拒絕,就放了盆子,搓搓手,一拳打過去。

她咯咯笑,手一松,沙袋挾著鋼鐵般的重量蕩過來,正撞在我臉上。

我嘭地就倒了!四腳朝天,半天掙扎不起來。

她居高臨下,俯視著我,拿布鞋壓住我下巴,左右晃了晃?!皼]嫖過妓,就沒法寫妓院?沒殺過人,就寫不了殺手?說你蠢,還不服氣呢?!睋u搖頭,丟下我走了。

二十二

我悶悶地吃了晚飯,又靠在床頭打了個盹兒,寢室才有人打著呵欠回來了。到8點多,除了老王,都在了,我就把遇見夏曉冬的事說了。

老魯想也不想就說,“老王不會應戰的。他現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留美,跟女朋友團聚上,兩天一封信,寫滿了正面寫背面。還抓緊時間學烹飪,泡茶鋪,為今后的博士論文收集材料。哪有工夫去打架?!?/p>

我說,不是打架,是比武。

“算了吧,比武不打架,比嘴巴勁???”

說的也是。但人家把挑戰書貼到門上了,還能算了嗎?

“那也無所謂啊。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老王就是這種有大志的人。何況,”老魯擠了下眼睛,笑道,“真要打,估計老王要吃大虧的?!?/p>

其他室友也很贊同老魯的話,還補充,聽說夏曉冬這一兩年專心學拳,學業都荒廢了,考試幾門掛科,畢業也可能要推遲。不過,這也很可能是他故意的。老王心思在留學,而夏曉冬心思在留級,就是為了參加下一屆大學生運動會,奪西洋拳金牌。他除了跟成都體院的老師學,假期還去哈爾濱、上海的俱樂部拜過名師,其中一位是奧地利教練,培養過世界級選手,其中一個徒弟成了好萊塢明星,叫施什么格。教練說,夏曉冬的資質比施什么格還要好,念天文物理從開始就錯了。夏曉冬則說,“我以無限為有限?!边@是剽竊李小龍的話,倒是唬得外國佬直呼他哲學家。

總而言之,室友們的結論是,老王要再贏夏曉冬,懸。不說拳,論力量,可能就要差他一大截。中文系有人趁他上廁所,偷他的沙袋,哪里抱得動!里邊灌的不是沙子,是鐵砂。

我不覺抹了下臉,難怪那么痛……媽的×。

我是很想再看老王痛打一頓夏曉冬。不為比武,不為打架,是教訓他。那小子太狂了。但,聽了他們的分析,深覺有理,只好嘆口氣,暗暗替老王認輸了。

到熄燈時,老王仍然沒回來。老魯說了句日怪。我也覺得有點兒怪,但也沒覺得有啥子。睡了。

后半夜,我去了趟廁所?;貋頃r,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嗆得人差點嘔吐。

是從老王的床上發出的。他躺著的姿勢直挺挺的,俗稱挺尸,嘴巴、頭發、身子,都像在酒精中浸泡了很久,酒味中還有腐爛氣。我小心湊過去,嚇了一跳!他雙眼圓睜,正瞪著我。

他上次挨了程老保鏢一腳,還保持著自嘲。這一回,是徹底地跨了。

咋回事?我問。

他閉了下眼睛,示意我,睡吧。

我心中有事,這一覺卻睡得極沉。醒過來,寢室已經空空了。老王也沒了影子,被子沒疊,亂得像一張揉過的爛報紙。這是從未有過的。

食堂過了早餐時間,我去小館子喝了碗豆漿,買了三根油條,吃了一根,另兩根包了提走。沿著文史樓前邊的大路,拐入經濟系邊上的林蔭小道,有一扇小門,憑?;?,可免票進入望江樓公園。

我在望江樓下的茶鋪找到了老王。他面前放著一碗蓋碗茶,還有一本筆記本,但沒有打開。酒氣已沒了,表情是平靜的,似乎在沉思。

他給我也要了一碗茶。我讓他趕緊把油條吃了?!翱斩亲雍炔?,人想吐,又吐不出,難受得要死?!?/p>

“你體驗過?”

“高中時候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她嘲笑了一頓,就賭氣去鶴鳴茶社泡了一上午?!?/p>

“呵呵,還沒戀愛,先嘗了失戀的滋味。也好,從此對女人免疫了是不是?”

我自嘲地笑笑,起身溜達一下。望江樓在清代時,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樓下有個大碼頭,叫作玉女津。千百年間,出蜀的船只都從這兒啟程。旅程渺渺,臨行了,就要在樓下擺幾桌酒席,話話別。酒足飯飽,迎風灑幾滴淚,方才解纜揖別。我們來上學時,碼頭已然廢了,但江中還有一條小渡船,船頭尖尖的,覆了竹篷,靠一根鐵鏈系住上游的鐵樁,鐘擺一樣在兩岸之間晃,來回一次兩分錢。我們在渡船上留影,老王說,比《邊城》的渡船強多了,可惜少了一個女孩子。

而今渡船也沒有了,只剩了一汪水。對岸是紡織廠,工休時間,戴了白帽的女工們在江灘上閑坐,遠望去,像落了千朵雪花。我問老王,這景象如何?他說,一朵,是觸手可摸的,千萬朵,就只是夢。我說,夢有夢的好。老王說,我沒說夢不好,但我只要那一個。

而今,連這對話也遠了,再過兩三個月,各自東西。

老王吃完了油條,卻一字沒提昨晚酒醉的事。

我不討無趣,也不多問,只徑直把夏曉冬說的話轉述了。他聽完,臉色陰沉著,不吭氣。

我又說,如果是我,就懶得接他的招。他還沒長醒,毛頭小子,迷著打架斗毆。你去辦你的大事吧。

他的眼睛漸漸放出光來,冷冽刺人?!板e,這就是大事?!?/p>

“……”我懷疑他是不是瘋了。

“麻煩你轉告他,我同意。越快越好,我拳頭都發癢了,今天就可以。當然,他也可以準備一兩天,后天吧?!闭f著,他把兩只手擰緊,關節發出啪啪的聲音。

日怪。我心頭暗暗說。完全不像是老王。

二十三

我去小賣部用公用電話打到王建墓,跟老魯說了。他也覺得怪。不過,他到底比我年長些,彎彎也轉得比我快。他說,老王是非常之人,既然應了招,必有九成的勝算——很可能,還有壓箱底的本事沒有拿出來,哈哈。

但愿如此吧。

下午兩點多,我去了磚窯,夏曉冬不在,紅色沙袋倒是吊在古槐樹下。

又去他的宿舍找,仍不見人。有個家伙正在樂呵呵拆電視機,元件堆了一桌子,抽空告訴我,理科大樓的頂上,安了一架天文望遠鏡,夏曉冬去做義務看守,已經一年多了。

理科大樓是蘇式老建筑,體積龐大,造型封閉,矗立于湖邊毛主席塑像的背后。我這是頭一回走進去,立刻感覺到刺骨的靜。靜中,有噗、噗聲傳下來,均勻、結實,且又輕盈,十分好聽。我每登上一層,聲音就更清晰些。

登上頂層,眼前一條很長的通道。

通道黑乎乎的,兩邊是無數關閉的、虛掩的門和窗,零星的光線穿過門窗投進來,在黑暗中閃爍著,旋轉著,宛如想象中的外太空。

盡頭,有個人在跳繩。他跳得極為輕快,看不見腳尖沾地,繩子成了影子,人成了一團飄浮的幽魂。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走近他。

他一下子停下來。雙腳還在原地小跑著,但呼吸很是順暢。

“副隊長?!蔽液苷降胤Q呼了一聲。

“我早就不是了,也退出了武術隊。我姓夏,請叫我夏同學,或者叫曉冬?!?/p>

“夏曉冬?!?/p>

“好吧。聽說你大哥叫王大衛?!?/p>

“我叫他老王……他不是我大哥?!?/p>

“好吧。老王叫你來……”

“老王請我來,說他答應你。時間后天,地點你來定?!?/p>

夏曉冬噓了一口氣。他停下腳步,把繩子收起來,疊整齊,搭在窗臺上。又摘了脖子上的白毛巾,揩了兩把汗。

“你愿意花兩分鐘,聽聽我的故事嗎?”他說。

我說好啊,五分鐘也可以,愿聞其詳。

“泉州,你還沒去過吧,泉州有個南少林……我就是泉州人?!彼粗巴?,臉上漾著一汪白光?!拔野职质菢I余體校的武術教練,我從小自然就是習武的。家里養了只獼猴,爸爸帶我一起觀察它,練猴拳。還帶我去動物園,觀察鷹,練鷹爪拳。每年參加少兒武術賽,市里、省里的獎牌拿了一大把。如果運氣好,我也能在《少林寺》里演個反派的狠角色。信不信?”

我誠懇點頭,說,信。

他笑了笑?!拔覜]這個運氣??晌页煽冇痔貏e好,上了初中,一直都是物理科代表。不怕你笑話,半個泉州城里,我也有過神童的名聲,能文能武嘛。我爸爸那輩人,信的就是數理化。我是個孝子,就來這兒念了天文物理系。我爸爸說,這是手藝活兒,天上、地上的手藝都學到了,今后再不濟,開個修理鋪,修不完的收音機、電視機……哈哈,他是個好爸爸。你爸爸呢?”

我說,我爸從不跟我談這些。

“那談啥?”

啥都不談。我其實沒吭聲,這么說,沒人會相信。

他一笑,把這個問題放過了?!拔夷盍颂煳奈锢?,又進了武術隊,才發現自己愛的,還是揮拳踢腿的事。最喜歡的,是找對手比武。武術隊的隊友,都被我比下去了,隊長也曉得,我敬他是學長,不搶他的位子,而其實,我才是第一。后來,我把成都的高校,包括體院的武術系,都比試了一遍,沒輸過。即便輸了,過幾天也能贏回來。于是就琢磨,要參加大學生運動會,拿武術的金牌?!?/p>

他頓了頓。我耐心地等著。

“你大哥一拳把我打醒了?!?/p>

我沒有糾正他。

“我這才想明白,從前的比賽,不過是表演,像京劇里的武生,標準是看誰的動作流暢、漂亮和規范。其實呢,就是沒標準。只是比,不對打,不互搏,等于就是花架子。譬如你跟猴子學,就算變成了猴子又怎樣,猴樣還沒擺好,人家一拳就把你打趴了。猴子里只有一個會打的,孫悟空??赡鞘窍咕幍??!?/p>

那,西洋拳呢?

“硬打硬。有規則,有裁判,一對一,拳頭定輸贏,輸家趴在擂臺上,贏家接受歡呼。以武會友,點到為止,不戰而屈人之兵,通通是他媽廢話?!?/p>

他突然來了氣,退半步,猛地一抽左拳!我聽到風聲一緊,不覺就退了一大步。

“這是勾拳,打在下巴上,牙齒都要飛出來?!彼f。

“很厲害。你爸爸知道嗎?”

他點點頭?!斑^年回家,我用西洋拳把他的幾個高徒全打翻了……還有幾個拒絕打。我爸爸很悲哀,但什么也沒說?!?/p>

我默然了一會兒,最后問,跟王大衛比賽,你勝算有幾成?

“九點九?!彼π?,很愛憐地抹了抹下巴。他漂亮的下巴上,淡青的胡子已經漆黑了。

二十四

出了理科大樓,我被陽光晃得有點暈。一顆紅番茄飛來,猛砸在我臉上!

當然,這只是個幻覺。

我想起老魯的話,但愿老王還藏了幾手壓箱底的本事吧。

晚上,老王把紅色拳擊手套取了出來,拍一拍,掛在了帳鉤上。早晨我醒來,老王已經出門了。該是去文史樓后練拳吧?可手套還掛在帳鉤上搖晃,像在對人說,拜拜!我覺得很滑稽,很好笑……總的來說,很疑惑。

老魯說,“管他呢,反正明天看好戲。你的問海禪師呢,問出點兒名堂了么?”

我沒理他。

二十五

我騎車去散散心。過了九眼橋,向左,折進星橋街。天亮前下了雨,地上濕膩膩,粘著些打落的樹葉、爛泥巴,很不好看。雜貨鋪正卸下鋪板,而面館早已開張,茶鋪里坐滿了看報紙的閑人。沿街一色瓦屋,屋頂不時冒起閣樓的窗戶,俗稱老虎窗,窗口站個抽紙煙的瘦男人,瞅著馬路發呆,是閑得發慌了。

街右的星橋電影院,是我們常光顧之地。早場冷清,門口只停了稀稀落落幾輛自行車。再過去,即雙槐樹街、水井街,前邊三岔口,連接上河壩街和水津街,岔口附近有座大院落,是望江川劇團。川劇是落寞的,每過一個冬天,就減少些老觀眾,是故,演出也就很少了。劇場空著可惜,就放映老電影,票價一毛,也頗得我們歡心。老魯拉我和老王去看過三四回《抓壯丁》,全說四川方言,我還擔心老王聽不懂,不意他笑得比我們還要歡??上?,川劇團圖省錢,燈光屁亮屁不亮,看得人眼睛痛。老魯就大叫:“亮點兒嘛!”結果,人家一句話就把我們堵死了:

“舊社會的故事,你想要好亮么?”

我每一想到,就好笑,又佩服,那家伙要是做編劇,定能寫出《抓壯丁》續篇??上н@么好的片子,已成了《廣陵散》。

騎過劇場門口時,我慢下來,多瞟了一眼。門口站了個紅衣女子,正朝我揮手。

居然是東糠市街的胖姑娘。

我心頭一喜。

“俺老遠就看見大哥了,不敢喊?!彼f。

我問為啥呢,我很兇嗎?

“兇?那倒不……俺罵過你。大哥不記恨?”

我呵呵笑,說記不得了。又說,別叫我大哥,叫我七哥吧。

“七哥?!彼辛寺?,大大方方?!捌吒缭撨€有個學名吧?”

我摸出鋼筆,在手心寫了三個字,遞給她?!懊掷镉袀€草,算不算很蠢蛋?草包嘛?!?/p>

“草咋會蠢?俺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草可寶貴了?!?/p>

我說,你家不是河南滑縣趙家溝嗎,咋成東北了?

“七哥記性好。俺娘是吉林紅石砬子的,姥姥、姥爺還在呢?!?/p>

問她的名字。

“趙寶珠?!鳖D了一頓,又補充,“俺姐姐小名招弟,俺小名迎弟,弟弟比姐姐小8歲,比俺小7歲?!?/p>

又問她多大了。

“19歲。俺是臘月生的娃,實歲是19歲零4個月?!鳖D了頓,又補充說,“虛歲嘛,是21歲?!?/p>

我說,我長你兩歲。

“七哥學問好,俺莫文化,七哥等于長了俺40歲?!?/p>

我一下就成花甲老人了!我漲紅了臉,好氣又好笑。寶珠呢,眼珠子發亮,看著我,嘴角漾著兩彎笑意。今天她穿了件紅布襯衣,手工縫的,純紅,大臉蛋瀅瀅有光。烏黑的劉海兒下,睫毛也是又黑又長。自從我擰了下她的胳臂,也不覺得她胖了。

我消了氣,笑道,你咋會走到這兒,是迷了路?

“是問著過來的,想看《少林寺》?!闭f著,她把票遞給我。離開映還有45分鐘,我說我也買張票,咱們一起看。她說,“中啊?!?/p>

二十六

劇場的街對面,有一家小茶鋪。劇場的院子里,也有一家小茶鋪。我們就在院子里喝茶,茶桌在一架葡萄藤下邊。幾步外,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兩個老演員在慢條斯理地打球。

我問寶珠,今天咋不管二祖爺爺了?

“二祖爺爺的侄兒、侄媳婦來了,接他去新津享兩天清福?!?/p>

那,你跟他們也算親戚哦?

“那不算……是二祖爺爺的師侄?!?/p>

那,他沒有徒弟嗎?

“有是有的,可孝順了,可不在成都……遠得很呢,俺也曉不得?!鳖D了頓,她又補充說,“俺是六天前的晚上才到成都的,今兒是第七天?!?/p>

二祖爺爺是誰,我終于算是吃準了。心下舒坦,著實喝了一口茶,嘖嘖愜意。又叫她,喝吧,好好喝。

她喝了一口,也舒坦地噓口氣?!笆蔷疅拿??”

為啥這么問?

“井水街啊,自然是燒井水的?!?/p>

我說,望文生義。泉州,豈不就浮在泉水上?

“嘿,嘿?!睂氈楹┬?。

我說,成都的水井有千口,不過,味道咸,澀口,只能洗衣、洗菜,不能喝。能喝的,只有一口薛濤井,就在望江樓公園,幾百年歷史了。想不想去看看呢?

“想啊,那可好了。正好二祖爺爺這兩天莫事情?!?/p>

我就問,從前是誰照顧二祖爺爺呢?

“俺爹、俺娘啊。俺小叔要結婚,這才趕回去操辦……十天半月還回來?!?/p>

我有點兒奇怪,這小叔再小,結婚也太晚了吧?

“小叔出過一點兒事,耽擱了。俺跟小叔可親了……可惜他命不好?!?/p>

這么說,我也不好再問啥。就換了個話題。二祖爺爺既稱為二祖,想必不是你的親祖祖,你家咋對他那么好?

“俺祖祖對俺爺爺說,人要報恩。俺爺爺又對俺爹這么說,知恩必報。二祖爺爺對俺家是有大恩的?!睂氈檎f罷,很嚴肅地雙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小口。

我不吭聲,用目光期待她說完。

“俺祖祖——他埋地下已經五十多年了——是二祖的親哥哥,大他12歲,都屬龍。祖祖自小幫他爹下地,到二祖出生時,家里有了些余糧,就讓二祖多念書。后來鬧兇年,天干地旱,過土匪,又打仗,活不安生了,肚皮還填不飽。軍隊的官長來抓丁,定了是祖祖。到開拔的那天,祖祖病了,發燒,人都要燒死了。二祖說,俺去。他給爹娘哥哥磕了頭,背個小包就走了……包里還裝著本《論語》呢?!?/p>

二祖那年多少歲?

“14歲吧……13還不到?!?/p>

走了多久,才又通了音信呢?

“過了兩年,二祖寄了錢回來,就知道他還活著的。自那后,他年年都寄錢回,有多有少,但年年總是有一點兒??窟@筆錢,一家人才活下來。祖祖蓋房,娶了親,有了兒孫,兒孫的兒孫。祖祖還給二祖帶了話,一半的錢我都替你攢下了,今后立了業,回來成個家。二祖回說,我已經出家了,成家就別提了。祖祖不相信。有一年,二祖真的回來了,頭皮精光,披了袈裟,已是個和尚了。全家哭得不行,他說,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眼淚了。他給祖宗牌牌磕了頭,又走了……再也莫回過?!闭f罷,她又喝了一口茶。茶水還是燙燙的,溢出茉莉的香味。

我忘了喝茶了,急著想曉得,是爺爺告訴你的嗎?

“是俺爹。一輩輩講下來,一輩輩就不會忘記了。俺爹說,那年二祖回來,右手已經殘廢了,差不多齊肩膀都被砍莫了?!?/p>

我駭然地抽一口氣。聽說,你二祖爺爺的武功很厲害,是不是?

“俺,從莫親眼見到過?!彼币曃?,語氣淡淡的,目光沒一點兒閃爍。

那……你的武功呢?

“俺那也叫武功啥?七哥笑話了?!彼┖┮恍?,露出兩顆虎牙,白白生生的。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也許只是一小會兒)。我說,你總之是練過的,對吧?

“練是練過的,趙家溝人人都練嘛,譬如是,”她張頭環顧了一下,“那些老爺爺要喝茶,姥姥們要納鞋底,俺們放了鋤頭、針線,也就練拳腳。自小就練了,走不穩,就在站梅花樁,端不動飯碗,已在掄石鎖?!?/p>

那你練到什么程度了?

“不好說?!?/p>

嚯,還跟七哥謙虛???

她默然片刻,又漾出兩彎笑。這笑里,多了點嚴肅和篤定?!叭_上的事,不興嘴巴說?!?/p>

這時候,劇場鈴響,《少林寺》就要開映了。

二十七

場子里不到七八個觀眾,燈光依舊暗暗的。

寶珠看得開心死了,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唉聲嘆氣。打斗激烈時,她幾乎從椅子里跳起來。但也會叫一聲,雙手捂了臉。

《少林寺》我看過幾遍了,只留意看寶珠的反應。

散場出來,我看見她眼睛紅紅的,是哭過。我說,看個功夫電影,你還動了感情???

“小和尚不是個東西?!彼f,“他倒好,受了戒,小姑娘咋活呢?”

我笑笑,說,這是演戲,別當真。

她狠狠盯了我一眼。

我清清嗓,很認真地問,和尚們的武功怎么樣?

她臉色淡下來,還用手把劉海兒細心抹了抹?!把輵蚵铩蔽夷托牡人言捳f完,她卻指著乒乓球桌?!捌吒?,教我打乒乓球,可好呢?”

剛才打乒乓球的老人已走了,拍子放在桌上,扣住一只球。

寶珠說,她可喜歡打乒乓球了,可惜只念了三年村小,莫法再打了。

我小心、平和地把球打給她。

她很穩地接住了,再打回來。技術的確是比較生澀的,或者說,還談不上啥技術。

我慢慢加了力,她依然很穩地回應著。

感覺她不是用手打,是用眼睛打,很專注地盯著我的手、我的眼睛,一舉一動。

十分鐘后,我的力已用得很重了,速度越來越快,并不時猛揮拍子,扣殺過去!

她被扣死了七八次。隨后,一拍子扣了回來!我猝不及防,竟然沒接住。

我們開始對扣。她突然叫了聲停,把球拍換到了左手。

我說,你原來是左撇子?她搖搖頭。

我很是驚訝,那是為什么?你不怕別扭?

“別扭啥。俺的左手對著七哥的右手,正是順手嘛?!?/p>

我笑了,怎么會順手,你傻??!

寶珠卻不笑?!爱斎缯甄R子,七哥的右手,就是俺的左手啊?!?/p>

我也不多說,接著打。她仍是很專注地看著我,以變應變。我弱,她弱;我慢,她慢;我以全身之力扣過去,她以全身之力扣回來。她順手,我的手卻是別扭的。又打了幾分鐘,我居然落了下風,不停地跑到墻角去撿球。

不打了,我叫了聲。

她立刻把拍子一收,放回桌子上。

我有點兒羞惱,喝問她,你是咋搞的?!

“俺……錯啥了?”她有點兒怯怯的,看著我,發蒙。

我忽然笑了,覺得自己很沒有風度,也沒道理。但,很想曉得她咋會把我打贏了。

“俺莫有打贏七哥啊,平手。七哥是師父,俺一招一招在學你?!?/p>

我恍然大悟,嚯!我說,猴子最會學樣了,你這不是在學猴嗎?可就是成了猴子,也不會有出息。

“七哥說得對,成猴子不算個啥,要成,成猴精?!?/p>

猴精?你好好跟七哥說說猴精的事。

“俺能說啥,俺又莫文化,”她憨憨一笑,掏塊帕子,擦額頭、脖子上的汗。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很粗的手腕,腕上的肌肉一條條,細長、密實,條條都在竄動。

我請她去小飯館吃午飯,她說不了。

“天氣好,俺回去洗澡、洗衣服,還要曬被子、洗床單,好多事?!?/p>

我說好吧,今天就算了,明天歡迎你來學校,我請你吃學生食堂,去望江樓公園看薛濤井。下午磚窯還有個小話劇,很精彩,一起看吧,好不好?

她高興得臉發燒,眼珠子透亮?!昂冒『冒?,謝謝七哥啊……俺做夢都想吃頓學堂里的飯?!?/p>

我就告訴了她來學校的路線,我住的宿舍、寢室門牌號,約好11點半見。

第五章 午后1點50分

二十八

夏曉冬和老王的比賽,定在午后1點50分。這個時間點,校園最清靜,該上課的,都去了教室。沉迷晝寢的,還賴在床上。地點呢,夏曉冬說,最好是去體育館借一個擂臺,并請來裁判,正規化、專業化。老王不反對。但后來夏曉冬又變了,說,如果打出個三長兩短,給學校添麻煩,影響很不好,還是磚窯吧。老王說,可以。夏曉冬又提議,比賽有規則,但拳頭無情,我們還是簽一份免責書吧,純系自愿,責任自負。老王說,也太婆婆媽媽了……當然,也可以。

這天早餐一切如常,室友們喝稀飯,啃饅頭,不提“比賽”兩個字。吃完了,卻沒一個人走,整個上午都留在寢室里自習。很有一種敗局已定,且陪殺場的愴然之氣。同心同德,卻也隱含著憐惜與同情。

老王自然也有感受,但他也啥都不說。跟大家一樣,讀書,整理筆記。后來,他鋪開白紙,開始寫一封長信。紅色拳擊手套掛在帳鉤上,還沒有取下過。

老魯則在整理實習日志。他記得極細,包括在墓穴里看到個影子,聽到墓床下傳來聲嘆息……我說,近于幻聽幻視。他辯解,目前是史料,還沒寫史記。

我在讀一本書。沒讀進去,又換一本。換到第五本,讀出點味道了,是唐傳奇選本中的《昆侖奴》。但剛讀了一半,老魯咳了聲,說時間差不多了。大家吁嘆一回,搓搓手,準備去食堂打飯。

這時候,門敲響了。我看了下手表,11點20分,該是寶珠到了。我已把自己的飯盒洗干凈,留給她用。又去隔壁拿了柱哥的大碗,也洗了洗,自己用。

老魯坐得離門近,起身拉開了一條縫。他轉頭看看我,笑道,“找你的?!?/p>

我莫名紅了下臉,而且沒想到,心跳還突然加快了幾秒鐘。好在,即刻就平復了。我叫了聲:“請進?!?/p>

門開了,站著個瘦瘦小小的女生,大翻領白襯衣,松松垮垮的軍褲,燈芯絨布鞋,臉上是不變的冷淡。

我有點兒驚訝,起身招呼?!叭~雨天……你好嘛!”她點點頭。

一時尷尬,我忽然想到啥,沖老魯說,“她讀過你寫的《傷口》,評價很高啊?!崩萧敶笙?,卻不怎么敢相信?!罢娴淖x過???是怎么評價的?”

葉雨天一笑,真難得。她指了下我?!拔叶几嬖V他了,還請他轉告你,可能他忘了吧……很像是個大忙人?!?/p>

老魯看著我。我不敢撒謊,敢撒也想不起說什么,只好假笑道,“我忙啥,無事忙罷了。說來話長,慢慢再說吧。你來是有事?”

葉雨天找了個下鋪坐下來,摸出細長的紙煙,給每個人遞了一根。只有老王擺手謝絕了。室友們紛紛吸一口,吐出煙子,很有興趣地看著她。好像把比賽的事都放下了。

“我也沒啥事,就是來串串門?!比~雨天說,“同一棟宿舍四年了,也算老鄰居了,彼此還那么生疏,不應該?!?/p>

“他常上去給你們送……小東西?!庇袀€室友指了下老魯。老魯不窘,坦然而慈祥地點點頭。

“我聽說過,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比~雨天再給了老魯一個微笑。

“你們飯吃飽了,都要去看比賽,對不對?”她說。

“吃了飯,我們要先睡一會兒,養養神?!绷硪晃皇矣研ξ卮?。

她看著老王,彬彬有禮道:“你就是王大衛同學吧?”

老王看著她,不置可否。

然而,她不以為忤?!拔沂钦軐W系的葉雨天,也是夏曉冬同學的好朋友,按外國人說法,也算是他的經紀人?!?/p>

寢室里一片啞寂。

“夏曉冬托我來帶個話,如果王同學同意,這比賽就取消了?!?/p>

大家面面相覷。老王臉上也抽搐了一下。

“為什么?”我問。

“不為什么,不需要理由,也沒有條件。如果王同學點頭,夏同學的提議立刻就生效?!?/p>

老魯說,“我其實是很想看打架的……”

“不是打架,是比賽?!比~雨天打斷他。

“好吧,比賽……但是,和為貴嘛。我同意取消?!?/p>

室友們也嚷著,紛紛附和老魯。老王沉著臉,不吭聲。

我假笑兩聲,看著葉雨天?!澳悴皇欠彩乱獑枮槭裁绰?!且要有答案,而且是唯一的、正確的答案。咋個要說不為什么呢?”

老魯點點頭,笑道,“孫子說,兵者,詭道也。這位夏同學,是不是在使詐術哦?”

“好吧,”葉雨天把煙頭在指頭上摁熄。我聞到一絲焦味?!按鸢甘牵喝∠?,是為了保住面子、尊嚴,以及校友的情分?!?/p>

“面子。是保我的面子,還是他的面子?”老王問道,嗓子十分沙啞。

葉雨天看著他,不回答。

“是我的面子,對吧?”

葉雨天依然不說話。

老魯說,“算了,誰的面子不重要。打什么比賽呢,就要畢業了,各人都有一堆事要忙。何況,大學四年,誰留個鼻青臉腫的記憶都……很無趣?!?/p>

室友們都看著老王,目光是誠懇的,希望他同意取消。

葉雨天說話了,和藹、溫柔,簡直不像她?!奥犝f,王同學就要去紐約,跟未婚妻團聚。她會怎么看這事?”

老王的呼吸變得很粗濁?!爸x謝。她會穿著漂亮的婚紗,給我一個驚喜的。請轉告夏同學,1點50分,磚窯見?!?/p>

二十九

寶珠直到我們去食堂打了飯回寢室,也一直沒出現。我還是給她打了一份回鍋肉、一份紅燒茄子,扣在飯盒里。

老王打了兩份豬腦花燒肥腸、一份肝腰合炒、一份熗蓮白,還比平日多打了二兩飯。大家默然無語,寢室里只有咀嚼聲,沆瀣著飯菜的氣味。老王突然說,“中醫說缺啥補啥,我啊,缺的就是豬腦子?!闭f罷,嘿嘿一笑,又補了句,“扯×蛋!”大家不敢接話。

吃了飯,各自靠在床頭打盹兒、翻書。到了1點30分,老魯吼了聲:“走!”拉開門,又咿了聲,回頭亂看。

門口站著寶珠,滿臉是汗,襯衣也濕了,貼在身上,線條畢露。我趕緊招呼說,“是找我的?!崩萧敂D了擠眼睛。

寶珠說,“俺晚了,七哥,對不起?!蔽覇査粤藳]有,她搖頭。趕緊把飯盒、勺子遞給她。我說,“可惜冷了?!彼豢月?,笑得臉發燒。

老王摘了拳擊手套拍了拍,沖我嘀咕道,“你小子能耐了,四處當哥啊,小心點?!蔽覜]時間分辯,一撥人匆匆就往磚窯去。

寶珠邊吃邊問,“去演啥戲呢?”我不搭理她,只在她肩上拍了拍。

夏曉冬、葉雨天已經等在那兒了。

觀眾說多不多,也不很少,雙方室友,加上等著看好戲的燒窯工,足有三十來號人。夏曉冬還請來一個體院的助教做裁判。場子在紅磚矮墻內、洗澡棚之外,一小塊兒空地上。

這幾天降溫,風吹過,我和幾個沒添衣服的都有點兒縮脖子。老王和夏曉冬把上衣脫了,身上肌肉一鼓鼓的,沒一毫發抖。裁判宣布了規則,雙方用拳擊手套碰了碰,各退后了兩三步。我們退得更遠點兒,緊靠了墻根、樹根。葉雨天神情冷冷的,寶珠嘴里還在響亮地嚼著。我看了她一眼,她說,“可香了,七哥?!焙鋈?,她差點兒叫起來,“演啥戲呢?這不是要打架的嘛!”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趕緊住嘴,但眼睫毛下,杏子眼閃閃發亮。

老王個子高一頭,雙目精光大盛。夏曉冬還是像鷹一樣英俊,揚起頭,兩眼卻微瞇。他們各自的兩條腿,都在原地輕快地跳躍。突然,老王大叫一聲,猛出一拳!這很不像老王的風格,他之前從不主動攻擊,而且拳擊也不興吼叫,又不是《少林寺》。但,這一拳確實打得好,快、準,夏曉冬向后一跌,幾乎倒地,好歹站住了。

但老王立刻又是一拳!夏曉冬再向后跌,撞得槐樹劇烈搖晃著,燒窯工晾的衣服落下來,竟把他的臉蒙住了。

裁判立刻向老王示意:停。

但老王哪肯,再發一拳,隔衣打在夏曉冬臉上?!班亍钡囊宦?,他終于栽倒了。

葉雨天沖過去,把他臉上的衣服扯開了。裁判數點才到三,他伸展腰姿,嗖地一躍,起來了。這動作,卻又很像《少林寺》,大家都喝了一片彩。但他的一只眼血腫,半邊臉瘀傷。

寶珠還在吃,嘴里包滿了飯菜,但沒嚼,很專注地看著夏曉冬的手。

老王吸口氣,又開始了出擊。但夏曉冬一直在躲閃,和他保持著好一段距離。

觀眾已覺得有點兒乏味了,裁判也向夏曉冬發出了警告,不準消極怠惰。就在一瞬間,沒人回過神,夏曉冬已貼近到老王的身前,右一拳,左一拳,打在他臉頰上。這兩拳,夏曉冬親口告訴我,叫勾拳。真是快如閃電,出其不意。

老王倒了,爬起來,又挨了兩勾拳。再爬,再挨。還有一拳是挨在肚子上,“哇”的一下,嘴里射出一股棕色的物質!后來,他也撞到了槐樹,順著樹干坐到了地上。樹上的衣服也落了下來,罩住了他的臉。夏曉冬就半跪著,隔了衣服,飛快地猛擊他頭部,“嘭、嘭、嘭、嘭!”像打沙袋。

很多人把臉轉開,不敢看。

裁判和葉雨天終于把夏曉冬拖開了。他繼續把拳頭擊向空氣,仰天大笑著,如猛禽長嘯。

老王的頭已耷拉到了一邊。老魯把衣服扯下來,先試了試他的鼻息,嘀咕一聲,“還沒×死”。那張臉,血肉模糊,像顆爛西瓜。

“還沒×死……”老王也在喃喃著,還哼哼了兩下,似笑非笑。

第六章 予懷浩渺

三十

一個小時后,我用自行車搭寶珠去望江樓公園。答應過,要帶她看薛濤井。

老王是自己走回寢室的,堅決不讓我們扶。老魯說,“不是說我是扛碑的赑屃嗎,你就當回紀念碑嘛?!崩贤跄目?,還軟塌塌給了他一拳。

躺到床上,老王長舒一口氣。大家找不到話說。良久,他開了口?!拔沂亲哉业?。欠揍?!?/p>

老魯假笑,故作幽默?!摆s緊養好,不留痕跡,別把你女朋友嚇跑了?!?/p>

“已經跑了?!崩贤跎ひ艚裉煲焉硢?,這會兒更像喉嚨口堵上了沙子。

“跑了?”

“跑了。她愛上了她的導師史密斯,這個暑期就要結婚了?!?/p>

“開玩笑!”

“這種事能夠開玩笑?”

我心頭覺得燒著一團火?!懊绹氖访芩苟嗳缗C?,哪一個史密斯?”

“對她來說,史密斯只有這一個。對我也是?!边^會兒,補充一句,“59歲的新英格蘭人,大她31歲?!?/p>

有個室友拍了桌子?!皨尩摹?!老王。你倒好,該暴打一頓史密斯,卻跑去挨別人的暴打?!贝蠹一蚋胶?,或嘆息。

“我以為會被打死的,結果還沒死,算是又撿了一條命。以后一定好好活,不辜負了弟兄們?!彼噶讼挛脦ゃ^?!斑@副手套,是再不會用了。誰要,送給誰?!?/p>

大家彼此看看,沒人接話。

“怕沾了血腥氣,不吉利?”老王笑了笑?!澳?,替我扔進垃圾桶?!?/p>

“俺要?!睂氈橐簧焓?,把手套摘了下來。

這時候,大家似乎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子。

“你家小保姆?”有人問。我一時語塞。寶珠定定地看著我。

“昨天是我徒弟,過幾天嘛,可能就是我師父了?!蔽铱鋸埖匦π?。

“她能教你什么呢?”

“學猴?!?/p>

“是個馴獸師?”

我看看寶珠,她笑而不答,似乎就算默認了。

老王不相信?!靶∶妹?,手套不是用來馴獸吧?”

寶珠點點頭?!斑@倒不是……是個稀罕物,俺來一趟學堂,算是莫白來?!?/p>

我把帆布挎包騰空了,塞進手套,再把包斜挎到寶珠的身上。她又羞又喜,滿臉透亮,反復拿手把劉海兒掀上去,露出白生生的大腦門,也是透亮的。

寶珠坐上我的自行車后座。我問她,“老王那一副慘相,你怕不怕?”

三十二

磚窯拳擊賽的觀者雖少,但風聲很快傳了開去,夏曉冬得了大名。葉雨天還替他傳出一句話:武術不禁打。

第二天就有人挑戰他,是九眼橋一個練形意拳的高手,人稱拳上拳。他欣然應戰,在江灘上找了塊沙地比試,三拳就打翻了拳上拳。

葉雨天又陪著他,帶了一幫好起哄的家伙,騎自行車穿街過巷,去主動找了兩個高手挑戰。一個住在東馬棚街,成都一中斜對門,是個練猴拳的,人稱小猴王;一個住在包家巷、成都一產院隔壁,是練鐵砂掌的,人稱掌將軍。兩個人都回避了。小猴王是稱病,掌將軍則聞風走親戚去了。這就無異于不戰而勝,夏曉冬的名聲不止漲了一截,且有點傳奇了。

我問老王,對夏曉冬的成名有何想法?

“沒有想法?!彼f。

他在賽后第二天,就頂著一張被打得變形的臉,又去泡茶鋪了。計劃要調查120家茶鋪,目前已完成60多家,必須趕在出國前收官。

但,他突然又把節奏慢了下來?!拔乙W太極拳了,而且已經找好了師父?!?/p>

我們很感興趣,這是要復仇嗎?

“復仇?想到哪兒去了。仇,無從談起。只是為了化瘀血。即便有幾口戾氣,也會逐漸把它練沒了?!?/p>

那師父呢?我想到了譚公的師父,白髯飄飄的老中醫。

“是舉重教練給我介紹的,就是他妹妹,在中醫學院做助教,針灸專業的。她跟她哥不一樣,苗條、優雅,像一片柳樹葉?!闭f罷,老王哈哈大笑。

我和老魯相互看看,老魯拍著掌,著實贊嘆一回?!霸谀膬涸缘?,就在哪兒站起來,這才是好漢子??上?,我沒機會了?!彼衷谖壹缟吓牧艘徽??!袄掀?,莫辜負了好時辰?!?/p>

“不要想歪了?!崩贤跽f。

我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疤珮O,能不能實戰?”

“不要想多了?!崩贤鯖]心思談這個。

三十三

食堂的午餐時間依然亂哄哄。老王已無心把插隊的人拉出來,何況,他經常都不在。

我忽然有惡作劇的念頭,就端著飯盒,也找個縫插了進去。

立刻有人拍我的肩,我不理。隨后,我的耳朵挨了一勺子。轉身一看,背后站著葉雨天?!罢疚液筮吶??!彼淅湔f罷,又莞爾一笑。這個笑,很不適合她,但的確是莞爾一笑了。

我站到她后邊,后邊是個大塊頭,不答應,猛掀我一掌:“憑什么!”

我有點下不了臺,就捏緊拳頭,琢磨要跟他硬斗硬。葉雨天說話了。

“你顯你力氣大?他插我前邊、后邊,對我影響不一樣。對你,答案只有一個,反正是多了一個人?!?/p>

“好吧,你既然喜歡他插你,我也沒意見?!贝髩K頭故意把“插”停頓,并加重一倍的語氣。

啪!葉雨天甩了他一耳光。

周圍的人一下子圍攏來,等著看好戲。

大塊頭摸摸臉,大大咧咧說了句:“沒啥好看的,一個小誤會?!?/p>

葉雨天打了肝腰合炒、番茄炒蛋,我也一樣。邊吃邊走,才到宿舍門口,我的菜已經吃光了。她停下來,把菜全撥到我飯盒里。我一時大窘,她說,“難吃死了。你心好,幫我這個忙?!?/p>

“你……”

“什么?”

“還是很有風度的?!?/p>

她哼了哼?!叭ノ覍嬍依镒?。姐妹們都進城了,陪男朋友?!?/p>

“都有了?”

“沒有的,正在抓緊找?!?/p>

“夏曉冬,怎么樣?”

“沒有怎么樣,他很好……好得很?!?/p>

她的寢室在六樓,門口掛了半幅簾子,白棉布起朵朵紅花。細看不是花,是一枚枚紅柿子。

我還是頭一回進女生寢室。不是我想象的閨房,說不上整潔、雅致,倒也不臟亂。門背貼了兩張《大眾電影》的封面,阿蘭·德龍飾演的佐羅,還有劉曉慶的大頭像。窗口擺了盆虎耳草,晾了幾件小內衣,我把目光避開了。

她在自己的下鋪坐下,踢了個凳子給我。我的飯已經吃完了,她只動了幾小口。擔心她又要把飯搟給我,好在她沒有。

“畢業打算做什么?”她問。

“能有啥打算,等分配?!?/p>

“我平生最討厭等,等人家來支配?!?/p>

“那你要咋樣?”

“你還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

“我已經打了報告,去敦煌。邊疆、艱苦地區,是可以主動申請的?!?/p>

“可是,你的專業不對口啊?!?/p>

“我的英語,不比外文系的差。我的數學,文科生中頂尖的。哲學……那一套,我還是爛熟于心的。敦煌研究想要國際化,這些都是必須的?!?/p>

我點點頭,以示很佩服。

“你也打報告吧,一起走。天高地廣,呼吸也要均勻些?!彼粗?,目光炯炯?!罢搶I,你更適合。而且,大沙漠里,缺的就是書呆子?!?/p>

這個……我完全沒想到,半天說不出話來。

“算了,你哪兒吃得了苦呢?!彼抗庖皇?,冷冷道。

“我也是吃了些苦才長大的,當然,也不算很苦?!蔽艺遄弥志?。

“說些廢話。當初,你為什么要念歷史系?”

“我正要說這個。小時候看了部電影,是記錄古墓發掘的,讓我相信舊世界的斑斕多彩,要遠勝于眼下?!?/p>

“這就對了。還不跟我走?”

“然而我錯了?!蔽翌D了頓。她推給我一只草綠色小杯,我喝了口涼水?!拔壹幢忝刻煸隈R王堆漢墓中吃喝,鉆進莫高窟的洞子里臨摹……舊世界的顏色,依然不會是我的生活?!?/p>

“那是誰的?”

“死人的?!?/p>

“那,你就在眼下的生活中等死吧?!彼驯邮栈貋?,一揚手,把殘水潑到了窗外。

我理解這是在下逐客令,就站了起來。

“坐下?!?/p>

我又坐了下來。

她蒼白的小臉上,嚴峻的表情轉化為和藹和誠懇?!澳阋獙W會聽懂我的話?!?/p>

“就像夏曉冬那樣?”

她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是夏曉冬讓我意識到錯誤的?!蔽艺f。

“意識到什么?”

“眼下的世界,并非灰撲撲?!?/p>

“……”

“你為啥要給他當經紀人?”

“因為,很無聊?!?/p>

“他為什么要八方挑戰?”

“因為,一個男兒夢,舍我其誰?!彼旖茄鹨唤z深刻的皺紋,之前從沒注意到?!八煺娴煤芸蓯??!彼c燃一根煙。

我猶豫片刻,還是說了?!罢湎??!?/p>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淡淡道,“滾?!?/p>

我走到門口,剛要掀門簾,她又叫了聲,“你回來?!?/p>

她從枕邊拿起一塊布,抖開來,是一匹藍色的勞動呢,已過水,略微發皺,有新棉布的清香味。

“我想打一條喇叭褲,褲腳8寸2……好看不?”她把布卡在腰間,放下去,遮住了松松垮垮的軍褲。很像一條好看的高腰裙。

“好看?!蔽艺\懇地點點頭。

“還要打兩條褲縫,看起來跟刀子一樣挺括?!?/p>

“可是,你的鞋……”她的腳上,總是一雙燈芯絨布鞋。

“這還不簡單,買雙高跟鞋啊。我爸爸好容易賣了一幅松鷹圖,30元,全發給我做了獎學金?!?/p>

“可惜了,本可以買兩只老母雞燉湯的?!?/p>

“你是個俗人,賈發財?!彼荒槺梢?,又咬了咬嘴唇?!敖窈?,我要給爸爸做經紀人?!?/p>

我連連點頭,以示贊同。

“那,我的建議你再想一想……去吧?!?/p>

三十四

柱哥從雅安回來幾天了。他來找過我,我不在,就留了張條子,大意為,已通過開茶鋪的曹德旺,跟開旅館的大爺取得諒解,問清楚了問海禪師的地址:東糠市街17號附2號。

我給柱哥回了張條子,誠懇致謝。但沒寫,這地址我已摸到了,且曉得它是夾在油坊和面館之間的。

我又給葉雨天寫了張條子,折疊了兩下,挑上午9點,宿舍樓清風鴉靜時,上六樓塞進她的寢室。剛到門口,門開了,她一步跨出來,差點兒撞了我。

“想好了?”她微笑著,并不驚訝。

“不是……”我把條子遞過去。

“不是?難道還會是情書?”微笑消失了,聲音冷冷的。也不是冷,是非常的嚴肅。

她把條子讀完,笑容回到了臉上,但不是微笑。

“我跟夏曉冬說過,經紀人我已經做煩了,不做了,何況并沒有報酬。不過,”她話鋒一轉,“你找來的這個人,太特殊,我還是很有興趣的?!?/p>

“我也是,很想曉得個答案?!?/p>

“答案只會有一個?!?/p>

“但愿答案不止有一個?!?/p>

“哼、哼?”

“薩特死了。上個月,張大千也死了。他們哪個更偉大?”

“偷換概念?!?/p>

“……”

第七章? 春山藏千山

三十五

我去東糠市街找寶珠,提了一籃紅番茄和鮮雞蛋。進了小院,聽到幾聲喜鵲叫,一眼看見榆樹下的永久牌加重車,擦洗得光明、錚亮,簡直不像是我的。

二祖爺爺還在屋檐下半躺著,搭著一張淡綠色床單,好像我上次剛離開,打個盹兒又回來了。他樂呵呵沖我笑,還指了下獨凳上的蓋碗茶。茶碗邊,新放了本舊書。

我把籃子放進廚房的灶頭,轉過身,正見寶珠從院外走進來?!捌吒?,”她臉上濕了層汗,鼻尖也是汗?!鞍骋詾槟愀籼炀蛠砟亍Σ艁??”

也沒幾天啊,我說。她臉上燒了一下,只是笑。

我問她剛剛去哪兒了?!鞍讯鏍敔數膸熓逅偷介L途汽車站。他是來拿新茶的。新津帶回的新茶,一多半讓他拿走了?!闭f著,她拿起一只小鐵盒搖了搖?!捌吒缭偻韼滋?,連這點兒也莫了?!?/p>

她又拿出一副蓋碗,揭開來,白光閃眼,空空的,卻如盛了一碗霜雪。撒一撮花茶進去,花瓣薄得透明,茶芽有嫩黃的茸茸。沖了開水,也放在二祖爺爺的獨凳上。陽光上好,老王的拳擊手套掛在屋檐下,小風吹著,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喝了一口,真是青澀、香洌,說不出的安逸。二祖爺爺的這位師侄,還俗后在小縣城以裝裱字畫為生,制茶雖是業余,卻又頗為講究。茶是清明前去峨眉采購的嫩芽,茉莉則是自家后園種植的,摘了盛入竹簸箕,放上瓦屋頂晾干。還要經過幾遍我沒聽說的工序,一年也就制成三斤花茶。一斤自家喝,一斤分送親友,一斤孝敬二祖。二祖拿回家,再被他師叔拿走了八九兩。我居然還喝到了一碗,想想也是很幸運。

我把這個意思講給寶珠和二祖爺爺聽,寶珠笑,二祖爺爺做了個表情,大概是:蠢蛋。但心情是好的。

我就故意把話往問海身上引。我說,鶴鳴茶社有個摻茶的幺師,從前是楊森的保鏢,還做過少城公園打金章的總裁判,身手厲害。

二祖爺爺忽然咕噥了一句話。寶珠湊到他耳根,他重復了一次?!安皇菂柡?,是很厲害。二祖爺爺說的?!?/p>

我舒了一口氣,上路了。接著又說,這幺師誠然是很厲害,但他還是最服兩個人,一個是楊森老爺,一個是問海禪師。

我看了下二祖爺爺。他臉上堆出笑來,又咕噥了一句話。寶珠幫他說出來:“俺也是,最服一個人?!?/p>

誰?我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俺師叔?!?/p>

這個,我就更沒想到了。為什么?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嗎?

“二祖爺爺說,手上之力,比起心上之力,就算不了個啥?!?/p>

我沒有聽懂。這個老師叔,可惜我沒見過。

“二祖爺爺說,他當兵時,炮火中討生活,靠點兒運氣,莫成炮灰……有一回打仗,手膀子都被人家砍莫了,血流半個坑,氣也莫有了。師叔路過,把他從死人堆里拖出來,拖到一個破廟子,每天討飯回來給他吃。吊了三天氣,命才又回來了?!?/p>

哦,我明白了。我說,師叔有恩于二祖爺爺,二祖爺爺是知恩必報啊。

“二祖爺爺說,師叔是四川總督鹿傳霖的小外甥,貴公子??偠絼撧k中西學堂時,師叔成了最年幼的學生。后來,他遇到了關隘,很煩惱,就改名為髡名?!?/p>

昆明?我沒有聽懂。

“是髡名。二祖爺爺說,髡,就是剃光頭發,頭發,就是煩惱絲??伤€是想不透一個究竟,就去大慈寺出了家,后來又做了行腳僧,苦行了十八省。有回在山西一個廟里頭掛單,遇到幾十個土匪來洗劫,村子的婦女都跑進廟里躲。當家和尚腳桿都嚇軟了。師叔一個人把土匪堵在山門外,不讓進。匪頭子說,你不讓開,看俺把你下油鍋。師叔說,俺是地藏王菩薩的侍者,下油鍋的時候念個咒,把你爹娘的魂魄也勾來一起炸。俺的話,也可能是假的,你不妨試一試。匪頭子想了半晌,走了?!?/p>

我松了口氣,說,好在匪頭子還有一點兒天良。

“二祖爺爺說,羅剎也是有天良的,看你能不能找到它?!?/p>

我默然了一會兒,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叔畢竟還是撒了謊。

“二祖爺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叔打一誑語,造了多少浮屠?”

我又默然了好久。寶珠把茶碗遞給我,還替我用茶蓋搟了搟。小風中飄著新鮮的茉莉香。

師叔該有一百歲了吧?我說。

“二祖爺爺說,他師叔已經莫有年齡了?!?/p>

我斟酌著字句,委婉道,他行腳十八省,這么老了,為啥要住在江呢,是不是有所放不下?

“二祖爺爺說,他喜歡過一個江的小尼姑?!?/p>

我抽了一口氣。

“二祖爺爺說。小尼姑16歲就死了,是在江上過渡時淹死的……八輩子遠的事情了?!?/p>

我嘆了一口氣,說,好想去拜訪他老人家。他住的廟子,叫什么名字呢?

“二祖爺爺說,一座小廟,不足為名……莫要去,去了也見不著?!?/p>

我自然不甘心。又很誠懇地問道,可否告知您師叔的法名呢?

“問海?!?/p>

這一回,不等寶珠復述,我已經聽清楚了。

三十六

寶珠給我指了指墻根。

白石灰刷過的磚墻上,有髡名,即問海禪師用木炭寫的一首詩。筆跡有點怪,像漢人抄在竹簡上的字,但多了些搖搖擺擺的風姿。

一指見明月,

一月見春山。

春山藏千山,

千山歸一山。

三十七

寶珠侍候二祖爺爺用過午飯,跟我上東大街,去三義園吃牛肉焦餅。

店堂臨街,小小的,由于過了飯點,就顯得空闊,又清靜。師傅倒還在忙著,一大盤餅很快上了桌,微微烤黑,飄著火炭氣味的焦香。吃吧,我說。寶珠吸口氣,傻傻一笑,嘴角流出兩滴清口水。

我咬了一口,她咬了一大口。牛肉、蔥子被烤炙的牛油泡著,猛地粘上舌頭和上膛,齊叫一聲,啊呀!相互看看,彼此吃得一臉怪相。

我吃了兩個,寶珠吃完四個。再吃幾個不?我問。

她兩眼水汪汪地看著我,很聽話地點點頭。

我卻說,不吃了,留點肚子,我們過會兒吃牛肉面。三義園的牛肉面也是很絕的。

她憨憨一笑,又是很聽話地點點頭。

我說,我有個同學,她爸爸是個畫家,畫了半輩子,沒人買他的畫。偶爾賣一幅,價錢也低得跟青菜、蘿卜差不多。但他相信自己是天才,她女兒也相信。除此,再沒人肯信了,只信這是個笑話。他于是就感慨,說,藝術要能像比武就好了,拿拳頭來證明,贏家、輸家,答案只有一個。

她收了笑,搖搖頭,淡淡說,“比武啥的,也是不能證明的,七哥。除非把人打死?!?/p>

我嚇了一跳。我問她,世上的武術比賽、拳擊比賽,多得很,為啥這么說?

“但凡是比賽,莫管武術啥、拳擊啥,就是個游戲。游戲有章程,這能打,那不能打。武,不是拿來比賽的?!?/p>

那,拿來做啥呢?我問。

“殺人?!?/p>

“……”

“這咋比得出來呢?七哥。趙家溝的人每天練的活兒,出手就要傷人的?!?/p>

“……”

“俺小叔去給一個功夫電影做替身,頭一天拍戲,不留神就把對方打殘了。要賠好多錢,哪有錢,他就選了去坐牢。前兩個月才出來……俺小叔好可憐?!睂氈槔蠚鈾M秋嘆口氣,像老了十幾歲。

我就問,二祖爺爺的武功怎么樣?

“俺也莫見過。倒是聽他講過一句話:俺殺人如麻,俺師叔活人無數?!?/p>

我欲言又止。

“七哥有話?跟俺說說吧?!?/p>

我說,你見過的,在磚窯痛打老王的那個拳手,他打敗老王后,還去四處找武術高手們挑戰。有的他贏了;有的怕他,躲了,也算他贏了。他就說,武術是花架子,他要見一個打一個。我本來想讓你跟他比一比……算了吧。

寶珠不應聲。

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面,走到了街上。街兩邊的梧桐樹,新葉已闊綽,映著陽光,綠瑩瑩好看。過來一個戴草帽、挑扁擔賣蟈蟈的農民,兩頭各挑了幾十籠麥稈小籠籠,每籠里一只蟈蟈、一朵絲瓜花。我掏一毛錢買了一籠,送給寶珠。

寶珠的臉燒了下?!鞍秤植皇峭蘖税 甭曇粲悬c兒忸怩,卻是歡喜的。

我說,念小學時,我拿零花錢買了一籠蟈蟈。晚上叫起來,母親心煩,就把籠子撕了。早晨起來,只看見半朵絲瓜花、一只蟈蟈腿,差點兒就哭了。

“差點兒哭,那是哭了莫有呢?”她似乎是好奇。

我想了想,說,想不起來了,好像是沒有哭。大了些,讀《詩經》,讀到一句“六月莎雞振羽”,這次是流了幾滴淚。我就是農歷六月出生的。莎雞呢,就是蟈蟈,成都人稱為叫蛄蛄?!傲律u振羽”,是說到了六月,叫蛄蛄翅膀硬了,該飛了。我就想,我是應該飛遠些。

“七哥畢業了,想做什么呢?”

不曉得嘛,我說,只能等分配。

“俺知道,好多事莫法由著自己來?!睂氈樘嫖覈@了一口氣。

我說,能去做個叫蛄蛄也好啊……在成都,老師的綽號就是“叫蛄蛄”。

寶珠撲哧笑了?!敖序硫梁冒?,俺今后來當七哥的學生?!?/p>

我也笑道,寶珠一定是個好學生。

“俺念過三年小學堂,倒是個聽話的學生呢?!?/p>

我點點頭,以示很相信。

寶珠把籠子舉起來,看了看,又換一只手,舉起來,轉了轉,她忽然說,“七哥,俺答應你,跟那個人比畫下。不過,你要答應俺一個事?!?/p>

我心頭一喜,趕緊點頭,生怕她變卦了。

“打贏、打輸,都請俺再吃一頓牛肉餅?!?/p>

三十八

晚上睡覺前,我在寢室講了寶珠要跟夏曉冬比武的事。

大家都拍掌,等著看好戲。隨后明白了,寶珠就是拿走老王手套的胖姑娘,都笑了,說我擺玄龍門陣,尋開心。

只有老王安靜看書,不置一詞。

我說,是真的,不信就算了。老魯笑道,你真不會編故事。我說,不是故事,是真的,錯過了別遺憾。老魯把我看了好久,正色道,不要害人又害己,收手吧,就當沒有這回事。我說已經定了,誰勸都沒用。

隔壁傳來調試二胡的聲音,是柱哥。老魯松口氣,說,算你運氣好,今晚有柱哥在,聽他給你講一番道理。

說罷,他去把柱哥請了過來。柱哥的手上,還提著二胡呢。

但柱哥聽了,臉上堆出笑來,既未阻止,也沒說支持?!拔移鋵?,還是想看一個結果的?!?/p>

老魯不悅?!爸?,要是你看過夏曉冬出拳,不看,也曉得結果了?!?/p>

“所以,就應該眼見為實嘛?!敝缫琅f是笑笑,至于可否,也不很堅持。

“老王尚且……何況是個女孩子。難道非見到她臉蛋兒開花?”

“既然女娃娃敢應承,想必是有兩把刷子。至少,也能抵擋幾拳吧?不至于……”柱哥頓了頓,摸了10元錢放桌上?!叭绻齻?,拿去做湯藥費。如果僥幸贏了呢,就算是獎金?!?/p>

我把口袋里的錢全掏了出來,是9塊8毛,也放在了桌上。

老魯哼了哼,冷笑?!岸妓麐尟偭税??”

其他人笑笑,紛紛摸口袋,1元、2元湊了一小堆。老王干咳了一聲,大家看著他。他摸了20元,默然放上去。

滿屋一片掌聲。老王把食指豎在嘴上,小聲說,“不足為外人道也。柱哥,給我們拉一曲吧?”

柱哥在獨凳上坐穩,低低頭,略一沉吟,弓子運了起來。

琴聲舒緩地響起,起初還比較沉郁,漸漸有了生氣,且越發的輕快。這時候,屋內突然一片漆黑!宿舍熄燈的時間到了。

二胡依舊響著,月光從窗口進來,正落在柱哥身上,水盈盈的。他低頭拉琴,心神似乎已不在此,去了遙遙之地、江河之源。琴聲之外,還有淡淡的松香味。我輕聲問,“啥曲子呢?”老王答,“《空山鳥語》?!?/p>

三十九

葉雨天和我商定了,比賽的地點和時間,依舊是磚窯,下午1點50分。

但過了半天,葉雨天變卦了,說要改在上午11點。她說,夏曉冬當天下午還有個活動,去北郊天回鎮跟一個武術界前輩打比賽。這樣安排效率會高些,磚窯的事了結了,就近洗個澡,到食堂吃午飯,趕公交車跑一趟來回,還來得及回學校吃晚飯,又營養,又實惠。

我表示理解,并佩服他們數學思維的精準和高效。

但她不接受恭維?!皵祵W思維也可以是有彈性的?,F在你們取消比賽,也可以?!?/p>

“我們不取消,即便你們想取消,也不行?!?/p>

她一臉的驚訝?!皶糇?,沒想到你會這么強硬啊……我們取消了呢,你敢打上門?”

“是的?!蔽依涞卣f。

她想表現得更冷淡些,卻笑了,還把手伸出來,讓我握了握。她的手是涼的、細的,也是有力的。

四十

寶珠是騎我的自行車直接來磚窯的。

昨晚下了雨,早晨還飄雨花,剛剛才收住了,風還是涼颼颼的。她的臉蛋被風吹出一層粉霜,黑、紅、嫩,厚嘴唇上還有好看的茸毛毛。嘴角依舊漾著兩彎笑,但烏黑的劉海兒被梳到了腦后,綰成一個結實的發髻,還用一個尼龍網罩牢了。大腦門露了出來,白生生的,又白又嫩。

褲腳上還扎了綁腿,是拿三寸寬的黑布一圈圈纏緊的。其他看不出變化,就像一個村姑騎了毛驢去趕集。

我們全寢室的人都站在文史樓后的小路邊接她,眼里滿是友好和愛憐。進了樹林子,草尖上還留著雨水珠,空氣濕濕的。舊年的落葉已經掃凈,新葉已是蒼翠濃蔭了。多走幾步,還沒到磚窯,已見到黑壓壓的人群,一簇簇,一片片,在林中竄動著,全是來看比賽的。不曉得是誰走漏了風聲,也可能是葉雨天故意招來的,觀眾比上次多了好幾倍。老魯罵了聲×!“人心多殘忍,看一個女孩子挨打,就那么好看啊?!崩贤鮿t笑道,“也可能是憐香惜玉呢?!?/p>

看見我們過來,人群讓開一道縫,目視著寶珠,充滿了好奇。

葉雨天和夏曉冬已先到了。沙袋從古槐樹上吊下來,仍像一根極為夸張的紅腸。夏曉冬戴著黑色拳擊手套,抱著沙袋,輕輕地搖晃著,額頭、面孔、脖子上,泛著亮晶晶的汗光。鷹隼般英俊的臉,兩顆眼珠是銳利的,看見我們過來,流露出相當的友好。他身邊站了一個胖子,面熟,我默了片刻,認出是鮑門牙。

鮑門牙親熱地打了我一拳?!皶远挛缬袌鲇操?,對方是我老家的堂伯,回龍拳宗師,他先來熱熱身?!闭f罷,又沖寶珠露出兩顆大門牙?!靶∶妹靡豢淳途裆竦?,有志氣?!彼瘸鲆粋€大拇指。寶珠憨憨一笑。

裁判還是體院的助教,葉雨天在陪著他抽煙,暫且無話。

我看了下表,是10點50分。小聲問寶珠,“二祖爺爺曉得你來嗎?”

她點點頭。

“他有沒有叮囑你什么呢?”

“要穩?!?/p>

“還有呢?!?/p>

“要靜得下來?!?/p>

“你靜不靜?”

“嗯?!彼c點頭,又笑了笑。

夏曉冬招手把葉雨天叫過去,俯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葉雨天走到我身邊。她穿著黑色高跟鞋,褲腳8寸2的勞動呢喇叭褲,裹緊的小屁股驕傲地翹著。她對我說,“你們現在還可以放棄?!彼炖锏臍獯档梦野W癢的?!拔覀冞€可以對大家說,這姑娘肚子痛,或者剛好是生理期?!?/p>

我說,“不?!?/p>

“為什么?”

“你們不是就想要個結果嗎?”

“如果把這件事理解成小說,留個懸念也不錯?!?/p>

我笑笑,再看了下表?!伴_始吧。別誤了他下午的比賽?!?/p>

她恨恨地盯了我一眼。

夏曉冬把T恤脫了,扔給鮑門牙。他身上的肌肉游鼠般活躍著,腿在原地輕快地跳躍。我注意到,他額頭新纏了一條紅綢帶,這使英武之氣又添了絲優雅。

寶珠把拳擊手套從挎包里掏出來,老王替她戴上手,細心檢查了一遍,柔聲問,“用過了吧?”

她點點頭。

“別緊張,???”

她笑了笑。

黑壓壓的人群擠壓攏來,又在裁判和葉雨天的驅趕下,退出一個圓圈。沒人說話,但呼吸聲有如陣陣悶雷。我望了下樹梢,今天沒有晾曬衣服、床單,但樹枝上坐了幾個激動不已的男生。還有些人站在矮墻上。燒窯工倒沒來,他們正在把磚坯放進窯洞去。

圓圈的空地上是濕的,還有個淺凼,積了一汪水。夏曉冬穿了雙黑色的高幫運動鞋,寶珠還是一雙帶襻的布鞋,已經濕透了。她把腳向我伸了伸,說,“七哥,替俺脫了吧?!蔽叶紫氯ソo她脫,手有點發抖,脫了好久才脫下來,提在手里。

寶珠的腳板大,十個腳趾大張開,這使她站得很穩當。

裁判簡單宣講了規則,雙方點頭。夏曉冬是武術世家出身的,對手也來自武術之鄉,他就按老規矩,有禮貌地拱拱手。

寶珠不動聲色。

空氣凝滯了,期待著撕裂。蟬鳴突然靜下聲,兩百多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四十一

裁判叫了聲:“開始?!毕臅远樕线€掛著笑意。

兩人相距五六步。

“始”聲剛落,寶珠右手一揚,左手打出一拳!

這是一記左勾拳,正打在夏曉冬的下巴上。夏曉冬仰后撲出去,他試了三次要保持住平衡,但沒成功,終于倒在了一凼雨水里。雨水受到強烈的撞擊,啪、啪、啪飛起來,有力地擊打在觀眾的臉上。

所有人都還沒有回過神,表情茫然。裁判站在夏曉冬身邊,數著:“一、二、三、四、五……”

寶珠站在夏曉冬剛才站立的位置,很專注地俯瞰著他。誰也沒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一剎那跨過這五六步距離的。

裁判數完了十,樹林里沒一絲動靜。又似乎過了一分鐘,夏曉冬還躺在水里,就像安靜地睡著了。他臉上沒傷痕,下巴依然是光滑、漂亮的,嘴角保持著已經僵硬的微笑。

人群終于鬧騰起來了,有人鼓掌、跺腳、喝彩、喝倒彩。葉雨天臉色煞白,指著寶珠,手指頭顫抖,又轉而指著我,恨恨道:“她作弊?!?/p>

鬧騰突然回到了安靜,比剛才還要靜。大家都在聽。

“為什么?”

“夏曉冬是西洋拳,她是武術……她剛才打的那一拳,算什么?!”

大家都盯著寶珠的手。紅色拳擊手套還沒取下來,她動作很小地揮了揮?!鞍巢欢@啥拳、那啥拳,但凡過了俺的手,就是俺的拳?!?/p>

很多人笑了,還有人鼓掌或尖叫。葉雨天冷冷道,“狡辯,沒邏輯?!?/p>

裁判和鮑門牙已把夏曉冬攙扶了起來。他除了身子軟,濕透了,看不出剛挨了這么一下子。他不看寶珠,看著我,臉上留著的,不是傷痕,是一個春夢的殘影。突然,他嘴巴努了努,吐出一顆牙齒,誠懇問:“姑娘剛才那一拳,可有什么說法嗎?”

“千山歸一山?!蔽业?。

第八章 春去也

四十二

我把室友們湊的錢轉交給寶珠,她分文不收。我說,我們再去吃一頓牛肉焦餅吧。她說,俺最喜歡吃的,不是焦餅,是學堂里的飯。

室友們大喜,每人拿出七毛錢菜票,各買兩葷一素,拼在寢室的兩張長桌上。我又提了兩只竹殼開水瓶,去工會小賣部打回散裝啤酒。請了寶珠坐中央,濟濟一堂,大吃了一頓。

寶珠吃得滿臉紅彤彤,嘴巴吧嗒、吧嗒響。她一人吃了兩份夾沙肉,一嚼一嘴油,油水順著嘴角淌。肉下蒸的糯米飯,飽浸油和糖,她也總是吃不夠。老魯笑瞇瞇,說寶珠今后又想吃學堂了,盡管來嘛,八個哥哥輪流請。

寶珠頻頻點頭,忽然說,“你們不是就要散了么?”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了,只剩一片咀嚼聲。良久,老王說,“散了,還有再聚的時候。今天酒味淡了些……下回吧,威士忌加茅臺,還有大哥親手燒的麻婆豆腐、水煮魚?!闭f罷笑笑,輕輕嘆口氣。

吃完飯,我騎車送寶珠去九眼橋那一頭乘公交車。她坐在永久牌的后座上,挎包里塞著拳擊手套,腳上是快焐干的鞋。綁腿是解下來了,拿在手里一甩一甩。

錦江中已沒有渡船了,還能看見系渡船的鐵樁,兀自立在江流里。岸邊有人撒了一網,啥魚蝦都沒有網起來。很多燕子停在電線上,還有幾只繞著一家客棧的屋檐飛,估計那兒有新搭的燕窩吧。

她告訴我,父母已忙完了小叔的婚事,過兩天就來成都照顧二祖爺爺了。

“那你該回老家了?”

她說俺不回老家,去深圳。有個堂姐姐在深圳做工,讓她也過去,只要肯吃苦,掙的錢不少。小弟弟要念學堂,還要娶媳婦,種田的錢是不夠的。

“你是為弟弟去掙錢???”

她說,嗯。

“管弟弟是你爸媽的事情,你管好自己就行了?!?/p>

她嘿嘿笑起來。弟弟是俺姐妹兩個招來的、迎來的,咋能不管呢。再說,俺也不怕吃苦啊。

我想說啥,車已上了橋,碾著一塊斷磚,嘭地一跳!

她“啊”了聲,抱緊我的腰。我背心一熱。水聲突然大起來,是九個橋洞里的嘩嘩沖刷聲。春天已遠,這是夏水了。

岷江涌出青藏高原最東邊的谷口,在都江堰分出一支錦江,流經成都平原,繞過老城的東南角,有力地穿出九眼橋之后,逐漸舒緩了下來,再淌過我的大學、望江樓,經雙流縣進入彭山縣,在江口鎮流回到岷江,一路蜿蜒蛇行,歸于無影無蹤。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何大草,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崇禎皇帝·盲春秋》、小說集《貢米巷27號的回憶》、散文集《記憶的盡頭》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文學報·新批評》文學評論獎?,F執教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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