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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盤手

2020-10-10 02:50袁亞鳴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8期
關鍵詞:東臺汪峰

槍擊案發生前兩年,傳來了羽毛球大師賽落戶相城的消息。

羽毛球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傳奇。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相城就出了一個世界冠軍。這樣的輝煌注定要和我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母校體育館的榮譽墻上,我的照片和世界冠軍并列。世界冠軍在這座城市產生二十年后,我在省青運會上取得了少年組第七名的成績。盡管這樣的名次無法與世界冠軍相提并論,但在母校,那也是僅次于世界冠軍的成就了。

多少年過去了,母校體育館的墻上至今還貼著世界冠軍的照片。一年又一年,多少人一手握拍,一手托著她胸前的金牌,留影,立誓要成為她那樣的人。但遺憾的是,歲月如梭,一代代人過去,徒有空想。羽毛球讓我們這座城市輝煌,隨即又星光暗淡。這更讓人覺得曾經的輝煌就像是這座城市的一簾幽夢。

于是不少有識之士站出來,指出復興相城要從羽毛球做起。多年來,羽毛球大師賽落戶相城的提議不絕于耳,但受困于資金短缺,事情一直擱淺著。直到那一年,終于有人出手,事情才有了轉機。

這個人就是阮東臺。

大師賽一辦五年,贊助費不是一筆小錢。事實上整個活動明面上并沒有阮東臺什么事,政府主辦,體委承辦,這等于說出了錢只能做無名英雄。但阮東臺就是無名英雄。這一點,我在汪峰嘴里也得到了證實。

汪峰一直在公安做事,搞刑偵有幾把刷子。其實說有幾把刷子,那是不大好說他到底有什么能耐,為什么一直能破大案,為什么領導信任,為什么能當上刑偵隊隊長。在我來看,他就是大膽,但光說大膽是不夠的。大膽之外他還有腦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腦子,按他的說法,他腦子經常會靈光一現。這一點小時候我們下河摸魚捉蝦時就體現出來了。我們一起下河,河水就渾了。他坐在一旁,等我們上岸。我們上岸了很久,才發現他卻在水里。他彎著腰,網起了活蹦亂跳的魚。事實上真要歸納,他的成功可不單單是他的大膽和腦子,更有著他的堅守。百折不回,不達目的不罷休。大師賽開始前半年,他又以這樣的品質重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他以一般人難以達到的見識和毅力,離開了奮斗半輩子的公安隊伍,果斷投身到阮東臺恢宏的事業洪流當中,成了時髦的弄潮兒。

大師賽消息傳來后不久,汪峰就給我帶來了一套司令臺的貴賓票。這真是喜從天降,讓人手足無措。司令臺的待遇瞬間將我擊潰,滿足讓我頭腦一片空白。應該說,汪峰的球票不是白給我的。他提了個要求??匆娎洗?,他說,記著給我美言幾句。

汪峰這話的信息量有點大。首先是老大。他嘴里的老大就是阮東臺。而在此之前,他對阮東臺一直是直呼其名,老大的稱呼在他嘴里忽然透露了遵從的意味,顯示出阮東臺在他心目中完全不一般的地位。其次是美言。怎么輪到我在阮東臺面前美言呢?這是因為汪峰是通過我介紹,才到了阮東臺那里去的。所以第三,按照汪峰的邏輯,我能在阮東臺面前說上話,是因為我在相城國資辦當副主任。汪峰說,所有在相城參與項目的人,自然包括阮東臺,都會想方設法接近我,和我牽上關系,并通過我得到某些的關照。

他這幾天就在城里,汪峰一本正經地說道,也許什么時候走在路上,或在哪個小超市就碰到了。他現在鳥槍換炮了,救一個球都給三十萬獎金。

什么叫救一個球三十萬?我不解地問道。

他看好周宇,周宇救一個球,他就給三十萬。

周宇是一名羽球國手,前撲救球在球場上很是顯眼。但這又怎么界定呢?我說,贏了球還好說,丟了分救起的球就不算了?

他認為救球就是救球。

那是不是每得一分都要給三十萬?

你要這么理解也可以,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那要多少錢?

多少錢?!汪峰提高聲調反問我,你以為他會算這樣的賬嗎?錢對他來說還是問題嗎?

得到球票那晚,我對妻子周美說了我的感受。周美開始以為我在顯擺,所以沒好氣地說,那你不又要和阮東臺同坐一條板凳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完這話,我和她都愣住了。司令臺不就是這意思嗎?和幾十年前一樣,我和阮東臺又要坐在一起了。這是件讓人感慨的事。

會是汪峰刻意安排的嗎?周美說,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種風中燭火般飄忽不定的東西,說得人一下子心里不安起來。

你為什么這樣想呢?

周美搖搖頭,不說話,像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最后朱唇輕啟道,難道前進冷飲廠的事你還沒死心嗎?

我輕嘆一口氣。前進冷飲廠無疑是個轉折點。我記得前進冷飲廠項目前周美對阮東臺還是充滿期待的。他是座金山,她曾這樣說阮東臺。她說要是前進冷飲廠項目成功了,她能拿到五十萬元獎金。但她后來否認了這個事實,并徹底改變了對阮東臺的態度。

比賽當天,我特地換了身衣服。臨出門時周美說,你確實得穿得像樣點。

周美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重擔與我在婚前的承諾相反,都壓在了她一人肩上。她的話歷來是有分量的,在我心目中,她就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和她相比,我充其量是個混飯吃的掮客。這讓我平日里早已養成了唯命是從的習慣,只是現在她這話太過尖刻,我不由得門前剎住腳,聲音顫然道,穿什么有關系嗎?

只是你以為沒關系。穿寒酸了,人家不當回事,可能就失去機會了。

什么機會?

阮東臺就是機會啊。再說了,你們幾十年的同學,不穿得正規點,不是對人家不尊重嗎?

我說不過周美。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其實有所成就的人為什么一定要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呢?這不是我的追求。況且周美的話總有幾分道理,而這樣的道理往往是需要時間才慢慢顯出道理來的。

來到體育館,我在司令臺坐下,忽然側面有人揚手叫我。司令臺讓我心潮涌動,坐在這個位置上完全是與眾不同的感覺,我不能貿然回過頭去打招呼,再說我也不能確定這一定是在叫我。要是我在這個位子上左右顧盼,一旦被阮東臺看見,豈不會以為我是個沒經過世面的庸人?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才發現杯子里并沒有茶水,這讓我感到心慌。好在比賽很快開始了,所有人的視線已轉向球場,我這才稍得心安。浸透汗水的背心冰涼地貼緊前胸后背,我覺得有點不值得。我是來看球的,現在這樣坐著和受罪沒什么兩樣。到這時我才發現,司令臺沒有坐滿,稀稀拉拉的觀眾中并沒有阮東臺。阮東臺沒來看球。他贊助了這個比賽,自己卻沒有出現。

我有些失落,場上又是一陣喧囂。一個驚險的倒地救球,關鍵是倒地之后又一個前撲的連貫,幾乎從地上瞬間貼上網,把球撲死。全在一眨眼工夫。嚴格地說,眨一眨眼就看不見這個球了。掌聲雷動,連那些裝模作樣的外行也被感染了。觀眾紛紛起立,后排有人浪跟進,許多人喊了起來。

一片叫好聲中,一個聲音沉穩而又略帶顫抖。那是克制后顫抖的聲音,重要的是那樣的顫抖像一記悶雷,炸在了我的右后方,引得旁邊幾個人同時側目。我扭過身,看見的是一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放下電話,我才驀然回過神來。這不是阮東臺嗎?

散場的時候,阮東臺在出口處等著我。時隔多年不見,他并未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看上去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兩眼。這么多年沒見,找個地方聊聊吧。出門時他主動邀請我。

我愣了一下,隨后抬手看了看表。我對自己的做派深感滿意,這樣至少顯得我可不是個閑人。聊聊就聊聊吧。

他隨即不經意地一招手,一輛黑色勞斯萊斯悄然停在了我們身旁。一路上他并不跟我說話,我們沉默著。那樣子,阮東臺似乎在等著我向他提些問題,比如問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干過什么,當年為什么會突然消失,眼下又在忙什么之類的。然而對于那些常人眼里或許謎一樣的人和事,盡管我內心也好奇,但表面上,我一貫的做法總是以守為攻。于是,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你現在不再把冬青子放在手里焐了吧?

他顯然沒得準備,愕然一下道,你說的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上學時候呀。

出乎我意料,阮東臺寬厚一笑,你還記得呢?他的話聽上去似乎有了些許年少時的羞澀。他的反應讓我詫異。他這是記憶模糊了,還是在否認這件事?小時候那么特殊的事怎么會輕易忘記的呢?難道他不是阮東臺了嗎?

我們在一間茶室又聊了一會兒,阮東臺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說,我得走了。

我也欠身起來,那回頭再聊。

有機會,他說著若有所思起來,我們打個球吧。

打球?

就在今天的場地上,我來安排。當然最好回到學校去打,不知道原來的場館還在嗎?

就這樣,那次大師賽后阮東臺向我發出了球約。說完這話他就走了。事后我一直在想,那一天除了球約,事實上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前進冷飲廠的事,我想在他的回答里我會不難發現周美對他態度改變的端倪。另外還有汪峰的事,我也得為他美言幾句。

可一場球約那算什么話?難道他是為此才專門約我聊一聊的嗎?這顯然更像是個托詞,托詞的后面似乎隱藏了他真實的意思。托詞后面的邏輯,是他跨進了我們這座城市,按他的個性,他不會高調進場,更不會低頭求人,即便需要別人出手相援,恐怕也得有一番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無心栽柳的暖心手段來做橋段,譬如打一場球,讓我既感溫馨又感滿足。這讓我意識到,司令臺的球票或許就是他讓汪峰給我的,我坐的其實是他的位置。突出我,他的低調在我面前突然就成了一種偽飾。在這樣的偽飾面前,我無法看透他了。生意人都是那種嘰嘰呱呱說服別人服從自己賺錢邏輯的人,但不怎么說話,出其不意讓你不知所措的人又是種什么樣的生意人呢?我無法說清楚。

阮東臺不是我們這邊人,應該是小學四年級,他插班到了我們學校。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他們長得太像了,站在一起,無法分清誰是誰。尤其是他們的一頭鬈發,緊貼頭皮,沒有一絲雜亂,給人一種他們從來不用理發的感覺??赡苤挥形?,有一個分辨他的辦法,那就是他身上的冬青子味。冬青樹秋天落地的果子,一踩烏黑,會沁出一股類似柚子焐熟后悶濕的味道。

那是最后一節課,教室里亂糟糟的,數學老師蔣長安帶進來一位新同學。新同學中等個子,臉上沒什么表情,一件不合身的格子夾克,老氣橫秋,一看衣服原來的主人就不是他,而可能是一個自理能力很弱的成年人。蔣長安讓他自我介紹一下。但他站在那里,一手垂著,一手握成拳狀斜揣在小腹前的口袋中,三緘其口??吹贸鏊⒉皇浅鲇诤π?,他眼看著前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時候蔣長安只好自己告訴大家他叫阮東臺,從省城來,希望同學們搞好團結,共同進步。

說來也怪,阮東臺從大城市來,可無論相貌還是穿著都很土,更像是一個鄉下孩子。但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場。你想嘲笑他,就是笑不出;你看不起他,偏偏又無法做出任何輕薄的舉動。想來想去,我想就是因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深沉了,深沉得像一潭水,寧靜而又讓你覺得是深不可測,更有一種與年齡無法相當的凜然。

蔣長安安排他坐在了我邊上,我有些不習慣,他松開手,手里果然是一把揉爛的冬青子,一股焐久后帶著余溫的悶香散開來,讓我從此就把這股味道和阮東臺連接在了一起。

當年在我們那里,像阮東臺這樣的轉校生,每年也有兩三個,但他們到底因何而來,大凡都是謎。有人說他母親是相城人,也有人說他父親是高官落馬。有一天的消息石破天驚,說他父親是殺人犯。而至于為什么殺人,傳言很是紛雜,但越是紛雜的傳言越加深了他在大家心里的神秘感。

他上課從不發言,都以為他不會,可他突然走上去,把答案寫在了黑板上。走過嘲笑他的留級生毛建偉課桌前,毛建偉的鉛筆盒嘩啦碰翻在地,他頭都不回,那樣子像有意又像是無意的示威。毛建偉忍了忍,還是沒發作。

阮東臺的到來,與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格格不入,大家都繞著他走,連最調皮搗蛋的留級生毛建偉,看見他也收斂鋒芒,不去惹他。但我不一樣,坐在他身旁,一切都要面對。好在他并不難相處,就是話少。但話少就話少,話少也有話少的好處。他不管閑事,我又何必攬事。反正他這樣的外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消失,就像他的出現一樣。我又不會和他交朋友,想那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我們小時候,現在看來很多消失的游戲很盛行。有一種煙殼游戲,可以多人參與。每個人把自己的煙殼折成塊狀,握在掌心,然后圍成一圈,攤開掌心,比看各自煙殼的價格高低,然后按從高到低的秩序,煙殼匯總到價格最高的人手里。游戲是公平的,匯總不等于占有,只是價高的先玩。玩的時候,所有煙殼朝上疊,往地上一砸,翻成背面的,就歸了砸的人所有。這個游戲的賭博性在于,價高的只是得到了游戲的先手,煙殼貴固然可以得先手,但一砸之下,完全有可能失去自己價高的,而換到手一些不值錢的貨色。即使這樣,有價高的還是要在游戲里先出價高的。那是顯擺,哪個在那個年齡里的孩子不想顯擺自己?不顯擺自己,在那個年紀還有什么能讓自己滿足的事呢?

可見當年的少年,有一張價高的煙殼何其重要。也就是阮東臺轉學來的那個學期末,我得到了一張中華牌煙殼。鮮紅的煙殼,那是那個年代的王牌。一路盡興征殺,只要攤開掌心,整個世界就是我的。但那天下午,煙殼落地后斜撐在那里,沒落實,被毛建偉一把搶了過去,說我輸了。天都塌了,我搶上去,卻被毛建偉一把推倒在地,我起來,又被推倒在地……正當我手腳無力,眼睛模糊之際,一股冬青子味道逆風而過,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把中華牌還給他。

還給他?毛建偉踏上一步,同時把手里的書包往地上一扔,道,你說還就還?

因為那是我的。阮東臺抬起腳,照著毛建偉扔下但還未落地的書包就是一腳,鉛筆盒子嘩啦一聲翻在地上。

你的?毛建偉一愣。

阮東臺目光逼住毛建偉,道,你想知道我為什么有中華是吧?

不不不……毛建偉把中華牌煙殼往地上一扔,走了。

阮東臺幫了我,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幫我。在我年幼的思維里,每個人幫別人總有目的性,可他對我又有什么目的性呢?他人聰明,成績比我好,老師說什么他都能記住,不但能記住,還能舉一反三,解決相關問題,考試從不看我卷子。我想來想去,他真讓人費解。其實在他身上,讓人費解的地方還有很多,只是一般人很少知道底細。

對阮東臺的底細,相對來說,還是汪峰知道些。他和阮東臺雙胞胎弟弟阮東森關系好,那一次,是他說阮東臺的父親是殺人犯,他們一家是在父親被執行死刑后回相城投奔親戚的。后來我就留意了,確實來來去去,去他們家非但沒看見他父親,甚至連他母親也從沒見過。

在那段時間,我的羽毛球天賦漸漸顯露,白天在青少年體校接受訓練,晚上在院子里拉上網,只要不下雨,父親就是陪練,一直要練到月亮升上樹梢才歇手。阮東臺家離我家不遠,有時候練球的時候,還能看見他路過。他手里一根樹枝,腳上換了一雙球鞋,又破又大,明顯是成人的,但倒是一雙當時難得一見的羽毛球鞋。

我爹的。他顯然在說他的球鞋。說球鞋的時候他神情緊張,臉上現出羞澀而自豪的光芒,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那一刻他的眼睛是清澈晶亮的,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著我。

這樣到了省青運會前夕,我練球的時間延長了,有時候月上三竿我還在練。有天夜里,我看見冬青樹下一個人影一晃。那人背靠樹干,因為身材單薄,黑暗里好像貼在樹上的一層龜皮。隱隱當中,我覺得那人是阮東臺。又有一次,借著圍墻豁口不明出處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人就是阮東臺。那一刻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冬青子的味道。他站在暗處,紋絲不動,用貌似漠然的神情看著我,又像根本不是在看我。

我繼續練著。等到我意識到可以拿拍子邀他一起來練習的時候,一轉身,他已不見了。我疑惑地來到他站過的地方,驀然發現一塊殘舊的鏡子,頓時大惑不解。地上的冬青子帶著泥土的腥氣迎面撲來,卻給了我幻覺,阮東臺真的來過嗎?那味道可能只是鏡子遙遠的折射,而并非阮東臺本人帶來。此后的練習我留意了起來,可再也沒見過他,但是分明,只要我轉過身去,我就會感到從折射的鏡子里可以看到我練球的一招一式。

從省青運會回來那晚,我捧著獎狀在月光下思考著是不是該邀請他過來看看時,一個女人近乎凄厲的喊叫在夜色中直刺過來。不遠處嗖的一聲,一個人影一晃就不見了。

雖然他一直幫我,甚至一度與我走得很近,但我依然覺得,他就是個過客。臨畢業時,一連幾天沒看見他。再以后,就完全沒有了他的消息。然而他的離去只是一道劃開的水痕,瞬間已風平浪靜,就像他從來沒在我們這座小城市里出現過一樣。

再次有了阮東臺的消息,就到了前進冷飲廠項目出讓的時候。那一次,阮東臺依舊是空降。他是怎么得到這消息的?一開始,我對此也疑惑不已。

那一次整體出讓前進冷飲廠,開始并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參與的也都是本地一些房地產企業,但后來忽然就增設了門檻,因為涉及旅游開發和安置工人問題,資金和資質都成了門檻,其中保證金增加到了一千萬。這在房地產空手套白狼的時代,尤其我們這樣的小城市,簡直是天方夜譚,直接導致了一些中小企業退出競標。一時間有了過江龍來襲的傳言。

直到汪峰叫我吃飯,看見阮東森,我才知道阮東臺正是傳說中的過江龍。

本來阮東臺參與投標完全沒什么問題,政府各方面更希望外地企業來沖一下市場,但偏生他不愿意拋頭露面,最后找了個當地企業合作,一起投標,這次先派阮東森來做這件事。阮東森和汪峰自幼交好,到了相城自然先找汪峰。而更讓人意外的是,阮東臺找的合作伙伴竟然是周美的老板馬漢。所以吃飯前幾天,周美特別興奮,一直鼓勵我幫她把合作項目爭取下來。

吃飯席間,我基本了解了阮東臺這些年的經歷。那年考入京城財大后,阮東臺一邊掙錢一邊學習,本科四年,基本放棄所有娛樂時間。畢業前夕,背起一只大書包,從建國門開始瞄準大公司和銀行,凡見有牌匾的就進去送發一張《自我推薦表》……最終如愿得到了一個世人眼中的“金飯碗”。

但只過了三年,阮東臺辭去了來之不易的銀行工作,利用銀行關系,也有人說是財經大學教授蔣長安的關系,轉向到股票、債券業。資金雪球越滾越大,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和手法,一口氣吞下二十多家企業。三年之內,組建集團公司,一躥而紅,成了遠近聞名的“收購大王”“商業奇才”“青年李嘉誠”……還獲得了那一年“世界青年創業者大獎”。

吃完飯出來,我不由得責怪汪峰,我說這樣一件事,阮東臺不和我聯系,為什么你也不和我說?我的意思,要是我在第一時間向周美推薦了阮東臺,那我在周美跟前的功勞不就更大了?

你以為是我牽的線?汪峰笑道,其實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阮東臺是和馬漢合作這個項目。

你也才知道?

可能你還不知道是誰介紹的吧?

誰?

蔣長安啊。

這就沒什么話可講了。在我的印象里,蔣長安是“中國期貨第一人”。當年在我們這里就是數學天才,考上財經大學之后,留校留學,當上了財大的教授,是中國最早的期貨學留洋博士。當年我要不是高考落第,只能上個財經中專,畢業后在相城這座小城市混混的話,我也早就去找他,前程無量了。好在小地方,娶到周美這樣有擔當的女人,而且前年成立國資辦,十年媳婦熬到頭,我也當上了副主任。這也總算是我人生的別樣收獲吧。

自然這樣的收獲遠不及阮東臺,他才是真正借到了蔣長安的力振翅高飛,大展宏圖的人。據說高考前阮東臺找過蔣長安,也有說是蔣長安去找的阮東臺,后來阮東臺就考上了財大。傳說阮東臺成立公司,開始單干的時候,蔣長安整整給阮東臺介紹了一百個客戶。

可以說,蔣長安是阮東臺的恩人。也有傳言說當年阮東臺一家來我們這里,就是投奔蔣長安的。其實從另一個角度想想,當年他們一家在相城,確實也沒什么其他親人。

然而前進冷飲廠這樣一件看上去順風順水、有根有基的好事,事到臨頭卻忽然轉向,成了后來所有矛盾的導火索。

到了正式投標那天,從步入會場開始,阮東森就是全場聚焦所在。他雄赳赳氣昂昂地步入會場,除了兩三個穿黑西裝戴墨鏡的人跟隨左右,穿便服走在他邊上的汪峰也不可等閑視之。要知道,那時候汪峰已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神級人物。相比之下,已經落座的馬漢,反顯得有些猥瑣和微不足道,就是他拿出香煙,貌似沉著的做派也不免顫顫巍巍,一點兒無法與阮東森霸氣十足的排場相提并論,更不要說能壓住場子的氣勢了。

按說馬漢在這座城市就是頂級人物了,他弟弟劉軍在會場上占了三排位置,看見阮東森進來,他趕緊迎上來,往馬漢身后的一排位置上領。阮東森面無表情地走到馬漢前一排,呼啦一下,位置上的人全站了起來,魚貫分成兩列,等阮東森和汪峰入座后,并攏站在了他們身后,擋住了馬漢視線。劉軍待在那里,就像被晾在水泥路上的蚯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看馬漢,馬漢手上只剩了個煙屁股,他看得真切。馬漢的手在抖,但是馬漢的眼睛迷離著,馬漢的眼神那是在告訴他,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做。

開始掛牌開價了,阮東森的電話忽然有了動靜,他耳朵貼在電話上,眼睛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說。電話一收,他人就站了起來,什么話也沒說就往外走。等阮東森已走出三米開外,身后呼啦啦,風卷殘云一樣,眾隨從魚貫跟進,如過江之鯽,瞬間消失無痕。

阮東森戲劇般突然退出,這個突發場景下馬漢一笑,手一抬,劉軍又舉出了牌子。所有人成了看客,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項目有驚無險,馬漢穩穩地拿下來。但這次是阮東臺找他,而他根本不想做這個項目。阮東臺外面市面大,和阮東臺合作可以開洋葷,見世面,得到更多更好的發展機會。各取所需,馬漢只是想借船出海。但事到臨頭阮東臺變卦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招投標都是他在當地出頭,阮東臺好變,他變不了。

一周過去了,馬漢正式來繳土地款。付款結束后他來辦公室看我,我問馬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事實上阮東臺只到我那里來過一次。他上了趟廁所,然后就直接走了。他做過銀行,他對別人說他做信貸員的時候,能不能貸款只要看一看廁所和食堂。

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說他覺得我的廁所不符合他的貸款條件唄。馬漢倒說得輕松,但周美在一旁面色不好看了。仔細想想也是,馬漢真會輕松嗎?

事情可遠遠沒有到此為止,反而一張大幕拉開,大戲開始了。

這件事噎在我心里,由此我看見汪峰,又問他到底怎么回事,答案更出乎意料。他再次提到了蔣長安。他說,是阮東臺聽說馬漢借了蔣長安的錢沒還,認為馬漢是不守信用的人,所以不可以合作。

一個人一個答案,事情越來越復雜了。在我的生活當中,阮東臺本已徹底斷了音信,沒想到把他遺忘之后,他又回來了。

前進冷飲廠項目之后,汪峰變得不安分起來,他的人生似乎也就在那個時點上驟然生變。項懷成說他變了一個人,突發心思,一心賺鈔票了。

項懷成是汪峰刑偵隊哥們兒,我們之間關系密切,是因為周美和他老婆小惠曾是財政局同事,而且還是他們牽手的紅娘。我們有空就聚會,后來周美跳槽,變忙之后,大家各忙各的,聚的機會少了。那段時間,項懷成的仕途出現了轉機。他調往省城基層派出所鍛煉,這以后汪峰多次對我說這哥們兒不久就要被提拔了。但項懷成說事情不是汪峰說的那么簡單,關鍵后面要有人,他說,有人挺才行。那一天,項懷成專門來對我說汪峰的事,他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并不是很專心,就像還有別的什么心事。見我不答話,追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意嗎?

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其實有關汪峰的傳言我聽說過一些,但坦率地說,我覺得很無聊。因為在我心里,汪峰根本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所以一開始我就不信。一個干了大半輩子公安的人,離開公安還能干啥?所以我話鋒一轉,對項懷成說,他干嗎不像你這樣安分呢?

就上班那點錢?人家能看上?項懷成笑了,你還當他是從前的汪峰吧?

你怎么看他?

說什么都不要緊,現在我擔心他的是到處借錢,欠了一屁股債怎么辦?

借錢?項懷成這一說,我倒記起了一件事來。

前一陣,汪峰來找我,說是他丈母娘病了,要借錢。聽罷他的話,我拿了三萬塊錢給他,他沒推,要寫借條給我,我攔住了。我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在朋友之間借錢,既然你開口,就說明有過不去的坎兒了??床〉脑?,這點錢能應付一下,但就怕這點錢對你沒什么用。

看著汪峰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更覺得不能再借錢給他??床≈皇墙杩?,他滿腹心事,恐怕有更大的坎兒。要是有一個大坑在等他填,無論多少錢對他來說都沒用,而借錢,更等于在他脖子上套根上吊繩子,加速把他往不歸路上推。

這樣的變化有些突然。我想不通,他們沒孩子,不愁吃穿,做生意賺錢做什么用?在相城,他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根本不用花一分錢,辦什么事都是人家搶著給他開綠燈。在我看來,他這是在活作。

回到家里,我對周美說了這件事。周美一聽就皺了眉頭。這個人,周美說道,你離他遠點。

前進冷飲廠項目變故后,周美對汪峰的態度也有了很大變化。但我覺得,那件事怎能全怪汪峰呢?我心里有點為汪峰抱不平。我說,他會不會真有什么困難?

有什么困難?周美沒好氣地說道,他一直在找馬漢借錢。借了幾次,馬漢打聽清楚了,他在跟著阮東森做期貨。

做期貨?

沒錯,他一直以為做期貨能掙大錢,沒想到把家底全虧光,還欠了一屁股債。但他覺得虧錢是個過程。

什么叫過程?

他認為錢虧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會賺了。這也太幼稚了,他把賺錢當賭博。知道他做期貨,馬漢就不再借給他了,他先是懷恨在心,后來又主動聯系前進冷飲廠項目,說等項目成功,他可以拿了項目獎金還馬漢借他的錢……

他聯系項目?不是說蔣長安聯系的嗎?

賊說鬼夜話!周美搖搖頭,他一直虧錢,不能再借了。再借不是害他嗎?再說項目后來也沒成功。

汪峰對我說了謊,但現在我更關心另一件事。他怎么會向馬漢借錢的呢?

周美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怪我。她說,馬漢有一個外甥叫杜聿明。這孩子是他姐姐的,他姐姐可憐,老公死得早,瞎著眼睛拖大了這孩子。這孩子爭氣,在211大學學化工,畢業后又讀了研究生,正好馬漢有個化工項目,就把這孩子安頓下來,讓他負責。沒想到去年掃黃,因嫖娼被抓了進去。本來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馬漢出面,擺平輕而易舉??神R漢是個多要面子的人啊,周美說,他私下跟我說了這事,我就托了汪峰,沒過多久,汪峰擺平了。馬漢本來要專門謝他,可除了大家吃過一頓飯,汪峰推掉了馬漢所有謝禮。為此馬漢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可哪想到汪峰在這里會埋下借錢的伏筆。

你是說汪峰借錢早有算計?

算計?他這叫算計?周美輕蔑一笑,他這樣算小賬,注定在生意場上賺不到大錢。還有你不覺得嗎,只要他參與的事,注定沒好結果?

盡管在周美嘴里,汪峰做期貨,從借錢到虧錢,說謊,算小賬,賺錢理念差,而且生意運勢不好,等等,都是毛病,一無是處,但我還是沒全聽進去,反覺得因為前進冷飲廠的事,周美過多地遷怒于汪峰了。應該說女人的直覺最敏感,尤其是周美這樣的女人。沒聽她的話,后來讓我多走了不少彎路。

周美的話句句掏心,我不懂期貨,但這名字聽上去就是個無底洞,于是在那之后,一有空我就會想著和汪峰談談,勸勸他。但是沒用。我找不到他,一直找不到。項懷成告訴我,汪峰歇公休假了。

這消息讓我更加不安起來,他作不要緊,可他老婆怎么辦?他老婆汪馨有病。汪馨生病前他們有過一個孩子,但那孩子過馬路時被汽車碰倒了。他過馬路的時候汪馨在馬路那邊喊他。剎車的聲音很尖銳,血從孩子七竅里淌了出來,汪馨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聽不見。仰天倒地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話,學區房。兩天后在醫院醒來至今,將近十年來逢人就只會說學區房這一句話。這就是她的病。其實說她有病,她又什么病也沒有,能吃能睡;可說她沒病吧,她逢人只會說一句話。除學區房之外,有時候還會笑嘻嘻地跟上一句,汪峰說我們會有學區房的。她在責怪汪峰,其實也就一念之差,汪峰托人讓孩子念名校,這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但他覺得學區房又小又差,住房條件遠不如現在的房子,買房子的錢就沒有拿出來。后來才知道,那些錢一夜之間做期貨輸掉了。死了孩子,瘋了婆子,輸了票子,可這些變化在汪峰身上看不出來,時間長,說得多了,聽見了他一個說法,這是她的命。他說汪馨,好像這些事真與他無關。

汪馨不用任何人照顧,但前提是汪峰必須在她身旁,汪峰不在的時候,她就會滿街跑,尤其到了學校門口興奮不已,摸出紅藥水灌自己五官,嘴里不斷念叨學區房,爸爸買學區房了。

正當我到處打聽汪峰消息的時候,那天晚飯后我接了個電話,是一個飯店老板打來的。電話剛通,傳來了汪峰的聲音。我連忙趕過去,他一個人開了個單間在喝酒。酒喝得七七八八了,飯店老板告訴我,汪峰喝了很多酒,已吐了兩遍。見到我的時候,人反而清醒了過來。今天太開心了,他說,我一直憋著,就是一直無法找到說說心里話的人。這話有些突然,但知心,讓人心里一動。

你知道吧?他說,人有時候會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才能,就像有一天你突然會打球了一樣……他在說話的時候刻意用了我有特殊感受的例子,然后對我露出了期待的神情,我連忙點點頭,于是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這種潛能其實一直在你身上,但一直要到有一天觸發某件事……

我有些茫然,但為了不打消他興致,我又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去北京看見誰了嗎?

他的眼里再次露出欣喜的光芒??晌壹炔恢浪ケ本?,也就不會知道他遇見了誰。

蔣長安。

我忽然噎了一下,話已經脫口而出。你不會是去找蔣長安做期貨的吧?我問完這話忽覺唐突,但汪峰似乎一點兒也不覺突然,就好像他事先和我商量過一樣自然。還是你懂我!他說著點了根煙,不瞞你說,汪峰說,家里的錢都虧了我不在意,但借的那些錢,是我的面子。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說著,多少露出了些事后諸葛亮的得意之情??梢娢也唤枘沐X是對的,要不然和項懷成一樣,你今天也不會把你的開心事分享給我了吧?

汪峰笑笑,看不出有什么歉意。我去找蔣長安,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你不知道吧,其實阮東臺一開始的關系都是蔣長安介紹的。他在財大當教授,一批批畢業生就是他播下的種子,多年下來,年年豐收。他種樹,阮東臺樹下乘涼。唉,我要早點去找他就好了。

他在描述歷史。沉重的歷史在他嘴里輕如鴻毛,非但沒分量,還顯失公平?,F在確實有點晚了……我這話有些嘲諷,但被他馬上打斷。倒也不全是,他說,阮東臺創業的時候,法律法規還不健全,滿世界是空子,空筲箕淘米也能賺錢?,F在不一樣了,起步就是大資金,再想空手套白狼,人家看都不會看你一眼。蔣長安那些關系,眼睛都朝上看,我這兩袖清風,想攀也攀不上啊。這不公平啊,當年我在干啥?我在抓殺人犯,抓強奸犯……

各人各福,就是你有人脈,期貨這東西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干的。我干脆把話說穿了。

有什么不能?迎頭趕上,我有能力干好。他阮東臺有種把錢分我一半,我們比賽,看看誰更能賺錢。

天哪,我暗暗驚叫,阮東臺都不在他眼里。幸虧沒錢,他要有錢還了得?要知道這之前,他對阮東臺一直是這樣直呼其名,所以他后來稱阮東臺“老大”,我一直轉不過彎來。他的心到底有多大?就像第一次聽說他想賺錢一樣,他的轉變讓我對他陌生了起來。

你說不是每個人都能賺錢,可你不知道吧,連阮東森這樣的都能操盤。有一次他喝醉后一覺醒來,線材已漲了四百塊一噸,五萬噸,你說他這一覺值了多少錢?

他連阮東臺都不放在眼里,那阮東森又能算什么呢?

我看見過阮東臺坐莊的樣子。七八臺電腦擺在面前,邊上三四個馬仔來回跑動……沒什么了不起,我只要看見他在盤房里的樣子,我馬上就能聞到一股味道。

一股味道?我馬上想起少年阮東臺身上的冬青子味道。

一股東西在爐子上燒焦的味道,我的神經馬上能興奮起來,我有把握,我能做出和他一樣的決斷來。你知道嗎?破案的時候我也只要得到哪怕一點點啟發,就馬上能找出蛛絲馬跡。盡管蛛絲馬跡很不確定,但我就是在不確定的環境里,最后成為破案高手的。所以我不怕,我要辭職去賭。

辭職去賭?

賭,期貨就是賭。輸了這么多錢,我才懂把握再大,資金再強,決策再科學,出手再合理,也是賭。之所以會贏,那是因為贏的次數比輸的多,但只要贏比輸多一次,那就是贏。

那要是輸多一次呢?

那不可能,至少我不會。只要站在行情面前,我就知道自己能贏。每個能贏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悟。這是哪些人合適哪些人不合適做期貨的分水嶺。要是你站在行情面前沒有這樣的感受,那你才一定會輸。

那你呢?

我就是那個會贏的人。

那為什么還輸?

沒有時間。我的時間是斷斷續續的,不連貫性影響了我的判斷,所以我必須離職,專門來對付這件事,讓這件事成為我后半生的事業。汪峰非但說得很認真,而且莊嚴,甚至有一種神圣的力量滲透出來,侵浸在了我心間。

所以我想請你給阮東臺打個招呼,他說道,讓我去他那里上班。

我看著他。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聽他說這話,非但辭職,還明確提到了阮東臺。

我沒有他當年的好光景,他說,也沒有錢,自己干不了,只有借雞生蛋了。他話里的無奈和不甘不是落腳點,鋒芒直指東山再起。不知為什么,他辭職的消息我一點兒也不覺突然。我糾結的是他太沒有自知之明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塊賺錢的料。對他來說,下海賺錢其實太難太難了。但他義無反顧,竟連一點點懼怕和顧忌也沒有。

我推薦你去做期貨?我說這話,還是想潑一潑冷水。

那不行。他把香煙一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笑道,阮東臺是生意人,在他眼里,做期貨我是外行。但他要在相城發展,需要你這樣的資源,他知道我和你的關系,你推薦我去幫他跑項目,他會覺得很劃得來。

汪峰在算賬,但這不是商人的算法。這種邏輯太嚴密,倒更像是破案的思路。那一刻,理智告訴我,不要去接他的話。倒不是我不肯幫他,也不是他說的賭完全沒有道理,而是我更愿意他的話就是喝醉了酒之后講講的。他不愁吃不愁穿,賺錢動機并不明朗,也就是借了酒,看著別人賺錢心有不甘,想著用賺錢的方式證明自己不平凡??赡苓@才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粗@山望著那山高,看人做事不吃力的樣子,我笑笑,換了個話題道,你可千萬不要再四處借錢了。

我的話似乎讓汪峰愣了一愣,但馬上答我道,那汪馨怎么辦?

我再次驚異起來。借錢與汪馨又有什么關系?難道按他的說法去賭,是為汪馨嗎?汪馨是殘疾人,錢對她有什么用呢?

借的錢可以慢慢還……我說道。我這話說得很慢很慢,似乎是想讓他說出關于汪馨的所以然來。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沒有翻身機會了吧?連阮東森都能混成那樣,我總不至于比他還差吧?他說到這里猛地抬眼盯住我,堅定而無可阻擋的神情里,竟是一種酸楚。要不你幫我貸款吧,他的聲音和緩許多,其實今天我找你來,這才是我想托你辦的事呢。他說。

貸款?

他點點頭。點得干凈利落,一點兒雜碎的東西也沒有。你不要推,他說,我知道胡建國是你財校同學,只要你開口……他這一錘太突然,幾乎直接砸蒙了我,反倒讓我笑了。他的話是如此矛盾。既然決定去阮東臺那里了,又怎能再自己貸款去種自留地呢?這樣的矛盾,再次讓我覺得他辭職去賭之類的話不過是酒后信口雌黃。但不久之后,我就發現自己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項懷成在省城基層派出所鍛煉,月底的時候,汪峰去找他玩。晚飯吃到一半,對講機里傳來警訊,洗腳房有情況了。那我們馬上出警,當時項懷成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還是那小子嗎?得到肯定答復后,他大聲道,我馬上到,不要再讓他溜了。

按照后來項懷成的說法,當時只知道被監控的是個學生,正在讀研,研究方向是高性能化工,大把前程。項懷成是在一次接到舉報后的例行檢查里與他對上眼的。本來舉報的是另外一個房間,但打開門后,他做足浴的樣子有些蹊蹺,足浴盆放在面前,水是涼的。盤問的時候,本來只要解釋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執意要看項懷成的證件,最后還拍了照,說要投訴人家態度不好。折騰很長一段時間后還是那句話,水涼是不錯,服務員在也不錯,我們洗完足浴聊會兒天有什么不妥呢?更讓人不能忍的是,他居然連發數張照片,讓網上評理,他在足浴店消費錯在哪兒了?

一起來的協警本來當場就要發作,被項懷成擋住了。協警以為他要放過這個學生,說道,只要來個大搜查,不愁搜不到他打飛機的證據。

項懷成笑笑,他把手機遞過去,明天去把這個女服務員找來。

對,協警又以為他要做一票大的,附和道,徹底收拾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赤佬。項懷成搖搖頭,我們做這個工作,不是為了懲罰哪一個人,而是為了給更多人不做壞人一個警示。

女服務員是個中年婦女。這個學生一定還會來。她很配合,語氣肯定地說道。下次來抓現行,方案就制定了下來。

那天晚上的行動很突然。好像誰也沒有準備好,所以一下子發生了諸多意料之外的事。首先是汪峰,他的到來就很突然。其次一沖進去就按照計劃鎖定服務員,但事先說好的避孕套并不在她手里。協警一急,手上稍一用力,碰倒服務員。服務員喊叫同時學生就開始了拍攝,這一下就點燃了現場氣氛。報警的老板被扭住,被認為有事先串通。呼叫增援的同時,協警開始制止學生,于是沖突升級,學生之前一直在直播,此刻喊一聲打人了,手機被打掉,直播中斷。

學生被拖上車,但反抗的時候脫逃了。那個洗腳房在小區邊上,他從洗腳房后門躥進小區,大聲呼救,引來眾多居民??匆娙硕?,學生黑暗里邊掙扎邊喊,他們是黑社會。由于項懷成他們穿的都是便衣,很多人信以為真。報警后,趕來的警察確定了項懷成身份,讓他們把人帶走了。那是一次雖不順利但依然成功的行動,帶走人之后,徹底的搜查已繳獲必需的物證,案件本可以辦得很實在,絕不會豁邊,但節外生枝,按照協警的說法,押解途中,學生再次拼命反抗,車子很小,是那種小型面包車,他們并沒有使用暴力,只是盡全力把學生壓制在身下,但很快學生就沒有了呼吸。再后來,按照醫院的說法,人到醫院的時候就沒氣了。

最后盡管只是虛驚一場,但社會影響太大了。媒體介入后,事情一度有點不可收拾,給了上級很大壓力。不幸中的萬幸,學生搶救過來了。隨后的輿論沒再升級,相關的網絡消息也得到整肅。事情平定下來,處理結果也出來了。汪峰被開除,其他人員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理,項懷成回到原單位,似乎是被踢出了既定后備干部的培養梯隊。

其實在洗腳房事件上,我覺得汪峰并不應該受到那樣嚴厲的處罰,嚴格來說,這件事根本不關他的事,他就是個跟跟派,閑來無事湊了個飯局,從頭至尾都是個最最無辜的人。但出事后不久,周美的說法顛覆了我的想法。

這一切都是汪峰策劃的,周美說,公報私仇,目的是報復馬漢不借錢給他。他出了殺手,馬漢自然當仁不讓。馬漢找人,借機把他擠出了公安隊伍。

我不明白,這跟馬漢有什么關系?

那個學生就是杜聿明。

馬漢的外甥!世界上真有一滴水滴在油瓶里的事?!一個禮拜之后,汪峰突然變身事件焦點人物,空降在戲臺上,成了輿論面前的紅人。很多場合他都在主動承擔責任。他說是他把學生控制在自己身下,差點出了人命。

到了周末,快下班的時候,周美打電話給我,說晚上有人請吃飯。周美的話是命令,尤其是她釋放這樣信號的時候,表示她心情大好,是我難得表現自己的機會。到了吃飯地方,才知道是項懷成的老婆小惠叫吃飯。小惠是周美的老同事,周美當科長時,把小惠介紹給了項懷成。周美離開單位下海,接班人正是小惠。她們見了面,有說不完的體己話。這讓我覺得自己純粹是個多余的人。最后臨別了,小惠提到了汪峰。說到汪峰,周美起身打了個招呼,說去一下洗手間。小惠笑盈盈地說,其實很多時候我也看不慣他,但這一次,你就幫他在阮東臺面前說句話,讓他有個安身之地吧。他是替項懷成頂包。沒有他,處分的是項懷成。

我感到納悶,明明是汪峰公報私仇,怎么會成背鍋俠了呢?

回到家,自始至終周美沒提到汪峰的一個字。但汪峰的事她沒提反對意見,等于默認了。她不認可汪峰,但認可小惠。要是我不處理好這事,小惠又會約周美吃飯,又要提汪峰。雖說是紅娘,但交情反而是周美欠小惠的。當年周美離職急,賬上有一些尾巴,擺平這些事的正是接班人小惠。所謂行得春風有夏雨,只要小惠叫,周美再煩也得去。照我理解,周美態度里面還有一個邏輯,那就是汪峰要到阮東臺那里去了,就不會再和馬漢有什么糾葛了。

這樣我半是被逼,半是心有雜念,硬著頭皮給阮東臺打電話。但奇怪的是,汪峰提供的電話號碼從沒接通過。最后還是汪峰像個無業游民那樣寫了個工作申請,要我在上面簽字。我愣在那里,說,我簽什么字呢?寫同意申請嗎?我又不是老板,寫請求幫忙嗎?要是人家不鳥我又有什么卵用?我拿著汪峰塞我手里的筆,不解地看著他。人家偵探工作幾十年的心理,早猜透了我的心思。你就簽個名,他像個大堂領班那樣張羅著說,寫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簽完名,我說道,其實你去阮東臺那里大展宏圖,找蔣長安去說更合適。

我這話彎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彎,但汪峰只猶豫了一下,好像并不大在意似的說道,我說了,可他非但不肯,還說不要讓阮東臺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去見過蔣長安。

這是什么話?他們之間關系親密無間,怎么在汪峰嘴里,就意味深長了呢?看著汪峰的樣子,我覺得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再后來,汪峰就說他到阮東臺那里去上班了??晌覐膩頉]認為過,他的上班是因為我簽了個名,就像一堆雞屎那樣,潦潦草草那幾個字。有一次,汪峰看見我,說,他還約你打球呢。

大師賽阮東臺約過我打球。汪峰這話似乎證實了他上班的說法。但這時候在我腦子里忽然又生成一個懸念,那就是他為什么急著去投靠阮東臺,前思后想不得要領,但隱隱當中,我很能覺出這其中,必有著他或許不愿意讓我知道的原因。

大師賽之后,我和阮東臺的聯系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他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在非洲投資的銅金礦,據說估值已達五百個億。就這樣一個放眼全球的人,能對相城情有獨鐘,積極投身城市建設,無疑是相城的福音??稍谙喑?,盡管他的業務關聯著我的勢力范圍,但一開始他并沒有積極聯系我。這一方面說明他能量非凡(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擺不上他的棋盤),同時也顯出了他天生就是個不肯有求于人的知趣之人。

在知道我和阮東臺底細的人里面,可能只有汪峰不肯承認這一點。他說阮東臺在裝×。即使他有求于你,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說,他這個人就有這本事,能夠逼著你,最后一步步,不知不覺走進你去幫他忙的陷阱。

他這話有些拗口,帶了懊惱和無奈的情緒,不是讓人很舒服。什么叫“幫他忙的陷阱”,我一時無言以對。

這就是他的本事,他說,你等著,他早晚會有事找你的。

細想之下,他這話似有一定道理。即便大師賽這種場合,阮東臺都會選在一個角落里自我沸騰。我相信他有這樣的能力。他可以在任何貌似平常和樸實的偽裝下炸出驚雷,不動聲色,暗度陳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果然,我又見過阮東臺兩次之后,事實驗證了汪峰的話,阮東臺果然“有求于我”了。

大師賽過了大概兩個月,小財主秦剛再婚。小財主現在已貴為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房地產商,與當年在糧食局三產公司沒人要的爛稻草樣兒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當時三產虧錢,三產法人卸包袱,擔子撂在了他肩上。那么大的虧空,給他一塊地,說搞開發來彌補虧損。那塊地歸屬一個破產廠,破產廠換過六個廠長也沒搞好。三產虧空加破產廠,光下崗工人幾百個。都當小財主死定了??砂V人癡福,哪想到來年土地招拍掛新政出臺,土地價格火箭上升,不到一年,地價翻五倍。正當他摩拳擦掌,四處籌款,準備大干一場時,房價又拉了下來。有人給他出點子搞滾動開發,就是邊開發邊等待,說白了就是捂盤,坐等房價再起。這樣一等七年,等來了阮東臺。合作開發,光土地增值就賺得盆滿缽滿。一時間多少紅顏知己現身,小財主有了再結連理之喜。他的經歷讓汪峰常常唏噓,見人就發感慨。小財主因禍得福,為別人做替罪羊得來如此運氣,說起來難以相信。真是人有運氣,走路也踢著金子。

再婚那天,大批閑人湊去捧場。見到我,小財主先是躊躇滿志晃我肩膀,晃得我頭昏腦漲后塞給我一只酒杯,關照我,留點量,他說,一會兒有重量級人物登場。

不知不覺到了正午,門口一陣響動,一小隊人從外面進來。這就是“重量級”人物了。領頭的是個副市長,身后跟著幾個職能部門的要員。在隊尾,我赫然看見阮東臺。他身穿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套,它給了我他已穿了一輩子的印象。他若即若離,臉上似笑非笑地和正在辦喜事的人又像熱情又不像熱情地碰著手,這時候邊上有人遞過一個碩大的紅包。小財主頓時興高采烈起來。我離得遠,這當口我覺得小財主像中了大獎,出現在靜音電視的畫面人物一樣,手舞足蹈,無聲喧鬧了好一陣子。那個遞紅包的我認出是阮東森,而阮東森邊上,竟是汪峰。

汪峰早看見了我,他在阮東臺身前身后忙著,顯然已是阮東臺身邊的重要人物。汪峰對我們的相遇并不吃驚,在接近我的時候,他對著我用眼睛朝阮東臺掃了掃,然后意味深長地笑著眨了眨眼睛。

“重量級”人物并不久留。證婚儀式后,副市長隨即離去。跟來的人和身價比小財主大的老板也次第而去。倒是阮東臺沒走,更讓人沒想到的是,他端著酒杯湊到我跟前。一直忙,他欠身附耳道,沒顧上和你聯系……我趕緊端著杯子站起來,可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響了。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是大師賽那天,我們乍一見面就分手的場景再現。

知道你是忙人,沒關系,我做出特別理解他的樣子說道,哪天你再來相城,提前說一聲,我訂好球場,咱們切磋切磋。

阮東臺嘟著嘴,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特別默契似的,虛攥拳頭,輕觸了我一下道,一言為定。

說話間他已耳附手機,邊說話邊朝門外緩緩走去,臨走似乎也沒和任何人再打一個招呼??吹竭@情景,小財主來到我邊上說,你們很熟???

我正含糊搪塞著,汪峰不知什么時候已來到邊上,那是……多年的交情了。

那我就省事了,小財主用力拍了我一下,就像找了個屠戶女婿,不愁今后沒豬下水下酒似的撒歡起來,今后就全靠你了。

你放心,要有什么不滿意,你盡管拿他是問。汪峰話這么一說,趕走了小財主。

我們寒暄起來。感覺怎么樣?我明知故問,一副邀功擺好的樣子。

汪峰瞥了瞥我,你說的是人還是事?

我一思忖,假如把人當成事呢,靠不靠譜?

這怎么說呢……

沒想到汪峰拉長聲,來了這一句,我想都沒想還擊道,都成貼身紅人了還怎么說?

汪峰笑笑,不置可否,反道出另一個意思。不過像他這樣的,相城至少也沒第二個了吧?

馬漢也不如他?

馬漢?切……汪峰一副鄙夷的神情,道,那身家和檔次肯定要比他低。而論胸懷全球那些調調,他就更比馬漢受歡迎了。這里的領導哪個會不喜歡這調調?

那自然,我深有同感地和他相視而笑。再往下聊去,口氣更輕快了。酒在酣處,他再次冒出了新話題,他說他現在在期貨上的成就已非常人能及。說句行話,他得意起來,說,我就是個操盤手了。

“期貨”突然而拗口,讓我們的談話在這里打了個“咯噔”。阮東臺有心在相城發展,按正常邏輯,重用汪峰該與相城項目相關,而不是期貨。阮東臺是商人,知人善任是看家本事,怎能克人所長,反用了汪峰的短處,派他去做期貨呢?

談話索然起來??稍倏纯赐舴宓臉幼?,和上次一樣,他又像是喝多了亂吹牛。這一想,我釋然不少。果然沒過多久,汪峰再次找我時,證明了他又說了酒話。

中秋節前夕,汪峰來找我,說阮東臺把南大街項目拿下來了。我嚇了一跳。南大街是老商業中心,也是相城最肥的一塊肉,多少開發商垂涎三尺而望之莫及。新來的書記一再說要引進一個世界級的品牌,打造相城地標建筑。為此規劃一論證再論證,論證了十幾遍了。最后說是等來了一個港商。

哪是什么港商,就是老大。

老大?阮東臺?說實在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汪峰改口稱阮東臺“老大”很不習慣。

汪峰點點頭。

可這項目我又沒幫上什么忙。我的話里泛著一股酸氣。

這不要緊,汪峰說,老大說了,項目奠基的時候要捐贈一個紀念碑,捐贈儀式到時要請你幫忙,多請些人來捧場……這個消息有些突然,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不但再次證明了汪峰成了阮東臺跟前的紅人,而且阮東臺也終于“有求于我”了。對此我頗感欣慰。

我早說過的,你別看副市長吆五喝六的,再好的頂層設計也少不了你這樣的有力執行者。到時候可記得在老大面前給我美言幾句喲。

汪峰已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了,但這話現在已顯多余。只有深得阮東臺器重,才能知道南大街捐贈這種商業秘密,哪還用我再“美言”呢?看來我為汪峰辦了件大好事。我點點頭,微笑當中不免幾分沾沾自喜??磥砟愕煤煤弥x謝我喲,我話里帶話了。

謝,肯定要大謝。不過還得等你幫我把貸款的事落實了,我一起重謝。對了,到時候你記得把胡建國胡行長也請來啊……

他的話在這里再次轉了個彎兒。其實他一而再再而三,反復強調這件與我判斷有誤的事情時,我早應有所警惕。但我一再誤讀了他的話,更把他的話當成了酒后的癡人說夢。從借款到貸款,最初可能折射了他曾經的不甘和努力,但那不過是他看不到前途時混沌或無奈的說法。在他成了阮東臺紅人之后,借錢和貸款就隨之渺小和一文不值了。想想要多少錢,才能與他現在光芒四射的地位相匹配?貸款就是酒話。而至于他把胡建國請來的說法,我當時也誤認是阮東臺關照他這么對我說的了。

捐贈的消息很快就見報紙了。南大街項目要拆掉和平電影院,為此阮東臺說要捐一個億,造一個相城抗戰紀念碑。這個消息發布得很隆重,但邏輯上有點混亂。電影院和紀念碑有什么關系?但重點落在了“抗戰”和“捐”上面,混亂沒人關注。捐總是好的,善意總足以打動人心。原以為汪峰會很快找我,我還找了很多人,準備一得到邀請就去捧場,但事情好像忽然沒了下文。中秋節過后,我被派到省黨校學習,汪峰依舊沒消息,像失蹤了一樣斷了聯系。

和小財主合作的項目大獲成功后,阮東臺接連又拿下棉麻公司等地塊。這些后續項目的介入,意味著阮東臺全面進入相城,只是這些項目的取得,都是與小財主這樣的當地人聯手。這些項目的一個特點,就是先拿地后規劃,因而許多資源,譬如高速網架、城市路網骨架等規劃一出臺,這些項目馬上一炮沖天,價值連城。但我認為,這些項目不過是阮東臺在相城小試水溫,而他要大干一番,必定還有大手筆出臺。果然,南大街項目落地了。

與南大街相比,之前的項目充其量只是些小魚小蝦。與以往一樣,他出手拿地依舊不用來找我,不同的只是,這一次直接是省里的關系。甚至有消息說,阮東臺動用了最高層關系找到了省里。整個拿地過程出人意料,卻簡潔明了。最后市委書記嘴里出現了一個高屋建瓴的新名詞:造城運動。南大街將出現一座現代化新城,書記說,非但要把南大街做成嶄新的地標建筑,還要帶動新的造城運動。要靠南大街引領示范,在相城周圍建成多座衛星城,拱衛相城,使相城成為省城之外的又一座特大型城市,乃至東南地區又一顆璀璨明珠。意義不可謂不巨大,陣勢不可謂不非凡,氣勢不可謂不恢宏。天作之合。這才是我心目中專屬阮東臺的大手筆。

正式收到南大街奠基邀請的時候,我正在黨校上課。原以為是汪峰來通知我,但沒想到會是一個陌生電話。上課的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我摁掉后回了條短信,現在不便,稍后回復。但隨后我忘了。到了黃昏,陌生電話再次打來。電話里的人首先介紹自己,他說他叫阮東森。我一時沒回過神來。電話里的人補充道,阮東臺的弟弟。這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我依舊沒能及時回過神來。這時候阮東森已把來電的意思說清楚了。他說這個電話是他大哥親自關照他打的,邀請我參加典禮。他說公司的項目推介會和典禮一起舉行,到時候還會有省里和北京的領導一起來參加。

北京的領導,我復述了一下他的話。這個電話的信息,處處都印證了先前汪峰對我說過的話,只是現在傳遞信息的人不是汪峰,這稍有些意外,但由阮東森來傳達,突出了阮東臺的誠意,似又無不當。

按阮東森說法,阮東臺要我多約些當地局處級中層干部參加儀式。這些中層年齡、資歷都和我相仿,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相城是小地方,平時只要有活動,我們就會集體出席,反正下了班沒什么事,這樣的應酬有面子,還有實惠,大家都樂意參加。再說這次活動還有北京的領導來,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說起來阮東臺大大小小項目不少了,人家一次也沒找過我幫忙??蛇@次要說幫忙,不是我幫他,而是他給我臺面,讓我能帶了眾家兄弟開眼界,見世面。于是我全力以赴,按照要求積極準備,幾個口子上擺得上去的眾家兄弟,能叫上的都叫上了。一個億,還有北京的領導,一時間,大家吊足了胃口,個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典禮現場布置在南大街和平電影院的拆遷工地上,這頗出乎意料。電影院屋頂已完全掀掉,只剩下敞開的舞臺。關鍵還在下雨,參加活動的人不得不人手一把雨傘。場面沒有想象中的宏大,簡樸的布置顯得有些過于嚴肅和局促?;顒訙蕰r開始了,但這時候大家發現,今天的主角阮東臺沒有出現。

活動一開始宣布拉汽笛默哀,轟鳴和回聲讓大家恍然,今天是“九一八”紀念日。隨后禮炮車出現處,亮出了“不忘國恥,奮發自我,實現中國夢”的巨大橫幅。

代表阮東臺講話的是一個女總裁。她說,和平電影院是相城的抗戰紀念碑,是抗戰勝利那年建起來的,就是有一萬個理由,也不能拆除……所以為了相城明天更美好,這座紀念碑要移址重建……

其實和平電影院的抗戰背景,就是很多相城人也不知道。大家面面相覷,算是補了相城抗戰的一課。女總裁發言的時候我把她的聲音和汪峰做了替換,想著哪天換了汪峰來發言,不由得笑了起來。

電影院旁邊有一座小樓,現屬于阮東臺公司。小樓一層和二層原來開的書店和咖啡館正常營業,第三層打通,成了敞亮的工地辦公室。小樓樓梯墻上掛滿阮東臺與各路頭面人物的合影,只是這些合影一看就不是在南大街,但盡管背景和時間有偏差,阮東臺的神色始終如一,一如當年少年老成,沒有多余表情,不怒自威。

典禮的自助招待餐設在咖啡館。胡建國端著酒杯踱步來到我身旁。開洋葷了,他朝我舉了舉酒杯道,這個財神什么來頭,這么神秘,你清楚嗎?

他不經意一問,卻把我問住,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其實對阮東臺,除了道聽途說,就是個少年印象。我并不知道他的底細,當然他做項目都是真金白銀,全部到賬的,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許這么多錢到得太及時,太守信用了,反而成了件奇怪的事。我笑而不答,盡量穩住神態。

能夠在這么大的場面不露臉,可不是一般氣勢。

你的意思是他手里有定海神針?

你說呢?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像他這樣的人,基本上逃不出兩種可能性。胡建國搖頭晃腦,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我倒來了興趣,哪兩種?

一是大本營在外,有搖錢樹在手;再者就是上面。他手朝上指指,然后眼睛一瞇,搖頭晃腦道,有我們難以企及的高層關系……

有道理,我饒有興致地追問,那你看他是哪種?

都像,他很世故地笑了起來,這么足的底氣,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我笑了笑,不再多嘴。這時候背后有人喊我,這一轉身,不想眼前炸開繁花錦簇一片,是阮東臺,他笑盈盈地站在了我面前。

他的樣子似乎一成不變,又似曾相識,榮辱不驚。一道抬頭紋不對稱地懸掛在右眼上方。讓我有些驚奇的是,今天他臉上泛著難得一見的紅光,他對我說,謝謝你??!

他搭臺唱戲,顯然需要觀眾喝彩。我知道他要謝我的,不是指我對這個項目有多少幫助,而是指我帶來的這些人。這樣的應酬很成功,讓他的計劃得以落地,具有了可操作性。他不用拋頭露面,就已經讓我叫來的人了解了他的背景。而現在他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也許南大街項目接下來的問題也都解決了。一個酒會,抵掉了以后一個部門又一個部門跑斷腿的煩心事。又也許,剛才和這些人交談,接下來又有了幾個大項目在等著他開干了。對于名永遠大于實的開發行業而言,牛皮吹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這本就是個無本萬利的行當。我做出無足輕重的樣子,笑笑說,不客氣,你命好。天底下一塊饅頭一塊糕,都是命中注定搭在一起的呢。要說呢,還是你知人善任,調度有方。

看來你不但能量大,這些年還依舊保存著成人之美之心啊。阮東臺舉起喝香檳用的杯子,跟我碰了一下,還是一起長大的老兄弟貼心啊,我們這些年要早點見面就好了。

可你幫了汪峰啊,我不想辜負了他一番美意,我說,汪峰很能干,不也發揮了很大作用嗎?我嘴里突然冒出了汪峰。從汪峰第一次托我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汪峰??粗顤|臺一頭霧水的樣子,我又補充道,汪峰當年也是我們一個學校的啊。

汪峰?哪個汪峰?

我一愣,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就是,就那個警察啊……

啊,我記起來了,你是不是給他寫過一封推薦信?

我點點頭。

你知道在我們公司,拿到廉價的地可以得到獎勵嗎?他說話之間眼睛閃爍起來,似乎毫無準備之下,權衡著要不要把話說透,因而他的話給人一種時有停頓之感。

我搖了搖頭。

他來的時候拿著你寫的推薦信,說可以在相城項目上做些事。想想也是,他在相城這么久,認識的人這么多,尤其是與你的關系,他說到這里又停下來,看著我說,他說他和你關系絕對……

我點點頭,隨后又猛搖了搖頭。我覺得這話里有了一種不對勁的東西。這時候我生怕別人聽見我們說這些,所以我往陽臺那邊靠了靠。

阮東臺跟上幾步,說,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可以在相城項目上做點事??芍笏旄鴸|森,做虧期貨后四處借錢,你知道嗎?說到這里阮東臺又停下來,似乎在說與不說之間為做選擇而猶豫。他借了公司一些錢,都是以你的名義。

我的名義?

他用你的名義來借錢,說你們聯合做生意,等以后拿到廉價的地,可以用獎勵來還公司的錢。

什么?我腦袋一炸,他借多少錢?

四百萬。

拿出電話,我摁著號碼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手在顫抖。我來找他……

不用了。阮東臺擋住我,這時候他已恢復常態。我本信以為真,他說,而且他也完全有能力做到,但后來我發現他心思根本不在項目上,于是安排了他做其他工作。他已歸還了借款,這件事解決了。

他的話輕描淡寫的,說得很慢很篤定,但如同一桶糨糊,一勺子一勺子澆在我頭頂,然后滴下來,糊住我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我閉上眼睛,倍感難耐。

他以我名義借錢,你怎么不和我核實一下呢?這是在埋怨,談話氣氛就不對了。

疏忽,完全是我疏忽,也是一個教訓,他說,但你放心,我們是發小,你要相信我處理問題的能力,我保證這件事過去了,對誰都不會有影響。

他鎮住我,然后語氣一轉。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他說,我反復思量過,明明他有能力做好這件事,而且事半功倍,為何就不去做呢?

要面子。我突然有了情緒,毫不猶豫地說道。

面子?阮東臺笑了,說是要面子,其實就是不服氣。表面上他不愿意求熟人,但既然來打工,又有什么求不求人的呢?我反復思量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不服氣。

不服氣?他不服誰?

我。

你?不服你?那他來干什么?

呵呵,無關緊要。阮東臺笑道,自以為是,另立中央,呼延灼腦后有反骨,這樣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可怕的破壞力。但就是這樣的人,阮東臺正色道,我一樣能用。破壞力也是種能力,一個健康的團隊里還不可或缺。他臉上嚴肅,語氣柔中有剛,一股力道陰沉沉地滲透出來,卻是飽滿的自信和掌控力。這種力道,讓我背心一寒。我們以誠待人,以誠感人。他說,語氣益發柔和了。這就是我這些年成功的經驗。你放心,他說,既然來了,我和他就能處好。

他在緩轉氣氛,可能是要打消我的憂慮。但我意識到,談話在汪峰身上一停留,已變得沒勁了。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怪不得今天沒見到汪峰,原來汪峰已被阮東臺安排去做“其他工作”了,可什么工作能滿足汪峰,并讓他賺到大錢,可以抵掉四百萬債款呢?難道是期貨?汪峰真在期貨上大顯身手,如愿成了操盤手了?看著阮東臺的樣子,我想問,可實在張不開口。他既重用汪峰,又連他名字也不熟悉;既然一點兒不熟悉,又對我說這些干啥?

不遠處的落地窗外,電影院正被拆除。彌漫的粉塵,就像魔術師手里的布幔沒有遮嚴,電影院正在怪誕地倒塌。

拆這個電影院的隔天,我在電影院臺階上坐著,阮東臺站在一旁說道,小時候踏上這級臺階,那是踏入天堂的感覺……

阮東臺的話再次讓我吃驚。我的目光剛一觸及電影院,他就說出了我的心思。他的目光能洞穿身體看到人心嗎?

我們出去走走吧。他主動打破沉默。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感興趣。

跟著他出來,一路開車,竟來到了昔日母校。車子繞著圍墻,開到體育館邊上。靜場。阮東臺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感嘆道,都多久沒回來了。他這樣的感慨讓我想起了圍墻里的那些黑白照片。雖說同在一城,自離開學校,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回來。你看不出這里有什么變化嗎?阮東臺問道。

變化?與昔日相比,今天的阮東臺可是衣錦還鄉。

今天這里也拆掉了,我捐款要造一座新的,他說,這里才是我心目中的紀念碑。

時近黃昏,說著話我們已來到學校邊上一家小飯店門口。飯店老板似曾相識,像早知道我們要來似的,滿臉是笑把我們往里面引。飯店不大,卻引出了我一陣驚喜。小時候,每次路過這里,我都要停下腳步來,聞一聞里面蔥醬肉絲的味道就很滿足。還記得吧?阮東臺指著老板說,這就是當年老板的兒子。那時我的另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在這里請你吃上一頓飯。

請我?我有點不明就里,還有當年,他為我打抱不平,到底為了哪般?

說真的,我真想感謝你一下的,阮東臺說,其實也不是謝你,而是你媽。

我媽?

可惜老人家不在了。你知道嗎,那年下雪天去你家,喝了她端給我喝的熱豆漿,我眼淚都快出來了。那時候我就想,要她是我媽該多好啊……

他的話在我心底燃起了一盞溫情的燭火。但無論我怎么回憶,我都想不起來他說的是哪年雪天哪碗豆漿,因而他的話忽然就有了繞的意思在里面。你以后不管什么事,他端著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說,不妨告訴我……溫情的燭火在他話里一晃,我又覺出了居高臨下的意味。

真不要客氣,我直抒胸臆,雖說比起你來我肯定是個窮人,可我生在相城也沒覺得自己有多慘淡,混到這樣我已很滿足……話說著說著,忽然我就覺得有點不領人家好意了,于是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個胸有全球的人。我說。

阮東臺低下頭,像沉思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眼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剛剛碰撞過。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我贊賞,甚至還羨慕你的活法。他依舊是一副真誠而又單純的表情,說,但我真為你后來不再打球感到遺憾。

打球?這話題真有些讓人不屑一顧,我說,人生真有什么遺憾嗎?

確實,也談不上什么……但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知道嗎?你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這話太突然而正式了。關鍵是他的態度,烈火冶煉后的銅桿一樣赤紅,看不到絲毫雜質。面對這樣的變化,我大為震驚,剛才勉強在他面前站住腳的矜持也蕩然無存。

吃過飯,我們又在學校邊上走。阮東臺突然跑出去一段路,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這里,他指著體育館說,四排十七號,我坐在那里看你比賽,你的劈吊。他說著從地上一躍而起,伸出手模仿著動作,人沒站穩,差點倒地。那姿勢就是我畢生的夢,我發誓要學會這一招,于是我開始偷偷地跟你學動作。

偷偷學?

就是學你打球。我還記得你在院子里架的網,你爹在網前給你放球,我就在樹背后看,邊看邊學。

原來樹背后的人真是你?那墻邊的鏡子也是你的吧?

那是為了能看見你的動作,又不被你發現。阮東臺點點頭,說,照著鏡子,我不斷糾正腳步和起跳動作。然后想著好好練,最后能和你打上一次比賽。太讓人難忘了,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那你在大師賽規定救一個球給三十萬……

那是為你設置的一個獎。只要誰能像你當年那樣救球,救一個就給三十萬。

我被阮東臺噎得啞口無言。印象里,這是他頭一次對我敞開心扉,話語勾在了我心坎上。氣氛頓時有點兒醉人了。我捏著煙頭,佯裝轉身掐煙。這時候他又回補了一句,我不知道別人的感覺,對于我來說,那時候,你就是我整個世界。

燭火頓時變成一盞明燈,光線猛然聚光,照亮了整個少年時代。當年他打抱不平,和搶我煙殼的留級生毛建偉打架,原因正是他的少年崇拜。想不到我在那時候就成了被崇拜的對象,內心不由得一陣澎湃。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接近你,最大的心愿其實不是跟你學會打球,而是想著有朝一日超過你,然后成為世界冠軍,把自己的照片貼到體育館的榮譽墻上去。

這才是阮東臺的話,我轉臉看著他。

所以我一定要和你切磋一次。他說著,臉上一道幕布拉過一樣,已完全是另一副表情。他看著遠方,成了個莊嚴的使者,手握戰書,視死如歸一般。他臉上剛才的溫情燭火也早已煙消云散。

月亮底下,外面的空地亮如白晝。風一吹,我有點索然,頭腦反而清醒了些。我忽然有點兒納悶,阮東臺專門把我約出來,難道就為了扯這些不咸不淡的舊話題嗎?

謎團在分手時揭開了。把我送到家,大家道過別,都拉開半個車門了,忽然他道,還有個事兒向你打聽一下……

你說。

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馬漢的人?

我有些驚奇。我想說馬漢不就是第一次和你合作搞前進冷飲廠項目但沒有成功的人嗎?但細一想,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反問他,你怎么知道我認識這人?

那個警察說的。

我停在那里,他話里的悖論冰涼地注入了我的身體。既然他都不熟悉汪峰,那汪峰說我認識馬漢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哦,是警察給東森說的。阮東臺意味頗深地淡淡一笑道。他依舊看穿了我的心思,同時執意在汪峰身上植入了一個符號??伤@樣做,到底是在回避汪峰,還是每個人在他那里都只是個符號,或許我在他那里就叫羽毛球,或者是暖意融融的“豆漿”?我想他既已知道了我和汪峰的交情,那我在相城有限的人脈關系料也早已被他摸透。此地無銀三百兩,無事不登三寶殿。也許,他正是知道了周美在馬漢那里做財務,才借此問得如此到位的吧?想著阮東臺的滴水不漏,我后背上已沁出滿滿一層汗。

你找他有事?我勉強應付道。

說不上是什么事,他斟酌一下,然后一笑而過,就是問問。改天,還是改天吧,他說,我們好好打場球,圓圓兒時夢。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但分手的壓力太大了,他這一問,會是隨便一問嗎?對此我感到畏難和焦慮。我有了心事。

他終于提到了馬漢,他們再次在我這里交匯起來。說起馬漢,近年來從事的都是些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帶的投機生意,比如依托省里的背景,拿下了安達礦業等,都是常人難以企及,想都無法想象的事。在前進冷飲廠項目上,馬漢能和阮東臺這樣的人搭上,也證實了他所涉的“水”至深,絕不是一個只能在相城混混的小生意人能做到的。況且在我和他之間,還有一層周美的關系。和這樣的人交往,即便若即若離,也得分外小心?,F在倒好,馬漢之外,又加上了阮東臺。夾在他們中間,我該如何是好?有了汪峰教訓在先,我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萬一處置不當,那我后悔都來不及呢。

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在周美面前從來都瞞不住,所以一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周美。沒想到她一點兒奇怪和責備的意思也沒有,倒好像是在她意料之中。這不奇怪,她說,他在和馬漢打官司,通過你,無非想更多地了解些馬漢的底細。

打官司?他們有什么官司打?

安達礦業。

說起這事我知道。我說,那不是前幾年馬漢就和人家簽了合同的嗎?

合同有什么用?就是法律也有空子可鉆。人家北京有關系,說這合同有問題,要把安達礦業從馬漢手里奪走,聯手非洲項目。

這怎么可能,安達一女二嫁嗎?

存在就是合理。一女二嫁、三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其實當時我就勸過馬漢,叫他不要動阮東臺的奶酪,但在前進冷飲廠項目上,阮東臺狠狠駁了他面子,一怒之下,他收買了阮東臺關系最緊密的人。

誰?

蔣長安。

他?

你認識這個人?這是我見到的世界上骨頭最軟的人。阮東臺為了他和馬漢鬧翻,他卻為了一己私利出賣了阮東臺。結果在潤州交易所阮東臺腹背受敵,期貨虧了九千萬。馬漢也為自己種下了禍根。隨后阮東臺瞄準馬漢七寸,在馬漢利益最大的安達礦業上下手……

我驚得瞪大了眼睛。

一山二虎,相爭兩傷。其實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雙方都有背景,實力不相上下,尤其是馬漢做生意心胸還算寬敞,但一遇這種面子上的事就不買賬,加上上面有人撐腰……現在倒是阮東臺提了出來,說明他比馬漢看得深遠?,F在我擔心的倒不是他們兩敗俱傷,最后誰也得不到好處,而是他們之間的矛盾,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后果不堪設想。

這么復雜?我一聽頭就大了,我說,那我們不管這閑事了。

閑事?我們夾在中間,說閑事那是自己騙自己。往深里說,可能是人命關天的事。

我的酒醒過來。人命關天?那怎么辦?

見機行事。兩邊做工作,盡量平息,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借機生事,陰謀得逞。

那晚,我久久無法入眠,我先是在想阮東臺對汪峰的說法,既然連汪峰名字也記不清,那對我說那些是什么意思?要我再欠他一個情,而動機就是想學我打球,當上冠軍,照片貼上榮譽墻嗎?漸漸地我又在想周美的話,她幾次強調別有用心的人,天哪,除了馬漢和阮東臺,另外還有麻煩人摻和,這人又會是誰?

這真讓人不安。

快過年的時候,汪峰突然光鮮無比地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與那年過年比起來,汪峰的一輩子都只能算灰頭土臉的。其實對我來說,汪峰算得上是個慷慨的人。他經常送東西來,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只是有時候會出其不意,送來的東西有點莫名其妙。有次他拿來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來,是四百包生姜驅寒貼,要我貼在膝蓋上,噓寒問暖的樣子,雖讓人哭笑不得,但我覺得他事事都能想到我??芍苊啦贿@么想,尤其杜聿明事情之后,只要是汪峰的東西,她馬上就會扔掉。無賴!她這么說汪峰。她的說法很有點刺耳,為此我會站出來,我說人家也是好心。

好心?你以為這些東西是他掏錢買的嗎?難道你見過他從自己口袋里摸過一分錢出來嗎?敲竹杠敲來的,還拿來顯擺。貪得無厭,簡直是個什么都吸的吸塵器。

對她這樣的說法我通常就笑笑。汪峰在位置上,吃香的喝辣的,呼風喚雨,人家都搶著投懷送抱,就怕他不開口。但隨著他離職,情形就不一樣了。離職之后他老板不像老板,伙計不像伙計。他不再好意思開口,人家自然也不再投懷送抱。局面變得局促起來。有一次,我在藥店門口看見他,他向我借三百塊錢,說給汪馨買藥忘記帶錢了。晚上我講給周美聽,周美嘲笑道,不要說藥,就是家里的衛生紙,以前都會有人算好日子,買好了送過去。她的話聽上去,很有些汪峰日落西山的味道。但那一年過年不一樣了。汪峰變得興高采烈,居高臨下了。那樣子不再是臺吸塵器,活脫脫成了只掉進了米屯的老鼠,活蹦亂跳,轉眼把米囤變成了戲臺。

那是一個屬于他的精彩紛呈的新年。

那一年過年他開回來一輛嶄新的路虎,后備廂里裝滿茅臺和中華牌香煙,見人就發。星期天上午,他把車停在我樓下,大聲喊我名字,然后把一箱茅臺放在街沿石上。我連忙擺手。他說,這是我自己的勞動成果,也讓我做回人。他看著我的眼睛,話說得非常認真。要是紀委找你,我去作證。我連忙解釋,不是這意思,我說,你熟人多,你拿去派用場。

有,還有。他說著掀開后備廂,嘩啦啦亮出一片,眼睛都亮豁了。我打電話給項懷成,叫他過來一起喝酒,那時候我完全被后備廂的景象感染,已然忘記了汪峰在阮東臺那里借錢給我帶來的不快。汪峰并沒有等來項懷成。最后他給項懷成也留了一箱酒,然后打著電話匆忙走了。汪峰走得瀟灑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是因為借了項懷成的錢,故意在回避項懷成。

他見我說什么呢?項懷成笑著問我,我這才知道他借給汪峰的錢還沒有收到。

我嘆了口氣,勸項懷成道,反正他成有錢人了,非但借你的錢少不了,以后還有的是他放血的時候。

倒也是啊,機會會有很多嗎?他的話酸溜溜的,聽上去刺耳。他像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接了一句道,他一過年就要到外地去了呢。

他本來不就在外地嗎?

我的意思是,這一次出去,可能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了。

怎么回事?他老婆最近在發病,他不回來他老婆怎么辦?

他這話追著我,忽地我就覺出了責備的意思。人是我介紹到阮東臺那里去的,他老婆發病的事我也聽說過。他老婆一發病就會拿著手機滿街跑。她打不通汪峰電話就當自己手機壞了,然后到通信公司再買個新的。再打不通,再去買……她邊打電話邊過馬路??膳碌氖沁^馬路的時候,她一不看紅燈,二不走人行橫道線,好幾次差點出車禍。這景象在項懷成話里,我是禍魁似的。我想說些什么,但嗓子里像有了個塞子,什么也說不上來。

項懷成并不在意我的態度,點了支煙后說道,你跟阮東臺很熟?本以為項懷成還要責備我,沒想這話鋒一轉,把話題牽到了阮東臺身上。他在提阮東臺時,眉毛一抬,眼里已透出兩點光來。想想也是,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對誰家里婆婆媽媽的事真有興趣。他眼里的亮光分明提示我,他感興趣的是阮東臺。

我們,我們就是小時候認識而已,他這些年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不過汪峰和他有聯系。說到這里,我來了點精神,我在強調汪峰是成功之人。

項懷成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這人我以前根本沒聽說過,他說,后來他來報案,說有人用他的期貨賬戶暗害他。

報案?

事情涉及兩個涉嫌做老鼠倉的操盤手。

他在相城做期貨嗎?這時候我眼前是阮東臺在體育館暗處,蹲在座椅前的樣子。

操盤手在相城。

相城還有操盤手?

怎么,小看窮人沒卵子???我們相城就不能有人做期貨?這兩個操盤手,是馬漢的人。

馬漢?

而且還與周美有聯系。

不會吧?我怪叫一聲,只要牽涉周美,我就會著急。

你別急,好在那兩個人公開身份是馬漢的人,但相關賬戶是他們自己私下設立的。馬漢說他們被汪峰收買了。

這是什么概念?我腦門一漲,汪峰收買馬漢的人去暗害阮東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汪峰這么做未必就是陷害阮東臺。

你,我咽了口唾沫,道,那你的意思他在陷害馬漢?賊喊捉賊?

交易與馬漢也沒關系。另外阮東臺操盤手的說法也沒真憑實據,我動不了任何人。

那也不對啊,我說,汪峰一直在外地,而且不懂期貨。虧了大錢之后,阮東臺怎么可能再讓他碰期貨呢?

這就是焦點,是我要說的。我們對這人一點兒也不了解,即便你和他有過多年交情。他起身轉了個圈,繼續說道,我只是順著操盤手這條線接觸了他一下,還有那個和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雙胞胎兄弟。說實話乍一見面,他還是真把我給迷惑了一下的,只不過咱是什么人?耍猴子的還能被猴子耍了去?當然這是題外話了。那些操盤手說他很有道行,一旦看準機會就特別敢下手,渾身是隨機生變的本事。但我看不像,他就是個一根筋的主兒。表面上圓滑世故,骨子里固執傲慢,并不是有錢便是娘的主兒。什么事自己有主張,決定下來,十頭牛都休想拉得動他。但他這根筋又不是只會拍腦袋,他有主心骨,他的眼神里都是周密的計劃,這才是他身上最有靈性、最可怕的地方,或許還是他取得成功的地方。這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貨色。

我砰地一拍桌子,真不愧搞公安的,你說出了我心里幾十年來想說又沒能說得出來的話。

兩面人,高情商啊,一般人真不是他對手,商人當中少見。項懷成繼續說道,他手頭不但項目多,現金也充沛,和政府那邊的關系更是深不見底……確實有點兒拿不準他。項懷成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又說,大多數情況下他都顯得底氣十足,尤其是深藏不露的勁兒,就像他真有光環罩身,財力雄厚,能讓人望而卻步。但不經意之間,也露出了弱點。

弱點?

主要表現是著急。

著什么急?

既然打了官司,還在托你打聽馬漢消息,關節點上沒有沉住氣,有了妥協和猶豫的味道在里面,不免讓人懷疑他的底氣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足,財路和門道并沒有宣稱的那么廣,有時候不過也是靠著虛張聲勢在大買賣里摻和一把,搭個投機取巧的順風車,這又是他身上的商人本色了。

我無語。

那些被請來的退休部長真有那么大能耐嗎?聽說他借了很多錢,非洲的投資是拿了國內庫存的球鞋換來的。

那他不會是騙子吧?我干脆直截了當道。

沒想到項懷成搖搖頭,說,還要觀察,到底有沒有真金白銀、真槍實彈還不好說。

怎么觀察?

弱點!他有弱點,騎在老虎背上不下來,又不肯求人。最后自己會作死自己。要戰勝這樣的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他自己犯錯誤。

自己犯錯誤?

就像是羽毛球大力扣殺,一心要滅掉對手,結果反而用力過猛,算計過頭失了重心。復位一慢,被人家短落點制服。

我點點頭。他說羽毛球,這我懂。不是在打官司嗎?我說,就是有過節,也不至于刀光劍影,故弄玄虛吧?

我在擔心汪峰。蹚這樣的渾水,他行嗎?

我懂你意思了,我說,你覺得汪峰身處不確定之中。

對阮東臺生意來說,汪峰沒有任何價值,他收留汪峰干什么?項懷成皺著眉頭說道,汪峰現在如此光鮮又為哪般?要是汪峰在里面不知深淺,不小心陷進去,必被玩死無疑。

項懷成一直在說汪峰,質疑的其實是阮東臺。還有那兩個操盤手呢?他的話有點拗口,可換了個角度,揭示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阮東臺就是站在汪峰和操盤手身后的人,那操盤手和汪峰相關的因果關系、人物關系就完全反轉了過來。

那天晚上,我做夢了。項懷成說的操盤手來到了我的夢中。他們身披蜘蛛俠斗篷,在城市的樓頂上飛來飛去,手拿利劍尋找阮東臺,而阮東臺手拿羽毛球拍,蹲在體育館座椅前,氣定神閑地反復做著上網搓球的動作。天亮時分兩個蜘蛛俠卸下面具,面面相覷,竟然正是馬漢和阮東臺,他們一路尋詢廝殺,卻一直一路相伴同行。我醒過來,看見周美正直愣愣地看著我??匆娢冶犻_眼來,她趕緊轉身睡去。這夢里夢外成了一體,我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己問自己,到底哪些人在夢里,哪些人不在夢里?沒有答案,越想越糊涂,越糊涂還越怕。

一過年,汪峰就走了。

隨著南大街項目推進,阮東臺在相城的公益項目也多了起來。他的捐款主要在文體方面,除了捐博物館、大劇院之外,學校尤甚。學校的圖書館和體育館都是他捐款對象,有消息報道,十年內他要把相城學校的兩館全部翻新。盡管這樣的消息不斷見報,但一如既往,每次捐款活動現場他都不會拋頭露面。幾乎在每個場合,他的女總裁都會在掌聲響起前夕重復那句話:相城給了我們舞臺,我們一定要還相城一個驚喜。日復一日,盡管他不露面,但這句話成了他的金牌廣告。無論什么時候談及他,我們都會引用這句話,然后會心一笑。這樣的笑雖有戲謔成分,但更多的是對他在相城做事的肯定。要知道在他之前,相城還從沒有過一個像他這樣慷慨解囊的人。

元宵節過后,阮東臺就給城市帶來了新的驚喜。二月初二,也就是龍抬頭那天,他要出資辦一場音樂會,為相城一年好運祈福。音樂會將請來歌壇天后申屠青青。這是個爆炸式的驚喜。在此之前,相城還沒有過天后領銜的音樂會。因而在那段時間,能拿到這樣一張的門票就變成了件讓人向往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系,但對于他們開口要票的要求,我都拒絕了。

這時候我是矛盾的,我肯定想得到這樣的票,但我不愿意向阮東臺開口。這個當口上我十分想念汪峰,要是汪峰在,我想我弄不好會有一張主席臺的票。但票的問題事實上并沒讓我太糾結,這一次是周美給了我驚喜。

一過正月十五,周美就到南方去轉了一圈,他們的業務正在向全國發展。音樂會一個禮拜前,周美回來了。她拿出兩張門票,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也許常人眼里,周美的笑隱而不露,但周美承擔了這個家庭,她的笑一直蕩漾在我心里,那是擔當和力量的暖意。你給我帶來了驚喜。我說。

不是我給了你驚喜,而是相城給了你機會,你在還相城一個驚喜。

我會心一笑,還真有點不信。你的票不會是阮東臺給的吧?

這樣的事情,還能和他沒一點兒關系?

票在這里成了牽引,還是把阮東臺牽進來了。吃夜飯的時候,周美下廚做了菜。這一手是她的絕招,再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她在這時候發起的進攻。周美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港灣,尤其是對于一個笑容難得一見的女人,壓力超乎想象?;又?,周美翻了個身,放松下來的周美有話要說。

省里情況有變,馬漢的后臺出事了。

這消息有點突然。馬漢的后臺是馬漢的親戚,一直以來是馬漢發展的基石。他出事,你不是說和阮東臺的官司要輸吧?

到這份兒上,其實輸官司是小事了。人不死,錢虧掉還能賺回來,

這么嚴重?

本來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他們坐下來談,誤會就會消除,但突然就有人在背后打黑槍,把馬漢收買蔣長安的事情說了出去,激怒了阮東臺,讓他不愿意再和馬漢談。

怪不得,阮東臺后來就再沒問過我馬漢的消息。這個人會是誰?

我懷疑就是你的鐵哥們兒汪峰。

???他?怎么……他就是你說的挑撥離間的人嗎?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他投靠阮東臺有什么本事?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做期貨剛好又趕上馬漢打阮東臺埋伏那一波,虧得一干二凈,加上原來他就和馬漢有隔閡。新仇舊恨就成了他挑撥離間的動機,通過這樣的挑撥,他要在阮東臺面前顯出他自己的價值和重要性來?,F在我真擔心還會有更大的事要發生。

更大的事?我想起先前周美說過的話來,還真能出人命不成?

周美看了我一眼,沒再接著我的話說下去。我這次回來也就是為這事,我去找阮東臺了,但他沒見我,說到非洲去了,他弟弟給了我兩張門票,說是阮東臺給你的。

阮東臺給我的?

所以要說驚喜,是你給了我驚喜。這是個信號,他不見我,但暗示了我有什么話可以跟你說。

跟我說有什么用?我忽然一陣驚慌。其實跟你也沒關系,我說,你就是個打工的,他們上層鉤心斗角,非拽著我們打工的摻和干嗎?我做出一派退出游戲,與己無關的樣子說道。

打工的就不要吃飯睡覺,不要門票看音樂會了嗎?

夾在中間,話要會錯意,里外不是人。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我像是羊肉沒吃到,反沾一身腥的人?周美說得很冷靜。她說話的時候房間里靜極了,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了。這時候,她的樣子就像進攻前靜止的螳螂,滿眼是笑,卻都是迫不及待的殺機。這幾天別安排別的事了,她又對我說道,找找他,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你也一起去。

我去?

也可以到家里來,周美說,我們請他吃飯嘛。家宴,暖意濃濃,表達我們的誠意。她眼睛一眨,螳螂振翅高飛了。

周美布置的任務,在幾天后傳來校慶七十周年消息時,我覺得有了完成的機會。

雖說阮東臺總是在一些重大場合缺席,但從不影響他經常會和小財主這樣的小業主在一起聚會。非但他自己樂意出席,而且還會叫上我這樣的故交舊友,只有在那樣的場合,他看上去才有了些似曾相識的少年阮東臺腔調。校慶七十周年前夕,阮東臺專門召集了一次聚會。聚會上母校老校長囑托我說,你是為學校贏得過榮譽的人,你要帶著球拍,好好給小師弟小師妹們露幾手。那天赴宴,其實我是帶著使命去的。我要面見阮東臺,然后附耳于他,把周美請他吃飯的美意傳遞給他。但那天阮東臺特別興奮,他在一群老舊的友人當中穿梭,讓我難以接近。這讓我只得改變決定,把使命帶到校慶那天去。但到了校慶那天,滿座嘉賓,卻唯獨沒見阮東臺。

沒見到阮東臺,我心里就是一沉。倒不是因為周美這次回來是專門為了這件事,而是在這件事上我必須仗義地和她站在一起。這幾天她倒是沒催我,但我不能再等了。見到阮東臺的機會本來就少,我不能因為一再拖沓而顯出我在關鍵時刻三心二意,做得像個沒有血氣、沒有情義的人。整個校慶過程中,我心猿意馬,無法專心。我盼望著體育館大門開處,阮東臺隨時會風塵仆仆地進來。但直到儀式進行到互動環節,我要和學校羽毛球隊的小朋友打表演賽的時候,我依舊沒能如愿以償。當校長在話筒里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幾近絕望地扭了一下頭,朝體育館的座位區看去,那里正是那天晚上,阮東臺帶我來學校,說他昔日曾坐過的地方。我眼前頓時一亮,阮東臺就坐在那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他像席地而坐,背靠在座椅上。

座位離我有些距離,我無法看清他。但在我手握球拍上場時,我已歡欣鼓舞,心花怒放。雖然我明知今非昔比,但我還是竭盡全力,盡量要表現出當年得了全省青運會第七名,為學校取得榮譽時那般的風采。無形當中,我已漸漸覺出了自己此刻一心去取悅阮東臺的目的,那就是要把他帶回到當年我們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歲月里去,完成周美交辦的任務。

我終于等來機會。我和小朋友互動結束,更多人揮拍上場,大朋友和小朋友互為一體,場面好不融洽。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轉身一看,正是阮東臺。果然歲月不饒人,他說,脫功不少啊。

那我們比試一場,我說,眼下我只能用激將法和他套近乎,今天就了了你心愿?

今天這場合?他搖了搖頭,我要單獨和你比試比試。他說著,已縮到小朋友后面,和小朋友擠作一團了。這時候我意識到,他對我的球約,其實就是個無法兌現的約定。趁著亂哄哄的當口,我重新來到他身邊,在一個窗邊的角落里,我將周美的意思轉告了他。但奇怪的是,阮東臺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似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跟生意場上的老油條打交道,我說,大家都得有點耐心,越急越沒用。重要的還是誠意,誠意帶來驚喜……我的話說到后來有點語無倫次了,越說越心慌,最后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我還在說,阮東臺突然抬起手,一手握拍,一手抓了我手腕搖了搖。這個舉動非但突然,還有些夸張,我沒想到他手上會這么有勁。果然你好久沒練球了,他說,我可練了,這樣我就必定要大勝一場了。

他志在必得的神情,滿是平日難見的自傲。這才是他的底氣,只是平日里需要壓抑,壓得太久太久了,才會如此雪亮照人,攝人魂魄。阮東臺沒搭我的茬兒,并且在此以后,再沒跟我提起過馬漢。我的沮喪就不用說了,我辜負了周美,我無法對她做出交代。她一定會認為我是軟骨頭,臨陣脫逃,背叛了她。但凡事都是因果機緣。就在演唱會開始的前兩天半夜,周美接了個電話,連夜走了。走得極其匆忙。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拿。到了演唱會那天還沒見周美,我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歪打正著,這樣的結果真可算是一種解脫。但還沒等我緩過氣來,新一輪幾乎讓人窒息的沖擊波又已襲來。

中午隨便吃過,正想在沙發上瞇一會兒,汪峰電話來了。后來想想,這電話除了說他在醫院照顧汪馨之外,確實沒對我說什么事??梢f沒事吧,他又說到了貸款。他問我他的事對胡建國說過沒有。我想睡覺,支支吾吾回答了他什么話我都不記得了。因而后來想想確實蹊蹺,他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選在了演唱會那天。

快下班時,我記起了汪峰中午的電話。我給胡建國打了個電話,手上多一張票,正好請他一起去。沒想到胡建國一接電話熱情非凡,非要請我吃飯,說吃了夜飯才一起去。

吃飯的時候,胡建國一個勁兒感謝我,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說他要感謝我介紹阮東臺到他那里開戶做業務,我想來想去,印象里并沒有這回事。他來的時候還拿了一張條子,他說,阮東臺說你讓他到我這里開戶,關照一下老同學的業務。他說他最敬重你的就是你念舊情。我有口難辯,不置可否。我看了條子。他說,上面有你簽名。

他是要貸款吧?我忽然頭皮一緊,隨口而出,卻忘記質疑簽名這件事。

哈哈哈,他要貸什么款?他是我的存款大戶,他那么多錢,借錢給別人才是。

我再次語塞。

演唱會的場面是我一輩子沒見過的,香霧繚繞之間,歌壇天后申屠青青如天仙下凡,讓人恍如隔世。一旁的胡建國贊不絕口,聽不見他說些什么。忽然之間,他用手肘抵了我一下,指了指右側下方說道,汪峰。

???

聽說這個人在阮東臺那里發達了,派到非洲當總經理,怎么也趕回來看演唱會了?

美的東西總是吸引人的吧?我說著,又朝汪峰看了幾眼。

散場的時候,右邊席位上已不見汪峰,也許他提前回醫院了吧。

演唱會第二天下午,汪峰來了。他看上去有些疲憊,氣色也沒上次看見時好。我來求你一件事。他說道。

我以為他在說貸款,我說,這件事我和胡建國說了,昨天他還說要和你談一談。

不是這事。這次匆匆忙忙回來,三天我一直在醫院。

你回來三天了?

汪峰點點頭,汪馨這次發病有些嚴重,所以我來請你和周美一起去看看她。醫生說,只有那些和她交往深厚的人,才能觸發她的記憶。

你三天一直在醫院陪她?

也不全是,昨天我還抽空去看了看演唱會,但提前撤場了。

我陪你去吧,我說,周美不能去了,她前兩天出差了。你知道她一直像在做地下工作那樣。

汪峰聽到這里嘆了口氣,一人一本難念的經,誰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這你還別說,還是阮東臺老婆聽話。

阮東臺老婆?

申屠青青啊。

???我大吃一驚。申屠青青是阮東臺老婆?事情多少有些突然。汪峰這時候已經改口,不再稱阮東臺老大,而直呼其名,我一時有些不適應。而真正刺激我的不是老大,而是歌壇天后,也是我的偶像申屠青青。那樣的人怎么會和阮東臺在一起呢?這樣一想,阮東臺頓時像只風箏一樣離我遠去,而僅僅一會兒,我覺得申屠青青已經離我很近很近了。也就是說,如果我提出要求,就有可能在阮東臺那里隨時見到申屠青青,或者等哪天,阮東臺真接受了邀請,帶著申屠青青來赴家宴,那也許申屠青青就會坐在此刻汪峰坐的位置上,我們或將面對面說上些家常話,又可能她會為我和阮東臺少年時代的煙殼趣事發出會心的微笑……

在阮東臺和申屠青青之間,我最初怎么也找不到一種共同和完整的情愫,可以把這兩個人完全聯系起來。是不配,還是不現實……這多少有些唐突。

那天在去醫院的路上,汪峰在一個手機店里買了十部手機,說是給汪馨留著備用,我不免有些心酸,我說,你干嗎一定要走得那么遠呢?

這話憑空就有了一種感傷,說出來時我和他都愣了一下??v然相隔千里,就是有金山銀海,也無法擋住我在她身旁……他這話不明了。有些猶豫,又像在躲閃,乍聽上去很空洞。要不是有后來的事聯系上去,我無法感受到當時他這話里的訣別悲情。

周美一再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晚上單位聚餐,周美不在家,我正好安排自己。席間有電話響起,那一刻我發現好幾個人都在聽電話,大家關心的是同樣的消息。昨晚,演唱會高潮期間,在另一個地方,有人朝馬漢開了兩槍。驚險而離奇的消息被封鎖一天后傳開了。我覺得消息傳來的那一刻,飯店里響作一片的電話鈴聲和點燃的炸藥爆炸聲無異。其實馬漢并沒有被打死,更蹊蹺的是槍口近在咫尺,竟然毫發無損。是槍擊事件本身沸騰了人心。事后我奇怪我在第一時間為什么沒有把電話打給周美,而是打給了汪峰。汪峰在電話里的語氣很鎮定,這也難怪,他是公安出身,不要說消息,就是見過的死人場面也不計其數了。我在醫院,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我記得汪峰當時對我說了這樣的話,讓我覺得這件事我們并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同時他讓我還覺得我是在管一件根本不關我自己的屁事。

回到家,我看見周美正在打電話,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匆娢?,她放下電話。我忽然就想安慰她一下,但也就是在收起電話那一刻,周美臉上已恢復了堅毅和不可戰勝的神情。

我要舉報汪峰。

汪峰?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在懷疑阮東臺吧?

周美搖搖頭,沒有必要。周美說得很堅決。一個星期前安達礦業的判決書就下來了,那天我半夜離開,就是到省高院做最后的工作?,F在判決書不但宣告了阮東臺勝利,也了清了他和馬漢之間的恩怨。既然馬漢已無法再和他抗衡,他就完全沒必要除掉馬漢。

所以你懷疑汪峰。

汪峰,只有他的心理不平衡,阮東臺和馬漢之爭再大的利益也不屬于他。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句話嗎?現在可以確定,他就是阮東臺和馬漢之間的挑撥離間者。他先是收買操盤手,煽起阮東臺對馬漢的仇恨,現在又槍擊馬漢,把臟水潑在阮東臺身上。

這是為什么?

阮東臺和馬漢矛盾越大,他才越有運作自己的空間,從中漁利。要是阮馬兩人冰釋前嫌,攜手合作,他會變得一錢不值,毫無用處。所以只有他會去做這件事。

可是,我頓了一下,說,他三天前就回了相城,而馬漢在外地,就是他要去殺馬漢,也沒時間啊。

三天前?周美一愣,說,你怎么知道他三天前回來了?

他一直在陪汪馨,汪馨的住院記錄我是看見的。槍擊案那天晚上,不光是我,還有胡建國都在演唱會上看見過他,他又沒分身術。

住院記錄和他在相城的時間有關系嗎?

你的意思,是住院記錄,還是他回來……我一頭霧水。

你被利用了,周美想了一會兒,然后眼神沉穩地看著我,說,他找你就是為了讓你做證人,證明他三天前就在相城。他可以制造沒有時間殺害馬漢的假象,但他忘了他和馬漢交好的時候,每年教馬漢打靶的事。

打靶?這和打靶又有什么關系?

他打靶嘴里會有聲音。子彈射出后喊一聲“玉米”。

玉米?

這是馬漢說的,也可能是象聲詞。但這個世上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開槍的時候嘴里喊“玉米”。

周美的說法在我聽來顯得十分好笑,我覺得她畢竟是女人,突如其來的事情有可能讓她失去了正常思維?!坝衩住痹蹙涂伤阕髯C據,證明汪峰開槍殺人了呢?所以她的說法越是確定,我就越認定這件事與汪峰無關。但周美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她的觀點,像是為了證明她的說法,有天傍晚她又找到了新證據。

汪峰被帶走了!她一進門就興致勃勃地說著,不光是眼睛,連揮舞的手指甲也似乎在閃光。你不信?她說,我知道你不信,你可以打電話給項懷成。她說著,不等我接話,就打通了項懷成的電話。項懷成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里才傳來他的聲音。這個案件不歸我們管,他說,汪峰有沒有被帶走,你可以找熟人問一問。

項懷成沒有給出汪峰的準確答案,之后這件事也一直沒有準信。盡管汪峰行蹤成謎,但周美依舊固執己見。找不到汪峰本人了總是事實吧?她這樣說給我聽,似乎更像在安慰自己,好端端一個人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我很想說汪峰很忙,忙的時候找不到人很正常,有時候周美我都找不到。但我沒有必要去頂撞她,我心里有底,頂撞又有什么意思呢?讓她輕松點豈不是更好?

兩天之后,項懷成來找我,帶來了汪峰被帶走的消息。我一聽就激動起來,我可以證明他不是兇手,我是證人。

帶走并不等于說他是兇手,只是配合調查。

帶走的消息還是給了我沖擊。這時候我想起了汪峰和馬漢之間的糾葛,以及汪峰和馬漢的兩個操盤手的傳聞,我忽然語塞。難道真如周美所說,是汪峰在挾嫌報復?

見我無語,項懷成拿出煙來遞給我,道,那奸商到底怎么打算?

我一激靈,奸商?

阮東臺。

什么意思?他在害汪峰嗎?

項懷成支吾了一下,道,我覺得這人與一般人太不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抓汪峰的幕后人是他嗎?

項懷成不點頭也沒搖頭,吸了口煙,說,不知道我這邏輯到底對還是不對。正因為看起來抓汪峰與他無關,而且他還在背后一直幫汪峰解套。

幫也錯了?這太荒唐,怎么說汪峰也是他員工啊。

怎么說呢?總之不一樣。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要是你的話,你會像他那樣,急于和汪峰撇清關系嗎?這不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了?

你這說法不對吧?我終于忍不住反駁他說,他去撈汪峰怎么叫撇清關系呢?

汪峰賭性太大,他說,人家都是拿閑錢去做期貨,而他賭身家。輸光身家再借錢賭,虧光了最后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去。

賭命?不至于吧?

他借了阮東臺的錢,拿什么作保證?不押性命押什么?阮東臺面前,一個窮光蛋加賭徒算什么?能派什么用場?你是老板,你會用這種人?其實這之前,他就跟馬漢借過錢。

向馬漢借錢?

他要一千萬,馬漢不借他,他就拿杜聿明開刀。

那不是為你?

為我?我還不知道為誰呢!你真當他是為我墊背???

我聽懂了。我說,你這不就在說他要報復馬漢嗎?項懷成的話讓人震驚,而且借錢的細節,和周美之前的說法完全一樣。

項懷成看了我半天,緩緩說道,連你都看出來了。這樣的話,他和馬漢之間的邏輯關系不太明顯了嗎?他是什么人?世上會有這么傻的兇手嗎?

那你的意思他不是兇手嗎?

我早就勸過他,不要在阮東臺那里陷得太深。

這和阮東臺又有什么關系?

前兩天為汪峰的事,我又和阮東臺接觸了一下,盡管他說得繪聲繪色,如臨其境,但關鍵地方含糊其詞,蒙蒙別人可以,在我面前?;尵洼p薄了些……可讓我拿不準的,恰恰是他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他大張旗鼓,營造氣氛,讓所有人知道他在救汪峰,這不等于直接挑明了馬漢和汪峰的關系嗎?一邊救人,一邊把因果關系推向另一個方向,你說那真是在幫汪峰嗎?那么急于暴露汪峰和馬漢的關系,不恰恰說明他是要掩蓋或者說撇清與汪峰的另一種關系嗎?

什么關系?

汪峰拿了阮東臺的錢,還能是什么關系?

你,你這不會又要講你那賊喊捉賊的故事吧?

項懷成不再接我的話。也許他早已看慣了太多爾虞我詐的搏殺,所以職業習慣才讓他看什么事都帶有罪惡和陰謀的疑問吧??墒?,我說,我是親眼看見汪峰在演唱會上的。如果汪峰是槍手,那演唱會上我看見的又是誰呢?

假象背后的邏輯,看上去總是最合理的。

項懷成這話讓我笑了。他說話的樣子像一個哲學家,但在我看來,他也就是在說這話的時候做得太想像一個哲學家而已。我是不會認錯人的,我說,從小看到大,一個大活人還能在我眼皮底下老雞婆變了鴨不成?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在這里他和周美的結論竟然殊途同歸。他們都認為汪峰是兇手,只不過周美說得直接,而項懷成很婉轉。不同點在于,這件事項懷成把阮東臺牽了進來,而周美在否認這一點。周美的意思是,阮東臺真想除掉馬漢的話,那會在安達礦業判決之前,既然判決已下,除掉馬漢就全無必要了。

盡管槍擊案撲朔迷離,各種傳言也紛紛而起,但一段時間過去,這件事漸漸消隱在了日常生活當中,不再提起人們的興趣。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陣風,哪怕真死了人,死了和自己關系密切的人,活著的還要活下去。這是生活的硬道理。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突然接到了失蹤多時的汪峰來電。

汪峰那邊先是傳來了喧雜的聲響,里面還像摻雜了大喇叭播放音樂的聲音。

我驚奇,還有些納悶,所以沒說話。隨后汪峰可能移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對我說道,能聽見嗎?

有事?我的聲音聽上去冰冷極了,照理首先我該問問他什么時候出來的,情況好不好,但都沒有。對此我有些奇怪,莫不是項懷成提醒我當心阮東臺,而我連汪峰也敬而遠之了?

也沒什么事,他的嗓門有點高,顯然沒有感受到我的情緒,就問問你那個貸款的事。

貸款?汪峰這時候忽然在我面前變作了兩個人,電話里一個人,電話外一個。他總是在電話里說貸款這件事,而見了面,對貸款這件事他似乎又很冷淡。我說,你現在還用拿貸款去冒險嗎?我的話不冷不熱的。

冒險?這有什么冒險,這是最成功最安全的做法。他接著告訴我,阮東臺已經許諾給他部分股權。眼下,他只要把資金投進去,就可以旱澇保收,穩獲巨額收益了。這時候他們這些股東正在見證阮東臺和非洲銅礦主管部門簽約,他剛和一位非洲國家的副總統握過手。沒想到在槍擊案如此復雜的背景下,他們的行動還這么快。此刻,那些傳言在這光芒四射的事實面前,顯得多么無聊和低幼??!我忍不住受到感染,說了些祝賀的話。

你放心,貸款成了我一定謝你。他有些低聲下氣地說道,這話突然讓我不舒服起來。我簡短敷衍幾句,然后就要掛電話。

阮東臺還讓我告訴你,再過些日子,他要和你在非洲約場球。

我心里不由得一動,這話千真萬確了,絕對是阮東臺說的。你最近經常和阮東臺在一起?

經常?我們現在還在一起,他正和副總統坐在主席臺上呢。

他的話底氣十足,非但改口阮東臺已很順口,而且話里似乎還有了可以左右阮東臺的意思。在阮東臺那里,這一次無疑他真獲得了成功。汪峰顯得很興奮,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隨后他又談起了阮東臺生意的細節,我也被迫聽懂了一些他們的商業邏輯。他的做法其實就是老一套,汪峰說,資金看上去一個蘿卜一個坑,其實在做大挪移。他先把國內其他項目抵押出去,換來南大街項目投入資金,在南大街項目開工后加快取得銷售許可,然后把南大街再抵押出去,資金拿來做下一個項目……要說這樣的遞加其實風險很大,但幸運的是房地產一直在漲,他的資產也一直在漲。一好遮百丑,賺錢讓抵押的紅線離他一直很遠。隨著他名聲、資產的增長和遞延,還有誰也摸不清底細的背景,他變成了政府招商引資的首選,非但進入條件優厚,而且拿地成本低廉,一般只有同類地價的三分之一,南大街四分之一就到手了。所以他的資產質量一直是銀行的首選。在整個運營過程中,他每筆資金都會拿百分之五出來,作為投資非洲的基金,響應國家號召,積極投資非洲。所以他的運作一直游刃有余。

這樣的好事他也讓你投資入股?

怎么?汪峰語氣一下子尖銳起來,突然像和人爭吵一樣嚷道,這難道不是我拿我的付出換來的嗎?

你的付出?

你有懷疑嗎?

他在較真。于是我故意轉開話題,說,那你是要一直待在非洲嗎?

我才不呢,汪峰的語氣含糊了一下,就像漏嘴泄密卻僥幸沒被人發現,趕緊掩飾似的低聲打岔道,那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其實阮東臺那一套,真實目的并不是投產之后出口創匯,而是利用這個噱頭拉到更多的銀行貸款和風險投資,在更廣泛的金融領域套取暴利。聽到這里,項懷成的話不由得在耳畔響起,我不由得再次為汪峰揪起心來。從借款到貸款,由期貨到投資,可以說我是眼看著汪峰一步步跟著阮東臺,進入了可能專屬于阮東臺操盤的世界。那樣的世界神秘而讓人望而生畏,可汪峰卻如此自以為是,我真覺得他有點不知天高地厚,而為他捏把汗了。

我也只有這樣,他說,才能翻回老本了。他這是句賭話,意思是要在賭臺上把輸掉的錢贏回來。滿滿的傷感,讓人無法卒聽。

老本?到底他還想翻什么本?我翻來覆去想這件事。難道借的錢還沒還清?還有為什么我一提付出他就緊張,是怕我問他到底是什么付出嗎?莫非他真有什么隱衷,讓項懷成一語成讖。假如他真拿自己的性命在賭博,那會不會也跟我和阮東臺的球約那樣,他和阮東臺之間也有著一個賭約?而正是這個賭約在要求他以充當殺手為賭注……夢中醒來,頭昏腦漲,窗外黑黑沉沉。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對自己說,就是個夢,汪峰不可能是殺手。演唱會上,我和胡建國都是目擊者。

十一

“五一”過后,紀委網站公布了馬漢那個親戚腐敗問題被審查的消息。之前法院的判決顯示:阮東臺以多付五個億的價格取得安達礦業合作權。馬漢敗訴。馬漢那個親戚的倒臺,保護了行將流失的國有資產,也成了馬漢事業興衰的分水嶺。在人們眼里,所有的事情忽然就朝著馬漢墻倒眾人推,阮東臺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方向發展了。那些關于槍案的說法,已被所有人忽略,人們集體失憶。

確定了安達礦業權屬,非洲原料開始源源不斷地運來,可以加工成產品上市了。阮東臺公司有了新的利潤增長點,報表更加好看,生意更大了。

周末快下班的時候,小財主來電話,他說阮東臺從非洲回來了,他要給阮東臺接風,約我一起去??傻郊s定時間,阮東臺沒有來。從那以后,阮東臺就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再參加當地小老板私下的宴請了。他的一切活動都曝光在了媒體的閃光燈下。他似乎很享受這一切,先前那個低調高效,多少有著點神秘詭異的阮東臺不見了。

阮東臺在南大街一期的水晶大廈里安置了自己的公司,現在他的活動都會安排在這里。他把省城新僑飯店的大廚請來,有兩次安排的規格,足以與省城王朝頂樓餐廳的豪闊媲美,讓人嘆為觀止。

水晶大廈成了阮東臺新的大本營。借著南大街開街,這次回來他又要大手筆捐贈,從而換取阮東臺大街的命名。但在命名儀式上,出人意料地夾雜了另一個內容。女總裁講話前,突然宣布了公司關于汪峰擔任非洲公司總經理的決定。一片掌聲里,唯獨不見汪峰的身影,但事情在這里并不突兀,安達礦業每天機器聲隆隆,不難想象汪峰正在非洲第一線忙碌。

作為聚會的主人,阮東臺不再缺席,但依舊很少講話?,F在他處處流露著比原先更加充沛的底氣。和當地領導等他本該奉承的人招呼時,語句極其簡短,幾乎沒有完整句子。盡管語氣依然客氣,骨子里隱隱地已是傲慢意味。手中有糧,心里不慌。這些變化,似乎都證明著非洲傳言中的五百億的項目進展順利,按汪峰之前的說法,可能雪球已經開始滾動了。

就在我思忖的那會兒,小財主走了過來,對我說他移民成功了。他說他的移民策劃多虧了阮東臺。他的移民策劃的核心是他的女兒,阮東臺在大洋洲彼岸不但為她落實了最好的學業,也完成了關于他女兒整個人生的規劃。

我不肯接受,小財主說,我還有點不相信,合作的時候他那么精,精到每分錢都算得那么清,現在怎么會這么大方呢?

我確實有點詫異。不久之前,小財主還因為阮東臺失約而對他頗有怨言,此刻卻轉過口風,對阮東臺贊賞有加。

他只說了一句話,那是生意,生意上我們每分錢都得算清楚,那是對合作伙伴的尊重。

那現在呢?我追問道。

現在是交情,他說幫我女兒是交情。小財主感慨起來,說,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厚道人。他嘴上不說,平時也看不出,但關鍵時刻,他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小財主的話本來暖融融的,但酒杯羹盞之間,我忽就看見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汪馨在死亡的縫隙里穿梭。她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找汪峰,但汪峰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我想汪峰的現在和過去已有不同,汪馨的狀況也終將得到改觀。就這樣在我心猿意馬的當口,阮東臺的弟弟阮東森找到了我。

這是他第二次找我。第一次是邀請我參加南大街的奠基儀式,但那次是電話,而這次親自上門了。

阮東森長得和阮東臺很像,見面難分伯仲。所以打開門之后,我愣住了。好在阮東森很快就講清了原委,消除了我的顧慮。

阮東森開門見山,他拿出一張卡,告訴我卡用了我的名字,上面存了兩百萬……不等我開口,他做了個不讓我說話的手勢,接著說道,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汪峰的。其實也不是給汪峰,就是,這么說吧,這是給他在非洲工作的專項補貼,算公司的福利吧。

福利?

他在非洲工作很努力,無法照顧到家里,他夫人的狀況,公司清楚,而且一直很關心,一直也想著幫一把手??赡阒劳舴宓钠?,無功不受祿,如果直接給他,他肯定不會拿,所以我們想轉個彎兒……

你覺得我給,他就會拿了嗎?

你不用給他,上個月我們把他夫人接到療養院去了,你可以慢慢往療養院賬上付錢。

那你們為什么不直接去付呢?

這件事早晚要見底的,你有退路,細水長流,可以說是大家贊助的。我們付的話,他面上會不好看。解決了他這個后顧之憂,他不就可以安心在國外工作了嗎?

送走阮東森,雖說他的話不無道理,但看著這張卡,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周美回來后,一聽這事,眉頭馬上皺了起來。又是汪峰,她想了一會兒,說,這事不會有什么貓膩吧?

貓膩?馬漢那個親戚出事后,我覺得周美做事謹慎多了,她更多時候像是在思考,但話語里依舊是干練潑辣的氣息。

我最近請了律師,正在申請辦理案件申訴。

申訴?

馬漢那個親戚倒臺歸倒臺,我們和安達礦業的合同在先,不能說廢就廢。事歸事,人歸人,不能因人廢事。

這跟汪峰福利有什么關系?

給汪峰福利就該給汪峰,這種時候偏把錢拿給你干什么?

這個話角度不同了。我說,你的意思是說這錢給汪峰是假,收買你是真?

談不上收買,我也不是誰想收買就能收買的,我只是按良心辦事。不管什么事,白道黑道,是個“理”字。安達礦業這么處理不合理,我得管。

這就是周美。她是個悖論。你聽她說的話,一個女人很難說出這種話來。其次她是商人,商人的道理是賺錢,但她認理??蛇@是什么理?我說不清。她又不是老板,扳倒案件,扳倒阮東臺,她能得到什么好處?而且照眼下處境,得罪阮東臺,怎么也算不上是賺錢的理。

現在是案件的關鍵時候,什么事都會發生,尤其涉及汪峰。她沒有說阮東臺,我發現她很少說阮東臺,她總是在說汪峰。這是她和項懷成的區別。要不是他,馬漢和阮東臺還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呢。所以你離他越遠越好。

你這話跟項懷成說的一模一樣了。

一樣的事情多了,小惠不也到阮東臺那里去了?

小惠?這怎么可能?你不會告訴我項懷成也到阮東臺那里去做保安部部長了吧?

一切皆有可能。雖說他人沒過去,但靠著阮東臺關系,提拔到省廳了?,F在阮東臺有什么事他都會參與,這和阮東臺的保安部部長有什么兩樣?

周美的話猶如五雷轟頂,項懷成一直是對阮東臺質疑最徹底的人,他一再警示汪峰的選擇,但現在自己怎么也走上了這條路呢?

此一時彼一時,戰勝了馬漢,贏得了非洲項目,所有人都看見了阮東臺手上的真金白銀,背后貨真價實的可靠關系。這樣的大腿,誰不搶著去抱呢?

周美的說法,基本熔斷了我的思路,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但我總覺得項懷成的事不像是周美說的那么簡單。

第二天,我去水晶大廈。在門口說明來意,保安把我帶到二樓。在一個看似沒有裝修過的房間里,我見到了阮東森。他戴著手套,正在翻動著一些水暖零件,見到我咦了一聲,停下手來。我拿出那張卡來,但他看上去像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連看也沒看一眼那張卡,給人一種木已成舟的感覺,讓昨天的事顯得既得體又自然。然而我沒怎么再糾結,把那張卡放在了他面前。

阮東森抬著頭,還沒說話,這時候就有人進來了,進來得很突然,好像有什么急事,手上一沓文件,身后一陣風。我手指一滑,將卡塞到一本臟乎乎的像說明書一樣的手冊底下,轉身走了出去。直到他在身后追了一句我再約你,我才知道我弄錯了人,剛才在我面前的不是阮東森,而正是阮東臺。

歪打正著,讓我心滿意足。

在之后一段時間里,直到汪峰回到相城,阮東臺都沒聯系過我,更沒再提過卡的事。其實后來我又看見過阮東森一兩次,但我不能確定那到底是阮東臺還是阮東森。不仔細看,他們的笑容完全一致。于是這件事石沉大海,就像根本沒發生過。

十二

時間到了盛夏。那天周美回來說又在馬路上看見汪馨打電話了。雖已好久沒和汪峰聯系,但汪馨的事懈怠不得。我給他打電話,但一來二去,發現他用了十幾年的電話停機了。

晚上十一點多,我洗完澡上床,手機響了起來,是汪峰。

我都睡了。聽到那個久違的聲音,我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和他打招呼了。

汪峰又喝多了,連舌頭都大了一圈。他口齒不清地重復著,說,想跟你聊聊。

我不知該如何回復他。

兄弟,我他媽是不是讓人騙了?他情緒飽滿,聲調里卻是凄惶多于憤懣。

這讓我感到突然,覺得他情緒不對。你在哪里?我問道。

其實要怪也就怪我自己,他的聲音再次頹喪起來,我太想在人面前折騰點名堂出來了,可我……折騰了些個啥?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聽見他在哽咽。我生怕他酒后失控,心里急,嘴上還只能敷衍他。你不是挺好的嗎?在國外沒有了后顧之憂。說到這里我停頓了一下,想起那張兩百萬元的卡來,都沒和他商量一下就退了,會不會違背了他的意志?貸款的事,我說,我也和胡建國說過了……

就這樣想來堵住我的嘴了,呵呵……呵……我可不是小財主,也別想那么容易打發我。

他的話忽然就有了針對性,一時我沒能明白過來,但已經能聽出戰火硝煙的意味了。

你早就看出他是在招搖撞騙了吧?他突然就轉了話題,腔調里滿是狡黠的語氣,剛才的頹喪一掃無余。

誰?誰招搖撞騙?

你沒有幫他在胡建國那里借錢吧?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問話,說道,聽說他借了不少錢。

他在說阮東臺。我聽出來了。

還是你聰明。他自說自話,突然一個急剎車,電話掛斷了。

我睡不著了。他的話尖刻,滿是讓人不安的氣息。我回撥他的電話,想問問他到底在哪兒,然后等他情緒平穩下來,討論一下汪馨的事。但電話一直忙音。深更半夜,他還在給誰打電話呢?于是我想著過會兒再給他打,不想迷糊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就這樣,陰差陽錯,這個電話竟然成了訣別。

那天夜里,汪峰死了。具體來說被槍殺了。

汪峰近些年很不穩定,我想過他的許多下場,但從沒想到過他會被槍殺,而且槍殺還會與我掛上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被推上汽車,帶到了刑警隊。警察的手腳很重,戴上手銬,在給我套頭套時,我看見周美正被推出門去。直到天亮,我還被控制著,自然也沒法說話,頭腦始終清醒,但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事實上直到我出來,我也不知道汪峰已死。他們在二十四小時里只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家的車庫鑰匙在哪里。這件事就更加云里霧里了。難道不是嗎?誰會想到一把車庫鑰匙會引起一場腥風血雨呢?

事情最后在關于汪峰的確切消息里明朗了起來。汪峰被槍殺后,尸體移到了我家車庫里。被殺當晚,汪峰給兩個人打過電話,一個我,還有一個是馬漢。我沒有作案的時間,但馬漢不一樣。照理馬漢在外地,時間上也有沖突,但他恰恰是在兩個小時車程之內的鄰市。最為重要的是,汪峰當晚的電話錄了音,意思是他可以幫馬漢翻案,扳回輸給阮東臺的官司,但馬漢必須給他一千萬酬金。馬漢答應了和他見面,之后尸體被發現了……尸體為什么會放到我家車庫?我們的車平時停在小區地面停車場,地下車庫一直鎖著的。那天是一個流浪漢喝醉了酒,到地下車庫睡覺,發現車庫門是開著的……這樣馬漢電話錄音、車庫和周美,聯系到了一起。據說馬漢表明自己是在外地和汪峰通電話的,他答應見面,但約定的時間并不在當晚。馬漢沒有聽見錄音,而錄音里確實也沒說到見面的時間。如果說電話錄音是很鐵的證據的話,那么確實,見面時間這一點在證據鏈層面上成了個瑕疵。

但不管怎么說,馬漢和周美的問題擺在那里了,他們必須暫停其他事情,全力配合調查。

汪峰的案件影響很大。由于他身份特殊,相城警界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尤其年紀輕一點兒的,大多是他帶出來的徒子徒孫,一個個摩拳擦掌,要為汪峰討說法。當時最有分量的一句話是,我們絕不能讓殺害警察的兇手逍遙法外。在這里兇手是個復數,聽上去并不是一個人。雖說我很快被證明清白,但周美一直沒消息,周美讓我無法安心。為此我想到了項懷成??恐顤|臺的關系,高升到省廳的項懷成,現在回到相城,是省廳督辦汪峰案件的負責人。他各方面熟門熟路,上下齊心,不分日夜地工作,聽說案件很快就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我給項懷成打了電話,但一連打了三次沒人接。于是我想到小惠。小惠電話通了也沒接。奇怪的是,當我再撥小惠電話時,卻被告知我撥的號碼不存在。顯然我的電話被拒接了。想想也是,項懷成在辦案,我是誰?他能對我說什么?

項懷成夫婦態度的轉變,給了我一種周美前景不妙的暗示。焦急之下,我想到了阮東臺。我感到震驚,沒想到在我最無助、最軟弱的時候,阮東臺才是我心底里的救命稻草。我不能倒下去,為了周美我也不能。我決定去找阮東臺。

阮東臺聽清來意后,馬上就拿起電話。他當著我的面給項懷成打電話,其實他沒說幾句話,反而是項懷成在電話里說了許多。掛了電話,他對我說,周美沒事了,明天來不及,你后天去找他辦手續吧。

事情辦好了。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但我欲罷不能。在他打電話的時候。我看見辦公桌上雜亂的文件當中,有一份標有“內部案件通報”。從某種角度上說,相城的兩次槍擊案其實都是圍繞著他發生的。我本以為他肯定會就此對我說些什么,但是看上去,他出奇的超脫,即便談到周美,也好像完全與槍案無關。他更像個局外者,談的也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一次,阮東臺談興甚濃,他說話時樣子平靜,卻更像在努力克制自己,這使他在說話時身體似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在微微扇動。時至今日,我依舊覺得事實上那天他已經說盡了這輩子想對我說的話。他對我主動談到申屠青青。申屠是他老家—— 一個山里村莊的復姓。事實上他,包括他的祖上也不是這個姓。申屠青青是少數民族,嫁給他后他便給她改了家鄉的這個姓氏做藝名。他說改了名字之后,只要申屠青青出去演出,他就會有一種小時候放飛風箏的感覺。我有些驚奇,我說,你把申屠青青當作是你放在外面的風箏嗎?他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他說,青青的歌聲就是我的理想在放飛。理想你知道嗎?他說,就像我從小就盼望著能和你打上一場球一樣。

其實一個人偶爾的念頭會成為一輩子的心愿,而這個心愿可能就一輩子無法實現。但越是不能實現,就越會想著去實現。就像我出差,我從來不會到景點去玩。我會對自己說,先做事,等做好事情,以后專門來玩,全心全意地玩……但事實上做完這件事還有下一件事等著你去做,玩就永遠成了個自己騙自己的念頭。但慢慢地,念頭在你心里長大,變成一種信念,成了助推劑,推動你永不停歇地去做下件事,再下件事……反而成了支持自己努力做事,不斷成功的動力。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命,他說。這話說完,談話戛然而止。他臉色復歸平靜,神態自然而神秘,看不出半點波瀾。

那一晚,我心思如麻,無法入睡。命,這是汪峰說汪馨的話。阮東臺和汪峰說一樣的話。但命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概括的。他越是沒提那兩個槍擊案,我心里就越不踏實,就像道路的兩側隨時會有埋伏殺出,得時時處處提防。

第二天,按阮東臺的安排,我去找項懷成。我沒想到馬漢槍擊案件的辦公室就在水晶大廈。也就是說,我去找阮東臺的時候,其實項懷成就在大廈里。交代完周美的事情,項懷成說起了槍擊汪峰的槍來。

殺害汪峰的槍和槍擊馬漢的槍是同一把槍。

同一把槍?這太意外了!

而且這把槍是汪峰的。

汪峰有槍?

項懷成點點頭。在一次抓捕黑幫行動時,汪峰私下藏了這把槍。當時因為找不到這把槍,汪峰和參加行動的人都受到了處分。直到現在這把槍和汪峰尸體一道出現,才真相大白。只是汪峰肯定沒想到,他親手藏下的這把槍,要了他自己的命。

可他的槍又怎么會落入他人之手?

他沉迷期貨。馬漢派操盤手趁機拿到他的槍,然后用這把槍殺了他。

馬漢?他是兇手?他不是受害者嗎?

他不但是殺害汪峰的兇手,還是他自己殺他自己的兇手。

什么?自己殺自己?我大驚道,你是說兩次槍擊案都是馬漢操縱的?上次你說的賊喊捉賊,是說他自己殺自己?

他收買汪峰對他開槍,然后嫁禍阮東臺,做成阮東臺雇兇殺人,指使汪峰報復馬漢的樣子。

???

馬漢的槍擊案表面上一果多因。首先看上去是因為馬漢私下勾結了阮東臺的合作伙伴,讓阮東臺期貨虧損九千萬;其次是有了馬漢那個親戚的保護傘,阮東臺無法贏得安達礦業官司;第三,汪峰是期貨虧損的直接受害者,本來和馬漢就有糾葛。綜上不難得出阮東臺是殺人后臺的結論,有了雇兇殺人的說法。

這是他的邏輯。我點點頭。說到這里,我似乎才懂了他賊喊捉賊的意思。

不,這是他要在眾人心里植下的邏輯。他要別人都這么想。

要別人這么想?這是什么邏輯?

他的邏輯。他的邏輯就是在你的邏輯里反你的邏輯。

我一時無語。

馬漢槍案里有著太鮮明的因果關系。但邏輯關系太嚴密了,反而有了刻意的痕跡,給真實留下破綻,最后就站不住腳了。我們都認為是雇兇殺人,其實是馬漢左右手互搏,使了一招苦肉計。他只要讓汪峰對著他空開兩槍,所有人便都落進了他的邏輯陷阱,于是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可是,我想到了周美說過的話。即便馬漢要陷害阮東臺,那也該在安達礦業判決以前,我說,判決書下來后阮東臺再干掉馬漢還有什么意義,誰會信呢?

他就要讓你們不相信,在他的邏輯里,難以置信的事才是現實。

那目的是什么呢?

翻案。周美不一直在找律師申訴安達礦業的案子嗎?

我點點頭,這個周美說過。

馬漢不服輸,一心想著把輸掉的官司翻過來。只有嫁禍阮東臺得手,才有機會把案子扳回來。

可我,我明明在演唱會上看見了汪峰……

替身,那是替身。項懷成打斷我道,馬漢雇了個和汪峰長相極像的人布置在了演唱會上,而真正的汪峰在酒店門口向馬漢開槍……

???!

你仔細想想,除了背影有點像,你那天看清了汪峰的臉,和他說過話嗎?

我噎住了。這太有想象力了,這話還真不好說??晌液屯舴逄炝恕?/p>

熟?項懷成一笑,汪峰是神槍手,當時那么近的距離,又是連發,要真想打,還能打不中?

可,我說道,要這樣的話為什么還要轉個彎,雇個替身去看演唱會,而不直接讓替身開槍殺人呢?

這就是破綻了。他也怕死,人都怕死。其他人靠不住。不花代價穩住汪峰,萬一失手,性命交關啊。

理由很充分,汪峰是當年省里比武的神槍手,彈無虛發,只有他能把控現場,而且不會涉及其他知情者。替身只是在演唱會露露身子,半明半暗之間,計劃萬無一失。那么既然馬漢穩住了汪峰,現在又為什么要殺了他呢?我問道。

殺人滅口。在給你打電話那天,汪峰開始訛詐馬漢。馬漢要不滿足他,他就泄露殺人秘密。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馬漢深知,汪峰是不穩定的。一個知道這么多秘密的人,一千萬是無法封住嘴的。

項懷成的說法滴水不漏,我卻一陣悚然。這之前他也是這樣的口氣,只是敘述的主角不是馬漢,而是阮東臺。我看著他,他的說法現在已完全掉了個個兒……想起先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質疑阮東臺,為汪峰的處境時時擔憂的情景,我真忍不住想追問他一句,你之前不是說過阮東臺靠不住的嗎?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出口。

我們的話題最后落到汪峰身上。他還是這樣好,項懷成很平靜地說,這樣他踏實,我們也踏實了。他這話我有同感。仿佛汪峰一直在空中飄蕩,讓人時時要擔心不知哪陣風吹來,他就會沒了影蹤。臨走前,項懷成說明天安排了汪峰的骨灰安葬儀式。我一下子就拒絕去了。這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一直到事后我才發現,當時我更希望汪峰沒了影蹤。要能憑空在藍天里消失,肯定好過血淋淋的現實??床坏剿w黃騰達,愿有藍天詩意陪他遨游天堂,也算是沒辜負我當初簽名推薦他的好意和初衷吧??稍俸髞硐胂胍膊槐M然,我拒絕項懷成,恐怕還有一種對項懷成的言行不能完全認同的潛在情緒吧。他那些話難以置信又無法不信,更讓人覺得步入了一個堂皇的局??扇绻@是個局,那又該有一個怎樣神勇無比的操盤手呢?

第二天上午,天還沒亮,項懷成電話又來了。我有些煩,我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想去……

你還是盡量去。我去不成了。他說,我馬上要去非洲,小惠出事了。

十三

阮東臺在相城的事業如日中天。他出手大方,動輒數億數十億,更可貴的是他肯啃骨頭。相城是座綜合設施嚴重落后于城市發展的老城市,資金短缺,規劃落后,但阮東臺正好補了這個缺??泄穷^是虧本買賣,為了放水養魚,保護阮東臺投資積極性,政府打包了一些有利可圖的地塊補貼給他。這樣阮東臺在相城的事業一枝獨秀,獨立潮頭??陀^上看,他為相城建設不斷做出新貢獻,但同時在土地價格、人脈關系和資金方面也得到了巨大的運作空間。有消息說阮東臺拿到相城來的資金不足十億,但通過項目運作,從相城拿走的資金(包括貸款)已超過一百億。有人議論,他投資是假,套取資金是真。但一好遮百丑,不管怎么說,阮東臺對相城的貢獻一目了然,從某種角度上甚至可以說,他正改變著相城。

周美回來后,阮東臺又來過一次電話,他說他在相城項目太多,急需一位財務總監來調度資金。意思很明確,要把周美挖過去。這一點上次在他那兒他就說過了。我有些猶豫,但還是跟周美說了。我以為以周美的性格來說會拒絕這件事,但周美稍稍沉吟后,笑笑說,讓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好嗎?但一段時間下來,我發現周美并沒有安心休息。她行蹤詭秘,讓人隱隱有些擔心。假如她還在暗中幫馬漢運作安達礦業申訴的事,那對阮東臺來說未免有些不厚道。人家千方百計幫她解脫出來,她卻在暗中做著不利于人家的勾當。所以只要她出門在外,我對阮東臺就難免有所自責?,F在她要答應了阮東臺,我不也就得到解脫了嗎?

當天晚上的電視新聞,播報了一條拆除某地違章建筑的消息。這幾年,關于這片建筑的消息斷斷續續,這次的結論是有人陽奉陰違,抵制中央批示。與這次徹底拆除的新聞一起播出的還有對一批上層人士的處分決定。

新聞播過,周美并沒有說什么,她出去打電話。這段時間她打電話總是避著我。事實上也不是這段時間,在工作上,她的電話一直是保密的。

打完電話回來,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潮紅。終于倒臺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你是說電視里的那個大老虎嗎?

那是他的總后臺。

誰的總后臺?我追了一句。她話里有話。

周美沒回答我,等到躺下后都熄燈了。周美黑暗里說道,你了解阮東臺,你說他到底跟相城有什么仇?

我渾身一震,欠起身子道,這是什么話?

他在把相城人一網打盡,全部裝上他的戰車,然后瘋狂地奔向懸崖……她越說越激動,我趕緊起來給她泡了杯茶??蓜偘巡瓒说剿媲?,忽覺周美臉色大變。她一改這陣虛妄和玩世不恭的腔調,眼里又流露出幾分審視和警惕的神情,讓我一時很難適應。

她拿過茶杯。你到底什么打算?她說,要嫌我礙事,我這就離開你。

我一激靈,什么意思?你覺著我跟他合伙逼你上梁山?

阮東臺現在紅得發紫,事業如日中天,搭上他的車,紅運當頭照……

你說誰呢?!我打斷了她。

你沒看見項懷成?對了,你知道小惠到他那兒去了是什么下場嗎?

怎么小惠……

汪峰尸骨未寒,阮東臺就把他在非洲的職位給了小惠。但老天有眼,小惠在非洲被綁架了。

???怪不得項懷成急著去非洲了!

出水方見兩腿泥呢。周美語氣和緩當中克制著波動的情緒??此龈邩?,看他樓坍塌?,F在下結論,一切還為時尚早。大家悠著點,走著看看再說。他那套路,管不管得上用,能管多久,真還是未知數呢。

我心里一緊,不想問,但話已出口,你看出什么來了?

還用看?端倪在他一踏進相城就出來了?,F在的情況是,不是他說馬漢殺了汪峰就馬漢殺了汪峰的,后臺倒了,他自己還能挺多久?在馬漢那里做了這些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這世界從來就不是石板一塊,滴水不漏。有道是今天不漏明天漏。想當年馬漢,上邊一聲令下,判決過的法律文書都可以變更,一手遮天。安達礦權案一波三折,本來香港人簽了,后來被馬漢搶了過來,接著阮東臺橫插一枝花,才有了馬漢現在的下場。但就是這樣,最終的結局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你的意思是……

他把馬漢殺汪峰的因果關系描繪得太清晰了。所有的證據都好像是為馬漢殺汪峰預備的??梢f殺人滅口,阮東臺的秘密,汪峰知道得還少嗎?那些事要抖落開來哪件不打在他七寸上?周美的話讓我想起汪峰貸款前后對阮東臺態度的變化,以及去非洲后,他說貸款入股時流露出來的那種似能足以左右阮東臺的話,莫非阮東臺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汪峰手里?

他說汪峰是訛詐馬漢被殺,那要是汪峰訛詐的是阮東臺呢?

那證據呢?有電話錄音?

錄音?周美一笑道,要錄音是做的手腳,恐怕也死無對證了吧?

周美的話讓我大吃一驚。要按照項懷成此前馬漢殺人滅口的邏輯,周美的話豈不正好是在說汪峰訛詐阮東臺,反被阮東臺所殺了嗎?邏輯里反邏輯。但這又怎么可能?汪峰已拿到了阮東臺承諾的股權,大可以旱澇保收睡大覺,怎又可能無端生事,去訛詐阮東臺呢?

為了徹底打敗馬漢,他甚至不惜把我串在了槍擊案上。

你是說阮東臺故意陷害你,把你牽進案件的?

先是收買,后是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他一直在給我壓力,也是給你壓力。最后左右手互搏,讓我們把他當成恩人來感激。把我拉過去,無非是不讓我再給馬漢做事,不能再為安達礦業翻案。

周美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來相城本來就沒本錢,目的就是套取資金,空手套白狼。做這種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自己也不是不清楚這一點。為此他早已為自己留好了退路,他的后臺出事后,最近小財主,還有阮東森接連被調查了。我剛才才知道他已請律師做文書,準備把非洲的五百億礦產捐給國家。

還有這事?

他這是在留后手。他做局,又隨時準備出局。他就是那種隨時準備溜走的投機盤操盤手?,F在把更多人捆住手腳,拴上他的戰車,等真出了事,一切責任推給別人,給他做替死鬼,他自己得以順利脫身。

周美一席話石破天驚。我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醒過來,又像是一場夢醒來之后又墜入了另一場夢中。周美的犀利更透露著一種徹骨的殺氣,讓我覺得之前她對汪峰所有的反感,其實都是針對著阮東臺。而之前她之所以在對阮東臺的態度上支支吾吾,那是在顧慮阮東臺的后臺。女人猶豫的時候是微笑的,一旦出手,便風卷殘云,沒有了絲毫柔情媚骨。

周美又開始忙起來了。她對阮東臺的判斷好像對我影響不大,我反而覺得阮東臺其實就是個搗蛋鬼,專門會在我沒準備的時候突然撓一下我的癢癢,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掉。說起來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多少交情,就是聯系也很少,這才是我們之間關系的客觀寫照。所以即便他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規勸他的義務,更沒有干涉他的權力。

日子就那么過去了。再后來,關于阮東臺的消息漸漸少了,但我依舊會在雨霧天里想起他來。每當這時,我耳邊就會響起申屠青青的歌聲。申屠青青的歌聲只要響起,就會繞梁三日,不絕于耳。我微微有些驚詫,自己心里怎會如此牽掛沒有了消息的阮東臺呢?等再次有了阮東臺的消息,已是元旦,申屠青青第二次來相城領銜元旦音樂會。

這件讓人敏感的事,忽就有了種黑暗里被人揭開了傷疤的痛來。痛不徹骨,更像夢,難以信以為真。這才知道,我不再聯系阮東臺,其實是在回避他。那幾天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被盯防的小偷,無論走到何處都憂心忡忡。周美又拿票回來了??粗凉M心歡喜的樣子,我真想就地挖個地洞鉆進去。我找了個理由出差,直到演出結束之后才回到了相城。

演出結束后第二天,我正在煙糖公司開會商量收儲土地的事,突然接到了申屠青青的電話,她說要到家里來拜訪我。接到申屠青青的電話,我不是驚奇,而是不相信。她電話里的聲音和舞臺上完全不同,怎么說也難以相信是同一個人。

看見申屠青青,我最想了解的當然是阮東臺的下落。但在申屠青青面前,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話。坐下后,她并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事實上我們都在沉默中等待著,我甚至都忘記了該給客人泡杯茶。這樣過了一會兒,申屠青青的電話響起來,我嚇了一跳。她的電話彩鈴和阮東臺的一模一樣。這樣一來我簡直懷疑坐在我對面的就是阮東臺。

我要走了,申屠青青對我說,董事長讓我來,還給你帶來了一個拍子。

拍子?

羽毛球拍子。

我接過她遞來的拍子,看見球把上面刻著“CN”和一串數字編碼。我認出來,這是國家羽毛球隊的專用拍子,限量版的。

董事長說了,等他回來,還要好好和你切磋切磋球藝呢。

回來?我說,那他現在在哪兒?

申屠青青看了我一眼,說,你完全不用為他擔心,他的財產都是國家的。

我突然想起周美的話來,接道,那五百億礦產呢?

董事長說過,要是需要,不光是財產,他的一切都可以歸屬國家。

一切?直到送走申屠青青,我還在回味著她的話。轉身看見她坐過的椅子,猛地想起來,那正是槍案前汪峰坐過的。汪峰坐在那里,最后一次跟我談的是汪馨和貸款的事。

十四

第二年春天來臨,在將近半年的時間里,幾乎完全沒有了阮東臺的消息。有時候也會在報紙和新聞里看到一些關于他和他的項目的消息,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當初大師賽他提出的那場遙遙無期的球約,眼前奇異地展現出一幅縹緲的水墨畫來。我不能說清楚那幅畫的全貌,但那幅畫里,他就是那個鮮明卻又墨黑一團的漁翁。愿者上鉤。我仿佛看得見他的笑容此刻正水泡一樣,在那團他穩坐著的釣魚船的濃墨里一串串地浮現而出。

元宵節后那幾天,審計局來了幾個人,說要了解這些年國企改制的情況。其實這些情況我們都有現成材料,最初改制的價值評估肯定會低的,但是貨賣當時,在當年條件下,怎么說也算不得國有資產流失。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來的這幾個人一待就一個禮拜,大有刨根問底、重起爐灶的架勢。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被通知到審計局約談。我一進門,就知道此次談話非同尋常。

這樣的談話看上去特別平靜和無關緊要,但嘮家常底下卻是貓捉老鼠的游戲。談話都事先經過精密設計,看似貌不經心,本來還在說這些年國有資產改制對相城發展的貢獻,以及貨賣當時的道理,但話鋒陡然轉到小財主的項目上。他們語氣依舊平和,手里卻已拿出一組數據,當時小財主出了多少錢,阮東臺出了多少錢,一目了然。非但說明這個項目阮東臺收益巨大,而且從銀行抵押貸款達到了近十億。我有些吃驚,這就是說,除了收益,阮東臺還利用項目套取了大筆資金。這一點似乎印證了周美之前的說法。

話說到這里,我忽然有了頭緒,難道他們是沖著阮東臺來的?難道阮東臺出了什么問題?那些相城套取的錢又去哪了?這些問題顯然我是得不到答案的。從會議室出來,我忽然看見了阮東臺從對面走來,我正要伸手打招呼,但他已和他身后的兩個人匆匆而過。我后面的人也輕推了我一下,算作是一種提醒。我馬上確定,我看見的人是阮東森。因為在他的眼睛里缺少一種定力,而那樣的定力,無論何時何地,我覺得阮東臺是不會缺乏的。

一轉眼,又是清明。去年沒來得及送汪峰,今年想著去看看他。

墓區的人并不多。我們這里習慣清明前掃墓,到了正日反而人不太多。進了墓區不多遠,便看見墓道左側有一個熟悉的側影。盡管多年不見,但我立刻反應過來,這人是蔣長安。

蔣長安的模樣已經大變,他不再有當年那般靈氣有加的書生意氣,戴著老花鏡,從鏡框外看人,略略佝僂著腰,缺了幾顆牙,連嘴唇都癟了進去。

我站在他身后,看見他面對的墓碑上寫著劉英的名字。劉英是阮東臺母親,墓碑上阮東臺的紅漆描字已經龜裂,看得出阮東臺很久沒來過了。我在蔣長安面前站住腳,他半張著嘴,打量我半天,竟沒認出我來。我只好自我介紹,說我是阮東臺的朋友。

沒想到蔣長安第一句話就是,他沒欠你錢吧?

我大覺詫異?;卮鹆怂奶釂柡笪野l覺他的表情更加局促了。他站起身來,頭發顯得有些稀疏。他的眼睛看著墓碑,嘆口氣道,這個人,直到他媽死他也沒能原諒她。一聲嘆息,似乎也倒出了他的怨氣。接著,他好像把我當成了能解決問題的大人物,東一嘴西一嘴,斷斷續續地陳述開來。多多少少,他的陳述解開了長時間里我對阮東臺的許多疑惑來。

當年他媽把他托付給我??伤谔缘降谝煌敖鹬缶屯耆珕胃闪?。后來他要投資移民成功的話,也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事了。

我沒有說話,聽他繼續說。

他并購重組,賺到大錢后,名義上說要走去資產化道路,其實是利用對外擴張轉移資產。被銀行和相關部門阻止后,資本輸出受限,只能再次回頭,轉向國內。而這一轉,一系列的國外投資均因違約而失敗,其中西班牙項目損失最為慘重。為彌補虧損,只得在三線城市繼續投資,脫虛向實,最后轉向商業地產。

為什么到相城呢?

一些地方已被他炒作過了,再說銀根也相對較緊,而相城這樣的三線城市急需發展,需要引進他這樣的品牌和項目。在項城,開始我促成他和馬漢合作,但不知為什么他知道了我借給馬漢的錢馬漢沒及時還,剛愎自用,認定馬漢不可靠,臨時撤資。馬漢一怒之下跟我學期貨,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學這個是為了抄阮東臺后路,就毫無保留地把底托給了他。

你是把所有資源都交給他了嗎?

是的,后來馬漢很快就接觸到了阮東臺的陣營,在大豆的秋季交割日,一鼓作氣,聯合了人做多,專打空頭阮東臺,沒承想反倒被阮東臺打了個伏擊,在正式交割前被逼倉,栽了大跟頭,不得不在交易所門口擺攤賣大豆回收現款,出盡洋相。

不是說阮東臺虧了幾千萬嗎?

那又是另一出戲。只有戲碼層層交疊了,才會有恩怨。

那傳說他收買汪峰……我試著提了個敏感問題,卻沒有具體說清楚誰收買了汪峰。在這里,汪峰成了條游走在兩個人當中的兩頭蛇,咬受害者,也會咬收買他的人。

蔣長安嘆了口氣,回答我道,我早就告訴過他,他不是做期貨的料。而且錯上加錯,他去投靠了阮東臺。蔣長安說著,話題又轉了回來。

阮東臺?

汪峰一直以操盤手自居,可他的腦子和手段,要能抵上阮東臺十分之一的話,那他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了。

蔣長安把話說完,站起來離開了墓穴。最后背對著我揮了揮手,算作是和我打了招呼。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左腳用力,右腳一瘸一拐的。不知道是年紀大了的緣故,還是右腳受了傷??粗竽X勺周邊不多的幾綹白發,我抬起手,要招呼他停下步來,和我一起去看看母校,在邊上的小飯店撮一頓,敘敘舊??墒鞘痔г谀抢?,嗓子眼兒里灌滿了鉛,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你喊,他也不會聽你的。他就是來看看阮東臺他媽。

我轉過身來,是項懷成站在我身后。我的心往上吊了幾寸,你……還好吧?

不好。項懷成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小惠在非洲被撕票了,我回來是給她安葬的。見我想發問,項懷成出手制止道,不說她了,人各有命,我們還是去看看汪峰吧。

又是命,我暗自嘆息。說話之間,已到了停車場。打開車門,里面有汪峰生前最愛的煙酒,還有一些香紙蠟燭,除此之外竟還有一棟金碧輝煌的紙房子,上面寫著“學區房”三個鮮紅的字。

在汪峰墓前我們一樣樣地給汪峰燒化,點燃學區房項懷成嘆了口氣道,兄弟啊,汪馨已住上學區房,你可以安心了,???!

汪馨住上學區房的事我知道。汪峰留下的錢做了首付,按揭現在每月由阮東臺公司付?,F在汪馨抱著布娃娃,每天到學校曬太陽。

我真弄不懂,我說,他好端端的去做什么生意?

學區房。折騰來折騰去,他就想讓汪馨住上學區房。

折騰來折騰去為個房子,這話讓人唏噓了。細想想,要不折騰又何至于此,我說,買一個學區房他有什么困難?

來不及了,項懷成看了我一眼,道,他有胰腺癌。就是不被槍殺,也沒幾天時間了。

癌?!

醫生說他只剩半年時間。不然他急著去阮東臺那里做什么呢?

原來如此。他身患絕癥,又虧了錢,生怕來不及讓汪馨住上學區房才橫遭災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與其說是被殺,還不如說自己找死。拿命博錢——項懷成早就說過這話。早知道這樣,那兩百萬的卡我就不退了。我說。

他退過一回了,他不拿那個錢。項懷成引頸向天,他的悲劇在于他不是生意人,卻總以為自己能當上賺錢的操盤手,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其實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會說活著身不由己,又有幾個人能反其道而行之呢?項懷成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和周美一直在懷疑我和小慧的選擇,但周美為什么一路向西,不再回頭,難道馬漢做的每件事都無懈可擊嗎?

問題是你之前不一直在說阮東臺靠不住嗎?順著他的話題,現在我終于說出了這一直如鯁在喉的話。

但你也應該記得我還說過的另一句話,他說,要找出阮東臺的問題,除非他自己犯錯誤。

這是句權衡再三的話。這樣的權衡看不到信心,更像是保底式的賭博。他質疑阮東臺,是因為當時還沒看透阮東臺的能量,后來他認定阮東臺不會出問題,那是他發現阮東臺身上有一種能對他的前程保底的砝碼。他的選擇與其說是信任阮東臺,還不如說他相信的是阮東臺身上有一種保底的能力。對于當初的汪峰來說,是不是也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才把自己有限的生命都押注給了阮東臺的呢?那么,這到底又是種怎樣的魔力呢?我點點頭,我說,我記得??蛇@一次,他是不是表現得有點過頭了呢?

這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就在他從非洲回來,在相城高調出場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從非洲回來之后,他就從沒在相城露過面,那些場合出現的都是他的替身。

替身?又是替身。難道每當案件碰到死路,項懷成只會祭出替身的招數,才能找到出路嗎?

難道你聽見過那替身完整地講過一句話嗎?

確實,在那些場合阮東臺除了高調出場,所有的話都是那個女總裁在講。那么難道和我見面,策劃周美跳槽的人也是替身嗎?那次他講了理想,講了申屠青青和風箏,還有很多很多……

所以他還沒登場表演呢,怎又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唱念做打,成敗得失呢?

可是阮東森被約談話,小財主也被從國外叫回來了……

就是他們承認了什么,說了什么,對阮東臺又會有什么影響呢?可能所有人都以為阮東臺一直在削尖了腦袋為自己賺錢,可他早就做好了公證書,連非洲的五百億礦產都要捐給國家的。

真有這事?

項懷成淡然一笑,道,他這樣的操盤手,遠是馬漢、汪峰這樣的人望塵莫及的。他們做不到,可能連想也不會想到。馬漢至今還在為安達礦業的官司申訴,但申訴就等于勝訴了嗎?所有人都可以懷疑,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了解的阮東臺,其實并不是靠什么后臺,靠什么關系在做生意,而是靠他自己的信念。帶著這樣的信念去做事,可能連值不值得去做,他都不會去評估。

有風過耳。項懷成像是說累了,掏出煙,和我在臺階上坐下??粗炖锿鲁龅臒熑?,他說道,有時候累了就會想起小惠,想想小惠就會哭,哭過了就有一種手里的風箏離我而去的感覺。其實女人都是風箏。心硬的割斷了繩索,自己飛走;心軟的會把一根線頭塞在你手里,看似被你牽著,其實是帶著你飛。還是你有福氣,不累。項懷成說著笑著搗了我一拳,起身的時候,我看見他眼里有什么東西晶亮地閃動了一下。

又一陣風過。這次耳邊響起的是申屠青青的歌聲。而我閉著眼睛,不是在欣賞歌聲,而是在極力分辨著歌聲的方向,是不是來自非洲,而牽著絲線的那手里,是不是還有著小時候焐著冬青子的味道。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袁亞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生死期貨》《影子銀行》《交易所》等多部長篇小說,部分作品改編成電影劇本。曾獲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F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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