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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向日葵

2020-10-10 02:50楊映川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8期
關鍵詞:客棧

遠方是一坎一坎的油菜花,落到畫布上的筆卻畫出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這是什么招數?不過,這么看著,如果眼前真是一片向日葵,黃得這般燦爛,這般狂野,鋪排在這淺丘中間倒真是很美。畫面中,一條白色的大狗徜徉其中,像黃色的火焰包裹著一支白色的旗幟,旗幟是隨風而動的,顯然,它熱愛這黃色的海洋。

作畫的是一位叫韓妤的姑娘,她的畫架支在黃花客棧后院的茶寮里。茶寮依著山勢而建,四面暢風,觀景無礙。這一帶油菜花連成片連成海,來到此地的客人莫不是沖著這景致來的,他們喜歡進入油菜花地里,招蜂引蝶,留下影像。韓妤來了兩天,白天大部分時間只待在茶寮里作畫,代替她到那油菜花地一游的是那條叫羊脂的大白狗。羊脂看到主人對著遠處的油菜花作畫,歡脫地跑出去,奔入油菜花地里,回來的時候,身上散落著黃色的花瓣和細碎的花粉,帶來油菜花清淡粉濕的氣息。它的主人騰出手摸摸它的頭說,玩去吧。它便又躥出去,向遠方,再一次扎進油菜花地。很多白色的蝴蝶在花上飛舞,它向它們躍去,一次次落空。

眼下油菜花初開,來的客人稀稀疏疏,等再過半個月,這一帶的坡地、田坎全是飽滿盛開的黃花,游人會陡然多起來。韓妤是前天住進黃花客棧的,同她一塊住進來的還有一個男人和一條狗。馮甘苗給他們登記的時候,顧生實在一旁候著,客棧共三層,未裝電梯,作為老板的顧生實經常要替客人扛行李上樓??茨巧矸葑C,韓妤剛滿23歲,真年輕,應該還在上大學吧,人長得出奇的白,膏白潤澤,身材豐滿,嬌媚可愛,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她喚她的狗作羊脂,這名若安在她身上也合適。男的33歲,叫唐上雨,比韓妤大了差不多一輪,他把身份證遞給馮甘苗的時候不情不愿,說只開一間房怎么要兩個人的身份證?馮甘苗說沒有辦法,這是上邊的規定,請諒解。唐上雨戴著口罩,又戴著一副墨鏡,顧生實心想,在鄉間這樣的打扮不惹人多看兩眼才怪呢,這到底是不想讓人看,還是想招人看???

馮甘苗提出狗不能跟人住,要安排在后院里,韓妤向馮甘苗保證管理好自家的狗,并要了客棧三樓的大套房,說她會讓狗住在外廳,馮甘苗看了顧生實一眼,顧生實點了點頭,馮甘苗便同意他們帶狗上樓了。

這一帶的客棧數起來有將近十家,黃花客棧不是最豪華的,也不是風光最好的,當然,在顧生實的心中,它是最好的,它占據了一個高位,自成一隅,讓他像擁有自己的一個國度。四年多前他盤下這里,按照自己心中所想,一點一點地改造。他沒有充足的資金,也沒有專業設計師的理念,他要的只是他想要的。像建那座茶寮再簡單不過,幾根木柱子立起,上面蓋了一層青瓦,四面通透,雨來風來挾著樹葉直接灌入,把人衣衫吹動,頭發拂起。他想,這才是山里的茶寮呢??蜅1槐P下來之前已經是個客棧,他沒有改動太多,除了蓋一間茶寮,他還請人在后院打了一口井。每日清晨他親自用桶從井里把水提起來,當作鍛煉,提上來的水倒入檐下一個大水缸里,裝滿得五桶水,身上會出薄薄的一層汗。隨后,他背上一個布袋往山上走,大概來回有十里路,路過他種的兩畝茶樹林,還有十幾棵果樹,一路上看到有新嫩的野菜他會摘了放進布袋里,基本上回來的時候布袋會是滿的,人上上下下衣裳濕透?;氐娇蜅O磦€澡換上干凈衣裳,吃上一碗新摘野菜做配菜的熱湯面,他便坐在客棧里當老板了。

客棧雇了一對母女幫忙打理,女兒叫馮甘苗,本地人,家離此地有兩個小時車程。馮甘苗在外頭拿過大專文憑,學的正是酒店管理專業,人長得端莊秀氣,顧生實在網上發招聘啟事把人招來了。顧生實本計劃只招一個人,他這客棧一共有十間房,只有旺季那幾天會客滿,日常就兩三間房有客人,即便是一日三餐照顧也沒有太多工作,但馮甘苗來一段時間以后說服顧生實讓自己的母親也到客棧來,說不需要給她母親開工資,包吃住就行。顧生實想一個姑娘家和自己單獨待客棧里有些時候感覺是不太合適,他就同意了。馮甘苗的母親姓何,五十歲出頭,但看起來只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很年輕,顧生實叫她何姐。何姐來之后非常勤快,能種上花的地方全種上花,能種上菜的地方全種上菜。何姐還特別會做菜,酸的辣的甜的都會做。馮甘苗主管對外聯絡客源,對內負責接待客人,何姐把打掃衛生做菜這些工作搶去做,顧生實以前喜歡給客人做菜,親手收拾客房,現在變得無所事事了。

在茶寮作畫的韓妤讓馮甘苗定時去給她換熱茶,馮甘苗沒去,讓老板去,說一看韓妤就是個小三??瘩T甘苗一臉鄙夷的樣子,顧生實說,客人是上帝,其他的和我們無關。顧生實去給姑娘送水,偶爾待上一會兒看姑娘作畫,也逗弄那條叫羊脂的大白狗。韓妤備了不少零食,梅子干果巧克力放在手邊,一邊畫一邊吃。她每天都要和顧生實討論菜譜,說她來之前做過攻略,來這里一定要把當地的特色菜特色小吃吃個遍,在講述對某道菜的向往之時不掩飾垂涎欲滴狀。顧生實答應一定讓她把想吃的都吃到嘴里,了結心愿。

顧生實不知道韓妤為什么要把油菜花畫成向日葵,他告訴她再過半個月花會開得更好。她說,我知道,但那時人就多了,我男朋友不喜歡湊熱鬧。這話讓顧生實想起唐上雨用口罩捂實的臉,他心里有些好笑,他想,難不成還是什么名人?或許根本就是個有婦之夫,做賊心虛。在盤下黃花客棧之前,顧生實做過六年導游,見識了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曉得察言觀色迎來送往,更曉得什么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他很快管住自己漫開去的想法,這些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唐上雨和韓妤在每天晚飯過后,會沿著山道散步,羊脂在他倆前前后后跑動,能聽到韓妤說話的聲音傳來,還有歡快的笑聲。晚上七點過后,夜霧便開始從樹上降下來,飄浮在空氣中,唐上雨不再戴著眼鏡和口罩出行了,他的臉是蒼白的,眼睛細長,鼻子高挺,腮幫子上有一層薄薄的胡子,顯得很有男人味。顧生實比唐上雨就大一歲,但看上去,別人會說他要大上十歲不止吧,顧生實不免自嘲起來。

今天晚飯前就開始下雨,天氣微涼,正好吃汽鍋雞。按韓妤的要求,顧生實親自給他們燉了一鍋雞,加入三七花,另外素炒了兩種菌和一道野菜。韓妤他們待在包間里吃,韓妤中間出來一次,夸顧生實菜做得好。因為下雨沒辦法外出散步,吃完飯他倆就回房了。

這段時間雨水多,空氣潮濕,那些未住人的屋子捂著會有一股霉臭味。顧生實每晚照例到空房檢查一遍,把門窗關緊,打開空調,定半個小時的除濕。他自己住在三樓左邊盡頭的一間,里面的家具和所有客房基本一樣,只多一個書架,書架上整整齊齊地碼著兩三百本書。他晚上很少看電視,吃完飯四下轉轉,收拾收拾,八點到九點會到陽臺上打太極拳,打累了盤腿打坐休息,等汗下去再去洗澡,洗完澡看書,實體書電子書都看,養生廚藝民宿玄幻偵探都很有看頭。若是看到哪道菜介紹不錯,食材容易備的,第二天他會到灶上實踐,吃起來味道好的菜式他加進菜單,以后推薦給客人。在這里,親手做一道菜或點心,將茶葉泡出最好的味道,可能是讓他稍稍動點腦筋的事情,其他的,似乎都浮光掠影地滑過去。他不擔心生意不好,收支平衡過得去就行,他也沒有什么朋友要去應酬交際,周邊的一些客??赡艽嬖谝恍└偁?,他從不涉及。他滿意這種狀態。

顧生實在睡前計劃明天上山去摘一些野薔薇,拿花瓣給韓妤他們做一道鮮花烤餅。臨近十二點,他剛睡下,聽到砰的一聲,然后又是連續幾下砸響,接著狗叫喚起來。他豎起耳朵辨認聲音傳來的方向,應該就是三樓,他住三樓最左面,三樓最右邊住的是韓妤他們,中間還有兩間房今天才住進人,是一對年輕夫妻帶著他們的父母一塊兒自駕游來的。顧生實迅速判斷,今天住進來的客人是不太會弄出這聲響的,那是一對新婚夫妻,男的長得瘦小,對岳父岳母恭敬有加,最可疑的就是韓妤他們,聽聲音不知道是把屋里什么東西給砸了。顧生實穿好衣服出門,他走到樓道中央站住,只有韓妤他們住的305房間仍然有聲音傳出來,不是人的聲音,是狗叫聲。這些天羊脂與主人住在一塊兒,夜里很安靜,沒有發出什么聲響來。

顧生實走過去,敲了敲305房間的門。過了一會兒,韓妤的聲音從里頭傳出來,聽起來頗不耐煩,誰?顧生實說,是我,你們沒什么事吧?剛才我聽到一些響聲。韓妤說,沒事,是羊脂碰翻東西了,我們都睡了。顧生實又在門邊立了一會兒,仔細聽真沒有動靜了,狗也不叫了,他才轉身回自己屋。他回到床上睡不著了,在想剛才的聲音,想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屋子里能弄出這么大的響動,他才不相信罪魁禍首是羊脂呢,估計是兩人吵架砸東西了,到底是韓妤砸的還是唐上雨砸的?還是兩個人比賽著砸呢?無論如何明天得好好去清點一下,看有什么東西損壞了。

臨近天亮顧生實才睡過去,早晨他是被太陽光照醒的。他在屋里從不拉窗簾,一夜的雨過后,太陽像被洗干凈了,亮得沒有一點兒雜質,透過玻璃窗,透過他閉著的眼睛,把他的身體照醒了。顧生實醒來一驚,多少年沒起床這么遲了,看太陽已經躍過不遠處的那幾棵正開著紫色花的苦楝樹,怕是差不多有九點了。他匆匆洗漱下樓,看到韓妤一個人坐在餐廳里吃早餐,羊脂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起昨晚上發生的事,忍不住盯著韓妤看,要說韓妤與平時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沒有化妝,平時韓妤化的妝就像要上臺演出一樣,今天早上難得的素顏一回,人還是一樣漂亮,這讓顧生實心里很是欣慰。其實,只要這張臉上沒有出現紅腫瘀青他就很欣慰。

韓妤放下手中的杯子,對顧生實說,老板,你上去清點一下,看砸壞的東西需要賠多少錢。果然是吵架了,顧生實沒有問什么,這多少是件令人尷尬的事情。他說,行,我現在就去看,唐先生在屋里嗎?韓妤說,他已經走了。走了?顧生實不確定這兩個字的含義,是離開了,還是出門散步去了。韓妤說,今早上四點多離開的,開車跑了。她說著,臉上現出很燦爛的笑容,這時顯得有點故作從容了。顧生實說,你,還好吧?韓妤攤開手說,你看到了,就這樣,我帶羊脂出去散步了,說完她起身帶著羊脂出門了。

盡管有心理準備,顧生實進到305房間的現場還是吃了一驚,首先,有一扇窗玻璃被砸碎了,風從破洞處灌入,把窗簾吹得四下飛舞。電視機的屏幕明顯被砸裂了,他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一片扭曲的圖像。他進到廁所,幸好,衛生間的盥洗鏡完好無損。他在找兇器,屋里似乎沒有這么厲害的家伙呀?一只熱水壺躺在電視機附近的角落里,看來這就是砸電視的兇器了。他趴在窗戶邊,往下看,竟然看到一只水晶球,或者是玻璃球。難道這小家伙也被用來砸窗戶?窗戶下邊是一片花草地,這只水晶球被綠葉環抱,看樣子安然無恙,周圍撒著破碎的玻璃片。出來旅游帶這玩意兒是要看星相還是看命數呢?如果這玩意兒砸到頭上,腦袋不開花才怪呢。這仗打得是夠激烈的,顧生實下意識把施暴的主角安到唐上雨頭上,心里感嘆,與女朋友出來玩,無論如何也不能發這么大的火,還一走了之,長得這么帥有什么用?渣。他在屋子里又認真地巡視了一遍,除了一只被打碎的臺燈被扔到垃圾桶里,其他沒有什么受損物了,餐柜上那些食物飲料被掃落到地上,拾起來看還是好的。雖然損壞的物品能賠償,但要把這窗子修復好得另外找工人,電視機也要上城里去買,往下旅游旺季馬上就要來了,一陣煩躁涌上顧生實的心頭。他出門去找韓妤,遠遠地看到韓妤和羊脂在油菜花地竄來竄去,他計算了一個數目,走上前去告訴韓妤,他說,沒辦法按照市場價來算,因為窗戶要請人從外頭來裝,電視機我還要開車到城里去買,我打算等下就去。韓妤從隨身背的一只小包里取錢夾子,數了一沓錢遞給顧生實說,不用找了,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顧生實接過錢,想說點什么,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他回到客棧交代何姐去把韓妤住的房間收拾好,又告訴馮甘苗他要上市里去買電視。

顧生實自己駕車出行,附近的地級市三個小時的高速就到了。他先到商場挑好電視,又買了兩只熱水壺,把東西放回車上,看已經到午飯時間,他就近找了家快餐店,準備叫碗米線吃。那收銀的姑娘問他有沒有會員卡,他說沒有。姑娘又問他要不要辦,說現在充值三百塊送一張電影票。他問是什么電影,姑娘說想看什么都可以,拿了票可以到電影院去選電影。顧生實平時沒事很難到這來,采購一般的小物件,在附近的縣城就能解決,會員卡他是不辦的,不過他想看一場電影。他一邊吃米線,一邊回憶自己有多久沒有進電影院了,米線吃到一半他想起來了,他最后一場電影竟然不是跟郭翎看的,他是跟常樂看的。那是一部喜劇片,他們喝了一頓酒迂進電影院,電影已經開始了將近十分鐘,酒精降低了他們的笑點,他們一次次被電影中拙劣的無厘頭逗得笑出聲來。常樂說,他笑得尿漏了。他相信這句話用的不是夸張手法,他們一肚子的啤酒,這么笑著,是稍稍會失控的。他說,尿漏不要緊,我就怕你的嘴漏了。說這話是有原因的,因為常樂喜歡把自己做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給抖摟出來,以顯示其手腕。過得幾天,常樂的嘴就漏了,把不該說的說了,這事情涉及的主角之一還是顧生實,然后,顧生實把常樂的嘴打漏了。

顧生實吃完米線決定去看一場電影。電影院設在一家大型購物中心的六樓。離開城市生活六年,他第一次進入這么豪華的購物中心。大白天的,商場里各式吊燈明晃晃的,讓他的眼睛和身體同時不適應。他想了想,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早上起來空腹喝茶,微醺微暈。來來往往的人顯得都那么時尚、漂亮、瀟灑,他感覺自己的穿著格格不入,他有好些年沒買過衣服了,腳上這雙登山鞋是網購的,五百多元,應該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他買了電影票,買了可樂爆米花,這是看電影的標配,以前他和郭翎看電影都這樣。進入黑漆漆的影廳,找到座位坐下,喝一口冰凍的可樂,他好像找到一點兒城市人的感覺了,太久違的感覺了,在黃花客棧這六年他和熱鬧真是隔了很遠很遠呢,沒有電影、沒有酒吧、沒有聚會,就連燈光,鄉村與城市都是不一樣的,城市的是炫目耀眼的,鄉村的是柔和清涼的,跟月光一樣。

電影是一個懸疑片,他沒有被刻意營造的氣氛套進去,因為他了解這些國產影片處理這類題材的最終走向——世上沒有鬼,鬼在人的心中。爆米花很脆香,可樂一如既往的甜,帶著奇特的藥香,顧生實有那么一會兒睡著了,很短很短的時間,也許就幾分鐘,但就在那幾分鐘里他以為他是坐在千色市的公園里,公園里有很多的人在玩樂,他替他們擔心,因為他看到天空有一層層的黑云壓下來。他說,今天的天氣不好,天快要下雨了,這句話如夢囈般在他嘴里嘟囔,讓他醒過來,再看屏幕,電影情節還連得上。

臨近下午四點電影散場,顧生實在購物中心里逛了一圈,在一家蛋糕店挑了幾只制作得非常漂亮的小蛋糕,蛋糕被一只只分開裝在小盒子里,他帶著那些盒子開車往回趕。七點多回到客棧,餐廳里好些客人正在吃晚飯,顧生實看到三張新面孔,估計是新住進來的客人,他跟他們打了招呼,預祝他們在這里玩得愉快。在總臺附近,他看到韓妤的畫架連同那幅完工的向日葵畫倒擱著。顧生實進到廚房,何姐還在炒菜,他問馮甘苗在哪兒?何姐說遛狗去了。顧生實把幾盒小蛋糕在何姐面前亮了亮說,這是買給你和阿苗的,然后把盒子放進冰箱里。何姐在熱油中投入幾顆辣椒說,你出去吧,等下嗆到。顧生實從廚房出來,有點疑惑馮甘苗為什么要去遛狗,這客棧只有一條狗,如果說羊脂鬧騰的話,要帶它出去的也應該是韓妤呀。顧生實暫時擱下這個問題,他回車上把電視機取下來,扛上三樓。他敲了敲305房門,里面沒有人應聲,他又跑下一樓拿了房門鑰匙打開房門,房間里頭收拾得干干凈凈,那扇破窗顯得很是突兀。他把墻上的電視取下來,換上新的,試了試,正常工作。他又看了那破窗戶一眼,明天中午裝玻璃的工人才能來,晚上韓妤可能得換個房間住。

顧生實下樓時,客人們都散了。何姐從廚房出來問他要不要吃飯,他說來個蛋炒飯就行。過了一會兒,何姐給他端出一碟蛋炒飯,還配了一碟清炒木耳和一小碗排骨湯。正吃著飯,馮甘苗從后院的門進來,帶來一股山嵐的濕氣。顧生實說,我給你們買了蛋糕,放在廚房冰箱里。馮甘苗一屁股坐到他旁邊說,305房那男的昨晚上跑了,女的今天中午跑了,真不要臉,把狗扔給我們,這跟棄嬰有什么區別?顧生實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了,他不可置信地回了一句,不會吧?我出去前韓妤不是還在嗎?馮甘苗說,這個女人我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東西,她連押金都不拿就跑了,我下午老聽到狗叫,上樓進屋才發現她的行李全不在了,就留一條狗在屋里,還天天羊脂羊脂地叫,無情無義!我想那男的是開車來的,可人家開走了,她要出去得找車呀,我就出去打聽,果然,她是雇了史云雷家的車出去的,聽說讓人直接把她送火車站去了。顧生實聽到這兒真是有點蒙了,平時韓妤與羊脂那般親昵,他不能相信就這么把狗給丟下不管了。他還在說服自己,會不會是坐車不方便,就沒帶呢?馮甘苗說,韓妤把喂狗的干糧留下來了,還寫了說明,說以后讓我們買這個牌子的,網購就可以,虧她還好意思給我們指導工作。我聽黃平原說這條狗不算什么名貴品種,最多就能賣幾百塊錢,不管了,我明天就發朋友圈,賣狗!顧生實說,怎么就想到要把狗賣了,萬一人家過幾天又找上門來要怎么辦?顧生實說這話的語調有點高,馮甘苗臉上現出不悅,她說,我是管客人的,不是看狗的,那狗我關后院了,它要鬧歸你管。顧生實連忙說,我管,我管,你吃蛋糕去,香草草莓口味的都有。馮甘苗聽他這么說,氣稍稍平了些,她說,韓妤把她那幅破畫也留下來了,看來是什么也不想要了。顧生實說,畫蠻好看,我明天掛墻上,客廳正缺幾幅畫。

晚上睡覺時間,羊脂果然鬧了,一聲一聲地吠,不大聲,但聲聲入耳,連續不斷。顧生實能聽到,客人們自然也是能聽到的。他不得不下樓來到后院,羊脂被圈在雜物房里,地上鋪了幾張紙殼。羊脂看到顧生實馬上撲上來,伸出舌頭舔他的臉,顧生實受不了這份親熱,他左右避開,拍拍羊脂的腦袋說,我不是你主人,代管幾天,你可不可以安分點,不要鬧了。羊脂只顧用頭蹭他的腿,顧生實看它這樣估計是離不了人的,只得帶羊脂回自己房間。他房間的格局與305房是一樣的,他讓羊脂待在外廳,為了防止羊脂進入臥室,他把中間的隔門關上了,他一關上門,羊脂就低聲叫。他把門拉開一條縫說,你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這門我不關死,留條縫行了吧?羊脂慢慢坐下,像是同意了他的這個折中方案。這一晚羊脂沒有吵,后來的夜晚羊脂也沒有吵。

早上顧生實起床,羊脂也起床,他提井水的時候,羊脂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看羊脂看得那么專注,眼睛和桶里的水一樣清,他耍個調皮,把半桶水一下澆到羊脂身上說,涼快吧?羊脂嚇一跳跳開半步,搖頭擺尾甩開身上的水,那些水珠飛濺到顧生實的身上,水桶里,水缸里。顧生實叫起來,你是要我們喝你的洗澡水嗎?羊脂執著地把身上的水珠甩干,像是清楚了這井水的特質,不再關心顧生實提水,注意力轉移到后院為驅趕麻雀扎的一個稻草人身上,走過去,提起爪子扒那稻草。顧生實提完水,羊脂已經把稻草人拉扯到地上,把稻草人的帽子用頭頂用爪踩。顧生實說,我看這后院沒幾天就要被你拆了,力氣沒處使,跟我上山去。

顧生實帶著羊脂一塊兒上山,開啟他的清晨巡山儀式。過去他一個人走,現在身邊多了一條白色的大狗。羊脂看起來是興奮的,跑一段路會停下來等他,或是佇立眺望遠方,顧生實想,在狗的記憶中,它是怎么看它主人的呢?它知不知道它已經被拋棄,或是只能裝作不知道?不過,他相信,如果韓妤出現在此處,哪怕是幾年后出現在此處,羊脂也會義無反顧地撲向她,他篤定狗具有這一忠誠的品質。

過了幾天,羊脂跑到客棧旁邊的一處草叢里趴下不動了。顧生實喚了幾聲,羊脂擺擺尾巴,沒有像平時一樣朝他迅速靠近,他走過去看,發現羊脂身邊躺著一只水晶球,顧生實想起來那是305房的客人把窗戶打破的“兇器”,“兇器”留在這里多日,已經嵌進草里了。顧生實把水晶球拾起來,還不輕,得有一斤多重。他把水晶球表面上的泥土擦去,把水晶球對準天上的太陽,太陽在水晶球里化開了,變成一片片流動的金水,炫目異常,這是太陽的本來面目和最初形態嗎?他把水晶球遞到羊脂跟前說,你有玩具了。水晶球放在羊脂睡覺的外廳地板上,顧生實以為羊脂會經常把這球滾上一滾,但羊脂從來不玩水晶球,最多就是用鼻子嗅一嗅,然后躺在一旁。

夜間,顧生實多了一項活動,給羊脂洗澡,他買了一把柔軟的毛刷,在自己的衛生間給羊脂洗澡,調的是微溫的水,沐浴液是按照韓妤留下的牌子買的。洗澡的時候羊脂很溫順,仿佛是在享受人對它的疼愛,任由那刷子在身上刷著,水在身上沖著,顧生實想它未必是感到舒服的,但它樂意接受,并且溫柔接受。顧生實給狗洗完澡,會把狗帶到陽臺上吹風,他開始打太極拳、靜坐。狗不打擾他,狗望著遠方的黑暗。

黃花是最盛的時候了,空氣里都是油菜花香,時不時能聽到有人打噴嚏的聲音,多半是被濃郁的花粉刺激了。一些糊涂的蜜蜂飛進客棧,馮甘苗小心翼翼一只一只地把它們請出去。黃花客??腿巳M了,到黃花地里玩賞的客人一撥一撥的,顧生實不敢把羊脂再放出去,早晨巡山回來用皮帶把它拴起來,讓它待在后院里。偶爾它會叫上幾聲,顧生實出去看上它一眼,摸摸它的腦袋,和它說上兩句話,它就不叫了。這羊脂的脾性像個孩子呢,顧生實的心柔軟了那么一下。

他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他沒有見過他,因為他還在郭翎肚子里的時候,郭翎吃藥把他打下來了。他差一點兒都不知道他曾經存在過。郭翎打完孩子,借口出差躲在父母家里養身子,他偶然知道她不是出差是請了病假,他匆匆趕到郭家才知道郭翎剛做完流產手術。他們已經同居兩年有余,他覺得流產算得上一件大事,她不應該瞞著他。她說這是女人自己的事,不想讓他分心。過去就是一個感冒,郭翎都會鬧著不讓他帶團,讓他在家里陪著,這么大的事卻不想讓他分心了。顧生實沒辦法不想歪了去,一個念頭反復在腦子里旋轉,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因為不是他的,她才會想著偷偷處理掉。這個孩子不是他的能是誰的呢?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個人來,也想不出郭翎有什么出軌的蛛絲馬跡。他等郭翎休養好后把郭翎約到家里來,那本就是他們同居了兩年的家。他說,我們說過等明年買了房子就領證,你還記得吧?郭翎這些天吃胖了,白胖的臉上泛著紅潮。她聽他扯起這個話頭,似乎嗅到什么味道,沒有貿然作答,只是點了點頭。他說,我想跟我爸媽借點錢,不用等到明年了,今年我就把房買下來,就是不知道你還想不想結婚?他看到郭翎的眼睛里跑過一絲慌張。她說,跟老人要錢不太好吧,我可不想成為啃老族。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打掉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郭翎慌張的神色一點一點地轉換為憤怒,法令紋深下去,抬頭紋橫起來,為了充分地表現她的憤怒,她把桌子上的一盤水果掃到地上,水果盤破成八瓣。她說,顧生實你這個王八蛋!你竟然懷疑我,我不是你想的爛貨,好吧,我就實話實說,不給你留面子了,知道我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嗎?我壓根就不想跟你結婚,你當你多有出息我想要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呢?看看你周圍的人,常樂比你混得好就不說了,和你一塊兒進旅行社的夏商周、貝紅珊哪個不比你混得好?人家帶的都是高大上的出國商務團,你就帶那些夕陽紅,還自我安慰服務老人是一種美德,屁!知道你為什么混得不好嗎?不要以為自己清高,你根本就是人格有缺陷,情商有問題,連拍個馬屁都掄不圓手……

郭翎的話一串串倒出來,像在吹肥皂泡,一個接一個,飄得到處都是,顧生實快要被這些泡泡給淹沒了。他的臉很熱,很燙,太臊了,她是這樣看他的呀,平時怎么看不出來呢?是有跡象的,他把一些事情想起來了,當時他和她的爭執與分歧他都沒有往心里去,忽略了。他后悔不該跟她說那么多單位上的事,朋友間的事,更不該發表那些議論,讓她了解自己的真實想法,可她是他的女朋友呀,這如何是好?他感到手足無措了,在郭翎心里,他沒有前途,所以才把孩子打掉,他卻來懷疑那肚子里是她與別人的孩子,這好像是自取其辱呢?他說,郭翎,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只希望郭翎趕緊離開,讓他自己一個人待著,好好釋放一下。郭翎冷笑一聲,既然開場了就把話說透,我跟你兩年沒欠你什么,你睡也睡了,要不是看你人還本分我早就與你分開了,現在我們是沒法再在一起了,你給我準備一筆錢,不多,十萬元,就當分手費吧,你不是存了六十萬元要交房子的首付嗎?付得起。顧生實腦子里好像有蟲子叫,亂哄哄的。他覺得自己真是錯了,不該跟郭翎說這事,像打死一只蜂王,引來一大窩的蜂。他說,這兩年多,我的工資卡都是你拿的,沒虧待你,分手費沒有。她說,你不給我就去你單位,把打胎證明給你領導看,本來人家就看你不順眼,怕是連夕陽紅都沒得帶了。

顧生實的胸口迅速長出一根曲曲拐拐的藤蔓,藤蔓從胸口快速蔓延到口部,然后到頭部,他想哭,想吐,有一股力量牽引他,讓他迅速地想結束這一切。他沖向郭翎,朝她白胖泛紅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一巴掌怕是不能降住那鬧哄哄的聲音,他又踹了三腳,或者是四腳,好像聲音止住了,他的氣喘得厲害,心怦怦地跳。郭翎被踹翻在地,她看到顧生實鐵青拉長的臉,像變了一個人,她害怕極了,她不知道下面他還有沒有行動,她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肚子疼,你可不可以去給我倒杯水,求求你了。顧生實仿佛被她的軟話一下扯到現實當中,他被動僵硬地走向飲水機,他拿起杯子,摁下按鈕,她站起來打開門狂奔而出,她顧不上等電梯,沿著樓梯往下跑,一邊狂跑一邊大聲呼救。顧生實聽到房門打開又被關上的聲音,他繼續接水,接了一滿杯,他喝了那杯水。喝完水他雙手止不住地抖,抖得拿不穩杯子,他把杯子摔到地上,抱住腦袋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顧生實還沒睡醒,房門被敲開,警察把他帶走了。

他沒有被拘留,他跟郭翎達成了和解,他付了十萬元的營養費,不叫分手費,但他們分手了。

那以后顧生實發現那條藤蔓一樣的東西就在他的身體安營扎寨了,他說不清那是什么東西。他感覺好像是來保護他的,當周圍的氛圍不友好的時候,它會立時提醒他催促他,讓他趕快采取行動。

夏商周請婚假,經理選人暫替夏商周帶商務團,顧生實跟經理說他能替,經理當時沒有表態,說再考慮一下??傻诙焖愤^茶歇間,聽夏商周在里頭跟新人董留蘭說,顧生實那土味英語還想帶商務團,真是自我感覺良好,我跟經理推薦你了。董留蘭發出哧哧的嬌笑。那藤蔓在顧生實的胸口立時長成一堵密實的墻,他快透不過氣來,他沖進去,在夏商周的眼睛上砸了一拳,那道墻塌了,胸口舒坦了。事后,公司給了他一個處分,扣掉半年獎金。

顧生實帶的夕陽紅團清一色的老人,老人們很謹慎,買東西討價還價,貨比三家,同時還堅定地認為導游拿了每一家商店的回扣。那一天的行程很緊,顧生實一路上催促大家在景點購物完準時回到大巴車上。幾位老人在一家水產店買了沙蟲,回來后與其他同伴相比,價錢貴了不少,老人們不樂意了,要去退貨,顧生實說沒有時間,不能等了。有個老人說,我知道你們導游和商家事先都說好了,有回扣拿,不要欺負我們老人,想想你們也有父母。類似的話過去顧生實聽多了,他都能裝作聽不到,就因為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所以他尊重老人,哪怕是不講理的老人??蛇@次藤蔓長出來了,它要保護他,藤蔓快速地圍成一堵墻,把他箍得緊緊的,他朝老人砸出去的右手拳頭在中途生生拐了一個彎,砸到車門上,咣當一聲,他的手背霎時腫起。厚厚的墻仍然在擠壓他,他只得把左手的拳頭又砸出去,又咣當一聲,因為劇烈的疼痛,那防護的墻才四下崩塌。

車上沒有人再說話,老人們齊齊噤聲,該團行程結束,顧生實被旅客投訴態度惡劣,有暴力傾向,他被停止帶團三個月,做自我反省?;謴凸ぷ髦?,他不用帶夕陽紅了,這好像是個好事情。

顧生實想知道那些藤蔓是什么東西,直到那天他把常樂的牙齒打脫了四五顆,他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常樂是他的高中同學,他倆本來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上大學沒什么聯系,工作后偶然碰上,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事沒事聚一塊兒吃飯。顧生實吃常樂的飯局比較多,常樂做的是醫療器械的生意,應酬多,有公司埋單,顧生實沒事就當是去蹭飯,有時是自己去,跟郭翎談戀愛后,經常帶著郭翎一塊兒去。常樂喜歡說話,顧生實跟他在一塊兒,全場的話基本就常樂包了。常樂喜歡跟人聊自己的生意經,如何拿下這個院長,那個主任,簽下幾十萬元幾百萬元的單子,那些故事聽起來離奇玄幻,像諜戰片,最終結局就一個,所有常樂想拿下的人都被他拿下了,用大把的票子,或是一場邂逅,一場友情的演繹。顧生實有時忍不住提醒常樂,管好自己的嘴,這些事說出來對誰都不好。常樂說,你少見多怪了。顧生實不愛聽這些,他不管這些故事里頭有多少水分,常樂是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的手腕,他就是不愿意聽到那些人都被常樂拿下來那種話。常樂講的故事經常能在他的腦子轉上幾天,他設想過他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他悲哀地認定他和他們一樣是逃脫不了設計的,這是一個什么世界呢?

有一天常樂給顧生實打電話,說有個熟識的姑娘最近要到北海一游,而他正巧對這個姑娘有點意思,想讓顧生實替他盯緊這個姑娘,如果發現這姑娘跟誰有親密接觸,要告訴他,最好是拍視頻拍照。顧生實說拍照拍視頻不太好,侵犯隱私了。常樂說,她花了我不少錢,如果身在曹營心在漢,有照片在手,她就不能狡辯了。顧生實聽這姑娘花了常樂不少錢,心馬上偏向常樂這頭,這事他得替常樂上心把關。

出發那天,顧生實看到那個叫喬朝云的姑娘了,那是一個很有氣質漂亮內斂的姑娘,顧生實覺得常樂有眼光。姑娘看起來是一個人出行的,這個團里有情侶,有朋友,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單獨出行的除了喬朝云,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叫周子章。周子章看上去溫文儒雅,像個知識分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是單獨出行,顧生實發現喬朝云與周子章經常湊成一對,互相幫拍拍照,吃飯湊一桌,從年齡上來看,這兩人不可能有什么實質性的關系。他拍了一些照片,發信息跟常樂說明情況。常樂說,以我多年的經驗,這里頭有貓膩,你一定幫我盯緊了,晚上他們住的都是單人房。顧生實被常樂說得人都緊張起來,他想他干的就是狗仔隊干的活吧。

果然,晚飯后顧生實在酒店大堂碰到喬朝云,喬朝云說白天太曬了,她出去游個夜泳。酒店是依著海邊建的,附近有一個天然的大浴場。喬朝云走到沙灘上,像模特一樣的大長腿在沙灘上優美地走動,走到浴場邊上。天上的月光剛好夠用,能把人照得七八分清,喬朝云停下來不走了,把手上提的包扔到沙灘上,除下身上寬大的裙子,里頭早穿好比基尼,性感妖嬈,和白日里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了。喬朝云下水游了一會兒,水中有個人游過來與她湊成一團。顧生實用手機調焦距,終于看清那早在水里貓著的人是周子章,這紅杏出墻的事真的有啊,顧生實氣得不行。那兩人待在水里膩歪了一會兒,往岸邊移過來,他們一前一后上岸,在沙灘上躺下吹風賞月,時不時又抱成一團。顧生實惦記著常樂戴了綠帽子,一直跟了一個晚上,直到這兩人離開一前一后回到房里,那后面的他就拍不到了。

后來的幾天,顧生實又拍到一些細節,從那些照片來看,這兩個人不可能沒有關系。顧生實在想不通喬朝云為什么要和這個半老頭攪到一塊兒,問題是,還敢花常樂的錢,不知道她身上那股清高的氣質是怎么來的,不是說相由心生嗎?他把視頻發給常樂前,先給對方打了預防針,又發了許多安慰的話,不外乎“天下何處無芳草”之類的。常樂那邊倒是很輕松,說,你放心,我沒事,不吃虧。這點顧生實是信得過常樂的,常樂是個多金男,人又精明,吃不了虧。

這事過了三個月,常樂給顧生實打電話,說要聚聚。這次聚會沒有別人在場,兩人直接開車到郊外的一家農莊吃魚生,吃魚生配高度白酒,說是殺菌。常樂酒量不大,比顧生實還稍差點,兩人不多時都醉了,開不了車,叫了代駕,回到城里,常樂說這時間不早不晚的,我們去看場電影吧。顧生實同意??赐觌娪?,常樂還不消停,要帶顧生實去找小姐,說顧生實和郭翎分手一年多了,不能守身如玉。顧生實也喝了不少,隨著常樂稀里糊涂到了一家歌舞廳。他們走進一間昏黃的包廂里,常樂好像是熟客,招了四五個女的進來,那些女的一進包廂就張羅著點飲料點紅酒點果盤。顧生實看那陣仗,明顯地宰客,湊到常樂耳邊說,別太破費了。常樂笑嘻嘻從包里掏出兩沓票子放他手上說,喜歡誰就把誰帶走。顧生實把錢推回去說,我唱幾首歌就走。常樂說,不許走,今天有好事,慶祝一下,還有你的功勞呢,周子章在鑒定書上簽字了。顧生實說,周子章,聽起來這名字有點熟。常樂說,怎么不熟,他和喬朝云的視頻就是你發給我的。顧生實一驚,想起之前常樂拜托他做的事,他說,怎么,你早就認得周子章?常樂說,認得,他是我們這一行質檢評審團主席,我們公司走得最好的那款儀器,有人提出要重新鑒定,他不但批準了還積極推進,現在還不是照樣放行了!顧生實說,你讓我拍那些視頻是為了讓周子章就范?喬朝云不是你女朋友?常樂得意一笑,娓娓道來,這老頭一副百毒不侵的樣子,我好不容易在他經常去的那家咖啡廳聯系上一個主管,就是喬朝云,第一次就付了她十萬塊錢,喬朝云和周子章是同鄉,女的主動提出要拜周子章做老師,想考研究生,一來二去兩人就搭上了,這個喬朝云還有點本事,氣質好,畢業于名校,沒讓我久等。顧生實不想再聽常樂的故事了,他打斷他說,既然套早就設好,你為什么不讓你手下去拍視頻,讓我去拍?常樂說,哥哥,你拍更客觀更真實呀,經你一拍,喬朝云也是受害者,我還不想暴露她呢,養個人不容易。

顧生實手腳冰涼,那條潛伏在身體里的巨大的藤蔓迅速把他的身體罩起來,他難受,想吐,想喊,在常樂眼中,他或許也是被養的一個人,是他套路中的一張牌,他終于也成為常樂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了。他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打爛那張說故事的嘴。顧生實霍地一拳出去,打到常樂的嘴上。常樂捂住嘴,血從指縫里流出來。他指著顧生實說,×你媽的,你有病??!常樂嘴一張開,幾顆牙齒噴出來。顧生實說,我把你當朋友,你把我看作什么?連我也套路。常樂說,難怪郭翎說你的大腦回路與正常人不一樣,你他媽的最好去醫院看看,病得不輕。

顧生實事后靜下來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病了。他到市醫院去看病,掛號的問他看什么科,他說,我喜歡生氣,脾氣一上來什么都顧不了了,喜歡打人,你說看什么科好?掛號的看了他一眼,精神衛生科。顧生實想,精神衛生科,這是不是就是看精神病的?也是,按自己這狀態,離精神病也不遠了,該打掃打掃衛生了。他說,掛個最貴的號。掛號臺扔出一張號,一百塊,主任專家。

這個主任專家是留美博士,頭銜很多,排了兩個多小時隊才輪到顧生實的號,看來有病的人還不少。顧生實跟醫生闡述病情,醫生,我很容易生氣,一生氣就控制不住出手打人。醫生說,你最近的壓力是不是很大?他想了想說,壓力是有,想多掙點錢,想出人頭地。醫生點點頭說,每個人都想多掙錢,想出人頭地,你暫時不要給自己設定目標,人如果對未來有期許就有壓力,你做好眼前的事就行了,不要考慮太多將來的事,說白了就是埋頭耕耘,不問收獲。那我該怎么對別人?他們好像都不友好。別人的態度都是你自己內心的投射,你若友好,他們就友好;你若敵對,他們就敵對。顧生實說,醫生,這我有點聽不懂。醫生說,以后會懂的,你在發脾氣之前給自己一個緩沖的時間,停三秒,心里數上一二三,再看看這火有沒有必要發。好的,我回去試試。

顧生實來主任專家這里做了幾回心理疏導,覺得專家說的話都對,都很有道理,可那藤蔓還在,躲在身體的某個角落窺視著。他最后一次去做疏導時對醫生說,醫生,我盡量少和人打交道,我的病應該就不會犯了,我想我一個人待著好了。醫生說,這是一種消極的辦法,如果像你這樣,人一有問題干脆都出家當和尚算了。顧生實說,當和尚戒律太多,我不出家,我就找個清靜的地方一個人待著。醫生說,我的建議是面對現實,逃避永遠只是暫時的。

每天羊脂經過大堂,會停下腳,看著韓妤留下來的那幅向日葵畫。這幅畫被顧生實掛在大堂的正墻上,讓大堂增添了幾分洋氣。顧生實指著畫上的白狗說,你是看自己?你曉得這畫上畫的是你對吧?羊脂低低地喚上兩聲,不像是承認看自己。哦,你是想你主人了,你喜不喜歡這種黃色的花?顧生實突發奇想,要不,種上一片向日葵吧,這一帶以油菜花地著名,向日葵也是黃花,不會影響景觀。

后院背靠著一座山,山勢柔緩,當時修整的時候,把坡上的雜樹雜草都除去了,如今就是一片淺草鋪在坡上,土是黑色的,很肥,種上半坡向日葵會是什么景象呢?只有長出來才知道。

顧生實在網上郵購了一大包觀花向日葵的種子,他跟羊脂說,我們種向日葵去吧。他們早上的散步就改成在坡上挖坑。種向日葵不需要挖深坑,幾鋤頭挖出一個海碗大的坑就成。一早上顧生實挖了百十個坑,第二天繼續挖,足足挖了一個星期,把坡上能種花的地方挖遍了??油诤?,顧生實開始點種,為了保險,他一個坑點兩三顆種子。他把種子埋進土里,羊脂站在一旁,顧生實說,你看好了,我要變魔術了,這么小小的一顆種子,過一個星期會自己從土里鉆出來,不過,它們會變成綠色的葉子。羊脂低頭在埋好的坑上嗅了嗅,嚴肅認真地檢查,顧生實笑了,以后你可以到這里來撒尿,給這土好好施肥。

土質本來就很肥,顧生實又上山斬了些茅草,晾干燒成草木灰,等花出芽后再施肥。一個星期后,向日葵的嫩苗陸陸續續鉆出土來,羊脂比顧生實還要興奮,在那坡上跑,眼睛里全是綠油油的苗芽,它怕踩著那些嫩苗,遠遠地看著。顧生實用草木灰給花苗施肥,羊脂就站在坡道上搖尾巴。顧生實說,幾個星期后就會開花了,如果這種子沒問題的話。他給羊脂這么說自己都覺得好笑,狗會知道有人會買到假種子嗎?它可是看著他一顆一顆把種子埋進土里去的。

38天后,第一朵向日葵開花了。雖然很多株花已經含苞待放,但目前就一枝獨秀?,F在羊脂不怕踩到那些花了,花已經長得比它高,它鉆到花地里,來來回回跑動。顧生實興奮地跑回客棧里宣布向日葵開花了,讓馮甘苗和何姐都去看。何姐和馮甘苗站在坡下往坡上張望,顧生實站在花地里沖她們招手。馮甘苗和何姐進到花地里,何姐說,等這向日葵結籽了,炒來好吃。顧生實說,這花不結籽,是觀賞花。何姐一臉詫異說,啊,還有只看花不結籽的呀?馮甘苗說,這有什么奇怪的,現在追求中看不中用的人多了。顧生實聽這話不太友善,猜想是因羊脂而起。這段時間他早上帶著羊脂,晚上帶著羊脂,這個月來天天忙這片坡地,嘴里經常嚷一句,羊脂,走,看咱們的向日葵去吧。馮甘苗在旁邊會酸溜溜地來一句,顧哥,你種花是為這條狗種的吧?人不如狗啊。對馮甘苗這種酸溜溜的提問顧生實沒有否認,想種就種,管是為誰呢。他好像就是為羊脂種的,是他送給羊脂的一件玩具。

顧生實知道馮甘苗對他有意思,所以他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他稱馮甘苗的母親為何姐就是制造距離的手段之一,不過,馮甘苗并沒有把他當長輩,仍稱他作顧哥。這姑娘在黃花客棧工作四年,與顧生實朝夕相處,她自信她成為這家客棧的老板娘是遲早的事,因為她沒有發現顧生實與任何女人有聯系,明擺著的,顧生實連手機都不用,與外界聯系就是客棧里的座機。顧生實只有到一些節日,才會用座機給他的父母打電話,聊上幾句。她把母親弄到客棧,進一步構建著一種家庭關系,母親對顧生實的感覺也很好,說顧生實為人誠實,心眼好,雖然這客棧的生意不能賺大錢,但知足常樂,小日子講的是細水長流。馮甘苗想自己樣貌還過得去,學歷雖不高,但要在外頭大城市謀一份工作也不是不可以,她的同學大部分都在外頭工作,好幾個還攛掇她一塊兒呢,如今她安心窩在這小鎮邊上守著客棧,顧生實不應該心里沒數。顧生實對她和她媽是不錯的,她說她媽不要工資,顧生實還是開了工資。逢年過節,他都給她再封個紅包,讓她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眼下,他們中間插進來一條狗,狗不重要,狗的主人才重要,那個韓妤長得時髦漂亮,顧生實一定是被那大城市漂亮時尚的女孩迷住了,也許,他養著那條狗是盼著有一天,韓妤能回到這里,羊脂是他送她的一份大禮吧?顧生實,有你這么蠢的男人嗎?你才見過那女人幾回面呀,你還把她畫的畫掛在大堂,你還種那畫上的向日葵。

向日葵越開越多,看過去也是黃花一片了。顧生實看著沒有畫上好看,畫上顯得這向日葵是海一樣寬闊,現實中,只有一小塊坡地,氣勢沒有出來,不過,羊脂喜歡。這里成了它的領地,它在里頭鉆來鉆去,在里頭睡覺、拉屎撒尿。有時顧生實喚它半天,它也不愿意回來。顧生實滿意了,像給自己的孩子打造了一件心儀的玩具,孩子高興,他也高興。

這期間馮甘苗拉回一單大生意,有個礦區單位給員工福利,讓年紀大的員工分批到黃花客棧休養,按照行程排,將近有兩個月的時間客棧每天都是客滿的。顧生實他們忙著采買準備,偏這時顧生實家里來電話,這是頭一遭,以往都是臨近節日或者父母的生日,他會給他們去上一個電話,問個平安。父母在千里之外,他們不知道他辭職開了客棧,一直以為他還在原來的旅行社,他騙他們說是旅行社拓展業務,他到這邊開發景點來了。四年間,他只回過一次家,那是第二年的春節。父母與他大哥住一塊兒,大年三十在家里過,吃年夜團圓飯。初二親戚之間開始互相串門,人來人往,不是吃就是喝。顧生實的胸口一陣陣發悶,他已經不能適應這種環境,喧鬧擁擠,氧氣仿佛不夠支撐他的呼吸,他匆匆忙忙借口過年景區有活動,離開了。

父親在電話中說母親病了,讓他盡快回家一趟。馮甘苗讓他放心回家,她過兩天可以讓老家的親戚過來幫忙,就兩個小時車程的事。顧生實想這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他放心走了。他交代馮甘苗,羊脂晚上和他住慣了,讓她收留羊脂幾天。馮甘苗看起來不是太情愿,但還是點頭了。

回到家,母親的病好像不似父親在電話中講得嚴重,能做飯,能打掃衛生,也沒去醫院,每天煮一些中藥喝。母親拿著藥碗,一邊喝一邊問顧生實,你34歲了,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媽就這事放心不下。顧生實看一眼那藥碗說,結是肯定要結的,就是沒碰到合適的。母親說,我們給你相看了一個,你別嫌爸媽多事,緣分的事誰說得準呢。為了讓父母安心,他同意與對方見面。女的30歲,是個會計,長相普通,性格內向,共同吃了一頓飯,看不出有什么大問題。顧生實想的是怎么回絕,這些年來父母對他還是放心的,怎么大老遠的突然想起給他介紹對象,這讓他心存疑惑。他跟大哥后來套出話來,原來是常樂前陣子回來省親與父親碰上了,常樂朝父親亮了亮他的假牙,告訴顧父他好幾顆牙齒被顧生實打掉了,還說顧生實從旅行社辭職了,不知所終。這番話把他父母嚇得夠嗆,他們擔心他在外頭吃苦,也擔心他在外頭惹事,想要讓他回老家安生度日。了解這些顧生實心定了,在家又好好陪了父母幾天,他把黃花客棧的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那地方很漂亮,過一陣子他會接他們過去住一陣,父母的心暫時放下了。

顧生實在十天后返回黃花客棧。老遠的,坡上的向日葵像一張張孩子的臉,開心地在風中搖擺,他希望能看到羊脂在里頭跑動,可惜沒有。他加快步伐進入客棧,大堂坐了不少客人在喝茶,有的在打牌、下棋,這些全是礦區來休假的老人。電視開著,一個與何姐年齡相仿的婦女在給大家添水倒茶??斓酵盹垥r間,顧生實進到廚房,看到何姐和另一個女孩在做菜,何姐驚喜地說,回來了。顧生實說,家里都好吧?何姐說,都好,都好,阿苗去河邊取魚了,等會兒給你做魚吃。

顧生實想羊脂應該是和馮甘苗一塊到河邊去了。河邊離這里有五六公里,平時要買魚會騎電驢子去。過了十來分鐘,門外傳來電驢子的聲響,馮甘苗回來了,車后馱了一筐魚,她把魚抬進大堂里,興高采烈地對那些老人說,大伯大媽你們來看看,剛剛打上來的,純天然野魚,今晚給你們清蒸,最鮮了。老人們圍上來,都贊不錯,有的則要求想吃紅燒的。顧生實探頭看門外,沒見羊脂的影子。他幫馮甘苗把魚抬進廚房里,問,羊脂呢?馮甘苗說,等我忙完晚飯再跟你說吧。顧生實聽這話心里咯噔一下,有點不踏實了,他再看馮甘苗的表情,大義凜然。他退出廚房,又到樓上轉了一圈,一點兒沒聽到動靜,這馮甘苗到底把狗弄到哪里去了?

清蒸魚的香味出來了,老人們都分兩桌坐好,等著開飯。馮甘苗她們把菜一盤盤端出來,老人們迫不及待地拾起筷子,邊吃邊贊??创蠹页缘瞄_心,顧生實也開心。馮甘苗把菜送完,走到顧生實跟前,沖他點點頭說,你跟我來一趟。馮甘苗把顧生實帶到后院的坡地上。她說,顧哥,這花現在全開了,看起來是很好看,客人們也說好看,羊脂我送人了。顧生實聽馮甘苗說著說著突然來了一個轉折,有點反應不過來。馮甘苗說,我知道你回來肯定得罵我,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你走的第三天,幾個大媽到這片花地里來玩,人家不過摘了幾朵花,羊脂就上前把人給撲倒了,那個大媽的手和膝蓋全摔破了,我賠了醫藥費,而且,你走后這些天,我雖然把它放在房里和我一塊住,但它不樂意,天天晚上窮叫喚,客人老提意見,都說來這里休養的還睡不好。顧生實說,你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馮甘苗說,打招呼你肯定不同意,與黃花客棧的生意比起來,羊脂沒那么重要。這沒有可比性,羊脂從來沒有撲過人,它撲人是因為那些人摘了花,事出有因,另外,它換個地方住叫喚,是因為不熟悉,只要你好好對它,它肯定不會再叫。好吧,是我對羊脂不好,那我問你,是羊脂重要還是我重要?馮甘苗,你這是無理取鬧,你和一條狗較什么勁,你趕緊說送什么人了,我去把狗要回來。馮甘苗說,是史云雷他家的客人,開車來的,大前天走的,要不回了。顧生實說,我去看看登記有身份證的,聯系一下,應該能要得回。顧哥,你到底圖什么,你以為你替那姑娘養著一條狗,人家會感激你嗎?你還指望人家會回來?顧生實愣了,馮甘苗這想法實在是太可笑了,能偏到天邊去,他說,你這腦袋想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他不想跟她糾纏,出門往史云雷的客棧去了。

史云雷的客棧在大路邊上,五層小樓。顧生實走十來分鐘到了。史云雷在大門外洗車,高壓水柱噴到車身上,把一層泥沖下來,看起來很解氣。顧生實走過去說,這幾天客人多吧?史云雷說,花都開敗了,哪有多少客。顧生實說,聽阿苗說,前幾天她把狗送你家的一個客人了。史云雷點點頭說,是,之前阿苗托我問問有誰愿意養狗的,我就貼了一張狗照片出去,正巧有個客人看了喜歡,就把狗帶走了。顧生實說,能查到那客人的信息嗎?我想把狗要回來。史云雷把水關了,看了顧生實一眼說,這事阿苗難道沒跟你商量?這狗送出去容易,要回來就難了,你想,即使聯系上了,人家樂意幫你把狗送回來?再說了,我都聽阿苗說了,那狗傷到客人了,留著是個隱患,我勸你還是算了,反正狗本來也是客人遺棄的。顧生實說,麻煩你查查吧。史云雷搖搖頭,關了水閥進到店里,他翻了翻本子,把本子遞給顧生實說,你看,這人只留了名字,沒留聯系方式,不過,我聽口音是縣城一帶的,估計就是周末開車過來玩,車牌也是本地的,就是記不住號了。

顧生實回到客棧,沒吃晚飯,直接回了房。他的房間里還有羊脂的味道,平時羊脂喜歡躺在外廳沙發桌邊,那里還散落著一些它身上的白毛。顧生實拾起一根,白色,有些硬。水晶球還是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拾起來,用水晶球照那一根白色的毛,白色的毛變成一圈旋渦,旋成一個無底洞,他看得太專注,自己好像也要被旋進去了。他把水晶球放下,坐在沙發上,回想了一下,其實他與羊脂待在一塊兒的時間不足三個月呢,正好是黃花開,來;黃花敗,走?,F在那坡上的向日葵卻開得正好呢。

顧生實第二天很早開車上縣城,到縣城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他知道一般人遛狗大致有兩個時間段,早和晚。他沒有具體的目標,就慢慢地在城里轉著??h城養狗的也不少,早上出來遛狗的也不少,凡是有草有樹的地方,不小心就能踩到一泡狗屎。狗隨地大小便在小縣城里是常態,遛狗的泰然自若??h城不大,顧生實的車子繞縣城轉了一圈又一圈,只要能進車的小巷子都不放過,黃昏太陽下山,沒看到羊脂,像羊脂那么白的狗一條都沒有見著。

顧生實開車離開縣城,到縣城邊上,有一片灌木叢生的野地,他看到一條黑狗和一條黃狗在打架,兩條狗的毛都骯臟不堪,看上去就像兩個流浪漢。幾個回合以后,黑狗明顯招架不住,只顧逃避。黃狗不依不饒,追上去咬緊黑狗的一條腿。黑狗厲聲叫起來。顧生實停下車,從地上拾起石頭驅趕,黃狗回頭張望一眼,鉆進灌木叢中去了。黑狗身上有好幾處舊傷,結成丑陋的疤塊,肋骨一條條地在皮下滾動,瘦得可憐??吹筋櫳鷮嵾^來,它沒有力氣跑動,慢慢地移動步子。

顧生實想這條狗一定有病,即便是野狗也能找到些吃的,不會瘦成這樣。他走到狗跟前,彎下腰,對狗說,你要愿意就跟我走。顧生實指著自己的車子的方向,往前走。狗站著不動,過了一會兒,搖搖尾巴,慢慢地跟了過來。顧生實打開后車門,他把狗抱起來,放到后座上。狗一聲不鬧,安安靜靜坐著不動。顧生實再把車開回縣城,他想找一家寵物診所,給狗看看病。在路邊向一個遛狗的婦女打聽,婦女告訴他一個地址,按照那個地址他找到了診所。這診所不僅僅是診所,還幫狗做洗澡做美容。顧生實先讓醫生給黑狗看病,他跟醫生解釋是在城外的野地里拾到的,醫生沒有太過吃驚,他說,我認得這條狗,幾個月前我給它看過病,它得了腸癌。顧生實第一次聽說狗也會得癌癥,他說,還有治嗎?醫生說,這病治起來費錢,而且效果不大,我想,就因為這個它的主人才把它扔了,跟你說實話,它最多能活兩三個月。顧生實說,好吧,那你看怎么減輕它的痛苦。醫生說,我給它開點藥,讓它好過點吧。診斷完開了藥,顧生實讓店里一個胖胖的女孩給黑狗洗了澡,做了一個美容。

顧生實帶著香噴噴的黑狗回到黃花客棧,他把狗抱上樓,狗輕得像一只空盒子。他喂狗狗吃藥,把羊脂吃剩下的狗糧拿來喂,狗狗除了吃藥,沒有吃任何東西。顧生實到廚房給黑狗盛了一碗粥,再用牛奶把粥調稀。狗舔牛奶,把稀的喝光了,不是滴水不進顧生實就心安了。他說,我叫你阿黑吧。黑狗悄然無聲,仿佛對一切都無所謂。

過了幾天顧生實帶著阿黑上縣城,像前兩天一樣四處逛,繼續尋找羊脂。中午時分,太陽高掛,在外頭走動的人少了,顧生實把阿黑帶到街心公園,那里有陰涼的地方,他找了一個偏僻角落里的長凳休息,阿黑就待在長凳腿邊。顧生實用牛奶沖了些麥片,用一只不銹鋼碗盛好,放到它的身邊,阿黑慢條斯理地舔食。顧生實抬頭看從樹葉中間穿過的光柱,光柱中彌漫著細小的塵土,這些塵土卻變得圣潔無比,呈現著上升的趨勢。他迷迷糊糊小睡過去,是狗的打斗聲把他驚醒的。他睜開眼發現阿黑正和一條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狗扭打在一塊,阿黑力氣不夠,但另外那條狗看樣子好不到哪里去,阿黑一撞,它就腳軟歪倒。顧生實看出來了,它們打架的原因是那碗牛奶麥片粥,那條小狗盡管被撞被咬,它永遠只想著靠近那碗吃食。顧生實把阿黑抱起來,那條小狗沒了對手,一頭撲到碗邊嘖嘖吃起來。

一個流浪漢站在不遠處抱著手臂說,這條狗眼睛有問題,被人丟在這里半個月了,我天天看見它,有時我也喂它點吃的。顧生實蹲下來看,果然看到這條狗的眼睛有一只混濁不清,有一只則白蒙蒙的。顧生實說,沒人要的,我把它帶走了。他這話像是跟流浪漢說,又像是跟自己說。等小狗把那碗牛奶麥片粥吃完,他把阿黑放下來,把小狗抱起來,阿黑跟著他,他回到自己的小車邊,把兩條狗一前一后地安置好,開車離開縣城。在縣城邊上,當時發現阿黑的地方,他有意無意地停下車子,下車到那野地里轉了一圈,果然他又看到了一條棕毛大狗,現在它是落魄了,單看那四條大長腿,當初不知道多威風呢。他慢慢地走近它,棕毛大狗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他。距離三四米遠的時候,他說,你也是被人丟棄的狗吧,想不想跟我回家,要想,就跟我走。他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狗沒挪步,他再往前走,身后傳來輕輕踏足的腳步聲,狗跟來了,他沒有回頭,一直走到車旁,他把后車門拉開,他以為還需一番周折,未料那條棕色大狗輕輕巧巧地跳上車,看樣子,以前是經常坐車的。顧生實發動車子,一路開回客棧。

顧生實把今天帶回來的兩條狗安置在后院的雜物房里,阿黑他還是帶到他房里與他一起住。第二天早上,他給它們喂完食,再帶它們到向日葵地里,阿黑的身體狀況是最差的,小狗只是有眼病,大棕毛狗暫時看不出來有什么問題。

送走一條狗,卻不知道從哪里帶回三條狗,馮甘苗想,這是顧生實對她將羊脂送走的抗議嗎?現在這店里上上下下的活兒基本都是她們母女包下來做,顧生實成了甩手掌柜,他的心思全放在狗身上,店里的生意很少過問。馮甘苗委屈得不行,跟母親抱怨。母親勸她,女人的性子不能硬,要軟,這事得順著顧生實,除了顧生實是老板不說,人不能與畜生置氣,人家養的是狗又不是人,能收留狗的人不會是個無情的人。馮甘苗說,他至今都沒有跟我表示過,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母親說,日久生情。何姐不僅嘴上教育女兒,還以實際行動示范女兒,她每天抽空就給那幾條狗洗澡,幫顧生實照看著,但是,連何姐都始料不及,這還僅僅是個開始。在后來的幾個月里,顧生實陸陸續續又帶回來八九條狗。

后院坡上的那些向日葵早就敗了,只剩下半坡的枯稈。阿黑終于再也走不動路,牛奶也喝不進嘴里,離開前的一晚,阿黑哀哀地叫喚了一晚上,顧生實那晚上沒睡,他把阿黑抱在懷里,他想他的體溫和心臟的跳動能安慰到阿黑,減輕它身體上的痛苦,對死亡,狗也是有恐懼的吧?他希望它不要恐懼。清晨破曉,阿黑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顧生實到向日葵地里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阿黑埋進地里,他還把那只水晶球和阿黑埋到一塊了。他想,作為一條得了癌癥的狗,阿黑實在是太可憐了,水晶球算是他替羊脂送給阿黑的禮物,愿這條帶著水晶球往生的狗,靈魂得到水晶球的凈化,或者在另外一個世界,它因此擁有某種魔力,做一條有神通的狗吧。

顧生實親自動手搭了一間狗舍,還釘了不少狗籠子,狗們在黃花客棧的后院安家。它們大部分身體有病,難受的時候會變得很狂躁,能吠上一天。好多客人來到黃花客棧,聽到狗吠,皺起眉頭說,你們這兒養了很多狗嗎?氣味很大。馮甘苗解釋說,我們老板心善,看人家拋棄的狗,就帶回來養,狗就是偶爾叫叫,我們這里衛生做得很好的,你們放心。很多客人還是選擇別的客棧去了,他們說我們來旅游的,圖清靜。馮甘苗跟顧生實提意見,顧生實說,隨他們吧,不愿意住就不住唄。

有一次客棧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不嫌狗叫,不嫌狗臭,還和這些狗照了很多照片。他們稱顧生實做顧哥,他們說,顧哥,在大城市里每天都有被人拋棄的狗,收容所都收不過來,你這里實在是太好了,狗如果能到你這里來就是到天堂一樣。那幾個年輕人把黃花客棧收容狗的消息發到朋友圈,發到網上,不到兩個月,有將近二十條狗被送到黃花客棧。后院已經沒辦法容納那么多狗,顧生實做出一個決定,把一樓的兩間客房騰出來做狗舍。

我堅決不同意,如果你真要這樣做,我就辭職,這哪里還是住人的客棧,這就是個大狗窩!馮甘苗覺得到了和顧生實攤牌的時候。顧生實說,這些客房很少能住滿,留著不是浪費嗎?馮甘苗把一本賬簿扔給顧生實,你自己看看,這幾個月基本沒有贏利,客人減少了,經常幾天也沒有客,你經常從賬上支錢去買狗糧,你原來養十幾條狗,一個月單單吃的就得五六千元,再加上你帶它們去看病,一個月下來得上萬元了吧?現在再添二十條狗,你拿什么來養?顧生實說,這些都是暫時的,等我把事情理順了,都會好的。

情況沒有顧生實說的樂觀,盡管把一樓的客房全部改造成狗舍,送來的狗還是越來越多,黃花客棧已經基本沒有客人來住了,在大家嘴里,這就是一家養狗場,養的還是病狗。馮甘苗和何姐的工作已經變成飼養員了,她們每天喂狗,打掃狗舍,顧生實主要是給狗洗澡,帶狗出去散步,就這些活兒,他們三個人每天從早忙到晚。馮甘苗提出過辭職,是顧生實求她留下來幫忙照顧狗的,工資和過去一樣。護理了一個月,馮甘苗還是決定離開了,她是抹著淚離開的,畢竟這是她待過四年的地方。她離開時沒有和顧生實告別,自己先出了門,留在后頭告別的是何姐。何姐對顧生實說,小顧,好好保重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來電話。顧生實心上悵然,鼻子酸了,這一別哪還有聚首的時候呢。他本該送她們回家的,不過,他擠不出時間,四五十條狗等著他喂呢。他揮揮手,與何姐告別,看著何姐走到坡那頭,和馮甘苗會合到一塊,母女倆上了一輛車子。

每天早上四點,顧生實就得起床,他把所有狗舍清理一遍,需要兩個小時,然后他開始給狗喂食,有的狗吃得多,有的吃得少,有的生著病得特殊喂食。

把狗喂好就八點多了,他洗澡,吃早飯,挑上兩三條狗帶出去走走,這得輪流來,顧生實會優先照顧那些需要康復的狗出去。由于別的客棧提意見,所有的狗都用皮帶拴著,保證安全。不能像平時那樣帶它們走上十幾里路了,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轉轉,放放風就帶回,再換上另外幾條狗出去。到了十一點,他又得開始給狗喂食。中午時間,簡單吃個午飯,休息一會兒,他打掃整個客棧。雖然現在基本沒有了客人,房子還是要時時護理的。下午太陽稍稍偏西,他再帶狗出門,五點鐘,又是狗的晚飯時間了。狗吃完,到他給自己做飯,他吃完,就來幫狗洗澡,他已經做不到給每條狗天天洗,跟出門散步一樣,輪流來。弄完狗,他再去整整菜地,給菜和花澆澆水。夜里,有的狗不安穩,會使勁叫喚,這叫喚的聲音能傳得很遠,別的客棧會因此來投訴,所以狗一叫,顧生實就得下樓來查看,安撫一下。無法安定下來的,他就帶回他房里,一般有人照顧著,狗也不會叫了。

這成了顧生實的日常。他每天都很忙,忙到他沒時間想將來和過去。有人把狗送來,他從來不會拒絕,他覺得與這群狗在一塊,日子過得很快,很充實,如果不是財務上的問題,他的生活也許就這樣往下走了。每個月在這幾十條狗的身上,他得花費兩萬元以上,而客棧已經沒有收入了,他不多的儲蓄全部用盡。他到縣里打聽,可以把客棧抵押貸款,他馬上去辦了手續,客棧抵押貸到二十萬元。

顧生實把那一片種向日葵的坡地清理干凈,他重新挖坑,種下新的向日葵??莞傻南蛉湛挶粩n到一堆,燒成灰,新的向日葵苗鉆出地面,它們成為肥料,施到苗芽的根部。過了幾個星期,向日葵陸續開花。顧生實把狗帶到這里,讓它們在里頭玩耍。有的狗活潑,從這一頭躥到那一頭;有的狗安靜,找到一個地方,臥下就不動了。黃色花盤攢動的時候,顧生實想起羊脂,他已經很久沒有到縣城去了,前幾次去都是因為要找羊脂,羊脂沒有找回,來了這么一群無家可歸的狗。此時,顧生實覺得羊脂找到新家是件好事,還有許多狗在外頭流浪呢。

被人拋棄的狗大部分都是身體上出現了問題,來到黃花客棧,一些狗陸續死去。每一條臨死的狗,顧生實會陪它走完最后一程,他的手會輕輕地撫在狗的身上,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撫摸,能減輕它們身體上的疼痛,能更安詳地離開??粗且浑p雙閉上的眼睛,他也會想,它們有沒有懷念自己的主人。那個把自己拋棄的主人。他認為,無論如何,狗是沒有怨恨的,它們的眼睛總是那樣無辜清澈。

還是有人不斷地把狗送來,那些送狗來的人偶爾會在黃花客棧住上一兩晚,和顧生實一起管理一下那些狗,然后,他們回到他們來的地方,顧生實還待在原地,他的狗舍里又多了一條或是兩條狗。

二十萬元的貸款很快用完,顧生實沒有感覺到慌張,他安慰那些狗,不急,我不會讓你們再流浪的。顧生實雖然不慌張,但除了借錢他并沒有其他的辦法,這一帶客棧的老板都被他借完了,有的根本就不讓他借,他們私下里議論,顧生實是魔怔了,為了狗,把客棧搭上了。

銀行給顧生實下了三次還款通知,沒有得到答復,銀行派出人來,到黃花客棧查問情況,當然他們也向周圍的客棧老板問話。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顧生實過高地估計自己的經濟實力,同時也存在沽名釣譽的心理,收留流浪狗讓人覺得他有愛心,幾種情況讓他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銀行通知顧生實要拍賣黃花客棧抵款,顧生實爽快答應了,他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配合。顧生實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他想不出什么辦法,他只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

執法人員關注的是,客棧易主,這些狗該怎么處理。他們問顧生實,顧生實說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他以為把它們撿回來,就能給它們一個休憩地,現在,連他的住所都要沒了。他一直回避去想、去考慮的問題,仍然一樣不落地出現了。

縣里防疫站獸醫站的人都來了,面對這一群狗,他們也無計可施。電視臺報社也來了記者,在媒體的宣傳動員下,有些人來把一些健康的狗領養走了,剩下的便是老弱病殘的狗。附近的客棧,像史云雷黃平原這些,也領了一兩條老病的狗回去,說當是積德給這些狗養老送終,多的他們也不能承受。

客棧有了新的主人,顧生實身邊還剩下十一條狗。史云雷找到附近一個村民,叫阿保叔,是個鰥夫,阿保叔愿意幫顧生實養剩下這十一條狗,但顧生實每個月要付撫養費。算下來一個月要給四千塊錢。阿保叔跟顧生實保證會經常發照片向他匯報情況,如果有狗去世了,會向他報告扣除費用。這并不是顧生實關注的重點,他親自跑了阿保叔家里一趟。阿保叔剛搬進新宅,毗鄰的是他的一幢舊屋。阿保叔說,我就打算給那些狗住舊屋里。舊屋是舊,但對十一條狗來說足夠寬敞,還有天井,平時有陽光照進來。顧生實放心了,他把狗帶到阿保叔家中,然后與每一條狗告別。他的方式是與它們握手,告訴它們,我掙錢去了,你們好好待著,自己照顧好自己。他沒有說會回來看它們,因為在他的心里,雖然他一定會把錢寄回來供養這些狗,但他感覺在實質上他還是拋棄它們了,像它們以前的主人一樣。

離開黃花客棧那天,顧生實走在路上,恍恍惚惚,樹連成一片,山像跟著他移動,天空異?;璋?,感覺像在夢中,是的,從今天以后,一切的日子都像在夢中,唯有在這里待過的日子,雖然清淡如晨朝的露,但它們真實可觸。

又回到大城市,見到那么多的人。人是有味道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味道,一堆人待在一塊兒又會產生另外一種味道,不僅僅是混合那樣簡單,有化學反應在里頭。顧生實用了一些日子來適應這些味道,讓他的腦子不至于經常出現缺氧的感覺,但他的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確定那條藤蔓是不是還在他的身體里頭,會不會在某個時機成熟的時候迅速地掌握他的身體。

顧生實在一家小賓館里住了一個星期,在網上搜索各種招聘啟事,他重點的方向還是旅行社,因為有過導游的經歷,又有過當客棧老板的經歷,他想他會比一般人有優勢。他看好一家叫如意的旅行社,如意旅行社要招導游。提交簡歷后,他得到了面試的機會。給他面試的主管說,你的簡歷不錯,但當導游年紀有些偏大了。顧生實說,我身體不比那些小年輕差,能跑,天天跑都沒問題,當導游經驗豐富些不是更好嗎?

顧生實得到了這份導游的工作,讓他帶西部一線,經常跑的是新疆、西藏、甘肅一帶。六年不做導游,現在撿起這份工作有一種新鮮感,他干得很起勁。在黃花客棧算是休養了六年,攢足了力氣。跑這條線幾個月下來,顧生實的皮膚變得又黑又糙,人也瘦了一圈。他沒有抱怨過半句,別人不愿意帶的路線,他都愿意走,給人替班是常有的事。他把游客照顧得很周道,客人經常會有高原反應,他早早備有藥,并且自己有一套方案讓大家盡快恢復,他會給客人按摩穴位、刮痧,教客人打坐做吐納。游客都喜歡他,錦旗送了好幾面。

顧生實和同事李展合租了一套房子,是李展主動向顧生實提出邀請的。顧生實本來一個人租的單間,但房租比較貴,條件也不太好,李展那里條件就好多了,有客廳有廚房,用著方便。李展進旅行社比顧生實早,英語說得特別好,顧生實正好也想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覺得有這樣一個伴兒還不錯,他就搬過去了。顧生實比李展要大上六歲,李展的年紀正是當年他辭職去開黃花客棧的年紀呢。他們大多時間在外頭帶團,聚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好不容易聚一塊,顧生實一定親自下廚做上一桌菜,兩人大快朵頤,再喝上點小酒。李展開朗活躍,喜歡說話,顧生實頭一天住進來,他就把自己的事給顧生實兜了底,比如說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他有哪個親戚比較有權勢,他是哪一年失身的,和幾個女人好過,他目前的存款有多少。李展這么真實地向顧生實袒露自己,顧生實也不好意思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他聊著聊著難免會說起過去工作上的事。李展聽顧生實說早前做過導游,追問他為什么后來不做了。顧生實說,我脾氣不好,怕跟人打交道,就辭了職。李展又問現在怎么又要回來做了?顧生實說,和你一樣,要生活。李展說,做我們這一行,發大財是不可能的,但讓全家吃飽容易。顧生實笑了,他說,是啊,讓全家吃飽就夠了,哪里還來發財夢。

顧生實定時每個月把養狗的錢給阿保叔匯去,阿保叔會把狗的照片發給他看,背景會變換,有時在野地里,有時在公路邊,有時在屋前,狗們看上去歲月靜好。阿保叔還把每月買狗糧的發票拍下來發給顧生實。只要不是成天把狗困在一間屋子里,又能讓狗吃飽,顧生實已經很滿足了。如今他與那些狗遠隔千里,人家就是明天把狗通通趕走,或是賣給狗肉販子,他也無能為力。他能為狗做的只有掙錢這件事了。阿保叔在某夜報告,小花狗死了。他回復:收到。

有一天大半夜的,顧生實接到李展打來的電話,電話里頭口氣很急,讓他趕快帶一萬塊錢過來。顧生實手上沒那么多現金,到大街上找取款機,取了錢按照李展提供的地址趕去。在車上他懷疑李展是不是賭博被人扣住了,到了那地方才發現,不是賭博,是搞女人被逮了。那女人是個有夫之婦,李展與女人在賓館里開房,被人堵了門口,是不是仙人跳就不知道了,反正李展把身上的錢都掏了,人家不滿意,只能讓顧生實給送錢去。顧生實從來沒有見過李展這么狼狽,眼鏡被打碎了,臉被打腫了,白生生的屁股有一半露在外頭。在回來的出租車上,顧生實問李展要不要去報警,李展搖搖頭說,不能報,報就把事情鬧大了,當舍財免災吧?;氐郊依?,顧生實拿了冰塊給李展敷上,李展說,哥,我今晚上是喝多犯糊涂了,這事你不會跟別人說吧?顧生實說,這種事情有什么好說的,要說給你一個教訓也好,以后就不會犯錯誤了。顧生實知道李展現在正在追求旅行社里一個叫孫改改的姑娘,這樣等于是腳踩兩只船。李展點點頭說,哥,我知錯了。

過了一年,旅行社找顧生實談話,提出要讓他帶出國的商務團。帶這類商務團,比帶一般團省心多了,而且能拿到的獎金也高。顧生實很高興,把這事跟李展說了,他還請李展到外頭吃了一頓??蛇^了兩天,人事處又通知顧生實,帶商務團的人員另有安排,他還是維持現狀。顧生實有些郁悶,但沒在這事上糾纏太多。后來新的人員公布出來,是李展。李展來跟顧生實說,哥,我太吃驚了,怎么會輪到我頭上了?你不會怪我頂了你的名額吧?我想,上頭是考慮到我的英語比較好。顧生實說,不怪,不怪,我看你去比我合適,英語你說得好,年紀也輕。李展也請顧生實到外頭吃了一頓。

李展帶商務團不久就跟顧生實說他想一個人租這套房子,還說他跟孫改改已經有了實質性進展,這是孫改改的意思。顧生實拍拍李展的肩膀說,好好抓住機會,早點把證領了。李展得意地笑著說,先上車后補票。然后又問一句,哥,你什么時候找房子?顧生實說,明天就找,盡快給你騰婚房。

顧生實隨便找了個單間,搬出去住了。他還是帶西部的線路,定期把錢匯給阿保叔。這時,狗只剩下四條了。

有一天孫改改來找顧生實說話,她說,我打算和李展分手了。孫改改在顧生實看來不是個特別出色的姑娘,在財會室上班,不愛說話,微胖,臉黑,唯一一個優勢就是本地人,又是獨生女。顧生實說,李展人不錯的,年輕人吵吵架正常,不要隨便說分手。孫改改說,我發現他在外頭還和別的女人勾搭。顧生實想起半年前那樁事情,沉默了。孫改改說,你知道為什么是李展頂替你帶商務團嗎?是他到領導那里去告了你的狀,說你以前在別家旅行社做的時候打過同事,被旅客投訴過很多次,他是專門到你以前的公司跟人打聽來的,你說他夠陰險吧,還口口聲聲叫你大哥。聽到這話顧生實驚了一下,他緊張地關注自己的身體,他害怕那條藤蔓跑出來,令他驚奇的是,沒有什么東西跑出來,他的胸口還是空空蕩蕩的。他松了一口氣說,沒事,他說的都是事實。孫改改說,但他欺騙了你,我知道你以前很照顧他的。顧生實看著姑娘笑了笑,不說話,他很高興,那根藤蔓沒有出來鼓動他,他不怕別人欺騙,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他可以放心地和人待在一塊了,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興的事啊。

孫改改看他喜形于色,心里有了安慰,她認為顧生實一定是故作輕松,這被人坑了等于吞了一口屎,還笑,不是假笑裝笑能是什么?現在的男人都裝,連這個老男人也裝,說不定明天他就能朝李展的鼻子搗上一拳頭,把鼻梁骨打斷最好,這是李展最自戀的部位。李展不是說顧生實有暴力傾向嗎,就讓那暴力來得更猛烈些吧!孫改改等了又等,一個月兩個月,一直沒有等到顧生實朝李展開火。李展結婚那天,顧生實還做了伴郎,他在宴會大堂上對著一幫前來慶賀的賓客說,他這個伴郎是強行要來做的,因為聽說做伴郎能夠沾上新郎的喜氣,他這個老男人也想結婚了。李展把新娘手中的花奪過來,放到顧生實的手里,兩人抱在一起。

孫改改不是新娘。孫改改坐在賓客席中對顧生實投去能殺人的一眼。

顧生實存折里錢的數目在不斷變大,他算了算,這樣再過三年,首付一套二手的兩居室應該不成問題了。只要不出團的日子,他都給自己安排活動,去打球,或是去看一場電影??措娪八皇且粋€人,有伴的,有時邀的是旅行社一個離過婚的女同事,有時邀的是房東那個會抽煙喝酒罵人的女兒。

有一天晚上,他和房東的女兒看完電影,手機上有一條信息過來。阿保叔發來的,阿保叔說,最后一條卷毛狗死了,不用再寄錢了。顧生實沒有回短信,他把阿保叔的聯系方式刪了。房東的女兒說要去吃烤串,顧生實說,走!他們吃了一百多串,比賽喝啤酒,每人至少喝了十瓶。房東的女兒說,老顧,你是想泡我嗎?顧生實說,你愿意讓我泡嗎?房東的女兒說,我媽說像你這種租房子住的人打死也不能嫁,我們不可能倒貼的。顧生實笑了,你放心吧,我不想養人,我只想養狗。房東的女兒瞪起一雙怒目,你他媽的什么意思?罵人嗎?顧生實說,沒罵人,我說的是實話,我想我這一生的意義,只在于我養過一群狗。房東的女兒用手拍顧生實的臉,拍得啪啪響,你是不是喝醉了?哪里來的狗?開始總結人生了?女人用牙齒咬開一瓶啤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遞給顧生實說,干了,給我賠禮道歉。顧生實拿起啤酒,嘴對嘴不歇氣地喝下去,喝著喝著,他突然仰頭,像一條鯨魚,把所有吃下去的串,所有喝下去的酒朝天空噴射著吐出來。

顧生實還是帶西部線。西部線中,有一個西部影城是游客必去的景點之一,那里頭是許多部電影的拍攝地,游客們都喜歡穿著電影中主人公的衣服,站在那些場景之前拍照。顧生實成了游客忠實的攝影師。

在一個古堡附近,一個美麗的姑娘向他走來,問他,你好,你還認得我嗎?顧生實認真看了看,姑娘穿著一套休閑運動衫,小麥色皮膚,瘦骨嶙峋,感覺像個混血兒。他搖了搖頭。她說,我是韓妤,以前住過你的黃花客棧。顧生實愣了一下,仔細辨認,似乎真是韓妤的模樣,但以前那個韓妤是白的,圓潤的。有個男的過來站到韓妤身邊,自然不會是原來的那個男伴了,這個時尚年輕,頭發染得金黃。顧生實搖搖頭說,記不住了。韓妤說,貴人多忘事,我可是記得你們黃花客棧的飯菜很好吃,還想著有機會再舊地重游呢。顧生實說,歡迎,歡迎。那男伴不耐煩地拉了拉韓妤的手,韓妤朝顧生實擺擺手離開了。

她怎么不問問她的狗呢。顧生實原本以為他說記不住了,韓妤會提供更多的思路,但這個姑娘只提了飯菜沒有提羊脂。

一條美麗的大白狗,在黃花地里奔跑,身上撒滿黃色的花瓣花粉,它躍起撲向紛飛的蝴蝶,一次一次落空。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楊映川,文學碩士,曾做過記者及報紙副刊編輯。在《花城》《人民文學》《作家》《小說月報》《十月》等刊物發表小說逾三百萬字,有《魔術師》《淑女學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出版。小說《不能掉頭》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小說《我困了,我醒了》入選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小說《馬拉松》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曾獲廣西獨秀文學獎、廣西青年文學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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