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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光城

2020-10-20 06:05徐沈國
福建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楊總黑桃永春

徐沈國

1

我沒什么文化,做生意又怕被騙,只好一直忍著貧困與安靜。后來經介紹去當保安。只要會用遙控器開門關門,認得小區的人就行。認不全也沒關系,甚至掛一漏萬也無關大礙,完全在工作誤差范圍內,小區防盜門一個比一個結實,一個比一個智慧。

瑞光城在這座城市地勢最高的地方。我就在瑞光城小區當一個小小的保安。

史丹利絕對不能讓他進來。他總穿著那件黃色劣質的化肥廣告T恤,背后噴著字:史丹利進口復合肥15:15:15。其實他姓張。

黑桃Q也不讓進,來一次趕一次。黑桃Q來自小縣城,“文化大革命”時當過縣文藝骨干,能歌善舞,很出名。那時才十多歲的她,胸圍已在文藝團眾金花里排進第三,長得黑,就按撲克排位,叫黑桃Q。后來不知怎的,就淪落成撿垃圾的。

階層越低下,好像仇家越多。在這座離我家鄉不遠的城市,我很快就與史丹利、黑桃Q結成了仇家。我看門時,絕不讓他們進來,就像小區是我的莊園一樣。

城市太大了,我們這點小仇恨被人海稀釋得幾乎無人會注意。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怨,比天高比海闊。只要史丹利、黑桃Q一靠近小區,我立馬擎著橡膠棒,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出來進行警告與驅逐。史丹利背著蛇皮袋,恨恨地說:“小嚴,你也只是看門狗而已,狗仗人勢啦!”黑桃Q會氣得直抖身子。

楊昊是我們的保安組組長,他與我小學最好的同學關系很好。為介紹我到城里當保安,我那小學同學請楊昊吃了一碗很地道的貓仔粥,楊昊不客氣地說:“再加兩尾大白蝦吧?!毙W同學忙對店家說:“把最大的兩尾抓進粥里去?!睏铌怀酝?,用手一抹嘴巴,像周潤發演的小馬哥一樣叼根牙簽,剔著齒間的蝦皮蝦肉,也剔著想象的槍林彈雨,拍著肩膀對我說:“長得挺皮實,看得挺順眼,一瞧就是塊好坯,不錯,明天過來吧?!?/p>

小學同學知道這事成了,便對我說:“快感謝昊哥?!蔽乙恢钡皖^沐浴在楊昊的口水里,剛抬頭要開口,他已把牙簽吐落進桌上一堆蝦殼里,頭也不回,說:“我晚上夜班,先走啦?!?/p>

小區園林管理組組長吳永春是我鄰村的,我們家的田地以前還離得很近,所以打小就認得。吳永春與楊昊卻是死對頭,兩人不知怎么結怨的,害得我在小區碰見吳永春,都不敢打招呼,遠遠地避開。只有在轉角或暗處,才輕輕點一下頭,有機會搭訕幾句。吳永春說那時園林管理組缺人手時,還托他父親問我父親,看我有沒有興趣。不料我父親說我前一天剛剛動身去城市打工了。

世事真是奇妙,如果我晚一天動身來城市,這會兒可能是在小區園林管理組,那就要跟著吳永春與楊昊為敵了。

楊昊常常諷刺說,那小區園林管理組整天不知在干啥,開著一輛破農用車,掰枝折葉地瞎折騰,也不見小區好看了多少,空氣增加了多少氧。

楊昊又說,如果把小區當作一個國家,我們可就是武裝部隊或警察。楊昊自豪地挺起胸。我們都附和:昊哥你就是三軍司令與警察局局長了。

后來才知道,楊昊有一次向吳永春借那輛農用車搬自己的東西,被拒絕了。臉面丟盡了,不產生隔閡才怪,不承想那隔閡竟隨歲月不斷滋長。

一天,吳永春偷偷請我去吃燒烤。礙于田地相鄰,而且很早就認識,我就去了。雞爪烤得金黃,而且掌中寶很脆。

我知道吳永春肯定有事,他點了二十個金燦燦的雞爪,我們嘎吱嘎吱地啃起來。如果只是啃雞爪,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連啃了三個雞爪,食欲得到滿足后,我看著桌上碎骨與白色透明的韌帶,感嘆一聲:“鄉下清靜,比城里好多了,現在常常失眠,多夢,欲望被勾起,水泥路太硬,踩不出足跡?!?/p>

他撲哧一笑,說:“你沒很多文化,說得還蠻有道理的。在家萬般好,出門朝朝難。所以互相幫襯多么重要?!?/p>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嘆道:“說到幫襯,倒讓我記起一個有趣的事兒,說起來,那個時候你還小,史丹利還常常幫你父親收割過水稻?!?/p>

我立馬警醒起來,說:“不讓史丹利和黑桃Q進小區,是昊哥的主意。你知道我只是個農民,剛來這陌生的城市,哪敢明目張膽地與史丹利、黑桃Q干上仗?永春哥,你怎么和昊哥結上了怨?”

吳永春說:“他私下在幫人做化肥與農藥生意,想讓園林管理組用他的東西,承諾給回扣,我拒絕了。我的地盤我做主?!?/p>

“哦,這樣呀!”我恍然大悟。

“黑桃Q又是誰?聽說以前很風光?!?/p>

吳永春眼神復雜地瞟了我一眼,嘆一口氣,說:“我二伯以前是副區長,一生清廉,剛正不阿。后來不知怎的,被查出挪用公款,抓走了,關在牢里又聽說心臟病常常發作,隨時可能會死,一直在申請監外就醫?!眳怯来涸秸f越慢,“只留下我可憐的二伯母與一個女兒。黑桃Q就是我可憐的二伯母?!?/p>

“吃呀,還這么多個,繼續啃雞爪呀?!背聊艘粫?,吳永春發覺氣氛變得沉悶,便轉移了話題。有些東西點到為止,一切盡在不言中。雖然我們沒讀過什么書,但心地樸實,像鄉下土地一樣,播下什么就長出什么,不會遮遮掩掩,過多為難別人。

霧散去了,雞爪卻好像少了味一樣索然。我又啃了兩個,第三個還是放下了。

我問道:“永春哥,像我們丟下田地,來城里干保安,也不可能在城里買房娶媳婦,那又圖個啥呀?”

吳永春說:“買房娶媳婦,你想得美。唉!土地都開發了,只那點田地怎么夠我抽煙?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攆著,把我們往城里趕做勞力呀!”

“昊哥是我們的頭,又是他把我領進物業管理的,我總不能違反他的命令?!蔽姨匾馓峒斑@一點,雖然語氣很輕,但大家都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話題,而且態度往往就在這些不經意的話里給透露出來。

“兄弟,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心里有數,不要為難?!眳怯来赫f,“今天主要是為你接風洗塵。我們以前是農民,現在也是,本質純樸,有什么說什么,不要掖著?!?/p>

我點了點頭。盤子上還剩十個烤雞爪,我也不想啃了,想起剛來時啃得歡,我想通了一件事,做事如果不問目的,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吳永春說:“要不我們再烤點別的?”

我說:“不用,飽了?!?/p>

“那我們就這樣吧,初次款待不周,也不知你喜歡什么,是否中意。剩下的雞爪我給別人送去?!眳怯来河忠藘芍豢倦u翅,匆匆帶走了,就像帶走一袋金子一樣。

2

我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熟悉的人,舒了一口氣,哼個小曲子:“惱春風/我心因何惱春風/說不出/惜酒相送/夜雨凍/雨點透射到/照片中似是夢無法彈動/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啊,像花雖未紅……”像鄉下露天電影里的地下黨員一樣城府蠻深地踱回小區。

與此同時,楊昊正與我那小學同學也在另一個地方擼串。楊昊拍著我同學說,小嚴不錯,很聽話。這次小區的物業經理,也就是我大哥,要成立個環衛組,要我兼管。我大哥原話是這樣說的,小昊子,我們小區請的是國企建筑單位來建,高檔定位,百廢待興,你跟著我,任重而道……道……就是路很長的意思。準備享福吧,過幾年我們也變成城里人。哈哈哈。我呢,看在我們的關系上,準備讓小嚴具體去幫我打理環衛這塊,我算是垂簾聽政。他去我放心,其他人都被史丹利、黑桃Q的云霄假煙收買了,只有小嚴,有正氣,像三國的猛人張飛一樣立馬橫矛于長坂坡,嚇得史丹利、黑桃Q等人屁滾尿流,不敢進小區一步。小嚴真正是自己人。哈哈哈。

第二天,我一身保安制服,筆挺地立在門口,想著如何對史丹利、黑桃Q睜一眼閉一眼時,同事小王忽然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來到一個沒有監控的死角。

我疑惑地跟過去。只見小王從懷里掏出兩包紅通通的紅狼煙,說:“你剛過來一個月,有些事情你不懂,這是史丹利、黑桃Q進貢的?!毙⊥跷⑽⒉[起眼睛,“我們是兄弟,你懂的?!?/p>

我小聲問道:“昊哥知道這事嗎?”

小王眼睛里寒芒一閃而過,立馬皮笑肉不笑地說:“江湖水深,我們兄弟的事,昊哥不能讓他知道。我是李副總叫進來的,楊昊也不能把我怎么樣?!?/p>

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小王狠狠地往我懷里一塞。我靈機一動,說:“王哥,你用吧,我又沒抽煙,當我孝敬你,我是新人,還沒拿什么謝謝你這段時間帶我上路。你在那個什么總面前也替我美言幾句?!?/p>

小王聽了,很受用,說:“是李副總。那我就收下,不客氣啦!下不為例?!毙⊥跬α艘幌轮品?,意氣風發地轉身走了,褲兜塞著紅狼,有點鼓,就像長了一只笨拙的耳朵。

門崗的電話響了。是楊總要找我。楊總是物業經理,我有點犯怵。小王倒是很鎮靜,說:“領導親自找你,一般是有好事。若是壞事,他才不會親自找你?!?/p>

好像也是這個理。我便去物業管理室。管理室在小區中間一幢樓的一樓。推開房門,是小區服務前臺,穿深藍物業工作服的小妹起身習慣性地問:“先生什么事?”

我說:“楊總找我,我是保安小嚴?!?/p>

小妹眼球翻了一下,浮一片白,指著右邊一排工作室,說:“楊總在最里間?!?/p>

楊總穿西裝打領帶,坐在可旋轉的高背椅上翻一沓報表,報表仿佛一層海浪在翻卷。我們隔著一張辦公桌,就像隔著一座無法跨越的大山。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只適合在田地上,與親愛的稻谷與卷心菜坐在一起。而楊總是更高階層的人,在他坐下時,我只能站著。

他也沒叫我坐,打量了我一會兒,露出職業的微笑,說:“你就是上個月剛來的小嚴?”

我說:“我是小嚴,總經理,你好?!?/p>

城里規矩多,我剛學會握手。我正慢慢習慣性地把手伸出去,忽然發覺不對,伸出的半途,改為向上,抹了抹額角沁出汗珠的眉毛,想起保安小王曾教我:小區領導都喜歡下屬鞠躬。我馬上哈了一小腰,改為鞠躬。

楊總果然沒與我握手的心思,見我鞠躬,臉上也不再有那么多職業表情,改為很親和的樣子。他問:“你怎么看待小區環衛這一塊的?”

鄉下種地施糞施尿,哪有什么環衛意識?他問我,相當于問雞,池塘怎么樣?

我吞吞吐吐,說:“小區環衛是挺糟的,整天有人亂扔垃圾,堵了通道、應急道,而且,而且……”

我本想說有人被外面的人收買,放外人進來撿垃圾了。但猛地打一激靈,忽然醒悟過來,這要得罪多少人!

楊總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說:“不多說了!我時間寶貴,就簡單明了吧。我想成立環衛組,負責小區的環境衛生工作,本來想讓楊昊組長負責,但怕他分心于保安這塊,便讓他薦個人,他推薦了你。我也在觀察,你挺勤奮的。雖剛來一個月,但本質還不錯,沒被帶壞。你暫時認真去做,一個月考核期,如果行,就地任組長。有沒有信心?”

我一激動,舌頭打了結:“有……有,謝謝楊總?!蔽矣志狭艘还?,退出他的辦公室。

隨后,我便隨前臺小妹去領環衛的藍色馬甲,把保安服疊好,依依不舍地還給前臺。

回到門崗,楊昊正在崗亭里面泡茶。

我忙不迭地說:“謝謝昊哥舉薦,謝謝昊哥?!?/p>

楊昊卻酸酸地看著我,說:“楊總本來是讓我兼管環衛的,但你在做保安,也知道這保安工作相當重要,小區安全,保安占一大半呀。我警告自己,這塊千萬不能分心。讓你小子撿了便宜,一步到位。這么快,你就和我平起平坐啦?!?/p>

我忙不迭地說:“昊哥,不要這么說,你永遠是我大哥。吃水人不忘挖井恩,小白菜不忘肥水情,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小弟是小白菜,永遠跟施恩的人走?!?/p>

楊昊說:“甭謙卑,楊總是我大哥,你可要好好干,莫辜負了他,否則,我先替他扒你褲底打你屁股?!?/p>

我忙不迭地說:“那是,那是,昊哥教訓得對,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期望與信任?!?/p>

小王在一旁,酸酸地說:“小嚴走了狗屎運啦。昊哥我跟你這么久,也不見得昊哥好我一回,讓人羨慕嫉妒恨呀!”

楊昊說:“少來,你們對我是陽奉陰違,都巴結上李副總了,哪還會聽的我話?”

又聽到這個人,我不禁疑惑地問:“李副總是誰?”

楊昊眼睛一閉,不耐煩地說:“李副總就是李副總,她上總公司學習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p>

3

這環衛組,說是組,暫時卻就我一個人。小區十多幢高樓,每天在樓梯走道扔掉的東西,如壞掉的家具、啤酒空瓶、紙箱子等等那是多得要命。我每一幢樓上上下下,不敢坐電梯,只走樓梯,累得夠嗆。只要有個暗角堆著東西,礙了別人,就會被投訴。于是前臺小妹就會打手機找我,冷硬地說:這是關于環衛的第六起投訴啦,我會做好記錄,月底考核時上交考核組的。

我頭一麻,馬上趕去處理,吭哧吭哧地,累得像被騸掉的驢。

晚上一躺下,也不會失眠了。我父親說:失眠是閑出來的貴人病。果然,我現在一躺下就睡,睡得像塊苦了心的甘薯,醒來,才覺得滿身酸麻,有纖維化的危險。

而且我發現,收來的根本不是垃圾,而是放錯地方的商品。我雇輛板車運出去,賣給廢品站,才十天,那些壞掉的家具生活用品、空瓶空罐,竟賣了幾百塊錢。這還不包括史丹利與黑桃Q偷偷溜進來收走的紙質廢品。

他們大概知道吳永春跟我打了關照的招呼,不再與我像仇家一樣怒目相向,而是識相地遠遠地點點頭,我向西,他們就趕緊往東邊去“掃蕩”。我們像是地下黨員在聯絡一樣,眼神交流大于語言。

后來我實在太累,便暗暗約了一下吳永春,要他傳信給史丹利、黑桃Q,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要他們分工包干,東邊的四幢樓的衛生交給他們做,把樓梯堆放的東西全拿到一樓,可以賣的,值錢的,全部拿走,不能換錢的,我再去收拾。同時,我會把一些紙箱子放在中間的一幢樓底,當酬勞送給他們。

當然也是為了回請吳永春,還是那家烤攤,又是點了二十根雞爪,金黃的,像痛并快樂的日子。

我不像吳永春那樣。上次他吞云吐霧一樣把他要托付的事含蓄地說出來。而這次,還在等雞爪的時候,我就已經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了。

吳永春靜靜地等我一口氣說完,才說:“我替他們謝謝你的愛。難為你了!”

沒事了,只等雞爪上來。吳永春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這里吃烤串嗎?”

我白了他一眼。他繼續說:“因為開發前,這里就是我爺爺家最早的田地。每次我在這里坐下來,就會想,有多少稻谷遺落在這里的水泥地下,還沒有發芽就長眠了,有多少蛙聲也被埋在這里的水泥地下,也許它們剛剛長出小尾巴。你聽,只要你靜下心來,就可以聽見它們的呼喚?!?/p>

我便學習他的樣子,沉沉地吸一口氣,呼出來,一呼一吸間,天下便好像靜了下來。果然耳朵里傳來記憶中的蛙鳴與稻谷吸水的聲音。

我還要再跟著感覺走的時候,老板打斷了我們,他把烤雞爪端上來,說:“哥們,你們這是閉目思過呀。菜上啦,請慢用?!?/p>

我們照例藕斷絲連地啃了十根,余十根吳永春帶走。他要付錢,被我搶付了,反正這也是變賣廢品的錢。

他也不客氣,我要付錢時,他沙啞著被烤油爊壞的嗓子說:“兄弟,那就再幫付兩根烤雞翅吧?!?/p>

我表面說行,小事。心里卻起疑,永春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提著一顆八卦的心,我們分開后,我又偷偷返回,跟蹤上吳永春。

只見他很快地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來到一所衛生學校門口,等了一會兒,一個女學生跑出來,接過后,就走了。隱約聽見女學生說,謝謝堂哥。女學生皮膚有點黑,發育得早,已隱然有了大好事業線的樣子,面部輪廓有點像黑

桃Q。

4

廢品變換的錢,我又請了楊昊和保安組相處較好的同事一起吃飯。楊昊很滿意,逢人便夸他沒有看錯人。

我故意大聲說:“我這幾天一直盯緊,防著黑桃Q混進我們小區。但即使她進來了,也于事無補,撿不到東西,因為我全給收拾了?!?/p>

楊昊說:“小嚴,做得很好,果然是楊總的小張翼德?!?/p>

我又低聲,趁機問楊昊:“黑桃Q是什么來歷,昊哥怎么這么厭惡她?”

本來我以為是吳永春與楊昊交惡引起的,裝作不懂的樣子,不想卻問出一樁更深層次的秘密。原來黑桃Q的丈夫吳青山在副區長任上時,分管土地與建筑,曾阻撓過這片農業土地的征用。直到吳青山忽然鋃鐺入獄,這片農田才順利征為商業用地,并隆起為現在的這座小區。楊總有一次在小區遇見黑桃Q,就說我不想在這里見到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像有個A字刻于臉上。

“什么是A字?”我又問。

楊昊說:“A字就是,就是頭號吧,像A字通緝犯一樣?!?/p>

小區就像一艘商業航空母艦一樣,不帶硝煙卻如戰場一樣浮起于城市的西部,里面充滿秘密也充滿誘惑。我老覺得以前的氏族部落或歐洲的城邦,是不是也這么開始成形的?

這天,小區業主忽然就聯合起來掛出了兩條橫幅,一條是:成立業委會,共創和諧美好家園;另一條是:維護業主合法權益,反對物業擅自提高小區物業費。

那時候,我在小區一幢樓的樓梯,正搬著業主扔在門口的廢品。電梯門口打開,遇見一著物業西裝的女人,她長得端莊,膚如凝脂,身材也好,眉毛如描,鼻如玉琢。她眉頭皺了一下,我大汗淋漓,把廢品搬進電梯后,還顧不得再看她,她已轉過身,用晶瑩的手指背輕輕貼著鼻子,只盯著跳動的數字。電梯里香水味與汗臭味在互相煎熬。忽然她的手機響了,是最新款蘋果。她優雅地看了一下,一摁接聽鍵便說:“楊總,我可是盡力了,我剛找了柳律師……對,就是住在我們小區,而且正在組織小區業主……對對對,我已經盡力了,我現在正從他住的地方坐電梯下來……你是總經理,讀的書與見過的世面比我多,那個律師滿腹經綸口若懸河,我只是副總,還是你去協調這事吧……”

電梯真讓人為難,不認識卻又要擠在一起,眼睛又不能亂看,只能盯著那串跳動的數字,看它像心跳一樣咚咚咚地跳著,防止錯過樓層。

她到一層,我也到一層。到的時候,她手機剛好關上。剛走出電梯口,她忽然回過頭,問我:“你們就是新成立的環衛組?”

你們?我剛彎身搬起廢品,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氣不由得升上來:就爺我一個忙得快像一頭騸驢了。抬頭時又岔了氣,差點閃了腰。我臉上冷汗直出,疼得忘了回答。

她說:“沒禮貌?!北悴戎吒忄忄獾刈吡?。

這娘們誰呀?我喘著氣,不好受地揉捏著腰。忽然想起剛才她在電梯里說“我只是副總”,還有昨天楊昊的話:李副總上總公司學習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

難道她就是李副總?我差點驚掉下巴。這李副總與楊總素來不合,兩個人一直互相掣肘,而且李副總很強勢,一直想取代楊總。我是楊總推薦的人,這考核的人肯定是李副總。

完了,沒戲了。我心里一涼,頹廢地坐在樓梯角,邊揉搓著腰邊嘆息自己的命運,爹和娘呀,不是我的錯呀,而是今天自己的星座注定犯了紫薇星呀。

耳朵里又傳來前臺小妹氣憤與質疑的聲音:這是關于環衛的第六起投訴啦,我會做好記錄,月底考核時上交考核組的。

忽然又轉而一想,解鈴人還須系鈴人,投訴這塊,我抓住負責登記上報的人,不就沒事了?

我觀察了兩天,知道天黑了,前臺的小妹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的。這不,她一直在接待業主,解釋為什么小區要漲這個月的物業管理費。而照例,做出決策的物業管理高層一般是回避不見的。

最后一名業主是一個老先生。他說他是中學特級教師,他過去在學校里教政治,他說我們國家是人民民主的國家,你們小區物業管理卻想要凌駕于業主之上嗎?

敢情他不是來聽解釋,而是教課來了。

前臺的小妹一直在筆記本里記著,說她一定把他的寶貴意見轉交給經理,請他放心,明天再打電話給他回復。老先生這才拍拍手,白發飄飄地走了。

5

前臺小妹剛走出物業管理室,我便笑瞇瞇地迎上去,我知道她姓葉,是南京人,可能水土不服,來了南方,一臉青春痘,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女孩。

我遞上微笑,說:“小葉,能賞臉吃個飯嗎?沒其他意思?!钡欢ㄊ蔷o張出賣了我,雖然臺詞練習了N遍,卻還是被突發干澀的嗓子影響到發音,尖得像公鴨聲,以至于手心都有汗了。

葉桂芝紅著臉看著我,說:“你想請我吃飯,什么事?”

“請同事吃飯,就是關照關照,沒啥事。難道有事才能請吃飯嗎?”看她也緊張到臉紅,我反而不緊張了,好像緊張是個常量,轉移到她身上,我就輕松多了。

葉桂芝說:“我減肥,晚上不興吃飯。要不你請我看電影吧,萬達影院正在熱播《被時光偷走的人》,我喜歡黃渤,人丑,真誠,不會騙人?!?/p>

“那敢情好,現在就去吧!”

葉桂芝說:“等一下,我去換一下衣服?!迸?,我忘了葉桂芝還穿著工作服。

那一晚,葉桂芝邊看電影邊抽泣。我覺得很奇怪,一部詼諧劇怎么就變成了悲???

葉桂芝后來解釋說:我一看黃渤就覺得他可憐,人長得丑,老實巴交,溫柔體貼,而社會的不公平總是會落在他身上,人善被人欺呀。他真的好可憐。

我想說:我也好可憐,我每天忙得暈頭轉向,一旦有疏忽,就被投訴,99-1=0。

但話到嘴邊,不忍再去刺激她,而且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便改口安慰:“好人一生平安,最后他不是也沒什么事?”

葉桂芝說:“我就是覺得嘛,這人世太黑暗了,好人都沒好報。黃渤,我愛你。我一定要用我無私的愛拯救你?!?/p>

我心里暗暗嘀咕:這讀過書的,腦子是不是都讀壞了?你對黃渤這么癡情,還要給他愛,而我只要你伸一下手,把投訴我的電話次數給刪了,就算是拯救了我。舉手之勞的,你不肯,而遠方的得不到的,你偏偏執迷不悟。

看完電影出來,我想請葉桂芝吃烤串。她說:“我減肥,而且我們的關系還沒到互請吃喝的地步吧?!”

說的也是。一個女人可以與你單獨一起去看電影,只不過是說她有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不能當飯吃呀,因此她不一定能答應你什么。而一個女人只要答應與你單獨一起進餐,那就說明她已在內心接受了你,愿與你同吃喝共分擔。

為了緩和氣氛,我問她:“你家里幾個人,有弟弟妹妹嗎?”

也不知她說了什么,反正當時我口頭在“嗯嗯嗯”地應著,內心早已分了神,一直在想著如何做好工作,盡量減低業主的投訴。而這個工作并不只是力氣活,還包括溝通與共情。

回到小區,葉桂芝轉身要走時,說:“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看你有點像黃渤?!?/p>

我一愣,氣上心頭,剛要說:我哪有黃渤那么丑?而葉桂芝已幽靈一樣消失在一幢樓的轉角。說實在,她穿的白色連衣裙,遠看還不錯。是一個讓臉上的痘痘給廢掉的姑娘,可惜了。

葉桂芝已回了宿舍。我也心煩,還有十天就到了考核時間,我累死累活,卻輸在一個很隨便的投訴電話上,今晚我把陪異性看電影的第一次給了葉桂芝,不知她能否把給黃渤的愛,分一點給我。只要她按著不報,或投訴次數打折,我都會給她燒高香的。

一個人走著走著,憑一個月保安夜巡的經驗,不知不覺就又習慣地來到巡查重點物業管理室。以前物業管理室燈一直會亮到深夜,葉桂芝會待在里面,也不知在干啥,透過緊閉的窗戶,只看見有個倩影在傻傻地坐著,有時還在窗戶玻璃里拖來拖去。我知道那是葉桂芝坐累了,起來走走。

恍惚間,我又像以前一樣,靠近窗戶。咦,管理室沒燈,窗戶怎么也沒關?我剛要去拉,一只軟綿綿的手在里面伸出搭在我手上。我差點嚇死掉。定睛一看,才看見是黑桃Q,雖然肥胖,但動作很靈活輕巧,果然不愧以前練過芭蕾舞。只見她兩手撐著窗戶,人已移到了窗外。

我說,你……你來干什么?

黑桃Q一腳勾起個紙箱子,抓在手上,說我就撿個破爛。邊說邊把箱子擋在自己腦后,迅速閃進了小蠟灌林里,溜走了。忽然我發現黑桃Q真像杜甫筆下舞劍的公孫大娘女俠,黑夜里一掃昨日頹廢,只剩下颯爽英姿與雷厲風行。

6

第二天醒來,又是痛并快樂的一天。我正在十二幢樓把戶主扔在門口的一堆過季的衣服打成包,就接到葉桂芝的電話:這是關于環衛的第十起投訴啦,我先做好記錄啦,你注意一點哈,我的小黃渤。

我先是很沮喪——怎么做好像都不行。不過聽到后面,不禁雙眼冒光,以前總是說會匯總交給考核組,現在卻是充滿關愛的提醒。只是黃渤那么丑,又怎么讓他和我相提并論呢?

我們總喜歡把人與偉大的東西進行比較。比如說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像姣好的月亮。但依然會覺得不滿意,會單純抓住事物的缺點進行反駁,如星星一閃一閃的,月亮里長疤,哪能跟我此刻的鮮亮比?現在我就單純地憑相貌,覺得黃渤哪有我帥。于是我的人生雖無黃渤的精彩,卻也自信滿滿。

把一堆業主不要的衣服,按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的身高身材,特意選了幾件留下,其他的全塞進舊衣回收柜,等志愿者機構收走,捐獻希望工程。

我又屁顛屁顛地跑去物業管理室。葉桂芝正在服務柜臺前端坐,認真地看著書。我一進去,便聽見左邊的那一排辦公室倒數第二間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一個尖銳的女音一直以音速在回蕩:誰進了我的房間偷東西啦,是誰?可惡的小偷!

葉桂芝出聲示意我噤聲——噓!然后小聲地告訴我:“李副總在發飆,好像丟了什么東西?!?/p>

我低聲說:“謝謝你提醒我,我要走了,搬垃圾去,免得又被投訴?!?/p>

我剛要走,沒想到李副總正好摔門而出,一把叫住我:“喂,你們環衛組的,昨天是不是你們到我辦公室偷東西啦!”

我差點又驚掉下巴,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為啥總那么倒霉而又不合時機地出現在李副總面前?她找人撒氣,怎么就正好碰到我?該不會是我的掃帚星吧?

我結巴地說:“沒呀,李副總,我哪敢得罪你?!?/p>

“那你說,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我轉頭看了一眼葉桂芝。

葉桂芝漲紅臉,絞著手指,小聲說:“我們昨晚去看電影了?!?/p>

“你們!”李副總瞪著眼睛看著我與葉桂芝,有點不相信的樣子。

“對,我們去萬達看電影《被時光偷走的人》。主演是黃渤?!?/p>

“你能有點志氣好不好?和一個農民工去看電影!”李副總譏誚地說道。

走出物業管理室,我耳后傳來的,就是李副總這句話。而我也不在意,反正我與葉桂芝清清白白。一直在想一個人,不錯,就是黑桃Q,我懷疑偷李副總東西的,就是她。而且那夜她的氣質煥然一新,不再是病懨懨毫無精氣神的底層大媽,變成了訓練有素的殺手。

我正想著,只見一個戴眼鏡很有精英氣質的中年人與兩個女人正在小區發著傳單,并讓人在另一張紙上簽名。

其中一個女的崇拜地看著那個中年精英,說:“柳大律師,你熟悉法律程序,按你的提議,我想過不了幾天,我們的小區業主委員會就可以成立,到時,你就是小區業主委員會主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業主爭取最大的利益。我們一定會支持你的?!?/p>

另一個女的也附和著說:“柳大律師,這過一半業主支持,就可以成立業主委員會,這業主委員會成立起來真是太好了!”

那個中年精英顯然就是柳律師。他說:“只要我們業主團結起來,就可以更好地為我們自己維權。業主委員會的成立,法律程序就是這么定的,我們現在抓緊請業主們簽名吧!”

哦,原來傳單是成立業主委員會的倡議書,另一張紙是成立業主委員會的意見書,只要簽上名,并寫個同意,就相當于投一票。

這座小區,儼然有了風雨欲來的節奏。有些東西越來越耐人尋味,雖然藏得很深,卻有人在挖掘。有些東西正在成為關注:誰才是小區真正的主人。

而這一切似乎與我無關,我偷偷溜去吳永春的宿舍,門關著,他不在。

我給他打手機,手機顯示你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顯然他不方便接,摁掉了。我就給他發了個信息:我挑一些別人過季不要的裙子,八成新,給你家讀衛校的堂妹,勿謝!

7

我又偷偷溜去楊總的辦公室,想把剛才看到的小區業主投票的情況向他匯報一下。畢竟我轉正,最大的拍板人就是他,俗話說:曲線救國,我若是在其他事情上做好了,就會加分不少?,F在楊總基本不在物業管理室,他在小區有單獨的辦公室,偏僻安靜。只聽見里面傳出爭吵聲。一個是女音,一個是男音。

男的是楊總,女的是李副總。李副總離開物業管理室,就徑直來找楊總。

怕聲音傳太遠,李副總抑制著自己滿腹的怒火,埋怨楊總留下了吳永春在身邊,現在一定是吳永春偷拿了她的東西。

楊總不甘示弱,說把吳永春留下,是老爺子的意思,把他留在眼底下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吳家就只有吳永春是男的,黑桃Q早已被生活擊倒,麻木不仁低三下四的樣子讓人討厭。

李副總笑了笑,笑聲尖銳而又可怕,說:“跟你們這些迂腐而膽小的人共事,不翻船才怪?!?/p>

楊總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李副總從總公司回來,可帶來什么指示?”

李副總說:“沒有。不過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可以讓小區業主委員會暫緩成立,你要替我保密我東西被偷的事?!?/p>

楊總說:“紙包不住火。我可以暫時保密,但你一定要盡快把它找回來,那東西太重要了?!?/p>

“好,一言為定!”李副總說完,就走了出來。

只聽見門哐當一聲合上。我忙低頭躲進旁邊的小蠟灌木叢里。這時,我才發現這里的灌木好像長勢特別好,適合藏人,而能在這里做這個局的,只有園林組吳永春。忽然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是吳永春。他示意我不要開口。我安靜地看著他。

待李副總穿著高跟鞋走遠,我們才悄悄離開。

我很鎮定,他疑惑地看著我,問:“你都知道啦?”

我說:“知道一些吧。你們吳家與楊家,好像因這塊土地而有了仇。吳區長是聞名的清官,我打小就聽到他的名聲。我想他應該是被栽贓陷害的吧?!?/p>

吳永春說:“不怕你不信。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差不了多少。我雖是吳家現在的希望,但我沒用,一無長物,又沒什么大志,更不會耍陰謀詭計。吳家的仇,我哪報得了?”

“所以你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p>

吳永春直直地看著我。我忙逃掉,我怕吳永春忽然一個轉念,把我殺掉。

吳家與楊家的恩恩怨怨,我才不想陷進去。雖然很早就聽說了,但俗話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是樹欲靜而風卻不止,好像不知不覺就陷了進來。

利益的泥淖呀,常常以驚人的旋渦,靠近后知后覺的人。

我去找楊昊討杯水喝。楊昊今天一直待在保安室,盯著監控看昨夜的回放??匆娢液腿~桂芝一前一后進了小區,回頭問我:“搞上啦?”

我說:“沒有,就男和女都有點寂寞,便一起去看電影?!?/p>

“這場電影看得值呀,不僅泡了妞,還洗清了那道可疑的影子?”

“什么影子?”我故作不知。

“昨夜,有一道影子在物業管理室后窗站了一會兒,雖沒進窗,但很可疑。我懷疑是接應的。對了,那時候你和葉桂芝正好進來了,你有沒有看見那道可疑的人影?”

“我,我就和小葉聊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去睡覺了?!?/p>

“聊了什么?”楊昊問道。

“昊哥,我不就是來討杯水喝,這么認真呀,一定要說嗎?”我忽然覺得楊昊一認真做起事來,儀式感很足,挺嚇人的,讓我覺得很陌生。

“這得例行公事??咕軓膰?,坦白從寬。小嚴,哥也難呀,你不來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我現在是代表小區在辦案件,所以你一定要如實回答?!睏铌灰槐菊浀卣f道。

“好吧,我是農民,從不為難別人,何況是哥。葉桂芝說她是黃渤的粉絲,說黃渤長得丑,卻溫柔老實……”

我還沒說完,楊昊撲哧一笑,打斷了我的話?!靶?,你可以走了。哥第六感覺很準,哥覺得你肯定沒事,你就一定沒事。你在訊問筆錄上簽個名畫個押,寫上這么一段:以上筆錄我看過,與我所說的一樣。就可以走了?!?/p>

楊昊的臉變來變去,剛才像秋風掃落葉,現在是春風萬物生。

我簽完名,走出來,滿腹疑竇。怎么監控里只有我的身影,那黑桃Q呢?直到我偷偷轉到物業管理室的后窗,抱著一堆業主扔掉的塑料垃圾作路過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迅速瞄了一下那個監控,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夜我正好擋了監控的視角,黑桃Q比較矮小,用手撐出窗外時,正好被我擋住,而且那個黑色的紙箱子,正好又擋住了她,別人看監控,還以為是一只貓過去了。而園林灌木恰好于此很茂盛,只要往前探半個身子,就能閃進去,藏匿于灌木里。

我不得不佩服吳永春的園林設計,順著他的手筆,人完全可以躲在灌木叢中,避開所有監控,偷偷溜到一個暗角,再翻墻出小區。

誰也沒想到這個人是胖女人黑桃Q。她的胖都是用來掩飾的,她的失魂落魄都是裝出來的。

我會不會知道得太多?我不禁為自己擔憂起來。歷史上殺人滅口是屢見不鮮的故事情節,我會不會成為故事的主角?我該怎么辦?

我忽然有了深深的憂慮?!捌シ驘o罪,懷璧其罪”。凡人藏寶都會招罪,我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難道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嗎?

須知,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忽然接到吳永春的電話。怕什么來什么,我深吸一口氣,兔子急了還咬人,大不了魚死網破。氣勢來了,我把手機接了起來,大聲問:“請問什么事?”

吳永春在手機那頭,低聲說:“這么大聲干什么?我就問一下,方便見一下面嗎?”

“哥,我正忙著呢!手機里說吧?!爆F在大家都在懷疑出現在物業管理室監控的那個可疑的身影是吳永春。我可不敢再去蹚渾水。

“你是覺得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嗎?還是覺得我會對你不利?”吳永春單刀直入地問。

“現在他們不懷疑我,那還不懷疑你嗎?”

“昨夜,我和保安組小王去吃烤串,小王也證實了?!?/p>

“又是二十個雞爪,然后你帶走十個,再有兩根雞翅?!蔽液鲇频?,只為把話題岔開。

“不,只有兄弟,才配吃雞爪。我們烤了十個地瓜蛋,我帶走四個。有些事情,你知道一點真相,可能對你更有好處。哥是在跟你掏心窩為你好。后天晚上你出小區大門,向右走到底,再兩個左拐,再三個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見不散?!辈坏任一卮?,吳永春直接掛了電話。

就像星際萬有引力,一旦被捕捉到,想溜走都難,要么做衛星,要么迎面撞上去。我猶豫了好久,決定去赴約,不去反而讓人覺得你心虛。也許吳永春說得對,有些事情知道更多的真相,對我更有好處,至少不會死不瞑目。

8

剛進小區大門那塊最大的空地已被業主的代表占領了。他們搬出很多張桌椅,總有人在那里坐著。柳律師累了,他就坐在一張椅上,閉著眼睛。他的頭上有很多橫幅。有的寫著:預祝小區業主委員會順利成立!有的寫著:建設美好家園,人人有責!

業主們神情興奮,為了讓小區業委會成立,他們擰得像一股繩,不知疲倦地操勞著。我忽然想起李副總與楊總的約定,李副總那娘們說會想辦法阻止業主委員會成立。

我不知道她會用什么手段來阻止,特別柳律師就是吃法律飯的,是這個社會的精英階層,他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以前,大門里的這片空地,物業一直把它租給擺攤的。一會兒是某某廠家的直銷活動(找不到廠家售后服務的問題,總是會被業主當作廠家與物業勾結欺詐業主的罪狀);一會兒是移動公司做充錢送卡、買機送卡的促銷活動。我的手機就是當時買的,那時我剛來,還在做保安,那移動公司擺攤的負責人很識相,一聽說是我要手機,趕忙給了最低價。我還在朋友圈里炫了一下,惹來一片羨慕的評論。有的甚至問我:小區還招保安嗎?寧可不當白領,也要去當保安,就憑手機白菜價。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小王從門崗過來,把我喚回神。小王說:“到崗亭喝茶吧?!?/p>

“你值班?”我問道。

“今天我休息不值班,但大家都要在崗亭待命!”小王冷冷地看著外面熱鬧的場景。

他嘆息說:“矛盾是永遠存在的,就看你如何去協調?!?/p>

我問:“昊哥呢?”

哦,我忘了,在小王面前不能提楊昊。果然他陰陽怪氣地說:“昊哥是領導,這種事情還用他親力親為嗎?”

我忽然明白了,敢情現在這事是李副總在負責。

我好奇地問道:“李副總會甘心白白讓出這塊肥肉?”

“李副總有的是辦法,那娘們鬼主意多,放心!”

“調用警察?”我不禁莞爾一笑,覺得我想太多了,李副總哪有這么大的能量?

要不,就是擒賊先擒王。我想到這,忽然發現原來我是可以這么聰明呀,我快成為李副總心里蛔蟲了吧。

看著柳律師一直坐在椅子上,只有別人去向他請示,或拿文書讓他簽名時,他才睜開眼睛。有些人天生就是上位者,比如楊總,他生得好,含著金湯勺生下來,而柳律師,卻需要靠著自己的膽識與努力,爭取到與楊總在小區里平起平坐。

我好像看到了明天,他一定會邊忍著傷痛,邊痛罵:你們可以打趴下我,但絕不可能把業主委員會打趴下。

小王也正冷冷地看著他。也許他在心里也恨柳律師,恨他把物業的蛋糕給切小了。

走出崗亭,我徑直去了柳律師的套房。只見他給自己的門前裝了一個監控器。顯然他也意識到危險。

我就躲在柳律師的那一層應急樓梯轉角處,再往上就是公用天臺。我并不想保護他,而是想驗證我的想法。像我這么好學的年輕人,估計也沒有幾個人了。

業主都忙著去成立業主委員會,樓上則空空的。我坐下來后,想了很多與此無關的事情。

我想權力這種東西,果然會讓人著迷。

我想英雄這個稱呼,一定是梅花香自苦寒來。

我想即使我把一切工作干得多么漂亮,也不如去接近有權力的人,只有他們才能讓你更容易成功,而且不用費心費力。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樓下有人說:電梯怎么壞了?

我知道電梯壞了,肯定是業主委員會籌備組今天的工作忙完了。果然好算計。

又有一個人影迅速往我的樓層趕。我從上面一瞄,就知道是小王。他悄悄上來了,手里用布包著一樣東西。我悄悄又往上移了移。而他恰好就在我剛才躲的地方坐下。

他在等柳律師。而我在等什么?

如果我打亂了李副總的部署,會不會讓楊總更加高興?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忽然興奮起來。

柳律師的聲音終于傳了上來。他在給業主們打氣:這是黎明前的黑暗,相信我們業主委員會一定會順利成立。業主投票快過半了,大家繼續努力。他邊爬著樓梯,邊信心十足地說著。他住最頂層,越往上便走得越孤單??斓剿追繒r,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小王站起來時,我也隨著站起來。我悄悄向下靠近小王,伸手拿出小時候玩得很溜的彈弓,把一顆鐵珠拋物線一樣向小王的后腦勺彈出去——以前我用它打益鳥,卻不想現在用它打壞人。它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皮筋變得很溫暖,終于原諒了我的一次調皮。

9

業主委員會就要宣布成立的那天下午,突然有很多警察把小區給控制了。

因為吳永春竟然意外地死了!

那天下午,我正想著晚上如何去赴吳永春的約,是不是要留下什么紙條還是托個信,把我要去的事,給家里人透露一下。萬一我真的遇到不幸,親人也可以找警察替我申冤??墒切^里誰才是我可以信賴的人哩?好像是沒有!

我不禁很沮喪:不求有高朋滿座,只恨無一個知己。

忽然接到楊總的手機,他說:你立刻到物業管理室來。

我便去了,趕到物業管理室,才知道物業管理室已被警察控制了。除了楊總、李副總、楊昊、葉桂芝,小區物業的所有員工都在,被警察全部集中在物業管理室的接待大廳里,席地而坐。右手邊四間辦公室關閉著。警察一個一個地點名叫員工進那幾間辦公室,詳細地詢問。

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直到我被叫進辦公室詢問,才知道是吳永春意外死了,警察正在偵察破案。

詢問我的警察問:知道你為什么會被傳喚到這里嗎?

我搖了搖頭。我搖頭的瞬間,感覺到好像有很多雙眼睛從我身上很有深意地飄過。這只是我的直覺,我當然不知道我在接受著全程錄像的詢問。就在警察問我的時候,很多雙偵破過很多案件的眼睛在隔壁的監控里,從我身上飄過,他們都是老獵人,正在判斷我是否說謊。

“你認識吳永春嗎?”

“認識,他是我們小區園林管理組的組長?!蔽一氐?。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我先去保安室,在那里我第二次接受小區保安組組長楊昊的訊問,然后我就去各幢樓履行環衛的職責?!?/p>

“保安組組長楊昊訊問你?什么事?”

“他問我昨天下午去哪里了,是否見過可疑的人,小王是否與業主有過節,小王得罪過誰啦?!?/p>

“哦,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我現在正式詢問你,你下午與吳永春在一起,或你以前跟他在一起,是否覺得他行為或性格有點怪?”

“都沒有!”我毫不猶豫地答道。

“吳永春今天下午被人發現意外地死在他的房間里!”

“啊——”我驚跳起來,“他怎么死的?”

警察的耳朵里塞個耳塞,我猜測肯定有大人物在隔壁對他發號施令。這警察只不過是一個詢問我的臺前木偶。

警察在認真地聽著耳塞里的指示,并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好的”。

“這是現場照片!”他把現場照片一一攤給我看。吳永春是自縊而死的,一個很專業的繩結吊在他宿舍的房子正中間,一條翻掉的椅子,吳永春的舌頭長長地伸著,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我想看的是現場可有他的手機。我想,極有可能是楊家發起了報復,想敲山震虎。

“他的手機呢?”我問道。

“沒發現他的手機,怎么啦?”警察問我,“他的手機有什么特征?”

好像是黑色外殼,外殼刻著吳永春三個字——我簡單地描述了一下。

在現場沒有發現他的手機。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證明手機已經落入了兇手的手里。我給他發的信息就有可能讓兇手知道,那么與他有聯系的人就會浮出來,我就會被楊家的人發現我與吳永春一直在聯系。

從物業管理室出來,我一直在琢磨,是誰殺了吳永春并制造出他自縊的現場?

楊昊是最有可能實施的人。他表面很有義氣的樣子,其實很陰騭,但他是楊家旁支,聽說因為一直以楊總馬首是瞻,被楊總視作心腹。但失掉東西的是李副總呀,因此李副總也有極大的嫌疑,而保安小王是李副總的人,不知小王現在怎么樣了,我感覺好久沒看到他了,好懷念那天他捂著腦袋,像發了羊角風一樣蹲在角落里忍著不敢出聲的樣子。

正胡思亂想,楊昊也被詢問完,他從物業處出來,站在路邊上喊我。

在警察沒有下定論前,誰都有嫌疑。我有些警惕地看著楊昊。

只見他罵了句:“吳永春竟自殺了,那小子真看不出來會對自己下狠手呀!”

我絕不相信他會自縊,因為那天他還約我去一個地方,而且他的手機不見了。

我覺得背后冷颼颼的。我不敢看楊昊,低頭說:“昊哥,我想辭職,我想回家種田去!”

楊昊大笑了起來:“現在警察沒有下定論前,誰都是嫌疑人,誰都不能離開小區!”

我沒話說了,只好呆呆地看著一排灌木。它們是吳永春種下的,現在吳永春走了,它們是否知道?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斜,還有我昊哥罩著你呢!”楊昊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們楊家和吳家斗得正歡,就是身正也無法獨善其身呀!我暗暗罵道。想著一定要逃離這里,躲回家去,免得當炮灰。

果然小區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離開小區,警察還在小區里緊張地調取各項證據,還原吳永春意外死亡的真相。

業主委員會也沒有如期成立。柳律師和幾個業主代表在聽了警察的勸告后,宣布業主委員會延后成立。一錯過法定的時間,想要再復盤,又得重新再來。

10

我的考核期也到了。楊總沒找我,我只好自己去找楊總,見他在辦公室里為應付最近的事而焦頭爛額。一邊是因為提高了物業費遭到業主的抵制,并促使業主聯合起來要成立業主委員會;一邊是吳永春意外身亡,公安機關一直在取證;一邊是總公司在上面只有各種指示,顯然是在撂擔子要楊總自己去承擔。他說:“小嚴,最近公司還真沒有時間去想你考核的事,過幾天再說吧?!?/p>

我說:“不是考核的事,我——我想辭職!6月份到了,家里的稻田也要收割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沒有幫手,我想回家去幫幫他?!?/p>

“現在小區物業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辭職。也不是我不批,而是沒辦法批。在公安機關對吳永春的死沒下結論前,現在你們一個也走不了?!睏羁偘逯?。

吳永春的死,讓我想到吳家絕不止明面上的那點勢力,一定會反撲。這幾年,楊家一直把吳家壓得死死的,而吳家只好藏拙待時而發,直到去年楊家把總公司遷到了省會,把目光放在了全省范圍,才讓吳家喘了一口氣。而吳永春的死恰好構成一點火星,探向兩家仇恨的火藥桶。

楊總就是楊家留在市里的最后一枚棋子,李副總則是楊總的弟媳,分管財政與后勤。在楊老沒有指定楊家繼承人之前,他們的后嗣之間注定要有一番龍爭虎斗,所以李副總總是在暗地里使絆子,掣肘楊總。外人都在傳,楊總的弟弟,也就是李副總的老公,被楊老帶在身邊,上位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較大。因此楊家遲早都是楊總弟弟的。這片土地近千畝,都被楊家吃掉了,除了現在已成型的這個小區,還有正在加班加點天天在長高的另外四個小區。到時,五個小區一旦打通,將是這座城市最大與最高檔的樓盤。

史丹利忽然秘密約見了我。我很奇怪他為什么會有我的手機號碼。他約見我的地點,與吳永春約見我的地點出奇地一致:你出小區大門,向右走到底,再兩個左拐,再三個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見不散。

仿佛那個地方是不祥之地,吳永春約我在那個地方后,還沒有相見,人就意外沒了?,F在是史丹利。若說上次我還猶猶豫豫,那么現在涉及吳永春的意外身亡真相,我決定去赴約。

史丹利沒穿那件黃色劣質的廣告衫,而是一件很精神的白襯衫。他在一扇已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等我,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跟他進屋。

推開鐵門,一條走廊,我跟在史丹利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似曾相識。想起我八歲時,家里收割水稻,我去田里送一點草藥熬的涼茶,就曾看見相同的背影,在幫著父親踩著收割水稻后把稻谷與稻梗分開的剝離機。那時雙腳一高一低地矯健地踩著,現在一高一低地在前面走著,只是少了一些力量。白襯衫都緊貼著后背。

不知怎的,我心里不知不覺便有了親切感,然后它又慢慢變成可以信任的東西。

走廊頂端,是一座老房子。推開房門,便見到一個老者,他正坐在一張茶幾前,泡著茶等我。他的額頭棱角分明,透著一股威嚴,顯然曾是一個上位者。

他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吳青山!”

吳青山說,吳家和楊家本無仇,吳家致力于官場,而楊家致力于商場。但最后在開發灣角區時,雙方終于爆發了矛盾。

當初我不同意開發灣角區,是因為楊家在空手套白狼,用這塊土地的使用權到銀行貸款,又用貸款去兌現使用權。至今農民的賠償款還沒有理清。很多失地農民還在信訪,只是他們沒有凝聚成一股力量?,F在我保外就醫、監外執行,就租了這個地方在這里替他們申冤做主。我用有限的殘生,來替蒼生做最后一件事。

黑桃Q是我患難與共的妻子,她去物業室拿東西時,被你撞見了,希望你能替她瞞著。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一定不會為了利益或威脅而去告發她。這些年她以撿廢品為幌子,其實重點是收集物業管理室碎紙機里的碎紙,里面有他們的各種報表與想要毀掉的證據。

他說完,端了一杯茶給我。

我問他:“永春哥是怎么死的?”

他嘆息著說,永春是被楊家人害死的,楊家已覺察到吳家正在復仇,便去威脅吳永春,要他說出我的下落與下一步的謀劃。吳永春被迫自縊時,我妻子正好藏在灌木叢里。不過現在,我妻子已拿到了楊家空手套白狼的證據。大量的資金被楊家抽到省會去角逐省會的房地產市場,他們放松了對吳家的警惕,而這正是吳家報仇的機會。這么多年,吳永春把小區里的園林做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把灌木叢修剪得像一條秘密通道,不愧是我吳家人的驕傲。

一切照舊,我還是拿著剛進來時的工資,忙著組長的活。整個環衛組也一直就我一個人。

吳永春意外死亡后,空出的園林組組長,由以前跟著他的那個農民工擔任。也許是得到楊總的指示,把小蠟灌木全砍掉了,換上黃金葉灌木。小區變得疏朗很多。隔了幾天,楊總又陪著一個拿著羅盤與八卦的道士,到處又測量又指點著。在神秘力量面前,楊總像小學生一樣畢恭畢敬。

那天堆積如山高的小蠟,還在汩汩地流著綠色的汁液,它們也許不知道慘遭殺伐的原因,卻比吳永春體面多了。吳永春死了后,還要背上一個變態的惡名。

楊昊現在也不敢與我什么話都講,我去他那兒蹭茶,他常常說天氣將如何,國際形勢如何,儼然成了國際問題專家。而以前常常拍我肩膀的動作沒了,變成眼睛不冷不熱地看著我,自動保持與我的隔閡。

小王卻對我很熱情。只要楊昊不在,他注定是要拍著我的肩膀,說:“哥們,我們現在可是自己人,晚上烤串去?!?/p>

他頭上還貼著創可貼。我假裝關心地問他怎么啦?他說是洗澡不小心摔的。

小王又說,他本來要爭取去園林組當組長,但他天生懶命,又舍不得脫下這身制服。而且園林組好像很晦氣的樣子。當小區保安,又沒任務又不用技術,在小區里就像公安一樣?!澳阒绬??我是多么不舍得脫下它呀!”

我說,我更冤屈,我本來是保安,現是環衛組組長,工資還是跟干保安一樣,整天累得要命,要不是能賣些垃圾換來零用錢貼補,我還想著辭職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王一起擼串,他喝了三瓶啤酒,結果醉了。我也醉了。好像這酒是上天留給人類的最后一道自由的空間。在那里面,我們天馬行空,什么都說。

結果,小王說了吳永春是冤死的,而吳家不是也不敢怎么樣。我想再問一下吳永春的手機哪去了,他就睡倒在地了。小王酒后吐出的真言,讓我知道小王也是逼死吳永春的兇手。只是他不知道,吳青山正在下盤大棋,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當初楊家把吳家一棍子打倒,就全在一個底字。副區長是吳家的底,只要刨了這個底,吳家自然而然就倒了?,F在楊家的底是資本,只要楊家空手套白狼被翻出來,楊家的底也就被刨了,到時,為吳永春雪冤還不是順藤摸瓜的事?

可惜,我發現現在除了我自己,還沒有一個人能看出吳青山的運籌帷幄。

包括那個小肚雞腸的楊總。他不過是出身好,如果在同階層同一起跑線,我至少已超出他半個圈。

風雨欲來呀,這時候的平靜,是在為風暴而準備的。我有直覺,如果黑桃Q重新出現在小區,那就是吳青山開始動手的時候,而為時已不遠矣。

柳律師還在忙著業主委員會成立的事情。自從那次被公安機關偵查案件打斷后,他變得特別冷靜。也許是律師的職業敏感度高,現在他仿佛嗅出了小區里飄浮的不尋常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電梯與他相遇。

我鞠躬向他問好,并有意無意地向他咨詢:假如你手里頭拿著別人欠下工錢的東西,雖然你已經付了商品的價格,但你有無責任替工人追回工錢?

他說這件商品被交換后,雖然充滿罪惡,但罪不及在購買前并不知情的顧客,畢竟他也交出了以價格為名義的商品價值。當然工人的這一方可以請律師,以訴訟追回自己的利益。

我問:“那如果有人偷了輛摩托車,又手續合法地賣給你,你是否構成銷贓罪?”

“如果手續合法了,就不構成!”他說。

“那誰是罪犯?”

“程序在哪里出問題,哪里就有可能出現罪犯!”

12

果然,就在我看見黑桃Q又假裝傻傻地以拾破爛的身份出現在小區里的那天早上,市審計局與銀行部門開始進駐小區。物業管理室又被封了。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楊家倒了,那么正在長高的另外四個小區,不就成了爛尾樓?那些已變成水泥地的土地已不可能變回耕地,被征地的農民不是更慘嗎?

本來小區建成后,他們還可以變成農民工,在小區里干活討口飯吃。

于是我偷偷約見了黑桃Q,她正在假裝收著兩個紙箱子。

我問:“如果楊家倒了,吳區長準備怎么收拾這里的殘局?”

黑桃Q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目前,我們倒是沒有這個想法,也沒那么多資金盤下這塊土地的使用權?!?/p>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呀!我不禁嘆道:他為蒼生,可是蒼生只為日子里的茍活呀。實是他在為自己雪冤而戰。

我決定去找楊總。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我想,幾千年前,呂不韋也曾這樣去找還什么都不是的只叫子楚的秦莊襄王。你說呂不韋是為天下眾生還是為他自己?也許都有吧。

他正在自己的宿舍里。我敲門的時候,他有些冷,問:“干什么?有事,你可以去找葉副總?!?/p>

我不禁鄙夷:就這點胸懷與眼光,還想成為楊家的掌門人。

我說:“有些事,找你商量一下?!?/p>

“什么事,明天到辦公室再說吧?!彼氚盐彝瞥鲩T去。

我說:“你想不想當楊家的掌門人?”

他愣了一下。我說:“如果你想當掌門人,從現在起,你要宣告與楊家人脫離關系,然后盡可能籌集資金,把這些地塊吃下來,給農民貼補去?!?/p>

他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知道老爺子的計劃?”

哦,我忘了楊家還有一個很厲害的老爺子,也就是現在楊家的當家人楊董事長。原來楊董事長決定金蟬脫殼,讓楊總叛出楊家,秘密轉移資金。而楊總的投名狀,就是楊家空手套白狼的一些證據。

李副總離開小區物業管理崗位后,回到省會,過了不久,也自縊了。警方用了相同的一個死亡動機:抑郁癥,自縊死亡。李副總還留下一封所謂遺書的信,信里承認她叫人逼死了吳永春,算是給吳永春的死正了名。

這年頭,市場經濟下大家都忙得沒有什么集體生活,也沒有儀式這種東西,一切隨遇而安。只有小小的自我,容易膨脹,不易消化。于是精神成了最易出問題的地方,出問題的不在少數,于是自殺也就見怪不怪了。

李副總的死,我感覺就像是《紅樓夢》里鳳姐的死一樣,鳳姐一死,賈家就快完了。同理,楊家也快完了。而楊總就是那個出家的賈寶玉。

李副總一倒,葉桂芝也被辭退了,小王也被辭退了。原因不言而喻。只有我,還在小區物業的環衛組組長任上。過了不久,楊氏集團終于轟然倒下,而另一家公司馬上成立,這就是金峰集團,董事長就是楊總楊金峰。

外界傳說,是楊氏集團因為內訌,上演了宮斗劇,最后大少爺楊金峰叛出楊家,自立門戶,成立了金峰集團。他因把楊氏集團空手套白狼的證據交給了政府,所以取得了信任,順理成章地以最小的成本和最佳的資格盤下了小區這一千畝地的商品房建設權。

傳說歸傳說。我現在也開始質疑歷史了。一切照舊,只不過老板又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后來楊總又任命我為副總,說年底那四個小區一建成,就可以賣房,到時,你就是這一千畝地的物業總管。而他將去省會,只有那里才是他值得去做事的地方。我猜他是不是不想還錢了,那些失去耕地的農民最無辜,一直得不到賠償款:前一家公司是因為空手套白狼,沒錢補還;換這家公司,卻是公司剛成立資金不足,許諾以后再給,但到頭來還不是一切照舊。只不過前一家公司犯了法,接手的公司欠錢卻變得名正言順了。

我想起柳律師的話——程序在哪里出問題,哪里就有可能出現違法犯罪!

那現在誰正在犯罪?

楊昊依然是保安組組長。我把葉桂芝又招來了,任命她為環衛組組長,并給環衛組招了幾個人,讓他們聽從葉桂芝的安排。

葉桂芝來上班的當天,我又請她去看黃渤與徐崢主演的《心花怒放》。這回她不哭了,而是一直罵著:長這么丑,心兒還這么壞,禍害人家女孩子,該死!

然后她把一部手機悄悄遞給了我。我一看,嚇了一跳,那不就是吳永春消失的手機嘛!

葉桂芝說,她當副總時的辦公室不正是李副總的辦公室嗎?那部手機就是她在李副總的抽屜里找到的,她留了個心眼,沒有上報給警察。手機有開機密碼,李副總大概一直琢磨著如何把它打開,于是忘了把它銷毀掉。

以前她要我為她跳忠字舞,現在她就在為我跳忠字舞。我又想起一則名言: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主角一直在變,誰也不是鐵板一塊,所謂風水輪流轉。

也不知為什么,那手機一到我手里,自然就打開了,我看見吳永春給一個叫青山的聯系人發過一條與我有關的短信:小嚴善良,莫動他,他還寄了一些衣服給侄女。

也許就是這則短信,才讓吳青山決定約見我吧??上怯来阂炎吡?,就像《心花怒放》里的黃渤一樣。再聽這首歌時,才覺人世恍惚。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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