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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了

2020-10-20 06:05許凡
福建文學 2020年10期

廖 斌:《花事了》是校園版的《芳華》,是一篇略帶陰郁的小說。作者塑造了一個名叫“蔓君”的女生,講述從高中到大學,她的青春萌動、復雜家庭關系、學習、交友的成長中的諸多煩惱。作者沒有將她塑造成小鎮上的“娜拉”式的妙妙,也沒有把她幻化為悲催且逆來順受的涂自強。蔓君逆勢生長,為實現卑微理想,“周旋”于分分合合的家庭、來來去去的朋友、鐵打校園流水學生的校園中,她心思細膩又稍有計謀,堅持原則而富有變通。這樣的“千禧后”,真實而又突兀,令人過目難忘。這是成長的故事,也是青春吐蕾綻放芳華的花事。

謝尚發:許凡的作品充滿了一種“語言的詩意”與“故事的機智”,即在形式與思想之融合上體現出完美的效果,從而顯示出與同代人乃至與前輩之間的區別。這其中,《花事了》一文尤為明顯。

對于許凡來說,“成長題材”的小說難寫,不僅僅在于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呈現出社會的流變,還在于幾乎所有作家都多多少少地處理過這樣的題材,累積起過于龐大的文學經驗,面對這些經驗,如何另辟蹊徑成為她寫作的考驗?!痘ㄊ铝恕泛芎玫貙ⅰ罢Z言的詩意”與“故事的機智”結合起來,讓父母離異的青春期少女故事,綻放如花朵一般的芬芳,新穎、別致。

從前潭城的短巷很多,滿城都是低矮的平房,抬頭就能看見一片被電線分割的澄遠天空。天空之下的短巷,一眼到底,兩邊的房子直來直去,各家衣裙都從裝有圍欄的陽臺飄蕩出來,花花綠綠曬成一片。同樣的巷,同樣的風水,夜晚大家都朝一個方向睡。短巷生死交錯,同氣連枝,巷頭夫妻吵架摔碗碎個響,巷尾處夜半的私情便缺氧。

在山里的潭城,卻得了好發展。短巷在十幾年內拆了七八成,附近平地起了許多樓盤,在不知道離開了多少人,拆剩多少短巷的時候,蕓華回來了。二十三歲未成婚的她,盤著低低的發,懷里抱了一個剛過一周歲不久的女嬰,又走進了陽光尚未透過綠化帶樹葉的短巷里。

蕓華站在一棟剛建起的小樓面前,數了數,有三層。陽臺已經種上了橙黃的凌霄花,枝葉攀緣在刷了白漆的圍欄上,一片花障,鮮艷得像有主之花。但小樓的確是新的,門把手還閃著光,隱隱的鐵腥味,玻璃窗上覆著的藍色塑膜,有一半被風掀起,孤零零地飄揚、翻扯。獵獵的響聲,叫人回想起當年豬肉攤上系著塑料袋的扇葉,沒日沒夜地旋轉啊旋轉。

她開了鎖,沒有任何行李地住進這棟三層小樓,關門。凌霄花的長勢并不溫柔,很快挾持了整座房子。房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人和物就都變了。

房里挨挨擠擠陳列了一地的鮮花,風信子像中世紀貴婦層層漸變而出的藍白裙擺,最優雅??的塑?、白百合、馬蹄蓮各居一級花階,都氣質賢惠,很和諧。向日葵和非洲菊散亂在四處,點亮一池池金色的陽光?;ㄆ俸臀撮_的花骨朵高低起伏,玻璃瓶里清水過半,養著醒目的綠植?;ǖ瓴淮?,香與色都結結實實地從屋子里潑出來,在荒涼得有些停滯的短巷里,春光乍泄。

這時候的蕓華已然壓不住這樣明艷的景致,短巷里有另一樣風物更適合這樣的春光。新到的玫瑰層數多,株型也好,尖脆的刺頭“咔嚓咔嚓”吐出新鮮汁液,紛紛掉落在蔓君的腳邊。

蔓君坐在矮凳上修剪玫瑰的枝葉,她的周圍都是玫瑰,她就在玫瑰中間。

蔓君生得白,像一只白色的乳鴿,不必挨近便能想象握在手底的溫軟。她不是南方的傳統長相,眉骨和鼻梁都顯得有異國風情,尤其是鼻子,她在易發薄汗的夏天抬頭,鼻尖應該停有一只蜻蜓。剛過十七的少女,就算垂首皺著眉頭,望見了也生不出什么愁緒來。

這棟房子已經有些顯老,在時光里褪了色,在日暮里逐漸和短巷融合。蔓君低頭修剪了一下午,才把一車玫瑰打理清楚?;厣硪姺孔又婚_了一盞燈,圓圓的窗楣下玻璃蒙了塵,曖昧的光在房間里四處游走,一雙調笑的身影也躲在窗下應景。

那是蕓華和葉德,葉德是這個家里出現的第三個叔叔。第一個的模樣蔓君沒記住,姓甚名誰也不清楚,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潭城,是一個跑生意的男人。第二個叔叔在她六歲的時候住進了小樓,不過一個月里只宿五六晚。蔓君對他的記憶只有他腰間锃亮皮帶的卡扣聲,和他離開時身上霧蒙蒙的一圈水汽。每逢他走后的第二天清晨,短巷里坐在路牙子上挑毛豆的幾個嬸婆就會捏著笑問她:“蔓君,昨晚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吶?”

蔓君佯裝一臉天真,說睡得沉,沒有聽到什么。

于是那幾個嬸婆又會笑著說:“那我們隔著墻可都聽見了?!?/p>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不長,第二個叔叔一年后再也沒來過,他買了房攜了一家老小住進小區,短巷里挑毛豆的嬸婆這回邊挑毛豆邊說這是浪子回頭。

在她以為蕓華要在這棟房子里長久地落寞下去的時候,蕓華卻攜了她又一次下薌城,在他鄉竟迅速戀愛,有了家。繼父沈江成為她生命里第一個父親,給了她與蕓華完整的家庭。

然而那只有一年。之后的五六年間,都是蔓君和蕓華獨自生活。那幾年的日子過得拮據,蔓君的學費幾次交不起。

直到葉德出現,蕓華開起了花店,神情才慢慢開朗起來。

蔓君抱了最后一批玫瑰進門,迎面遇上要出門的葉德。跳了兩年舞的蔓君,一雙腿勻稱修長,因此褲腿有些短,露出一大截雪亮的腳踝,上半身卻被頭頂的銅燈打上一層鉛似的陰影。

蕓華穿了一身絲質的吊帶睡裙,挽著葉德的手笑盈盈地走出來。葉德發現了那截腳踝,邊走邊側身對蕓華說:“蔓君也大了,該給她買些新裙子穿,我看商場里有些就很好?!?/p>

蕓華剜了他一眼,手臂不再環著葉德的臂彎,手轉著中指上的光面金戒指說:“你懂什么?她這個年紀不能穿太好?!?/p>

葉德說蕓華是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還笑得有些邪。

蕓華把他的手拍開,說道:“你懂什么,誰還不是把錢花自己身上了?看個房也是推三阻四的?!?/p>

葉德知道蕓華還在糾纏著買房的事,于是摟著她往門外走,在她耳邊咬著說:“我都要走了,先送送我?!?/p>

蔓君并沒有管這一對男女,這些話她像聽到了,又像沒聽到。這么些年,蕓華和這些男人的話,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她不用聽也懂了。蕓華送完葉德鎖了門之后,蔓君就已經把玫瑰都放進醒花桶里了。

眼看著蕓華就要上樓,猶猶豫豫一整天了,該開口了,蔓君先提了今天店里的事,說商場有人來定拱門,她說現在人工貴,就漲了價。

其實每次商場的拱門都是蔓君一個人去裝,能省下人工費。葉勤來幫過她幾次,裝完兩人都大張著兩條腿坐在商場的瓷磚上猛喘,有幾次葉勤仰天叫喚,你媽簡直是把你當男的使。

蕓華打了一天麻將,沒輸贏,和葉德磨了幾個月買房的事,也沒進展,正覺得都白效力了,聽到這話心上寬慰一點,于是走過去捧了蔓君的臉親一口,笑著夸她也會打算了。

蔓君于是再開口:“商場說9月一開學時開業,我開學前還能再去裝一次?!?/p>

蕓華閉眼拿手抹著臉,從下顎骨向上提拉到太陽穴,她開始老了,皮膚都松了。蔓君盯著她,覺得像旁邊那長途運過來,丟了水分的還沒醒的玫瑰。

“我們學費下來了,比高一多了四百,畢竟高二課程最多?!甭K于把這句話講出來,講完又覺得不夠,便又再添,“高三就都是復習,沒新書,高三學費就低了?!?/p>

蕓華手上動作停下來,眼卻沒睜開,一副很疲累的樣子,眉毛向上扯了扯,又吞了幾口唾沫,像要把一些難以言說的不得已咽下去,等面部肌肉都松動完才睜眼說:“高三,高三要買成堆成堆的試卷、輔導書、復習書,高三用筆都比平時廢,你要是讀文科,一天能寫廢一支。高三,我又不是沒讀過高三……”蔓君看著蕓華邊說邊把眼睛閉上了,又拿手去抹臉,背過身,徑直上了樓。

還好,她還沒說讓我打電話給爸爸的事,蔓君這樣想著。

爸爸,念起來還有些不自在。好些年了,自從蕓華接到沈江的來電,買票叫她和蕓華去薌城見個面開始,蔓君的生命就又一次出現了這個概念。

那一次去薌城,記憶是好的,回來后蕓華神采奕奕了好一陣子,蔓君也拿了紙,記下了一串電話號碼。蕓華時不時會叫蔓君打電話給她爸爸,開免提,在旁邊比畫,教蔓君說一些話。是有溫情的,像女兒打給在外務工的爸爸,問他幾時回來這樣,只不過她爸爸是打長工的,永不回來。

不多久就變了,從蔓君初中開口要學費、生活費開始,起初是寄的,慢慢地他就很少接電話,蔓君已經對打電話這件事感到不耐煩了,提起錢總是扭扭捏捏,翻來覆去許多話才說到錢的事。但蕓華每次還是搬個矮凳坐在她旁邊,一臉緊張地聽,最后又一臉不忿地搶過來掐掉,一下轉身,把日漸肥圓的屁股和一聲“討債鬼”一起留給蔓君。

蔓君對于學費和生活費,更多的抱怨是對蕓華,她覺得媽媽未免也太貪心了些,兩人無血親,肯出錢已經是情分,也覺得拿錢這件事令她丟了臉。常常覺得假使媽媽沒有指使自己開口要錢,爸爸還是會接她電話的。她想起那一年里薌城的游樂園、大海和餐廳,一家三口在沙灘上的景象,像婚紗店櫥窗擺的親子照。時間的久和空間的遠,總會放大念想。

一個人同時被兩個人記起,印象總是天差地別的。

蔓君的窗戶不常開,殘花的腐酸味會幽幽飄上來,聞久了頭暈想吐。今晚她卻把窗開了,聞著那惡臭,有種受虐的快感。

蔓君看著眼前一片光,分析起蕓華與沈江的愛情成分。沈江很有錢,薌城有條街的酒店都是他的,但他不擺闊,很沾地氣。他比蕓華大很多,笑著,看起來很和藹。她原以為他們兩人會在薌城的某個窗戶里像一對老夫妻一樣老下去,然而那一年的最后時間里另一雙女人的手出現了,接著就是無休止的拉鋸爭吵。那是一雙很白凈細膩的手,蕓華后來說了,一個女人過得怎么樣,全在一雙手里。

可蔓君并沒有很怪沈江,那一年她得到了女兒該有的一切父愛,這已經夠她懷念個幾年的了,何況他一直還承認她。她想想爸爸又覺得很有希望,考大學沒準能考到薌城去,況且以前要學費也是這樣。也還好,總會過去的,蔓君安慰自己。

她躺到床上去,身子陷進柔軟的被里,手指摩挲著絲質的空調被。除了不常給她買新衣服穿,交學費時總推諉給爸爸,蕓華其他方面沒虧過她,這她也知道。她扯過被子埋住半張臉,琥珀色的眼露出雀躍和狡黠,對開學顯得很期待。

因為她在學校很受班上男生歡迎,除了葉勤不冷不熱的同桌,總之男生都表露過對蔓君的喜歡。有的人因為她美,有的人因為她在班上大方,不像其他青春期的女孩子,很扭捏。她的身世并沒有使她被異性看輕,總之,因為美,所以不體面的家庭反而激發男生的保護欲。

“為什么那群男的都對你有意思還能和諧相處?圍在你旁邊,你像個麻將桌?!备叨_學第一天,葉勤騎著自行車在路上問。

“這你該去問他們?!甭貌魂P心的語氣說道。

“咦,你這語氣真像汪淼?!蓖繇?,葉勤的同桌。

提到汪淼,蔓君顯得不好意思,葉勤一副很懂的表情,蔓君看了生氣,剎車輕輕踢了他一腳:“到了,快滾去買早餐?!?/p>

一會兒葉勤笑嘻嘻提著兩份早晨漢堡套餐從麥當勞里走出來,一份給汪淼帶的,他每次都抓很多奶油球和白糖,蔓君看到了說:“你怎么每次喝咖啡都要加這么甜?汪淼就跟你不一樣?!?/p>

葉勤不解釋,書包甩在肩上催她快走。

葉勤是葉德兒子,本該和蔓君的關系很尷尬,但葉勤一向覺得上一代與下一代無關,沒什么好避嫌的。認識之后,因為在同一所中學,兩家又是同一片短巷的,上學就都順路一起走。且兩人境遇相似,葉勤很理解她。

其實蔓君知道,她的生活和葉勤差別不大,但晚飯后還是和蕓華提了藝考的事。文化課成績、舞蹈基礎和她的興趣,這些她都考慮過了,她參加藝考的回報率一定比普通高考高,她決定和蕓華商量,畢竟還早,高三才集訓。

蕓華聽了果然不同意,說:“好好學習最要緊,才高二,文化課成績進步時間還多著呢?!?/p>

“可我很喜歡跳舞,老師也說我條件好天賦好?!?/p>

蔓君手長腳長,柔韌度和舞感都很好,蕓華知道,但她開口還是變成:“舞蹈老師要賺你的錢,當然挑好聽的說,我賣花也說那些又貴又嫩的花適合那些老女人?!?/p>

蕓華妝還沒卸,學韓劇流行的平眉,黑黝黝一條橫在沒暈開的眼影上。粉底色號太白,到她臉上發灰,配上正紅色的口紅,五官雖好,妝面卻像一張面具張牙舞爪地趴在她臉上。

蔓君感到絕望。冷戰了幾天,雙方都退步,蔓君對志愿的事妥協,蕓華也不叫她打電話。

這時沈江卻打電話給蕓華,問蔓君今年是不是高中畢業了,到薌城玩幾天,也很多年沒見了。

蕓華感到開心,覺得沈江惦記蔓君,其實就是惦記她。當初發現他已有家室,吵了那么久,兩人的婚姻已經無望,但沈江說沒騙她,那一年都是真心的,讓她先回潭城去,他會照顧她們母女的。騙不騙的,這么久蕓華已經不在意,再大的不甘心也如落花流水般被這生活帶走了。況且她明白,藕斷絲連這么些年,沈江也算盡心了。

但她又升起很多怨氣。怎么,不見她嗎?蕓華站在盛滿清水的玻璃瓶前,將手撫上自己的臉。是啊,她開始老了,近四十的年紀了,是別人口中的中年婦女了。瓶中插著新鮮的紅袖玫瑰,米黃底紅鑲邊,像國標舞者在舞池中盛開的裙擺,十分嫵媚。很多人喜歡它,因為它隨便搭配幾根圓葉尤加利或情人草就很美麗,不會單調。

滿屋的花,真扎眼啊,她恨不得那些花瓣立刻就全都剝落。

蔓君聽到消息,回房坐在床上審視眼前大敞的衣柜,思考著??偛荒艽┬误w褲和白T恤出門,那幾條半舊的連衣裙,現在她穿上去有些短,看起來太輕浮。其實也沒太多思考的余地,最后選了她不常穿的一件泡泡袖polo衫,搭了小腳牛仔褲,也是有些短,但露出一點腳踝是近幾年流行的,不算難看。

她的行李收得很快,因為也沒多少東西。蕓華雙手環胸,半靠在門框上,問:“你很高興嗎?”

蔓君莫名很恐懼,彎著腰不敢看她,說:“不是高興,收得快點,明早還能去送個花籃?!?/p>

蕓華閑閑轉身,閑閑地說:“收得這樣快,上趕著投胎呢?!?/p>

蔓君沒奈何地把行李箱蓋上,覺得很累,站起來眼前一黑,旋即倒在床鋪上。窗戶開著,后巷的老夫妻在煉豬油,聞著香味,耳邊仿佛有油“吱吱”的聲音,各家各戶都在備晚飯,鍋碗瓢盆敲出聲響,老舊如夢的韻律。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葉勤也把行李收拾完了。葉德對他去當兵的事是很支持的,交代了一些生活上的事,問他有沒有和蔓君那丫頭說一下。他說不用了,到時候她會知道的。葉德笑著說,你總這樣。

畫面漸故,月光扶疏,蔓君沉沉地睡著了。窗簾微動,一夜的酣然無夢。醒來很知足,如有花瓣紛然飄散在她的四周。窗戶漏進幾束戲劇感的打光,似乎照亮她溫柔幸福的下半生。

在車上時蔓君有些忐忑,畢竟這么多年沒見了,他們的關系也尷尬,但又期待難耐。這樣的心緒直到蔓君站在沈江面前,就有些想哭。沈江也穿了polo衫,搭西裝褲,锃亮的皮鞋,近六十的身軀未發福,為她開車門的時候,像位老紳士。

副駕駛座上的蔓君竊喜,為服飾上心照不宣的緣分,但臉上無特別表現。沈江路上都在調節氣氛,夸她:“蔓君現在真美啊,長大了?!?/p>

蔓君不是沒聽過旁人夸她美,但沈江夸了她一路,又是沒生活在一起的爸爸,有些不知所措。

“我媽倒是不??湮颐??!彼缓靡馑嫉卣f。

沈江又說:“我同你媽說送你去學跳舞是不錯的,有氣質多了?!?/p>

蔓君問:“爸爸怎么知道我去學跳舞了?”她電話里沒說過這些,她以為蕓華和沈江私底下沒聯系過。

“你媽啊,她會發你的照片給我,差不多一年兩次?!?/p>

一年兩次的頻率,蔓君意識到什么,瞬間沉下臉。沈江看了很體貼地說:“因為我和你媽,你吃了不少苦,這次過來就好好玩一玩,彌補你也是彌補爸爸。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但可能是緣分吧,我就愛和你親。你小時候多愛和爸爸玩,可是我都沒好好陪你你就這么大了。你不要介意,我心里是一直拿你當親女兒待的?!?/p>

于是這一路上的擔憂就此消弭了。已是飯點,沈江帶蔓君到商場吃飯。全國的商場幾乎都一個樣,薌城的商場只是比潭城的更大更亮,但其實里面的連鎖餐廳味道都差不多,蔓君吃著,卻覺得比在潭城吃飯更幸福。

沈江順著蔓君的想法,帶她到一家閩南口味的餐廳。飯席上沈江問她:“你的藝考成績怎么樣?你看著就像一個舞蹈家?!?/p>

蔓君又不解了:“我學到高二就沒去了,沒報藝考,爸爸怎么知道我想報藝考?”

沈江擰了眉說:“你媽媽同我說你要報藝考,要了集訓費,我是很支持的?!?/p>

“這花店供不起一個舞蹈家”,蔓君想起蕓華的這句話,那那筆集訓費呢?

誰真誰假?蔓君有些狐疑地看著沈江,眼前的他是一副惋惜的父親模樣。

接下來幾天蔓君也是得到很好的款待,幾乎玩遍了薌城的景點?;靥冻堑淖詈笠灰?,酒精稀釋過的意識薄淡,繼父和女兒和衣而睡,要彌補遠去的童年。

潭城短巷里的夏夜,許多家庭里的父親和女童也同睡,旁邊還睡著一位妻子,父親半夜要起來拍蚊子,關空調。

薌城這個夏夜,沈江懷抱著發育完全的蔓君,嘴里呵出酒氣,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编捳Z間有些纏綿。

蔓君身體里生出異樣的感覺,害怕失聲。沈江未發福的身軀翻覆而上,散發出和他年老體味一樣濃重的色欲。身下的蔓君不是女兒,她本來就不是他的女兒,他沒看過她小時候怎么流口水,怎么苦惱,怎么生病,怎么上學?!昵耙娺^的蔓君和現在的蔓君不是同一個人,她就是剛認識一個星期的女孩子,生澀,待開發,醉顏酡色,玉體橫陳。

女兒和女人的邊界曖昧,這種關系的錯位帶來野櫻桃的危險與唯美,他正在享受這種錯位,迫不及待想看她如花盛放,又如花紛然飄落。

當沈江的手解開內衣扣,嘴唇尋到她胸部的時候,蔓君終于發出悲哀恐懼的慘叫,不是喊的爸爸,而是媽。

她終于用力把他往后一推,趁他翻下床,急忙跑向未關燈的廁所,她黑夜里唯一的光。跌跌撞撞,步法錯亂。

她把門反鎖,死命抵在那扇單薄的玻璃門上。門外人叫了她幾聲,過后就沒了動靜,看樣子是睡過去了。蔓君如蒙大赦,滑坐在地上,他為什么睡得那樣心安理得?

蔓君終于記起來哭,蒙著臉張嘴無聲號啕,各處關節仿佛都被鎖住,如僵死之蟲。淚盡的后半夜,又承受著另一份凌遲,過往溫情在記憶里來回搓出透明的肥皂泡,飄散。

沈江睡到中午醒了,若無其事地離開,保潔阿姨進來收拾的時候蔓君才開門,阿姨嚇了一跳。很像鬼吧?蔓君想。

動車已經誤點了,她身上只剩一百多元,只好搭火車?;疖囓噹褚环烊坏漠嬜?,花生米、泡面碎、瓜子殼盡數散亂在捉襟見肘的桌上、地上,蒼老的人、齷齪的人、麻木的人,還有她這樣無家可歸的人,都在畫里。又是長之又長遠之又遠的滿溢的黑,火車低頻連續的聲響四處飄蕩,她還是整宿沒合眼,為了逃逸夢魘和那個可恥混亂的夜。

混著汗酸的啤酒氣味在提醒她,神經無法放松。

從火車站出來的那一刻,她很珍惜,那一抹云隙里掙扎出來的陽光,有仁愛的氣質,能使她得到短暫的解救。

還有很多要面對的,蕓華帶諷的挖苦、近萬的學費,這一趟蕓華肯定以為沈江給了,助學貸款申請日期已經錯過。到底是為什么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兩夜失眠的蔓君臉色白得透明,眼下兩抹青黑,像鬼魂一樣閃進短巷。終于到熟悉的花店,她站在那棟三層小樓前,一個星期未見,竟像十幾年的闊別。

蔓君腳步輕浮地蕩進花店,葉德正在幫蕓華裝花籃,蕓華在綁花束。

蕓華正嚷嚷叫葉德幫忙:“你快騰個手幫我按一下這個絲帶,總綁不緊是怎么回事?!?/p>

葉德抬起頭笑她:“怎么還不會?我來我來?!?/p>

蕓華心滿意足地看他忙,就要站到旁邊休息,目光正撞見蔓君要上樓梯,便叫:“這孩子怎么跟鬼似的不聲不響,吃飯了沒有???”

蔓君沒回頭直往上走,把蕓華的喋喋不休關在房門外。

臉龐觸碰到絲綢枕套的那一刻蔓君開始淌淚,無論有聲無聲都被吃進蕓華為了養護她的頭發而專門買的枕頭里,滿身疲累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她覺得自己像被人困在夢里醒不過來。生命里一場大火,蘭艾同焚,灰燼無聲無息地在她身體里飄散。

終歸是要醒的,只要活著。但蔓君醒來的一瞬宛如新生——一種不健康的積極。她把自憐和衰頹的檔期調到最后,學費的事她要自己拿主意了。

她先想到葉勤,便立刻打電話,但沒有人接。

于是她下樓,因為很餓,所以把重量都交托給樓梯扶手,沾上了陳年的老垢。蕓華又在催葉德買房,蔓君聽到他還是推脫,原因是要先給葉勤買。

蔓君心底微動,但又把不相干情緒的檔期調后了,她快步走過去問葉德說:“葉叔叔,葉勤去哪了?打他手機他沒接?!?/p>

葉德很自豪地說:“他當兵去啦!手機上交給部隊了?!?/p>

“當兵那么苦,有什么好?”蕓華不以為然。

蔓君感到震撼,意識到很多,可為什么他不和她說一聲?

她知道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于是腦子里出現另一個人名——汪淼。七夕那晚之后的不歡而散她還記得,但她認識且有交情的人里面,只有汪淼能拿得出這筆錢了。

她睡了一天,腦子異常清醒,當機立斷在微信上約了汪淼見面。又迅速吃飽飯,恢復力氣后把自己關進浴室沖了半小時的熱水澡,換上新買的石榴紅吊帶裙。

路上她把措辭都想好了。汪淼自視甚高,放下身段更能討他歡心,但又不能用乞求的語氣,他看不起這樣的人。

見了面蔓君先問他報了什么學校,高興地祝賀他,這是由衷的。

“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你總是很有規劃,成績也好?!甭炔淮蛩闾徨X的事。

汪淼很高興,也夸她:“可你很有才藝,總是很大方開心的樣子,你和你的舞蹈一樣感染人?!?/p>

“你會彈鋼琴吧?我很想聽?!?/p>

于是接下來每晚蔓君都約汪淼到文體中心,穿不同的裙子聽他彈琴,要他教她,一起散步,談理想,說到大學要經濟獨立的計劃,實施性也很強。偶爾講一些俏皮話,恰到好處地裝傻扮天真,不經意的肢體接觸。

這些仿佛是骨子里帶來的天賦,做起來得心應手,且她之前在班里就是這樣,汪淼不覺得有什么不同。但蔓君知道,從前她像獵場上的野馬,但此刻她命運的韁繩握在汪淼手里。

第四天汪淼主動約了蔓君去看電影,打電話過來她沒接,只在微信回他有些事便無下文。第五天汪淼又約,蔓君干脆微信也不回。

直到第六天蔓君才又穿那條石榴紅的吊帶裙,披著發紅腫著一雙眼出來見他。汪淼急切地問她怎么了,蔓君只說沒事,陪她散散步吧,不看電影了。

汪淼陪她散步了一晚上,最后還是問:“你怎么了?就是有心事的樣子,你可以和我說的?!?/p>

蔓君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

汪淼肯定地回答她,于是她把她準備了很久的話帶著淚說出來:“前段時間我媽買房付了首付,說這次大學的學費我爸出,可前幾天我爸爸告訴我他公司的錢被卷跑了。生意上的事我又不懂,我爸也很難,但現在助學貸款的時間已經過了。如果不用開學立刻交學費就好了,我已經找好了學校附近的舞蹈助教兼職,一學年的工資肯定夠的?!闭f完半靠在汪淼肩頭上,很悲傷地哭。

她這份眼淚真假難辨,哭是真哭,悲傷也是實實的悲傷,可又都是假的。

汪淼把她攬過來,安慰她:“沒有關系,你為什么不說?我可以先拿給你啊?!?/p>

接下來又是充滿伎倆的話與表情,幾個來回后,蔓君成功了,當晚就收到汪淼的轉賬。但她還是堅持打了欠條,隔天交予汪淼。

蔓君就這樣瞞著蕓華,瞞著所有人,順利地交了學費,上大學。

大學就像一塊會自我更新的海綿,吸收藏納所有學生的好或壞的過往。中學“混社會”的學生上了大學也有一層大學生的身份,學會了當文明人。所有人都是一身舊事的新人,但大家看起來都很新。

蔓君也不可免俗地融入新鮮的氛圍里,參加社團、兼職、上臺表演。她已經不對班上男生使一些伎倆了,轉身和女生打好關系,圈子里一陣好名聲。

從未感受過的自由與快樂,又能跳舞了,不用管花,有許多朋友,還有汪淼。

他們還不是男女朋友,蔓君覺得這事得汪淼開口。汪淼上大學后很忙,參與了很多項目,但斷斷續續還是有聯系。

蔓君第一學期并沒有找到舞蹈助教的兼職,只好沒晚課的時候去料理店當服務生,回到宿舍常累得腰酸背痛,但她很知足。

宿舍都是好相處的女孩子,自然而然地互相照顧,她們天生好像就有愛與被愛的能力,蔓君覺得很幸運,除了偶爾的深夜話題。

有時熄了燈,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就聊到性知識,連平時最文靜的柳云也知曉一二,反倒是成績最好的千千懵懵懂懂,宇華聲稱男生就是視覺動物,常扯到時尚話題去。剩下兩個??淳W絡小說的舍友懂得最多,侃侃而談并痛斥中國的性教育缺失。

蔓君每次都假寐,無話,聽著她們對那件事好奇、期待和開放,她什么都說不出口。

大一結束她如期還了汪淼錢,暑假只見了一面,他便去外地社會實踐了。蔓君的寒暑假社會實踐都是看花店,但每次表格上都蓋一些官方的章,再稍微用心點的實踐報告,就能得先進個人。

蔓君拿到榮譽證書覺得荒誕,和她一樣都是假的。

她放暑假后都很積極地幫忙,為了說一句話:“媽我大二學費要不要貸款?貸款的話你得和我一起去,我們這幾天去辦手續?有時間限制的?!?/p>

蕓華這么多年了還是沒變,想買房,于是說:“貸款你畢業還得還,前兩年的工資全搭上了,打個電話跟沈江要?!?/p>

“貸款我自己還?!甭碜右呀浻行┙┳×?。

“我怎么不知道你自己還?他去年不是幫你出了?今年你再問問看?!?/p>

“你為什么總叫我跟他拿錢?”

那你自己沒有嗎?他并不是我爸,你不是我媽媽嗎?之前他給你的那些錢呢?蔓君很想把這些話一并說了,但不能。

“他之前說了幫忙養你!你還叫他一聲爸,叫一天是一天,你不跟他拿跟誰拿?難道什么都要我一個人擔著嗎?”蕓華大聲質問她。

這么多年她也恨啊。剛開始回潭城她多怕,短巷里那些婦女任何一個眼神都讓她感到緊張和害怕,她們都說她被玩完就拋棄。那一段時間,她荒廢、迷茫、無所事事,生了孩子變胖、衰老,那樣子的她真的讓她覺得自己像被耗光價值后拋棄了。這么多年蔓君都是她一個人帶,從來沒人為她分擔過什么,而那頭沈江依舊風生水起。她一開始有很多想法,可未婚有孩子的女人很多都只能是空想,好不容易遇上葉德,就想買個房,和他有個自己的家,離開這棟鐵桶似的樓。

蔓君聽到這句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喊道:“爸!他算什么爸爸!我算個什么女兒!他摸我的胸,要脫我的衣服,他要和我上床!他要睡我!”后面的話她幾乎是尖聲叫出來的,閉著眼睛淚還是一個勁地往下淌,她咬得后槽牙都酸了,整張臉繃著,流動的酸楚都在肌肉里亂竄。

但這些話,青天白日,就這么說出來了。

這些年,蔓君在家里已經習慣了她的那套語言,要錢的話是羞于說出口的,許多話都是難為情的,因此要顧左右而言他,要打著彎說話。

“睡”“上床”“摸胸”“脫衣服”,這些字啊,這幾個在她心頭壓了一年卻感覺壓了一輩子的字,就這么被她大聲叫喚出來了。

在這平直的短巷里,她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蕓華剛把另一捧玫瑰身上的報紙脫了,陽光照亮揚起的許多灰和花粉,一蓬一蓬的,在浮動,像心跳,一聲、兩聲、三聲……

“他就是個畜生?!笔|華半合著眼說,手里的玫瑰臉朝地。

蔓君還是站著,面目已經平靜,以一種對峙的姿態徒勞站著,有些不放棄。

蕓華迅速看了蔓君一眼,開始左右找椅子,坐下去雙手搭在膝蓋上,左手握著右手腕,玫瑰拖地了。

安靜下來,情緒開始消退,二人心里都在考慮如何面對的現實問題。蔓君在想蕓華此刻心里如何看她,她閃過一個不合時宜又有些準確的詞——情敵。她想笑,又在想另外一件事,女孩子的擔憂,她沒有壞了身體,有個字眼在她腦子里反復出現,她母親腦海里會不會有?可她還是干凈的。

“你別怪他?!笔|華突然的一句話。

遙遠得像古代傳來的聲音,蔓君懂了,她母親也考慮完了。

她不覺得蕓華是那長途運過來,丟了水分的還沒醒的玫瑰了,那些玫瑰放在桶里一夜就醒了。她是這花店里所有的花,未開的、正開的、已經在衰敗的,總之任意一種。因為只要是花店里的花,都是沒有根的。

“今年學費你就別打電話了?!笔|華站起來繼續忙,蔓君知道這是她要出學費的意思。她轉身去收拾東西,她放棄了,不是學費的事。

盡管這樣,她也還是過了醰醰有味的兩年。只消回到那塊巨大的海綿,每個人都能有精氣神。哪怕周末日長無事,里里外外也都是昏昏的愉快。畢竟自由。

而且蔓君并非無為,她看起來比誰都年輕熱忱,立在臺上贏掌聲。

大一那年她就參加了藝術團。團里都是一屆帶一屆,并沒有老師管束指導,每年的舞蹈大賽都是各個學院的學生各自努力。文教院里女生多,于是舞蹈隊里都是女生,大家都互相笑著說我們是娘子軍。每日中午一群年輕的女孩子就穿過兩側都是馬尾松的小道去湖上的一棟小樓。那湖叫明月湖,樓叫明月樓,一樓都是鋼琴,二樓是寬闊的舞房,蔓君就在那棟樓里用汗水淌過了她的四季。她的膝蓋又有很多瘀青了,她覺得那是她活著的證明。

學姐帶她們第一次上臺的時候,隊里多數女孩子還不會化妝。蔓君也一樣,她坐在臺階上,學姐給她噴啫喱水。涼涼的啫喱水黏在她的睫毛上,她想到古代戲園子里的場景——古時候師傅帶徒弟第一次上臺,會親自給徒弟上妝、理發。

她突然就握住學姐的手,說:“只要藝術團要我,我一定一直跳下去?!?/p>

她想給下一屆的女孩子化妝、綁頭發、噴啫喱水。

不是沒叫苦叫累過,常常要訓練到晚上十一點,還要被樓管趕。出明月樓的時候,全校都暗了,只剩明月湖上的明月還黃黃地亮著。

中途許多人因為壓腿太疼退隊了,蔓君堅持到最后成了負責人,也帶比她小的女孩子上臺、拿冠軍了。

有一回她和汪淼說:“你沒有過那種臺下都是歡呼和掌聲的感受,太暢快了。我拿冠軍的那支舞,有個動作下腰直躺在地上,我看頭頂旋轉的燈光,臺下都是掌聲歡呼聲,全是為我,那一刻我真覺得死在臺上也值得?!?/p>

汪淼同她說:“你和我媽肯定會很有話題?!?/p>

蔓君也開始考慮結婚嫁人了,她不是沒想起過葉勤,那年葉勤拿到手機后就給蔓君打電話了,蔓君沒問他去當兵的事,她問他,你有八千六百元嗎?他很驚訝的語氣,說沒有啊,怎么了?

沒有怎么,蔓君告訴葉勤,她打算大學談場戀愛,和汪淼。

葉勤告訴她你們不合適,蔓君不覺得,因為她知道往后需要很多八千六百元。葉勤沒再說什么,只關心她大學生活怎么樣。

大二她得冠軍之后,和汪淼就交往了,很柏拉圖的戀愛。

那年她收到很多禮物,口紅、化妝品,還有一些奢侈品,她更美了。舍友都發出艷羨的聲音,鬧盈盈的、熱烈的、天長地久的氛圍。

她知道那些不都是汪淼送的,一些是沈江送的。她回來后他們不再聯系,但沈江從大一開始送她東西,蔓君身上的項鏈、手表和包,多出自他的手筆。

大三時沈江終于給她發短信,誠懇的語氣:蔓君對不起,那天是喝酒醉了,這些年我都不敢打擾你,但那些禮物又何嘗不是我的誠意呢?爸爸老了,很想你。

很短的一條短信,只有一眼,不敢看了。她伏在桌前哭了很久,驚動了舍友,她從來不這樣哭。

原諒他嗎?她坐在桌前碼了一條近兩千字的短信,分好幾次發,有些上句不接下句,但都是真感情,到底年輕,很激動地就把她的恐懼、難過、委屈和幻想都交托出去。

沈江過了兩天打電話過來,說:“你快實習了吧?來薌城吧,我準備給你買套房在這里,你不用考編制,來這里一位阿姨的幼兒園工作,待遇你放心?!?/p>

蔓君沒有立即答應他,她想把這件事告訴汪淼,讓他幫忙拿主意,在跨年旅行時。他們已經考慮到未來了,比如職業,汪淼一直支持她畢業從事和舞蹈相關的職業,她也是這么想。這三年來她都是暗暗受苦,汪淼對她不差,很尊重她的想法。要長久走下去,沈江的事還是要坦白,哪怕是局部的坦白,也要讓汪淼知道沈江的存在。

他們在廣場把新年愿望寫在同一盞孔明燈上,之后放飛它。去劇場看汪淼媽媽跳舞,蔓君送了一大束花給她,很愉快的見面,之后到酒店準備睡下。

汪淼還是很保守地訂了雙床房,每次和她過夜汪淼都是如此,尊重蔓君的意愿。今晚蔓君打算坐到汪淼床上說話,告訴他關于沈江的一些事,順其自然。

她先去洗澡,躺在浴缸里,沉溺在綿密旖旎的泡沫里,身體在下沉。三年前那一個滿是破碎的肥皂泡的夜,她要帶著她的羞恥,帶著她的苦楚,帶著她身體里負面和正面交戰后冰冷的殘盔敗甲和焚燒后的灰燼一起往下沉。她打算今夜和過去告別。人只要有人體諒,就會顯得有勇氣。

可是睜開眼,門縫里那雙是誰的眼?

那雙眼應該睿智,用來博學,那雙眼溫柔地凝視過她,從來都是很規矩體面。為什么現在會出現在浴室門縫里?下流、鄙陋,像火車站附近的扒手,還帶著驚恐。

蔓君下意識尖叫著站起來,一具掛著泡沫的美妙裸體。她又抱著胸蹲下去,嘴里直喊滾出去。

汪淼跑了,他再也不會來見蔓君了。他沒辦法解釋自己是如何聽著浴室傳來的水聲而升起無言的燥熱,又是如何踱到浴室門口擰開那扇門,像變態一樣偷窺著眼前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蔓君。又是兩種對立元素撞擊的快感,熟悉的蔓君、陌生的蔓君。無論陌生還是熟悉都很美的蔓君。

水溫變低,蔓君還直挺挺躺在浴缸里,像躺在一口棺材里。

蔓君兩手空空地回到學校,她打算繼續把情緒的檔期延后。沈江催她把簡歷發過去,可她什么也不想考慮,打算像上次一樣大睡一場。

要面對的還有很多,譬如期末考、畢業的實習,未來……

容不得思考便要開始復習,這塊大海綿又在吸收新的秘密。

只剩最后的一科的那個周末,蔓君做了個只有聲音的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

四五六七八……尾音上揚的八拍。還有她最早學身韻的時候老師喊的呼吸啊呼吸,壓腕啊壓腕,哎,腕子帶著走,走最遠的路再收回來……第一次練騰空大跳時落地重重的響聲,冬日全班女生一起繞著教室走圓場步,長褲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練基本功時教室里連續不斷的哭喊聲……

她是被葉德的來電吵醒的。

“蔓君,你要幫叔叔說一說,你媽最近又在和另一個男人交往了?!比~德急躁地說。

蔓君強忍怒氣,念在葉勤面上,先安撫他:“叔叔是不是誤會什么了?你還是先和我媽溝通吧?!?/p>

“誤會什么!那男的天天來店里和她說話!半個月了!你媽成天和他說說笑笑!我已經準備給她買房了,這么多年她這是什么意思?你一定要幫我說一說啊?!比~德覺得很虧。

你們倆誰配說誰呢?有家室的人。蔓君這樣想,但她沒說,應了幾聲好,說知道了,會提醒,便掛了手機。

但其實葉德并無家室,葉德老婆當年踢了別人跟他跑了,結婚不久又踢了他跟別人跑了。葉德覺得,報應不爽,應該的。不多抱怨,但為了面子過得去,早年只說葉勤他媽去外面上班,在外租房子,過年才回來。

短巷挑豆子的婦女開始做文章:女人的腿跑遠了,心也要野了,哪有一年到頭都不著家的?葉勤他媽,不行啊。

誰知道當年就遇上蕓華,蕓華很美。一了解到二人情場皆失意,立刻惺惺相惜,完全把傷痛忘了。幫蕓華張羅花店,送貨拉生意,于是短巷那些挑豆子的婦女又有新文章做:葉德和蕓華好上了,所以葉勤他媽過年也不回來,他媽才出去幾個月啊就這樣,唉男人啊,不行啊。

因果關系全亂了,但追本溯源葉德也覺得自己不甚光彩??焖氖娜肆?,一顆心早在紅塵里滾了好幾遍,熟了硬了,便覺得也沒什么好解釋,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賬,再滾一遍一顆心只怕要爛了,因此只管過自己的日子。

這些蔓君都不知情,她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破碎。

這一天,在蔓君往后的日子里回憶起來,應該不會有什么特別,是和她大學生涯里其他日子一樣的一天。

是平常的周末,宿舍全天開著暖氣。早上她剛睡到自然醒,睜眼打開手機點了個外賣。下午全宿舍都坐在千千的電腦前看了部電影,都愛看的韓國喪尸片。柳云和她一起點了奶茶,兩個人一邊笑一邊喝。電影有幾處感動的地方,宿舍抽完了一包紙。之后散了回各自的床,拉上床簾,誰也不說話,玩玩手機就睡著。

蔓君抓著手機,怔怔地看著熱鬧起來的宿舍,像在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誰又配說誰呢?她滿腦子都是這一句。

那邊的葉德轉頭便去和蕓華說他要買房了,寫蕓華的名字。蕓華激動得有些想哭,問他:“真的嗎?你別哄我!”

葉德說:“當然是真的,明天帶你去看,葉勤也要回來了,以后他的房貸自己還。你不知道吧?他高三那年買的花是送給蔓君的。我看這兩孩子好,要是能成,葉勤的房不就是蔓君的?這下你有兩套房了?!?/p>

蕓華趕忙去臥室拿出一張卡,遞與葉德看,說:“這是我存的三十萬,就等著新房裝修。我也有和你成家的意思,可你這么多年總不愿買?!?/p>

葉德也很感動,問她怎么還能存這么多錢,蔓君都是她一人帶大的。蕓華沒說,拉著他去逛商場,說高興,也給蔓君買了一條價格不菲的新裙子。

那晚花店關門前蕓華給花逐一添水,想到蔓君也要畢業了,到時候,在新房子里把蔓君嫁出去,看她結婚生子。又想到半生努力和紛紜起伏,從賣豬肉的女兒變成開花店的女人,就像重生過一遍,覺得也算熬出頭了。

她把蔓君的裙子掛進蔓君的衣柜里,打算寒假回來給她個驚喜。之后就是過年了,葉勤也要回來了,全家人一起過年。新年之后,就是新氣象了。

她想著想著,又把蔓君的裙子疊好放在自己的枕邊,像蔓君陪她一夜。夢里葉勤和蔓君在交往,蕓華露出迎接新日子般滿意的笑容。

葉勤在機場的麥當勞里買了杯咖啡,沒放糖。其實他從中學開始就不放糖,那些奶油球和白糖,都是汪淼要的。想到這里,葉勤又露出得逞的笑,蔓君告訴他,她和汪淼分手了,果然不出他所料。

各人有各人一廂情愿的想象,但短巷還是那些短巷,桌上的隔夜茶,曖昧不清的話,流動著的世俗的快樂,仿佛永遠不會老,永遠沒有天大的悲傷。

第二日的太陽照樣升起,陽光先來到古老的山脈,那里白色的尖頭動車刺破薄霧,直直地挺進隧道。陽光又來到短巷各家各戶的門前,花店又開門了。它照向墻角的新綠,滴水的衣裙,擺向一致的床頭,照向每個人昨夜的夢。

待陽光照亮舞房兩邊的落地窗的時候,蔓君已經在里面了,她站在鏡子前綁頭發。從前練舞的時候,老師總要求不許留劉海,要把頭發都梳上去。藝術團沒有老師約束,就隨隨便便跳了三年。她綁完坐在地板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陽光來到她身邊,從她的下巴開始,慢慢攀爬,到她足以引蜻蜓停駐的鼻尖,到她琥珀色的眼。額頭上的絨毛也分明了,像被挑起紅蓋頭的新娘露出完完全全的一張臉。

一個從少女到女人的過程,她在那趟潭城開往薌城的列車上。

手機響了幾次,她沒點任務欄看。用手機連了音響的藍牙,安靜的舞房響起清亮的曲子,她練舞時聽了無數遍的曲子,整間舞房就像又活過來一樣。

照舊先練了基本功,身體往前趴在耗橫叉的時候,汗水都順著她下巴滴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如同她生命里一樁樁一件件會呼吸的情節。那顆最大的,閃著她跳舞的光。緊挨著的那顆,是她端盤子倒垃圾時被工作服吸收了的。最底下那顆,尖尖的,像葉勤背上的白色小山。在最后一顆里她看到了花店,花店里是她那個圍繞著花店,走走停停、昏昏打盹、苦心經營的母親。

舞房更熱了,歌曲也換了。于是她跳《麗人行》,但不為君王,醉酒的身姿是與自己干杯。忽而踹燕,狠狠的一腳,把夢摔碎。雙手蘭花指,合在胸前,急急翻小五花到頭頂,手腕相抵,掌出挺闊的一朵蓮。

一串急急的點翻,皮筋就斷了,她的長發蕩下,但她不想停。結尾時她下腰直躺在地上,已是一陣眩暈,仿佛又看到大二奪冠時頭頂旋轉的燈光,耳邊又是排山倒海的掌聲、歡呼聲。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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