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之約

2020-10-20 06:05紅孩
福建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曉麗煤老板老馬

紅孩

保姆小鳳是比我晚半年來到壩河小區的。我的房子在幾年前單位就分給我了,我簡單裝修一下租給了一個山西煤老板。煤老板人倒也痛快,他問我一個月多少錢,我說六千,他便當即通過手機給我預付了半年款。在以后的三年中,煤老板每隔半年都照常給我打款,從不拖欠。事實上,煤老板到我家居住的日子很有限,一年也就來個三五次,每次住上十天半個月。煤老板有個女朋友曉麗,也沒個正經工作,煤老板來了,她就天天陪著他。煤老板走了,她就找幾個閨蜜去玩,反正老板每個月給她一筆不小的生活費。有一天,曉麗打電話問我,大哥你家房子賣不賣???我說你什么意思,難道你想買?曉麗說,她可買不起。如果你賣,可以讓煤老板買。

我見過幾次曉麗,人長得端莊漂亮,二十五六歲,聽口音像四川人。有一天她找我,說燃氣卡找不到了。我說就在燃氣表旁邊,里邊還有100元呢。曉麗說,你知道,我很少做飯,頂多燒點開水,洗洗澡,我幾乎沒瞅見那燃氣卡在哪放著。今天家里來了幾個朋友,我想燒點水,結果發現表里欠費了。我告訴她我在開一個會,會后我到燃氣公司去補辦。不過補辦也很麻煩,還得拿著房產證、身份證,估計得晚上了。曉麗說,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租房的時候,我就跟煤老板說,電卡、燃氣卡我得自己留著,你如果需要,我隨時可以來。煤老板說,他一次把錢充足,估計能使個一年。最好把卡留在家里,這樣顯得這家是他真正的家。開始我不理解,以為煤老板怕我經常來,看到他和一個小女孩住在一起不方便。后來我理解了,煤老板把電卡、燃氣卡交給曉麗,那意思是說我把這個家就都交給你了。曉麗儼然是這個家的家庭主婦。

我見到曉麗,是夏天,她衣服穿得很單薄,兩個吊帶掛著一白色的紗裙,里邊的肉體閃閃爍爍。我站在門口,并沒有進屋的意思。曉麗說,你進來吧,沒關系的。我遲疑了一下,便徑自走到廚房,打開柜門,將燃氣卡插好,又把燃氣打著,便對曉麗說,燒水做飯要當心,出門時一定把水電燃氣關好。曉麗一直在看著我,聽我的話,仿佛我就是她的家長,她連著嗯了兩聲,讓人覺得她是個很乖的女孩。

走出樓門時,碰到單位辦公室的馬主任。他問我干什么來了,我說你這話問的,我是回我家看看呀。馬主任說,你那房子不是租出去了嗎?我說,是呀,難道房子租出去就不能過來看看嗎?馬主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說你家住的那個女孩長得可夠漂亮的。在咱們這個樓里,那可稱得起是樓花!我說,樓花不樓花的,跟我有什么關系?你要是閑得沒事,明兒個我到洗頭房給你找一個。馬主任聽我這么一說,就哧溜一下鉆進電梯里。我不由得沖著他的背影罵了句:什么東西!

馬主任這個人我是不喜歡的。他在我們傳媒公司里被大家公認是小人。本來,他的工作是上通下達,搞好內部管理服務就行了??伤麕缀醢涯X袋都鉆進幾個領導,尤其是一把手梁總的腸子里。他說話有個口頭禪,動不動就是梁總指示什么什么。我對此很反感,不止一次在公司干部會上批評他。梁總表面上也批評馬主任幾句,但私下里還是很認可他的。

我和馬主任沒有大的沖突,但我讓他難堪過。某年初冬,單位發了兩箱蘋果。人們開始是喜悅,后來又犯了愁。在那個年頭,大多數人還沒有私家車,人們都坐公交、地鐵或者是騎自行車上下班。我把蘋果放在桌子底下,也沒去多想。隔天下午下班,我見有個部門的處長往包里塞七八個蘋果,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那處長對我說,一箱蘋果有二十斤,一次拿不走,就這么每天拿幾個,估計有五六次就差不多了??粗庨L遠去的背影,我莫名地悲哀。想想公司里的黨委書記、董事長、黨委副書記、副董事長、監事會主席,他們這些所謂的局級干部,他們的蘋果都是由公司配置的公車給送到家的,即使到家,也是由司機幫助抱進家門的。

轉過天來,窗外刮著五六級寒風。中午,我把事情處理完,就想到可以提前回家。我從公司辦公室旁邊的司機休息室走過,只見那幾個司機正喝著大碗茶,抽著香煙,在天上地下地侃大山。這時,我突發奇想,能不能讓辦公室安排個司機把我的兩箱蘋果送回家?要知道,我家住在北京通州,離單位有三十幾公里呢。想到此,我就去找馬主任。

馬主任正趴在桌子上睡覺,聽見我敲門,本能地驚醒了。他問我什么事,我說,外面的風很大,到你這待會兒。平常,公司的人對我都比較敬畏,只有這馬主任有點不服氣。他總覺得,我在業務上再怎么厲害,他也不會有事求到我頭上。他甚至以為,這辦公室的事關乎每個職工的切身利益,諸如開個證明,領點辦公用品,甚至包括工會福利等。馬主任瞅了我一眼,說你小子肯定有事。我笑了,說誰沒事到你這添堵??!馬主任有點不耐煩地問,啥事?我說,我想看看你的蘋果還在嗎?馬主任警覺地說,你啥意思?我說沒啥意思,就想知道你的蘋果是怎么弄回家的。馬主任說,我讓司機楊師傅順路給我捎回家的。我說這就對了。下午沒什么事,我想早回去會兒,你能不能安排個司機送我回去?我那兩箱蘋果實在拿不動??!馬主任一聽說要讓他派車送我回家,馬上急了,說這可不行,咱這車是領導的專車,要保證領導隨時用。我說,那幾個司機在屋里閑著也是閑著,送我一趟來回用不了兩小時。馬主任說,不可能,公司還沒這個先例,為兩箱蘋果送一個處長回家。

見馬主任那一副正氣凜然、不容置疑的勁頭,我的火騰地撞到腦門,一拍桌子說,既然沒有先例,那我問你,你的蘋果怎么弄回家的?我再問你,公司的頭頭們的蘋果怎么弄回家的?馬主任說,這是領導的待遇,這你管不了。我說老馬你別廢話,你口口聲聲是領導的待遇,我問你,中央哪個文件規定領導干部可以用公車把蘋果送到家里了?如果沒有,那你們就是腐敗,利用職務之便賺公家便宜!

見我真的急了,馬主任顯然被我的慷慨激昂給震懾住了。他張大嘴巴結巴了半天也回答不了我的質問。沒辦法,他只好說,你別瞎嚷嚷了,不就是派個車嘛,我給你派就是了。不過,你半道不能讓司機干別的,兩小時必須回來。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明確告訴你,我讓你派個車,可不是我一個人獨享,我打算把跟我住同一個方向的職工都張羅一下,讓他們把地址給我,我不嫌累,我會把蘋果逐一給他們送到家。如果你不介意,我馬上就到樓道里喊,看能有幾個人響應。馬主任萬沒想到我會有這么高的境界,他猛地拉住我的胳膊說,你是我的爺,親爺!你可千萬別張羅,你要這么一張羅,我這辦公室主任就干不成了。

送我回家的路上,司機楊師傅說,你可真行,不知用什么辦法讓我給你跑一趟。我說,難道你這車天生就是給領導坐的嗎?楊師傅說,我倒不是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馬主任這人從來都是對咱們梁總唯命是從,這次怎么就怕了你呢?我側眼瞥了楊師傅一下,小聲地告訴他:過幾天部里就派人到單位考察干部,據說我是副總的候選之一呢。楊師傅一聽,哦哦兩聲,然后挺了挺身子,腳上一踩油門,汽車瞬間在高速公路上抖擻起精神來。

曉麗的爸爸來信了,說家里的茶山快到采茶的時節了,可是,他這幾年感到腰出奇的疼,怕是再不能采茶炒茶了。他希望曉麗不要再在北京工作了,希望她回來把家里的茶山管起來,那也是難得的一份產業。曉麗說,她在北京剛站住腳,茶山的事,她沒有那個能力。她告訴爸爸,茶山可以委托別人經營,每年拿一份租金就行了。曉麗爸爸說,他種了一輩子茶,離開了茶山,他一天也活不了。

如今到大城市里的女孩,大都沒有喝茶的習慣。她們喜歡喝咖啡喝奶茶。在星巴克,永遠有很多人排隊買咖啡。對于很多談戀愛的男孩女孩,男孩對女孩好不好、在意不在意,完全取決于一杯咖啡。我不喜歡咖啡,喝不慣咖啡的苦味,我喜歡北京的花茶。不論是沏一杯還是泡一壺,開水一澆,滿屋飄動茉莉花香,讓你神清氣爽,渾身松弛。

曉麗也喜歡喝咖啡。一個人喝,幾個人也喝。不過那個煤老板不喝,他喜歡喝啤酒,聽裝的、瓶裝的都行。他甚至不用酒杯,拿起瓶子就往嘴里灌。他說在礦上男人們都這么喝,豪爽,帶勁。曉麗說,這是在北京,在一個女孩面前,你能不能矜持點?煤老板聽后笑了,說,矜持?你讓我咋矜持?我把所有的錢都砸在礦上,把所有的命也都砸在礦上。我以前當礦工的時候,被礦石砸傷過腰,是被工友背出礦的??墒抢习迥?,只給我200塊錢就給打發了。從那天起,我發誓一定要多掙錢,要開自己的煤礦,要擊垮那個黑心老板,要讓他跪地求饒,要讓他喊三聲爺爺饒命。

煤老板是在一個酒吧認識曉麗的。那天,煤老板和幾個山西老鄉一起喝酒,大家都放開了,一瓶一瓶地吹,兩個多小時喝了有三十幾瓶。作為服務員,曉麗就喜歡這樣的顧客。每銷售出一瓶,她們都有提成,再加上小吃、餐食,三四個小時下來,怎么也能掙兩三百塊錢。有時遇到大方的老板,還會給上幾百塊錢小費。曉麗她們這些服務員,或者說是陪酒員,有自己的規矩,可以和客人打情罵俏,但絕不可以像小姐那樣出臺。否則,老板知道,就會炒魷魚。老板心里明白,他做的是生意,不是黃色的皮肉買賣。

酒能亂性。身在京城,幾個無拘無束的老鄉酒喝著喝著就高了。有人開始亂喊亂叫,小姐,再開10瓶!小姐,陪哥喝兩杯,喝一瓶給你100塊錢!小姐,讓哥抱一下!小姐讓哥親一個!起初,曉麗和另外一個姐妹對他們還能容忍。在酒吧,什么人都會遇到,只要能想辦法讓他們把錢花了,人踏實離開,就算大功告成。至于那些客人有的語言粗俗,甚至有點小動作,服務員也就忍了讓了。如果遇到特別過分的,那她們就予以拒絕。曉麗就遇到一個酒鬼,那人喝多了,用手去摸曉麗的屁股,曉麗就和那人翻了臉。曉麗嚴厲地告訴那人,我是出來賣酒的,不是賣屁股的,請你放尊重點。

煤老板自從一進屋就看上曉麗了。他這些年發跡后,常到洗頭房、酒吧去喝酒泡小姐。他總覺得,自己現在有錢了,可以充分享受了。他沒有把當初虐待他的那個煤老板打敗,這不單是他還沒那個實力打敗對方,關鍵在于,他成了老板以后,對待工人亦如過去的老板對待他。他越來越看不上那些只賣傻力氣的礦工了。在他所在的縣上、市上,他幾乎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只要肯出錢,他就可以讓任何女人跟他上床。

但這次,煤老板萬萬沒想到,在北京他遇到了硬茬。當曉麗走近他,幾個酒友對曉麗百般挑逗時,不知誰推了他一下,他趁勢便將曉麗抱住了。盡管已經喝得迷迷瞪瞪了,可是他還是感到曉麗的乳房彈跳了一下,瞬間,他就像遭到電擊一樣,把曉麗摟得更緊了,嘴巴也開始在曉麗的臉上亂吻。按以往,女孩通常開始反抗,后來也就順勢而行了。但這個曉麗卻是個另類,她猛地抽出身子,揚起右手,狠狠地給了煤老板一個大嘴巴。這一嘴巴著實打得狠了一點,煤老板覺得自己的后槽牙都有些活動了。他不由得大喊道:你干什么?曉麗見此并不示弱,順手抄起一個啤酒瓶,將瓶嘴照著茶幾的桌角就是一磕,只聽得“嘭”的一聲,酒瓶碎了,啤酒“咕嘟咕嘟”地噴出一米多遠。曉麗喊道:你們要干什么?本來,其他幾個老板要發作的,但一想到這不是在山西,就只好悻悻地滾蛋了。臨走,還對曉麗撂下狠話,丫頭片子,你等著瞧!

馬主任一直想再往上高升半格,可是,一到選拔干部征求職工意見時,他的票就不到三分之一。有幾次,公司梁總都私下里找幾個中層做工作,也包括我。梁總說,老馬這人在單位辛辛苦苦干了幾十年,現在也五十大幾了,再不提職,就沒機會了。你是我非常尊敬的大才子,你就在下邊幫我做做工作。我說,梁總,你對我尊重,這我知道,可是,老馬這人在公司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你他馬首是瞻,其他人他誰也不顧啊。梁總說,老馬這人我還是了解的,雖然他群眾基礎差點,但辦事能力還是有的。我們應該盡可能發揮他的長處吧。

我答應了梁總,我保證個人投老馬一票,至于別人是否愿意投,那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人哪,就是這樣,在體制內的人,職位大小比掙錢多少更看重,掙錢多少比生命還看重。公司的人對我的看法,一介文人,對名譽比官職更看重。老馬知道我從骨子里看不起他,他自從幾次提職落選后,見到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人五人六的了,他甚至開始猥瑣起來。我心說,早知今日,你當初何苦呢。

盡管梁總做了很多工作,老馬最終還是提不到副總。沒辦法,梁總在班子會上提議,給老馬弄了個總經理助理。這助理職務不知是何人何時發明的,我們這個單位過去也曾有過助理,但大家叫來叫去都覺得別扭。譬如,馬總經理助理,你叫他馬總吧,他事實連副總經理都不是??赡氵€叫他馬主任,他又比主任高那么一點。在背后,人們都戲稱他馬處理。

有道是,人一闊臉就變。老馬擔任了總經理助理后,就把自己躋身于領導班子行列。開會的時候,他自動地就坐在副總經理旁邊。梁總開會點他名時,從來不喊馬助理,只喊老馬。而其他的人,則稱呼他馬總。我從來沒稱呼他馬總,都直呼他老馬。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某一天單位宣布班子重新分工,我的分管領導竟然落在老馬頭上。我有點不悅。后來梁總跟我解釋說,你在公司資歷深,威望高,相對比較自由,個性也比較強,讓別人管你都不方便。讓老馬管你,也就走個形式,你想干什么,老馬也不會反對。聽梁總這么一說,我的心才算平靜下來。

我在公司信息中心工作,主要工作是編輯一本內部刊物。由于我自己愛好文學,又有一批文學愛好者朋友,便在雜志上開了一個“綠葉”文學欄目,每期都可以發幾篇小說、散文和詩歌。老馬對編刊物不太懂,以前只是隨手翻翻?,F在不同了,他成了我的上級,終審就要由他簽字。最初幾期,老馬只看看目錄,就隨手簽字。后來,他就越看越仔細了,還時不時地要挑出點毛病,以此顯得他還是有一定水平的。

一天,有文友從國外回來,寫篇小文《印象塞納河》發給我。我覺得一篇游記,雖談不上有多精彩,但若配上塞納河照片,視覺效果也還好。但我沒想到,當我把這期大樣交給老馬時,他嘴里叼著一支鉛筆,在“印象塞納河”標題上沉思了半晌??煜掳鄷r,他打電話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一下,他用鉛筆在“印象塞納河”標題上畫了大大的問號。我問老馬這是什么意思,老馬說,他琢磨了一下午,這標題到底是“印象塞納河”好呢,還是“塞納河印象”好?我一聽,說老馬你真是沒事閑的,這還用想,當然是“印象塞納河”好。老馬抬頭看了我一眼,問為什么,我說語境好啊。老馬說,語境好,搞不懂。你先回去,我再琢磨會兒。

老馬的臉色到底是絳紫色還是紫黑色,我一直搞不懂。從他辦公室出來,我自然不太高興。不過,看到他的臉色我又產生了一點快感。對這種人,就得直言不諱地批評他,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回事似的。我可以等他半小時,過了半小時,我就讓辦公室的人都回家。

過了一刻鐘,老馬給我打電話,他沒說稿子的事。老馬問,下午單位分大米了,你們都領了嗎?我說,領了啊,每人一袋,100斤,夠吃一陣子的了。老馬說,你們準備怎么弄回家???我說,用自行車往家馱唄,也有的人嫌麻煩,就放在庫房里存著。老馬說,庫房地方小,最好這兩天就都拉回家。我一邊應著老馬,一邊在考慮他究竟想要說什么。老馬又問,辦公室的人都走了嗎?我說,再過10分鐘,準時下班。老馬說,我給你打電話,其實有點事,但有點說不出口。我說,老馬你就別客氣了,有什么事你就說。老馬輕咳了一聲,說,你看我的大米——怎么弄好?我說這好辦,你下班用自行車馱走唄,反正單位距你家也不太遠。老馬說,可是——老馬沒說完,我就打斷他,你是不是怕馱不動?沒關系,你可以讓單位司機給你拉回去。

沒想到,我的話讓老馬很惱火。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黑著臉對我喊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羞辱我!我說,老馬你有病呀,這一會兒你吃錯了藥啦?老馬說,你知道,公司的車是領導專用,只有副總以上才可以用。我說,你現在是助理了,跟副總也差不多。大家不都是馬總馬總地叫著你嗎?老馬說,你可別這么說,助理就是助理,副總就是副總,我和你們一樣,是公司管的處級干部,而副總則是由部里管的局級干部,你能說一樣嗎?我說,老馬你較這真兒干嗎?你這不是還兼著辦公室主任嘛,單位的車都歸你調遣,難道你連輛車都調不動嗎?

老馬被我問得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索性跟我亮了底牌,他說,他對這個助理很惱火,上不上下不下,處處夾著小心,他20多年伺候公司的領導,三十六拜都拜完了,就差這一哆嗦了,如果他用了公車,說不定會被人盯上,那就全完了。我說老馬你這一天都琢磨什么呢,不就是一個副局的位子,把你折磨成這樣,你也活得太憋屈了。老馬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看著老馬的可憐勁兒,我給他出了個主意。我說,老馬,你這助理的待遇要充分享受,我考慮了一下,你家到公司大約3000米,你把大米放在自行車上,騎到1500米,然后下來,讓司機開車過去把大米拉上送到家,或者你讓司機開車把大米裝上開到1500米,剩下的1500米你再用自行車馱回家,反正樓里住著十幾戶咱們單位的人,大家都看得見,你可沒賺一丁點公家便宜。老馬聽后,上下看了我一眼,突然喊道:給我滾出去!

曉麗和煤老板屬于不打不相識。煤老板幾個人酗酒鬧事后,其他幾個人都回各自的來處。煤老板想了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本能地又回到酒吧。經過煤老板幾個人一番折騰,酒吧房間里弄得一片狼藉。曉麗和另外一個服務生在抓緊打掃,她們還希望能接待第二批客人。曉麗沒想到,煤老板一個人竟然會重新回來。

煤老板進得屋來,往沙發上一坐,對著曉麗說,你剛才為什么打我?曉麗以為煤老板是回來故意找事的,看也不看他,繼續打掃房間。煤老板說,看你這樣,你不是一般的服務員,好像是大學生。我知道,你這樣的大學生一般家境都不好,出來打工無非是想多掙幾個錢補貼生活費。曉麗瞄了一眼煤老板,說,你有事沒事呀,沒事你就出去。煤老板說,聽口音你是四川人,成都、雅安、眉山我都去過。曉麗說,去過又能咋樣?

煤老板看了一眼曉麗,他現在冷靜了許多。他說,我渴了,給我沏一杯茶吧。曉麗說,我們這有龍井、毛峰、祁山紅茶,不知您要哪一種?煤老板隨口說道,揚子江心水,蒙頂山茶。曉麗沒想到,這個山西的煤老板竟然能說出這么清雅的詩句。而且他說的蒙頂山,就在她的老家雅安。雖然她父親的茶山不在蒙頂山,可距那里也不遠,應該在同一個山脈。曉麗不由得問,您要喝蒙頂山茶嗎?煤老板說,對,你們店里有嗎?曉麗略帶為難地說,沒,沒有,不過您真想喝,明天我給您拿點來。

曉麗沒想到,她那一個大嘴巴,竟然打出一個很喜歡喝蒙頂山茶的茶客。她為煤老板沏了一杯龍井,不好意思地說道,剛才我有點魯莽,動手打了您,我把您當成——煤老板手一揮,說,妹子啥也別說了,剛才你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知道我現在是誰,我不就是山西的一個煤老板嗎?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任意折騰。其實,我過去就是個農民,一個靠天吃飯靠力氣養家的農民!

曉麗給煤老板弄了個果盤,說,老板您吃點水果,您的酒勁還沒完全過去呢。煤老板說,曉麗,你說你們家就在雅安,也種茶,我跟你說,你們家的茶我全包了。不就是錢嘛,我有,我有??!

煤老板東一句西一句地叨咕著。曉麗跟他也東一句西一句聊著。按規定,到酒吧的客人消費要達到一定額度,如果到不了,是不可以包房的。曉麗見煤老板滿嘴酒氣,也不好再推銷他喝酒,就希望他待一會兒就能走??墒?,煤老板并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他拿出2000塊錢,說這是他的酒錢。酒他可以不喝,但只要曉麗陪他聊天說話。

北京城的夜晚向來沒有廣州、深圳、長沙的夜晚熱鬧。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不知有多少異鄉人,渴望邂逅相聚牽手,彼此間相互傾訴,即使沒有任何目的。他們都明白,他們雖然人在這個城市,可他們的根從來與這個城市無關。

馬主任不是北京人,他的老家在河南駐馬店農村。20世紀80年代,他大學畢業分配到部機關。待了幾年,趕上機關干部精簡,他就來到現在的公司。領導考慮他在部機關工作幾年,工作環境熟悉,就給他弄了個辦公室副主任。按說像馬主任這樣的鳳凰男,在北京城找個女孩本不是大問題??墒?,直到三十二三歲也沒找到。

在中央單位,北京人一般干行政崗位,如辦公室、財務、人事、后勤、司機等。這些人家在北京,官不一定當多大,但在外地人眼里,他們即使趿拉著拖鞋,手里攥著一根黃瓜,那姿態也顯得十分的優雅,或者說有點目空一切。馬主任最初的幾年,一直住單身宿舍,兩個人一間,沒有衛生間,也沒有食堂。在都是光棍漢時,兩個人還哥們義氣,當中一旦有人談了女友,特別是那個女友來到宿舍后,另一個人就得滿街上溜達,或者到辦公室打地鋪。

要說老馬婚姻是夠背的,哪想,忽然某一天,老馬來了機會。部里某副局長的女兒經人介紹居然看中了老馬。那女孩個子高高的,體重足有160斤。記得第一次約會在肯德基,老馬只要了一個漢堡、一包薯條和兩個雞翅,外加一杯可樂一杯奶茶??粗P里的幾樣東西,女孩皺了一下眉,說她上趟衛生間。老馬便低頭看手里的晚報。待老馬抬頭看到那女孩,女孩竟然端來一個大桶的套餐。老馬問,你買這么多干嗎?如果剛才買的不夠吃,我再買好了。女孩說,我就喜歡吃肯德基,中午吃飽了,晚上就不吃了。

女孩并沒想象的那么能吃。她簡單吃了一點,把剩下的全都留給了老馬。她覺得老馬一個人孤單地在北京,早晚吃飯也不規律。她要把老馬管起來。老馬本來不想和這個女孩繼續談下去的,但想想女孩的父親是副局長,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在體制內的社會里,有了靠山便有了一切。

曉麗高考失敗,勉強上了一所民辦高校,一年學費要五六萬。這些年,她父親承包茶山,有了一定的積蓄,供應曉麗上學不是個問題。等她上學后,才發現這個大學里的學習氛圍并不濃,很多學生來這里就為了撈個文憑,求個上過大學的名聲。曉麗學的金融專業雖然熱門,但要真正懂得金融,還得到社會上去鍛煉。

大三后,學校開始鼓勵學生到社會實踐。曉麗和她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后,決定到北京的酒吧去當促銷員,這活兒收入高,還可以接觸一些老板。她們在酒吧附近合租了一個兩居室,每人也就花個1000元。前一兩個月,她們沒有掌握這酒吧業的竅門,每個月下來也就掙四五千塊錢。待幾個月后,便接近一萬了,有的同學竟然可以掙到兩三萬。漸漸地,同學就陸續搬出了共同居住的兩居室,她們可以自己到外邊租房了。曉麗還聽說有個同學居然租了一套高檔公寓,一個月一萬五六呢。后來她知道,那是一個老板租的。也就是說,那個同學專門去陪那個老板了。

曉麗論模樣、身材,在同學里屬于佼佼者?;蛟S是家里經濟條件稍好些,她在酒吧工作給自己規定了底線,跟客人喝酒可以,但不可以喝醉,更不能跟客人出臺去陪睡。她覺得,這些來酒吧的老板,他們有的是錢,身邊從來就不缺各種各樣的女人。你今天圖他給你幾個小錢,甚至他可以對你海誓山盟,為你租房買車,一旦把你玩膩了他們就會另有新歡。曉麗私下里曾提醒過個別同學,可同學一句“過去窮怕了,現在有錢了,比什么都好”就把她噎住了。

同學都走了,曉麗的房租成了問題。她苦撐了兩個月,不得不找別人合租的房子。煤老板的出現,本來不在她交友的考慮之中,但煤老板去過雅安,還能說出蒙山頂山茶如何好,這一下使她對煤老板增加了幾分好感。煤老板見曉麗打消了對他的敵意,便連續幾天都到酒吧,每次都點名讓曉麗服務。

煤老板和曉麗交上了朋友。他們有時也相約在外面吃飯。曉麗開始在想,煤老板是不是在裝,等把她的心抓住,他就該露出他本來的嘴臉?她多少有些防著他。轉眼,半年過去了,煤老板并沒有對她有任何不敬的語言,更沒有什么猥瑣的動作。曉麗就琢磨,這煤老板怎么學好了呢?

煤老板給曉麗租房,是自愿的。他喜歡曉麗,不是男人對女人占有的那種喜歡。他跟曉麗從來沒提出什么條件,曉麗也沒答應他什么條件。在外人的眼里,這不正常,沒道理,可生活中又確實有這種事。我在過去的機關工作時,有位副局長,就是喜歡財務處的一個副處長,每天8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他都要那個女孩到他辦公室坐一會兒再走。如果白天他發現女孩不在辦公室,就會問財務處處長那女孩到哪去了。當時很多人都詫異了,這女孩怎么那樣惹局長喜歡,難道局長看上了她?可是,人們還發現,局長和他老婆的關系非常的和睦。

我也一直認為曉麗是被煤老板包養著的。我跟曉麗每次見面,眼前都會出現她和煤老板在床上滾動的畫面。我覺得我這個人很猥瑣,怎么能老想那些事呢?可我不想又不行,我每次見到歌廳舞廳酒吧的小姐,總會想象她們被男人抱來抱去親來親去滾來滾去的鏡頭。以至于,她們的手碰過的食品、麥克風、鑰匙、電卡等,我都下意識抵觸,盡管女孩們的打扮很時尚很性感很風騷。

可是,曉麗的言談舉止又讓你對她產生某種信任,仿佛是自家的一個妹子。

公司這幾年從部里連續來了五六個下派干部,他們不一定懂公司業務,更不會給公司帶來什么資金項目,他們來了只是解決局級副局級待遇。公司里的職工,特別是中層干部意見很大。大家在這個單位干二三十年了,出了力,掙了錢,甚至生了病,到頭來肥肉沒有吃到,卻讓外邊來的人吃了,誰想起來都氣不打一處來。

我這個人比較清高,對局級崗位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想我一個農家子弟,能分配到部委的大公司,弄個處級干部,已經是燒了高香了。然而老馬則不同,他也干了幾十年,為了這個崗位,兢兢業業、忍辱負重,他必須拿下。如果拿不下,他對自己將無法交代。

老馬和副局長的女兒成了夫妻。他和媳婦談不上死去活來的感情,也算不得什么交易,他們只是像普通人那樣過日子。媳婦還好,可身為副局長夫人的丈母娘卻讓他打怵,他就怕丈母娘來電話。丈母娘會說,小馬,你這個事該這樣那個事該那樣。偶然一次,老馬到丈母娘家小便后忘記沖廁所,結果丈母娘把電話打到辦公室,跟他叨嘮個沒完,反復給他講,什么叫細節決定成敗,性格決定命運。最后說,你這是在家里,如果你在單位,要是被總經理撞見,你該如何收場!老馬實在受不了了,便嗆了丈母娘一句,說:我們總經理不撒尿!

可巧,老馬說總經理不撒尿的時候,被另外一個辦公室的人路過聽到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總經理不撒尿。人們開始議論,不會吧,總經理咋能不撒尿呢!前天我還和他一起去的衛生間??!不過,我見到總經理撒尿,他還拿著一張紙巾,好像總經理每次都尿不凈。還有人問,誰說的總經理不撒尿,他怎么能胡說呢?人不撒尿,那是得了尿毒癥,得了尿毒癥就得透析???可現在總經理天天來上班,這不正常???

最初的幾天,人們議論總經理撒不撒尿的事還沒有傳到梁總耳朵里,等梁總知道了,特別是知道這話是從老馬嘴里說出來的,他大為光火。梁總把老馬叫到辦公室,說老馬你有病吧,你怎么滿嘴跑火車,說我不撒尿呢?你說,我不撒尿那尿到哪去了?老馬被梁總罵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他想解釋,結果“那個”了半天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老馬知道,從那天起,他在公司的風光日子將徹底結束。至于提副總副局的事,恐怕跟他一毛錢關系也沒有了。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老馬這條瘋狗竟然有病亂咬人。

本來,我是無心介入公司領導班子候選人一事的。梁總鑒于我在職工中的影響力,把我列入考察對象。同時還有另外兩個處長。我知道,我是別人的陪襯,對這事從開始我就不放在心上??墒?,老馬就不同了,他是總經理助理,他是分管我的領導,比我多少高那么半級。這讓老馬感到很是羞愧難當。

老馬也是孤注一擲了。他寫了一封信給部監察局、人事司,說我在自家的出租房里養小三。還說,我的女友特別多,在單位產生不良影響。監察局把舉報信轉給人事司,說我不是中共黨員,這事具體由人事司考察。人事司派一個處長連同公司的黨委書記一同找我談話。我乍一聽,馬上吼道:這是無稽之談。我家出租房住的是一個女孩,但租房人是一個山西煤老板。這女孩是煤老板的朋友,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黨委書記問,你經常到出租房同女孩見面嗎?我說,這女孩跟我沒什么關系,我去無非是處理水費電費等一些物業上的事情。黨委書記又問,有人說那女孩打扮得很妖艷,不像什么正經女孩,你那出租房不會是什么雞窩吧?我說,書記你說話咋這沒水平呢?第一,那女孩你們沒見過;第二,我的出租房你也沒去過;第三,如果在某些方面有問題,這好像該由當地派出所管。也就是說,你問的這些問題,都是我可以不回答的。不要說為了當什么公司副總,就是當局長我也不能容忍你們這么侮辱人。

人事司的處長見我火氣很大,就說,你不要這么沖動嘛,我們無非就是走個程序,問問情況。我們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關于出租房那個女孩的事,我們會找有關部門核實一下。不過,你也不要太敏感。另外,你和單位的女孩子來往密切,有人反映不大好。你看,是不是——不等那個處長說完,我聲色俱厲地罵道:哪個家伙胡說的,我和公司的女孩關系好與他何干!他有本事也跟那些女孩好??!有道是,秦檜還有仨朋友呢!

部人事司的處長和公司的黨委書記被我頂得一愣一愣的。這種政客我見得多了,一點水平都沒有,就會打官腔,以為這樣公事公辦就是對組織負責。其實,挺扯淡的。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這背后一定是老馬捅的刀子。但我并不恨他,我知道,當人性扭曲的時候,有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來。

保姆小鳳是我家對門的劉大爺家請來的。前幾年老伴去世后,劉大爺得了腦中風,有后遺癥,腦子還算清醒,但腿腳不聽使喚。小鳳到劉家前,劉家已經換過幾個保姆了。自從小鳳來了以后,劉大爺就再也不換保姆了。我見過保姆小鳳幾次。她知道我是對門的房東。她和曉麗不知怎么好上的,每次見到我,她都說曉麗在家呢。言外之意,曉麗就是我的家里人。

老馬告發我的事,并沒有讓公司和部人事司引起多大的重視。他們從開始就沒考慮提拔我當副總,既然如此,他們到派出所調查我,那不是沒事吃飽了撐的嗎?以我的性格,如果他們真的到派出所調查我,我就要一追到底,弄不好要反告老馬誣告。

曉麗確實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有一天,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紅哥我的曉麗茶葉店就要開張了,你如果方便過來幫助剪個彩。我驚訝地問,你什么時候想起要開店了?曉麗說,是她和煤老板一起開的。煤老板出資金,她負責店里的日常打理。我說,那得不少錢吧?曉麗回答,連房租帶貨源,怎么也得四五十萬吧。

我還想問曉麗,她用什么辦法讓煤老板投資茶葉店了。難道她對煤老板真的以身相許了?這年頭,像曉麗這樣有經濟頭腦的女孩也不是沒有,如果以她的經歷、家里的背景,她開個茶葉店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做了幾種想象。

第一種:曉麗真的對煤老板以身相許了。在我的出租房問題上,開始她和煤老板達成協議,他們只是朋友關系,老板出房租,完全是自愿的。

第二種:煤老板出房租是有條件的。房子日常由曉麗自由居住。如果煤老板來北京,他可以住在這里,但兩個人不同床。

第三種:煤老板讓曉麗先住半年或一年。如果曉麗接受煤老板了,煤老板來北京可以和曉麗居住在一起,曉麗和煤老板屬于情人關系。

第四種:曉麗懷了煤老板的孩子。煤老板與老家的媳婦無法離婚,他還想要這個孩子。他答應給曉麗買下這套房或開個店算作補償。

第五種:煤老板被曉麗說服了。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到城市打拼非常不容易。為什么不給農村人爭口氣?難道農村男人有錢進城就會買房子包小姐嗎?難道農村女孩進城只能當按摩小姐、三陪小姐,就不能用自己的雙手誠實地勞動創業嗎?

第六種:由于國家的環境保護政策,煤老板在山西的煤礦停止開采了。他要開辟第二戰場,選擇經銷無污染的生態茶葉,這在當下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更何況有個美麗的女孩就是茶人的后代。

我當然還可以想象,保姆小鳳在伺候劉大爺一年后,劉大爺安詳地走了。小鳳應聘到曉麗的茶葉店當上了營業員,每個月銷售提成能拿一萬多呢。我還可以想象,老馬退休了,他像變了一個人,每天都到曉麗的茶葉店里轉悠一下,他逢人便說,要想身體好,常喝曉麗生態茶。至于我,我還是要隔三岔五到出租房里來一下,其實也沒什么緣由,無非是提醒煤老板和曉麗,他們還有一個房東朋友呢。

責任編輯林東涵

猜你喜歡
曉麗煤老板老馬
印度“煤老板”暴富背后
復古風 正當時
老馬
老馬的三個愿望
老馬與老賈
錯過了,就微笑著打招呼
曉麗的鞋
新交男友是大款
尋找老馬
高干子弟與煤老板的談話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