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獾

孫春平

時下的人真怪，鄉下人往城里擠，城里人卻想方設法奔山嶺建房墅，說山林里空氣新鮮、養人。于是，大山里的村莊便一日日枯瘦，居住的人越來越少了。

岳老漢世代居住的小山村只剩下他孤寡一人了。拆遷公司一次次來人，開口就請他開價，可岳老漢偏不開這個口。兒子隔三岔五打電話，也請老人到南方去，說孫子想爺爺了，又說：“實在嫌南方潮熱的話，我給你在老家縣城里另買房子?！痹览蠞h猜到這肯定是拆遷公司找兒子了，便直來直去地說：“你個見錢眼開的癟犢子，少給別人當說客！”

入秋的時候，山下來了不少人，或喊他舅爺，或喊他姑丈，提著鮮魚鮮肉、名煙名酒，說是來給老人家過八十大壽。老人說：“我的生日只過陰歷，離八十還有小半年呢，你們是怎么個繞繞兒，給我說在當面。不然，我老頭子不奉陪，這就上山遛腿兒去啦?！北娙嗣婷嫦嘤U，只好交實底，說他們是被人請來的，這些東西都是人家花的錢。人家還答應，給老人家雇一保姆，全天候侍候，直至百年。老人哈哈大笑，說：“那你們就帶上東西趕快回去，遞個話，說我老爺子永遠健康，用不著他們孝敬！”親友們哭笑不得，離去時一路埋怨，說這老爺子，越老越倔。

老人當然不可能永遠健康。過了一冬一春，他突然給兒子打電話，說：“我要去見你媽了，你抓緊回來，有些事我要抓緊交代?！眱鹤哟篌@，在電話里喊：“老爸，你別嚇唬我！”老人說：“我嚇你干什么？四季輪回，生老病死，其實是一個道理。你抓緊吧?！?/p>

兒子回來了，是乘飛機趕回來的。老人的確是病弱不堪，已五六天沒吃東西了。老人氣喘吁吁地說：“我死后，就把老房子讓出去吧，要說條件呢，我只一個……咱家后園里，貼北圍墻有個獾子窩，你跟新主說，賣房的條件好商量，只是說啥也不許禍害那一家子。同是一命，人獸同理呀?！?/p>

老人說完，就昏睡過去了。在守候老人的時光里，兒子去了家里的后園。那是夜半時分，天地清涼，一片靜寂。后園已多年失于耕種。在荒蕪的枯枝敗葉中，兒子果然找到了一個隱匿的洞口。離洞口三五步遠的地方，放著一個木墩。木墩前的地面很干凈光滑，面積只有鍋臺大小。莫不是，老人覺少，夜里睡不著，就坐在這里看灌子嗎？

很快，兒子發現洞口探出一個獾子頭，小小的黑亮灌眼很機警，長長的尖嘴巴四處嗅探。也許是獾子在來人的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氣息，猶豫一陣，還是鉆了出來，在園子里跑一圈，又鉆了回去。在有些地方，獾子因嗅覺奇靈，又被稱為狗獾。兒子端坐不動，他要看看這個獾子還有什么勾當。少年時，他沒少陪老父捕獾，多少了解些這種小獸的把戲。果然，獾子又露頭了，不過，這次不是四爪落地爬出來，而是仰面朝上，四爪抱懷，顯然是被什么東西從洞穴里推出來，身上臭烘烘。臭獾被推出洞，身后閃出兩只推它的獾子，直至到了離洞口遠些的地方，臭獾才一翻身，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兒，抖落掉身上的臭東西，又從土石墻下的一個豁口鉆出去，不見了蹤影。月光下，兒子發現的新奇是，原來臭獾脊背光禿禿，鬃毛皆無，那一定是常被推拉磨損所致。而推它的那兩只灌則明顯帶著傷殘，一只在后足，一只在前爪，跛得都挺厲害。它們似乎也想從豁口鉆出去，但只轉了轉，還是退回去了。拂曉時分，臭獾回來了，嘴巴上叼著一只半大的山兔，兩只前爪還推著一個土疙瘩，細看，原來是顆馬鈴薯。兩只殘獾聽到動靜，迅速跑出，將山兔和馬鈴薯接過，復回洞中。兒子由此想到，獾洞里肯定還住著行動不便的灌子，可能是老的，至少一只。唉，老父天天坐在這里瞧，早把這一家子的事看清楚了。這一家子數那只臭獾最辛苦。獾子天性愛凈，別看洞外亂糟糟，穴里卻永遠是潔凈的。臭獾不光要將出不了窩的老獾排泄物裹在懷里送到洞外，還要趁著夜色去山林里為全家尋找食物。老弱病殘，全靠著它了。老父不肯離開老宅，是感動于臭獾嗎？感動又是始于什么時候呢？

老人一睡便是長眠。拆遷公司聞訊，立刻派人來幫助辦理喪事。幾天后，兒子主動談了父親對老宅的處理意見，拆遷公司的人自是大喜，說附近村莊就有獾子養殖專業戶，他們把這一窩送去，只求盡心喂養，直至終老。兒子說：“我老父若是有這想法，何必等到今日。你們另找個地方，山林之間，隱秘之處，還是讓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吧?！?/p>

獾子的新家地點很快選定。兒子帶人去移獾子窩，鍬鎬之下，哪里有獾子的身影，一只也沒見。有人說：“送殯那天，我走在后面，感覺后面一直跟著幾個小東西，我還以為是狗呢，莫不是獾子也通人性？”兒子甩了一把淚水，說：“那就別打擾它們了。同是一命，人獸同理呀?！?/p>

（選自2020年第5期《微型小說選刊》，有校改）

這是一篇意蘊豐富的小小說，具有傳奇色彩。小小說圍繞老人和獾講述了一個關于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故事。在優渥的拆遷條件面前，老人固執己見，不愿離開世代居住的小山村，看似“不近人情”;直到病危告訴兒子真相，才讓大家知道老人其實是想保護家中后園的獾子一家?！袄先擞X少，夜里睡不著，就坐在這里看獾子嗎？”通過老人兒子的猜測，側寫老人獨居的孤獨，以及把獾子一家當作朋友的原因。又借他人之口，交代老人去世送殯當日“后面一直跟著幾個小東西”，表現出獾子對老人善意的回應。文中處處閃爍著溫情的光芒，老人臨終前的囑托，獾子最后的送別，都讓人心生感動。結尾“同是一命，人獸同理呀”呼應老人的話，再次點明主題。（杳杳）（插圖/馬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