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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驛路和邊寨兒女的心靈原稿

2020-11-12 04:01徐魯
邊疆文學(文藝評論) 2020年2期

徐魯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那么,作為非虛構的散文,更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原稿。

紅河兩岸和瀾湄流域,崇山峻嶺,林莽密布;云蒸霞蔚,氣象萬千。莽莽群山的皺褶里,是誕生和滋養了邊疆民族的創世史詩的地方,也隱藏著生活在這里一代代邊疆兒女的生命之謎、生存之謎和繁衍、重生之謎。湘女的《驛路傳奇》,就是一部講述和揭示西南驛路和邊寨兒女們的生存和繁衍之謎,以及一代代生命傳奇的“心靈原稿”。這部書里的故事,大都亦真亦幻、虛實莫辨,充滿西南邊地特有的神秘性和傳奇性。

不久前,我請教過吳然先生:湘女自己是把《驛路傳奇》當作散文還是小說來寫的呢?是作為兒童文學還是成人文學來寫的呢?吳然告訴我說:是散文,不是小說;是兒童文學,不是成人文學。

我之所以有這個困惑,是因為這些故事不僅打破了非虛構的散文和虛構的小說、童話、傳說的界限,也拆除了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之間的邊界與藩籬,可以說,是一種融合了多種文體元素的“跨文體寫作”。

我讀這本書,也不由得想到自己少年時代第一次讀到老作家艾蕪的《南行記》及其續集時留下的難忘的感受。那些以滇緬邊寨為背景、充滿西南邊寨異域風情的小說,故事離奇,引人入勝。相比《南行記》,湘女在故事的神秘性和傳奇性上,走得更遠。她透過一個個富有神秘性和傳奇性的故事,揭示了趕馬人在那條穿越了千山萬水、也穿越了古今和國界的驛路上,生生不息、綿延不絕,雖然飽受挫折和磨難,卻又百折不撓、自強不息、勇往直前,不斷浴火重生,大有不走穿崎嶇不平的山路,就誓不還家的堅韌性格和孤往精神。這種堅忍不拔的性格和精神,不也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品格嗎?

《小馬倌阿里》,可能是全書中最符合“兒童文學標準”,也是最生動、最美的一篇。阿里是馬幫村的男孩。馬幫的后代大多是從小耳濡目染,“不會走路就會趕馬”,一點也不夸張。這些少年也都“身懷絕技”,倒不是什么“刀槍不入,飛檐走壁”,而是會趕馬,扎馱子,釘馬掌,割皮條,馬肚子疼了幫它揉肚子,馬背磨爛了給它敷藥,等等。這是一個真正的趕馬人必須從小就得掌握的生存本領。

這篇故事里把小馬倌阿里的性格寫得鮮明、鮮活、真實、準確。故事里有這樣的對話:“阿里,你長大了要做什么呢?”小馬倌說:“我要趕一千匹馬,每匹馬的脖子上都要掛一串銅鈴,馬頭上插著三角旗,旗子上寫著我的名字,然后就去周游四方?!薄鞍⒗?,現在都有汽車,火車、飛機,還有載人飛船了,繞地球一圈也不過十幾分鐘,看見那些星星吧,人類已經將探測飛船送到火星上去啦,你還趕馬,太落后了?!卑⒗镅鲋^,看著星星困惑地說:“我要不趕馬,誰給姑娘們買絲線,誰給孩子們送糖果呢……”這樣的細節不僅真實準確,而且寫出了小馬倌善良和美好的心地。

我們都知道,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湘西的山林河流,充滿了古代楚國的巫氣,能讓人感受到屈原《九歌》里頭戴花冠的山鬼的氣息;我的老家,山東膠東半島屬于古代的齊國,齊文化里有一種面向海洋的開放性和浪漫特質,帶有“山海經”和“逍遙游”式的神話與仙靈色彩,這一點我們從張煒的很多作品里也能真切地感受到;而賈平凹筆下的商州、秦嶺一代的秦文化里,有一些神秘性的東西,和湘西、膠東的巫氣、仙氣又完全不同。在湘女的筆下,滇南驛路和山林里的神秘性,顯然又帶著當地自古以來盛行的“巫蠱文化”的濃重氣息。湘女的文字功力十分厲害,把這種巫蠱氣息寫得森森然、昭昭然,呼之欲出。

在《桫欏寨》里,趕馬人老山貓對“我”說過一句話:“桫欏寨在月亮上!”一句話就把山寨的神秘性極其形象地襯托了出來。作者接著寫滇南山區清朗高曠的秋夜:眼前一片澄碧,月亮又圓又大,明晃晃地就在眼前,仿佛一抬腳就可以走進去。老山貓指點著月亮說:“喏,那是桫欏樹,那是竹林,那是土樓,屋頂上開滿丁香花……”只見月亮上陰影重疊,明暗交織。

在這篇故事里,作者寫到了一個野性十足的邊寨少女月兒,寫得栩栩如生。作者描寫道:女孩黑筒裙,黑坎肩,長發上戴著寬寬的銀箍,脖頸、腰上、手腕、腳踝,戴著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項鏈手鐲腳環腰鏈,兩只很大的銀耳墜,在黑紅的臉頰旁晃動。女孩粲然一笑時,眼睛彎得像兩瓣月牙。

故事里有一個月兒在黑夜里騎馬救老山貓的情節:老山貓橫趴在馬背上,被一只手緊緊壓住,腦袋和雙腳被路邊的樹枝石頭撞來撞去,痛得他一聲聲叫,不停地掙扎扭動,那人邊打馬狂奔邊俯下身,咬著他的耳朵,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說:“別動,別叫,別怕,別往后看!”是月兒。馬兒飛馳,山風猛烈,尖嘯的風聲中,老山貓聽到月兒生氣地大喊:“為什么要跑?”老山貓顛簸得說不出話。月兒依然很大的聲音:“沒人跑得出桫欏寨,你會摔進深谷,老鷹啄你,老虎豹子撕你,野馬踏死你……”馬不停蹄,四周依然一片黑,依稀能看見稀疏的星點和隱隱的山廓。終于,月兒勒住馬,拖著老山貓跳了下來。這女孩一手抓著馬鞭子,一手牽著馬,逼視著他,咬牙切齒地問:“說,想怎么死?”老山貓驚魂未定,揉著被她咬疼的耳朵吭哧吭哧說:“不,不要,我要回家……”月兒昂著頭,噘著嘴,鼻孔朝天繞著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轉得老山貓心里直發毛。突然,她撲哧一聲笑了,眼睛彎得像兩瓣月牙,臉上一片柔和,偏著腦袋說:“我不要你死了,你走吧!”她的手一甩,啪的一聲鞭響,老山貓就飛了起來。飄搖中,他聽到一串銅鈴聲,看到一輪明月,又圓又大,月亮上,映著一個清晰的剪影:一個女孩騎在馬上,揮著手,長頭發,黑披風在身后飄啊飄,漸漸就融進月色里去了……

這個情節采用了電影藝術的一些表現手法,寫得生動鮮活,繪聲繪色,把一個明眸皓齒、野性十足但心地善良的邊寨少女寫得活靈活現。這當然也得益于作者的語言功力。

還有《騎馬壩》那個故事里的阿寶,以及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把一條條驛路梳了一遍又一遍,尋找著它的小主人的那只猴子。當年的小猴子變成老猴子終于回到了家時,少年的阿寶也變成了老阿寶。但是在猴子的記憶里,只認得少年阿寶。所以老阿寶把它抱回家,不幾天它又跑了,過些日子,它又回來。作者寫道:“每次人們以為它死了,不久它又出現了。它大概吃了老林里的什么長生不老藥,就那么一直活著,找著……”你說這是真實故事呢,還是幻想故事?亦真亦幻,很難分清楚。

還有《雪門坎》里的那個“雪狼”的傳說。趕馬人說,這種狼孤獨陰郁,行蹤詭秘。平時,它們藏在雪山深處,輕易不肯露面。像這樣暖和的天氣,它們會悄悄下山,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村子,等候時機掠食。這些家伙狡猾得很,會迷惑人,會像人一樣站著走路,像人一樣吆喝,趕馬,趕羊。有個趕馬人在路上看到一個人裹著披氈,騎在牦牛背上抽煙,一群羊乖乖地在前面走。他喊著“羊倌羊倌”,就上前借火。那人含含糊糊應著,喉嚨里像卡了痰,吭哧吭哧。趕馬人借火的當兒瞥了一眼,頓時魂飛魄散,扔了煙沒命地跑,原來他看見那煙卷竟叼在一張毛茸茸的狼嘴里。還有個趕馬人夜里露宿,睡夢中老有人擠他,他以為是趕馬的兄弟,挪了挪,照樣睡。天亮時一睜眼,頭發便全豎了起來,一頭雪狼就擠在他的馬氈上,和他臉對著臉,還打著呼嚕呢。雪狼還會變幻,有時變成一塊石頭,有時化做一堆馬糞,不動聲色蟄伏在雪窩冰洞里,有馬幫過來,它就悄無聲息貼上去。山林里、驛路上,真的有這樣的“雪狼”嗎?恐怕只是趕馬人的傳說。但是,作者就有這種本事,讓我們相信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在故事里的“神秘性”得以呈現的時候,作為散文或小說的“文學性”也同時完成了。

可以與《小馬倌阿里》相媲美的,還有一篇《白馬寨》。故事的小銀匠的形象,也令人過目不忘。作者的一些描寫,非常精彩。例如她寫:白馬寨是一個人。這人騎著匹白馬,走到哪里,白馬寨就在哪里。人是個銀匠,斯文白凈的小伙兒,馬渾身白銀似的亮,長長的馬鬃迎風飄,好像會飛。只要他們來了,村寨鄉鎮的姑娘媳婦就興高采烈奔走相告,爭著去找那個小銀匠,看他下馬,擺開貨攤,然后就開始做活兒。

后來的故事很悲情,是一個令人嘆惋的悲劇故事。但作者把小銀匠對美麗的媽媽的愛與思念,寫得那么美,那么令人神往:“夜里,小銀匠睡不著,伴著白馬,看著天上銀亮亮的星,銀亮亮的月,就想那個媽媽,想著想著,淚如雨下,就掏出人家給的碎銀,收集起濺落在砧板上的點點銀粉,燃起小爐子,吹著,化著,就著月光,把那些銀屑子凝成銀珠、銀泡……在做著這樣的活時,小銀匠心里就特別幸福,因為這是為媽媽做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應該戴上兒子親手做的最漂亮的銀飾。人們說,小銀匠至今還在尋找著,騎著白馬,背著一包給媽媽的銀飾,那是銀花冠,銀項圈,銀手鐲和銀戒指,每一件都玲瓏剔透,精美絕倫?!?/p>

作者筆下寫到了許多過去年代里的手藝人,如趕馬人、銀匠、木匠、玉石匠人等。這些民間手藝人的故事和傳統文化與民俗元素,在作者筆下,實際上是一種“現代講述”,并非一定是民間民俗傳統的原樣。我想,這其中有作者的文學想象以及對民間民俗文化的敬愛與期待,她希望這些元素能像神秘的故事一樣,給讀者帶來驚喜和感動。

這些趕馬人的傳奇故事,不是每一篇都是完美和精彩的,但是每一篇都寫得地道、獨特和引人入勝。這源于她對驛路地域風情風習、馬幫歷史、邊寨人生活的熟悉,尤其是對老一代趕馬人獨一無二的生存智慧、倫理標準、性格特征、精神氣度的深刻洞察與發現。這些東西,就是從每一個傳奇故事里散發出來的一種屬于趕馬人獨有的道德倫理和自然觀、價值觀。所以我說它是一部“心靈原稿”。

每一篇故事里都有很多準確的細節,如果不熟悉這里的地域風情,沒有深入地感受和了解過趕馬人的生活,僅靠想象力是絕對寫不出來的。例如《木疙瘩村》里對老木匠和小木匠的手藝活兒的描寫,最后寫到小木匠閉門不出,十八年過去之后才屋門大開,小木匠已經形銷骨立,須發斑白;屋里卻金碧輝煌,異彩紛呈。那六塊毛椿木,已經變成了六扇精美絕倫的木雕門。有人數了數,六扇格子門一共雕刻了150多個人,20多匹馬,5條龍,8座亭臺樓閣,4只麒麟,4頭牛,數不清的花草木石,房舍桌椅,鳥獸蟲魚,山水云雨……“這六扇門成了木疙瘩的絕作,他從此不再雕刻,就守著木門,終老一生?!辈粌H寫得驚心動魄,而且寫得地道精確。

《小馬倌阿里》里有個細節:馬隊走到一堵石崖劈面壁立、山路變得很窄很陡的地方時,阿里喝住了馬,大聲打起了吆喝:“過山羅——”喊一陣,聽聽沒有動靜,這才吆著馬往前走。為什么要這樣喊呢?小馬倌說:“要是對面來人,就‘撞幫’了!狹路上撞幫,馬呀人呀被擠下山谷,那就慘了?!边@種生活細節、語言細節,不是想象出來的,一定來自深入的體驗和了解。同樣是語言細節,《飛賊老刁》里有一段,寫到趕馬人對驛路上的盜馬賊等強盜的痛恨:“趕馬人對這些壞蛋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哪天逮到了刀砍槍崩,油炸火燒,落井沉潭……用碾子碾成碎末,用火煙熏成肉干……讓他們死得痛苦,死得難看,死得像一堆馬糞蛋……”這種的語言也非常準確有力!

我讀這本書,還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這本《驛路傳奇》其實也與“一帶一路”、與瀾湄流域有關,里面不少故事,如《象幫》《胭脂峽》《落梭坡》等,都寫出了國界之外,寫到了老撾的瑯勃拉邦,還有緬甸等地。作家有責任去講好“一帶一路”的故事。

習近平總書記曾說過:“中華文化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只有扎根腳下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文藝才能接住地氣、增加底氣、灌注生氣,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正所謂‘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p>

湘女對整個瀾湄流域是熟悉的,所以我們期待她能把滇南的驛路與“一帶一路”聯系起來,從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繼續去講述發生在瀾湄流域的崇山峻嶺和雪山峽谷中的傳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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