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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西望茅草地》修訂探微

2020-11-12 04:01彭靜宇
邊疆文學(文藝評論) 2020年2期

彭靜宇

一、版本修訂的緣起與研究意義

在2008年人民文學社出版的“中國作家系列·韓少功系列”中,韓少功對過去部分作品進行了修訂。在自序里,韓少功表明自己對于作品修訂的重視:作家出于對讀者負責的態度,不應該白白放過“去蕪存菁和補舊如新的良機”。同時,他指出這次修訂大致有三種:一是恢復性的(即試圖恢復因當時內地出版審查制度而刪改的舊作的原貌);二是解釋性的(即對某些特定時代用語進行更改或給予解釋說明以方便新時代讀者理解文意);第三是修補性的,他這樣描述修改時的心境:

“翻看自己舊作,我少有滿意的時候,常有重寫一遍的沖動?!诖舜涡抻嗊^程中,筆者大體保持舊作原貌,只是針對某些刺眼的缺失做一些適當修補。有時寫得順手,寫得興起,使個別舊作出現局部的較大變化,也不是不可能的?!?/p>

由此可見,此次修訂并不完全出于簡單的藝術修補和完善的要求,還包含了韓少功對舊作自覺地再創作和部分重寫?;诖?,我們可以說,2008版人文社的韓少功文集不僅是版本學意義上的一個新版本,更可以視作闡釋學意義上的一個新文本。

學界對韓少功這次作品修訂已進行了一些探討,討論主要集中于《爸爸爸》的修訂問題,從新版《爸爸爸》體現的21世紀眼光、去寓言化、尋根本身復雜性等角度對文本進行了新的解讀。而《西望茅草地》作為韓少功早期傷痕-反思時期的代表作,其修訂問題還未被探討過?!段魍┎莸亍纷畛醢l表于《人民文學》1980年第10期,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后收入小說集《月蘭》,是韓少功較為重視的一篇小說。1981年他為其專門寫作了創作談《留給茅草地的思索》,1987年談到《西望茅草地》時也說:“后來的評論家認為這篇小說在人物復雜性的探求上比較成功,也比較早,因此我對它有所珍視?!?。

從修訂篇幅來看,《西望茅草地》1980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的版本(后文簡稱初刊本)總計17799字,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西望茅草地》(后文簡稱新版)總計18612字,雖然小說字數無較大變化,但其中修改過的字數有11151之多,故事情節上也有較大變動??梢哉f,《西望茅草地》應該是韓少功在自序中提到的有較大變化的“個別舊作”。

作家對作品自覺的修改,往往帶上了新的時代眼光。通過新文本與舊作的對讀,我們能看到當下的作家與過去自我的對話。正如韓少功所說,此刻的他對過去韓少功作品的解讀“純屬另一個人的言說”,他和過去寫作時的韓少功只是“同名者”的關系,而“寫作將這一切記錄在案,讓一個人身上眾多的自我別后重逢,……彼此之間可能多一份旁觀者的清醒”。因此,以當下的視野從修訂角度重新關注《西望茅草地》,無論是對作品歷史原貌的還原、版本演變的梳理,還是對作家創作意識變化的探究,都具有一定意義。

《西望茅草地》大致可分為三個版本。一、初刊本:1980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的版本(此本在后來收入《月蘭》小說集時個別字句有細微改動,但改動不大,故將二者視為一版);二、中間版: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中《西望茅草地》做了部分修訂,和初刊本有較大不同,1994年后很長一段時間收錄該篇的小說集都選用這一版本,所以一起視作“中間本”;三、新版: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西望茅草地》在中間本的基礎上又進行修訂,現在市面上通行的《西望茅草地》也基本都選取這一版本,可以視作暫時的“定本”。

下面將以初刊本和新版為主,中間本為輔,從修辭、人物、情節、主題等方面對《西望茅草地》的修訂進行探討。

二、情感淡化與人物群像重塑

如果翻閱2008版“韓少功系列”中收錄傷痕—反思時期作品的小說集《同志時代》,將之與這些小說的初刊本進行對讀,讀者最直觀的感受大概是作者主觀情感色彩的淡化。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韓少功“為民請命”“訴激憤不平之鳴”的創作意圖,與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揭露與控訴式的敘述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早期作品的文風,使其部分小說感情抒發過多,情緒過于飽滿。正如南帆在1984年指出的:“韓少功小說在人物情感的表現中有時顯出了過猶不及之處。假如他在情感爆發點的表現上再聚斂一些,也許他留給人們回味的余地也就更多一些?!焙髞怼段魍┎莸亍返男抻喴苍诖朔矫孢M行了藝術完善。

首先,新版直接整段刪去了初刊本中“我”得知小雨死訊時的宣泄情緒式的心理描寫——“小雨,小雨!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講!你一直痛苦,我知道,姓袁的被你拒絕,就在場長面前造謠,誣陷你,父親也訓過你,這我都知道。但你應該堅強,應該好好地生活……但現在,這些話對誰去說呢?”這段“訴”勝過“哭”的情感書過于直白淺露,反而流于表面,修訂刪除此段后則保留了小說情感的內斂沉痛。

其次,從感嘆句式和標點變化的角度來看主觀情緒書寫的淡化最為直觀??v覽全文,新版《西望茅草地》基本刪去了初刊本中的眾多感嘆詞“呵”“羅”等等。同時,新版中將初刊本感嘆號結尾換成逗號、句號結尾的句子就有14句,人物的感情書寫顯得更為冷靜。文中較典型的一處變動是“我”對小雨的追思的敘述,經過修訂,原本的疑問句全替換成否定句,淡化了強烈的主觀情緒,對比如下:

(初刊本)我到哪里去?她在什么地方?我算她的什么人?……哪里是她走過的路?哪里是她鋤過的地?現在,到哪里才能聽到她唱出的歌?看到她那溫柔沉靜的目光?

(新版)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過的路,哪里是她鋤過的地,眼下到哪里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小辮子和寬大光潔的額頭。說起來,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

新版《西望茅草地》在削弱人物主觀情緒流露的同時,也降低了敘述過程中的主觀性傾向,刪去了敘述人跳出故事情節與讀者對話的部分?!段魍┎莸亍芬缘谝蝗朔Q視角敘述,采取“拼貼連綴式”的結構組織故事材料。初刊本中韓少功正是通過敘述人“我”與讀者對話的方式,將不同的生活片段拼貼連綴起來,進行過渡和轉場。比如,初刊本開篇用“呵,他,那他就是我的家長、教師和保姆了”把話題引向張種田,后文則以“是什么讓我和張種田走到一起來了呢?”將話題引向了主人公中學畢業下鄉的經歷,文中還有“不過地位的變化是想象不到的。不久發生了一件怪事——”、“對農場的關心,使我找隊長談起來”等帶有敘述人講述故事口吻的過渡語句,這拉近了讀者和作者的距離,便于作者剪裁故事情節,但敘述人在場的聲音過于強大,降低了小說的客觀性,也阻礙了讀者的獨立思考和審美過程。新版《西望茅草地》對此的處理方式是刪去過渡語句,將小說劃分為十六節,以分節的形式連接不同的生活片段。沒有了敘述人的“串場”,相較于初刊本較為連貫的敘述,新版不同小節之間生活片段的切換產生了一些跳躍和不連續性。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新版《西望茅草地》主觀情感色彩削弱,人物直抒胸臆和敘述人直接介入的篇幅大大縮減,但新版小說中“主觀大腦對聲、光、色的變態感覺”的描寫增多,比如新版增加了一段疲憊勞作時的主觀感受描寫:“我全身散了架……我的腦子也七零八落。場長與酸菜交錯,隊長與廁所重疊,被子在下雨,鈀頭在唱歌,廚房擠壓腰桿,母親哽在喉頭……”對主觀真實感覺的描寫,取代了追求客觀真實的樸素白描手法,給人極強的感覺體驗。這些新增的對日常生活的陌生化書寫,流露出后來韓少功對于現代派技巧的吸收,體現了其新時代的創作意識。

與主觀情感淡化相對應的,是小說中作為“我”的主體形象的弱化。初刊本中許多“我”獨立完成的情節,在新版中都改成作為知青群體的“我們”來完成:初刊本中幾處“我”和小雨的兩人交往改為知青群體和小雨的交往;初刊本中倡議科學生產時,“我”被推選為代表向場長提出一大串建議,而新版中這些建議全被改為眾多知青們七嘴八舌的提議;就連初刊本中批斗“我”的情節在新版中也被改為批斗一群關禁閉的知青?!拔摇辈辉偈侵嗳后w中的突出代表和代言人,而是隱沒于群體之中。同時,小說也花費更多筆墨在其他人物上,呈現了一派更為生動、真實的茅草地群像。在新版人物群像的重塑中,無論是知青還是農民,都更富有生活氣息,對于他們身上既有的缺陷,作者也不會刻意回避。

新版增加了知青猴子偷喝豬油拉肚子、雨天滑倒在泥地里睡覺、階級立場考察時主動招供父親是國民黨員等生活片段,修訂之后,這位知青同伴乖張叛逆、不愿吃苦、機靈變通的形象躍然紙上;隊長李長子也得到更多描寫,新版增加了他下雨天替知青向場長討價還價請求休息和“看見墳就要繞著走”的詼諧場景,修訂后李長子身上膽小迷信、上下討好又不失善良的典型農民特質更為彰顯;初刊本中小雨“總躲在嫻靜和矜持的后面”,比較柔弱羞澀。新版中小雨的形象變得潑辣干練,嬉笑怒罵間都充滿生氣。新版本中的小雨是人緣好、手腳勤的豬倌,她生氣時拳頭打人通常很重,讓人“明白豬司令不是白吃飯的”,顛覆了初刊本中讀者對小雨柔弱溫和的印象。新版中也刪去了小雨加入土溫室“科研突擊隊”、聽知青們的讀書會等情節。新版小雨的形象與缺乏足夠知識文化水平的農場女性形象更為貼合。

張種田人物形象的重塑則主要體現在小說開篇刪去了對其革命英雄風采的渲染,新版《西望茅草地》中對他軍旅生涯輝煌戰績的敘述只存在于他哼唱的軍歌中,從而削弱了文本中張種田身上的英雄氣質。與之相應,新版中張種田身上的農民特質更為凸顯。其中,語言描寫方面的修改最為明顯,新版增添了許多場長的語言描寫,比如他指責知青讀書“讀到屁眼里去了?還戴著眼鏡片子,裝貓頭鷹嚇老鼠?”又如他質疑知青不能實驗室造菌肥時冷嘲:“你們是做粑粑呢,還是做面條?一點臭氣也沒有,還說是肥料?有了這么多日子,你們就是屙也能給我屙兩擔了吧?”這些新增的形象化、情緒化的語言描寫具有更濃厚的鄉土風味,和場長粗獷豪爽形象更為契合,呈現了場長文化水平不高、言語耿直的農民本色。

總之,新版《西望茅草地》主觀情感色彩的淡化使得作品留有更濃厚的藝術余味,讀者在參與文本閱讀的過程時能獲得更多獨立思考和審美的空間;同時,修訂后的茅草地人物群像更加貼近鄉土生活,語言與生活細節描寫也更鮮明和個性化,還原了更真實的茅草地世界。這體現了韓少功后來藝術上的完善與成熟,作者傷痕文學時期強烈的宣泄情緒的沖動已經消退,寫作的情感態度轉為冷靜客觀,同時他對于現實生活和人物的觀察也更加入微,減少了人物形象塑造時的概念化和符號化。

三、去浪漫化的愛情書寫

主觀情感淡化、人物個性化都是細微之處的修改,貫穿全文,而新版《西望茅草地》情節最大的改動在于愛情書寫的修改。愛情書寫是《西望茅草地》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凝結了茅草地大部分的浪漫與詩情。小說16節中有多達5節的篇幅專寫小馬和小雨的交往,兩人的愛情悲劇在整個茅草地悲劇中也最具代表性。

將各版本進行對比,讀者能直觀地感受到新版《西望茅草地》中愛情書寫的篇幅有所減少。從女主人公小雨的初次出場時間就可見一斑,初刊本中小雨在知青剛抵達農場就已經出場,隨后又與知青一同參與了土溫室菌肥實驗,而新版本中小雨直到第六小節才遲遲登場。小說中兩人單獨交往的場面也刪去許多,比如初刊本和中間本在小雨向隊長告狀后,都記敘了一系列“我”報復小雨的行動,新版中這些行為從小雨與“我”的兩人事件全改為小雨與作為群體的“我們”之間的“斗智斗勇”;再如中間本和新版都刪去了小雨指頭磨出血依舊為“我”洗衣服,“我”得知后焦急關切地尋到小雨,盯著她的粉色發結和纏著膠布的手,局促不安地向她道歉的情節。

對于這種修訂的原因,我們或可參考曾鎮南在1985年的評論,他認為《西望茅草地》在塑造張種田這一主要人物形象時有生硬之處:“作家由于沉思歷史、解剖民族病態而生發的種種思想,都想綜合到張種田身上……但是構筑張種田主要性格特征的情節主干,卻是他與小馬、小雨的愛情追求的沖突。他作為無意的精神虐殺者的身影濃重地浮現在小說的屏幕上。而他作為一個革命而愚妄的農業國酋長的其他特征只是作為一些閃爍的黑點出現?!钡拇_,韓少功在寫場長農場經營等部分往往一筆帶過,事實上愛情沖突才是小說的主體。經過修訂,新版的愛情書寫的篇幅有所減少,而場長作為“精神虐殺者”之外的性格特征也有所強化。其中最明顯的改動,是增補了其在農場經營中不重視科學這一特征的書寫:初刊本中知青的菌肥實驗失敗,場長并未完全否定科學實驗,而是認為成效太慢,好言勸說知青等以后有空閑時間再進行實驗,而新版中張種田完全否定了科學試驗,“認定我們的菌肥完全是騙人,因此必須把騙子們轟回地上去”;初刊本中小雨是因病而死,新版中小雨的死則是場長在燒荒時急于求成,不重視隔離帶的砍伐而倉促下令點火造成的。由此,在舊版強調場長作為愛情“精神虐殺者”的基礎上,新版使茅草地的悲劇與張種田對科學的漠視有了更緊密的因果聯系,這令張種田的性格塑造更加全面。

同時,在兩人交往篇幅減少之外,新版保留的兩人相處情節中愛情發展也變得更為內斂。新版對于小雨幫知青洗衣服這樣評價道:“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貢獻勞動加肥皂,怎么不讓人刮目相看?”于是修改后小雨為我洗衣變成了農場女孩與知青群體之間“階級兄弟”般的同志情誼;對于小雨要小馬脫下衣服替他縫補的情節,愛情書寫也更為內斂,初刊本和中間本中小雨要求“我”脫下衣服時自己卻先臉紅了,在新版中小雨則是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回屋取針線,嘴上嘟噥著“有什么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新版中小雨不再害羞臉紅,反而對男女之防表現得十分灑脫,嘲笑小馬思想的封建,文本中已經找不到初刊本、中間本中兩人的相對羞赧、氣氛微妙;在甘蔗地答復小馬的心意時,初版本、中間本中小雨都說現在應該一心創業不能談戀愛,回避了自己是否喜歡小馬的問題,而新版中小雨解釋自己送柑子給小馬只是給他吃,有什么錯?間接表明對他并無男女之情,小馬也明白了自己“不過是把驢糞蛋錯當金元寶的傻財主?!背蹩局袃扇嗣骼始冋?、心心相印的感情書寫,在新版中變得撲朔迷離,難以捉摸。而前期愛情書寫的內斂化也為新版修訂中兩人愛情結局的巨大變化埋下了伏筆。

小馬和小雨的愛情結局有很大改動。初刊本中“我”因為拖拉機機械事故而毀容,小雨抑郁生病,還被場長許了一門親事。當小雨找到“我”,表明自己死也不愿和袁科長在一起時,“我”考慮的是自己毀了容不想耽誤小雨,也不愿她和自己的父親決裂,選擇了拒絕小雨,最后小雨因病情惡化而過世。盡管最后以悲劇收尾,但兩人愛情毫無雜質,十分純粹動人。小雨有為愛情違抗父親的勇氣,也不嫌棄愛人殘破的面容,小馬則不愿意自己拖累小雨而選擇放手。在這個故事中,兩人相愛而不得,愿意為對方自我犧牲,又有父親阻攔、毀容事故、心臟病、癌癥等元素,可以說是個曲折俗套、戲劇性強的悲情故事。中間版和新版中則削弱了愛情書寫中浪漫化和苦難化的敘事,兩人的愛情變得更復雜,不復純粹。

中間版刪去了小馬毀容的情節,故事由此減少了一些傷痕和淚水。中間版的小雨雖然也生病住進醫院,但從因病而死改為死于一場森林滅火,比起因為癌癥和心臟病離世不那么俗套。在為婚事焦慮而找到小馬時,小雨的態度也從初刊本中“我恨那個人!絕不和他走!”那種勇敢決然的反抗,變成“你不要恨我。是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的無奈悲愴。

新版中愛情結局改動更大,小說插入了一段全新的背景:農場有女知青懷孕,場長替她舉辦婚禮,農場的戀愛禁令隨之取消。場長也希望知青們能在農場結婚成家立業,開始關心和促成知青的戀愛,但是“知青們眼下都認為茅草地非久留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見到異性反而謹言慎行起來?!闭窃谶@種背景下,小雨重新在甘蔗地約“我”見面,其間體現的愛情便“變質”了。茅草地的知青們昔日追逐的純粹愛情如今成了婚姻的包袱,此種情境下的“我”也不例外,新版《西望茅草地》中這樣描寫“我”對小雨的心理:“事情有點可笑。他父親的號令槍一響,她就開始起跑了,要完成愛情指標了,最近又是找我借書又是向我討教什么,但我一想到號令槍反而腿軟?!毙掳嫔踔猎黾恿艘欢涡∮陮Α拔摇奔で檠笠绲卣務搮⒓又輬F代會感受的情節,嚇得“我”差點抱頭就跑,心想“我的團代會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給我再上一堂團課!”可見“我”對小雨的情感態度對比初刊本、中間本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雖然仍喜歡小雨,但這份喜歡不再浪漫、純粹和理想化,而多了一份躲避和抗拒,也摻雜了對現實和責任的憂慮。

如果說初刊本中造成小馬和小雨愛情悲劇的是毀容事故、戀愛禁令、父親阻攔這些外在因素,小馬對小雨的拒絕是出于被動的選擇,那么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小馬拒絕小雨則是他主動的選擇。新版中小馬沒有因為機械事故而毀容,農場的戀愛禁令已經不了了之,場長也并沒有給小雨做媒逼他嫁給姓袁的男人,小雨只是因為被姓袁的求婚而偷偷到甘蔗地見小馬,而此時小馬“已經沒有勇氣向一位團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順女兒,伸出自己的手?!弊璧K他走向小雨的是其自身的怯懦和對婚姻責任的逃避。

傷痕、反思文學慣用創傷和悲劇的敘事,而尋找故事中的歷史受害者和造成悲劇的原因,是我們解讀這些小說的重要尺度。從這一角度看待《西望茅草地》的愛情悲劇,可以看到,新版的小馬不再是茅草地中的一個單純的“歷史受害者”的形象。初刊本中小馬的毀容事故、追逐愛情無望的悲劇,無一不讓我們聯想到傷痕文學的典型模式:知青們帶著革命宏愿下鄉,期盼著能夠實現理想大展鴻圖,最后卻被歷史欺騙,身心都蒙受巨大創傷。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褪去悲情色彩、未被毀容的小馬在“愛情號令槍”和“婚姻包袱”下感到膽怯,讓小雨最終滿含詛咒地呼喊著“我恨你!”而離去。造成兩人愛情悲劇的原因漸漸從政治歷史、封建主義等外在原因向人性本身弱點的內在原因偏移。這種修改傾向和韓少功后來的小說《飛過藍天》所體現的主題有相似之處——不再強調知青在大躍進和“文革”中的歷史受害者身份,淡化知青所受的傷痕,轉而對知青自身進行反思,批判他們對理想、責任、土地和農民的背叛。初刊本中被批判和反思的對象主要是張種田,而新版中作為知青的“我”也走到了歷史反思與批判的前臺,這背后是知青自我反思和批判精神的覺醒與深化。

盡管初刊本《西望茅草地》在當時已經體現了對傷痕文學的超越,沒有一味地控訴和哭喊,但是敘事中仍然受傷痕文學影響,有較多浪漫化、苦難化、戲劇化的書寫。經過修訂,新版《西望茅草地》進一步擺脫了傷痕文學的敘事模式,愛情書寫去浪漫化和苦難化,更加復雜內斂,其對茅草地悲劇的原因有了更深入的挖掘,對知青自身也開始批判與反思,這些都體現了作家新世紀的創作眼光。

四、啟蒙之外的憂慮

在《西望茅草地》中,韓少功較早地突破了類型化書寫,認為不應該“回避生活的真實面目”,寫出了張種田人物的復雜性——一方面他帶有革命戰爭時代的遺風,勤勞肯干、吃苦耐勞、關懷群眾、富有集體犧牲精神,這些革命遺留的美好品質令人贊嘆;可另一方面,他在極“左”路線影響下急于求成,忽視客觀科學規律,作為農民當權派又深受封建思想影響,以封建大家長作派對茅草地實行專制,這一切與民主和科學相左,最后造成茅草地和他個人命運的悲劇。

因此,文中的“我”對于張種田的情感態度也十分復雜,在不滿、怨恨之外也有認同。張種田有帶領大家把茅草地建設成共青團之城的美好理想,“我”認同場長的理想和追求,因為“我”也是懷有建設祖國的豪邁理想,只帶一支牙刷就愿意下鄉的熱血青年;場長身上有利他精神、勤勞肯干、忠于黨忠于國家等革命傳統美德,這些也是“我”認同的崇高道德品質,因為“我”也是那種在山洞階級立場檢驗時面對死亡威脅仍然堅守信仰的人。正是由于這種認同,“我”時常對場長心存敬佩、滿懷同情,會凝望他除夕夜離去時的佝僂背影感到心酸,離開茅草地前不自覺地為他打掃房間,在離去的列車上流下眼淚……所以最終茅草地事業失敗,張種田的人生也化為一場悲劇時,“我”感到理想破滅的茫然失落和無所適從,吶喊出了心中的困惑:

幼稚的理想帶來了傷痛,但理想本身,崇高和追求本身,旗幟和馬蹄,也應該從現實生活中抹掉嗎?

這既是敘述者“我”的思考,也是作者韓少功的思考。盡管這句敘述者直白的發問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被刪去,但這種思考在文本中依然有跡可循。就像韓少功在新版《歸去來》結尾處刪去了初刊本中“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巨大的我了”一句,但文本中依舊處處能夠感受到那個巨大的我對于個體的我的巨大壓力?!段魍┎莸亍芬彩侨绱?,盡管在茅草地中曾飽受傷害,但“我”仍然對茅草地滿懷留戀,這和“我”對革命時期遺留下來的美德、理想、追求還有崇高本身的認同有關。這份留戀之情超出了當時反思文學對當代政治運動的全面否定以及追問歷史罪責的范疇,體現了韓少功超越時代話語的思考。

而80年代初正是“文革”結束、撥亂反正的新時期,左傾路線、封建思想受到猛烈批判,五四以來重視“民主”和“科學”的啟蒙思想重新回歸。在這一時代思潮下,雖然評論家們注意到韓少功對張種田人物復雜性的處理,在分析人物時剝離出張種田身上屬于優良革命傳統的可貴品質并對此進行贊許,但他們對《西望茅草地》的解讀往往還是基于啟蒙的視野——認為張種田這樣一個道德上有許多優點的“好人”,最后依然造成了茅草地的悲劇成為“壞人”,更加體現了左傾路線和封建思想對人的荼毒。

以啟蒙的視角來解讀《西望茅草地》有其合理性,但也會產生局限性,因為《西望茅草地》中還包含超越啟蒙話語的部分。正如韓少功在《留給茅草地的思索》中評價張種田時所說的,“他的忠誠和無私,他的理想和氣魄,是不是還值得我們留戀呢?我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我還是寫了?!藗鬟_思想,我更希望能抒發郁結于心中的復雜感情?!眴⒚稍捳Z可以解釋韓少功所說的“傳達思想”的部分,但忽略了他對張種田、對茅草地的說不清楚的復雜感情的部分。在離去時“我”那滴無人看見的淚水中,我們可以讀到韓少功在啟蒙視野之外的另一層擔憂——當新時期人們站在歷史的廢墟上,全面否定大躍進、文革等當代政治運動時,理想、追求、崇高本身是否也會被全然否定,“從現實生活中狠狠地抹掉”?

這種憂慮是后來韓少功反思現代化以及追尋理想和崇高的起點:隨后1981年的《飛過藍天》通過鴿子寄托了對理想和信念永恒不滅的追尋,《風吹嗩吶聲》批判了改革時代下金錢、利益對于民族傳統美德和社會主義價值觀的侵蝕,20世紀90年代韓少功的散文創作更是打響了精神的圣戰,批判現代化、市場化背景下人們的精神失血和道德淪喪,后來《日夜書》中的陶小布躺在草窩里聽吳天保說人生不過吃和睡時,也執著地認為“不,生活中還有別的什么……一定有更高的東西?!倍@些思考,早在《西望茅草地》啟蒙話語的背后,就已經隱約出現,在后來作品中進一步引發追問。

不過當時評論者在解讀《西望茅草地》的結尾時,往往回避了韓少功的這一憂慮,而是借初刊本小說結尾中“黑色的煤”的比喻,展望了離開茅草地后的美好未來。比如羅建南雖然贊同茅草地的事業不應該用笑聲來嘲弄,但他認為“今天黨領導我們打垮了為害十年的四人幫,并且在清除影響了二十多年的‘左’的思想,向四化進軍,為人民造?!髡呱钋槠谠S的,留在茅草地里的汗水,埋藏在這里的枝葉、花瓣、陽光、尸骨和歌聲,已經變成了黑色的煤,卻是在今天燃燒起來,只有現在才是真該笑的時候了”;蔣守謙也認為韓少功“心向往之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今天正在到來或已經到來。那‘黑色的煤’,已經開始燃燒,發出了越來越強烈的光和熱?!彼麄冸m然認同張種田個人和茅草地事業中的某些優點,但并不認為現代化事業會與這些品質相沖突。他們沒有韓少功對理想和崇高本身會隨著反左、反封建的現代化進程而消逝的這層憂慮。他們對現代化的未來滿懷樂觀的期待,認為現在才是真正該笑的時候,茅草地的歷史正像煤一樣燃燒后在今天發出了強烈的光和熱。這些評論者們就如同《西望茅草地》結尾中猴子、大炮那樣大笑著離開了茅草地,而韓少功與之不同,回望這片土地,他更像小馬一樣笑不出來,為茅草地流下眼淚。

可以設想,正是帶著這種復雜心境離開茅草地的小馬,當他在未來某天重新歸來的時候,也許就會成為《歸去來》中的黃治先,他感受到村民身上的傳統文化品性,愧疚于馬眼鏡對四妹子姐姐愛情的虧欠,回憶起社會主義運動時期某些值得珍視、而現在已經被自己拋棄的精神,最終迷失了自我,向歷史發問。而這種反思深度是猴子、大炮這些在歸途上大笑的人不會有的。

新版《西望茅草地》結尾對此進行了相應修改,刪去了小說結尾的最后一段,于是初刊本和新版有了兩種不同情感基調的結尾:

(初刊本)多少年來,這塊古老的土地埋藏收納了那么多的枝葉,花瓣,陽光,尸骨和歌聲,層層疊疊,它們也許變成黑色的煤,在明天燃燒。

(新版)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

初刊本中最后黑色的煤的比喻,給小說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而新版以一滴無人知曉的淚水結尾,刪去了富有光明意味的結尾,給讀者帶來了更大的思想震撼和反思深度,陷入了“我”失落悵惘的情緒中。新版結尾的刪改,使得《西望茅草地》中溢出啟蒙話語、追念理想和崇高本身的隱含主題表現得更為明顯。韓少功對《西望茅草地》的這種修訂方向也正和他后來作品對現代化的反思以及對理想和崇高本身的追念相契合。

《西望茅草地》是韓少功早期較為珍視的一篇小說,從1994年到2008年進行了多處修訂。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主觀情感色彩的淡化使得小說更有藝術余味;人物形象塑造更為豐滿和個性化,使小說更具真實性、形象性;愛情書寫在修訂后去浪漫化和苦難化,使文本超越傷痕文學的敘事模式,淡化了知青歷史受害者的形象,加強了知青的自我反思;結尾的修訂則進一步彰顯了《西望茅草地》中超越啟蒙話語的隱含主題,呈現了韓少功對現代化的反思和對理想和崇高本身的追求。經過這些修辭、人物、情節、主題等方面的修訂,新版《西望茅草地》帶有了韓少功新世紀的創作意識,有了更高的藝術價值。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望茅草地》的修訂也有其局限性,不可能盡善盡美。

盡管韓少功常有重寫舊作的沖動,但還是想大體保留舊作原貌,正如他在新版自序所言,“篡改歷史軌跡是否正當和必要,也是一個疑問”,哪怕是藝術上不那么完善的作品中也保留著歷史時代的印記,修改作品其實也是修改歷史,而他認為作家應對此有所保存?!段魍┎莸亍穼懽饔谝粋€文學創作帶有政治功利色彩的時代,韓少功談到自己問題小說的創作時也認為“這些文學作品很粗糙,但作為一種政治行為,并不使我后悔。有時候,作家也有比文學更重要的東西?!蓖瑫r,《西望茅草地》本身的政治題材、樸素現實主義手法和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限制,也使后天修訂對其藝術水準的拔高有一定的局限。所以,修訂后的《西望茅草地》成為一個既帶有過去時代歷史的脈搏、又加入了新的時代眼光的意涵豐富的文本。

在《留給茅草地的思索》的結尾中,韓少功這樣寫道:“遙想茅草地,那里有豐富的礦藏,而我是一個蹩腳的開掘者,但愿今后會有所長進吧!但愿茅草地的白天和黑夜,能永遠在我心中燃燒,鞭策我磨煉手中這支筆?!睂n少功而言,茅草地是永恒的文學主題。對《西望茅草地》的修訂,也正是韓少功在不同時期對茅草地豐富礦藏的持續開掘,同時,韓少功對舊作不斷錘煉和打磨、永不止步和追求完善的文學精神,也值得我們緊隨其后,在這片茅草地上繼續一同探索、開掘。

【注釋】

[1] 韓少功:《同志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 2 頁。

[2] 參閱洪子誠.丙崽生長記——韓少功《爸爸爸》的閱讀和修改[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12),第 1-13 頁;鹽旗伸一郎.尋不完的根——今看韓少功的一九八五[A]. .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與信息(2009.6) [C].: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2009:3;曠文峰.韓少功對“文學尋根”的重探——以 2006 年新版《爸爸爸》為論述中心[J].人文中國學報,2018(01):第111-145 頁.

[3] 韓少功 施叔青.鳥的傳人.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8,第 67 頁

[4] 韓少功著.韓少功自選集[M].???海南出版社,2004,第2頁.

[5] 韓少功著.月蘭 中短篇小說集[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第 266 頁.

[6] 南帆.人生的解剖與歷史的解剖——韓少功小說漫評[J].上海文學.1984(12).第 69頁

[7]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 16 頁.

[8] 韓少功著.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80 頁.

[9]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 3 頁.

[10]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8頁.

[11]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5頁.

[12] 韓少功.留給“茅草地”的思索.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8 頁.

[13]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57 頁.

[14]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58 頁.

[15]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 6 頁.

[16]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62 頁.

[17]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74頁.

[18]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60頁.

[19] 曾鎮南.韓少功論.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21 頁.

[20]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63頁.

[21]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64頁.

[22]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72頁.

[23] 韓少功.韓少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第 37 頁.

[24]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78 頁.

[25]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79頁.

[26] 韓少功.留給“茅草地”的思索.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6 頁.

[27] 韓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學.1980(10).第 18 頁.

[28] 韓少功.歸去來[J].上海文學.1985(06).第 37 頁.

[29] 韓少功.日夜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第 35 頁.

[30] 羅建南.是該笑的時候了——《西望茅草地》讀后[J].圖書館,1981(2),第 44 頁.

[31] 蔣守謙.韓少功及其創作.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198 頁.

[32] 韓少功.同志時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 18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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