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宇藝術實踐的現代性意義研究

高振平

（無錫城市職業技術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53）

張光宇被學術界稱為“不該被遺忘的大師”“滑落的旗幟”“滿載珍寶的沉船”，近30 年來，關于張光宇先驅意義的探討，關于對張光宇的多方位研究，以及對于中國現代美術史的維度與學科臨界狀態有了新的認識。張光宇的藝術實踐豐富且難以界定，這正是張光宇被遺忘的重要原因之一，張光宇在政治運動的洪流中被作為群體無意識的遺忘也正是其意義與價值所在。

張光宇是20 世紀二三十年代海上現代藝術巨輪中的核心人物，然而這艘大船卻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被作為老古董炸掉了，張光宇的同道伙伴紛紛下船，唯獨他留在了船上。當這種遺忘的記憶，在半個多世紀后被重新喚起時，關于張光宇的意義就更為珍貴。

一、定位與意義

張光宇1900 年生于無錫北門一個中醫世家，今天他的故居已經很難找到了，他的名字與成就也被大眾遺忘了。張光宇是中國現代設計運動的先驅者，他吸納了西方新藝術運動、裝飾主義運動的成果，匯集為一股裝飾風，從上海灘興起，最后影響了光華路學派，也就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術特色的形成；張光宇是傳統藝術形式當代化的成功代表，他借鑒西方立體主義、未來主義等藝術思潮，與中國傳統藝術相結合，扎根民間藝術，形成了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現代藝術形式與面貌。

在西方進行工業化的變革過程中，現代設計從工藝美術運動興起，最終選擇了現代設計的道路，然而，與此同時的中國工業化始終發展得不夠充分，因此借助于日本與歐洲的工藝美術學科形態一直處在美術史正史的邊沿狀態下，裝飾作為一種學科特征被凝結而成。

1927 年大革命時，上海漫畫會在貝勒路丁悚家成立，這個團體先后匯集了葉淺予、張光宇、張正宇、魯少飛、丁悚、王敦慶、華君武、蔡若虹、特偉、黃苗子、廖冰兄、胡考、張仃、陸志癢、萬籟鳴、黃永玉等三十多人，從開始到壯大，大家一直公認張光宇是開山祖。中國的現代藝術是通過以張光宇為首的上海漫畫家一起呈現的，他們的漫畫體現了現代主義的文化批判精神。正如魯迅雜文的犀利一般，張光宇的現代派漫畫達到了一種歷史的高度與西方現代藝術相對應?？墒钱斶@種文化批判精神不得不壓制，以漫畫來歌功頌德時，漫畫也就僅僅留下了裝飾的語言與形式特征。這種功力最后體現在《大鬧天空》動畫片的創作中，至今留在一兩代人的心里很難磨滅，可是其背后隱藏著一座滿載珍寶的巨輪沉沒的故事。

張光宇似乎很難定位，他畫過舞臺布景，畫過大量漫畫插畫，做過電影美術，辦過雜志，做過產品設計、廣告設計，進行過壁畫創作、美術創作等，并且他具有一定的人格魅力與社會活動能力，是眾多大師的帶頭大哥。很難定位的張光宇藝術正是張光宇的意義所在，這是高度商業化的藝術形態，是大眾的現代商業藝術設計形態的萌發與中國現代設計史的源頭。很難定位的張光宇也是被遺忘的原因之一，正因為用傳統的美術框架和固有觀念難以定位他，因此這也是張光宇藝術革新性的意義所在。

在張光宇的朋友和學生對其懷念的眾多文章中，廖冰兄的評價最為冷峻與深刻。他這樣寫道：“他死得太早，距今已三十多年，沒有來得及看到自己所開辟的道路已經拓展為怎樣一種廣闊的天地。他又死得很及時，幸運地逃過了一場人間少見的浩劫。要不，他必定要在緊接著而來的‘文革’中受到摧殘，被斗死。所以，他的靈魂畢竟可以安息了?！?/p>

一個從事現代商業藝術的先驅者，最終被大眾所遺忘也許是一個最清凈的結局，如果張光宇死得太晚，在“文革”中遭到激烈批斗，也許日后的名氣會傳播到民間，如長安畫派的石魯?？墒?，現代藝術與設計的核心價值不在于藝術家個體的出名，而在于藝術所服務的社會基礎與社會形態。因此，被大眾遺忘的張光宇也許正是其大眾藝術的意義所在。

二、傳統與現代

張光宇的同道中人魯少飛在紀念張光宇的《集大成而革新》一文中指出：“他生活在中國門戶被動開放的時代，置身于大都市上海，有廣為學習吸收的機會。無論是傳統的還是西洋的某種美術形式，都難以限制他。他的畫，點、線、面中處處體現創造性。到后來，他使色彩也發展了。他不受自然光源的限制，開辟了想象的光源?！睆埞庥畹默F代性體現在其作品觀念風格上，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西方藝術思潮，吸收西方現代設計運動的成果，并加以提煉與融合，形成了既時尚又現代、既世界性又民族性的“光宇風”。

早年張光宇在上海學習戲劇布景，開始接觸中國傳統藝術，而后又在洋人開辦的雜志社工作，吸收幾乎同時期的歐美新藝術運動與裝飾主義運動的設計思潮，在現代藝術語言上吸收立體主義、構成主義、風格派和表現主義的藝術精粹。對于張光宇來說，扎根于江南民間藝術，又在上海學習綜合戲劇藝術，同時受到現代雜志漫畫、新興影視業的強烈影響，這樣的文化氛圍造就了張光宇的現代藝術與設計的歷史地位。如今，雖然設計市場繁榮，可是在整體文化的殘破的時代格局中，很難談得上傳統與現代的學術意義。因此，曾經仰望張光宇的日本動漫，現在已經遠遠領先于中國了。中國忘記了張光宇，一開放立刻發現歐、美、日的時尚藝術日新月異遙遙領先，以張光宇為代表的學術根脈歷經浩劫，微弱地保留在了光華路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紛繁的人事糾葛中。近年來，對張光宇的紀念與研究才開始重視。

張光宇的現代性同時體現在與西方現代藝術格局對等的一種根植于上海灘的商業文化中，自發形成的，既具有原創性又具有對等世界性。張光宇的波普藝術實踐與作品早于安迪·沃霍爾的藝術實踐。商業的、大眾的、時尚的藝術實踐是張光宇的藝術特征，因此與西方現代藝術在很多地方殊途同歸。例如，墨西哥畫家珂弗羅皮斯的漫畫打動過張光宇，張光宇從其中借鑒過瑪雅藝術等成分。據魯少飛回憶，珂弗羅皮斯見過張光宇，很是傲慢，回國后就吹噓張光宇是他在東方的學生。殊不知，張光宇的藝術厚度已經遠遠超過了珂弗羅皮斯。張光宇的《民間情歌》的誕生，標志著傳統藝術與現代藝術的高度融合，江南的秀麗通過精練的線條展現出無限意境。正如在巴黎的“意大利佬”莫迪里阿尼的線條延續了自從波提切利以來的意大利優雅與詩意一般，與此同時，在東方上海的張光宇繼承了自從陳老蓮以來的筋骨，又對應了西方現代藝術的思潮?！睹耖g情歌》插畫的線條，精練無比，虛實對應，其風格之秀麗，情調之雅致，情發于心，思寄于體，情又超于身體，充斥整個畫面，自然與民俗相呼應，既含蓄又大膽，既遮掩又暴露，這些用線條處理得恰到好處。

張光宇的現代性有其重要的一方面，在于他的《民間情歌》以現代的觀念直接以人的身體與情欲的心理作為藝術層面的探索。這就對應了埃貢·席勒、克林姆特、莫迪里阿尼等人面對的藝術主題。情欲這種長期被中國封建禮教所壓抑的話題，在張光宇的藝術中直接面對。西方經歷了馬奈到高更的藝術實踐，當弗洛伊德的學說在歐洲流行之時，上海漫畫家們也從不同層面發掘這種主題。有展現摩登身材的，有諷刺財色交易的，甚至有捉奸在床的漫畫。而張光宇的《民間情歌》，發覺了隱藏在民間的男女之情，借助于情歌的意境，轉換成畫面。這種研究與藝術實踐的可貴性，其實是被大大低估了，忽視了。如今，回望張光宇的《民間情歌》插圖是多么可貴！張光宇思考的是人、是置身于傳統民俗的人的情欲問題。

三、教學與裝飾

張光宇之子張大羽在《一個獨特的美術家——憶父親張光宇》一文中對父親在中央工藝美院的工作狀態這樣描述：“對美術教育，根據切身經歷，他有一套想法，他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但他不善言辭，沒有系統理論教育經驗，對學生講課像是茶壺倒餃子，加上學校政治運動中教師間的復雜心態，教學觀點不一，常有蜚語。他說，我不想爭權更不想當官，只想實實在在地工作，出現成果，為什么老這樣別別扭扭?！弊阋砸姷?，張光宇先生不適應當時極左的社會環境和學校氣氛。張光宇的價值可能在那時就已經被逐漸邊緣化，甚至被淡忘了?？墒?，張光宇以裝飾為核心的教學特色被學生們繼承了下來，融入到了老中央工藝美院的血脈中，有人稱為“光華路”學派。從上海的貝勒路，到北京的光華路，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張光宇也進入了沉淀期，鋒芒隱藏，與世無爭。名著《西游記》本身隱喻了很強的批判精神，只是通過妖魔鬼怪、神仙皇帝表現出來。在抗戰時期的流亡途中，張光宇就創作了《西游漫記》，借助《西游記》來抨擊法西斯的殘暴，在結尾處張光宇暗示了罪惡的勢力會永遠延續的邏輯。晚年張光宇受邀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對《大鬧天空》進行美術設計，張光宇的桀驁批判個性才于此中得到了舒展。張光宇借鑒無錫民間美術元素，設計了很多形象，靈感有來自于無錫紙馬的，來自于灶王爺的，還有來自于無錫泥人的造型和色彩語言?！洞篝[天空》的畫面之美，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墒?，幾乎每個被震撼到的人都沒有想到設計者——一位中國現代藝術與設計的先驅，是一個辟新路的人，是一位被遺忘的現代主義藝術先驅。

張光宇的教學是從創作中積累而來的寶貴經驗與心得，具有很強的原創性。他的學生袁運甫回憶道：“他上創作課時，總是喜歡帶一支鉛筆，從學生的構思稿中派生出許多美妙無比的草圖，寥寥數筆，道理盡在其中。他是善于啟發學生的循循善誘的良師?！睆埞庥钭⒅厍楦信c藝術形式的結合，他不喜歡唯形式的法則論教條，他熱愛優秀民間藝術的那種至真的淳樸。他的學藝經歷豐富，戲劇、雜志、插畫、動漫、電影、商業美術等，這一切感悟與積累都鑄就了張光宇的現代設計與藝術的高度。不論是大師文人畫、西方現代藝術思潮，還是無名氏的民間物件、戲劇與民謠，都會引起他的關注，尋找其中的內在精神并融會貫通。張光宇先生在《談美術片的美術》一文中說：“在動筆的同時還應運用戲劇的手法為角色創作出性格。首先是開臉，注重它的眼神以及眉宇之間的善良或邪惡，鼻形與口形的美與丑的勾法，也能左右性格。其次是塑造全身的形狀，再加上動作就能成為有生命的東西了?！睆倪@段文字，可以看到張光宇的教學理論基于自己的藝術實踐，深入淺出。他時常用“方圓”等詞語進行造型評判與總結，在注重形式感的同時，提倡融合各種藝術，要當多面手。在上海的時候，張光宇是帶頭人，在光華路的教學開拓中，張光宇的遺產也鑄就了其領軍人物的教育地位?！把b飾”一詞的提煉，包含了各種不同藝術形式的精髓。張光宇的同行和學生，潛移默化之中繼承了他的藝術精神?？墒?，這個辟新路者已被人遺忘，甚至他的家鄉人都很少聽過。

四、結語

也許，正是被遺忘才是張光宇的意義所在。西方的現代設計伴隨著工商社會的發展而逐漸誕生，中西歷史的偏差，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計劃經濟時代對藝術的認識有很大的局限性，現代設計的理念并沒有得到應有的認識，在這種情況下張光宇自然也被遺忘了。張光宇的現代批判精神，張光宇對于人情、人體藝術的探索，以及對于西方藝術的體會也被壓制。改革開放打開了國門，世界的面貌展現在國人面前，甚至讓人眼花繚亂。引進、模仿甚至抄襲之風盛行，伴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削弱了對現代設計與藝術轉型的學術意義的思考。在這個時候，學術界重新發現了張光宇，這個滿載寶藏的“沉船”，被學術界有心人不斷打撈。張光宇的歷史意義，被重新認識。一面曾經滑落的旗幟，引領當代學術繼往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