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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空間: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的原鄉言說與身份追尋

2020-11-14 01:34王丹丹
華文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原鄉身份認同

王丹丹

摘 要: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是一個有著特殊生命際遇的群體。這個群體承載了父輩一代和自身一代共同的關乎歷史、族群、自我的“集體記憶”。他們以文字為記憶媒介,在超越時空背景的記憶空間里感喟歷史、溯源情感、尋找自我。在原鄉的追慕、身份的追尋中印刻下個體自我生命的根源,留存下凝聚認同、情感歸屬的憑據,融入下族群生息、文化香火的寄托。

關鍵詞:臺灣外省第二代;原鄉;身份認同;記憶空間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4-0039-07? 原鄉是臺灣文學中一個鐫刻著生命體驗、熔鑄著時空記憶、承載著族群歷史的具有豐富內涵和美學意蘊的話語概念。它源于臺灣多舛的歷史境遇和特殊的精神癥候。臺灣的數次戰亂、政權更迭、與大陸的長期疏離導致了島上千萬移民與遺民頻繁陷入到與自己的家鄉相離散的無奈命運中。歷史的挫折和情感的創傷帶給臺灣民眾沉郁蒼涼的民族分裂之悲以及痛徹心扉的身份認同的精神重負。尤其對于臺灣外省第二代人來說,他們一方面創痛劇烈地隱忍著來自父輩一代與原鄉骨肉分離的鄉愁痛楚,一方面困惑茫然于成長生活在臺灣環境中自己新的身份定位的沖擊和挑戰。在這雙重的情境下,他們以文字支撐記憶,在記憶空間里構建起心中的原鄉,并以此來感喟歷史、溯源情感、尋找自我。

一、原鄉:集體記憶的歷史書寫

記憶,是指涉過去的敘事,而過去又與歷史息息相關。當歷史漸被埋沒,記憶則成為呈現那段歷史的主要方式。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記憶是一種重塑機制,他在其論著《論集體記憶》一書中確認“集體記憶”(mémoire collective)的存在及意義,指出共同的回憶是一個團體凝聚力最重要的手段,它是建立整體自我認知的重要保障?!拔覀儽4嬷鴮ψ约荷畹母鱾€時期的記憶,這些記憶不停地再現;通過它們,就像是通過一種連續的關系,我們的認同感得以終生長存?!雹儆谑?,集體記憶與群體保持了密切的關聯?!凹w記憶總是以一個處在一定空間和時間內的群體為其載體,”并且“擁有具體身份”。②在哈布瓦赫集體記憶理論基礎上,皮埃爾·諾拉進一步表明,集體記憶的背后是“帶有其不同標志和符號的社會”,“通過共同的符號,個人分享一個共同的記憶和一個共同的身份認同”,③以此來對自己的歷史進行積極的建構和訴求表達。對于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來說,他們是一個有著特殊生命際遇的群體。這個群體承載了父輩一代和自身一代共同的“創傷記憶”,因此,他們的書寫是關乎一個族群、一代人共有的“集體記憶”,其中有著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建立、對過往歷史的重塑、對當下現實的闡釋以及對個體需求的訴說。

在臺灣成長起來的外省籍子弟,自呱呱墜地起,身上便已烙刻下離散和追尋的印跡——因為父祖的來處是海峽對岸的廣袤大陸。由此也注定了他們作為外省族群所必然要背負著的沉重的歷史向度,而這向度的盡頭就是“原鄉何在”。

對原鄉的眷戀化作連綿不絕的鄉愁充盈在臺灣外省第二代中。他們依據父輩的口述平添想象著“原鄉影像”:一群在陜北漫天黃沙里綁著大鼓、戴著紅巾的莊稼漢子;在一間破教室里繡了三四年繡像的湖南湘繡婦女們;虔誠的上香燒金紙的貴州地方戲的老藝人們……在柴米油鹽的家長里短之中品嘗、回味著家鄉的味道:江西人的辛辣味、浙江人的糟白魚、廣東人的酸酵味、山東人的臭蘸醬、北京人的面食點心……他們繼承了父輩的懷鄉情結,向往著禮贊睦鄰友好、尊老愛幼、勤勞堅毅的華夏美德,在父母的追憶中觸摸故鄉的氣息,追尋血脈之根、文化之根。然而,對于出身眷村的外省第二代來說,鄉愁的來源不僅僅是那未曾親履的原鄉之地,更多的是帶有自身生命印痕的眷村生活。

眷村,是臺灣一個獨有的政治文化現象。它是人為刻意地在特殊的歷史境遇下形成的戰后隨國民黨來臺的軍眷聚集之地。這個特別的空間生活聚落孕育出獨具一格的政治文化形態,它與生活于其間的有著特定族群背景的人們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彼此間交織構筑,形塑出特有的眷村文化記憶場域。而承載著這一記憶的人們正是誕生于此,并在這兒度過了他們青少年時光的外省第二代作家。

“眷村的生活,只有眷村成長的孩子,才能呼吸到屬于軍眷村里特有的空氣?!雹芘c沒有眷村經驗的其他外省族群相比,眷村兒女在自成一體,相對封閉的生活環境中,接受著黨政軍一體的思想意識形態,體驗著五湖四海皆為一家的雞犬相聞的文化情感。因此,當眷村拆除改建,空間的位移變化使得眷村人再次飄蓬四散時,對眷村愛恨難解的眷戀與回憶成為眷村兒女思鄉吟唱的主旋律。他們的鄉愁是一幅幅根植于記憶深處的眷村圖景,是生養他們這一代人的這方土地上的人和事。

眷村是朱天文兒時的伊甸園,雖處陋室、日子清苦,但卻是快樂與溫馨的?!蹲右垢琛分行『⒆拥耐陿啡?、大人們的油鹽醬醋、其樂融融的全家福、爭吵拌嘴的夫妻倆,貌美如花的杜家七仙女……記錄在小女孩薇薇腦中的眷村印象正是作者心中記憶的投射。還有《扶桑一枝》中恬淡和樂的家庭氛圍,人與動物的融洽相處,朱天文早期筆下的眷村充滿著溫暖的煙火氣息和桃花源般的安穩平淡。這正是她建立在父輩原鄉情結之上的對男耕女織、各司其職,琴瑟相和、秩序井然的禮樂中國的懷想與向往。蘇偉貞的《有緣千里》亦用“情”建構起她所念茲在茲的眷村經歷。相濡以沫的夫妻情、互幫互助的鄰里愛、純真熱烈的朋友誼……眷村里的人們沒有血緣關系卻彼此守望、同舟共濟、在異鄉之地凝塑了休戚相關的共同生命情感體認。盡管眷村有著美好的過往,但同時也是滯后愚昧的所在,隱藏著種種矛盾與裂痕,讓人亟欲逃離?!峨x開同方》里的眷村是一個“混亂不堪、瘋狂沒落的淵藪”。⑤眷村里的人無論老少都帶有著不同程度的精神病癥。整個村莊籠罩著怪異詭譎的氣氛。而最令人心寒的莫過于村民們對身邊人日?,嵤?、個人隱私指三道四的看客消遣心態和他們對別人痛苦的津津樂道。他們的不幸與政局的丕變、亂世的流離有著內在的緊密聯系,“時代的殘缺使一些人瘋了、健忘了、無品了,或無奈地不完整地煎熬著”。⑥作者以酷烈的筆調毫無保留地流露出她對眷村保守、落后,人性缺失的反思。同時,也借助人物之口發出了對自我命運的質詢,“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段叔叔、李媽媽等父輩一代陷入記憶恍惚之中,下一代的阿瘦、中中則是不停地找回自己的父母、找回自己的血緣至親。無根的焦慮與惶惑如影隨形地跟著同方眷村的男男女女。迷失在歷史政治巨變漩渦中的人們找不到自我身份的定位,這是作為外省族群喪失原鄉的無限感傷,也是對歷史的悲情叩問。

當凝聚著外省族群親密情感的眷村隨著臺灣政治的解嚴、改革的進程而在臺灣地圖上日漸消失時,朱天心用她珍藏的個人記憶和綿密的生命細節,用豐饒的文字來呼喚離散的族群,執守住內心永恒的鄉愁?!断胛揖齑宓男值軅儭吩陂_篇抒情樂曲Stand by Me的籠罩下氤氳著濃郁的懷舊愁緒。全文沒有了具象化的人物個體,而是樹立了一個整體的族群形象,這個族群有著共同的文化體認:象征著眷村特色的竹籬笆,融合著來自大陸天南地北生活習性迥異的軍民大家庭、演繹著外省腔調的國罵“他媽的”,哼唱著流行歌曲《今宵多珍重》……一個個生動具體、瑣碎又鮮活的點點滴滴映射出眷村人曾有的真實的生命體驗。即使是眷村中的丑陋與不堪、腐朽與陰郁,也都是眷村人真實生命中的一部分,這也是唯有眷村人才能理解并葆有的“情感、情緒、情結”。⑦

離開眷村而又想念眷村的女孩兒們,我深深同情你們在人群中乍聞一聲外省腔的“他媽的(音踏、馬的)”時所頓生的鄉愁,也不會嘲笑有人甚至想登尋人啟事尋找幼年的伙伴或甚至組個眷村黨,因為你不甘愿承認只擁有那些老出現在社會版上、僅憑點滴資料但照眼就能認出的兄弟們(如X臺生,山東人,籍設高雄左營或岡山或嘉義市或楊梅埔心、或中和南勢腳、或六張梨、南機場……那些個從南到北、自西且東、有名的大眷村集結之地)?!齑宓男值軅?,你們到底都哪里去了?⑧

一聲聲呼喚是對他們漸已失去的鄉土/眷村的留戀。尤其當臺灣的政治氣候對外省族群日益不善時,族群身份的不被認同讓外省第二代精神與身體雙重“失鄉”。他們“來不及安葬父祖叔伯的懸棺,自己已經變成老人,忙著點數同時失落的兩種鄉愁?!雹嵩诂F實與歷史的重壓下,外省第二代以多于父輩的焦慮和痛惜、失落和壓抑,用共享的成長經驗來書寫“原鄉”。在他們的筆下,“原鄉”亦不再是單純的地理空間,而是集體記憶的負荷,族群生命的載體。無論是困苦還是甘甜,這些都是對自我重新認知的源泉,是聯系情感、確立認同的依據,更是與時間的對峙,與時代的抗辯。

二、“我是誰”:記憶與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identity)一詞意蘊豐富,簡單意義上講是“對身份的承認和認同”,也指自我的同一性或認同感。德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率先提出“identity”,將“認同”和“認同危機”并置考察,認為身份的建立首先源于自我對自己的認識和承認。身份認同除了需要個體的自我確立之外,還與社會建構有密切的關系。誠如美國思想家阿皮亞所說,“一種認同總是通過你的宗教、社會、學校、國家提供給你的概念(和實踐)得以闡述,并且這些概念還通過家庭、同輩和朋友得以調整?!雹庠谟绊懮矸菡J同的諸多因素中,個人的集體歸屬感和社會認同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也就是說,一旦人失去了歸屬感,那么,作為個體的自我認同也隨之遭遇挫折。繼而對身份認同的渴求就格外引人關注?!拔沂钦l”的再次詢問牽引出“被回憶的過去”,“我們通過共同的回憶和共同的遺忘來定義我們自己”。{11}通過記憶,個體獲得自我認同的歷史依據?!拔覀儗ξ覀冏陨淼睦斫庖约拔覀儠蔀槭裁?,決定于我們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會發生消退、變化或不斷增強的記憶?!眥12}當聚合了外省族群生命意義的共同體——“原鄉”失落時,外省第二代們頓時陷落在“失根”的狀態中,身份的迷失讓他們唯有在回憶中正名,在文字中尋找。以文字守住記憶,以文字為自己代言。

“旅臺”之期的幻滅,“在臺”事實的既定,讓父輩一代徹底困在了這個偏隅之島,成為島上“在而不屬于”的特殊人群。他們沒有親族,失去血脈。同時,他們過往的經歷,他們的身份也一并在這個異地的空間里失落了。身份的失去如魔咒般刻在了外省第一代人的意識深處。他們將不愿接受的流離命運轉化為對過去無休的回憶,將自我封閉在那一段過往時光中,像“壞掉的唱盤重復播放”,{13}甚至不斷地加以想象與虛構,再造了一個個屬于他們的故事,一個他們想“意圖親近且置身其中的‘他的當代”。{14}然而,思之切,痛之深。尤其在不被理解和認同的異鄉,“回憶非但不再能使逝去的現實顯得輕盈失重,反而讓當下的現實顯得壓迫難堪?!眥15}于是,在歷史與現實的夾縫中,在傳統思想與本土意識的頏頡中,父輩們無所適從,只能在錯位的時空里顧影自憐。同時,他們又把自己的這種身份失落、精神落寞的離鄉之痛傳遞給他們的后代,孳乳出有著共同身世歷史但身份卻更為尷尬的“臺生人”。

談論你們的身世,得從名字說起:十個你們當中總有三、五個叫“臺生”,一、二位名“保臺”,可是就是看不出你們的來處?;蛘哒f,你們的名字刻劃的是共同的未來,尷尬的身分湮滅了厄舛的身世。

其實一樣。你們的身世之謎另有一說:你們的父親是時代的遺腹子,你們算是偏房所生。你們的故事開始于出生前,連同大難不死的父親,分別遺棄在碼頭和對岸的碼頭。{16}

“臺生”,一個帶有著集體性象征意味的名字。它是特定歷史的記錄和見證,是上一代人生命的轉折,同時又是下一代人身份迷離的開啟。這些在臺灣出生的外省第二代人,無論父母同為外省族群,還是有一方是原住民,他們的身份的尷尬與歷史的淵源自他們出生之日起就已經嵌入了他們的生命之中?!拔沂钦l”成為他們終其一生的質問和尋找。

外省人身份的復雜讓他們無法說清自己究竟源自何處?!白婕摇睂λ麄兌?,只是一個象征。他們生命的一端系著對岸的想象,一端系著本島的現實,而自己卻只能成為兩不歸屬的中間的一段。這是本省人與外省人的界限,又是臺灣與大陸的紐帶,也是時代風云際遇下的人生迷津。當一黨獨大的體制逐漸瓦解,本土意識日漸興起,原先被噤啞壓抑的本地文化及本土論述甚囂塵上,外省族群的尷尬身份與日俱顯。尤其在他們失去了眷村,離開了這個可以為他們提供遮風避雨的安身立命之處,進入到臺灣本地社會之后,沒有了同類的相濡以沫,沒有了同族的集體記憶,外省族群猶如“河入大海似地頓時失卻了與原水族間各種形式的辨識與聯系”。{17}他們的身份在社會的變遷、族群的碰撞中一次次迷失。認同的裂變與焦慮讓外省第二代不斷地重新思索與定位自己,為自己所屬的這個日趨邊緣和孤立的族群尋找當下的存在意義。

朱天文的小說集《世紀末的華麗》極盡描摹了外省人對身份認同的游離、焦慮與追昔。透過對種種逝去的青春的哀嘆,傳遞出作者對曾經所擁有的眷村美好世界的留戀和傷感。哀傷青春在蹉跎歲月中的流逝,悲慟精神家園在現代社會中的遺失。而伴隨遺忘、失憶而來的身份認同的焦慮更是鏤骨的隱痛。外省族群抑郁于心的被放逐的痛苦與無法回歸的悵惘借同性戀者小韶的身上間接的表達了出來。小韶在大千世界中上下尋找,在文明古國里漫游思考,以為獲得身份的一隅。但在他的版圖中,卻唯獨“跳開那一大塊陸地”,“現在,它在那里,一件我脫掉的青春皮囊,愛情殘骸,它狼籍一堆扔在那里。我淡漠經過它旁邊,感到它比世界上任何一個遙遠的國度都陌生,我一點也不想要去那里?!眥18}作者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以老靈魂的蒼涼記錄了第一代外省人回歸原鄉的企盼和重返原鄉“恍如異國”{19}的苦楚以及原鄉、眷村空間的消失帶給外省第二代人嚴峻的身份危機。在漫漫求索的過程中,朱天文將原鄉的遙想、身份的認同化為正在使用的文字,用文字記錄下、保存下她渴望能親履的土地,那日夜思念的地方。

朱天心在《古都》中借助記憶建立自己的主體性,為自己定位,為眷村人正名并尋求歸屬和認同。小說在人物的雙重身份、兩地的相互更迭、時空的歷史交錯中建構了一個自我生命的追根溯源。敘述者“你”在異國古都彳亍獨行,所見景物依稀間和臺北的景致別無二致??臻g的對比所顯現出的不僅僅是單純的風物,而是從地理空間牽引出的存放在作者深處的情感記憶。當珍藏于心的桃花源式的“純真年代”不復存在,“失古”的焦慮時時纏繞著失去生命根源的異鄉人。面對“在這動不動老有人要檢查你們愛不愛這里,甚至要你們不喜歡這里的就要走快走的時候?!眥20}“我”“到底是外來客,還是本地人?所有的欲望、記憶,與身份重重掩映,讓人難分彼此,所有事物的真理、歷史的因緣都成了眾生法相的投影,一場半夢半醒的迷魅?!眥21}朱天心在“歷史/地理”的雙向時空背景下,在個人生命記憶的頻頻回顧中,不斷勘探臺灣的前世今生,并試圖將自己融入這共享的歷史文化脈流,透過追憶不斷重塑原鄉圖像,以抵抗歷史痕跡逐漸消逝的生命源點,為外省族群尋找一個屬于他們的原鄉空間。到了《漫游者》,朱天心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在追尋父親靈魂去向的漫游征程中,以與死亡的問辯隱喻族群的命運。父親的病逝代表了第一代外省人與大陸血脈源頭的斷裂,代表了這一代人所信仰的價值體系的坍塌。父輩的離世使后世的外省族群更加失去了生命的航道,只有不斷地出走、旅行、漂流,去尋找“夢中市鎮”。{22}朱天心用沉重的筆調在《漫游者》中指涉了眷村人坎坷、尷尬的歷史文化境遇,更喻示了外省族群無根的流亡困境。尤其是父輩一代的亡故,更讓這一代人“因為至親死亡突然造成的巨大時間裂隙而被抽離開既有的坐標,而懸浮?!眥23}中國大陸原鄉遙不可及,生身故土的臺灣又質疑“你”外省人的身份,朱天心以她自己堅強的寫作姿態,用自己的歷史記憶講述著他們的歲月故事,為眷村辯護,為外省族群言說,為自己的身心尋覓棲居之地。

走出眷村的張大春同樣既深刻體會著父輩們遠離故土、思鄉情切的憂愁及信仰瓦解、茫然無依的痛苦,又面對著自身群族在臺灣政權更迭中被非議、被排斥的困擾與憤懣。他藉由滲入父輩記憶、個人體驗的文字敘述冷靜地面對歷史與現實,在他所從事的“畫夢的行業”中尋找自己的根?!秾④姳肥且徊可詈⒁獾男≌f。通過父子兩代人的沖突隱喻了外省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精神上的隔膜和價值觀的差異。父親是一位將軍,在大陸時的那段軍旅生涯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寶貴、最精彩的人生部分。這不僅是屬于父親的個人歷史,也是宏大的家國歷史。父親參與了諸多個重要的歷史事件,戰功彪炳。然而這一段他最引以為豪的珍貴回憶卻在兒子那得到了無視甚至是不屑。兒子維揚不以為然地表示這只是一段屬于父親的而且是已經過去了的歷史。對于這對心存芥蒂的父子倆來說,歷史帶給他們的是無法抒懷的精神重負。將軍父親對年輕時參與歷史建構的英雄自我念念不忘,這段輝煌歲月是他生存意義的存證。尤其當暫時棲身的眷村變成了永居之地,臺灣政權的風云變幻瓦解了他們的信仰,為了免于在虛渺無望的他鄉失去自己,這些過往的記憶就成為他們唯一的精神慰藉和原鄉寄托。但對于下一代來說,父輩的記憶就像原罪一般加注在他們的身上,讓他們痛苦不堪。他們一面背負著父輩的創傷,一面又想奮力地掙脫這一切。但是,歷史是不可逆轉的,倘若全盤舍棄了父輩的歷史,那么“我”從何而來,小說中倔強的兒子維揚也不得不發出:“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的無奈感慨。{24}

在不斷的反思與追問中,張大春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源生地,在《聆聽父親》中完成了對“根”的確認。在這部近乎寫實的小說中,作者以父親的成長為主軸再現了一個家族在風云激蕩的大時代背景下的興衰榮辱。充盈在文本間的是對原鄉人、原鄉文化的追念與思慕。張大春的家族史時間源頭直溯至光緒末年,場景亦在大陸與臺灣間轉換。圍繞著祖上大陸濟南老家“懋德堂”和現今的臺灣三口之家,娓娓道來父子間、兄弟間、宗族間的人情人事。個人命運、家族興衰、動蕩歷史相互交融,在中國的百年變遷中再現了普通人物平凡而又跌宕的曲折人生。這部歷時五年的時間完成的《聆聽父親》是張大春對家族記憶的珍藏,更是為后代留存家族歷史的存證。雖然祖家對于“我”這一代的人來說,已是久遠模糊的記憶,甚至是舊體制、舊文化、舊價值的象征,但同時“它是根、它是來歷、它是飲水當思之源,它是不容踐踏遺棄的記憶?!眥25}一如文中張大春淚眼模糊、叩頭拜別祖宅,所體現出的不僅僅是尋根認祖的身份確認,更是對父輩苦難、家國多舛這段歷史存在的認同。但是,張大春訴說的意義又不限于此,他講述的“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讓聆聽的人能夠面對遙遠未知的路途?!眥26}尤其對臺灣的外省族群來說,或許這一份沉甸甸的原鄉記憶、家族私史是他們撥清迷霧、尋找身份的最好明證。

同樣以父親為名,追溯歷史,探尋身份的還有駱以軍。他的文學創作更鮮明地飽含著一種身份憂患意識。駱以軍對自我身份的重探從父親的人生開始溯源?!对虑蛐帐稀分械母赣H在大陸已娶妻生子,因避禍丟下年輕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兒,歷經生死磨難只身來到臺灣。一日分別,終身離亂。父親和發妻迫于生活的需要,各自嫁娶生子。時光輾轉,當父親回到家鄉,面對妻子的改嫁,子女的私心,一切美好的原鄉想象與情感寄托皆被消解全無。若父親悲哀于回不去的原鄉,那么,對于出生在臺灣的“我”而言,則是無法回去的原鄉。少年欲模仿先祖的遷移,卻在冒險獵奇的中途迷失在雜亂龐大的建筑工地里,歸家而不得。少年的困境可以說是“我”的切身寫照。父輩的生命中有著真實的原鄉影像和流亡經歷,而“我”只是生活在父親的回憶里。復制父親的經驗猶如緣木求魚,被困在“中正紀念堂”而不自知更是“我”與父親一代精神信仰的斷裂,“茫然無知”的身份狀態讓“我”不免哀怨:“啊,這又是一個背著故事的遷移者的、無身世的后裔呵?!眥27}作者在小說里凌亂無序的各色空間里跳躍穿梭,用漫游的腳步串起破碎的記憶,用場景的拼貼暗喻家族的歷史,甚至將“我”妻子的家族遷徙流變納入其中,構筑了一個枝節繁多的家族史。在這個龐雜的家族中,“我”的身份無疑是混亂的?!哆h方》中,“我”直面自己的多重身份,遠赴大陸九江,與失散多年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匯合,共同救助中風的父親。在表面的“救父”故事下深藏著糾纏不清的家族關系以及由此帶來的身份分裂的痛苦。在“我”的原鄉之地,“我”的“長兄”已是一群“老人兄弟”。他們濃厚的地方鄉音讓“我”不明所以?!拔摇迸c他們截然不同的生活背景、人生經歷又讓“我”與“長兄”產生諸多價值認同上的差異。尤其讓“我”難以言說的苦楚是被大陸、臺灣雙方的情感排斥。在大陸,“我”已幾乎聽不懂親人的口音,他們的一句“你們臺灣人”使“我”如坐針氈。而在出生地臺灣,“我”又被當地人視為“外省第二代”。置身于大陸、臺灣夾層中的“我”“簡直像不鳥不獸的蝙幅”,{28}“我屬于他們每一個面貌中的每一部分,但又不是全部?!眥29}被雙方遺棄的命運是“我”與生俱來的身份記號,“我總是滿嘴酸苦,像一個遭詛咒無法將血濾凈的變色龍后裔,艱難地選擇兩邊皆唾棄的身分?!眥30}這種“莫名其妙的被拋棄、棄離的境況”是駱以軍一生所耿耿于懷的,他以書寫刻畫出“棄與背棄的軌跡”,{31}并在《西夏旅館》中爆發出來。

在這部四十余萬字的長篇巨著中,駱以軍將筆觸從個人的家族史延伸到父輩一代的流亡史,構筑了一個“典型異鄉人故事”。{32}遷徙者的后裔圖尼克為了求證自己存在的意義,來到“西夏旅館”,借助父親遺留的手稿《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進入到父輩的時空中探本溯源,由此掀開了一段古今交織、撲朔迷離、似真亦幻的西夏王朝的興衰史和圖尼克家族的流亡史。穿插在其中的還有來自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形形色色攜帶著各種復雜身世背景的人物。他們都是被社會排斥、驅逐的邊緣人,聚集在“西夏旅館”里咀嚼著他們的回憶,馳騁著他們的想象、證明著他們的身份。在他們回溯各自的故事中,駱以軍投射了父輩一代遷徙流亡的命運。他以圖尼克們的“脫漢入胡”隱喻在臺灣的大陸人。脫離原有生活空間來到陌生環境中的他們總感覺渾渾噩噩,找不到真實的自我,只能迷惘地過活著。對于父輩來說,他們的記憶完全定格在離開大陸之前,他們生活的唯一信念就是永不停歇地講述他們的過往。父輩一代困在了記憶里走不出來,他們的懷鄉執念成為了后代的精神負累。

但是這唯一的從父輩口中得知的信息又是正確的嗎?在身世的追索中,發現老人的敘述出現了混亂,專家的考證與既定的史實發生了抵牾,駱以軍不斷地講述著又不斷地解構著,不確定的敘事皆來自無法歸屬的身份困境:“‘異族永遠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眥33}或許外省族群也會如消逝的西夏帝國一樣,在被邊緣化的過程中最終湮滅于歷史長河。面對這憂患重重的生存狀態,駱以軍以《圖尼克造字》作為小說的結尾,耐人尋味。文字是歷史與文化的存證。圖尼克的文字重造是一項極具野心的“自我制造工程”。它為自己的身份、為自己的群族著書立言,自此以后,“我們”生的小孩,“他們不再是外省,也不可能是外省第三代。這個記號到我們這一代止,那些被定格凝住小說里的逃亡,也到我這里為止?!眥34}

可以說,外省第二代作家用自己深刻的生命經驗來“反身性地安排自我敘事(self-narratives)而形成自我認同”。{35}他們將個人的生命歷程與記憶懷想融入進宏大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文化的變遷之中,通過文字與現實對話,傳遞出自我的姿態、族群的認同。也正是基于這種雙方對話的不斷碰擊,反過來又拓深了臺灣情勢變化的復雜,豐富了臺灣文化脈絡的厚度。

三、結語:以文字為記憶媒介為“我”書寫

“文字不僅是永生的媒介,而且是記憶的支撐?!眥36}在哲學家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看來,文字可以被視為和“思想”比肩的媒介。它是書寫者的一種自我交際、自我對話。翻看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的文學作品,蘊含其中的是他們關于流離與逃難、重建與扎根的滄桑豐富的人生。從記憶理論的角度來看,這些文字記錄了一個個獨特鮮明的飽含自己生命印記的“個人”歷史。這些鮮活的生命、真摯的情感和生動的社會體驗的記憶的匯聚,則構成特定時代下特定族群的歷史發展樣態和精神癥候,進而獲得對于“我/我們”身份之認同。

作家莫言曾說:“我看到的臺北有一種濃厚的懷鄉情結。它的懷鄉的情結跟當年許多大陸人流落到臺灣有密切關系,他們流落到臺灣島,與家鄉隔斷四五十年,懷鄉的感情一定會產生。他們的后代對故鄉的記憶是記憶的記憶。臺灣年輕作家像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他們的鄉愁是一種夢幻,是一種傳說,他們的鄉愁是建立在父輩的鄉愁之上?!眥37}這些“新一代在臺灣長大”的外省籍作家與生俱來的有著“雙重故鄉”:父輩生活的原鄉老家、自身成長的家鄉眷村。無論何種故鄉,虛幻也好,真實也罷,他們在復雜多變的時代背景下承受了“現實與精神的雙重被迫‘離開”的痛苦。{38}有著難以言說的關于記憶與遺忘、家族與歷史、身份與族群的身世負累。面對大陸原鄉的無法親近,現存故鄉的一再逝去,身份認同的焦灼困境,他們通過文學的方式記錄下面臨消失的歷史的痕跡,以此來保存終將逝去的記憶,用對故鄉的追憶來追溯來由、銘記身世、抵住遺忘,用“共同的血緣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字把大陸和臺灣聯系起來”。{39}在這個超越時空背景的記憶空間里,有著個體自我生命根源的印跡,有著凝聚認同、情感歸屬的憑據,更有著族群生息、文化香火的寄托。

①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頁。

② [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 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37頁。

③{11}{36} [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 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4頁;第62頁;第206頁。

④ 程幻幻:《眷村兒女》,收入青夷編《我從眷村來》,臺北:希代出版社1986年版,第79頁。

⑤ 朱雙一:《近二十年臺灣文學流脈》,廈門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5頁。

⑥ 陳義芝:《悲憫撼人,為一個時代作結》,收入蘇偉貞著《離開同方》,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2年版,第6頁。

⑦ 張大春:《眷村子弟江湖老》,《中時晚報時代副刊》,1990年12月29日。

⑧{17} 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7頁;第217頁。

⑨ 張啟疆:《老人家》,收入《消失的□□》,臺北:九歌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頁。

⑩ [美]夸梅安東尼阿皮亞:《認同倫理學》,張容南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頁。

{12} [美]丹尼爾·夏克特:《找尋失去的自我:大腦、心靈和往事的記憶》,高申春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8頁。

{13}{27} 駱以軍:《月球姓氏》,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頁;第309-310頁。

{14} 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于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頁。

{15} 張大春:《聆聽父親》,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6頁。

{16} 張啟疆:《君自故鄉來》,收入《消失的□□》,臺北:九歌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頁。

{18} 朱天文:《荒人手記》,臺北:新經典國文傳播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95頁。

{19} 朱天文:《說明一下》,《下午茶話題》,臺北:麥田出版社1995年版,第8頁。

{20} 朱天心:《古都》,新北:INK印刻文字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41頁。

{21} 王德威:《老靈魂前世今生——朱天心論》,收入《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99頁。

{22} 朱天心:《漫游者》,臺北:聯合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41頁。

{23} 黃錦樹:《悼祭之書》,收入朱天心《漫游者》,臺北:聯合文學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7頁。

{24} 張大春:《將軍碑》,收入《四喜憂國》,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2年版,

第27頁。

{25}{26} 張大春:《聆聽父親》,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7頁;第260頁。

{28}{29}{30} 駱以軍:《遠方》,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59頁;第62頁。

{31} 王德威:《我華麗的淫猥與悲傷? 駱以軍論》,收入《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394頁。

{32} 駱以軍:《西夏旅館》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7頁。

{33} 駱以軍:《默片場景》,《文訊》第258期,2007年4月,第99頁。

{34} 駱以軍:《經驗匱乏者筆記》,臺北:印刻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35頁。

{35} 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M].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1991, p.244.

{37}{39} 《三雙眼睛看臺灣》,載2004年03月18日《南方周末》,本報駐京記者夏榆記錄整理http://news.sina.com.cn/c/

2004-03-18/12103037765.shtml.

{38} 張嬙主編:《寶島眷村——一群臨時的顧客永遠的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Space of Memory: Native Speech and the Pursuit of Identity by the Writers in Taiwan Whose Parents Were Born Outside It, with Su Weizhen, Chu Tien-Wen, Chu Tien-hsin, Chang Ta-chun and Luo Yijun as the Main Subjects for Investigation

Wang Dandan

Abstract: Writers in Taiwan whose parents were born outside the province are a group with a special kind of life experience as it bears a collective memory of history, ethnicity and self, shared between themselves and the generation of their parents. With words as a medium of memory, they feel for history, source emotions and seek self in the space of memory that goes beyond space and time, inscribing the source of individual lives, keeping evidence for congealed identity and where feelings belong, merging them with the life of their next generation and the hope that culture may last, in the pursuit of their admiration for the original homeland and of identity.

Keywords: Writers in Taiwan whose parents were born outside it, the original homeland, identity, space of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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