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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亮一盞度人的文學之燈

2020-11-18 01:59賀紹俊張曉琴
當代文壇 2020年6期
關鍵詞:身份文學

賀紹俊 張曉琴

一? 魯迅,“字書”與《反杜林論》

張曉琴:賀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做這次訪談。我在對您的學術之路進行回望時,發現除了《讀書的行為藝術》等極少短文中提到了您一些童年與青年的讀書經歷外,您沒有寫過什么回憶性文章,也找不到您更多的資料來參考。這倒也符合您為人為文的特點,低調,穩健,然而,這對于試圖實踐知人論世的研究者來說卻是一個迷藏,能否談談您童年、青年時的經歷?

賀紹?。何页錾陂L沙。父親在一個工廠做會計,母親是印刷廠的裝訂工人。我基本上是在一個工廠宿舍大院里長大的。大院里有著鮮明的工人文化印記,也有著親密無間的鄰居友情,我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大家也愿意與我玩,我似乎很有人緣似的,可能我的性格比較隨和。同時我也顯示出聰明的一面,別人也佩服我。上小學后這一點更突出,因為我的成績特別優秀,老師總夸我,考中學時毫無懸念地考上了長沙最好的中學:長沙市一中。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我的作文寫得好,所以他非常欣賞我。有一次,他來上課,首先就拿出我剛寫的一篇作文朗誦起來,顯得特別興奮,他說因為有一個詞用得不是太準確,所以扣了我一分,不然他要給我一百分的。我大致還記得寫那篇作文的情景,頭天晚上在教室里晚自習時,我做完了作業,沒事就翻看一本成語小詞典,特別喜歡其中一些優美典雅的詞語。第二天寫作文時,我把這些詞語都用上了,作文顯得特別華麗。他還專程到我家勸我媽媽,讓她答應讓我去學校寄宿,因為這樣會讓我學習得更好。但我家里那時很困難,拿不出錢來讓我寄宿,班主任還提出要給我一點助學金,最后媽媽也就答應了。

但1964年我讀初中二年級時,情形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我父親解放前曾在國民黨的薛岳部下任職,解放前夕投誠,并獲得了一張相關證書,憑這證書可以進當時的參事室工作,但父親性格孤傲,并沒用這張證書。他在解放后自己找工作,通過考試進了湖南日報財會部門,后來又調到了新華印刷廠。父親在工廠里受到控制,學校也把我當成可教育好子女,不能再當任班干部了。班主任也換了一個家庭出身好的黨員老師。我被冷落了,明顯也感到了歧視,后來想想這也許是好事,沒有讓我一直在一種夸贊聲中生活,從小開始學習如何面對逆境,也使我對追逐虛榮或榮譽不再有興趣。

張曉琴:您的經歷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那句話。不過,看清世人的面目是一回事,如何面對逆境更為重要。說到魯迅,您編著過《魯迅與讀書》,雖說這是一本人文知識普及的圖書,但是我看到您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梳理了魯迅的讀書史,并將魯迅愛讀的二十七種書進行了介紹。您還主編過《魯迅兒童文學選集》美繪版的散文雜文卷和小說卷。在您的成長歷程中,魯迅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賀紹?。呼斞甘俏覀冞@一代人都要接觸的精神遺產,但我從來不敢說我深受魯迅影響,我對魯迅的學習很不夠。小學時我特別喜歡魯迅的幾首古體詩,一邊背誦一邊仿寫。比如《無題·萬家墨面沒蒿萊》一首,于我心有戚戚焉,就仿其意寫了一首。中學時,我轉而喜歡魯迅的散文,尤其喜歡其散文敘述方式?!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故鄉》等散文中的很多段落我都忍不住要背下來。但少年與青年時期我并不喜歡讀魯迅的雜文,往往挑著讀,只讀其中比較抽象的、有哲理意味的部分。上大學后,我閱讀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等小說集,但是當時我將更多的興趣與精力放在了當代文學上。在我看來,當代批評家追訴魯迅的真正目的是追問什么是真正的文藝批評,還在于分辨清楚如何對待文藝批評中的否定性言論。今天,我們普遍感到缺乏像魯迅這樣的文學藝術大家,也許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們缺乏相互接納和寬容貶損評價的文藝批評的心態和環境。

張曉琴:是的,魯迅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而又不可言說的存在。再回到您的童年,能否談談您童年的閱讀經歷?

賀紹?。旱谝粋€刻在頭腦里的讀書行為藝術是我四歲時的印象。那時候父親為我訂了一份《小朋友》雜志。也許我童年的啟蒙就是從這份雜志開始的,但我那時候從這份雜志里讀到些什么倒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蛟S還有一個張樂平的“三毛”,因為每期都會刊登一組《三毛流浪記》的連環畫,但關于“三毛”的記憶與其說是四歲讀《小朋友》時留下來的,還不如說是長大后反復看張樂平的圖書留下來的。然而我會永遠記得我小時候讀《小朋友》,每當新的一期即將來到的那幾天,我總是站在我家小院的門口,等待著父親下班歸來,一直等到暮色降臨,我的目光都有些游散。而就在這時候父親仿佛是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似的,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如果這一天新的《小朋友》還沒有到,我就非常失望,任父親牽著我的手往家走去。但總會有一天,父親把一份嶄新的《小朋友》伸到我的眼前。我的眼睛一亮,雙手趕緊接了過來,連蹦帶跳地跑回家去認真地讀了起來。

張曉琴:這是您生命中有關啟蒙的最早記憶了,您童年時期應該有很多深刻的閱讀記憶吧?

賀紹?。赫J識幾個字以后就開始對書籍充滿了好奇,這大概是很多人共同的童年記憶吧。我記得自己是剛剛上了小學一年級,就迫不及待地找來大人讀的“字書”(那時孩子們把自己讀的連環畫之類的書稱為圖書,大人們讀的書稱為字書,因為大人讀的書只有文字沒有圖畫,在孩子們眼里字書是深奧無比的世界,能夠讀“字書”則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如果看到哪一位孩子捧著一本字書在讀的話,馬上會對他肅然起敬),先是從書中尋找自己認識的那幾個字,慢慢地就開始跳著讀了,跳過那些還不認識的字,那些不認識的字真是一只只兇惡的攔路虎,不得不采取連蒙帶猜的方式,蒙對了,就明白了書中的意思,心中格外高興,但多數時候是蒙不對的,蒙不對就被生字攔截在那里,不能繼續讀下去,心中懊惱不已,就恨不得趕緊多學幾個字。識字的人大概都會有讀書的經歷,因為書籍里面有我們所需要的知識,書籍其實也是我們大腦的延伸,一個人的記憶是有限的,有些東西就存在書籍里面,比方說圓周率,人們一般可能記得π≈3.14,至于將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后面的五位數六位數乃至幾十位數,人們的頭腦也許有這個能力記住,可將頭腦全花在記這樣的數字上實在是不情愿。我過去一直相信“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的分量,一直認為閱讀就是為了學習更多的知識。的確我也從閱讀中學到了很多的知識。但隨著閱讀經驗的積累,越來越發現閱讀不能等同于學習,閱讀決不僅僅是要從書本從獲取知識,有一些東西比知識更重要。這些東西是什么,我也很難說清楚。

我小時候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本書并不是什么經典作品,它是康濯的一部長篇小說《東方紅》。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寒假,白天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又不愿意出去玩,父親說我到工會圖書館給你借本書來看吧,他就借了這本書。長沙市的冬天很寒冷,人們過冬天的時候有一個圍在爐前烤火的習慣。家里生著一爐火,白天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就坐在爐前捧著一本厚厚的書閱讀。我覺得那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最溫暖的冬天,我覺得那時獨自坐在火爐前的時刻特別地溫馨,我覺得那一段的時鐘走得特別地快,不知不覺中,桌子上的座鐘就“當當當”地敲出了十二下。那時候肯定書上還有很多字我不認識,但這絲毫不妨礙我進入到小說的情景中,小說中的人物仿佛活靈活現地在眼前閃動。其實現在我一點也記不得當時讀到了什么故事,也一點記不得小說中的人物,我只記得那次讀的小說是康濯的《東方紅》。后來我學習文學史,知道這個長篇小說并不是康濯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是《我的兩家房東》,我也知道了《東方紅》是寫農村生活的。我很納悶,我一直在城市長大,一點也不了解農村,當時八九歲的我怎么竟會讀得有滋有味?也許這就是小說的魅力。也許就是這部長篇小說,開啟了我的文學情趣?!稏|方紅》讓我在孩童時代曾經有了一個美妙的寒假,我獨自一人在房里享受著語言的神奇,去展開我的尚未豐滿的想象的翅膀。后來,我對《東方紅》中的哪怕一個人物或哪怕一個情節都遺忘得干干凈凈,即使如此,我仍要感謝這部小說,因為它在那么一個瞬間觸動了我心靈的某些東西,讓我對文字的想象性充滿了興趣。在我個人的閱讀史和文學史上,它當然是一部經典。

張曉琴:一個人閱讀史未必與文學史的寫作標準重合。還有讓您印象深刻的著作嗎?

賀紹?。哼€有一次印象深刻的閱讀是在我的中學時代,那時候迷上了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我好不容易從學校圖書館借到了福爾摩斯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這本書,回到家吃完晚飯就讀了起來,不知不覺天都黑了。那時正是炎熱的夏季,南方都有乘涼的習慣,家里人都到院外乘涼去了,我沉浸在小說的情節里,把炎熱也忘記了,把時間也忘記了。當我讀到在那漆黑的夜晚,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來到郊外沼澤地,遠遠的一雙幽藍的眼睛在閃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仿佛就置身在那片恐怖的沼澤地,我不敢再讀下去了,但是當我抬頭一看,屋里安靜極了,在燈光照不到的四周,黑黢黢的角落里似乎藏著隱秘的東西,我感覺到那只可怕的獵犬已經悄悄地仆伏到了我的身后,突然,我扔掉書,掀開椅子,嚇得拼命往門外跑,一直跑到院外,面對夜空璀璨的星星,滿院子乘涼的人群和嘈雜的人聲笑語,我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慌亂的心跳終于平緩了下來。后來,我經?;叵肫疬@次閱讀的經歷,我從閱讀中獲得了什么呢。是獲得了一次冒險的經歷,當然,這是一次精神的冒險,想象的冒險。

張曉琴:接下來的時光呢?是不是遭遇了一個特殊時期?

賀紹?。?966年,“文革”剛剛開始,我在長沙市一中讀初中。突然之間,學校的正常秩序全都打亂,課也停了,老師也不來管我們了,到處貼著大字報,但我們每天還跑到學校來。有一天,一個同學急急忙忙跑來叫我,快快,圖書館都撬開了,再不去就沒有書了。我跟著他跑到學校圖書館。圖書館無人看管,書庫的大門雖然還鎖著,但墻上的一扇窗戶被砸開,同學們從窗戶爬進書庫。那一刻我很興奮,有一種沖上戰場的激動,一個翻身就從窗戶上翻進了書庫。書架上的圖書已經凌亂不堪,地上也堆著書籍,我只記得當時的頭腦突然出現了空白,一種浩渺的感覺涌上心頭。我擠到書架前翻看那些凌亂的書籍,隨手拿起來的一本就是我喜歡讀的,再拿起一本又讓我愛不釋手。那時候的我特別愛讀科幻文學、科普著作,還有詩歌。我捧著一本書癡癡地讀了起來,我的同學推我一把,慌慌地說,莫看啦,快走快走,我才發現他背了一個書包,此時書包里已塞滿了書。他已經朝那扇敞開的窗戶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催促道,快點呀!我不情愿地合上手中的書,這真是一本好看的書。我后來一點也記不得這本書的書名,更記不得書里的內容,但我始終記得這是一本非常漂亮的書,非常精致的書,當我合上書時,硬皮封面上的艷麗色彩好像還閃耀著光芒,我還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地觸摸了一下?!翱禳c呀!”我的同學已經站在窗戶下面了,他使勁朝我喊了一聲。我捧著這本書準備就走了,可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像鬼使神差似的,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去,將手中的書小心翼翼地插回到書架上。跑到窗下,我幫著同學把他沉重的書包遞了出去,忽然有些不甘心空手而歸,我彎腰隨便撿了一本不知是誰扔棄在地上的小冊子,就趕緊爬了出去。我的同學把沉甸甸的書包抱在胸前,他一再地嘆息說,你膽子太小了。后來我多次回憶這段經歷,我也想不明白當時我為什么要那樣做。是我膽子太小了嗎?也許有一點,恐怕也不全是,否則我也不會那么果斷地從窗戶里爬進去了。但我永遠記得,如此精美的書籍我是第一次親手觸摸到,我記得當我有意識地輕輕觸摸它時,仿佛感覺到手微微一燙,緊跟著心也微微一燙。也許是我覺得它太寶貴了,我不敢以這種行為來褻瀆我心中最寶貴的東西。

張曉琴: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中一個少年對美好書籍的珍視,甚至敬畏。這段文字場景感太強了,很打動人。您若寫回憶錄,應該是非常吸引讀者的。

賀紹?。?968年學校復課了,復課沒多久就動員學生們下鄉當知識青年,我毫不猶豫地報名了,和幾個同學結伴選擇了到洞庭湖的沅江縣插隊當知識青年。在農村,就把拼命干活當成了最優秀的行為,什么苦活累活都爭著去看,我這弱小的身體,當時我竟咬著牙能挑起一百多斤的重擔。我在農村一直干了六年,后來通過上縣里的師訓班,被分配到縣文化館做創作輔導員。

張曉琴:為什么選您去做創作輔導員?創作輔導員主要是做什么工作呢?

賀紹?。?972年,縣里舉辦全縣文藝匯演,每一個區要編一臺節目,最后還要評比。我們所在的區成立起文藝宣傳隊,調了很多知青來參加,也把我叫去了。宣傳隊的一臺節目幾乎全是我寫的,有一個小戲曲、一個相聲,還有對口快板、小合唱、詩朗誦,等等。我自己也串演了幾個角色,這臺節目在縣里演出時把大家都鎮住了,特別是因為所編寫的節目內容特別新穎,人們發現我有創作才華,文化館準備調我去,但外調時才知道我的家庭政治問題很嚴重,沒人敢承擔責任,直到幾年后通過師訓班的形式把我調到了文化館,給業余作者辦創作班,給他們講課并輔導他們寫作。另外就是下到基層輔導基層的文藝活動,幫他們寫節目,那時我幾乎什么形式的創作都搞,包括譜寫曲子,我記得我曾譜寫了一個兒童歌曲,特別動聽,把當時的音樂老師都震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寫出了這么優美的旋律,可惜這支歌曲的樂譜沒有留下來,我現在是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張曉琴:這似乎是一個比較忙碌的工作,而且還需要“全能型人才”。沒想到您竟然能譜曲,那您是不是沒有時間去讀書了?

賀紹?。寒敃r的文化館館長是一位革命立場特別堅定、思想覺悟特別高的領導干部。所謂革命立場,所謂思想覺悟,也許今天的年輕人聽著就像天書一般,但相信凡是經歷過那種歷史語境的人,對這兩個詞語的豐富內涵會深有體會。說說他是如何革命立場堅定、思想覺悟高的吧。那時我們幾位年輕人就住在文化館里,住在文化館里的還有幾名家屬在鄉下的兩地分居者。后來館長也住進文化館里來了。他住進來以后就宣布一條學習制度: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統一到會議室政治學習。有幾位愛熬夜的人可是叫苦連天,他們早上根本起不來。但館長覺悟高,自然有辦法,更何況他睡眠神經短路,天沒亮就醒來了。于是六點沒到,就穿著大皮鞋,在樓道里一路走過來,挨著門“咚咚”敲得山響,一邊還使勁喊著,學習了學習了。館長要我們學習當時下發的政治文件,還有報紙上的“兩報一刊”社論或批判文章。開始,我帶一份我想讀的文章,壓在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的最下面,我也在會議室的大桌子前正襟危坐,卻把眼前的文件、報紙扒開一道縫,從這道縫我讀著壓在最下面的文章。但我的行為很快被館長發現,自然遭到了嚴厲的批評。過了幾天,我拿著一本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進了會議室,這次我不是把它壓在下面,而是公開地擺在上面,讓《反杜林論》壓著那些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我對館長說,我想借政治學習的時間好好讀一讀馬列的原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只好說,是要讀馬列原著,不過當前反擊右傾翻案風,有些重要文件也必須好好學習。他不敢制止我讀馬列著作。沒想到我是在這樣一種情景下把《反杜林論》認真讀了一遍?!斗炊帕终摗分袕V博的知識面吸引了我,恩格斯的辯論式的思維方式也對我有啟發。

張曉琴:在那種情況下讀理論著作,確實難得。

賀紹?。涸谵r村當知青時,當然就想著要離開農村,但對前程一片涉茫,也就不去想它,知青們在一起時還是頂愉快的。我們有一批知青愛學習,還成立起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一起學習討論,讀了好幾本大部頭的馬列原著。

在農村不知為何有那么大的學習愿望,幾年光景,我自學了高中的數學和部分物理,特別是還自學了微積分(微積分當時屬于大學課程),洞庭湖農村冬天要去洞庭湖中的洲子砍蘆葦,砍下蘆葦再用船運回來。我去參加砍蘆葦,然后主動提出留下來守蘆葦,這時候一個人守在洲子上用蘆葦搭的棚子里,安靜極了,我就趴在棚子里看微積分書,做微積分題,每解答出一個難題時,那個高興勁真是沒法形容。雖然那個時候只是孤單的一個人與茫茫的湖水和蘆葦做伴,但覺得特別幸福和充實?,F在回想起當年學習微積分的經歷還是很有意思的。作為知識,我基本上對微積分學有了初步了解;同樣作為知識,微積分學對我來說又是沒有用處的,在我后來的人生經歷中,再也沒有與微積分學發生過關系,現在,微積分那些稀奇的公式和定理,我也早已忘記得一干二凈。但正是一次沒有用處的學習,讓我的精神得到了解脫。也許可以說,這才是學習最大的用處。因此,我常想學習應該是一種精神的洗滌活動,也是一種心智的訓練活動。因此我們要用心靈的觸覺去讀書,要通過讀書讓我們的心靈的觸覺變得越來越敏感。

二? 思想激情的自由釋放

張曉琴:一個人的閱讀史很重要,但意志力更為重要。您參加高考是否順利呢?

賀紹?。?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參加了高考,當時似乎是考了全地區的第一名,但因為當時父親的政治問題還沒有解決,沒有學校敢接受我。1978年我接著考,又考了高分,但同樣沒有學校接受。1979年我不想考了,但在周圍很多朋友勸說下我又報了名,所幸這一年父親的政治問題也平反了,我也就被北京大學錄取了。

張曉琴:您的經歷在我們看來就是一部起伏跌宕的命運之書。您大學期間應該是非常充實了。

賀紹?。何沂?979年進大學,這一年是最后一次允許從社會上招生,社會上招的學生也比1977和1978這兩屆少了,我是我們班年齡第二大的(第一大的是吳秉杰,他后來當過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他是“文革”前就考入北大數學系的高材生,因為寫了與姚文元商榷的文章,被取消了入學資格,“文革”后平反就進了中文系),大部分同學是應屆畢業生,還是孩子似的,因此我被推選為班長,我這個班長還真是像給孩子們做服務工作,包括給他們縫被子,買車票,買食堂飯票,送他們上醫院,安撫他們的情緒等。我特別留戀當時北大的學習氛圍,各種新思潮新知識撲面而來,開啟了你的心智,我一方面上課學習很認真,保證成績優秀,另一方面也不讀死書,愿意接觸新的知識,我幾乎每期都要到別的系去選修一兩門課,主要是哲學系,好像還選過心理學系的課。大學時開始對當代文學感興趣,讀最新的作品,也有興趣寫評論文章。

張曉琴:您畢業后被分配到《文藝報》理論組工作,這對您的學術道路的影響主要在哪些方面呢?

賀紹?。骸段乃噲蟆肥且粋€全國性的文學理論和批評刊物,而且它與文學現場聯系非常緊密,因此畢業后來到這里工作,就與文學現場直接發生關系?!段乃噲蟆芬膊煌谝话愕奈膶W刊物,它可以說是當代文學的一個風眼,一個聚焦點,一個風浪的旋渦。因此處在這樣的地方,耳濡目染,使我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文藝的最新動向、最新潮流,逐漸培養起我的問題意識。問題意識固然是學術研究的基本出發點,但我以為這對于當代文學研究來說尤為重要。

張曉琴:“批評雙打”也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嗎?今天回過頭看,“批評雙打”的意義何在?

賀紹?。菏堑??!芭u雙打”也可以說是特定時代的產物。1980年代出了那么多的“批評雙打”,并不是偶然的事情。1980年代初有一個詞叫得特別響亮:思想解放。文學界特別鐘情于這個詞,并身體力行要讓這個詞成為現實。那時候,我們被各種新奇的理論所震撼,這些新奇的理論也激活了我們的大腦,各種“奇談怪論”由此應運而生。我們聚在一起,就愿意“高談闊論”,每一個人都有新的想法和新的見解。相聚和討論,成了1980年代的文化時尚?!吧除垺币辉~在當時并不流行,可那時候在我們的身邊其實有著大大小小的“沙龍”式聚會,或者在我們的單身宿舍,或者在下班后的辦公室,或者在某一個周末的郊游,或者在某次會議的間隙。我們當時還年輕,旺盛的青春荷爾蒙卻甘愿揮灑在相聚和討論上。我們討論的話題固然從文學出發,但不時卻會擴散到政治、哲學與歷史,而擴散開去有時就收不回來,有時又回歸到了文學。我們的討論是熱烈的,有時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但心態則是平等的,誰都可以反駁他人的觀點,誰同時也會認真傾聽他人的申辯。當然那畢竟還是乍暖還寒的時代,我們的耳邊不時還會聽到政治的警鐘在敲響,但這并沒有太多地影響到我們的相聚和討論,在這樣的小環境里,我們感受到了心靈最大的自由,思想的激情在自由地釋放?,F在回想起當年的場景,才體會到那種心靈的自由是一種多么難得的精神享受!說實在的,當時一波又一波的思想斗爭和批判聲音,加上我們身處工作崗位的特殊,讓我們不得不常??嚲o思想的弦。但我們不能指望別人給你自由,因為別人給予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現在看來,我們能夠在當時為自己開辟出一個心靈自由的空間,實屬不易,當然我們也在這個空間里真正享受到自由的愉悅。還得感謝我們那時候旺盛的青春荷爾蒙!終究還是年輕氣盛,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一個大的群體,分布在全國各地,因此在全國各地都有這種心靈自由的小空間,那時候沒有QQ、沒有微信、沒有互聯網等迅捷的交流方式,但我們仍能通過書信或電話,交流不同空間的相聚和討論。那時我們都很珍惜出差的機會,到了某一個地方,辦公事往往變成了次要的任務,首要的則是和當地的朋友接洽上,參與到當地的小空間里,在異地也來一次相聚和討論。還得說說我們在討論中的態度。在剛剛經歷了一個知識荒蕪的年代后,我們開始參與到文學批評時,倍感自己知識儲備的不足,這樣的條件客觀上帶來了一種良好的討論風氣:相互尊重,相互學習。于是在討論中,我們多半都愿意聽到補充、修正、甚至反駁的意見,通過對這些意見的聽取和消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思想更加完善和成熟?!芭u雙打”就是在這樣一種良好的討論風氣中悄然敲定下來的。在當時自由平等的討論中,想必會有其中的某兩位發現互相之間更容易理解,思維方式相對接近,兩人通過互相之間的切磋總會將思想觀點變得更完美。于是他倆便說“我們一起合作吧”。由此看來,促成一對又一對的“批評雙打”的外在條件是:自由的意志,平等的討論,真誠的對話和互補的思維方式。這一切,應該同時也是1980年代文化精神的重要內涵,“批評雙打”的意義也就體現在這里吧。從文學批評寫作的角度說,雙打并不是值得推薦的寫作方式,但1980年代“批評雙打”現象中所體現的真誠的對話和互補的思維方式等精神內涵等,恰是當下的文學批評所缺失的,應該加以提倡。

張曉琴:工作之初,您好像比較關注文學中的性別意識與性愛研究,后來也關注過當代諸多重要女作家,您的性別研究的基點是什么?

賀紹?。浩鋵嵰舱劜簧鲜顷P注性別意識與性愛研究。我和潘凱雄曾寫過一篇評新時期小說性愛描寫的文章,被出版社的編輯盯上了,約我們在此基礎上寫一本關于文學中的性愛描寫的書,我們當時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就答應了,這樣一來也逼著我在這方面做了不少功課。但在后來的文學批評中,并沒有在這些功課的基礎上刻意做一些性別研究的文章。在性別研究中,女性主義批評是不可忽視的內容,我讀過不少關于女性主義批評的文章,但我發現,其中有一些只能稱其為虛假的女性主義批評。因為其批評路徑、立場、方法以及價值觀與非女性文學研究的文本基本上相一致,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是研究的對象包含著女性的特征,比如是專門研究女性作家的作品,或者是專門研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等等。真正的女性主義批評應該是建立在性別差異基礎之上的批評。法國女性主義思想家伊麗格瑞認為,性別差異是一個本體論事實。她批評西方的哲學傳統是一個無視女性存在的傳統,這表現在或是在本體論意義上忽視女性的存在和獨立性,或是以男性體驗來代替人類的體驗,把女性僅僅看成與男性、男性的欲望或者需要相關;或是把女性視為不完整的人,是不成功的和不充分的男性;抑或是以哲學是性別中立的為由抹殺女性的體驗和利益。因此她斷言,現有的哲學、心理學和政治學無法為性別差異提供基礎,必須開展一場思想革命,為性別差異分析尋找新的理論資源。盡管我們現在還沒有一個能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的、被廣泛認可的性別差異理論,但我以為,在對文學進行性別研究時,性別差異是最起碼的思維方式。我在批評中凡是涉及到女性作家的作品時,首先關注的是作品中所流露的女性心理和女性意識。這是否說明我比較在意文學中的性別差異,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我在性別研究中的基點。

張曉琴:《鐵凝評傳》是您一本重要的著作,您認為在當代文學史中,鐵凝的意義何在?

賀紹?。阂f鐵凝的意義,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因為鐵凝有多重身份,我曾強調她的三重身份:作家身份、女性身份和政治身份,她在三重身份之間轉換與平衡,毫無疑問,她做得非常好。她在21世紀之后,政治身份更加凸顯出來,特別是她成為中國作協主席之后,她必須將政治身份置于首位。從政治身份來看鐵凝的意義,就與從作家身份來看不一樣,而且我覺得從政治身份來看鐵凝的意義也是一個非常值得探討的話題,這涉及對中國當代文學制度和文學觀念的研究,這個話題還是留待以后再說吧。鐵凝的女性身份在她的文學寫作中同樣具有很重的分量,但她對于女性文學的貢獻并沒有得到當代文學史學界的關注。1980-1990年代之交,中國當代女性寫作處在一個重要的轉型階段,當代文學史學界一般是將1990年代的女性個人化寫作作為其轉型標志,用一些文學史專著的話來概括,它標志著女性文學的“性別覺醒”,意味著“女性意識和女性寫作從無意識場景走向歷史場景”,但無論是從“性別覺醒”的角度,還是從“女性意識和女性寫作從無意識場景走向歷史場景”的角度,應該承認鐵凝出版于1980年代末期的《玫瑰門》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在這部小說中,鐵凝公開、全面地表達了從身體到精神的女性自賞,“玫瑰門”是比喻女性最隱秘的部位,過去女性作家羞于提及,但鐵凝則宣稱,這是女性驕傲的部位,是美麗的器官,像玫瑰一樣的美麗??梢哉f,《玫瑰門》是新時期以來第一部具有鮮明女性覺醒意識的長篇小說,它在當代文學史上的意義也是勿庸置疑的。當然最重要的是鐵凝的作家身份。從作家身份來看,鐵凝在日常生活敘事上的實踐和努力也應該得到文學史的充分重視。關于這一點我在《鐵凝評傳》中說過這么一段話:“鐵凝的寫作實際上起到了將啟蒙敘事與日常生活敘事這兩種敘事傳統融合為一體的作用……她是以日常生活敘事為肉,以啟蒙敘事為骨;日常生活敘事是水,啟蒙敘事是糖,她把糖充分溶解在水中。但是,從八十年代起,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文學界仍被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主宰著,各種觀念以涇渭分明的姿態在對抗中發展著,越是對抗性強的越是引人注目,而融合的思想往往被視為中庸、和稀泥、兩面討好、缺乏創新,得不到人們的重視。二十一世紀以來,世界文化思潮明顯出現一種合作、對話、融合的趨勢,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我們重新解讀鐵凝的寫作,闡釋鐵凝的意義,也許會發現很多有價值的東西?!?/p>

三? 重構宏大敘述,重建民族精神

張曉琴:您認為,“所謂真誠就是說對文學批評是抱有真誠的態度,是期待通過文學批評達到弘揚文藝精神的目的,是要用文學批評的方式來傳遞真善美?!闭嬲\在您的文學世界中意味著什么?是態度,還是倫理?

賀紹?。杭仁菓B度,也是倫理。

張曉琴:宏大敘述一度被看成新型文學前進的最大敵人,它包含著一種對文學發展的判斷,即新型的文學肯定是消解宏大敘述的文學。新世紀之初,您卻提出了重構宏大敘述的觀點,先是發表了重要文章《重構宏大敘述:關于當代文學批評的檢討》,后又以《重構宏大敘述》為題出版了學術專著,重構宏大敘述成為您的代表性學術觀點之一,能否談談您這一觀點的核心思想?

賀紹?。何姨岢鲋貥嫼甏髷⑹?,可以說是學習后現代主義的收獲。后現代主義最初是以解構的方式去處理現代主義的困境,后現代主義認為現代性成為了一種宏大敘述,世界都得服從于這個宏大敘述,因此解決現代性造成的問題就得解構現代性的宏大敘述。后現代主義的解構理論對于長期受困于全社會一種聲音、一種思想的中國知識分子和作家來說,是解決某些問題非常實用的武器,因此,解構、顛覆、消解這些詞語成為1990年代的熱詞。但我注意到西方后現代主義也在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不斷發展,當后現代主義的解構獲取成功后,西方社會出現了碎片化的狀態,這使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認識到解構不是思想的終止,解構以后應該有自己的建構,人們把這一階段的后現代主義稱為“建設性的后現代主義”。我以為中國1990年代以來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社會的思想和倫理都處于無序和潰散的狀態,解構主義大行其道。但一個社會如果長期處于思想和倫理的無序和潰散狀態之中,必然會滋生出新的問題,甚至是嚴重的問題。中國到1990年代后期這些問題就非常突出了。我就是在對中國社會作出這樣的判斷之后,提出了重構宏大敘述,我以為中國這時候更需要“建設性的后現代主義”。當然,重構宏大敘述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在那篇文章里重點談了兩方面的構想。一是知識分子應該重新擔當起社會職責。二是文學應該直面政治。關于這兩點,我就引用文章中的兩段話來說明吧。一段是談知識分子的:“自八十年代以來,我們學習西方現代后現代理論的過程,就成為了知識分子對其身份的傳統性不斷進行‘脫脂的過程,特別是對‘仕意識的‘脫脂,注重于對傳統性的‘脫脂就帶來一個后果:我們認同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卻抽去了知識分子社會職責中的政治內涵。說到底我們還是對本土和傳統缺乏真正現代意義上的認識,仍然在‘入世還是‘出世間游離。事實上,中國知識分子獨立品格的缺失并不在于對政治的熱情投入,而是在于社會政治結構的約束,因此我們所要否定的是致‘士與‘仕于一體的政治、文化結構,而不是傳統士階層沿襲至今的憂國憂民的政治立場。因為對社會職責的放棄,知識分子獨立意識的覺醒最終導致了知識分子的自我放逐?!币欢问顷P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的:“文學盡管不再成為政治意識形態的重要部分,但也不會對政治意識形態構成威脅。真正受到損失的還是文學自身,文學雖然從政治中獲得解放,但它轉眼又淪為經濟的附庸,它的獨立性在市場化的腐蝕下大打折扣……因此文學批評應該為文學的精神承擔重構起自己的宏大敘述,這個宏大敘述獨立于政治、經濟之外,體現出批評主體的獨立品格和社會職責。從這個意義上,如果要問什么是宏大敘述,那么回答就是:文學的精神承擔就是最根本的宏大敘述?!?/p>

張曉琴:與之相關的是對當代文學民族精神內涵的探尋與重建,《建設性姿態下的精神重建》一書是您不懈探索中國當代文學之道的重要成果。2014年,此書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它以當代的批評實踐呼應了魯迅“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的觀點,您如何理解文學精神的真正體現?

賀紹?。何膶W是人類精神活動方式之一,承載著人類文明的精神內涵,因此文學精神應該是一個豐富的所指。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認為當代文學存在著精神貧困的問題。我在文章中認為,當代文學尤其缺乏三種精神資源,一種是詩性精神,一種是批判精神,一種是悲劇精神。我把詩性精神放在第一位,是因為文學從本質上說是感化心靈的,和人的內心世界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它是神秘的,充滿靈性的,充滿情韻的。詩性精神是文學的靈魂。

張曉琴:您專門論述過生態文學文本《云中記》和《森林沉默》,讀您此篇文章時,新冠疫情尚未平靜,病毒仍在肆虐。您如何看待生態文學的本質和關鍵?

賀紹?。荷鷳B文學是人類文明進入到生態文明階段的產物,生態文學以一種新的世界觀去處理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這種新的世界觀是建立在生態主義基礎之上的。生態主義告訴人們,人類不是地球上的任性的孩子,可以完全憑自己的喜好來處理地球上的一切事務。生態文學目前正是方興未艾之際,但它也許代表了文學的未來。我以為,一個作家要進行生態文學的寫作,他首先要學習好生態主義理論,真正做到以一種新的世界觀去認識現實?,F在有不少生態文學只能算是一種偽生態文學作品,因為作者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也就是在世界觀上是有問題的。生態文學同樣也是人的文學,所以生態文學應該是生態主義與人道主義有機結合起來的文學,是將人道主義推進到更高層次的文學。

張曉琴:讀到您最新的一篇文章《〈山鄉巨變〉中的隱形身份轉變》,您認為“身份認同的問題處理得是否妥當,關系到一個作家的主體性能否在寫作中得以充分的彰顯”,“一個作家能否在身份問題上具有更大的主體性,能否自主地、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身份優勢,是能否寫出優秀文學作品的關鍵之一”。那么批評家如何處理好自己的身份認同問題?

賀紹?。厚R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身份就是人的社會關系的表現方式,也是人在社會關系中的一張通行證。社會關系是復雜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有多重身份的指認,他在不同的場合會以不同的身份出現。一個人要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有清醒的認識,他就會在不同場合選擇正確的身份。在當代文學的語境中,作家或多或少都會面臨身份選擇的問題。因為中國當代文學制度是一種具有組織性與目的性的制度,以便于統領全社會的文學活動,但這種制度很容易傷害到文學的自由精神。所以,當代作家如何在寫作中把握自己的作家身份,以及以什么樣的方式使自己的作家身份得到最充分的彰顯,這些都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值得探討的事例。這個問題對于批評家來說也許在操作上難度更大。

張曉琴:您多次提到,中國文學最根本的精神是“文以載道”,而所謂“道”的理解可以有多種,但從根本上,它是“度人之道”,它承載精神價值的立場是一脈相承的。我非常想知道,在當代,文學如何度人?批評又如何度人?

賀紹?。哼@個問題太宏大,也很有誘惑力,但回答這個問題很容易讓人掉進“宏大敘事”的陷阱里??!關于文學如何度人以及批評如何度人,也許我們可以列出許多條結論并加以理論闡述。但理論的概括性往往會犧牲事物的豐富多樣性。比如對于每一個具體的人來說,文學如何在他們身上達到度人的目的都會因每個人的不同條件而不一樣,而且文學度人還要受制于人是如何看文學的,也就是說,人們看待文學的態度和觀念不一樣,文學對他們的影響也會不一樣??傊?,我更愿意將其看作是一個實踐性的問題,我在每一次具體的批評實踐中都提醒自己,應該將內心的一盞文學度人的警示燈點亮,從而對自己的每一句話有所擔當。

張曉琴:每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都當如是觀,堅守批評倫理與文學精神。走進您的文學世界,仿佛打開了一部豐富立體的個人史,由此照見一段中國當代文學史和精神史。再次感謝您!

(作者單位: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張曉琴,北京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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