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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四家”與“宋四家”考

2020-11-30 07:18鄭付忠
大學書法 2020年5期
關鍵詞:黃米蔡襄蔡京

⊙ 鄭付忠

一、現狀與爭鳴

“宋四家”是今人再熟悉不過的了,略通文史者皆知北宋有“蘇黃米蔡”幾位名家。然而“蔡蘇黃米”“蘇黃米薛”“蘇蔡黃米”及其他更多關于宋四家的版本,人們卻未必盡知。從傳播學的角度看,盡管“蘇黃米蔡”說最為深入人心,且在書法史上大有文章,然而這一說法卻無法涵蓋宋四家的全部內涵。關于宋四家排名問題的來龍去脈,以及其中“蔡”字到底是指蔡襄還是蔡京,歷來聚訟不已。

應該說宋四家排名問題是源頭,而“蔡”姓花落誰家只是這一問題的延伸。近代以來,圍繞這個問題有大量學術成果面世,從中可以大致概括出以下三類代表性觀點:一、“蘇黃米蔡”說(“蔡”有“蔡京”“蔡襄”之爭);二、“蔡蘇黃米”說(“蔡”指“蔡襄”);三、“蘇黃米薛”說。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非主流說法見諸史料,如“米蘇黃蔡”“蘇蔡黃米”說等。然有人卻認為這些說辭屬“個別之言,不足論述”[1]。果真如此嗎?有沒有其他可能性?如“米蘇黃蔡”一說,便源于一則明代有關宋四家的材料:“南宮、眉山、豫章、莆陽擅聲宗室,近時學者,寡師王氏宗祖,必先事四家?!盵2]而“蘇蔡黃米”說則出自元人宇文公諒(1292—?)《跋蔡端明書<寒蟬賦>》:“先朝評書者,稱蘇子瞻、蔡君謨、黃魯直、米元章為四大家……”[3]應該講以上兩說在史料中的確不常見,也沒有引起論書者的普遍關注,然卻并非毫無價值。僅就材料本身而言,結合前面的幾種“主流”排名來看,筆者倒認為原本宋四家的名位便不固定——起碼早期如此,否則那些“非主流”說法的出現便無法解釋。再進一步說,我們不能排除另外一種情況,即宋四家所謂排名本來就沒有后人附會的種種深層含義,僅僅是從書史發展歷程和書家系年的角度出發,給出了系列當時有影響力的書家,以至于明清以來的各種“主流”“非主流”排名混淆在一起,令人炫目。這也是當今學人容易犯的通病,即為了學術不惜過度闡釋,使原本簡單的問題失去本來面目。

眾所周知,“蘇黃米蔡”說、“蔡蘇黃米”說是宋四家最主流的說法,特別是前者,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如成書于元明之際的小說《水滸傳》里便有記載:

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盵4]

可見“蘇黃米蔡”說早在元末明初便流傳開來。[5]同時,就目前所見材料來看,“蔡蘇黃米”說至少在宋元之際也已產生,具體情況下面另作詳述。這里可以確定的是,早在宋元時期便出現了“蔡蘇黃米”“蘇黃米蔡”“蘇黃米薛”“蘇蔡黃米”等多種說法并存的情況,且史料中“蔡蘇黃米”說是出現較多的,這個情況不僅限于宋元時期,即便是在對宋四家排名爭議頗多的明代,也有大量“蔡蘇黃米”的記載。[6]到了清代,甚至連批評宋四家的錢泳也采用了這一排序:“今之學書者,自當以唐碑為宗。唐人門類多,短長肥瘦,各臻妙境;宋人門類少,蔡蘇黃米,俱有毛疵?!盵7]但今人之所以對“蘇黃米蔡”說印象最深,恐怕與明人對該說激烈的批評直接相關。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發現明人的質疑看似合情入理,實則夾雜了太多非理性判斷,“在存有肯定‘蔡蘇黃米’名位這一正確觀點的同時,也逐漸對四家的名位有了誤解和疑惑”。[8]情感因素導致后人(特別是明清人)習慣于把“蘇黃米”與“蔡”對立起來,由此使得問題愈發撲朔迷離。就筆者所見材料而言,結合宋代書史發展的整體狀況,相比之下,蔡襄無疑能使得宋四家的書法面貌和內涵更加多樣與豐滿,而蔡京、蔡卞書風則與米芾趨同,故“蔡”當指蔡襄無疑。[9]因此有研究者指出,只有“蔡蘇黃米”才能頂起有宋一代大書家代表之冠冕。[10]具體原因留待后文再敘,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明清人中也不乏主此說者。清初倪濤便將“蔡蘇黃米”與“初唐四大家”相媲美:“我明以邢子愿、黃輝、米仲詔、董玄宰為四大家,配唐之歐虞褚薛,宋之‘蔡蘇黃米’……”[11]可見“蔡”在宋四家中的位置并非如世俗理解的那樣只是個“配角”。

到了明成化年間,吳寬在《題宋四家書》中記錄了“蘇黃米蔡”與“蔡蘇黃米”二說并存與博弈的情形:“朱文公論當時名書,獨推君謨書有典刑,而謂黃米出,有欹側狂怪之勢,故世俗甲乙曰‘蘇、黃、米、蔡’者,非公論也。沈啟南得此四家書列之,深合朱文公之意,遂定曰‘蔡蘇黃米’?!盵12]沈啟南在沒有任何史料支撐的情況下,僅僅因為朱熹抑“蘇黃米”揚“蔡”,便提出了“蔡蘇黃米”的排名,這種草率的情形也成為明清人在四家排名問題上的慣常做派。當然,這則材料也反過來透露出另外一個信息,即宋四家在明代世俗中廣為流行的版本是“蘇黃米蔡”而非其他。清人楊賓《大瓢偶筆》同樣收錄了這則材料,但不同的是,此書記錄了楊氏對四家更為隨性的排名:“宋四家書,本稱‘蘇黃米蔡’,朱子以黃米欹側狂怪,世俗甲乙非是,沈啟南以君謨為朱子所重,乃更為‘蔡蘇黃米’,予則以為蘇冠于黃米之前,亦未允當,遂于書要更定之曰‘蔡黃米蘇’?!盵13]楊賓在沈啟南的基礎上旁生枝葉,臆測出所謂“蔡黃米蘇”的說法,而做出該判斷的依據,竟然是他主觀地認為蘇軾書法在四家中水平最次。這顯然已經偏離了學術探討的范疇,然卻由此讓我們看到了明清時期宋四家排名爭論的癥結,即有些人認為四家排名是技法水準的比拼,要之,則排名便淪為無解甚至是無聊的文字游戲。除了以上兩種說法外,宋四家還有“蘇黃米薛”一說被提及較多,考慮到該說與宋四家早期生發語境密切相關,將在下文另行展開。

二、緣起與追問

以上有關宋四家排名爭鳴的情況,是以明清為軸心展開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宋代是四家名號形成的關鍵時期,所以我們得回到宋四家形成的原點,以便找出更貼近事實的真相。

較早談及宋四家的是宋高宗趙構,他在《翰墨志》中說:

太宗皇帝搜羅法書,備盡求訪,當時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時譽,猶恨絕無秀異。至煕豐以后,蔡襄、李時雍,體制方入格律,欲度驊騮,終以骎骎不為絕賞。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趨向。[14]

有趣的是,這里的“四家”沒有蔡襄和蔡京,卻出現了薛紹彭,并由此出現了“蘇黃米薛”一說。此說之后也有人提及,然語境卻大相徑庭。如明人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唐四大家蓋或云歐、虞、褚、陸,宋四大家其蔡是京,今易以君謨,則前后輩倒置,恐君謨不甘,若云蘇、黃、米、薛,固自穩當?!盵15]孫氏以“前后輩倒置”為蔡京屈居末位抱不平,故參照唐四家有以“陸”代“薛”的做法,提出“蘇黃米薛”的可行性。問題是陸柬之也長褚遂良七歲,他排在了末位,為何蔡襄卻“不甘”了呢?這從邏輯上說不通。既然唐四家也不是嚴格按照“年齒”排序的,而是兼顧年輩與書家影響力兩個因素,所以不好因此而指摘宋四家排名“前后輩倒置”的瑕疵。問題的關鍵在于,《翰墨志》中“蘇黃米薛”一說有把高宗一朝四位名家,混同于宋季四大家看待的風險,這也是導致宋四家排名問題爭執不休的根源所在。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說,高宗“所舉的四家,這是說在當時是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宋四家,卻是籠罩全宋書壇的四位巨擘。就這樣,在他們不成為問題的蔡京、蔡襄之分,卻是由其范圍的擴大,而成為一個問題了?!盵16]

薛紹彭一定無緣于宋四家嗎?其書法如何呢?元人張雨說他“學王書而不變”[17],可知他在取法傳統上當與蔡襄相近,趨于保守,無怪乎有研究者認為“蘇黃米薛”代表不了一個時代。[18]然這個理由又不無牽強,試問書風同樣保守的蔡襄緣何便可納入討論范疇呢?另據《薛道祖三帖卷》載“道祖……書法有舅氏褚登善宅相。時人語云:‘買褚得薛不落夾?!雷媾c米元章實齊名。故元(章)貽之詩云:‘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盵19]秉性自負的米芾都對其有“米薛”“薛米”之譽,因知高宗“蘇黃米薛”之說恐絕非空穴來風。注意,這里又印證了筆者早期宋四家無定名的推測。不僅如此,筆者認為即便高宗所言有其特定的語境,“蘇黃米薛”說的出現也不失為考察宋四家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換言之,宋四家的原始出處可能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言,僅僅是“當時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并不具有更深層的含義,而恰恰是明清人喋喋于“位次”的執念賦予了“宋四家”并不存在的內涵。這個判斷是有依據的,前述趙構《翰墨志》是目前所見較早提及宋四家的史料,然其中并未出現“四家”“宋四家”等字樣。另,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也是較早記錄包括宋四家在內的宋代名家的史料,同樣沒有“四家”等相關字眼:

朝中名賢書,惟蔡莆陽、蘇許公(易簡)、蘇東坡、黃山谷、蘇子美、秦淮海、李龍眠、米南宮……皆比肩古人。莆陽典重有法度;許公無愧楊法華;東坡草圣,得意咄咄逼顏魯公;山谷乃懸腕書,深得《蘭亭》風韻……子美乃許多之孫,自有家法,……南宮本學顏,后自成一家。[20]

趙希鵠只是將蔡襄等十位名家大體按年齡順序羅列,并對每位書家都盛贊一番,然并未特別突出宋四家的名份和書學位置,這應當是“蔡蘇黃米”說的淵源之一,然同樣沒有提到“宋四大家”或“宋四家”字眼。

較早明確出現“四家”字樣的材料出現于宋末元初,王芝在跋蔡襄《洮河石硯銘》中曰:

右為蔡君謨所書《洮河石硯銘》,筆力疏縱,自為一體,當時位置為四家。竊嘗評之,東坡渾灝流轉神色最壯,涪翁瘦硬通神,襄陽縱橫變化,然皆須以放筆為佳。若君謨作,以視拘牽繩尺者,雖亦自縱,而以視三家,則中正不倚矣。字學亦有風氣,仆謂君謨之書猶歐公之詩也。繡江出示此卷,遂附識之以質之知此中三昧者。至元辛卯二月廿有四日,大梁王芝拜題于寶墨齋。[21]

從落款可知,此時距大宋覆滅才十余年,因此跋語中的宋四家排名極有可能“是流傳于宋代的提法”[22]。問題在于我們該如何正確看待這則題跋。蔡顯良先生據此認為宋四家排名當為“蘇黃米蔡”,且這屬于南宋約定俗成之說。[23]這個結論是有待商榷的。我們只看到跋文強調蔡襄“位置為四家”,即南宋時期確有“四家”之說,但尚不足以指證此“四家”是“有宋以來”四大家,或是“當時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而已,更沒有明確“蘇黃米蔡”的位次。從王芝把蔡襄書法與“歐公之詩”相媲來看,我們不能排除材料傾向于“蔡蘇黃米”說的可能。蔡文之所以草草得出結論,當是明清以來的思維慣性使然。

至此我們不妨這樣總結,目前學術界討論所涉及的材料顯示,宋末元初人們對宋四家的認識尚大致處于“無定名”的階段,并未經典化為“蘇黃米蔡”等固定位次的書家。在為數不多的可供參考的幾條材料中,元人許有壬(1286—1364)的《跋張子湖寄馬會叔侍郎三帖》也頗有代表性:“唐以書取士,書以法晉,故多造精妙。宋人不及唐者,不獨人不專習,大抵法唐欲泝洄至晉而未有至焉。李建中后,蔡、蘇、黃、米皆名家。南渡稱張子湖,朱子稱其不把持,愛放縱九原,不可作?!盵24]以往研究者往往六經注我,由這則材料推出“蔡蘇黃米”的宋四家排名,卻忽視了該跋只是列出了宋代試圖通過“法唐”而“至晉”的系列“名家”,或者叫作宋“四家”,并不等同于明清以來囊括整個宋代的“宋四家”排序?!叭绻J定它就是‘宋四家’的排列順序,那么將蔡襄排在四家之首,只是由于年齡大小?!盵25]因此諸如蔡顯良所謂“元人許有壬將宋四家排列為蔡、蘇、黃、米,這是目前發現的最早排定座次的資料”的說法,便不無草率。[26]王中焰曾分析以上王芝和許有壬兩則材料后認為,“能代表有宋一代四大家的人物是蔡襄、蘇軾、黃庭堅和米芾,以年齒為序,即‘蔡蘇黃米’四大家”[27]。筆者以為,若把許跋與前述王芝《洮河石硯銘》結合起來看,倒可以推測說宋末元初時期宋四家確曾有“蔡蘇黃米”之說,但仍須強調這只是其中一種選項,目前所見材料尚不足以斷言當時人們是否認為“蔡蘇黃米”的排序確系緊要,進而要排除其他更多的可能。

蔡襄行書自書詩札冊 選自故宮出版社《蔡襄書法全集》

之所以宋四家排名引起后人的諸多爭議,很重要的一點在于人們總是習慣于預設“蘇黃米蔡”或“蔡蘇黃米”的不同位次,包含除了時間順序以外的更多含義。通過以上對宋元時期幾則材料的分析,我們認為這種預設超越了文本的闡釋。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宋四家排名的“位次”無關書品,不是書法水準的較量,藝術史上“帶‘四’的稱謂可以說是太多了,能因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的名位順序,就斷定‘明四家’之中沈周的水平最高嗎?……我們今天所說的‘蘇黃米蔡’多是因沿襲、誤解、順口(蘇黃米蔡之讀音,順乎音韻的平上去入)而衍生出來”[28]?!耙蛞u誤讀”說前面已有交代,關于“平仄順口”說,則需提及近人張伯駒,他指出宋四家“按次序應為蔡蘇黃米,普遍讀為蘇黃米蔡,以陰陽平上去順口,遂成習慣”[29]。這是個頗有見地的看法,不僅一針見血地給出了較為原始的宋四家版本——“蔡蘇黃米”說,還道出了宋四家在傳播過程中,因平仄習慣而選擇“蘇黃米蔡”說的現實狀況。書法史上類似的案例并不少見,如“歐虞褚薛”“顏柳歐趙”即為典型。巧合的是,“歐虞褚薛”的排序既符合平仄關系又遵循了年輩順序。而后者則不然——“歐”在年齒上顯然要早于“顏柳”,卻沒有人因此而討伐歐陽詢的“僭越”。只不過“蔡蘇黃米”因年輩而來,“蘇黃米蔡”應平仄而傳,前者系宋四家早期出處之一,后者乃為便于傳播的現實需求所致。

三、蔡襄:誤讀與再審視

宋四家問題爭議的源頭在明清,而爭論的焦點人物是蔡襄。

為蔡襄張目者,多闡揚其年輩、人品勝于蔡京;而主張“蔡京”說者的理由,則無外乎集中于對二人書法水平的較量。這是個很難有結論的爭辯,盡管蔡京在書寫風格上更加張揚,但從綜合修養及當時的社會評價來看,蔡京又很難站得住腳。如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便說:“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盵30]蘇軾也在《評楊氏所藏歐蔡書》中稱“唐末喪亂,人物凋落”,又說國初李建中仍不免唐末“衰陋之氣”,接著強調說:“獨蔡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盵31]他們均把蔡襄置于古法中絕、世風凋敝的大背景之下,強調其在傳承古法、延續經典上的偉大之處,這與后人單純技法較量的站位截然不同。如果說此二人的評價尚難排除個人情感的話,則北宋末年徽宗主持編撰的《宣和書譜》便相對客觀。其時蔡京官至宰相,大權在握,正是呼風喚雨之時。書法方面,滿朝上下效仿“蔡體”,甚至官方的“勅”字也因此而有“蔡家勅”[32]之稱。然而卻未見《宣和書譜》對蔡體進行過多渲染。除了正遭元祐黨禁的蘇、黃不在列外,正書八人中有蔡襄,行書九人中有蔡京、蔡卞,草書有米芾、蔡襄等人,這在當今看來都基本客觀,沒有跡象表明刻意提高了蔡京的書法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這篇被認為是徽宗親撰的文獻,同樣稱蔡襄為有宋“第一”:“京從兄襄,深悟厥旨,其書為本朝第一?!盵33]另,前文談及高宗對蔡襄也有“體制方入格律,欲度驊騮”[34]之贊,足見蔡襄冠名宋四家之首,條件是充分的,并不存在以“襄”代“京”之說,起碼在當時是這樣。

但這個情況到了南宋時卻逐漸發生了變化。隨著“蘇黃米”的風靡,對蔡襄的誤讀和批評越來越多,蔡書成了書風保守的代稱,而“蘇黃米”則因與“蔡”對立而成為時代的寵兒,廣為流傳。正如陸游所記載的那樣:“近歲蘇、黃、米芾書盛行,前輩如李西臺、宋宣獻、蔡君謨、蘇才翁兄弟書皆廢。此兩軸君謨真行草隸皆備,石在仙井,可寶也?!盵35]盡管陸游試圖給蔡襄以褒獎,然仍無法改變南宋“有贗米無贗蔡(襄)”的局面[36],整體來看,南宋人對蔡襄的評價,已經脫離了“傳承”的語境而更多代之以“創新”的訴求?!叭纫弧钡呐u語境使得蔡襄逐漸被書法史疏離。至南宋末年,再來看趙伯瑋《<續書譜>辨妄》的一段記載:“自此體漸變,至宋時蘇、黃、米諸人皆然,楷法之妙,獨存蔡君謨一人而已。堯章略不舉,是未知楷書者也?!盵37]從根本上說,“堯章略不舉”的原因絕不是因為不知蔡襄“楷法之妙”,而在于其偏于端謹的書風已然游離了當時主流書法風尚。面對這種境況,理學家朱熹不無感嘆地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盵38]盡管朱熹的評價也有其局限性,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情隨事遷。隨之而來的是明清人對蔡襄更大范圍的責難,并由此帶來了對宋四家排名無休止的爭論。

有人在宋四家排名中提及“按年輩”“依成就”的說法[39],除此之外,筆者以為還有因人貴書的排次依據,以上三個因素也是明清乃至今人審視宋四家排名的主要理論依據。明初王紱在《書畫傳習錄》中說:“世稱宋人書,則舉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后世惡其為人,乃斥去之,而進端明書焉。端明在蘇、黃前,不應列元章后,其為京無疑?!盵40]這里便提到蔡京因人品卑劣而被廢書的情況。前面已有論證,“依成就”而言,蔡襄居四家之首在當時是具備社會條件的,若“按年輩”,則更毋庸置疑。這里再重申一下,“蘇黃米蔡”說是后人為便于傳播而“順口”產生的,明清人有弊于此,遂致錯訛百出。同時,王紱以“世稱”為幌子,故意夸大“蘇黃米蔡”在排名上書品、人品的論辯意味,由此把蔡京推上了風口浪尖,更屬節外生枝。有人指出,這里“蘇黃米蔡”并無明確出處,“因而在此基礎上認定‘蔡’為蔡京,自無法令人信服”[41]。再者,有種說法認為若宋四家按“長幼”排列,“則蔡一定是‘蔡京’(僅比米芾稍長四歲)而不是‘蔡襄’(比蘇軾年長二十五歲)”[42]。這個主張同樣是經不住追問的。既然蔡京也年長于米芾,身居高位的他又為何能“列元章后”呢?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矛盾,于是又生出“四家是按照卒年先后來排序”[43]的說法,這便純屬臆測了?;剡^頭來看王紱,據《明史》載他“以善書供事文淵閣”,“于書法動以古人自期”[44]。換句話說,王是一個保守的臺閣體書家,因此他在宋四家問題上的言論大體不會出朱子范疇,多半是趨于守成的說辭。明清以來似王紱這樣,在宋四家排名問題上因人貴書者大有人在,如張丑便認為:“京筆法姿媚,非君謨可比也?!盵45]盛時泰也認為蔡襄:“如有德之士而自令人心服,雖欲凌駕其上而自不能者哉!”[46]類似為蔡襄屈居四家之末而鳴不平者舉不勝舉,然而他們對宋四家排名的最初情形并不感興趣,且大多只集中于對“蘇黃米蔡”這一種成說的爭辯。究其原因,當與明清時期愈演愈烈的因人貴書的風氣有關。清人朱和羹說:

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風節著者,代不乏人。論世者,慕其人,益重其書,書人遂并不朽于千古。歐陽永叔嘗以蔡端明比漢儒者,又考端明教閩士以經術,實為晦庵之先聲。世稱宋人書,必舉“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京書姿媚,何嘗不可傳?后人惡其為人,斥去之,而進端明于東坡、山谷、元章之列。然則士君子雖有絕藝,而立身一敗,為世所羞,可不為殷鑒哉![47]

此與王紱的論述如出一轍。道德因素的介入使得書法史上對很多人物的評價非黑即白,除此之外,也有依據書法水平評價蔡襄及其排名的。如明人徐?便認為“蔡當居三公之上”[48],原因在于他認為:“莆陽書如翔龍舞鳳,為宋代第一手?!盵49]再進一步講,不少人認為蔡書有晉韻,取法高,從而為之鼓吹。如明人解縉便在跋中說:“端明書法繼鍾王,佩玉瓊琚在廟堂。見說當年推第一?!盵50]稍晚些的楊慎也說:“解大紳學士《春雨齋續書評》……惟評蔡端明為土偶蒙金,殊為失之。蔡之字有晉韻,在蘇、黃、米之上?!盵51]王世貞更直言道:“唯蔡忠惠奕奕神全,得晉人筆,名所以冠四家,不虛也?!盵52]明清以來,不少人皆對蔡襄的書法水準給予了正面評價,如焦竑、趙崡、盛時泰、梁廷枬、錢泳、姚廣平、張伯駒等,然這些人為蔡張目的前提,是他們對晉唐古法的追認,及對蔡襄屈尊四家之末的錯誤斷想,因此喪失了對四家排名從宋“四家”到“宋四家”演變的理性觀察,亥豕訛傳,愈發難以鉤沉。

注釋:

[1][6][8][10][18][27][28][42]王中焰.“宋四家”名位考論[J].文藝研究,2016(04):134—143.

[2][48]徐?,等,編,吳以寧,點校.蔡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821,822.

[3][7][13][15][20][21][40][45][46]水賚佑.蔡襄書法史料集[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99,51,46,38,29,103,31,40,88.

[4]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359—360.

[5]按,《水滸傳》的成書時間眾說紛紜,此處從魯迅先生“元明傳來之講史”說。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111.

[9]徐利明曾將蔡襄、蔡京納入整個尚意書風大環境中考察,指出“蔡”為蔡京。見徐利明.中國書法風格史[M].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1997:342.

[11]楊健君.墨苑吟屐[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225.

[12]四川大學中文系唐宋文學研究室.蘇軾資料匯編:上編3[M].北京:中華書局,1994:945.

[14]董史.皇宋書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1:9.

[16]陳振濂.也談“蔡襄還是蔡京”——兼與懋義先生商榷[G]//書譜編委會編.書譜 1974—1990.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74—75.

[17]張丑.清河書畫舫[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302.

[19][52]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377,244.

[22][25]涂元濟.“宋四家”的蔡是指哪一位?[N].福建日報,2017—05—23(11).

[23]蔡顯良.從宋四家排名論辯看蘇黃米蔡對明代書法的影響[J].文藝研究,2010(02):124—132.

[24]傅瑛,雷近芳,校點.許有壬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764.

[26]或許蔡文也注意到許有壬此跋信息的有限性,因此又說:“在南宋和元代中期以前,宋四家的提法只有四人之名實而無座次的論定,其座次的排列最早也要遲至元末明初這段時間?!币姴田@良.從宋四家排名論辯看蘇黃米蔡對明代書法的影響[J].文藝研究,2010(02):124—132.

[29]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書法[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2.

[30][37]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10,441.

[31]蘇東坡.蘇東坡全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1740.

[32]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101.

[33]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2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7.

[34]按,周必大轉述為“入格律、度驊騮之褒”。見周必大.周益公文集:卷四七[G]//宋集珍本叢刊:第49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173.

[35]曾棗莊.宋代序跋全編6[M].濟南:齊魯書社,2015:4003.

[36]按,南宋劉克莊在《蔡公書朝賢送行詩序》中說:“蓋行草易而楷難,故藏帖之家有贗米無贗蔡?!眲⑹蠈Α盁o贗蔡”成因的概述有失偏頗,忽視了蔡襄不被見重的時代環境。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329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57.

[38]黃冬麗.《朱子語類》語匯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2016:263.

[39][41]韓立平.論“蘇黃米蔡”的形成——蔡襄、蔡京之爭的關捩[J].學術探索,2011(01):13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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