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死契闊

2020-12-07 06:00王祥夫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道士建國兔子

英國文學批評家伍德在評論當代小說時說,小說正面臨危機,但故事開始得到解放。是的,故事仿佛在當代小說家的筆下卷土重來,從這點來看,故事并沒有我們所認為的小說那么挑剔,更歡迎多樣性,因為它常常更傳統,更少與現代化的世界相連結。

王祥夫的這部短篇,似乎暗合了伍德對當代小說的詮釋,他筆下所渲染的那個人物,無疑是時代的落伍者,帶著過去年代的創傷和隱秘,古怪,卻安然充實地生活在現實的環境里。

這篇小說的篇名,出自《詩經》,是否寓示著一種深意,一種人性的嬗變與解放?

怎么說呢,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和皮兔子的關系有多好,因為太好了,所以我們才總是吵,而我們又是誰也離不開誰,無論干什么事我們都喜歡在一起。我們都住在公安局后邊也就是公園東邊的那個大院子里,那個大院子四四方方的,鬼才知道為什么大門會開在了北邊,這么一來,到了冬天,院子北邊和西邊樹林子里的落葉會被“轟隆隆、轟隆隆”吹得滿院子到處都是。早晨有人在那里揀落葉,揀了一麻袋,又揀一麻袋,拿回去生爐子。揀樹葉的人是姚姥爺,胡子和頭發都白了,冬天的早上,總是見他在那里揀落葉。

我們那個院子,是一進門右手五排房,左手兩排,因為左手只有兩排,前邊就空出了一大片,這一大片空地的東邊是公共廁所,右手是男廁所,左手是女廁所。有時候足球會不小心踢到廁所里,我們總是剪刀石頭布猜大小看誰進女廁所去取足球。白天我們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踢足球,到了周末的晚上,工會就會組織人們在那片空地上跳交際舞,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咚恰恰、咚恰恰、咚恰恰、咚恰恰,一串一串的彩燈拉得明晃晃的,好像是節日來了。跳舞的時候,許多不是我們院子里的人也都會來,大肚子工會李主席也會過來跳,他的肚子那個大啊,一跳就上下抖,我們都看見他的肚子把他的舞伴姚阿姨頂得都快要摟不住了。哈哈哈哈,這真是好笑。過年的時候,工會組織的高蹺和秧歌也會來這里又是扭又是跳,“二兩酒”扮的那個丑媒婆手里拿把大蒲扇耳朵上掛著兩只大紅辣椒,簡直是笑死人了。再到后來,不知怎么回事,人們開始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種菜,那時候人們開始吃不飽了,吃糧憑供應,吃油憑供應,吃什么都憑供應證,人們就想起了種菜,菠菜和芹菜,葫蘆和豆角,有的人家還種上了甜菜。我是那時候才認識的甜菜,一個很大的菜頭,披紛的大葉子,葉子可以吃,吃不了的曬干到了冬天再吃。人們把甜菜頭切成薄片放鍋里熬,熬很久才會熬出那種棕色的糖稀來,人們會把熬好的糖稀都裝在一個一個的瓶子里,那時候糖也要供應,棉白糖、砂白糖、黃糖、黑糖都要供應票。熬糖稀的時候,連院子里都是那種甜不嘰嘰的味道,我很不喜歡那種甜不嘰嘰的味道。

自從空地上種了菜,我們踢足球就沒了地方。到后來,我們都大了,我們對踢足球也沒了興趣,再說我們也沒地方可踢了。我們那個院子的外邊,東邊是護城河,人們都叫它“城壕”或“壕溝”,很深。院子西邊是一大片空地,但那空地上有一座蓋完了地下室就不再繼續蓋的樓,是雞巴蘇聯專家們留下的沒屁股營生,為什么不接著蓋?沒人知道。我們沒事就總是去那邊玩,在地下室的墻垛子上比賽跳來跳去,但好像誰也沒掉下去過。那時候我們每頓飯差不多都能吃飽了,所以精神頭也就來了,那一天,天都快黑了,我和皮兔子在上邊跳來跳去,我突然就看見了我家的那只大黃貓,“嗖嗖”地跑,嘴里叼著什么,像是只耗子。我就和皮兔子追我家的大黃貓,一直追到了地下室最東邊那個拐角的地方,那地方我們從來都不去,我和皮兔子就突然看見了建國,他和一個人在下邊,他們疊在一起動動動、動動動,動得簡直是讓人眼花繚亂。

我實在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像被蛇咬了。

建國吃了一驚,回頭看到了我和皮兔子,但他那時好像不動不行了,他繼續動,一直動完。

第二天,建國把我和皮兔子叫了去,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邊好藍的天,好一會兒,才轉身給了我們每人五塊大白兔奶糖,然后用很嚴肅的口氣對我和皮兔子說你們根本就沒看清楚我是在給彭大眼弄他的腰呢,“他腰出毛病了?!?/p>

彭大眼和我一個班,就在我們前邊住,但我們不知道他腰出了什么事?再說我們也不關心他的事。這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彭大眼的母親出身很不好,后來就上吊死了,她把自己吊在繩子上不說,還把她三個月大的小兒子,也就是彭大眼的弟弟吊在自己的脖子上,兩個人都在那里吊著。有人說她是先把彭大眼的弟弟吊死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自己才上的吊。出這事的時候彭大眼的父親被關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在我們大院里,根本就沒人搭理彭大眼,只有建國跟他好,建國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建國家里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建國他爸毛工程師也讓人批斗過,批斗毛工程師的時候有人對毛工程師說,“你他媽個逼也配姓‘毛?不許你姓毛!”不許姓毛?那怎么辦呢?那該姓什么呢?那就把毛字去掉吧,建國從那以后干脆就叫了建國,他弟弟干脆就只叫建民。人們還記著那個大肚子工會李主席,他好像是因為毛工程師姓毛動了十分大的氣,他拍著桌子大聲喊,“你也配姓毛嗎?啊,不許你們姓毛!你要是姓毛也是‘球毛的那個毛!”

下邊的人那個笑啊,一片東倒西歪,都忍不住了。

建國說,看著我和皮兔子又說,“昨天彭大眼和我從上邊下來時不小心把腰給扭了一下,所以給他壓壓,腰那地方扭了,壓壓才會好?!钡▏鴽]說他們到下邊去做什么。

“所以你們以后也別去那種地方了?!苯▏终f。

我對建國說沒事誰會去那種地方?我是去找貓的,我不知道我家那只黃貓下到那里去做什么?關于這個問題,建國也說不上來,他又說,“反正那下邊不好玩兒,有蛇?!?/p>

建國知道我最怕蛇了,接著就說他在那下邊看到過蛇。

“有這么粗,這么粗,這么粗?!?/p>

我的眼睛都被建國嚇直了,“那么粗?”

“這么粗!”建國又比劃了一下,更粗了。

又過了不久,我們才知道我們家的黃貓是在那下邊下了一窩小貓,黃的,黑的,一共四只,眼還沒睜開,到處亂爬。我爸說,“操它個祖宗八輩子,還下在外邊,還不把小貓下到家里?!蔽腋赣H,那天戴了厚帆布手套,拿了個放工具的大帆布袋子,和他的山東朋友張逢貴下去把小貓都放在袋子里帶了回來,那只大黃貓緊跟在他們后邊,寸步不離地叫叫叫,不停地叫,好焦急,又好像是好生氣?;氐郊?,大黃貓才停了叫,先喝了一氣水,然后把小貓一只一只都叼到了桌子下邊。那時候,家家戶戶的桌子上都有桌簾兒,院子里的女人們沒事就坐在一起繡桌簾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要不就用勾針打脖套。我家的桌簾上繡著一朵一朵的小蘭花,大黃貓把它的孩子們都叼到了桌簾后邊,它們在里邊做什么誰也不知道。

我媽把桌簾里邊的地方叫“桌肚子”,我知道我家的桌肚子里邊放著腌雞蛋的小壇子,放茶葉的那種帶蓋子小缸和放米的小甕,還有一個銅佛像,那時候不讓供佛了,我媽說佛像這東西不讓供也不能亂扔,“就把他暫時放在桌肚子里邊啵,委屈委屈老佛爺啵?!蹦赣H用一塊兒紅布把銅佛像包了包放在了桌肚子里邊。母親還很小聲地念了兩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后來,我和皮兔子開始喜歡了釣魚和打獵。

皮兔子住在西邊的那排房和我家是并排的,這你就知道了吧,我是住在東邊這一排,那時候我沒事就總是去皮兔子家,他的家里總是有一股子消毒水味,這你就該知道了吧,是來蘇兒。皮兔子的媽媽是醫院里的護士,長得可真漂亮。他爸爸是大夫。我和他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他家里到處找那種東西,拉開每一個抽屜,抽屜里都是些爛七八糟的東西,有皮兔子他媽做頭發的那種鐵夾子,好多,上邊的漆皮都掉了。我經??匆娖ね米铀麐尩念^上卷滿了那種鐵夾子去了廁所,然后又從廁所出來,我們對這種鐵夾子不感興趣,我把一個鐵夾子拿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邊聞了聞,也沒聞出什么。我們亂翻,只找那種能夠讓我們感興趣的東西,但只有一次讓我們給找到了,是避孕套。這真是讓人夠興奮的,我和皮兔子當時就喘不上氣來了,我們都不知道這東西應該怎么用?但這東西一下子就讓我們硬了,我們便同時開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快,用手,越來越快,一直快到不能再快,看著射出去,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一朵又一朵。皮兔子氣喘吁吁還小聲對我說要我先不要想那種事,到最后再想,如果想早了,那就沒辦法控制了。這一般是在夏天天熱的時候,但后來我們對這個也不感興趣了。我們感興趣的是一起去城東的那條河里去釣魚,一般都是騎著自行車去,天真是夠熱的,我們每人用輸液瓶子灌兩瓶子白開水,里邊再放點糖精,路上喝。

我們先是騎著自行車到了十字路口那邊的運輸公司,那里總是停著不少解放牌大卡車,地上都是煤渣子,天上是烤人烤人的太陽,天可真夠熱的。我們會猛地把自行車一蹬穿過運輸公司的門房,馬上就聽見有人在我們后邊“噼里啪啦”追過來了,是看門的干巴老頭“二兩酒”,我總忘不了他扭秧歌時扮的那個丑媒婆的樣子,所以一看到他我就總是想笑。他總是天天要喝那么二兩,天天坐在那里喝,就著手里的一塊豆腐干。也不知為了什么,他見著我們就要罵。因為我們要穿過這個院子,從院子東邊的一個豁口出去,這樣一來我們就抄了不少近道。運輸公司東邊就是皮鞋廠的那個臭水溝,有一陣子我們經常去那里游泳,那水可真是夠他媽臭的,我們都不知道皮鞋廠里怎么會流出那么多的水?后來我們就不在這條臭水溝里玩了,我們寧愿多走點路到城東的那條河里去玩兒,但那條河里像是永遠也不可能有大魚。河邊的菜地里的蔬菜散發著一股子精液的味道,我們一致認定就是那種味道,那會兒我們已經知道了那是一種什么味道的味道。我們都不太喜歡那種味道。而且我和皮兔子一致認為那種味道是彭大眼給留下的,因為他也來游泳,他總是和建國在一起,總是離開我們老遠,我們在南邊,他們就去北邊,我們要是去了北邊他們就又會到南邊。我們那會兒游泳都不穿褲頭,彭大眼的怎么就那么大呢?透他媽的!所以水溝里的味道肯定是他給留下來的。

夏天的時候,我們都給曬得要多么黑有多么黑。而到了冬天我們想找樂子就得走很遠很遠,順著那條結了冰的河“咯喳咯喳”一直往北走,然后再朝東,去上東山,東邊那一帶的山上都是積雪,真他媽耀眼,然后再“咯吱咯吱”往上走?!翱┰┰薄翱┲┲ā币宦范际琼憚?,這就是冬天。

冬天到了最冷的時候,人站在那里,會猛地聽到“啪啪啪啪”幾聲,是地裂了,我和皮兔子都看到過幾回,我們的腳下,“啪啪啪啪”響過后突然裂了一條一指寬的縫,你說這天冷不冷?可真他媽夠冷的。天到了這么冷的時候,學校里基本就不上體育課了,體育課改成了手工課,不管男生女生一律都坐在教室里學習打毛線,一人一團線兩根針。鑲了一顆金牙的陸老師說:“都好好兒打,一開始是兩根針,到你們能用到四根針你們就學成了!”

冬天出去玩兒的時候,我和皮兔子都還忘不了帶洋火柴,那種白頭洋火柴,在手指甲蓋上都能劃著,取一根,在大拇指甲蓋上輕輕一劃,“卟”的一聲就著了,藍色的火苗可真好看。我那時候就是沒事喜歡劃火柴玩兒。就那個運輸公司看大門的干巴老頭兒“二兩酒”,有一次喝醉了,迷迷瞪瞪地用白頭洋火掏自己的耳朵,結果“卟”的一聲把洋火給掏著了,把耳朵眼都給燒了,據說二兩酒掏的是左耳朵,結果連他的右耳朵那邊也往外冒青煙了,這可真是嚇人,他可真是個老酒鬼,我透他媽的。

再后來,建國不見了,人們都說他去了林場,其實他是到山里當了道士,關于當道士的事,建國像是很早就跟我和皮兔子說過,他那天不知為了什么事把眼睛給哭得紅紅的,他很傷心地對我和皮兔子說人待在這個社會上真沒有意思,他說他想飛,飛離這個社會,想飛就得去當道士,當然當飛行員也可以,但他當不了飛行員,就他那出身,掏大糞大糞都嫌他臭。后來他就不見了,再后來人們說他真去當了道士,再后來,有人說他都能從樹下飛到樹上了,是身輕如燕,而且飛到樹上后能盤著腿在樹梢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再大的風都吹不動他。人們都這么說,都說再練幾年建國也許都能飛到云朵上去,我們這個小城可算是出了一個名人了。以前人們不讓建國姓毛,可現在人們一說到建國就叫他“毛道”,“毛道”長“毛道”短。

我們那個院子,不但是建國不見了,許多的人都不見了,連彭大眼也不見了。我的嗓音也變粗了,再照鏡子的時候,好家伙,我他媽的這個喉頭可真是牛逼,比皮兔子都大。一晃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這十年,我和皮兔子都沒見到過建國。但我們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在東邊的山上。我們總說要去那邊找找建國,找找這個毛道,“毛道——”,這么叫他真是有點怪怪的,但我和皮兔子都想看他往樹上飛一次,飛一次就行,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給我們飛。但我們同時還想去套兔子。再說了,我們住的那個大院子也被拆了,因為西邊要擴路,這條路通火車站,車那么多,不擴不行了。院子沒了,院子里的老鄰居就誰也見不到誰了??扇藗冇帜芤姷脚泶笱鄣睦习至?,他又當了市長,經常在電視里露面,人猴瘦的,比以前還瘦,還總是打嗝,平均每說兩三句話就要打一下嗝,吃飯的時候也停不下來,吃兩口打一個嗝,吃兩口再打一個嗝,搞得旁邊的人都沒了胃口。人們就都在背后叫他“嗝市長”。都多少年了,我還記著小時候他拿糖給我們吃,那時候彭大眼的媽媽還沒有死,我們去彭大眼的家里寫作業,家里真是安靜,一只蒼蠅在飛來飛去,窗臺上的那盆醋漿草開得真好。彭大眼的爸爸看看我們的作業,然后拿黃油球給我們,每人只給一粒。黃油球挺好吃的,他那會兒還不打嗝,說話整齊響亮。

皮兔子那天對我說別看他當了市長,人可太可憐了,女人死了,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彭大眼據說現在還不認他。皮兔子這話太讓人不解,什么意思呢?為什么?我看著皮兔子,說那為什么?

我說:“皮兔子你別老眨眼好不好?彭大眼為什么不認他爸?”

皮兔子說:“他說他媽和他弟都是給他爸害死的,所以他不認?!?/p>

我想了想,彭大眼的媽和弟弟可不是就是給他爸害死的,要不是他爸她們也不會死。但好像這也不能怪怨他爸,他爸也夠可憐的,生生被打斷了五根肋骨,這種事,誰也不能怨誰,要怨就怨王八蛋吧!這事我忽然就想通了,心里忽然有了近似于歷史感的那種東西,很悠遠,又很讓人難受。但問題是,我們誰都不知道彭大眼現在去了什么地方?沒人知道。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原來就沒這個人似的。

皮兔子又對我說,彭大眼他爸還不算最可憐,工會李主席比他還可憐。我嚇了一跳,忙說又怎么了?他女人也上吊了嗎?皮兔子說那哪會,現在哪還會有動不動就上吊的人?現在人要死,一般都跳樓,一閉眼,一跳,什么麻煩事都沒有了。我說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工會李主席怎么了?皮兔子說還能怎么樣,他沒了一只眼。是工會食堂里煮雞蛋,正好工會李主席去食堂檢查工作,手里拿著個鋁飯盒。結果一顆雞蛋就在鍋里爆炸了,從鍋里一下子跳出來就炸在了他的左眼上,一只眼就沒了。

這簡直是太神奇了,雞蛋從鍋里跳出來?我嚇了一跳。

“是鬧鬼吧?”我說。

“誰也說不清,就這么回事?!逼ね米诱f。

“雞蛋自己從鍋里跳出來,我操,真怕人!”我說。

“你嘴張這么大干什么,想讓我透你一下是不是?!逼ね米哟笮ζ饋?,手里的一串鑰匙“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他那眼睛呢,是不是給從眼眶里炸出來了?”我問皮兔子。

“人們都這么說?!逼ね米诱f。

這我就知道了那個工會主席為什么后來總戴著個黑眼鏡了。

“怎么樣?準備得怎么樣了?”那天皮兔子在電話里問我,外邊風很大,天陰著。我從窗里朝外看了看,看到了一個塑料袋被風吹上了天,無論什么東西,一旦上了天就都很牛逼的樣子,飛啊飛啊,還不就是個破塑料袋子。我透他媽的!

“怎么樣,收拾好了沒?”皮兔子又在電話里問。

“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咱們回來?!蔽覍ζね米诱f。

“對,咱們在外邊就住三天?!逼ね米诱f。

“對啊,三天,不能再多了?!蔽艺f。

“要下雪了,下雪才會套住兔子?!逼ね米釉陔娫捓镎f你就等著吃麻辣兔子吧,又麻又辣的兔子,到時候先讓建國吃。

我就在電話里笑得東倒西歪的,他問我笑什么,我說你自己想吧,這你不要問我,你去問麻辣兔子。

皮兔子居然沒想出來我為什么笑,他有時候真是有點蠢,他說也許山上還會有狐貍,這誰也說不定,或者是野豬,要是碰到野豬就壞事了,因為我們手里都沒有槍,槍都給沒收了。就是不知道那些被沒收的槍現在都放在什么地方?

“據說被沒收的槍里邊還有建國他爸的德國雙筒,我透他媽的!德國雙筒都能打飛機了?!逼ね米诱f。

我說,“透他媽的,不可能每次都能讓你看到一架飛機從咱們頭上飛過,哪有那么巧的事?!?/p>

那一次,我和皮兔子,快爬到山頂上的時候看到一架飛機從我們頭上“嗡”的一聲就過去了,那真是讓人頭皮發麻!我們都覺得那是一架軍用飛機,但那確實是一架很大的飛機。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和皮兔子,都認為山那邊肯定會有個機場,但我們誰也沒去過山那邊,問題是這邊的山上也太他媽荒涼了,是荒無人煙。一般來說,下雪天上山,因為有指南針,一般不會迷路。但我們總是怕在山上碰到虎和豹子,雖然我們都知道這種事大概不會有。但那邊的山里真是沒有人家,一戶也沒有。你一直走一直走也不會看到一戶人家。雖然我們不會一直走一直走,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要是一直走一直走就會又回到原地,但那得走多長時間?那得經過多少地方?一路上也許還會遇到印第安人和馬雅人,也許都會被吃人族做了晚餐。我讀過儒勒·凡爾納的《八十天環游地球》,我們可沒那么傻逼,我們不會走那么遠。我們只想去套兔子,在雪地里套兔子,到山里去套兔子。實際套兔子也只是個借口,我們是想去找建國,因為我們想去看他盤腿坐在地上往樹上飛,這對我們的誘惑可真是太大了。

經常和我們一起玩兒的周紀委還給我們畫了一張圖,他對我們說,順著山溝一直往里邊走,一直走一直走就會找到那個地方,建國就在那地方。當然那地方除了他還有別人,都是修道的,但他們誰跟誰都不挨,都離得很遠。他們那些人一天都不會有一句話,那些人都是些不想在社會上待的人,他們也不想讓人們看到他們,所以他們才在那里修行,修得好的人會在有月亮的晚上對著月亮吃月亮的那種光,他們叫“月華”,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用吃飯,沒月亮的時候他們會站在山頂上吃風,吃一肚子清風,一般也是在晚上站在山頂上吃,張開嘴,面向西方,據說那種風是直接從昆侖山那邊吹過來的,是他們的專供,然后再喝點早上樹葉子上的那種露水,最好的露水應該是松針上的那一滴一滴的露水,據說要比汽水好多了。

“其實下雪去也不好玩兒?!蔽覍ζね米诱f。

“咦,怎么又不好玩兒了?你媽個逼?!逼ね米诱f。

我說,“咱們要是真找到了建國,你想想,樹上有雪,地上也是雪,讓他怎么飛,到時候咱們讓他飛還是不讓他飛?”

“肯定得讓他飛?!逼ね米诱f我們去找他就是為了這事。

“下雪還不知道能不能飛?”我說,“是坐在地上盤著腿往上飛?!?/p>

“手還要這樣?!逼ね米诱f,比劃了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山里了,山里的雪下得可真不小,我們在雪地上劃拉著走,那樣子就像是在蹚水。我們進山了,為了不讓雪灌到脖子里,我和皮兔子都圍了大圍脖,我的圍脖是灰格子的,皮兔子是個愛吃屁的人,我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他的圍脖也是灰格子的。我們倆兒,頭上還都戴著那種用毛線織的可以把頭套住的小圓帽,我的是深藍色的,你猜怎么著,皮兔子的小圓帽也是深藍色的。我們就是這樣的裝扮,又是小圓帽又是灰格子大圍巾,所以我們都像極了以色列人。這次去,我們給建國帶了些吃的,畢竟有十多年沒見了,其中有一只紅彤彤干巴巴的燒雞,燒雞干巴了才好吃,才能用手撕,那才香,一絲一絲的肉。道士好像是可以吃這種東西,除了燒雞,還有十多顆熏雞蛋。道士除了可以吃這些東西,之外好像還能透女人。我們在網上把這些都查明白了。我還知道明代有個叫朱耷的古人就是為了能讓自己透女人而不當和尚去當了道士的。

“如果能透女人,我也去當道士?!?/p>

皮兔子還對我這么說。說當道士的福利可能也就這個了。

這次出來,我和皮兔子還帶了幾束熱干面,我很喜歡吃這種熱干面,還帶了一瓶豬油,還帶了一個戶外用的煤油爐和可以煮兩碗面的那種鍋。我很喜歡這些,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用得上。會不會有機會在雪地里煮面吃,當然還有醬油,在煮好的面條里放點豬油再倒點醬油有時候也很好吃。而實際上我想皮兔子和我一樣都在心里想著見到了建國后他會拿什么東西給我們吃?這么一想我就又想起建國給我們吃的大白兔奶糖了。這么一想我就又摸出一顆口香糖放在嘴里,也就是說,這次出來我還帶了口香糖,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和皮兔子都得吃口香糖,這樣離得再近也聞不到對方的口臭,雖然我和皮兔子的嘴都不臭,離得再近也不臭。

我又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皮兔子張大了嘴讓我看他嘴里的那顆蟲吃牙,我趁機就往他嘴里吐了口唾沫,這可真是夠惡心的,但這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他就追著我不放,我跑不過他,被他仰面朝天按在地上,我被他壓著,告饒也不行,反抗也不行,他說你要是再不張嘴我就把你給透了!我只好張開嘴讓他給我嘴里也來那么一下子。

除了口香糖什么的,我和皮兔子每人還帶了一個睡袋,我那個睡袋是雙人的,軍綠色的,我喜歡軍綠色。要是實在太冷,皮兔子就會鉆過來和我一起睡。我們從小就這么習慣了。皮兔子睡覺總愛趴著,后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了他,那次是我們一起去洗澡,我的比他大多了。他吃了一驚,說咦怎么你那么大?小時候咱們其實是一樣的,怎么回事?我就忍不住告訴他以后睡覺千萬不要趴著,那東西壓著就不長了,女人也一樣,女人要是壓著胸上那兩塊肉也就不會再長了。我告訴皮兔子我睡覺從來都是面朝天,從來不壓,但皮兔子就是改不了,一睡著了就趴過來了,還打呼嚕。

皮兔子的腳可真涼,沒什么事我才不愿意和他睡一個睡袋。

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著。我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也是關于吃的事,我們都知道建國最愛吃回鍋肉,大片大片的回鍋肉,一口一大片,嘴角的油就流下來了,誰讓他是湖南人,湖南人都好那一口,再說,湖南人的臘肉也真是好。

“就是不知道他當了道士后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吃回鍋肉?”我對皮兔子說,“雞蛋好像可以,雞蛋可以雞肉就也沒問題?!?/p>

“你還說?”皮兔子說他這會兒真有點餓了,再說就更餓了,“說點別的好不好?這時候說這些越說越餓?!?/p>

我對他說如果再走一個小時還找不到地方的話咱們就在雪地里煮熱干面吃,結果,我們立馬就看到那紅顏色的山頭了。

我們都仰起臉來,雪都撲到了我們的臉上,但我們不得不仰臉,那個紅顏色山頭好像已經朝我們壓過來了,雪在飛,山在動,在朝我們壓下來。我和皮兔子都看清了,山頭的左邊是一條路,其實就是石頭上的一道縫,右邊還有一條,但一般人根本就發現不了右邊那條。周紀委給我們畫的那張圖太好了,紅藍鉛筆都使上了,圈圈點點的。所以我們一下子就找到了,要是沒這張圖我們絕對是抓瞎,那地方可真是太隱秘了,你根本就不會想到那上邊還會有這么一座小道觀,當然是小道觀,不能再小了。

“他媽的到處都是爛樹林子?!蔽覀冮_始鉆樹林子了,我一邊往里邊鉆一邊對皮兔子說,“要是咱們殺了人就來這里當土匪?!逼ね米佑媚欠N眼神看我,說,“你不會殺我吧?”我說,“你個屁,武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再說小心我透你?!蔽矣謱ζね米诱f,“這樹林子到了雨季肯定會有不少蘑菇,各種蘑菇?!?/p>

我和皮兔子鉆過一片樹林子之后緊接著又是一片樹林子,我們只好又貓下身子鉆,我又對皮兔子說了一次,“這樣的樹林子就是出蘑菇的好地方,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長榛子蘑和牛肝菌?”

皮兔子就“哈哈哈哈”笑了起來,說,“操你媽的,還牛肝菌?!?/p>

我們“嘩啦嘩啦”往里邊鉆。好不容易“嘩啦嘩啦”才鉆了出來。然后,一抬頭,我們就看到了上邊石頭下的門和窗,我們就知道到地方了。上邊的門和窗上紅紅的是什么?雪下得也真是太大,什么都看不太清。但我和皮兔子還是明白那門和窗上紅紅的是去年貼在上邊的對聯兒。再往上走,我們看到房頂了,房頂上是草,誰知道是什么草,很長的草,黑烏烏的,都被樹棍子壓著,可現在都給下白了。再往上走,我們就又看見屋前的盆子,一排溜陶盆子,那種紅陶盆子,都挺大的,里邊都是些枯秧子,但肯定不是人參什么的,好像是茄子秧?

“是不是呢?管球它是不是?!蔽覍ζね米诱f。

“這可能是建國種的菜?!逼ね米诱f。

上邊的風可真大,打著旋兒地刮,一個旋兒,又一個旋兒,從地上旋起,到了天上就不見了,緊接著又一個旋兒,又從地上旋起,一直往上旋往上旋,旋到天上就又不見了,緊接著又來一個。

我和皮兔子都站住,面對著那門和窗,那好像根本就不能算是一間房,更別說它是一個小道觀了,那只是一個門一個窗,再加上一堆爛石頭。我和皮兔子站在那里,我大吸一口氣,開始大聲咳嗽,這是我們商量好的,皮兔子也跟著咳嗽,我們又不能喊,我們只能大聲咳嗽,我們一咳嗽屋里的人就知道是有人來了。我和皮兔子站在那里好一陣子咳嗽,幾乎把一輩子的咳嗽都交待在這里了。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終于從屋里出來了,門是從里邊朝外一下子被推開,里邊的人可能原想只開一條縫朝外邊瞅瞅,但風把門“啪”的一聲完全吹開了,好像是門把里邊的這個道士帶了出來,不是帶,是拽,把里邊的這個道士猛地拽了一下,“出來啵,你給我出來啵!”風好像還這么說,一下子,把他從屋里給拽了出來。

這道士模樣的人一出現雪才是雪了,如果沒人,雪像是不存在,人一出現,雪就像是橫著來的瀑布。

我的嘴張老大,看著那邊,發不出聲來了,真是建國。

我看看旁邊的皮兔子,皮兔子臉上飛雪茫茫,兩眼瞇著。

“是建國?!逼ね米有÷晫ξ艺f,他也認出來了。

“建國——”我終于喊,聲音是虛虛的,像是一下子就沒了底氣。

“建國——”皮兔子也喊了一聲,還他媽帶了一句:“我是皮兔子,我是皮兔子?!?/p>

眼前那個道士模樣的人,也就是建國,忽然像是飛了起來,雪下的真是大,山頂的雪要比山下的雪大得多。這你知道了吧,無論是誰,站在這樣的雪里都像是飛,橫著飛,我知道這個人肯定無疑是建國了,建國一下子飛過來了,是飛,兩條腿在雪里一點一點,我的手已經被他一下子握住,軟軟暖暖。

我有點慌了神,我聽見我自己突然小聲說了句,“我是叫你建國還是叫你毛道?”這話好像不是對建國說的,也不知是對誰說的。在那一剎間,好像是天地間什么也都沒了,時間也都沒怎么過,好像十多年時間只是剛才的分分秒秒,我們都還在過去。

我,當然還有皮兔子,真真切切聽見建國在說:

“老果子、皮兔子,真是你們倆兒?”

待我又喊一聲“建國”,聲音從嗓子眼里迸出,水花四濺得很。

“老果子?!苯▏辛宋乙宦?,臉上都是動的雪。

“皮兔子?!苯▏趾耙宦暺ね米?。

“建國,不,毛道?!蔽矣终f。

我們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了,我胸口那地方忽然緊得不行,我仰了一下臉,張了一下嘴,好容易用一口氣把那緊憋的一團打松了,又忽然覺得自己渾身有些軟,我這才聽我見我自己的聲音是人的聲音了:

“建國,想不到你真在這里?!?/p>

“快進來?!苯▏寻咽炙砷_。

建國在雪里一跨,一跨,又一跨,雪真厚,人像是飛,在雪上飛。

我和皮兔子也跟著一跨一跨一跨一跨,卻是在從雪里往外拔腳,雪可真他媽深,山下就沒有這么大的雪。

我們跟在建國身后幾跨幾跨幾跨地進了屋,我走在最后邊,我用了力,風真大,好像根本就不同意我把門拉上,我用力把門拉拉拉拉,好容易才拉上了,只覺自己在那一刻忽然變做了古人,在拉一張千斤的弓,把風雪總算是關在門外了。我們都在屋里了,屋里真黑。我們把身上的雪拍了又拍,腳下都是雪了,倒映得屋里亮了幾分。

我說,“建國,你真不像是一個老道?!?/p>

“怎么選了個這天氣來?”建國說。

“外頭雪好大?!逼ね米右舱f,這實際上是句廢話。

被關在了外邊的風和雪此刻像是生了氣,風卷著雪,“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建國的這間小房子搖倒,是這個感覺。屋里亮起來,建國把個燈點著了,屋里馬上有了模樣,什么什么都能讓人看清了。我又說了句極其扯淡的話,我對建國說,“這么多年我們也沒來看你?!苯▏托ζ饋?,笑聲和過去沒有兩樣,根本就不像個道士,道士的笑聲是什么樣我們也確實不知道。

建國說:“我就是想讓人們找不到我才好?!?/p>

建國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才慢慢適應了,這個屋子太小了,一條炕就占去了整個屋的一大半,屋里亂糟糟到處都放著各種爛東西,那個亂真是沒法說,炕上的被子也不知道有幾條,亂堆著,而且像是糾纏在一起,我這才發現,好家伙,還有一個人在炕上頭朝里睡著,只露著一個后腦勺。腦勺旁邊黃黃放著一個橘子??簧系谋蛔酉袷怯袔啄甓紱]有疊過了。建國剛才可能就在這個人旁邊躺著。小屋的墻上釘了不少木橛子,密密麻麻,幾乎每個橛子上都掛著一個塑料袋,每個塑料袋上都貼著一個紙條,上邊還寫著字。

“好家伙,還有一個人?!蔽倚÷晫▏f,“不是女的吧?”

“男的,他跟我做個伴兒?!苯▏t疑了一下,說。

“不是女的就行?!蔽艺f。

“你們坐你們坐?!苯▏f。

“小點聲小點聲?!蔽艺f,又回頭看了一下那個頭朝里還在安睡的人,這個人的睡功可真是好,我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小,他一動不動地還在睡,是一動不動。

“餓壞了吧?”建國說。

“不餓不餓?!蔽艺f。

“待會可以喝點酒,我這里還有酒呢?!苯▏f。

“喝點就喝點?!蔽艺f。

“我看你們也餓了,先吃飯吧?!苯▏f。

建國開始忙著給我們做飯,那個土坯壘的灶在窗下,此刻像是要滅了,建國蹲下來,把嘴尖了對著灶口吹,又往里邊加了柴,一把松毛,又一把松毛,地上堆了好大一堆松毛,建國又抓了一把松毛,剛被吹起來的火一時又給悶住,建國又吸足一口氣,身子往后又一仰,再往前一傾,腮幫子鼓起,“轟”地一聲,火光一閃,“噼噼啪啪”一時煙起,那煙亦是怪,一團,往上,又往下,緊在一起也不散,然后兜個圈子,一團地隨著建國出去了。建國又出去了,不知去取什么東西。再進來時,建國手里多了幾個山藥和幾根胡蘿卜。我這才想起把帶給建國的那些吃的東西趕緊掏出來。我一邊掏一邊對建國說這是燒雞這是熏雞蛋。當然,我還給建國帶了點木耳和蘑菇,都用報紙包著,還有一包紅糖,也用報紙包著。

建國說好久沒吃到燒雞了,“好,燒雞?!苯▏f。

建國已經扯了一條雞腿,還沒吃,又說,“好吃?!?/p>

我忙回頭看看,那個人還在睡,這人的睡功可真好,我想問問建國炕上那是個誰,別吵著人家,我還沒問,皮兔子搶先問了。

“下雪天就算睡覺好,他怎么還在睡?”

“是不是也是道士?”我小聲說。

“你們猜?”建國說。

這讓我們怎么猜?這個人頭朝里,整個身子都給大被子蓋著,只露出個后腦勺,這怎么猜?不過也該吃飯了。

“喊醒他吧,一起吃飯?!蔽覍▏f。

“喊不醒的?!苯▏f。

“還有喊不醒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睡不著的人,哪還有喊不醒的人?”我看著建國。建國把身子往炕里探了探,把那條雞腿輕輕撂在那個人的枕頭邊了。

“永遠喊不醒的?!苯▏终f。

“哪會有這種功,這叫什么功,跟死人一樣了?!蔽艺f。

“喊不醒,他睡了五年了?!苯▏粗液推ね米?,兩眼忽然亮起,像有光從里邊閃出來,聲音也像是忽然一下子飄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但我和皮兔子還是聽到了,“喊不醒,永遠也喊不醒?!?/p>

我不懂一個人怎么會一睡就是五年?我真是一個天字號大傻逼,我還問還問,“怎么能一睡就是五年?這是什么功?”這可太好玩兒了,這是不是要比飛還有意思?一個人要是碰到了什么麻煩事,干脆一睡五年就好了,這么一想,許多人的臉就從我的眼前一閃一閃閃過,我爸和我媽、毛工程師、彭大眼的媽和他爸,工會李主席,還有姚姥爺陸老師,還有“二兩酒”和更多的其他人,如果他們也能這么一睡就是五年就好了。

“一睡就是五年,當所有的麻煩事都沒了,他們又會醒來了,那多好?!蔽覍▏f。我癡著,兩眼看定了建國,想問問這是不是道家煉的另一種功?

“他是彭大眼,死了五年了?!?/p>

建國的聲音像是一下子就飄到更高的地方去了,再飄就要聽不到了。但我和皮兔子同時都聽到了,我倆兒都大吃了一驚,都回過頭,想不到彭大眼在這里,想不到躺在那里的人是彭大眼?睡了五年,不,死了五年了,怪不得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是彭大眼?”我說。

“對,彭大眼?!苯▏f。

“睡五年了?”皮兔子聲音也不對了。

“是死五年了?!苯▏f。

“你就這么和他睡在一起?”我說。

“那怕什么,我們從小在一起,他人都干了?!苯▏f。

“你就不怕?”皮兔子站起來了。

“那有什么怕,他是彭大眼,就這么睡我旁邊,已經五年了?!苯▏f我一點都不怕這有什么可怕。

“他一直就這么躺著?一直躺了五年?”皮兔子的聲音有點抖。

“對,我們在一起,他也不孤單,我也不孤單……”建國的聲音飄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我們的耳朵里,一時只剩下外邊的風雪之聲,門被吹得“突突突突”響,窗被吹得“浮浮浮浮”響。

外邊的風可真大,打著旋兒地刮,一個旋兒,又一個旋兒,從地上旋起,到了天上就不見了,緊接著又一個旋兒,又從地上旋起,一直往上旋往上旋,旋到天上就又不見了,緊接著又來一個旋兒。我們要離開建國了,我們沒提出要他坐在地上飛,往樹上飛。我把幾束熱干面,還有豬油和醬油還有黃花木耳什么的都留給了建國。

下山的時候,我和皮兔子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們忽然都沒了話,天地間,忽然像是什么也都不復存在,我和皮兔子緊緊抱在一起,雪還沒有?!?/p>

責任編輯:易清華

猜你喜歡
道士建國兔子
A New Way of Dao
你是我最牽掛的人
多謝兄長
王婆釀酒
一類特殊不等式的解法探究
兔子
守株待兔
想飛的兔子
可愛的兔子
抗戰雕塑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