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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還是看開點

2020-12-07 06:00楊知寒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長安

楊知寒

李蕪沒想到自己不用浪費一分鐘,就能下了飛機取到行李直接走進大巴溫暖的車廂,盡管氣喘吁吁,好歹她已經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行程。更好的是她有個自己的位子。車上的座位在過年回家期間變得很緊張,她記得其他月份里這趟車是沒這么擠的,可現在如果不是車上的工作人員緊著安排,本來她還要等下一趟。他們把能占到的地兒都占盡了,不留下一個空位置。此時大巴在不該發車的時間里準備啟動,發出持續而讓人心焦的轟氣聲。李蕪則感到熱浪更多是從心口發出來的,也從腳底手心、頭皮上。她得越過身旁另一個女孩才能看到窗外遠處的積雪,窗內外意味著真正的冰火兩重天,外頭凍臉,車里燒心,都不讓人太好過??纱蟀途瓦@么鬧脾氣地持續發動,沒有走的痕跡。車上因此更不安靜,李蕪聽進去滿耳朵的鄉音,大姐、二姨、他三舅嘮得熱火朝天,還有全家的寶貝兒們——那些喜怒無常的孩子——則脫了棉鞋,雙腳或蹬在身旁婦女的懷里,或蹬在前面座位的頭頂上,曬他們潮乎乎的小腳丫子。有人在下面抽煙,行李門還開著,工作人員上車又下車。一個婦女在大聲念叨,說這人咋回事,沒準兒還在哪吃飯呢,心大。抽煙的男人說不等了不等了,他的話令司機也走下車去,把滿車人交給全由熱浪支配的憂心中。沒過多久,就有很多乘客在喊不要等了。李蕪看了一眼手表,距離發車時刻表上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在她的車票上也是這樣打印的。春節人多,車次臨時加了,也許那個人不知道,他安心于守時。

大約十分鐘,被司機和一個工作人員推上來一個中年男人。聽口音是本地人,可東北一連就是三個省,說不準他是不是來此一游才不懂規矩。李蕪和許多乘客一樣,好奇他如何給出解釋,尤其在工作人員對著他往車廂后部走去的背影不斷發出責問時?!叭嚲偷饶阋粋€,好意思?!薄斑@么大人了,做事顧頭不顧腚?!蹦切┴焼柧拖褡訌椧粯颖贾心耆说钠ü勺?。他經過李蕪時,露出一閃而過的側臉,的確這么大人了,背部肥厚而佝僂,露出賠笑的表情,許多含糊的反應。李蕪只想盡快發車,她今早不到六點就起床,窗簾外頭的天還是漆黑的,洗漱時開了客廳的燈光,落地窗外都是黑乎乎的樓。她討厭這樣的開始。到現在她還有些頭疼,可大巴是她最喜歡的載具,在上面她總是舍不得睡,能安安靜靜看幾個小時流動的風景,也是休息??上У氖沁@次她沒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邊坐著一個女孩,頭正靠在窗上,戴著耳機。她假裝不經意掃了李蕪一眼,把手機亮屏的一面扣了過去。李蕪則雙手抱著脫下來的白羽絨服,上壓著名牌包,坐得很矜持,像一個心知周圍布設有紅外線的特工,處處留下一段距離。大巴開出機場,轉一連串的彎上高速,景色漸漸開闊,失去城市的特征。如果路上不堵車,四個鐘頭內就能到,但今天注定會堵車,得做出五個鐘頭的打算,她發信息給父母說,要到晚上了。晚上他們下了班,都有時間來接她,回家時不致太被冷落。晚一點其實也不壞,壞的只是車程上持續的潮熱以及周圍被拘束的范圍。她閉上眼睛想睡了,車里沒預想中那么吵,外頭陽光卻很大,她閉一會眼睛就不得不睜開一下,好久沒見過這么直接熱辣的太陽光了,一時覺得很像有人提著手電在照人的臉。平原地貌上,偶爾的建筑都很低矮,太陽處在半空,光線隨大巴前進而前進,緊相跟隨。李蕪睡不了,只能學會面對它。這一面車窗沒有窗簾,人們大多把頭歪到另一邊就睡了。她和女孩都沒有向彼此方向歪一點過去,也許這個年紀才怕面對面。李蕪也掛起耳機,里頭唱:總要時刻去防備,害怕會變成那縮成一團的刺猬……她重新坐直,看高速上那些矗立的孤單又蒼涼的廣告牌,承認那真是種蒼涼,騙別人也騙自己的。一種藥物科技宣傳說今天要癌癥怕我們,更多則只寫著:虛位以待。耳機里繼續唱:害怕會變成那四處躲藏的海龜……她小聲跟著哼,大巴上這樣的聲音會被輕易蓋住,可骨傳導讓她聽清字與字。

這一次是很長的休假,但她還是會在初七回去,她非得這樣安排不可,即便南方已沒有她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寄養的寵物貓嗎?李蕪從寄養店的監控視頻里每兩小時看它一次,貓很適應,所有她擔心的問題都沒有發生,它甚至不回應她叫它——其實脫離并不困難,只是李蕪心里認定它不容易。她看網上許多帖子都在討論今年冬天職場的變化,大家都或多或少地領略了,可只有她中招對嗎?李蕪拔下一只耳機,同時把微信對話框里和領導的一行完全刪去,她不想再被這件事提醒了。真傻,她為什么要在和領導的對話中反復確認一件無可轉圜的事?他開始還有為難,有客氣,最后不得不被她的認真逼迫出幾句解釋,這不是我個人的意思,你明白吧?是整個公司的意思。他列舉李蕪不夠勝任的理由里包括和同事見面打招呼不夠熱情,從不主動加班,有時甚至走在領導前面。綜上,她對公司沒有家的熱愛。李蕪反駁說,誰有?領導說,大家都表現出大家有。這些是沒有寫進規章制度的要求,同時作為評價一個人能力的隱藏條款,你需要用火燒,用顯影液,才能看得見它們實在的分值,超乎想象那么高。

她繼續望著沒大變化的平原,像看進了一幅背景圖里,黃黑的底,雪的邊緣也是黑色,上頭一摞摞的草甸。天空湛藍廣遠,萬里無云,太陽在下沉。這趟車線路固定,她每年都走個兩回,走了六七年,印象最深的一次不是頭回離開,而是頭回回來。那時候她在心里狂叫一路,好地方,我的家,我的家,好地方。后來這種念頭漸漸不出現。但只要看見這樣的景色,當時的感受就能回來一些,混合新物,成為單薄而古怪的東西,在心口蕩來蕩去。昨晚她和朋友出去喝酒,在南山路。他們曾經一起坐過今天這班大巴車,不過是由北方到南方,相反方向。到了目的地后沒過幾年他們各自撲奔,分道揚鑣。

劉啟而今在濱江做銷售,專賣母嬰用品,開著一輛牌號黑B的大眾車,載她從南山路的酒吧一直到下沙城的江邊,他們站在橋上吹了半個鐘頭的風。劉啟明知故問,哪天回去?李蕪說,明早八點十五,票買晚了,沒別的時間走。劉啟說,那不得全價票。她說,公司說報銷一半。你呢,票訂了沒有?還是今年不回去?他說,我后天。曉曉讓我明天去她家?;於嗌倌炅?,混個正室。李蕪看他,笑了笑,找那么搶手的干啥,找征服感?我記得你上高中就已經很搶手,多少小姑娘打聽你。劉啟說,那你才告訴我,耽誤事。她說,耽誤你啥了,你能被耽誤啥。當男的多好。他說,你是不知道我的壓力。她爸到現在見著我還說,曉曉的朋友???多幫助幫助她,你們年輕人不定性,別想太多。李蕪說,沒叫你曉曉的小朋友就不錯了。我爸稱呼我的朋友都叫小伙伴。

他們之間有長段的沉默,如果沒前面那頓酒作鋪墊,這沉默會更長,好像沉默本身才是他們和諧相處的全部內容。零星的談話,是叫人難忍受的插播廣告。李蕪當然不會告訴劉啟,公司叫她走人了,他們是種微妙的朋友關系。有時李蕪他們都覺得,拉扯在兩人之間像一根皮筋兒,根本不是舊情一類軟綿綿的東西,是彈弓,是扳機里的彈簧。是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選了同一個地方,因此形成一場在大致相同的起點上進行的比較試驗。皮筋兒總有脫手傷人的風險,但一直繃緊它,讓這個距離持續拉遠的努力可以很迷人。劉啟給她遞根煙過去,兩人都在他撐開的大衣里把火點好,劉啟不得不很近地注視了李蕪一陣,她長發的中分地帶,頭頂那一條清晰的小徑附近,已有白發的蹤影,起根兒白的。李蕪吸一口問,回去還見嗎?她轉頭向遠處走了幾步,把身體靠在護欄上,錢塘江濃墨地鋪陳在夜幕下頭,黑與黑之間有一道模糊的燈帶,那是遠處的機場,有零星向上飛的光。午夜仍有旅客。她把肩已經放得很低,每呼一口氣,還能更低。她回答自己說,我初七就得回來,估計你也沒什么時間。家里要見的人多。劉啟勸她,你也該多見見人了。家里不可能不著急,也許人選都給你備著呢,高官子弟,青年才俊,種類齊全。她說,少放屁。劉啟說,不可能沒有這些事兒。李蕪問,事兒怎么總是連著事兒?劉啟說,沒覺你遇見多少事啊。她問,你拿年終獎了嗎?劉啟說,今年不多,大環境不好。兩萬多吧,稅前,還沒打卡里。你應該不少,你們做傳媒的。她說,嗯。劉啟把煙頭踩好,說,要不咱……回?李蕪喝完酒吹了風的臉色極白,她拉開他的車門上去,家不遠,幾分鐘就到,可她其實不想這么快?;氐郊液突氐侥莻€遠方的家,對此刻而言都談不上安慰,生活正在失去把控,那些李蕪剛剛感到積攢住的事禁不住一陣猛吹。下車,她往小區郁郁蔥蔥的森林里走,跟劉啟擺手喊,明兒好好表現。劉啟很快把車轉了向。

大巴從下午開到晚上。多數人都醒了,看著大巴前邊播放的喜劇電影,沒聲兒,只看畫面。外頭已經完全變黑,判斷不出到了什么位置,沒有燈,就應該還在郊外。李蕪熱得喘不上氣,試圖捅開頭頂的風口,發現開了也沒有風,反引得后座的人發出咯咯的樂,他們早就也試過同樣的辦法。好在看時間煎熬不會太長了,她只好繼續保持僵硬的坐姿,來避免行動帶來的消耗,產生新的熱汗。有個男人從后排晃晃悠悠走過來,扶著椅背在司機身后的過道上站住,問司機,師傅我想在聯通那個高速路口下,完了他們接我回泰來,行不行?司機說,不行,只能在車站和白云大廈下,就這倆地方。男人干站了一會兒,那你就停一腳唄。司機換一下擋。從李蕪的視線角度看,司機頭頂很凸,兩個人的背影都稀松平常??伤緳C一直不說話,就讓人感到了危險。她想這個人很快會知趣回去。這個人,和之前最后一個上車的人一樣,此刻都成為了車上沉悶氣氛的調劑。比起無聲電影,他們有聲音,有不可控的表現,能讓乘客們難受的感覺因注意力轉移而偃旗息鼓一點。男人剛準備回座,司機卻突然溫柔地問他,你認識我們經理不?認識的話給我們經理打個電話,他說在哪停我在哪給你停。男人說謝謝,經理電話多少?司機使力氣換了個擋,車往前躥了一下,男人險些沒抓穩。司機說,不認識就回去坐好。男人回去之前好像還回了一聲哎。話跟話之間都是有來言有去語的,李蕪想,真他媽合乎邏輯。大巴終于進入最后一個收費站,五分鐘后,城市的端倪初現,由車輛維修廠到爛尾的樓房,再到荒無人煙的皮草城,進入短小的橋洞,橫沖出海,融入車河。大巴堵在白云大廈前面一個路口時,李蕪已經開始穿外套,收耳機,因為清楚家里附近的擁堵很少超過一個燈。

李蕪剛到家,就有人后腳敲她家的門。李小軍本來在廚房,燉了一鍋羊排準備給姑娘接風,聽見敲門聲扯脖子喊,別給她開。劉朵正在門口換鞋,扭頭就把門開了,跟樓道里戴白口罩的那個女人說,你別敲了,你們工作都做得不到位,再上門來我老頭該罵你了。對方摘下口罩,從套袖里緊著往外掏收據一類的單子,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從去年上半年到今年年末,物業費欠繳共計九百六十二元。她想把單據遞進劉朵手里,沒等后者看著,李小軍已經趕來劈手奪下,揉巴揉巴扔掉。李蕪站在行李箱邊上,往外探頭,看她爸的臉憋成絳紅色。李小軍一著急就臉紅,并且磕巴,磕巴的程度直接掛鉤他憤怒的程度。李小軍現在三個字三個字往出蹦,主要是,不交錢,不交錢,別說啥,不可能。女人在門外哭喪著臉,她一筆款也沒收回來不說,還挨家挨罵,上火加憋屈。雙方都有一肚子道理,但這道理就像追問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一樣,研究不明白。女人說,你們不交錢我們咋維護?李小軍這句話沒磕巴,爛熟在肚子里,特別有底氣,回道,你們不維護我們咋交錢?身后李蕪和劉朵相視一笑,回屋該忙啥忙啥。平時像悶面口袋一樣的男人一旦罵起街來,她倆都覺得挺有意思。

吃飯的時候,李蕪看李小軍興致不錯,話比平時多,一口一個姑娘地叫著,示意她夾口這個,嘗嘗那個。李蕪在飯桌上瞇著眼睛,研究一會兒老頭子,明白一個道理,欺負弱者是能得到莫大的快樂啊,李小軍瞅著就比剛才接她的時候容光煥發。她想趁李小軍高興把事兒跟他說了,先夸羊排燉得有味兒,香而不膩,接著筷頭一停,醞釀好了跟他們說,知道你倆總惦記我,我一個人在外頭過得肯定沒有在家里舒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劉朵便往李蕪碗里填進去一筷子菜,說,可不。李蕪接著說,往后你倆別那么操心了,也別一天一個電話了,我找著伴了。李小軍嘩啦一下放了碗筷,眼神往劉朵身上靠,只見劉朵從飯碗上抬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嚼著米飯說道,真找著假找著了?李蕪心里想,欺負弱者兩分鐘的和欺負弱者二十多年的就是不一樣。劉朵在地方廣電由播音員坐到臺長,現在正奔著市委宣傳部使勁,人近五十,依舊天天正裝,走路標板溜直,自帶氣場。小時候就是,只要劉朵眼睛一掃,李蕪沒有不招供的。眼下她扒拉兩口米飯,故作輕松,含糊其辭,假裝不好意思地說,別問了,就怕你們問。李小軍點點頭,抿嘴笑的時候紅紫色的嘴唇擠成一條線,滿臉苦盡甘來的安慰,下巴抬抬,問劉朵,你還有啥不高興的?劉朵只說,感覺蹊蹺。李小軍尋思過來,催了好幾年李蕪,說有對象就有對象,之前一點風不透,是蹊蹺。他以打圓場的口氣靠在椅背上笑笑,說,這問題你別騙我倆,這問題說謊是騙你自己。

飯后,劉朵沒讓李蕪去撿碗,她把女兒叫到方廳,按開電視機,調到一個正適合談話的音量上,母女各坐在長沙發的一端。李蕪在這頭看著母親,看見一個眼珠泛黃的女人,盤腿而坐的姿勢讓灰色薄絨褲底下的贅肉完全擴張開,一只手正無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腳尖。母親的眼神很茫然,她穿著六七年前買入的家居服,珊瑚絨不再柔軟,有些地方的絨毛已經洗不干凈,像頭發一樣板結且發白了。劉朵不是非常細膩的女人,也看不起在穿著用度上太下功夫的女人,她專攻的領域是臉面,人要隨時撐起臉面,要起飯也比別人喊得嗓音透亮。來,跟媽說說,劉朵勉強地笑著問,你說的男孩什么條件,工作還有學歷。李蕪說,和我差不多。劉朵做了個搖手指的動作,好像她平時在評委席上否認一個業余主持愛好者的努力那樣子,手搖,頭也跟著搖,說,你不要給我這些含混的信息。爸媽沒想干涉你的生活,我們也沒有那個精力,但我們不希望你跌跟頭,僅此而已。媽媽是過來人,幫你掌兩眼,人不行也別讓你瞎耽誤工夫。李蕪說,人挺行的。劉朵說,說具體。李蕪不耐煩起來,跟我一個大學,之前還跟我一個高中,咱家這兒的。李蕪還告訴母親,他叫劉啟,眼下在杭州一家母嬰用品公司做銷售總監,發展勢頭良好。五險一金,月入中等,正在籌劃買房,車呢,還等著搖號,搖了一年,也快如愿了。劉朵聽完這些,便提出要看劉啟的照片,李蕪從手機里找到一張,是劉啟在聊天時發給她的,當時他正在辦公室里加班,臨近午夜。照片里的劉啟將手機高舉,做出無奈微笑的表情,屏幕里他的臉處于前端,背景是大辦公室里數排空落著的電腦和座位。他本來就長得濃眉大眼,那張照片因在夜晚燈光之下,五官顯得更為立體,劉啟當時發完附上一句,迷上了吧?李蕪看到也嗤了一笑,不去鑒定自己的心情。李蕪本打算再跟母親說說劉啟的性格,現在看到母親戴著花鏡一點點用手指位移屏幕,研究細節的樣子,話到嘴邊咽了下去。她知道母親喜歡女孩驕傲一些,便不讓自己顯得太了解,應讓母親感覺戀愛是她忙里偷閑的一回事,得讓母親覺得她還有得忙。

那個晚上李蕪在自己房間床上躺著,一直豎著耳朵想去聽清一墻之隔的父母房間里,那些圍繞于她的細弱的談話聲。明天就是除夕,大約下午三點他們一家三口會步行去家對面的姥姥家,五點全員到齊,一桌開飯。飯桌上免不了議論李蕪的新聞,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要多做一些功課,來縫補齊整那么多的謊言,讓它們像一塊根本渾然天成的布料,沒被失業剪一刀,也沒被單身去一塊兒。于是,她開始失眠,奇怪的是她在杭州的出租屋里很少失眠,回到家的第一晚卻怎么也睡不著。她盤腿坐在床上,床尾小夜燈仍保持她上學時的習慣那樣,懶散溫馨地投著光。她在淡粉色的墻壁上看到一道自己的影子,坐姿微微佝僂,李蕪覺得這影子更像劉朵的。

她玩手機,從微信刷到知乎豆瓣再到微博,熱搜從頭到尾,還在淘寶上訂了一單年后發貨的化妝水。凌晨一點,再轉回微博時,她發了一條狀態。這個小號沒有別人知道,是李蕪自己的樹洞。她發得隨心所欲,不像朋友圈,總要做自己的公關。在微博小號上,她罵過臟話,也轉發過錦鯉,許愿求財或桃花,這些都是她在別人面前不可能展現的那一面。她打了一段歌詞放上去,就是今天在車上她耳機里循環的那一首——你可以恣意地哭呀,你知道眼淚有多么奢侈嗎?把所有情感融化,我羨慕你擁有這種享受軟弱的能力呀。發完這條微博五分鐘后,李蕪驚訝地發現私信里出現了一個令人驚奇的小紅點,點開,是一條禮貌的問候??搭^像是男孩子,帥得不真實,具有廣告性。不過李蕪立刻來了精神,措辭幾回,最后回復道,請問你是?那人說,我認識你。然后又發了一條,李蕪?她在手機屏幕后張口結舌,如果是公司同事,那就壞了,她打死也不愿意讓別人以為她大半夜發這些慘兮兮的話是因為被離職。她不打算回復了,說到底她不想要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認識她的背光面。對方等了一會兒,李蕪也等了一會兒,將睡未睡的時候,又一條私信進來。我是鄧長安。你還有印象嗎,十八中。李蕪把靠枕墊在脖子后面,點開那個人的頭像,從他微博里的相冊開始看,除了籃球就是別人的轉發,只有一張他的照片,是鄧長安第一次發微博時放上去的,那是二〇一二年。他們高中畢業那年,鄧長安坐在十八中操場的看臺臺階上,穿著件白短袖,頭發有點長。他的臉看起來非常單薄,戴一架同樣單薄的無框眼鏡,嘴巴笑得很乖巧。李蕪當然有印象,上高一時鄧長安在班上還坐第一排,到高三就常居最后一排了,他成績不差,只是個子躥得飛快,引人驚奇。鄧長安沒給李蕪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話又少,隱約記得愛玩一點樂器。

回來了?鄧長安問她。李蕪只能說是。鄧長安發了個微笑的表情,說,好幾年沒你的消息了。去南方了?現在怎么樣?李蕪又措辭一番,說,也一般,你呢?鄧長安連發幾條說,我一直就在家這邊。子承父業,做我家那個商店,你知道的。李蕪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知道的他家有個店,有個什么店。上學時他們坐過一陣子前后桌,下課也嘮過,嘮得應該不多。李蕪有點客氣,那挺好,家里還是舒服。鄧長安直接說,加微信吧。李蕪想了想給他,就是自己手機號。沒想到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夜深人靜,李蕪給按了。鄧長安加上微信,發消息說,剛才是我的電話,存上。明天除夕,早點休息。祝你新年快樂,晚安。

李蕪看著信息發愣,以前不記得的事有點多,跟記憶里的鄧長安越來越對不上號。他跟她說話的語氣就像他們這么些年一直保有聯系。李蕪于是又下床去翻抽屜里的同學錄,找到畢業時的照片,確認有這么一個人。同時她也翻到了鄧長安寫給她的一頁同學錄,當年她們幾個女生臨畢業逮誰塞給誰一張,跟發小廣告似的,又像收作業一樣,挨張收回來,挑心里在意的人寫的看。她當然也忽略了鄧長安的,畢竟那上面空白很多,就只一句話,祝你擁有遠大前程。

李蕪家的年夜飯平常而讓人勞累。從早上開始,姥姥和姥爺就從樓下的倉庫里一趟一趟地往廚房里搬東西,有什么好東西交到他們手里,他們第一反應都是放進倉庫先凍起來,等過年再拿出來享用,可到那時候肉和魚都已經和他們幾十年不改變的烹調手法一樣,不夠新鮮了。菜總是濃油赤醬,顏色統一。菜品倒是豐富,只是因為每次開桌都太早,人還沒到齊,等這個等那個的工夫里,大半已經涼掉。李蕪家過年時的人數越來越少,除了他們一家三口和姥姥姥爺,就只有老姨兩口子過來,表弟從去年開始就到美國讀書去了。經常是不到四點就吃得差不多,距離春晚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姥姥希望所有人都能圍在桌上,聊聊今年發生的大事,依次發言,舉杯對她和姥爺說一些祝愿的話,然后他們再報以各自的祝愿給晚輩。除了李蕪,大家都平時住得很近,家里人口少,走動也勤,新聞都能得到及時的消解。只有她,留給家人們整年份的疑團去猜測,現在是破解這些疑團的時刻了。李小軍果然說出了李蕪找到對象那件事,桌上一時沸騰,老姨坐在李蕪旁邊,笑得合不攏嘴,拍拍她的手臂,再拍拍李蕪老姨夫的,意思像她早有預知。姥姥讓其他人別說話,她想聽李蕪多講一講,李蕪聽見一些句子從自己嘴里出來,嚴密整齊,大方得體,令人不能詳解又多少感到滿意。她以年夜飯上的紅酒蓋臉,說得越來越多,說起劉啟在單位年會上表演吹奏黑管,世界名曲張口就來,一曲后掌聲雷動。姥爺不住點頭,有修養,好。姥姥又問起他的父母。李蕪說,媽媽大學老師,爸爸醫生,獨生子女,爸媽都五十出頭,年年體檢,狀態良好。

第二回李蕪和鄧長安見面,就是鄧長安打電話來約她了。他知道李蕪初七就要回去的時候,掃興得像被人通知了無法挽回的大遺憾,李蕪聽他在電話那邊軟綿綿的,許多哀求,心頭有怪異的感受。不見到鄧長安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總讓她想到另一個角色。鄧長安的這些電話倒是讓始終將信將疑的李小軍和劉朵懷疑漸消,女兒的生活里的確有了男孩子的出現,還是很熱烈的那種氛圍和關系。鄧長安每日請安一樣的問候讓李蕪不得不答應他的許多要求,有時聊起來,他就像無事可干,可以陪李蕪到夜半三更,仍保持秒回的專注,變著法逗她笑。翌日他們在李蕪家樓下會和,李蕪鉆進他的比亞迪,發現鄧長安穿的是件黑皮夾克,問他不冷嗎?他扭著方向盤,開出小區,轉頭看一眼李蕪,笑笑沒說話。車里放著一張CD,李蕪聽到半道彈了出來,拿在手上看,一個外國吉他手,她也不知道誰是誰,但隱約感覺鄧長安其實品味挺好。他仿佛也只是要求自己去適應,像李蕪適應杭州人的生活那樣,適應大多數人和環境。鄧長安發現李蕪在看那張盤,說,送你。李蕪沒有要,她在南方沒有可以聽CD的機器,關鍵是沒那種閑暇。

穿上黑皮夾克的鄧長安,在房間昏暗的打光下顯得瘦了一些。他帶她去了一個能唱歌能看電影還能玩狼人殺,重點累了有床躺的地方,一百塊一下午,比快捷酒店合算。李蕪推開門,罩著Kitty貓圖案的粉紅色床單鋪在一個挺大的床墊子上,四周都是毛絨玩具,腳上踩的是小孩房間里鋪的那種拼圖地板,一股塑料味。鄧長安脫鞋上去,打開點歌機,李蕪一動不動,墻面上光斑旋轉起來,紅的,紫的,圍住李蕪。她一手接過鄧長安遞上的光棒酒,一手接過麥克風,兩樣武器左右手分開拿著,站在這舞臺,面前是鄧長安的掌聲響起來。李蕪悶了一口,勁大還殺口,讓她有點蒙。但歌曲的前奏已經開始,她只能快速咽下,緊跟著唱,我又來到我的尋夢園,往日的夢仿佛又出現,到哪重溫親愛的美夢,會不會好夢難圓?鄧長安眼淚打眼眶,拍巴掌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李蕪又悶了一口,怪不得光棒名不虛傳,瓶子上光溜溜沒有任何標簽,傳聞是內部酒,因為受到百姓歡迎流傳到某些小賣店也有銷售。市里人喝它,更多是人前喝一種本事,畢竟不是誰都搞得到。鄧長安在他的黑皮包里一共塞了四瓶光棒,都放在房間墻角那,跟李蕪說,喝完還有,管夠。但李蕪再也喝不進去了,她只是緊抓著麥克風,嘴唇哆嗦,念經一樣唱那首《尋夢園》,最后鄧長安說啥不給她點了。她一激動,照肩膀給了他一下。打完,鄧長安有半刻沒說話,李蕪也沒有,只有音樂還重復著,播送即將完畢的旋律。李蕪直挺挺地被他抱緊,抱到那張床墊子上,他半跪著給她脫裙子,李蕪兩只腿始終在踢他,鄧長安漸漸不敢動。過了半天,他喘口氣,說,還是等我體重減下來,別讓你有心理陰影。李蕪把腿從他懷里抽出來,翻身背對鄧長安,后來鄧長安也躺了上去。他們背對了一會兒,鄧長安下床去拿煙,回來時給了李蕪一根。李蕪臉上紅得像發燒,她還是像念經一樣說話,一聲高一聲低。鄧長安聽不明白,他一下下摩挲她的頭發,說,咱不回去了,行不?就留家里吧,你啥心不用操,誰臉色不用看,你就是我祖宗。李蕪笑著捏他的臉皮,不撒手。他說,你別犟,犟沒有用。咱以后每年去那旅行行不?西湖斷橋啥的,你愿意看看唄。誰能住它邊上???我反正關了店門就能跟你走。李蕪用兩只手捧著鄧長安的臉,很胖,他五官被擠壓成了荒唐的表情,哭笑不得。李蕪一字一頓道,我得回去上班,我很忙。鄧長安把頭轉開,吸兩口煙,停頓一會看著她,說,別騙自己了。我都看著了,你在網吧一家家發簡歷呢。打開始我就清楚你什么情況,你說你裝啥。

李蕪緩緩從床墊子上爬起來,爬到床沿,坐下,光腳踩在兩只雪地靴上,把鞋子踩得很扁,站穩了。她裹上羽絨服,拎起自己的包,鄧長安看著她所有的動作,沒有再碰她,只是跟著從床上下來,站在仍有光影在上頭旋轉著的墻面前,默默躊躇一點新的措辭。李蕪沒有穿上襪子,她甚至沒有穿好衣服,所有善后都是在回家路上的出租車里完成的,當她坐在出租車后排仰頭看窗外時,鄧長安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進來。他先是說了道歉,然后說了結婚,說到房本彩禮銀行卡,敘述充滿豪情。然而李蕪覺得,說啥也得告別了。

李蕪先出門進了樓道,聽身后劉朵一邊把家門帶上,一邊囑咐李小軍別忘把飯鍋里的剩飯倒了。沒再聽見關門的聲音,李小軍一定是在樓上看著劉朵和李蕪出門,等看不見了門還留著一道縫,聽她們下樓時腳步的聲音。李蕪不明白李小軍為什么要留那道門縫,他咳嗽兩聲,她只能在樓底下再跟他喊一聲再見。李小軍說嗯嗯,話挺重復,別忘買瓶水。車上四個點兒呢。李蕪喊知道了。她和劉朵前后腳走出一樓的防盜門,劉朵倒一直沒說話,她幫李蕪提著箱子,憋一口氣把它抬起來,放進車的后備箱。李蕪在車里故作輕松,劉朵開車手兒比李小軍強,拐彎加速一鼓作氣,加塞更是一絕,從來聽不到有人嘀她,開輛黑吉普在路上橫行無阻。李蕪坐在副駕駛上,開去大巴站點的這一條路恰是她從前上學時每天早晚經過的一條路。劉朵開著開著嘆了氣,李蕪仍然樂呵呵的,問所有她看見的新鮮事物是什么時候存在的,讓劉朵一一解答。問點新的比回憶舊的好,尤其在離開這一程。李蕪眼前一亮,劉朵的車剛剛開過一個新建的樓盤,王府一號院,名字已經霸氣,更霸氣的是它宣傳板上幾句話,句句老鐵扎心,扎穿了算。它仿佛拿著擴音喇叭,循環播放給每一個路經此地的市民,喋喋不休:分數是孩子的成績,房子是成年人的成績;混得如何,看住得如何,不解釋;房子住差了,兒子都不好意思帶女朋友上門;你還在住十年前的老房子,這十年你都干啥了?李蕪突然覺得有時候人不管在哪都得死。

初八,李蕪回到南方。進小區已是晚上,抬頭一看,大門口掛著紅色橫幅,歡迎業主歸來,仿佛物業非常清楚這樓里住的都什么人,他們少有資格在本地安家又落戶。年后像一群遷徙的鳥兒拍打翅膀飛回來,第二天起早就變身二十公里外辦公大樓里的只只社畜。李蕪看到橫幅突然想起李小軍,那么理直氣壯拒付物業費,在這兒恐怕不行。門口物業辦公室里傳來整齊劃一的口號聲,尊重業主權利,捍衛服務尊嚴。李蕪聽了一愣,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出這兩句的。過年這陣看業主群里似乎圍繞物業費正在打一起官司,不交的業主都表示收到了傳票,正和物業公司磨來磨去,商量著打個五折什么的。李蕪是租戶,物業費是房東的事,她只管拿鑰匙進門,收拾收拾東西打開電腦,給自己熱了杯牛奶,查看這些天有無HR的郵件。共兩封,李蕪一封封看,第一家是大公司,傳媒圈里算有地位有資本的,要求她明早十點面試,和其他一百多名應聘者共同競爭一個策劃助理的位置,排到李蕪,怎么著也得一天。第二家是個自主創業的文化公司,約李蕪在他們公司樓下的一個咖啡館里見,看來是一對一,誠意高挺多。李蕪不計較誠意,她介意可行性。比起來,后者應該更容易入職,入職后的待遇也不會太受剝削,只是這樣的公司都差不太多,熱情催生得快,澆滅也快,受不住磕碰,碰就倒。

李蕪還是先去了第一家。進屋里一看,七八排椅子密密麻麻,還有許多人捧著簡歷站在樓道里,等著叫。李蕪去洗手間想調整下狀態,洗手間一面鏡子前幾乎每個水龍頭后邊都站著一個姑娘。她們完全隔絕干擾,對著鏡子,就像里頭有個真人似的,開口就是領導好,我是今天的多少號應屆生,我干工作有個信條,就是工作再累,沒有把人累死的。跟著她們粲然一笑。李蕪打開水龍頭在手上澆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也不得已跟鏡子說了一句,領導,我能行。到下午她真走進那扇門時,領導們正在吃飯,扒拉著飯盒里的肉菜,嘩啦嘩啦??此M來也沒停頓,只讓李蕪坐下等一會兒。李蕪沒時間吃午飯,怕過號?,F在聞著菜味,胃里一陣咕嚕。其中一個領導翻了翻李蕪的簡歷,突然問她,上一家為什么離職?李蕪認真準備過,說,我工作其實是得到領導認可的。只是在上一家工作的時候,我忽略了和同事間的關系維護,參加團建不夠積極。但我已經吸取教訓,如果我能入職,一定把公司當成大家庭,像對自己家那么奉獻。李蕪粲然一笑的時候,沒有人抬頭看她。幾個人交頭接耳一句,坐在當中的中年女性終于對李蕪微笑,肯定她的態度很積極。然后告訴李蕪,學歷上要再努力。鑒于競爭激烈,我們優先考慮本科以上。謝謝你來,請帶門。

咖啡館工作日白天沒人。李蕪在等對方招聘人員到來前,跟劉啟有一句沒一句發短信,劉啟約她晚上喝酒。他們約的還是一樣的地方,想來也是一樣的流程,李蕪問他去老丈人家順利不,還揶揄他登堂入室了,這回轉正有望。劉啟回一個笑笑不說話的表情,李蕪哼起歌來,竟是《尋夢園》的旋律。她后來一直沒接鄧長安的電話,他打了幾天也就不再打了,可能終于明白過來。第二家的HR終于到了,彎腰和李蕪握手,從辦公包里取出公司的宣傳簡介,遞到李蕪手上的時候她有點蒙,畢竟她的簡歷還沒遞過去。如李蕪所料,公司剛起步,規模小,都是年輕人,三五成群攢作一堆,攢點事情干?,F在主要發展方向是文化周邊產品,幾個樣品圖都新奇可愛,李蕪看了也有購買欲望。來人是名男性,二十五左右,穿簡單白T恤,臉上還沒油膩的預兆,發際線挺高,一手抬著咖啡杯子,觀察她。李蕪喝著自己的咖啡,聽店里放的音樂,似乎就是在鄧長安車里聽的那一首。她問對方,實習期多長時間。對方說一個月吧,我們等著用人,而且相當有誠意。李蕪想了想,還是開口,轉正后起薪多少呢?他有點意外,說,不確定。我們還有年終獎金、分紅什么的。李蕪不是剛走出校門的學生了,對方這么說,她心里明白一二分,不能總是保持樂觀。她問,八千有嗎?他看著她,嚴肅起來,說,年輕人談點理想不好嗎?你是覺得我們這個事兒沒有意思嗎?李蕪沒有辦法,最后問,五千呢?再低她便沒法在這里活下去??蓪Ψ饺灾皇菄烂C地看著她,眼神充滿責備。

劉啟不明白為什么回了一趟家,李蕪就徹底愛上喝酒了。相比從前,這個晚上她喝得又快又急,興奮得有點莫名其妙。入夜,從酒吧出來,劉啟載著李蕪,他們一路開上大壩,車窗外是深藍色的錢塘江,晚風有點涼。他們走下車,像每次一樣背靠江水吸煙,身后偶爾有飛機起降的聲音,眼前一段高速路,時時穿梭過開了遠光燈的車輛,夜中如同螢火。李蕪抬頭望去,江水有些干涸了,留下大片的泥灘,有人在上頭撿拾貝類,他們是拼死了都要撿一點回去,不顧橋上幾米一個的警告牌子,上面寫著,泥潭有凹洞,莫因僥幸枉送性命。李蕪感到很理解,立牌子的人想的都對,他們到底不明白一斤泥螺多少錢,得撿上多少才夠支付這里的房租。劉啟和她肩靠著肩,他也是初八回來的,今天話比平時都少,臉還紅撲撲的,嘬他的煙頭。李蕪轉向他,這一趟到底怎么了?劉啟低下頭,說,要定了。我可能年底就得結婚了,但為這個,這一年我得豁出命干。她爸管我要房子,要靠近學校和醫院的,還必須重點小學,三甲醫院。

李蕪在看撿貝殼的那個人,他打著小小的手電筒,穿膠鞋小心翼翼在泥上踩。鄧長安又開始給她打電話了,李蕪毫不遲疑按掉,劉啟正在看她。煙快滅了,藍紫色的煙霧里,李蕪和劉啟互相對著看,她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但李蕪卻看見兩張臉的交錯。如果眼前是鄧長安呢?如果在老家是劉啟呢?她嘻嘻一笑,手垂下,有些火星飄散空中。鄧長安還在給她發微信,說,我建議你還是看開點,咱活著別認死理兒好不好?李蕪看一眼擱下,和劉啟互相點煙,不知是誰起的頭,兩個人都表情冷峻,誰也不問對方為什么,等冷峻完,他們都會自動忘記這一段,繼續對彼此的炫耀。劉啟抹了把眼睛,扭頭,靠在欄桿上,問,剛才誰呀,你不接。李蕪剛想騙他,又有電話進來了,她轉身走開接聽,對方是第一家公司的HR,上次他們拒絕了李蕪,但仍沒有招到滿意的人選。重新翻看李蕪的簡歷后,他們考慮到李蕪畢竟業績還不錯,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明早面試,時間早上八點半,問李蕪可不可以到。李蕪凍得有點哆嗦了,連連說,可以,可以。放下電話,她看到江灘上手電筒的光束已經越走越遠,快要不見了。

劉啟問她,到底誰呀?這么晚找你。李蕪揚著脖子,掂掂自己的耳墜,邊打哈欠邊回答劉啟,領導,讓我加班。劉啟面對她,笑笑說,一猜就是,看你那殷勤勁兒。他點上最后一根煙,兩手插進夾克兜里,新理過的頭發在脖頸上一段青色。仿佛周圍只剩下他一個人。李蕪大概知道劉啟在想什么,他還繼續笑她,什么領導???真領導假領導?

她快步向他跑過去,踩劉啟新買的球鞋,對方一口一個大姐叫饒,他們胳膊碰胳膊,腿碰上腿。李蕪多么希望能打斷這種無意義的繞圈子,她只想被他擁抱住。被任何人堅定地擁抱住。畢竟夜晚的江邊,風都能鉆進人的骨頭縫??蛇^了一陣子又一陣子,他和她就只是這樣站著,互相看著,挺著,各自同心底的寒冷做著無人知曉的斗爭。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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