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霓裳舞

2020-12-07 06:00郁小簡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寶塔

郁小簡

我跟在父親身后從寶塔鎮上穿過,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在看我們。他們叫著父親的名字,也親切地叫著我的名字,他們的語氣里有親近,有唏噓,還有那種我最看不上的同情。這股同情的味道從他們的語言里流淌出來,還從他們的眼睛里流淌出來,流淌得整個寶塔鎮上空都是,我不由得在這些目光和語氣里低下頭來,我原本可以挺直行走的身軀也變得佝僂起來。于是,那些同情的味道更濃更厚了。

嘖嘖,可憐吶。

終于,那些善良的人們開始藏不住自己的心軟了。他們都認識我父親,我父親在七十年代初就是鎮上供銷社的經理,又在七十年代末和我母親轟轟烈烈離了婚。他是鎮上的明星人物,鎮上人都認得他,當然他們也認得我。

嘖嘖,以前雪白蓮花洋娃娃一樣的。

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是個洋娃娃,現在我是個干巴巴的鄉下黃毛丫頭。

我低著頭跟我父親走到鎮子的最南邊。原來寶塔鎮上真的有寶塔,就矗立在鎮南的小河旁。木制的寶塔,我數了數有五層,歲月浸染出的黝黑色,塔身好像有些傾斜,卻還是巍然矗立在河岸邊。我一時看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寶塔。我愣愣地站在那,聽到耳畔有玲瓏悅耳聲,是寶塔檐下的風鈴聲。父親拽醒了我,把我拽轉身,拽進一棟凹字形的兩層水泥樓房里。寶塔在河東岸,小樓在河西岸,寶塔黝黑的身子和灰漿色的小樓隔河相望,不知怎么我有種感覺,它們像在對峙。凹字形樓房是寶塔鎮上第一棟樓房,他們說這跟縣城里的人住的樓房一樣,它跟寶塔鎮那座寶塔的身份一樣珍貴??晌覜]看出那座寶塔的珍貴,它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歪斜在河邊,我不明白,寶塔鎮人有錢蓋水泥樓房為什么不修一修那座珍貴的寶塔?此刻已近黃昏,整棟小樓陰暗幽深,我走進那個凹字形的口子,就像被一條大魚吞進它張大的嘴巴,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話,“寶塔鎮河妖”,不由打了個激靈。

我家在二樓,東邊朝南第一間,里外兩間,地面刷了暗紅色油漆,墻上刷著半截綠漆,干凈清冷。我在門前的陽臺上就可以看到對面的寶塔,看寶塔在河里的倒影,風一吹,水面輕輕漾動,寶塔就晃動起來,一副隨時要傾倒的樣子。我不由想,它倒下來會不會壓到這座樓房。我懷揣著這個念頭很久,事實上寒來暑往,不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河對岸肅立的寶塔一再證明了我的擔心是多么多余。

小樓里住的都是公家的人,這時我的父親早不是公家的人了,他扔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做了自由人。那時候還沒有“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句話,可我父親心里一定是這么想的,于是他就寫了封辭職信。我不知道信上的內容是不是跟后來那封網紅辭職信一樣文藝,但他真的留下一封信去看世界了,當然他還留下了我。

我一個人留在了凹字形樓房里,每天低著頭進樓垂著頭出樓。我是這棟樓里的一個異類,我頂著一個供應戶口住在這棟公家樓里,我的父親不再是公家人,我們家是鎮上唯一一個離婚家庭。我身上聚集著太多意味難明的目光,是我那個年齡參不透的內容,我只能把頭垂得更低,這讓我缺少營養發育不良的身子變得更弱更小。我懼怕黑夜來臨,家里冰冷徹骨,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息,一盞煤油燈火總是忽明忽暗,那點螢藍色的火苗像傳說中的鬼火一樣閃爍跳躍,一瞬熄滅,把黑暗的恐懼放大到極致。我奔逃到外面陽臺上,外面有月亮,沒有月亮的夜晚也會有星星。河對岸的寶塔倒影在河里面,安謐寂靜,在河水里溫柔漾動,我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有時候我看著看著就坐在陽臺上睡著了,一直到旭日東升,火紅的陽光把寶塔黝黑的身子打得通紅發亮。

這棟樓里三十幾戶人家,幾乎每個人都來過我家。父親在家的時候,他們來表示關心,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目光里閃爍著熱烈四濺的火花,我不善表演,不懂得回應他們的熱情。我寡著一張臉,閉緊了嘴巴,他們跟我說再多的話我也不回應,他們親熱地撫摸我的頭,眼神里流露出同情和憐憫,他們熱切地期待我的反應,流淚哭泣,或者用動人的語言表示感謝??晌覝喩沓錆M了戒備,就像一個無意間闖入人類世界的幼小動物,不知所措,恐懼排斥。我用不知好歹的麻木態度一點點逼退了那些好心人,事實上我善良的鄰居們的熱情維度確實很低,他們好奇,也有著大眾的同情心,但他們并沒有耐心。

這孩子,在鄉下養呆了。

他們嗟嘆了幾聲散去,沒入在凹形樓房某個自己的方格世界里,雞犬相聞,面容模糊。我每天孤獨著來去,依然會有密集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我低著頭從那些目光里擠過,再沒有人出來跟我說話。

那天,突然有對老夫妻站在我家門口,和藹慈祥地看著我,用手指著樓下斜對面凹字的一角告訴我他們就住那。

我們跟你爸說過了,你一個人住,讓我家孫女來陪你住。

他們這樣說,臉上的笑暖洋洋的。我依然不吭聲,臉上一貫呆呆的樣子。老人只能繼續說,用盡量能讓我聽懂的語氣告訴我他們的來意。

我孫女和你一個學校讀書,比你大些,你們可以做個伴,這樣你也有朋友了。

他們用了朋友這個詞語,我的心頭不由顫動了一下。

你說好不好???

我心里已經在拼命點頭了,一個女孩要來跟我做朋友,那么我的黑夜就不會孤單,也不再有恐懼和哭泣了??晌也恢涝趺幢磉_我的歡喜,我只是點了下頭,依然不說話。

好孩子,我們晚上就讓她過來。

兩個老人笑吟吟地走了,我開始期盼夜晚快點到來,我之前是那么懼怕黑夜的來臨,可我現在渴望天快點黑下來,那樣,我的朋友就要來了。

她在我從藕石橋北打完水就來了,比我想象的時間來得要早,她在黑夜降臨前站在了我家門前。

我每天放學后要去橋北的老虎灶上打開水,家里只有一個小的酒精爐,供我偶爾煮點粥攤兩塊米粉餅子吃。那點可貴的酒精只能保證我不被餓死,實在沒有多余的能力顧及我的其他。我拎著我家那個丑陋的熱水瓶要穿過整整一條街,走過那座橫跨寶塔鎮的古老的藕石橋,才能到橋北的老虎灶。幾根木條被生銹的鐵絲捆綁纏繞的熱水瓶殼粗糙又丑陋,木條晦暗黝黑已經辨不清原來的顏色,圈在里面的瓶膽并沒有固定好,灌滿水后我瘦弱的手臂得用力讓它保持豎立,不然,滾燙的熱水就會在晃動中滴滴答答泄漏一路,濺到我的身上。據說這是我太爺爺親手做的水瓶,鎮上人取笑說這是我家的古董,老王不舍得換,得好好傳承下去。我在這樣的笑語里身子墜得更低了,垂落的目光里,我看到笨拙的水壺里面晃晃悠悠的瓶膽,裸露的、顫栗的、不安的。

回到家時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她站在我家門前,趴在水泥欄桿上看對面的寶塔。我在她身后站了一會她沒發現,她看得入迷,我只能故意弄出點聲響來提醒她。

我輕咳了一聲,嗓子眼里有點癢的那種,正考慮要不要把聲音略微放大,她轉過頭沖我笑了。

你回來啦?

她這樣說,親近自然,好像我們是很熟悉很親近的朋友一樣。她的臉上綻放著甜美的笑容,眼睛里有星子閃爍的光芒,上揚的唇角邊臥著兩個梨渦。

你家門前的風景真好。

她竟然走過來牽起了我的手,把我牽到水泥扶欄前。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把另一只手藏到了背后,真希望自己能變戲法,把那個丑陋的熱水瓶變沒了。

你家門前的風景真好??!

她又贊嘆了一聲,嘆息般的詠嘆調。對面寶塔和垂柳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天空披著黃昏的霞光,溫柔靜謐的人間畫卷。咦,我怎么從沒想到過風景這個詞語。

你爸一定是個領導,你看,我爺爺奶奶住在最暗的角落里,你家住這么好的位置。

我知道她是誰了,她就是要來陪我住的人,現在,我相信她爺爺奶奶說的話了,我們會成為朋友的。

我們回家吧。

她轉過身,一把接過我身后那個丑陋的熱水瓶,動作那么自然,自然得我很自然地就按照她說的去做了。

她叫王笑笑,據她說別人家孩子生下來都是哭,只有她在笑,因為她一生下來就愛上這個世界了,然后她就笑啊長啊。你看,我的酒窩就是笑出來的。她用手指俏皮地指著臉頰上兩個深深的酒窩歪著頭沖我笑。越長大我笑得越多,笑得越多我的酒窩就越好看,咦,你怎么都不笑???

王笑笑突然蹙起眉來,好像有些煩惱,臉上卻還汪著笑意。白皙嬌嫩的臉蛋像極了戲臺上的小姐,一層薄薄的胭脂敷在上面,晶亮的眼眸里透出幾分狡黠的調皮,每說一句話濃密的長睫毛就在那對酒窩上面撲扇一下,扇得人心酥軟歡喜。她的做派卻不像小姐,倒像是小姐身邊那個伶俐俏皮的聰明丫頭。

雖說林妹妹是美的,但是愛笑的女孩才漂亮哦。

哎,你說對不?

王笑笑的臉湊得快要跟我貼上了,她還沖我夾了一下眼睛。

我從沒聽過這么活潑有趣的話,“愛笑的女孩才漂亮”,是嗎?我不由咧了下唇角。還有她說我們家是景觀房,這么新鮮的詞語我從來都沒聽過。

對了嘛,這樣才好看嘛,不過你笑得太拘謹了,一點都不放松。以后要加油哦!

王笑笑拍了我下肩膀,像拍到我的笑穴一樣,這次我真的笑了。真沒聽過笑還要加油的,她實在太有趣了。

我們早上一起上學,進了校門就分開,我只知道她在高年級,并不知道她在幾年級幾班,放學她不跟我一起回家,說要給彼此一點自由,哪怕好到穿一條褲子也要保持一點距離,這點距離就叫神秘感。她撇撇嘴,又沖我夾了下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按在我笑穴上的一個開關,她那樣一眨眼我立馬就笑了。放學后她要先回家,她只說家在鎮外二里地,其他一概不說?;貋頃r她帶著大號的鋁制飯盒,里面的飯壓得跟塊板磚似的,這是她第二天帶去學校的午飯,她跟她媽說她發育呢得多吃。她的飯盒里有一半是給我的。

哎,你得多吃點,要不然你不發育就長僵了。

哎,給我摸摸你長了沒?

我們躺在被窩里說話,她的手突然就沖我胸口過來了。

我嚇得差點滾下床去。她在一旁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你這傻樣。她大喘著氣,眼淚都笑出來了,好容易止住笑,臉上突然正經起來。

不逗你了,我問你啊,你那里面長小塊塊沒,硬硬的,一碰就疼,你摸一摸。我不碰你,你自己摸。

我的臉唰一下燙了。

這有啥啊,傻姑娘,要不你摸摸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呢,手就被她一把抓去,觸到柔軟滾燙的一蓬,我的腦袋里轟一下,像過電一樣,喪失了幾秒鐘的思維,又在一種新鮮的恍惚感里清醒過來,只覺得心跳得厲害,臉上火一樣燒。她又笑得喘不過氣來了,這下我有點惱了,我覺得她在笑我是個鄉下人似的。我板著臉轉過身不再理她,見我生氣了,她止住笑把一張粉嘟嘟的臉探過來,豐滿的胸脯像剛出籠的白饅頭一樣壓在我手臂上,手臂上那塊皮膚有種說不出的溫熱熨燙。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嗅到了一絲酸溜溜的氣味,是啊,她發育得真好啊,我以前怎么沒意識到,真如她說的,我就是個沒開化的黃毛丫頭。

好了,跟你說正經的。她把我身子扳過去,一臉認真地看著我。

你現在是女孩子,以后你要做女人,做女人就要發育好,發育好了才能做好女人。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她一臉無奈地晃了晃頭,我知道我的臉上又顯出了呆呆木木的表情。

這么跟你說吧,女人要有胸有腰有屁股,這樣才會有男人喜歡,以后你才能嫁個好男人。

她一把掀開被子噌一下站在床上。

你看我,看我,是不是有了?

我呆呆地仰頭看她。王笑笑站在我面前,挺胸收腹,又側了下身子,沖我歪了下嘴巴。我的眼睛落在她屁股上,圓圓翹翹的,她的胸也是圓圓翹翹的,她的腰不算細,她是個豐滿的女孩。她之前整個人都給我一種脹脹的感覺,總覺得她的身體被她的衣服束縛得太緊,隨時都要沖出來的感覺。只是今天,就在這一刻,她讓我有了另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這種感受就像我想給一個干癟的氣球吹氣,這個氣球就是我單薄扁平的身體,我一點點給它吹氣,看著它一點點膨脹起來,慢慢脹成她現在的樣子。

好看嗎?是不是很女人。

我點了點頭,有點著迷,雖然我還不清楚女人是個什么概念。

她有些得意地鉆回被窩挨緊我。

細丫頭,我告訴你,我們女人有兩次命運,一次出生,一次就是嫁人。出生我們沒得選,可嫁人我們可以自己選。

王笑笑突然神色凝重起來,浮在臉上的笑意不見了,我甚至感覺到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絲憂傷。

所以你要好好發育,長高長好,長成最好的女人的樣子,這樣我們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我還是懵懂,可我聽得很認真,所以當她再次問我聽懂了沒有的時候我很用力地點著頭。

不過知識也能改變命運,呃,你別看瓊瑤了,明天我給你帶本書看。

第二天,她果然給我帶了本書,《喜寶》,有點庸俗的書名,這本書我沒看過,這個作家我也沒聽過。進了中學我沒好好讀書,就看了很多閑書,學校里女生都在看瓊瑤岑凱倫,還有金庸、古龍、梁羽生,就是沒看過亦舒。

你好好看看,你看那些書都沒營養,傻啦吧唧把你害了都不知道。

她挑了挑眉,頓了一下又說。

武俠的除外啊。

我知道金庸和古龍是她的偶像,不過,后來她告訴我,他們都在亦舒之外。

后來,亦舒也成了我最喜歡的作家,很多很多年后,我還記得那一天她對我說,很認真很認真地對我說。

以后,我要做喜寶。

《喜寶》里有句話,喜寶說:以后,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錢。

然后她問我,你呢?你要做誰?

我沒想好我要做誰,但她一定要我想,好好想,認真想。我認真想了后說,如果你做喜寶那我就做喜寶的朋友。

王笑笑樂了,說那也好,你好好讀書,以后我們去上海,去北京,去香港平頂山看風景,買一座景觀房。她的眼睛里又有好多星子在發光,她說的那些地方都太遙遠了,遙遠得根本不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我們連縣城都沒去過??墒?,王笑笑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像說謊,她也不是在說一個夢,那一刻她在斬釘截鐵地說著一個事實,不久以后的將來,我們的事實。

寶塔鎮上第一家錄像廳開起來的時候寶塔鎮的春天也來了。我看到河對岸寶塔旁的一株桃花急不可耐地吐露了春信,河畔的柳枝身姿婀娜搖曳起來。王笑笑站在凹形小樓口喊我,就像站在一條黑魚的嘴巴口一樣,一半身子披著陽光,一半身子沒在小樓的陰暗里,有點虛幻。她的聲音夾在寶塔檐下的風鈴聲里,叮叮咚咚送過來,我跑下樓去,她拽了我就走。

我們去看錄像。

我懵了。我知道藕石橋北開了家錄像廳,每天去那邊打水,過了藕石橋往西走,我的眼睛總被東邊牽過去。東邊是鎮上人都在議論的錄像廳,門口總是簇擁著一群人,他們穿著喇叭褲,留著費翔頭,嘴上叼著煙,看到女孩子就吹口哨。所以我只敢用眼睛偷偷瞟過去,瞟幾下就趕緊收回來,低著頭提著我的古董熱水瓶快步過橋,身后追著幾聲尖銳的口哨,混雜在錄像廳門口音箱里傳來的熱鬧打斗聲中。

王笑笑有時候會陪我去打水,她跟我去的時候,身后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就像藕石橋下的運河水一浪緊一浪,拍打得耳膜生疼。王笑笑不像我總耷拉著腦袋走路,她仰著頭,下巴微微翹著,腳下仿佛裝了彈簧,輕快得不行。走著走著,她時不時回個頭,回眸一笑的樣子,像一蓬棉花糖落在人眼里,簡直要把人甜化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仰著頭走路,她不許我低頭,說我再這樣走路就要成小駝背了。她告訴我錄像廳門口那個叫音響,錄像廳里放的都是港臺片,有武俠有言情,還有警匪片,好多好多,精彩得不得了。王笑笑眉飛色舞的樣子,就像她去里面看過一樣,但我知道她沒去過,因為她說過看一次得要兩塊錢,太貴了。不過她馬上又說,其實也不貴,兩塊錢進去了可以一直看,從下午一點開門看到晚上錄像廳關門,還是挺合算的。我們得找個特別空的時間去看,不然不合算。

我被她的話感染了,無論她說什么我都不懷疑,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沒想起我們沒有錢這回事。我倒是有幾塊錢,可王笑笑說你爸還不知道哪天回來,這是你活命的錢不能動。我想也對啊,我每天在學校里花一毛錢買塊麻餅,有時候晚上也得吃塊麻餅。王笑笑最近經常不過來,有時候住過來也不帶飯盒。我跟我媽吵架了,不吃她的飯。她說這話的時候不像是賭氣。她說我不吃她的飯也餓不死,老娘我能養活自己。

另外我還來大姨媽了,又多了筆開支,我的胸也真的像王笑笑說的那樣長小硬塊了,一碰就疼,不碰也疼。王笑笑帶我去買了月經帶,把她的小背心給我穿,她還給我上生理衛生課,我們學校也有這門課,但都改成了自習課。

唉,真不知道發育有什么好。我嘆著氣說。王笑笑揉揉我的頭發,眼睛里笑出寵溺的光。你真是個傻孩子,還好你有姐姐我疼你。

王笑笑有錢了嗎?就拉我去看錄像?還有,錄像廳門口那群人,都像阿飛一樣。阿飛這個詞也是王笑笑跟我說的,就跟流氓差不多意思,但比流氓要文雅洋氣些。不管是粗俗的流氓還是文雅的阿飛我都有點害怕,走上藕石橋后我的身子就往后縮。王笑笑走著走著發現走不動了,她開始沒發現是我的問題,后來發現是我焊在橋面上墜住了她。

怎么了?

我不說話,她問了幾聲我都不吭聲,只是低著頭把身體往后縮。我的眼睛已經瞥到錄像廳了,錄像廳門口黑壓壓一片人頭,就連河邊的橋欄上也坐了人。今天是禮拜天,整個鎮上和附近村子上的年輕男人怕都聚到這塊了,還有群小孩子竄來竄去的,錄像廳門口就像趕集一樣。我的眼睛還捉到街邊大媽們幾縷嫌棄不屑的目光,我被這些目光圈住了身子更走不動了,索性停下了腳步,把自己像根木樁一樣釘在了橋上。

王笑笑終于知道我想干嘛了,奇怪的是她沒惱,竟然笑了。她笑得可開心了,頭上那朵碩大的蝴蝶結一顫一顫的,就像一只粉紅色的大蝴蝶在她頭上撲閃飛舞著。我這才發現她今天扎了熊英翹式的歪辮子,她把辮子扎得高高的,還在上面夸張地扎了個粉紅色的大蝴蝶結。我有好幾天沒看到她了,發現她有點變了,她的樣子變得有點奇怪,可又好像很好看。

我呆呆地看著她,看著她花枝招展地笑。

今天錄像廳放《喜寶》,你確定不要看?你確定不后悔?

王笑笑用一雙笑得濕漉漉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我想沒有一種倔強會不被她的目光瓦解。我的目光閃爍著,躲閃著,慢慢浮現出欲言又止的意味來,可我不好意思說我后悔了,只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不說話。她一把拽著我的手就走,不再說話,她知道什么時候給我臺階下。

我們從錄像廳門前的人潮里擠過去的時候,我低著頭,一顆心怦怦跳得擂鼓一樣。有人沖王笑笑吹口哨,她也不惱,還很開心地跟幾個人打招呼。進了錄像廳,暗蒙蒙的光線里人影憧憧,亂糟糟的說話聲。有人過來把我們帶到座位上,一會又送了兩瓶汽水過來。

馬上就要開始啦。王笑笑在我耳邊輕聲說,起了節拍的聲調,掩飾不了的激動電流般傳送到我心頭。暗蒙蒙的錄像廳里驟然明亮,白色幕布上彈跳出“喜寶”兩個大字。

人群安靜下來,我也放松下來。屏幕上的世界跟王笑笑說的一樣,美麗的城市風景,時髦漂亮的女人,新鮮閃光的世界,我們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王笑笑說這就是我們的世界,不過不在寶塔鎮上,這個世界在大城市里,是我們以后要去的地方。

就在那一刻,我對王笑笑之前對我的提問有了答案,我不要做喜寶,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做寫出《喜寶》的那個人。

我們之后還看了好多部片子,從警匪片看到武俠片,再沒有喜寶這樣的文藝片。文藝片也是王笑笑說的,她說沒人愛看這樣的片子,《喜寶》是放給我看的。我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說我不讀書了。這句話我聽懂了,她把我嚇著了。

還有半年就畢業了怎么就不讀書了?

她嘻嘻笑了笑,甩了下她的歪辮子。

我答應了他能給我找來喜寶的片子就給他賣票去。

他是誰?

他真找來了,還特意為我放了。

他到底是誰?

我問出第二句話的時候突然明白了,我們看錄像沒買票,我們坐在最好的位置上,還有人給我們送瓜子汽水和面包,那么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

你這小腦瓜子亂想什么呢,我就是給他賣票去,他是我老板。

你真不讀書了?你不是還要去大城市嗎?

我不是讀書的料,也沒有喜寶那么聰明,不過掙了錢就可以去大城市了啊,你好好讀書,考到大城市去讀書,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我還是對王笑笑不讀書要去錄像廳賣票這件事想不通,我問她你爸你媽你爺爺奶奶他們都同意嗎?我是個話少的人,從來沒有這么啰嗦過。

他們巴不得呢。王笑笑嘟囔了一句,但馬上岔開了話題。

以后你想看錄像就來找我,隨時都可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我沒吭聲,對隨時能看錄像這件事我心里是高興的,但現在實在高興不起來。

呃,還有,錄像廳每天都得很晚下班,我就不能來陪你了,耽擱你睡覺。

那你睡哪?

我有宿舍,下次帶你去看。

后來,她果然帶我去了她宿舍,錄像廳后一間干凈的屋子,被她布置得很漂亮。墻上貼滿了明星畫報,窗簾是碎花蕾絲邊的,窗前的桌子上擺了好多個瓶瓶罐罐,她說是化妝品,她還給我看她新買的時髦衣服,不是小鎮有的款式,她說都是在縣城買的。她已經去過縣城了。

你見過婚紗嗎?喏,就是錄像里那種。

我在縣城看到了,真美啊,粉紅色的婚紗,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穿它。

王笑笑桃花般的臉頰上一派著迷之色。

你要結婚了?我又呆了,她真的要結婚了嗎?她要跟誰結婚?

嘁,誰說我要結婚了,我是說以后,我老公一定要給我買一件這樣的婚紗我才嫁他。

王笑笑真是不害臊,我都被她說得臉紅了。但我的腦子里已經開始描繪那件粉紅婚紗的樣子了,王笑笑皮膚這么白,穿上它一定很漂亮,就像錄像里的喜寶一樣漂亮。

我經常去錄像廳找王笑笑,她卻突然不高興了。錄像廳現在有兩種票價了,有座的兩塊,沒座的站票只要一塊,聽說是王笑笑的主意,這讓錄像廳里總是人滿為患,當然也帶來了更多的收益。王笑笑蝴蝶一樣穿梭在里面,高高的歪辮子上總愛綁一朵大蝴蝶結,顫悠悠地在人群中撲來撲去,撲得錄像廳里一屋的荷爾蒙激增??傆腥苏{笑著用手指去惹她頭上的蝴蝶結,她頭一甩避開了,幾個小青年看她過來起著哄擠啊擠的,醉了酒般地往她身上倒,她也不惱,嘻嘻笑著躲一下,用手一擋,嗔罵一句,找死啊。起哄聲更厲害了,卻沒有一個人真惱。有人開始叫她王經理,有人叫她老板娘,不知真假,她一概笑著答應。

可王笑笑突然不讓我去了,即使禮拜天去找她,看完一場錄像她就趕我回家,說我心太野了,別總想著去找她,在家好好讀書,少看閑書。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生氣了,其實我覺得像她這樣也挺好,每天開開心心的,穿著漂亮衣服在錄像廳門口賣票,挺驕傲挺滋潤的樣子,讀不讀書真沒啥的。

你不好好讀書的話以后別來找我了。

王笑笑突然就沖我吼了這么一句話,當著錄像廳里那么多人,我的臉唰一下紅了。我愣在那,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兇過,總是笑呵呵的,好像永遠不會生氣的樣子,可今天她沖我吼完后就板著臉一聲不吭,甜美的臉龐冷得像塊冰。我心頭的羞愧和委屈爭搶著涌出來,在眼淚就要噴涌而出前我轉身跑出了錄像廳。

從橋北一路狂奔,直到潮濕的眼眶里浮現出寶塔的身影時我才松懈下來。已經是六月天氣,我一身的汗一臉的淚,身體里像被掏空了一樣空落落地疼。我繼續坐在河邊哭,不知哭了多久,突然看到寶塔的倒影在河水里輕輕漾動,柳樹新綠的顏色在河水里染上寶塔的影子,天空把白云投放在它們身上,古老的寶塔也仿佛年輕了……

多美的風景??!

耳邊夢囈般浮現出王笑笑的聲音,我恍惚了一下,趕緊清醒過來。她已經不是我朋友了,她不需要我了,她和這個寶塔鎮的人一樣,心里從沒把我當回事。

我慢慢走回凹字形小樓,看著自己的影子一點點被吞噬進去,我再也不趴在欄桿上看風景了,我不要再和王笑笑的任何事情有聯系,連回憶也不要。

我真的怕去藕石橋北打水,可又不能不去。有幾次打水的時候,王笑笑站在橋頭喊我,我低著頭假裝沒聽見,她喊了幾聲就回去了。她回去后,我用眼睛偷偷瞄過去,她被街上一群小青年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打扮越來越時髦了,笑聲叮叮咚咚傳過來,沒心沒肺的,她開心得已經不在乎我了。她如果在乎我可以走過來找我,還可以去我家找我,但她什么也沒做,就裝模作樣地在那喊了我兩聲,好像我是只小狗一樣,喊兩聲我就搖著尾巴過去了。

我再也不要看到她了,可是我每天還得去橋北打水。

那天去打水的時候發現藕石橋那都是人,把橋都堵上了。隔開人群就聽到錄像廳門口有人扯著嗓子在吵架,里面好像有王笑笑的聲音。我拼命擠過去,看到一個胖女人跳著腳在人群里罵。

小婊子,祖宗臉都給你丟光了。你今天不跟老娘回去,就把你腿打折了。

王笑笑倚在錄像廳門口,不氣不惱的,一副看熱鬧的樣子,我開始不知道胖女人罵的是她。

你還要不要臉,老王家的臉被你丟光了。

老王家的臉不用我爭,我早晚是你們潑出去的水,丟不了你們的臉。

你個小婊子,老娘……老娘我就不該生你。

那你當初就把我掐死啊。

胖女人被王笑笑懟得渾身發抖,她卻笑盈盈地靠在門框那,竟然還嗑起了瓜子。

胖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號啕起來。

人們嘻嘻竊笑著看笑話,沒人勸架,也沒有人去攙扶地上的女人。胖女人扯著嗓子嚎了會,無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沖王笑笑呸了兩口。

婊子養的王帶娣,有本事死外邊別回家。

人群轟一下笑了,女人醒悟過來,一張臉臊成了豬肝色,恨恨地撥開人群往外走。王笑笑那張被雅芳刷得雪白的臉遽然黑了下,涂了紅綠色眼影的眼睛瞪得滾圓,里面閃閃亮的星子不見了,四濺出火星。她把手上的瓜子狠狠地砸了出去,扯著喉嚨沖著人群外的胖女人喊。

去他媽的王帶娣,老娘叫王笑笑,明天我就去派出所改名字,過了年我就跟他領證去。

胖女人仿佛沒聽見一樣疾步走了。我從人群里悄悄退了出來,怕王笑笑看到我,她一看我就會把鎮上人的目光都引到我身上,那么,那些人肯定會用看她的目光來看我,我不是王笑笑,我沒有她臉皮厚。呃,原來她不叫王笑笑,叫王帶娣,鎮上人說她家里還有王來娣王招娣王引娣,嘿嘿,最后可算招來個王大寶。

她就是個騙子,她連真的名字都不告訴我,一直在騙我。

再去橋北打水的時候,我都會在橋這邊先瞄下對面的錄像廳,跟個特務似的。我怕過了橋王笑笑又追過來喊我,現在我連打水都鬼鬼祟祟的了,都怪她。整個寶塔鎮的人都說她跟錄像廳老板好了,那個男人大她十幾歲呢,是個外地人,聽說離了婚還帶了個拖油瓶女兒。也有人說那男的老家還有老婆,王帶娣那小婊子在逼他離婚呢,呸,真是把寶塔鎮的臉都丟光了。

真不要臉,為了錢臉都不要了。

鎮上人這么罵王笑笑,不對,是罵王帶娣。

他們罵王帶娣的時候,我的臉火一樣燒得燙,他們都知道我跟她是好朋友,會不會也這樣瞧不起我?

我決定永遠都不再和王帶娣說話了,雖然我很想去問問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是“喜寶”了?她做了寶塔鎮上的“喜寶”,是有了很多的愛還是有很多的錢了?

還好,王帶娣再也沒有找過我,她也不在橋頭喊我了。偶爾我們會在藕石橋那遇到,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把頭歪向一邊不看她,全身繃得緊緊的,怕她走過來嬉皮笑臉地喊我,親熱地叫我去看錄像。還好她什么也沒做,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走開了。

暑假的時候我爸回來了,他是跟他朋友開著汽車回來的,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跟電影里部隊用的吉普車一樣。整個寶塔鎮都轟動了,這是寶塔鎮人第一次看到汽車,也是寶塔鎮上來的第一輛汽車。

嘖嘖,老王這是發達了,嘖嘖。

大家都跑過來看汽車,車就停在樓下的凹形口子里,一個中年男人穿了一身制服樣的短衫長褲叉腰站在那,還有一老一少兩個男的,穿的確良白襯衫,藍色長褲燙出一條筆直的筋,不怎么說話,掛著一臉的笑。

我爸瘦了些,也黑了,但看上去挺精神的。他濃眉寬額,大眼高鼻,國字方臉,長得一副好面相,從他離婚后我奶奶給他算過好多次命,每個算命的都說他是有福之人,此刻他也叉腰站在那侃侃而談,一如他還是當初寶塔鎮那個人物。

我爸的故事在我耳朵里是起了繭子的,寶塔鎮的人除了愛聽廣播里的岳飛傳,就愛把學來的說書本領用來說我爸,有說的有聽的,有捧的也有貶的,許多年里他成了寶塔鎮上說不完的一本書,街頭茶館,藕石橋上的八卦閑話,都在連載我爸的故事。

說到我爸話題就會扯得有點遠,我們父女一場,大多時候他對我而言就是個陌生人,可骨子里又有種說不出的親近在,我想除了那點血脈關系,應該還有我童年殘存的稀薄記憶在,那點記憶零碎久遠,并不具象,有些縹緲,卻一直在我腦海里游游蕩蕩。

要放到現在我爸應該是枚妥妥的文青,他熟讀四大名著唐詩宋詞,下一手好棋,會拉二胡吹口琴還會唱錫劇,籃球、游泳、乒乓球都是他的強項,他為人豪爽又會玩,身邊總是簇擁著一批人,雅的俗的,老的少的,工人農民還有江湖朋友,唯他馬首是瞻。至于為什么還有江湖上的人,是因為他喜歡結交那些唱戲的、說書的、賣梨膏糖的、雜耍賣藝的……他的名聲在江湖上傳了出去,人們把他比作水滸里的宋江,誰到寶塔鎮都會去他那報個到,他管招待吃喝,有時候還接濟路費資助別人的江湖事業。

他為什么要和我媽離婚,我在長大后才慢慢理清一個脈絡,我一直在尋求一個真相,從小到大我聽過他們太多不同的故事腳本。我媽比我爸小七歲,是方圓百里的美人,他們的婚姻也算是段佳話??珊芏嗉言挼谋澈笃鋵嵍紳摲瘎〉奶匦?,人們肉眼看到的表象并不代表真相。我爸少時喪父,我爺爺作為一個家境優越的進步青年一早參加了革命,未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烈士。我奶奶改嫁后,我爸作為遺孤獨苗被我太奶奶捧在手心里長大。他的婚姻由我太奶奶做主,我爸心里估計是不愿意的,可孝字當頭,他不忍拂逆老人家的意愿。在那個年代,兩個不愛的人是一樣可以維持一段完整婚姻的,可我爸他跟別人不一樣,他的思想自由活泛,所以,我太奶奶百年后我爸就離婚了。

這是我長大后尋求到的真相,我覺得這是對他們婚姻解體的最好詮釋,這個解釋比鎮上那些八卦消息靠譜多了,這樣我的心里也能接受了一些。我四歲就被送去鄉下奶奶那,偶爾我爸會把我接到鎮上住幾天,那是在他還沒辭職下海的時候。我在鎮上的那點童年記憶都發生在夏天,我爸總愛穿一雙木屐,踢踏踢踏敲擊著寶塔鎮的白天和夜晚。白天他愛坐在店內高腳椅上,在柜臺上跟人一里一外下棋,這時,我都會得到一支赤豆棒冰或幾塊老冰糖的安撫;晚上他和一群人在藕石橋上納涼,咿咿呀呀拉二胡,咿咿呀呀唱戲,哇啦哇啦說古書,大蒲扇扇起藕石橋下的水汽,橋下有夜游的人撲騰起水浪聲,漫天的星斗忽閃著眼睛,我趴在橋墩上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到了幾更,我爸背著我回家,寂靜的夜里一路踢踏踢踏的木屐聲,在記憶里敲下如歌的行板。

一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奶奶突然把我拉到身邊,很認真地給我洗臉梳頭,拿了一身新衣服給我換上。她好像有點憂傷,也可能是高興,眼眶紅紅的,哽著聲音跟我說,你去鎮上見了那個阿姨要聽話,要叫人,要乖啊。有兩顆眼淚從她眼眶里掉出來,她趕緊用衣服袖子擦了,又對我說,你爸啊這么多年也不肯找人,這次可算要找了,丫頭啊,你去了要乖啊,不能哭啊,要讓阿姨喜歡你啊……

奶奶還絮叨了很多話,我不大記得了,反正都一個意思。我爸騎了他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來接我,村里人都出來看他,看自行車,笑呵呵地看他把我載走,去辦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爸一路把車騎到寶塔鎮上的藥店門前,把我從車座上抱下來,藥店里走出一個長辮子的女孩,沖著我倆微微笑。他倆挨近,低聲說話,對視的眼眸里,滿溢而出的歡喜。我爸走了,我低著頭,心里緊張極了,這應該就是我奶奶說的那個阿姨,奶奶讓我叫人,讓我討她喜歡,可是我就只會低著頭,偷偷看她一眼,再偷偷望她一眼。她很年輕,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牙齒白白的,她輕輕撫摸一下我的頭,依然微笑著,牽著我的手往鎮南走。她的手綿軟溫和,舒服極了,一點都不像我奶奶的手毛拉拉的。到了她住的地方,她說要給我洗個澡,用一個長澡盆,還支起了一頂塑料浴帳。這是我第一次這么洗澡,在鄉下奶奶都是帶我去大隊部洗澡,一口大鍋,跟做飯一樣把水煮熱,然后一撥一撥的人跳到鍋里洗澡。我已經好久沒洗澡了,奶奶只把我的臉擦干凈了,她看到了我裸露的脖子和手,便低聲和我爸說,要給我好好洗個澡。在霧氣蒸騰的塑料浴帳里,她挽起袖子,白皙細弱的手臂瑩瑩發光,她用一塊香皂給我洗頭洗澡,一點一點給我搓洗,洗完后澡盆里的水都變黑了,她就讓我站起來,再用一個盆裝了溫熱的清水給我沖洗。她的額頭和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笑意一直汪在眼睛里,還隱隱散發出一點寵溺的光。

洗澡后的我渾身都香噴噴的,就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樣好聞,我再穿上新衣服后就不像鄉下小孩了。她好像不太愛說話,可一直都在對我笑,眉眼里都是溫柔和寵溺,就像夢里我媽的模樣。

她又牽著我的手回藥店,我緊緊挨著她,她的長辮子在柔軟的腰肢那輕輕甩動,走路的樣子真好看。很多目光都在看著我們,她一點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被她這樣牽著手走,心情雀躍飛揚,時光回溯,我又回到了人們口中我的公主歲月。我爸在藥店門口等著我們,她把另一只手上提著的一個空瓶子遞了過去,說煤油沒了,聲音軟軟的。我爸接了,然后我們仨就往橋北我爸的店那走。那是個春風沉醉的傍晚,寶塔街上突然變得特別寂靜,我的鼻息里有種甜蜜的芬芳在空氣里流動。我們靜靜地從街上走過,身影被夕陽拉長,青石街道上映照著一家三口的影子。沒有人說話,但我分明記得那天有著特別美好的內容,那種恍恍惚惚的幸福,一直搖晃在我的記憶里。

那天回去后,我爸就在店里聽音樂,他買了一個唱片機,挑了一張黑色的膠片,把一根指針輕輕搭在上面,然后就坐在那一直聽一直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音樂,人聽著懶洋洋的,我爸的臉有點紅,就像喝了酒一樣,他晚上喝酒了嗎?他醉了嗎?我沒有細想這個問題,我一會就睡著了,做了一個特別甜的夢。

所有關于我爸的童年記憶就在那個春天戛然而止,后來我再也沒去過鎮上,奶奶村上的人也都在說我爸,大家都想不通,好好的鐵飯碗他扔了,好好的經理他不做,那么好的日子不過,咋跑江湖去了。聽說我爸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用現在的話就叫裸辭,這簡直是瘋了啊。我奶奶說我爸肯定病了,或者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迷惑了我爸的心智,她找的幾個算命的大師都這么說。我奶奶就花錢給我爸驅邪、招魂,每次回來她都揉著胸口說沒事了沒事了,好在你爸是有福氣的人,他是星宿下凡,注定要受點苦的。一直到現在,奶奶還固執認為會有菩薩保佑我爸,他早晚會翻身的。

這之后我就很少看到我爸了,有時候一年能見他一兩次,有時候一年他也不回來,一直到我小學畢業回鎮上讀初中,他回來安排了我又走了。

現在他突然風光地回來了,這在我印象中從來沒有過,除了童年那部分記憶以外,我爸給我的印象都是郁郁寡歡的,慢慢地他那張有福氣的臉上染上了滄桑,還顯出了落魄相。人們都說他在外面混得不好,他做過很多種行業,好像一直都被騙,他其實就一書生,百無一用的書生。

他是順風順水在蜜罐里長大的,可江湖多險惡??!

這句話是王帶娣對我說過的,她還說你可別指望你爸,你這供應戶也沒班可接了,你得靠自己知道嗎?考出去,離開這個破地方。

人群終于散去,太陽的余暉慢慢收斂,吉普車停在一片陰暗里,在我眸光里散發出幽幽的綠光。我一直站在陽臺上看它,我不習慣走進人群,不習慣被那些密集的目光和聒噪的言語包圍。

我爸帶了那幾個男人上樓,我躲進房間假裝用功看書。他們在我家晃悠,里里外外仔仔細細看了個遍,其實我家就那么大,里外兩間,轉個身就看完了,不知道有啥好看的。他們看完我家又看我,幾道目光躲躲閃閃又明目張膽。我討厭別人這樣看我,這些上下打量討厭的目光,寶塔鎮的人這樣,我爸的朋友也這樣,只有王笑笑不這樣。唉,我怎么又想到她了,她就是個騙子。

我想躲開,可我沒地方去,只能走到門外趴在扶欄上看對面的寶塔。天空悶熱無比,呱嘈的蟬聲讓人莫名心煩,寶塔黑著臉杵在河對岸,總覺得它的身子又斜了一點,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看,覺得它在一點一點向我壓近。

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我邊上說話,是我爸帶回來的那個年輕人。我爸讓我喊他哥哥,我沒吭聲就跑了出來。

你們家收拾得挺干凈的。呃,門前的景色也不錯。

我還是沒吭聲,我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

那你要去了我家會習慣嗎?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我扭頭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沖我笑了,露出兩顆虎牙,憨厚里顯露出幾分陌生的親近,看上去比我大五六歲,也許是七八歲,這個我還看不準。他的個子不高不矮,人長得也不難看,還是挺精神的。

我扭過頭繼續看我的寶塔,感覺到身側彌散而來的尷尬,他木然呆立一會,離開了。不一會,我爸帶他們去了春風旅社,我趴在扶欄上,看著一行身影從小樓的嘴巴里吐出去,長吁了一口氣。

第二天,跟我說話那個男的又來我家了。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想進門,我像個門神那樣杵在門口,不說話也不動。他遞過來一個袋子,說是送給我的,還想說些什么,嘴唇蠕動了兩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留下一道意味難明的目光,轉身慢騰騰地走了。

我打開袋子,里面是一條白色喬其紗連衣裙,公主袖,胸口有可以打蝴蝶結的飄帶,腰里也有根腰帶。我穿上很合身,我的胸前已經飽滿起來了,蝴蝶飄帶在我胸前微微顫動著,就像真有只蝴蝶停在那溫柔地撲扇著翅膀。我的腰比王帶娣細多了,我側過身看我的屁股,翹翹的很好看,我用手指拎著裙擺轉了幾圈,覺得我就像仙女一樣漂亮,比王帶娣漂亮多了。

我第一次穿這么漂亮的裙子,我爸說穿著吧,挺好看的,我就放心地穿著了。穿著這條漂亮裙子上街的時候,大家都在看我,現在我不介意他們看我了,他們一定是覺得我好看才看我的。他們看我的時候還在輕聲議論著,我想他們一定是羨慕我,也可能是在夸我漂亮。

只是沒想到王帶娣會來找我。我不想理她,可她堵在我家樓下不走。

你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不想跟她說話,為什么要過去?可是她用手擋著我不讓我回家,鄰居們都在門口看著,跟她糾纏我覺得挺難為情的,所以只能跟她走了。

王笑笑把我帶到河邊,坐在一棵柳樹蔭下,拍拍身旁讓我也坐下。我可不想坐下,我怕弄臟我的新裙子,另外我也不想和她坐在一起,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她看我沒坐下也站了起來,歪著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你把裙子還給那個人。

她說什么?

你喜歡什么樣的裙子我送給你,你回去就把裙子還給那個人。

她什么意思,是嫉妒我好看嗎?誰要她送我裙子,她知道我不會要她的裙子才故意這么說,她就是嫉妒我比她好看了。

我不想理她,扭頭就走,卻被她拽住了胳膊。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我管他是誰,他是我爸朋友,是我家客人,這裙子是我爸讓我穿著的,跟你有關系嗎?

是跟我沒關系,可跟你關系大了。

跟我有關系那也跟你沒關系啊,王帶娣,你把自己管管好,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我從來沒有這么伶牙俐齒過,更沒有這樣咄咄逼人過,我看到王帶娣的臉黑了,她惱了。

你就是個白癡,知道寶塔鎮的人在背后怎么說你嗎?你還穿個破裙子在街上晃,你知道這裙子是啥嗎?這條裙子是你的彩禮,彩禮你懂嗎?彩禮就是人家買你的錢。

你……你放屁。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說粗話,我真的氣瘋了,我被這個王帶娣氣瘋了,她到底在說什么啊。

你穿的裙子才是彩禮,你穿那么多新裙子,那個老男人給了你多少彩禮買你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鎮上人說的是你,你就是個不要臉的騙子。

我沒有。

你沒有什么?你一直把我當傻瓜,你一直在騙我。

我真的沒騙你,你相信我。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說完這句話我甩開王帶娣的手跑了,跑到家門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從陽臺上往外看了下。王帶娣還呆呆地站在那棵柳樹下,一動不動的,跟對岸的寶塔一樣僵在那。

回家后我還是很生氣,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王帶娣她想干嘛啊,我們已經這么久不說話了,現在寶塔鎮的人都在嫌棄她,她就是見不得我好,她就是沒安好心。

我氣呼呼地坐在那,連我爸回來了也不知道。我爸進屋后在我房里轉了幾圈,時不時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呃,過兩天我就走了。

走就走唄,他不走才奇怪呢。我心里有點煩他,嘴上什么也沒說。

那個——

那個什么,真的煩死了!我等了半天我爸也不吭聲,隔了一會聽到他說。

那個,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我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看他心事重重地出了門。我關上房門,換下了那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把連衣裙放在床頭看了很久,不知道明天還要不要穿它。

第二天我沒穿那件連衣裙,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很低落。我攤開暑假作業做不下去,金庸瓊瑤亦舒也不想讀,我現在喜歡泰戈爾的詩,我跟同學借了一本泰戈爾的詩集,開始在日記本上寫詩,美麗憂傷的詩句讓我著迷。

聽到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以為是我爸回來了,我沒搭理,繼續寫我的詩。有人站在我身邊,一股雪花膏的香氣,一抬頭竟然看到了王帶娣。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也不跟我說話,拿起我的日記本翻了起來。

你都寫詩了。

她一邊翻一邊說,

寫得真好。

我終于反應過來,從她的手上奪過日記本,問她怎么進來的。她俏皮地歪了下頭。

你說呢?

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以前我是給過她我家鑰匙的,后來她沒還我也沒去要回來。

你來干什么?

我問她,又向她攤開一只手。

把鑰匙還給我。

王帶娣沒給我鑰匙卻抓住了我的手,我掙了兩下也沒掙開,還被她拉到床沿上坐下。

我們說說話吧?

她還像以前一樣笑得那么甜,兩個酒窩甜得齁死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做王帶娣。帶娣、招娣、引娣,呵,我們都是賠錢貨,只有我弟才是他們的寶。

王帶娣的聲音輕了下去。

我喜歡生活里充滿著快樂和歡笑,我要做王笑笑。

她的話傷感又文藝,她總有這樣的魅力讓人對她恨不起來。我的手不再掙扎離開,她竟然又把頭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跟錄像廳老板沒什么,我不愛他,可他對我很好,他是真的對我好,我離不開他。

不是我不想讀書,是我爸媽不讓我讀了,我們都是為我弟弟活的。不讀書就不讀書唄,可我想為自己活,我要攢錢離開寶塔鎮,我的錢不給他們了她就來糟踐我。

你跟我不一樣,你要好好讀書,只有讀書對你最重要,能帶給你想要的生活。

我不吭聲,一直聽她在說。

你爸在外面有了個女人,那幾個男人是來相你的,送你連衣裙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他們相中了你,你就得跟你爸去他們家,那女人才肯跟你爸結婚。

你瞎說。

我騰一下站了起來。王帶娣到底在說什么???我爸有女人去跟那個女人結婚好了,反正我都是一個人在家生活的,我為什么要跟他去?

你真的傻啊,他們要你去做童養媳,等再過幾年你成年了就跟那個男的結婚。

只有你去了那女人才肯跟你爸結婚,你懂了沒?你爸想用你換親。

王帶娣沖我喊了起來,我有點發蒙。書里面童養媳都是小孩子,我都這么大了還怎么做童養媳?

你明天把連衣裙還給那個男人,你不去我去幫你還。

王帶娣也站了起來。

你說過要做寫《喜寶》的那個人,你好好讀書你就能做那樣的人。以后你要找一個真正愛你的人,而不是去給你爸換親,那樣你這輩子就徹底毀了。

王帶娣沖我吼著,我的腦袋里嗡嗡的,我這輩子毀了?我從來沒想過我這輩子會是什么樣。我眼前浮現出送我連衣裙的那個男人,好像也不討厭他,那么那個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呢?是和童年記憶里藥店門口的她一樣嗎?我后來聽說了我爸那段愛情夭折的原因,女孩的父母棒打鴛鴦,把她的工作調離了寶塔鎮,他們不能接受自己女兒給別人當后媽。一個離婚男人帶著個拖油瓶的女兒,是我拆散了他們的愛情,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我爸當年怎么突然就辭職走了。那么現在呢?我不答應的話我爸是不是會很難過?他一定很愛那個女人,不然他不會帶那些男人回家來相我的。

你別怕,你別怕,有我呢,我不會讓你去換親的。

王帶娣肯定認為我被她的話嚇到了,我的模樣一定很傻,我坐在床沿上,就像一尊木偶一樣,也不說話也不動。

王帶娣把我摟在懷里,我的頭挨在她的胸脯上,溫暖柔軟,就像母親的懷抱一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帶娣走了,她還帶走了那條連衣裙。

王帶娣走了后我渾渾噩噩睡了很久,從白天睡到晚上,又從晚上睡到第二個白天。我爸回來的時候應該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的臉色特別難看,回來后就一聲不吭地收拾行李。

你要走了嗎?

呃。

我看著我爸默默地收拾,他好像有些慌亂,一直低著頭,偶爾抬下頭一碰到我的眼睛就躲開了。他真的老了,鬢角的頭發白了,眼角很深的魚尾紋,個子也好像變矮了。以前的他身姿挺拔,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身上洋溢著寶塔鎮人沒有的優越感,現在這些都沒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荒涼和落魄。他從一個可以批條子的經理變成了個體戶,他沒有成為他想象的萬元戶,他的詩和遠方也被現實沖刷得面目斑駁,事實上他失敗了,只是他不承認而已。

我突然有些心酸,希望他留下來,可是我不會開口挽留他。他終于收拾好了,事實上他的行李很少,可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他掏出一些錢給我,站在我面前,有些話好像很難開口說出來。我一直在等他開口,我心里有很多話想要問他,可我也一句話不說。我們父女倆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說話,我的眼淚都快要下來了,就聽到他說話了。他說在家好好讀書,他抬起手飛快地摸了下我的頭轉身走了。我追到陽臺上,看到他的身影從凹形小樓的嘴巴里吐出去,他走啊走啊,走到了對岸,他在寶塔后忽隱忽現,最后完全被遮擋了。我在陽臺上看著他徹底消失,他一次也沒回頭。我又一次摧毀了他的愛情,我知道,他以后都不會再有愛情了。

我昏昏沉沉在家睡覺這兩天里竟然成了寶塔鎮上的大新聞。這次新聞我跟王帶娣扯在一起,我是主角,她是配角,我這個主角是她把我推上去的。

王帶娣拿走連衣裙后就去了春風旅館,她把裙子扔給那個男人說,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趕緊拿上衣服離開寶塔鎮。

男人說你誰???

王帶娣說,你別管我是誰,明天再不離開就把你腿打折了。

她這話一說幾個男人都不高興了,騰一下三個大男人就杵在了她面前。

你這是嚇誰呢?丫頭片子,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們就不敢抽你。

你抽個試試,誰敢動我個指頭老娘就把誰的指頭給剁了。

我真不知道王帶娣什么時候變這么剽悍的,聽鎮上人說那時候她就跟個流氓婆一樣。

這么囂張的王帶娣,幾個男人怎么著臉上也掛不住了,那時候我爸不知道在哪,就聽說他們打起來了。穿制服襯衫的男人先動手搡了王帶娣一把,想把她推出去,誰知道王帶娣上手就抓,一把就把男人撓了個大花臉。場面一下失控了,聽說三個大男人對付王帶娣一個也沒占上風,畢竟是外地人,在人家的地盤上,又是個女的,男人們不敢下死手。他們不敢下死手王帶娣敢啊,她又抓又撓連踢帶咬,不知道她那些功夫是不是從錄像片里學的,反正是異常勇猛,幾個男人被她一通亂打很狼狽,當然她自己也狼狽。最后走的時候她還很囂張地丟下了一句話。

明天再不走給你們打出寶塔鎮去。

第二天一大早,王帶娣果然又來了,這次她還帶了幾個人,一人手上拎根棍子,像極了錄像片里的黑社會。這時候我爸已經在旅館了,他呵斥道:王帶娣你要干嘛?

這鎮上誰都認識王帶娣,連我爸沒回來幾天的人也知道她。

叔叔,沒你事啊,你要愿意留下呢就留下,不愿意留下你就跟他們一起走。

王帶娣嚼著口香糖,手上也拎著根棍子,她把棍子扛在肩頭,活脫脫錄像里女阿飛的樣子。

我爸氣得都要瘋掉了,說話也語無倫次了。

這……這還有沒有王法了,你……你給我出去。

王帶娣也不說話,站在那抖著腳用眼睛斜瞟著那些人。幾個外地人估計也沒見過這種陣仗,可就這樣被一個丫頭片子趕出去實在是沒面子。

你們寶塔鎮真沒王法了?

對啊,我們寶塔鎮的王法就是不讓你們上我們鎮來搶人。

誰他媽的搶人了?

你他媽的。廢話少說,給我麻利地滾。

年紀大的那個男人氣得都快要背氣了。

老王,你……你說,你說誰搶人了。

我爸臉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就像開了染料鋪,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他想走過去把王帶娣推出去,可還沒近王帶娣的身就被兩個人給架起來了。其他人呼啦啦跑上去扔行李,幾個外地人肯定不讓啊,就打了起來,場面一片混亂,最后都被帶去了派出所。

聽說王帶娣去派出所前還狠狠踹了幾腳旅館門前那輛吉普車,不過她終究沒敢用手上的棍子砸車,畢竟是輛汽車,她心里沒底。

我爸沒想到的是派出所也沒幫他。派出所那幾個老一些的警察可都是我爸以前的朋友,他們竟然對我爸說,老王啊,再怎么著也不能用女兒給自己換老婆??!

我爸臊得臉都沒處放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幫自己辯解了。

要不你該結婚就結婚去,丫頭就留在寶塔鎮,有大伙兒給你看著呢。

我爸還能說什么呢?我爸什么也說不了。

王帶娣被警察當著外地人的面訓斥了一番,可鼻青臉腫的外地人看出來了,明里訓斥暗里護著呢,這個鎮上的人真是太野蠻了,不可理喻。

外地人恨恨地走了,臨了看都沒看我爸一眼。我爸在鎮上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鎮上人的目光看得他抬不起頭來,他最后肯定沒有去那個女人家,他去了哪沒人知道,但他隔段時間就會給我寄些錢回來。

我真的不想見王帶娣了,寶塔鎮人目光里流露出來的同情快要把我淹沒了。我這個可憐的孤女,嘖嘖,真是寧要討飯的娘也不要當官的老子??!可我娘又在哪呢?我連回憶里都撈不出她的影子。我真不如就跟我爸去那個女人家算了,這個寶塔鎮真是待不下去了。

可王帶娣又來找我了,興高采烈的,我本來不想理她,可看到她手上那些淤青心又軟了。我其實應該感謝她的,可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卻毫不在乎,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盛夏的日光里肌膚白得耀眼,她穿一條白底青條紋的水手裙,站在那就像個女學生一樣,我想象不出那天她跟外地人打架的潑辣相。

喏,給你的。

她果然送了我一條裙子,粉色的喬其紗連衣裙。我把手背在身后不想接,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穿漂亮裙子,我恨不得讓自己在人堆里消失掉,我不要一條鮮艷的裙子把我送到眾人的眼睛里。

拿著啊。

她對我發出了嬌嗔的聲音,她是不是總對男人們這樣說話,她把我也當那些男人了。

我還是一動不動,她肯定以為我不好意思了,她把我的手從身后抽出來,把裙子塞到我手里轉身就跑了。

我還忙呢,過兩天請你看錄像啊。

我只能把裙子帶回了家,連試穿的心情都沒有,就把它塞進了衣柜里,壓在幾件衣服下,王帶娣不肯收回去,我也不想看到它。

王帶娣再來找我的時候,我說我要看書呢。她找我去看錄像我也說我要看書呢,不管她找我干什么我都說我要看書呢。王帶娣有點失落,但她還是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

是該好好看書,以后考到大城市去。

我對她總提去大城市有點煩,但我確實想好好讀書了,除了讀書我也不知道還能干啥,最重要的是我認真想過了,只有讀書才能讓我離開寶塔鎮,離開寶塔鎮人的目光,難道真的要跟人換親離開嗎?

王帶娣又說,你變深沉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憂傷,就像已經到來的秋天一樣傷感。我心里也有點憂傷,可是已經沒有跟她傾訴的欲望了。

鎮上開了第二家錄像廳,跟原來的錄像廳隔河相望,大有一種隔岸叫板的意思。新開的錄像廳一律人造革皮沙發,聽說還有情侶座,主要是他們的片子比對面的帶勁,我聽到寶塔鎮的人私下都在這么說,不太明白帶勁是啥意思。很快,王帶娣那家錄像廳門前冷清下來,兩塊的門票降到了一塊五,生意還是越來越冷清。我去打水的時候看到她懶懶地靠在錄像廳門口,有時候嗑著瓜子,有時候什么也不做就呆呆看著對岸。

我還聽說新開錄像廳的老板想撬她過去,開的工資比她原來還多,還有獎金??赏鯉ф窙_傳話的人呸了一聲,什么也沒說,扭著屁股進去了。

這小妖精倒有幾分義氣。

寶塔鎮的人這么說。

這年冬天寶塔鎮特別冷,我蜷縮在被窩里不想出門??爝^年了,小樓里的人都在準備著過年,我受不了那些“年味”從我家單薄的門縫里竄進來,各種食物的香味纏繞囚困著我,饅頭、團子、肉圓、蛋餃、扎肝、米糕……寒冷和饑餓蜂擁而來,我只有用睡覺來對抗。我在睡夢中慢慢滑向黑暗,巨大粘稠的黑暗的沼澤,一點一點將我吞噬。

恍惚有人影靠近,額頭覆上一點溫柔的暖意,黑暗間清脆的冰裂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黑暗的裂縫里拼命擠入,拽住了那點飛速墜落的意識。

醒來的時候鼻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四周潔白,好像到了天堂。

終于醒了。

王帶娣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笑容里閃爍著潮濕的星光。這是我第一次進醫院,我好多天沒去橋北打水了,她來我家找我,發現我燒迷糊了。呃,我問她要過幾次我家的鑰匙,但她就是不肯還給我。

你醒了,嚇死我了。

王帶娣一把抱緊了我,勒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真矯情,我腦子里昏沉沉地想,她什么時候變這么矯情了?

我們又和好了,可王帶娣說,我們什么時候沒好過嗎?

說完她就咯咯咯地笑了,笑起來總是不管不顧的,張揚得就像個女阿飛。她說,你要是孤獨的話就來看錄像吧,想看什么我給你放什么。

你們家都沒生意了誰還上你家看錄像???我表露出不屑。

她跳起來打我,我們滾在了一起,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要結婚了。

為什么?我驚呼失聲。

她臉上一片山高水遠的清寧,斂去了所有的濃墨重彩。

是那個男人嗎?

是他。

為什么?

我重復了問題。

王大寶得小兒麻痹癥了。

王大寶是誰?我腦子里的軸一下卡住了。

我從來都不是王笑笑,我一直是王帶娣啊。

我聽到了一句嘆息般的答案,多么荒唐,竟是無法反駁的理由。

你愛他嗎?

我想,如果有愛就好了。

他愛我就行。

那他一定有很多很多錢了。

王帶娣笑了,臉上又浮現出斑斕光影來,她捏了下我的臉。

他給了我媽一筆彩禮錢,他去縣城給我買婚紗去了。

那——

我想問,那夠王大寶的治療費了嗎?可我知道我的話都是徒勞,她已經決定了,她一向都是有主意的人。

我們結了婚就把錄像廳關了,我要跟他走了。

是去大城市嗎?

不知道呢。你好好讀書,明年考到大城市去,我去找你,去那開個錄像廳。

嗯。那,祝你幸福。

好的,祝我們都幸福。

王帶娣又擁抱了我,這一次,我也緊緊地擁抱了她。

我在想王帶娣結婚我要送她什么呢?我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到送她什么好。我想,不如寫個小說送給她吧,讓她做小說里的女主角,不知道在她結婚前來得及吧?

王帶娣的婚紗久久回不來,買婚紗的人被一場大雪困在縣城了。鎮上新開的錄像廳突然被派出所封了,大門貼上了封條。我聽到這個消息高興極了,王帶娣可以不走了,她不用走了,她的錄像廳又可以開下去了。

我跑到橋北的錄像廳去找王帶娣,我的棉鞋和棉褲都濕了,可王帶娣不在錄像廳里,我又去她宿舍找她,她也不在宿舍。我找了幾天都沒找到她,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鎮上漂浮起一些傳言,一波一波的。說王帶娣去派出所舉報了那家錄像廳放黃片,現在人躲起來了,因為錄像廳老板放出話來要毀她的容。還有人說王帶娣這妖精悔婚不想嫁了,所以她走了……

王帶娣就這樣不見了,鎮上流傳著很多她出走的版本,可就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她母親在錄像廳門口跳著腳要人,又坐在派出所門口哭,可寶塔鎮的人說,她就是不想退還彩禮錢,她們母女串通好的。

我不相信他們說的,有時候總覺得有人在開我家的門,我跑出去,沒有王帶娣。

我想起最后一次見王帶娣,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幾天,買婚紗的人久久不歸,王帶娣一天天神情落寞起來,不再言笑晏晏,變得沉默又安靜。她拉著我的手,趴在我家門前的扶欄上看對面的寶塔,目光落在渺遠的虛無中。黝黑的寶塔被白雪包裹著,滿世界的純凈潔白里就像一座瓊樓玉閣,恍若不似人間。王帶娣忽然流了淚,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眶里跌落出來,猝不及防,我甚至聽到了它跌落在欄桿上的珠脆之聲。我的手被她攥得更緊了,冰涼潮濕的掌心里,那里仿佛在氤氳著一個決定,一個秘密的驚人的決定,可她什么也沒說,那個詭異的傍晚,她擁抱了我一下離開了。

新年后,人們發現橋北錄像廳的門上掛了一把鎖,門框上還掛著一件粉紅色的婚紗。那個外地男人走了,他把從縣城買回來的婚紗留在了寶塔鎮。人們都跑去錄像廳門口圍觀那件婚紗,嘖嘖贊嘆著,又嘖嘖惋惜著。有一段日子錄像廳門口喧鬧無比,我總恍惚又回到了錄像廳最鼎盛的時光,王帶娣突然笑著就從人群里擠了出來。那件婚紗成了寶塔鎮上的展覽品,人們喜歡簇擁在那觀摩議論、閑話八卦,沒有誰想過要取下它。直到有一天錄像廳突然要變成一個舞廳,大家又有了新鮮的議論話題,沒人注意到婚紗消失了。

我一次也沒有靠近過那件婚紗,每天我都在藕石橋上看它,遠遠地,總好像粉紅色的王帶娣站在那沖我笑。一陣風揚起粉色紗裙的裙擺,婀娜多姿霓裳飄舞,臭美的王帶娣舞影蹁躚,叮叮咚咚的笑聲送過來,討厭死了。

我在中考前的一個夜晚,恍惚聽到有人在叫我,就在樓下,夾在寶塔的風鈴聲里,玲瓏清脆。我急急地沖出去,沖到陽臺上撐著欄桿往下看。鋪天蓋地的月色把夜晚照得煞白煞白的,我從沒有見到過這么明亮的月光,它把黝黑的寶塔也打出了一層神秘的銀光,王帶娣就站在寶塔下沖我笑。

是她嗎?真的是她嗎?是她嗎?

是她,真的是她,只是今天她沒有扎辮子,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紗裙,在月光下美得就像一個新娘子。她在那沖著我甜甜地笑,但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有一半被頭發遮住了。

笑笑,王笑笑——

我的聲音嘶啞在喉嚨口,用盡了力氣也發不出來。

一陣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我看到了她的臉,不像以前那樣光潔,好像有點花,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她的頭發落了下來。她在月光漫漶的大地上赤著腳,拎著裙擺跳躍著旋轉著,裙紗在月色下盛開碩大的花朵,精靈般的她踩著一團霓霞輕舞著離開,月光下的身影在寶塔后忽隱忽現,霧一樣消融。

我想追上去,身體卻被釘住了,喉嚨也被堵住了,我拼命把身子探出扶欄,如果可以我想從欄桿上飛躍過去,我的臉上一片冰涼,是夜露交匯了我的淚水。

責任編輯:胡汀潞

猜你喜歡
寶塔
寶塔
寶塔
一顆星(民間童謠)
寶塔花
雙寶塔詩
單寶塔詩
富有建筑美的“寶塔詩”
是誰找回了玲瓏寶塔
寶塔加高
算術寶塔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