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菜園

◆趙元惜

住在這小縣城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有一個小小的菜園。

在兒時的記憶里，同學的家都在城里，我家卻遠遠地住在城外。那時的家像孤立在空曠田野里的小城堡，在春天的田埂上采得到野菊和車前子，在夏天的夜晚聽得到蛙鳴，便坐在書房里也聞得到秋天的稻香，到了冬天的早上，外婆打著手電、踩著薄霜送我到學校的后墻。

在外讀書這些年，小縣城變化好大。二環路從我家旁邊經過，野郊便很快變成了商鋪和樓盤，后建的房子總是超前的高大洋氣，記憶中的小城堡已被擠縮。家的周邊早沒了整堤的旱柳和可以捕捉泥鰍的明溝，好在房前一分五的園子，總有著應季的綠意，說明我家確是先來的住戶。

對于這園子的建設，老爸是花了心思的。從江邊砍來苦竹，從老家拉來栗木，扎了個結實的圍籬，籬邊植上金孔雀，植上野薇花。這樣，園里便吹得進外邊的風，路上走過的人透過籬笆看得到里邊的綠。一開始他心大，東家要株石榴，西家要株櫻桃，南邊挖個水池，北邊做個柴房，把個園子植造得滿滿當當。兩年后，要強的李樹瘋長，把楊梅、桃樹都夾在樹蔭里，思前想后，便只有砍了李樹。又兩年，植在園角的柿樹長成了形，把鄰家的窗戶遮得嚴實，“栽得太靠邊了”老爸慨嘆著砍了柿樹。再后來，樹們都仗了陽光地力，開始發難，連枝搭葉，急切地把個園子占得密不透風，老爸最終只能嘆息著把園里的樹砍個七零八落。建園快十五個年頭了，現在僅留無花果樹四棵、柿樹一棵、桃樹一棵、枇杷樹一棵。至于各類時鮮菜蔬，以及爬上院墻的葫蘆和掛在籬笆上的豆角那都是外婆種的。

老舅在外有了工作，成了家，已沒了回來的可能，外婆就搬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隨著小縣城不斷擴容，戀慣地里勞作的外婆成了失地的居民，正好老爸對這園子已沒有了開初的熱情，不經意中，這園子就由外婆全面接管了。她從老宅搬來一應農具，直接把原來的柴房變成雞舍，把水池改成了糞坑，將原來鋪地的藤蘿、已綠滿柴房的雞盞花都連根除去，成功地換成了合于四時節令的蔬菜。老爸臆想中的花園，便成了頗有生活氣息的菜園子。

蠶豆是小春時節菜園的主角，不用翻土，就著原來的地壟，用木頭的掀子一粒一粒播下去，能長成整齊的一園，自然地生長，自然地開花結豆。我家園里的蠶豆是從來不收豆粒的，只要算計著點種的時間，便能收獲錯開時令的青豆莢，在青嫩時即變成了餐桌上的菜：不用去青皮，就著經冬的臘肉煮湯；和著火腿肉丁燜飯。

蠶豆收獲后，鋤地就是全家的大事，老媽不讓外婆干這種重活，候著休息日，押著老爸去做，地要刨得深、鋤得細、理得平整，再抽上井水澆得滋潤，專候著大春播種。外婆房里掛著一串布袋，里邊是各色的種子，紫的、白的、黃的玉米，青菜籽、白菜籽、牛皮菜籽，還有大豆、扁豆、飯豆，多是市面上已絕種的老品種，依著地塊、按不同時令種下去，在潮濕暑熱的雨季定是郁郁蔥蔥的一園。老本地玉米從出土就與眾不同，紅的葉莖，紅的桿，后來是紅的天花、紅的纓絲和苞殼，待玉米粒兒飽滿起漿，除了幾株養老作種，其余趁了脆嫰，掰青玉米棒子，不計較怎樣烹煮，都是合著時令的美味。

南邊糞池邊的兩墑始終是菜地，序時輪作，拔了蔥埋上蒜，從不閑置，而蠶豆地里零星夾雜著的豌豆，附著蠶豆的桿，蔓延成老大的一蓬，有采不完的嫰尖和豆莢，還有是散撒在玉米地里的菜籽，根本不用管顧，從雨水下地始長出的嫩葉到玉米收砍后帶花的菜心，即食即采，超額滿足了一年四季的菜蔬需求。至于那些掛在圍籬上、果樹上、玉米桿上的豆類，除了七八月下鍋的青豆莢，多余的收儲干豆。在此后一年，或燉或炸，會時不時出現在餐桌上。

最初兩年院墻外種過兩株佛手，那是我見過的最爛賤的植物，在炎炎夏日里，在稍不留意間就爬滿整個院墻，層層疊疊的葉片，蓋住了先上墻的金銀花、三角梅，甚至不時封堵住通向園子的側門。僅一兩株，秋后就能收獲幾筐的瓜，但清理留在院墻上的枯藤敗葉卻很費事，夠老爸架著梯子爬上爬下忙活一天，外婆不得已改種葫蘆，雖不能吃，但疏虬的藤蔓、掛著的葫蘆襯著石灰的院墻，很好看。也是送給四鄰小孩們的稀罕物。

芋頭、百合一直呆在老地方，每年候著要倒苗的那幾天，成熟的刨了即食，小芋頭、小百合復埋到原來的窩塘里，再不用操心下一次長成是什么時候。韭菜也從不挪窩，只要沾得到水，便只管隨吃隨掐。不定哪天，餐桌上就會有一盤蒸芋花、又或是一碗百合燉肉、一碟韭花拌醬，都能吃出剛出園的鮮味兒。

稀疏種植在東鄰后墻根上的薄荷，近兩年已占領了整個護坡，四季都是油汪汪的綠，近旁走過就是陣陣暈人的香，如觸碰到她，那香味兒就會彌漫到整個園子。北邊圍埂上的艾蒿，冬天沒了影兒，但春后某一天又會悄悄地鉆出來，一年比一年還密實、粗壯，高過我、高過圍籬。薄荷與艾蒿都是端午必用到的藥草，外婆會收割很多，一把把、一捆捆地放著，候著城中村的那些老姐妹來拿。

很多時候，外婆不是在院里鋪排開簸箕篩子打理收獲的作物，就是在菜園里勞作。那些失地的老鄰居多會站在路邊，沖著園子、陪著外婆說著往日的農事，看得出老奶奶們對園子的艷羨，也看得出外婆家有菜園的自豪。末了總會隔著籬笆送出幾棵菜，幾根蔥，小撮芫荽。

青蠶豆的采摘就前后十多天，青玉米的收獲會斷斷續續持續一個月，還有無花果，在酷熱濕潤的天氣里，一夜間會成熟很多，外婆每天忙著搜羅、采摘，記著四鄰和就近的親戚，逐戶地送，數量不多，但實在是恰合時令的新鮮。老媽的幾個同事每年都會踩著時令而來，那天整個園子都會是歡聲笑語，那是外婆最快樂的時候，也一改平素的節儉，聽著大家稱羨的話，看著大家歡快地采收，看著袋袋的時鮮走出菜園，反復叮囑下一季果蔬成熟的時間。

前幾天，難得在外的舅爺、老舅相約回來。大家砍了半園子的嫰玉米，割了整埂的青黃豆，七手八腳，剝豆，剝玉米，用豆漿機打成糊糊，攤在苞谷葉上，在院里整整擺了兩大簸箕。搬出逢年過節才用到的洋鐵皮大灶，大柴猛火蒸了五籠包谷漿粑，小山似的在餐桌上堆著，讓全家老小不思肉糜，想起就拿個來咀嚼，成了兩天的主食。這幾天，整個家里，仰或小半個縣城都彌漫著這種誘人的鮮甜清香。

大春收罷，才算圓滿了一年的春種冬藏，園子也終于有幾天難得的空寂。所有作物的桿再無其它用途，仔細地收攏來，合著果樹的殘枝敗葉、合著一年居家的棄物燜燒，繁亂自然簡化，灰燼歸于土地，復蘊著下一輪的生機。

小小的菜園，讓人真切感受寒來暑往、歲次更迭，也讓平凡的生活，有了鮮甜味兒、人情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