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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明與刑賞
——黃道周政治教化思想解讀

2020-12-19 17:02杰,葛
莆田學院學報 2020年6期
關鍵詞:政教黃道周教化

蔡 杰,葛 超

(1.清華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084;2.首都師范大學 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48)

儒家政教思想的一個核心問題,是禮樂教化與政治刑賞之間的張力問題①。對這一問題的反思與處理,也是歷代儒者政治主張中的重要部分。晚明閩籍大儒黃道周的政教思想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同時深刻體現晚明 “思想大解放”時代的政治關切。

黃道周(1585—1646),福建漳浦人,字幼玄,號石齋。生于明萬歷十三年(1585),天啟二年(1622)中進士,歷任崇禎朝翰林院編修、詹事府少詹事,南明弘光朝禮部尚書,隆武朝內閣首輔等職,后募兵抗清,被俘不屈,于隆武二年(1646)就義于南京。乾隆四十一年(1776)諭文以品行稱他為 “一代完人”;道光五年(1825)清廷將黃道周請入孔廟從祀。黃道周是明末大儒,著名的理學家、經學家和書畫家,時人徐霞客盤數天下名流時,稱:“至人唯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盵1]所謂學問直接周孔,即指黃道周以六經救世,重拾經世致用的儒家精神;特別是其學術生涯的后期,兼容并跨越漢宋,回歸六經,直追周孔。

明朝中后期陽明后學蠱惑天下,黃道周痛心疾首,他主張以六經救世,上疏以六經授太子,并 “在長安中,閉門深于幽谷,今復作小書生,再翻傳注”,親撰 《緇衣集傳》 《表記集傳》《坊記集傳》等經學著作,試圖從儒家經典中重新發掘思想資源,以回應晚明時期的政治問題[2]。

一、對法令、權術的反思與批判

如果說政治的底線在于維護社會安定,即所謂防患防亂的 “坊民”思想,而在傳統儒家的觀念中,防患防亂的最有效辦法并不是政治上的法令與權術,而是禮樂教化②。因而黃道周政教思想的重點,就在于突顯出教化的坊民作用:“以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以舊禮為無所用而棄之者,必有亂患?!盵3]那么,分析其政教思想的第一步,其實就是理解其對法令、權術的反思批判。

就權術而言,黃道周認為權術是小人的行為與亂世的根源:“易事則可望而知矣,易知則可述而志矣??赏獎t不疑,可述而志則不惑,故權數相御,亂世之道也?!盵4]1046黃道周主張君臣之間應當通透明朗,即易事易知,而不是互相猜忌,以權術相互對抗,從而形成敵對的關系。那么一個潛在的問題就是,朝廷上下形成敵對的關系,為何就是亂世之道?因為可能有人會作出這樣的理解,君臣上下以權術相御,反倒是一種權力制衡。然而在儒家看來,君、臣、民構成一個政治共同體,如果彼此之間是權力制衡的關系,那么所體現的是一種彼此對立對抗的形態,這就意味著這種觀點的著眼點在于每一個部分(君、臣或民)的獨立性,而不是由君、臣、民共同構成的整體。只有君、臣、民相通一體,政治才是完整的狀態,而不是彼此割裂、破碎不堪,從而導致整體層面的亂世。所以儒家在政治哲學上,展示的是一個更為宏觀、更重整體的視角。

既然權謀手段是亂世的根源,那么就應當摒棄。黃道周批評說:“訟獄繁興,盜賊滋有,雖圣人治之而有不治也。故以術馭天下,堯舜有不給之術?!舷孪嘁?,治道愈荒?!盵4]1053意思是說,權術相御意味著上下之間相互猜忌,于是這又反過來導致更加以權術為手段,進行防治天下。然而越是防治,越是盜賊滋生,于是就形成一個惡性循環,那么最終這種政治體系只能走向崩潰。在這里,黃道周批判以權術治理天下,主要是為了論證 “以誠御天下”,而儒家思想中的誠明則是屬于美德修為的范疇。所以可以看到,對誠明的提倡與對權術的否定,實際上顯示了儒家強調美德倫理層面的有為與政治權謀層面的無為。

就法令而言,黃道周對政治上的法律憲令雖然沒有絕對的否定,但也持批判的態度:“君子考言以為教,教以導人;考行以為法,法以禁人。故道人者非令,禁人者非憲也。憲令之行,非久必敝,故君子以法托人,不以人托法。法托于人者安,人托于法者危。以法托人則可以百世,以人托法則不可以一世也?!盵4]1036這里所強調的是君子的言行能夠起到教化與被人效仿的作用,也就是說君子自身的言行如果是善的,那么民眾就會從心里產生認同,從而自愿地追隨效仿。與此相反,黃道周所批判的恰恰是具有強制性質的外在的法律憲令,認為法律憲令實際上不足以指引人們行善或者禁止人們作惡。黃道周對此的論證理由主要從法律憲令的時間壽命長短出發,認為一切法律憲令都不是持久永恒的,法律憲令一經制定,只要時間一長就會暴露出弊端,不再適應于當下實際。所以黃道周指出人不能依附于規則,而是規則應當依附于人,因為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活的東西才能夠應對現實的變化發展,即 “變則通,通則久”;那么,就由此推出規則是短暫的,人才是永久的。

對于時間長短的判斷標準,可以看到黃道周有一個潛在的預設,就是能夠持久的事物是好的,短暫的事物是不好的。而時間上的長久就傳統政治思想而言,意味著長治久安,也就是說“久”即意味著 “安”。所以黃道周最后以朝政的安危與長短,來進行對法令的批判。他認為如果是人依附于法令規則,那么朝政就短暫危險;如果法令規則依附于人,那么朝政則長久安治??梢钥闯?,黃道周對法令的批判,并沒有徹底否定法令,而是為了突出人的意義。

那么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這里的“人”指的是誰?這里的 “人”實際上指的是能夠法天行道的人,這里的 “人”在政治上的行為所依憑的不是個體的私欲,而是天地意義上的“道”。因為法律憲令是短暫的,而 “道”卻是永恒與值得依賴的。所以所謂 “人治”,從根本上說就是天治、道治。由于儒家的 “天”并不具有明顯的人格神意義,所以由賢明之人來替天行道,這就是 “人治”的根本內涵。

二、“敬明”作為政治教化的根本

除了對政治上的權術、法令進行批判之外,黃道周對政治刑賞也予以反思。他對刑賞的反思與批判是貫穿其整個政治思想的,并且往往涉及與教化的比較?!抖Y記·緇衣》云: “政之不行也,教之不成也,爵祿不足勸也,刑罰不足恥也,故上不可以防刑而輕爵,《康誥》曰 ‘敬明乃罰’,《甫刑》曰 ‘播刑之不逮’?!雹鄞笾乱馑紴?政令之所以不能實行,教化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為爵祿不足以鼓勵人們,刑罰不足以讓人知恥,所以居于上者不可以刑法為防民之術,或者輕易賜封爵位, 《康誥》說需要敬慎嚴明地使用刑罰,《甫刑》說需要效法伯夷的布刑之道。

對 《禮記·緇衣》這一段經文,可以提出兩個問題:其一,這段話主要討論的是政教與刑賞的關系,而濫用刑賞必然導致政教崩潰么?或者說,濫用刑賞是如何導致政教崩潰的?其二,這段話所討論的除了政教與刑賞的關系之外,“敬明”在二者關系中的地位到底如何?并且,敬明對政教具有怎樣的作用?黃道周對上述問題的回應為:

敬者,政之本也;明者,敬之用也。人主不以敬明治其身,而欲以政教治天下,其勢必濫賞而重罰,濫賞而重罰必防刑而輕爵,防刑輕爵則小人雜進、君子引避。政之不行,教之不成,則必由此矣。故政教者,非刑賞之謂也。[4]1059

這段話明確提出政教不等于刑賞的觀點,其論證方式是以敬明內涵作為出發點,一環一環地推論至政教如何崩潰。首先是敬明一涵的展開,歷代注家也關注到了這一點,雖然 《禮記正義》《尚書注疏》均未對 “敬明”一涵進行義理上的闡發,但宋儒陳祥道注云:“敬明乃罰者,敬以致其謹,明以致其察?!盵5]488陳經注云: “敬明乃罰,惟敬則能明,蓋不敬則怠忽之心蔽之,而用刑必有不得其當者矣。上言明徳亦曰敬哉,此言慎罰亦曰敬明,是敬心無時而敢忘也?!盵6]應該說陳祥道、陳經等人的解釋以及 《緇衣》原文的大意,只是將 “敬明”作為君主對待刑罰的一種態度或者方法。

而黃道周則從哲學的層面,闡明 “敬”與“明”是體用關系。所謂 “政之本”是說 “敬”是現實政治背后的本體,即政治的形上依據?!熬础敝缓邳S道周的哲學思想體系當中,常常具有本體意義:“以敬為建極之本,蓋萬物之生,非敬不聚?!盵7]“敬以成始,敬以成終?!盵8]此處強調 “敬”是萬物得以成形的道理依據,是貫穿于萬物之始終的。所以 “敬”即是一國政治之依據,而 “明”則是 “敬”之用。此所謂的 “用”,是說 “明”是 “敬”的發用、功用與顯現,也就是政治的良好運行。所以 “敬”與 “明”在這里是哲學意義上的體用關系,而體用的概念是宋明理學家經常運用的解經術語,黃道周作為理學家,難免以理學的思維、哲學的方式進行解經。從這一點上看,這是吸取與繼承宋儒而不同于漢儒解經的詮釋方式。

“敬明”之于政治,不單單是局限于哲學詮釋的意義,“敬明”在德行論的層面也仍然發揮重要作用。而所謂德行實際上專指君主而言,陳經的解釋也涉及這一點,他主張君主應時時保持敬畏之心,避免怠忽之心的遮蔽,由此避免用刑不當。而黃道周也強調君主應當先以 “敬明”修身,然后可避免濫于賞罰、輕于刑爵,得以“敬明”治天下,亦即從修身一直到治天下的開展,體現儒家內圣外王的進路。在黃道周哲學思想當中,“敬”內涵不僅具有本體論意義,而且貫穿于黃道周的整個工夫論,甚至可以說是其工夫論的核心部分。一方面,在個人的修養層面,黃道周反對 “主靜”而主張 “主敬”: “隨寓能安,入群不亂,不要光光在靜處坐尋起生義?!盵9]456意思是說,人在靜處與動處都需要持敬的工夫,因而 “以敬修己,才有本體工夫,是圣賢將法作身”[9]468。另一方面,黃道周將 “主敬”的工夫由修身推廣至齊家治國: “人主著敬,敬則心體明清,與天同道。敬庶民與敬士大夫、敬天地祖宗與敬身豈有分別?人主一息不敬,便有侮慢自賢、反道敗德的事?!盵9]463所以持敬是君主治理國家的根本。

可以看到, “敬明”一涵在黃道周的思想中,上通本體,下貫工夫,而且在其工夫論的范疇之內,主張由修身到治國的整個過程都需要持敬工夫。在正面論述 “敬明”的觀點之后,可以轉向考察黃道周對刑賞的批判。

三、刑賞與政教的關系

敬明與刑賞,在政治運作中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從上一節的論述可以看到,黃道周做出一個假設,如果君主舍棄敬明的方式而想要進行政治的運作,那么就只能選擇刑賞的方式。刑賞的方式單從政治手段上講,本是沒有善惡、好壞的評判;但是刑賞的方式如若沒有敬明的觀照與制約,那么就會致使君主濫于賞賜或者重于懲罰,更加演進一步則是以刑威作為防民工具。那么,這里存在一個相關的問題:濫刑輕爵如何導致 “政之不行,教之不成”呢?

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還應該注意到宋代的一些解釋中,出現一種完全相反的推衍模式,即不是理解為濫刑輕爵導致政教崩潰,反而是解釋為政教崩潰導致濫刑輕爵。例如馬晞孟認為“政教者,爵祿刑罰之本;爵祿刑罰者,政教之一端?!浪サ牢?,政教不立,雖加以爵賞而不足勸,加以刑罰而不足恥,蓋不知善惡之所在故也”,意思是說政教是本,刑賞是末,是由政教崩潰而導致的濫刑輕爵,而政教崩潰的原因則在于世道衰微。[5]448再如陳祥道認為 “政之不行,教之不成,則上失其本,而區區于爵祿刑罰之末,則人將有不從者矣。故雖爵祿之榮,人情所甚欲也,且不足以勸其為善;刑罰之威,人情所甚惡也,且不足以恥其為惡。爵祿不足勸,則輕爵以予人,猶無益也,故上不可以輕爵;刑罰不足恥,則褻刑以加物,猶不足禁也”,意思是說政教與刑賞仍是本末關系,如果君主逐末而舍本,致使末失其本,那么就容易形成濫刑輕爵的現象。[5]448又如葉夢得認為 “政以養民者也,教以率民者也,養之備,教之詳,然后爵祿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則民孰不勸且恥乎?不先于教民勸且恥,則刑之用也褻,爵之用也輕”,意思是說政教詳備的話,刑賞自然能夠發揮作用,否則就容易濫用輕用[5]449。

在上述多位宋儒的解釋中,政教為本,刑賞為末,政教之本決定了刑賞之末,也就是說政教詳備則刑賞清明,政教崩潰則刑賞褻輕。其推衍模式為 “政教→刑賞”,而黃道周的解釋則恰恰相反,是由濫刑輕爵導致政教崩潰,其推衍模式為 “刑賞→政教”。與黃道周的解釋相類者,比如孔穎達在 《禮記正義》的解釋是全引皇侃的說法: “在上政令所以不行,教化所以不成者,秪由君上爵祿加于小人,不足勸人為善也。由刑罰加于無罪之人,不足恥其為惡;由賞罰失所,故致政之不行、教之不成也?!盵10]可以將皇侃、孔穎達、黃道周等人視為此種觀點的代表。那么,前后兩種觀點的區別在哪里?其區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前一種觀點看來,即上述幾位宋儒的解釋,他們所強調的是一種道德教化,或者說在他們的解釋中,教化是一種道德手段,其目的也是在于對人們的勸善禁惡,即在于道德目的。而在他們的解釋中,“刑賞”的出現不過是一種檢驗道德教化是否成功的辦法,即檢驗對人們的勸善禁惡是否有成效。所以作為檢驗道德教化之用的刑賞這個 “末”,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而他們的解釋重心也不是在政治的層面,而主要是在道德層面的展開,亦即目的在于對人們的道德教化,而不是通過政治手段治理國家。但是宋儒這樣的解釋,與 《緇衣》原文的旨意是有一定出入的。因為在他們的解釋中,道德教化是居于主要地位的,或者說占據解釋的大部分內容,而刑賞則已經不再是討論的重點。然而 《緇衣》原文所強調的恰恰是對刑賞的批判。

相較而言,在黃道周的解釋中,敬明和刑賞都是政教的手段,他所重點討論的是刑賞這一種政治手段。所以這一解釋主要是在政治的層面展開,突出治道的意義;同時,在他的思想中敬明也不是純粹的道德義涵,而是一種政治教化?;诖?,可以說黃道周這一政治思想與皇侃、孔穎達等比較一致,而且可能會更加接近 《緇衣》的原意。

那么之所以出現如此兩種不同的解釋,原因在于宋儒更多是在內圣的道德層面徘徊,糾結于倫理道德的善惡;而皇侃、黃道周等人則是注重在外王的政治層面展開,側重于經世致用的治道。事實上,這樣的詮釋差異正好體現漢宋學術思想的不同。宋儒的內圣思想在于教化每個人成為圣賢,所以勸善禁惡是針對所有人來講的,體現了宋儒思想中人本主義的特點;漢唐儒者以及晚明黃道周的外王思想,則是更加側重于在政治層面彰顯王道,即專門針對君主而言,體現了漢唐儒者政治思想的皇極意識。從這一點上看,黃道周此處的解釋是吸納與繼承漢唐儒者的政治思想,而與宋儒略有區別。上文說黃道周的思想具有兼容漢宋的特點,析而言之,黃道周的內圣主張主要是吸納宋明理學,其外王主張則是繼承漢唐思想,一方面體現了兼容漢宋的治學特點,一方面也是晚明時期出現回歸六經、經世致用的思潮的一個良好說明。

如果回到皇侃、黃道周等人所持 “刑賞→政教”的觀點,要從濫刑輕爵導致政教崩潰,其間是一種怎樣的推導關系?皇侃認為爵祿施于小人,刑罰施于無罪之人,也就是出現了刑賞失當的情況,從而導致政教崩潰。但是刑賞失當,可以直接導致政教崩潰么?黃道周觀點的創新之處在于加入了一個推衍環節,就是引進君子與小人的概念,認為君主若是濫刑輕爵的話,那么小人會趁機而入,而君子只能無奈引退。朝廷之上,如若君子隱退而小人當道的話,必然朝綱大亂,政教崩潰。所以黃道周的推論模式,可以詳細表達為 “刑賞失當→小人進而君子退→政教崩潰”的模式。

進一步分析,如果反思黃道周之所以引進君子小人的概念,其靈感來源有可能是來自晚明時期朝廷政局上黨派林立的實況。尤其是當時閹黨與東林人士之間的對立與矛盾十分尖銳,黃道周卷入兩個黨派的政治斗爭當中,他的立場與東林較為接近,因而極其痛恨與蔑視閹黨,曾經以書官的身份一反膝行的慣例,平步進書,“逆珰連目攝之,不為動”[11]。所以黃道周引進君子小人之辨,毋寧說君子指向東林人士,小人則直指閹黨;那么黃道周的政治主張,則隱約帶有勸諫君主明辨君子與小人的政治目的。

所以可以看到,為了防止濫刑輕爵、政教不行,最終的希望還是落到君主對君子小人之辨上。從表面上看,刑賞是完全依賴于君主的,而且沒有一套法律法規加以制約;但事實上,應該看到刑賞并不是單純地依賴于君主,準確地說應該是依賴于君主身上的美德,也就是上一節所討論的敬明修身。那么,政教的希望將寄托于哪里?其實就是不可或缺、不可分割的兩方面,其一為君主,其二為美德。君主體現的是禮法上的政治權威,美德體現的是治道上的根源價值,而其終極依據實際上是君主身上的美德,也就是說重點是在于美德。因為美德體現了客觀的絕對的天道,而不是任由君主個人的隨心所欲。從這一點出發,共同體中的人民的美德在于順應天道、安分守己,君主的美德則在于效法天道、治理天下,二者的契合點正好在于達成社會共同體的安定。

四、對刑賞的反思與揚棄

從上文的推論模式當中,可以看到黃道周對作為政治手段之一的刑賞的批判。但是批判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那么黃道周對刑賞的具體態度又是如何?上文已經論述完全依賴于刑賞會導致政教崩潰,而黃道周更進一步,說明了如果政教不行還要依賴于刑賞的話,勢必導致諸多社會亂象:“政教失而求之刑賞,猶風雨失而求之雩祀也。其雩祀愈煩,而風雨愈失。風雨失而雩祀煩,則農商絀,而巫覡坐貴也?!盵4]1059此處運用一個比喻,以風雨比喻政教,以雩祀比喻刑賞,認為當風雨不調時,還要祈求風雨于雩祀,那么雩祀越多會反過來導致風雨更加不調,從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其根本原因在于將精力大量地投在雩祀上面,而忽略了祈求風雨的真正目的——農事,那么就會導致巫覡變得尊貴,而作為政教之本的農商不被重視,實際上就是舍本逐末。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論述一方面體現黃道周在政治上并不完全迷信于雩祀,另一方面則體現黃道周對農商的重視。首先,黃道周并沒有完全否定雩祀,而是主張不能完全依賴于祭祀,黃道周之所以直接以此作為論證的理由,間接說明了當時社會普遍的看法,即已經不是絕對迷信與依賴于祭祀,否則他的這一個比喻就會失去力度。其次,作為儒者的黃道周十分重視農事,認為農事是為政之本,但是身為儒者并沒有排斥商人,原因可能是明朝中后期商業十分興盛的緣故,傳統對商人的偏見在當時有所轉變,所以黃道周得以將 “商”與 “農”并提,同樣視為政治之本。應該說對農事的重視來自傳統儒家的 “前概念”,而對商業的重視則來自時代的觀念。

那么回到政教與刑賞的問題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用科學的眼光看待巫術,那么巫術就屬于奇巧淫技,而刑賞實際上也具有技巧的性質。儒家對技巧向來持貶低的態度,所以政教有失又求諸技巧性的刑賞,會導致政教愈失,這就構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原因也是在于將政教視為本,將刑賞視為末,這一觀點應該說與上文宋儒的看法是一致的?;诖?,黃道周就堅決反對政教完全依賴于刑賞,因為刑賞在政治上絕不是萬能的,不可過度使用。

但是一個潛在的問題是,千百年來儒家為何不提出廢棄刑賞呢?上文說黃道周其實并沒有完全否定刑賞,他實際上是揚棄了刑賞:“然而必求之刑賞,何也?曰刑賞者,所以修政教之具也?!盵4]1059也就是說,政教雖不能完全依賴于刑賞,但是卻不可廢棄這一手段;刑賞是必要的,是作為輔助于政教的工具。

《禮記·月令》云: “乃命百縣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實?!秉S道周解釋:“《公羊傳》曰 ‘《春秋》言雩則旱見,言旱則雩不見’,其實,旱不以祀廢雩,不旱亦不以不雩廢祀,故兼言之也?!雹茳S道周所引 《公羊傳》這句話是說,《春秋》記載 “大雩”,為何不說有旱災呢?因為提到了雩祀,自然就意味著有旱災,而如果只記載旱災,那么后來的人們就不知道是否舉行雩祀。黃道周對 《公羊傳》這句話又給出自己的解釋,認為這句話是說遇到旱災的時候不廢棄雩祀,沒有旱災時候不會因為雨水充足而不進行雩祀,這就兼顧了旱災與雩祀的記載。黃道周多處運用雩祀的比喻,都有其政治目的的存在。⑤何休解 《公羊傳》云:“旱者,政教不施之應?!盵12]基于此,上述多處關于旱災與雩祀的思想詮釋,反觀政教與刑賞的關系,可以基本了解黃道周的政治思想是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政教都不能廢棄刑賞。

總而言之,在黃道周的政教思想中,對權術、法令、刑賞等都持批判態度。尤其是在對待刑賞的方面,黃道周往往將其與政教聯系起來進行論述,認為刑賞作為政教的一種政治手段,政教不可完全依賴于刑賞,但又不能完全廢棄,實際上是揚棄了刑賞。而政教之所以能夠運行,其主要依據應該是 “敬明”內涵,即君主以具有本體意義之 “敬明”來修身,然后以 “敬明”之工夫推廣而治理天下。

注釋:

① 需要說明的是,此處 “政教”是政治教化的簡稱,即傳統儒家視域中的禮樂教化與政治刑賞的意思,如 “今朕不知明德所則,政教所行”(《逸周書·本典》),“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史記·老子韓非傳》),而與西方文化中政治與宗教的模式具有一定的區別。

② 所謂 “坊民”的 “坊”,古同 “防”,是防范、提防的意思。鄭玄對 《坊記》題目解釋為 “名坊記者,以其記六藝之義所以坊人之失也”。

③ 其中 “防”字在 《禮記·緇衣》通行本,一般作“褻”(可參見《禮記正義》點校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60頁)。除此之外,筆者未見過作“防”字的版本,此當為黃道周 《緇衣集傳》改經之一。

④ 黃道周:《月令明義》,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 《四庫全書》本第122冊,第807頁。此處引 《公羊傳》原文詳為 “大雩。大雩者何?旱祭也。然則何以不言旱?言雩則旱見,言旱則雩不見”。

⑤ 關于儒家祭祀文化所產生的教化影響,可參考劉靜、袁崢: 《從祭祀對象看布依人文化哲學的 “合金”性》,《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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