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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女戴安娜(外四篇)

2020-12-23 06:56陳九
臺港文學選刊 2020年6期
關鍵詞:張三豐喬伊戴安娜

米歇圍著電話轉來轉去。都快四點了,按說她該來呀,老彼得怎么還不來電話呢?她要不來可坑人了,六點之前,最遲七點,蘭斯公司還等我下訂單呢!錯過這個單子就要等下個船期。真是的,都怪這個老彼得,非要等這個東方娘們兒,難道她不來我就不做生意了?米歇煩躁地點上煙,又掐滅了。這個著名“安娜瓊斯”服裝連鎖店的年輕老板,像只饑餓的狗,在辦公室里不停地走動。突然,電話鈴猛地響起,米歇砰地抓起電話。

彼得,怎么樣?

她來了,剛進門。

好,所有系統都打開,一舉一動都給我錄下來。

放心吧,她絕對不會察覺出來。不過……

不過什么?快說!

她要上廁所咱錄不錄?

管他娘的,照錄!

戴安娜優雅的倩影又出現在“安娜瓊斯”寬敞的大廳里。其實稱她“東方娘們兒”并不十分準確。沒錯,她父親是個當年留美的東方人,可母親的祖上來自意大利的米蘭。戴安娜繼承了母親的身材,挺拔修長,上下起伏的旋律宛如莫扎特的回旋曲一樣流暢動人。而她黑黑的眸子和黑緞子般傾瀉的長發,卻讓人情不自禁想到揚州、蘇州、杭州一串串迷人的字眼。

戴安娜是“安娜瓊斯”的???。她喜歡這家坐落在曼哈頓麥迪遜大道上的服裝店,看看這陳設,像博物館一樣典雅,恰到好處。還有墻上的浮雕,甭管真的假的,是那個意思。當然,關鍵是東西的款式好,無論服裝帽子還是提包或裝飾物,都別具一格?!渡虡I周刊》介紹過這家店的老板,叫米歇,像個法國名字,聽說剛去世沒幾天,把家業留給了他兒子。這個老家伙,品味一流,就是心太黑。瞧瞧這價錢,什么就五百六百上千塊,還有幾千塊的,也太貴了!每次看上點兒什么都被那個價格氣昏過去,這不生拿美麗當人質嘛。要是前幾年,哼,還真不在乎這點兒錢。戴安娜又想起當年的模特生涯,T形舞臺,聚光燈下,照相機一閃一閃,快門的聲音跟小孩兒咳嗽差不多。無論吃的還是用的,什么不是最好的,有些甚至是唯一的。就說服裝吧,很多都是設計師專門為自己設計的,還不是穿幾次就扔到一邊去。唉,你啊,那時也太拿錢不當錢了。誰想到這個鬼行業,你覺得自己還年輕,可人家卻認為你老了,一腳就把你踢出來。人生像做夢,弄得這副樣子,上不去下不來,有的能湊合,有的真就湊合不了。比如穿衣服,讓我怎么湊合?干脆殺了我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煩。

在大廳里轉了幾圈兒。戴安娜暗自物色下兩件物品,一個是一種歐洲風格的手提包,另一個是一副太陽眼鏡。別看就這兩樣,加在一起就一千多塊。她隨手挑了件標價三十多元的高領衫,姍姍走向付款臺。

能給我個大點兒的袋子嗎?我好喜歡你們的設計。

沒問題,很高興為你效勞。

老彼得殷勤地換上個大尺寸的包裝袋。

你真和善,你太太好福氣啊。

戴安娜幽默地說。

看看,她可從不這么說,看來她占我便宜了。

老彼得越發熱情起來。

戴安娜提著東西,把收據在老彼得面前疊了幾折,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她故意沒直接走向大門,而是仿佛被什么所吸引,又繞回大廳一側。當她走過提包柜臺時,隨手將那個早已看好的提包迅速放進自己的購物袋中,又用同樣的辦法,拿到了那副太陽鏡。不過這次她拿了兩副,一副放進購物袋,另一副舉在手里,邊舉邊問遠處的服務員,這副太陽鏡多少錢?服務員轉過頭,上面沒標簽嗎?噢,對不起,我沒注意。哇,下次再說吧。說著,戴安娜緩緩走出店門。臨出門時,老彼得在后面招呼道:“小姐,我會告訴我太太你說的話。下次見?!?/p>

曼哈頓的黃昏充滿激情和欲望,這座珠光寶氣的城市仿佛在這個時刻才真正蘇醒過來。路上行人的臉上絲毫沒有倦意,他們夸張的肢體動作和飽含彈性的聲調,把時光永遠凝固在那里。米歇今天并未像往常一樣迫不及待沖進夜晚的世界,他把老彼得送來的幾個月來戴安娜偷東西的錄像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無法從這個東方女人身上移開。他獨自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遠處哈迪遜河谷的落日正在溫情歌唱。娘的,這個東方娘們兒,瞧瞧這對兒奶子,盈手可握,盈手可握呀。米歇有點兒口渴,他的雪茄煙灰落在領帶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他父親老米歇半年前在巴哈馬群島潛泳時因心臟病去世,米歇繼承了父親留給他的這份耀眼的產業,成為紐約著名“安娜瓊斯”的新主人。半年多來,他不得不改變以往荒唐的生活,盡快適應管理這個時尚王國的角色??尚牡紫?,他真抱怨老爸死得太早。這哪是人過的日子?連打嗝兒放屁的時間都沒有,再這么下去非瘋了不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起這個叫戴安娜的女人,他劈頭蓋臉地把老彼得罵了一頓,為什么不叫警察?拿我的產業開福利院嗎?可后來聽老彼得一解釋,才知道事情遠非這么簡單。據老彼得說,原來是想抓她。結果發現這個東方女人有一種非凡的審美直覺,簡直是魔力!只要按她偷的東西增加訂貨一定熱賣,屢試不爽。我們用這個秘密武器開風氣之先,令競爭對手只能撿我們的殘羹剩飯。戴安娜呀,萬萬抓不得!為什么不把她雇過來?米歇不服氣地裝出一副老練口吻。不行,絕對不能雇。審美講究個輕松心境,沒壓力。你讓她成了雇員她的眼光準變味兒,到時候你付的工資遠比丟幾件東西貴多了。老彼得眨著眼,表情看上去有點故弄玄虛。

米歇一邊想著往事,一邊在屏幕上欣賞著戴安娜的神姿仙韻。他越覺得她美麗,心里就越滋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感。當一個人認為他可以對什么人肆無忌憚,人性邪惡的一面就會伸出千百只手,將他融化。米歇此時就沉浸在這種陶醉之中。就憑這些錄影帶,還他媽怕你不服?你不想進監獄就乖乖做我的枕邊之物。米歇把熄滅的雪茄煙重新點燃,對著窗外撩人的燈火情不自禁做了個下流動作。對,要盡快會會這個東方娘們兒。他翻著律師為他收集到的戴安娜的個人資料和通訊地址,一股強烈的優越感從腳尖一直漫到頭頂。這年頭,甭跟我談什么隱私!哈哈,摩羯座,曼哈頓五十九街,好地方啊。米歇反復看著這些資料,手中的圓珠筆不安地轉來轉去,令人昏眩。

位于曼哈頓五十九街和九大道交叉口處的“密亭”酒吧,在暮色中顯得溫情脈脈。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白天不起眼,一旦掌燈之后,魅力馬上像剛放出圍欄的小羊一樣盡情跳躍。戴安娜坐在一處靠窗戶的小桌旁,一邊品著紅酒,一邊翻閱一本時尚雜志。窗外柔和的光芒,好似昨夜的夢境尚未退去,虛無縹緲永遠摸不到。這時,一個侍者向她走來。

小姐,米歇先生送給您這杯“舊金山彩虹”。

米歇?哪個米歇?人呢?

侍者指向位于角落的一張桌子。曖昧的燈光下,戴安娜看到一個瀟灑的年輕人正向她緩緩走來。戴安娜微微舉起酒杯以示謝意。嗨,又是這種老把戲,這些男人啊,別拿他們太當回事兒。戴安娜放下手中的酒杯。杯中透明的瓊漿被燈光照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映在她臉上。米歇走上前弓下身,戴安娜幾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撞在自己頭發上,熱熱的。米歇用一種老熟人似的語氣調侃道:

他們說你叫戴安娜,可你比戴安娜王妃美多了。

你一定是米歇了?小伙子,聽我說,別打壞主意,我忙著呢。

讓我猜猜,你是個時裝設計師,因為你全身帶著時尚。

說的也是,也許哪天我真該開個設計室。

對對,一言為定,我來投資??隙ㄊ亲畎舻?。

戴安娜開始注意眼前這個叫米歇的年輕男人,他的著裝還有頭發的款式盡管品位獨特,卻裹不住蠢蠢欲動的公子哥兒風情。一看這種又細又長的手指就知道是個輕浮脆弱之輩。戴安娜低下頭,一下想起多少往事,這輩子就是讓這種男人糾纏得筋疲力盡。他們開始總是甜言蜜語給你很多希望。后來呢,先是話越來越少,然后耍脾氣,最后干脆一走了之。去去去,誰有工夫陪你玩兒這種游戲。戴安娜收拾一下眼前的東西,起身準備離開。米歇一把拽住戴安娜的手,死也不放,他的手臂緊緊抵著戴安娜豐滿的胸部。

別走,心肝兒,我送你回家。對對,要么陪你去逛“安娜瓊斯”。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安娜瓊斯”?戴安娜警覺地盯著米歇。

行了,小妞兒,你不是真的想知道,對嗎?

哼,米歇,你以為你是米歇我就得跟你走?放手!

戴安娜掙開米歇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酒吧大門?!皠e后悔,你個東方娘們兒?!泵仔獨饧睌牡脑{咒像陰霾一樣追上來。

最近一段時間,老彼得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其實自老米歇過世之后,他的心情一直緊張而憂郁。他在“安娜瓊斯”做了大半輩子,本指望安安穩穩干到退休??墒?,哎,這個小米歇啊。他看著小米歇長大,太了解他的為人。這買賣可別折騰來折騰去再折騰垮了??纯疵刻斓膱蠹?,安隆這么大的企業說破產就破產。居安思危,臨淵履薄,他怎么不懂這個道理呢。這不,戴安娜已經很久沒露面了,說不定就是這小子干了什么!老彼得猶豫著,還是拿起電話,接通了米歇的辦公室。

米歇嗎?是我啊,彼得。

怎么了,有事嗎?

沒什么大事,就是那個戴安娜很久不來了。

不來就不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是,最近有人常在咱們的老對手“斯圖加特”見到她。

什么?這個東方娘們兒,跟我玩兒這手,她死定了!

跟你,你是說她跟你?

好了好了,甭問我,我不知道!

昨夜的雨到凌晨就停了。早上,曼哈頓的中央公園一片青翠。五十九街緊挨著中央公園,從戴安娜的窗子望去,這塊巨大的長方形綠地,好似一幅裝飾完畢的印象派油畫,嫵媚動人。今天是個晴天,空氣中散發著清早的芳香。戴安娜像往常一樣穿著運動衣,準備到中央公園晨跑。她走過樓下大廳,向守門人打著招呼,可守門人并未像往常一樣回答她的微笑,而是默默低下頭。這時,兩個身著風衣的男人從大廳兩側同時走向戴安娜:“對不起,你是戴安娜嗎?”

戴安娜還是堅持走出了大廳。藍天下,她臉上的淚水和微笑幾乎同時綻放。

丟 妻

張三豐一轉身,沒看到本應跟在后面的老婆,他沒在意,又往前挪了幾步,直到靠近收銀的柜臺才回頭。怎么,還是沒有!他暗自罵了句三字經,只好停下來等。

周六總是最忙。上午先送女兒游泳。這丫頭十二歲,最愛游泳。下了泳池吱溜一下就沒影兒了,像個水耗子。你正四處找她,人呢?她突然從另一頭哈哈大笑地喊你,邊喊還邊氣你,啦啦啦啦啦。午飯后再送她上中文學校。中國人嘛,雖說住在紐約,那不也是美籍華人。華人跟別人不同就在這兒,別人到哪兒可以完全算哪兒的人,俄羅斯人到美國是美國人,土耳其人到美國也是美國人。中國人不同,叫美籍華人。美籍是定語,華人是主語。張三豐曾為這事煩惱過,咱也納稅,比俄羅斯、土耳其人還多,怎么就找不著人家那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你就是硬撐著要跟別人一樣也白費,遇到事情還是不一樣。這可是經歷撞出來的,生活本身比《天龍八部》的武俠強悍多了,不怕你不服。既然美籍但華人,還是讓孩子學點兒中文吧,要不多冤啊。得,等把女兒送進中文學校,剩下幾小時是“燒餅”時間?!盁灐笔怯⑽陌l音,就是購物買東西的意思。

張三豐轉身沒看到老婆就是在“燒餅”的時候。他和老婆送完孩子上中文學校,接著就去考斯可購物??妓箍墒菚T制連鎖店,價格相對便宜。他們每周六來此購物,一般同出同進,一塊兒停車,一塊兒商量要買的東西往里走??山裉鞗]有,今天是一前一后隔得挺遠,張三豐在前,老婆在后。為啥?甭問,吵架了,昨晚溜溜吵了一夜。張三豐越想越氣,什么,才十二歲的女孩兒,居然給她買吊帶兒衫!你也真想得出?!笆撬约阂I的?!崩掀艩庌q著,聽上去底氣不是很足?!八I就買,你是干什么吃的!她要月亮你也給她買?這不是把孩子往邪路上領嗎?”說著張三豐沖進女兒臥房,把新買的吊帶兒衫一件件都收起來。當收到最后一件,突然發現衣服下面藏著一本叫《走》的時尚雜志,上面有個扭捏作態的半裸女郎。這種雜志一般是給二十來歲女性看的。張三豐的腦子一下炸了,他怒吼著問女兒:“誰買的?”“媽咪買的?!迸畠簯饝鹁ぞさ鼗卮?。好,好,你個王八蛋,你是活膩了,我看你是活膩了。把自己打扮得俗了吧唧也就算了,還想腐化我女兒,老子跟你拼了。

考斯可門前人群熙攘,張三豐愣在那里發呆,顯得有些怪。他寧可站在那兒也不回去找他老婆。愛上哪兒上哪兒,我走得并不快,裝什么孫子啊,老子就不找你。平時讓著你也就罷了,你偷偷給你弟寄一萬美金裝修房子,以為我不知道?實打實一萬美金沒了我能不知道?每次買了衣服、化妝品都先藏在樓下,過些日子再一點點往外拿,好像從沒買過似的,一肚子小聰明,騙誰???買就買了,關鍵是瞅瞅你買的這些衣服,穿上跟中年少女一樣。都他媽快老更了,非朝二十歲打扮,你不嫌寒磣我還嫌寒磣啊。對對,刷牙永遠不把牙膏蓋兒蓋上,拿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好好,這些我都不計較,可孩子教育怎能再任你胡來!咱華人來美國圖什么,追求民主?啊呸,我啐你一臉。不就圖個子女受教育嘛??傻竭@兒才知道,想受好教育是那么現成的?你看看馬路上的年輕人,幾個有人樣的,頭發染得像小鬼兒;你問問他們,知道地球是圓的是方的,知道美國在地球上還是月亮上嗎?吸毒的,喝酒的,未成年懷孕的,要什么有什么。子女教育要是自己不下工夫,誰知道會長成什么樣兒,特別是女孩兒。

一想到“女孩”這兩字張三豐就繃得緊緊的。他太愛這個寶貝丫頭了,她活潑漂亮,就是個性太強,想起一出是一出??粗龔鸟唏匍L成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大丫頭,張三豐不知是喜是憂。他甚至想過買把手槍擱家里,如果有人欺負我女兒我就拼了??伤掀潘阑畈桓?,“不怕你槍斃別人,就怕你把自己斃了?!焙煤?,既然你明知女兒的事至關重要,怎么還慣她?她要指甲油,買。她要扎耳朵眼兒,扎。還要怎樣?這下好了,連吊帶兒衫、時尚雜志都出來了,我豈能容你!我早說了,女兒要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毀了。不嚇唬你,到時候可別怪我無情無義。你是母親,女兒的事本該更敏感才對。我一個老爺們兒,有些話我說不方便。我們同事告訴我,吃木瓜對女孩兒的乳房發育好。人家是臺山來的老移民,特懂這個。我就買來木瓜讓女兒吃,她不吃,非說臭烘烘有股汽油味兒,還問我,“干嗎我得吃這個?”你說讓我說什么,怎么說?這些事,你當娘的不管誰管!真是的,還怪我罵你,不休你就算便宜你。

考斯可看上去完全像大倉庫,沒窗,寬寬的出入口像一張巨大的嘴吞吐著人流。張三豐的老婆低頭走進大門,一股腦兒朝洗手間走去。沒錯,她剛才是跟在張三豐屁股后頭。走著走著只覺得下邊一熱,壞了,這兩天正來例假,沖得天昏地暗,一層例假紙根本不夠。她本想跟張三豐打個招呼,讓他等等自己,因為車里有備用的,她取了好到洗手間換上??梢豢辞斑厓簭埲S苦大仇深的樣子,算了,別煩他了,還是自己去吧,換好再去找他。等走出了洗手間,她沒想到張三豐還會在大門口兒等她,以為他肯定一賭氣早進去了,于是一溜小跑繞過收銀臺,看也不看竟直往大廳里走。

她先到蔬菜部,沒有。又到糕點部,也沒有。越找不著越急,越急也就越找不著。她真火大,都咬牙切齒了。好你個張三豐,有什么了不起呀!以后“燒餅”甭叫我。一個大男人,膩膩歪歪的,你自己不能來嗎?我例假沖得這么厲害,還舍命陪君子跟你來。你倒好,居然扔下我不管了。不就給丫頭買幾件吊帶兒衫嗎?滿大街女孩兒都穿這個,今年流行,有什么了不起呀,土老冒!愣說我把女兒帶壞了,你呢,還常青藤的博士,張口就王八蛋王八蛋的,連女兒都學會了。上次在外邊吃飯,人家上菜慢了點兒,女兒突然冒出一句“王八蛋”,嚇我一跳。虧得不是中餐館,要不然非吵起來不可。嫌我俗氣,好像你多高貴,就說你那個愛放屁的毛病簡直就俗不可耐。放起屁來地動山搖,那天在后院,你一個屁嚇得小松鼠到處亂竄,以為地震呢,我嫌過你嗎?都包涵著點兒吧,別心眼兒小得像針鼻兒似的。其實男人都比女人心眼兒小,長得越酷心眼兒就越小。我女兒長大了千萬別走她媽媽的老路,找什么帥哥啊。

日頭一動不動,空氣凝滯得像塊大水晶。張三豐還在靠近收銀臺的地方,望著考斯可門前幾根高高的旗桿出神。有美國旗、紐約州旗,還有考斯可自己的。就屬這面旗子難看,白不刺啦跟投降似的,干嘛不要紅的?他發現美國到處是旗子,但很少紅旗,這個國家對紅色有一種天生的回避,寧要投降的也不要紅的。這時一位大胖子女老美走過來問他:對不起,你這車還用嗎?她大概看張三豐站在那兒不動,手中的購物車又是空的,過來碰碰運氣??妓箍傻纳夂玫眯靶?,來晚了連輛購物車都找不到。張三豐覺得這女人的嘴在對他動,才驚醒過來連忙抱歉地說:用,我等人呢,馬上來。說話間他四處張望,可視線之內仍沒有老婆的影子。

嘿,你說這種人類,上哪兒去了?吵架歸吵架,東西還得買不是,要不一家子吃啥?再不露面我可自己去了。本來嘛,就這么幾小時,偏這時候使性子。張三豐推著空車慢慢往里挪,走了幾步又停下。他想起老婆前些天下班忙著接女兒,不小心把腳崴了,腫個大包。不是說用了我在中國城買的云南白藥好了嗎?這藥別是假的吧?唉,你也四十多了,就沒個穩當勁兒。身體是過日子的本錢,在美國生活說到底就是拼體力,誰經得起有個病有個災兒的。再說這教育局也太不講理,章程變得比股票還快,四年級以上的孩子今年愣不讓坐校車了,說預算削減。你預算削減,怎么稅收一個勁兒漲???錢呢?錢呢?我們付稅是為孩子受教育的,不是讓你們滿世界打仗的。到現在連本·拉登都抓不到,我們孩子校車倒坐不成了。為了接女兒,我天天加班沒辦法,弄得老婆跟中了魔似的,每天下班分分秒秒算著往回趕,生怕女兒在學校門前沒人管,出點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歲數的女孩兒,怎么小心都不過分。唉,要說老婆也不容易,看她被汗水貼在額角的頭發,等我到家時還沒散開呢。女人啊,出國前都是金枝玉葉,到美國全變鐵樹鋼花了。風里來雨里去,哪個家庭主婦臉上沒點兒風霜?紐約的華人主婦最要干的兩件事,一個是進了地鐵就打盹兒,另一個就是涂化妝品。這兩件事分開看好像沒什么,可并在一塊兒你琢磨琢磨,讓人心疼得慌。

張三豐想給老婆打手機,可發現自己手機忘在家里沒帶來。他決定回停車場看看,老婆肯定又回車里了。你啊你,腳痛干嗎不說一聲?就算不是腳痛是耍賴皮,你倒也弄出點兒動靜來。不吭不哈就沒影兒了,真把誰急死。再說這輛越野車才剛買沒幾天,弄不好你連空調都不知怎么開,大熱的天兒,待在車里還不烤熟了?如今的車啊,越造按鈕越多,搞得跟開飛機似的,管個屁用。前些天有個朋友買輛日本車,帶什么衛星導航,聽上去好像裝上炸藥就能當巡航導彈,就這玩意差點兒要他小命。顯示器上讓他右轉,他想也沒想就轉了。好,剛轉上去,一輛大卡車撲天而來,喇叭叫得驚心動魄。后來才知道,這條路兩天前剛改成單行線,不許右轉,你說多懸。張三豐想著想著走到自己車前,空車,老婆不在車上。

考斯可里的人流顯得雜亂無章,有朝外走的也有往里走的,當然更有既不朝外也不往里的。張三豐老婆從未如此深刻體會到什么叫一盤散沙或烏合之眾。她甚至覺得這些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完全是故意的,就是要把她老公藏起來不讓她找到。你看,打他手機不接,該找的地方都找了,連張三豐平時很少光顧的服裝部都去了,根本沒他影子。張三豐老婆開始冒虛汗,心里突然覺得一下空空的沒著落,人好像也軟軟地往下墜。女人不能沒老公,她不知怎么冒出這么個奇怪想法。別看單身女人個個都那么亢奮,像上了弦兒似的,因為她們既當女的又得當男的,結果既不像女的也不像男的。結婚十多年,三豐還從沒把我一人丟下過。美國雖說幾億人口,咱認識誰,誰又認識咱呀?只有自己的小家能讓心喘口氣。唉,昨天這事怪我,我的確太溺愛這丫頭。只要她張口,明知不對也不忍說個“不”字??墒q的女孩兒,乳房都起來了,再不管就管不了了。要說她爸這人,每天總是最晚到家,桌上剩菜剩飯胡嚕兩口,接著就和女兒弄功課。前天晚上弄著弄著在沙發上睡著了,一本書掉在地上。我打開一看,是《初等代數》。頭發都花白了,倒學起初等代數,連女兒給他蓋被子時都含著眼淚。我幾次說咱倆輪流教吧,可她爸總是那句,我來,你去歇著。其實放屁怎么了,誰能不放屁!我倒覺得老公的屁特有陽剛氣,特像條漢子,聽不見他的屁我連睡覺都不踏實。不行,再找不著他我可喊了,有本事把我送精神病院去,老公是我的,我不找誰找?她想著嘟囔著,淚水竟淌了一臉。

從停車場回來張三豐真急了,他萬萬沒想到吵架能把老婆吵丟了。平時為女兒的教育也常拌嘴,可前腳吵后腳就和了,從未鬧到這種地步。他覺得對不住老婆,那些話說得太刻薄,太傷人自尊心。每次都這樣,火氣來了忍不住,什么都說,說完又后悔。老婆陪我來還不是怕我一個人寂寞。只有她知道我這點出息,有她陪著心就定,事情也辦得利索。沒她陪著就心不在焉,拿起芝麻丟了西瓜。女兒問她,媽,你干嗎總陪著我爸,他又不是你兒子!老婆紅著臉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兒子?長大你就明白了。夫妻之間真的很微妙,本來是平輩,有時又像長輩。你當爹時她就是女兒,她當娘時你就是兒子??涩F在娘跑了,給兒子氣跑了。兒子沒娘怎么成!

考斯可的廣播喇叭正播尋人啟事,誰誰誰,馬上到七號收銀臺,七號收銀臺。張三豐當機立斷,他要立刻播個尋人啟事。對,讓我自己來播,用中文。小時候家住四季青人民公社旁邊,公社廣播站天天播通知,西北風五到六級,今兒刮明兒刮后兒還刮。李翠花,李翠花,聽到廣播后馬上到計劃生育辦公室。這些播音的水平不高但充滿個性,一聽就明白。要讓我播尋人啟事,只要一張口,她媽,丫頭她媽,我是她爸呀,老婆立刻就能聽出來。接下來說什么,說什么?說我害怕再過孤魂野鬼的日子,每天除了方便面還是方便面,吃得臉都發綠。說我發火是不忍心看到你疲憊的面孔,恨不得把一切都自己撐起來。嗨,說什么也沒用,趕緊把人找回來是真的。張三豐一把甩開購物車,發瘋似的朝考斯可的辦公室闖去。他剛想抄近路,穿過家電產品的貨架,只聽“咚”的一聲,迎面和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撞個滿懷。

“張三豐!你你,你個王……”下面的話還沒出口,一雙山樣的手臂早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啊说?,那你也是王八蛋?!睆埲S什么都沒聽見,他只顧狂吻著老婆的臉,熱熱咸咸的,有點兒像紫菜湯。

老頭兒喬伊

老頭兒喬伊個子不高,應該說比較矮,一米七不到,渾身疙瘩肉。他看上去六十來歲,上唇留一簇灰白胡子,一說話胡子就翹起來,像很激動的樣子。喬伊的確愛激動,用中國話說屬性情中人。鄰居的孩子不好好上學,扎堆兒在馬路上喝酒,一般人都躲著他們,可喬伊翹著胡子沖上去大喊:滾他媽一邊去,放著學不好好上,你個小兔崽子,滾,滾遠點兒!這幫半大小子也怪,要是別人這么罵,比如我,他們非用酒瓶把我瓢兒開了不可??梢娏藛桃辆团?,哆哆嗦嗦一溜煙兒沒影了,留下幾只喝完或沒喝完的酒瓶在馬路牙子上,像逃兵似的丟盔卸甲。據說喬伊有一絕,他能像蛇吐信似的一把掐住對方的蛋子兒,讓你魂飛魄散。

我住的地方叫本森賀斯特,位于紐約布魯克林南部的水邊兒上。喬伊的家在我隔壁,中間有一排冬青樹隔墻,樹不高剪得有棱有角。喬伊愛剪樹,跟他愛理發一樣。剛搬來那天,我從車上卸行李。窮學生,一輛車上裝著全部家當。抬到一半正滿頭大汗,就聽一串狗叫,汪汪,接著幾句喊聲向我擲來:嘿,你,說你呢。我抬頭,見喬伊和一只白狗站在門口兒的臺階上,喬伊向我招手,狗在搖尾巴。雖然他個兒不高,但站在高臺階兒上仍顯出偉岸狀,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我禮節性地對他們揮手說,嗨!美國人的“嗨”是你好的意思。

嗨,新來的,你叫什么?喬伊問。

我是陳九。你呢?

我叫喬伊,它叫咪咪。

他指著那只白狗。

喬伊你好。嗨,咪咪。你們多關照啊。

沒問題,你是個好人,一看就知道。

別管他這話當不當真,被人稱贊總是愜意的。我講給房東聽,那個叫喬伊的老頭兒跟我打招呼,說我是好人。房東是香港來的移民,在曼哈頓一家很有名的中餐館做大廚。他調酒調得也一級棒,我剛來他就調了杯雞尾酒給我喝,用茅臺酒,橙汁兒,冰塊兒,還有其他什么鬧不清。喝第一口禁不住喝第二口,喝第二口就要喝第三口,三口兩口喝完了?!斑€有嗎?”我問。他吃驚地瞪大眼睛:“你你,不能這樣喝的,里面都是烈酒啊?!彼捯魟偮?,我突然覺得渾身發軟,一屁股坐下去起不來。他把我扶進房?!斑@一大杯酒快半斤了,你你你?!蔽叶呏挥兴哪隳隳阆癫试埔粯涌澙@,身體似在飛翔,躺在床上還在飛,床是我的阿拉伯魔毯。

聽我說喬伊,房東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左顧右盼用氣聲對我說:這個意大利老頭兒你要當心,他家是黑手黨。聽說過紐約的黑手黨大王高帝嗎?喬伊的兒子就是高帝手下一員大將。他這么一說,我與其說吃驚不如說好奇起來。黑手黨怎么會像他這么矮?黑領結黑西裝呢,呢子大氅雪茄煙呢?要什么沒什么,凈瞎吹。我腦海里浮出電影《教父》的音樂和畫面,米拉都西拉都拉西拉發拉米,米拉都西拉都拉西拉發米瑞,“麥克,是你干的嗎?”凱蒂揪住自己當黑手黨的丈夫含淚問道。麥克的目光凝視窗外,緩緩抬起手,把凱蒂的手重重推開,算是回答。哇,酷,那叫一個酷,這才是黑手黨懂嗎?喬伊要是黑手黨我還不早成西西里教父了。

以后再見喬伊總會多注視一番,可看來看去還是不太像。黑手黨應該抓大事,喬伊偏喜歡揪住小事不放。鄰居有個瑪麗女士,她倒的垃圾總讓喬伊抓住。紐約倒垃圾是一周兩次,把分好類的垃圾袋放在自家門口,等垃圾車來收。這天一大早就聽喬伊在馬路上喊:瑪麗女士,瑪麗女士,你又把塑料瓶和生活垃圾混放了,不是告訴你要分開嗎?這是法律。說著他從瑪麗女士的垃圾袋里把塑料瓶一個個揀出來,放到另一只垃圾袋里。風韻猶存的瑪麗女士穿一件漂亮的蕾絲睡衣,秀發凌亂地跑出來,接過喬伊手中的活兒嘟嘟囔囔繼續干,我說你這個老頭子,翻我家垃圾干什么,垃圾是我家隱私懂不懂?喬伊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他袖子一擼,胡子立刻翹起來。別說,這個動作和表情有點兒黑手黨的味道。喬伊說,你的隱私干脆放你家床頭去,別往外倒。倒就得按規矩來,都不守規矩還要規矩干屁。

青春難免荒唐,缺少荒唐的青春就像缺少陰謀的愛情一樣索然無味。盡管異國漂泊,動蕩生涯不僅不會令人乖巧,反倒使欲望更加無忌。在孤獨的環境里,孤獨其實是一種隱藏。大隱于市,沒人注意你,老子想怎么活怎么活。自由嘛,孤獨就是自由,最自由的人最孤獨。那時我畢業后找到了工作,兜兒里開始有幾枚小錢,漸漸又認識了些跟我同病相憐的同胞,大家下了班常湊在一處飲酒作樂。我們中有詩人、畫家、電影導演,還有作曲家,這幫男女湊到一塊兒,你想想,個個兒都屬性情中人,清一色地懷才不遇,離開昔日的光環,闖入自我放逐、什么都不是的移民生涯,早就悶壞了,一見面就火山般地燒成一片,喝呀鬧呀,胡說八道呀,跳藏族舞蹈喊巴扎嘿,黑夜對于我們真是太短了,太短了。

那天深夜又喝得爛醉,停好車搖搖晃晃往家走。邊走邊吐,像喬伊的白狗咪咪拉屎,走一步拉一下。我踉踉蹌蹌扶著樹前行,突然一雙手臂從身后摟住我。那雙手很有力,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堅硬感。喬伊,是喬伊。我一笑,醉眼蒙眬地說:哈,喬伊,這,這都多晚了,你站在這兒做甚?人家說你是黑手黨,我看你是黑夜黨還差不多。說著說著又要吐,喬伊連忙提著我脖領子把我引到路邊,讓我吐在地溝里。吐完他一把將我按在路邊我的車上:九,你他媽睜眼看看,這是你第幾次不鎖車、不搖上車窗了?每天晚上都是老子幫你搖車窗,不能再這樣了!又喝高了吧?軟蛋,沒本事就別喝這么多。等等,這是什么酒?聞著挺香。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了解女人是百問不如一摸。下流了點兒,但話糙理不糙。廢半天話,唾沫星子滿天飛,干脆攔腰抱住比什么都強。了解男人也同樣,肢體傳遞的信息量比語言濃縮更多,就像上網,撥號上網和寬帶上網根本無法同日而語。喬伊的堅硬手臂包含的內容,并不比電影《教父》差,那種感覺不光是物理上的,比如你撞到地鐵的欄桿上也會覺得堅硬,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地鐵的堅硬是簡單的,完了什么都沒有??蓡桃恋膱杂沧屇阌姓鸷掣?,震撼關鍵是撼,撼字是提手邊加個感覺的感,直通心臟,連著想象力。喬伊的雙臂讓我想到陽光燦爛的西西里島和風情萬種的意大利女郎,想到曾經也許大概可能,夜空掠過的沉悶槍聲和冉冉倒下的軀體。這感覺并非全是恐懼,更充滿磁性的魅力吸引。其實不管黑手黨白手黨,一走近就沒那么可怕了,都五谷雜糧七情六欲,不過是一種職業分工,像有些人做電腦,有些人開餐館兒一樣。

既然喬伊提到酒,好辦,煙酒不分家嘛。那天我特意買了瓶茅臺酒給他送去,謝謝人家多次幫我看車。本來我還納悶兒,總覺得好像沒搖車窗,可第二天一看都是搖好的。就有一次,我居然沒把車熄火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喬伊用手指搖著我的車鑰匙,呼呼響,翹著胡子在車旁等我,搞得我面紅耳赤。酒后失態如果發生在政府肯定是壞事,估計美國國會當年通過攻打伊拉克的法案必是在一次大型酒會之后。但如果發生在其他場合,沒準兒是好事。很多男人就靠假醉,酒后吐真言,才把小姑娘騙到床上去的?!拔姨?,跳下去。娶不到你,我,我他媽不活了?!毙」媚餂]見過這個,心一軟,從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和喬伊,在他面前失態,吐得像狗拉屎一樣,反倒覺得跟他親近了。不光我這么覺得,喬伊好像也這么覺得。男人醉酒跟女人脫光屬同一性質,醉過之后就算自家人,算哥們兒了。

我提著酒瓶上臺階兒,看喬伊半躺半坐在門前曬太陽。他閉著雙眼,身體軟軟的幾乎拉平。屁股下的小板凳兒讓我暈菜,跟中國北方鄉下的木板凳兒一模一樣,中間一塊板兒,腿兒是同樣的木板,呈直角連接。我小時候坐過這玩藝兒,把一串板凳兒排好,然后唱“小板凳兒擺一排,我們的火車跑得快,火車司機把車開,咕嚕嚕嚕嚕,悶兒”。死活我鬧不懂這東西怎么會跑到他屁股底下,我的童年居然都跟黑手黨接軌了。我側頭望著板凳兒出神,喬伊突然開口說話:

看什么,想打劫我?

瞧瞧,這是什么?

我舉起酒瓶。

茅?你說過的茅?

他把臺字給省了。

對,就是茅臺。

喬伊從冰箱取出塊奶酪,像涼粉兒一樣切成條,再倒出番茄醬,我們爺兒倆就開喝。我喝酒很隨便,下鄉插隊時跟村長學的,守著一個醬缸,村兒里家家戶戶都有醬缸,用手指蘸醬下酒。沒想到喬伊跟我一樣簡單,幾片奶酪就打發了。酒過三巡,喬伊一下激動起來,他翹著胡子說,九,你去和約翰說說,讓他別再把車停在我門前。這個位置是給我兒子留的,他回家看到誰把車位占了,非火大不可,到時候出事兒我可管不了。喬伊說的約翰是我樓上不久前搬來的鄰居,一位西語裔大漢。這件事我略知一二,喬伊不讓他停,可他說:那是公共車位,你又沒花錢買下,憑什么不讓我停?老子就停,怎么著!我幾番好勸,都效果不彰。

幾天后,約翰的車丟了,一輛簇新的克萊斯勒跑車,像路燈下的影子,天亮就消失了。他在街頭破口大罵,叫來警察立案。警察和站在臺階上的喬伊遠遠地打招呼,弄得約翰幾乎都插不上嘴。過了幾天,約翰賭氣又買了輛同樣的車,還停在喬伊門口兒。喬伊讓我傳話就在這個時刻。

從喬伊家出來,我心情有些復雜。按理說約翰沒什么錯,馬路絕非私人財產,誰趕上誰用,沒理由占為己有。問題是話不能這么說,喬伊是怕出事,他看來根本搞不定他那個混蛋兒子。別說喬伊,連警察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到鬧出人命官司,誰管你丟沒丟車。沒瞧見嗎?人家一到就先跟喬伊打招呼,理都不理約翰,這不明擺著嘛。喬伊也是為你好,別讓你撞個頭破血流。這鬼世道哪兒有那么多理好講,都講理豈不太乏味了。我把喬伊的話如實轉達給約翰:你是何苦,喬伊歲數大了,又為街坊們辦了不少事,給他個面子,別再把車停那兒了??晌疑钌顟岩杉s翰是否有神經偏執癥,他依舊是那副腔調,車轱轆話來回說,什么過氣的老梆子算個屁,什么少爺羔子欠修理,還有警察都是王八蛋,等等,氣得我沒法再跟他聊下去。透過窗欞,望著他的紅色跑車示威般停在喬伊家門前的馬路上,心里咚咚地滿懷僥幸。

沒敢耽擱,接下來我就按喬伊給的地址電話聯系約翰。我覺得喬伊的眼神兒凝結著某種深邃,說不清,讓人心里發緊輕松不起來。甭管怎么說,只要盡快把信封交到約翰手上,咣,就算功德圓滿。我打電話到約翰家。電話通了,對方那聲“哈嘍”分明就是約翰,這小子的西班牙式英語說起來像漱口,一聽就聽出來。我大喊:約翰,我是九啊,聽出來了嗎?有事兒找你,喬伊讓我給你件東西。哈嘍,哈嘍?他奶奶的,電話斷了。我馬上打回去,沒人接,再打還沒人接。白天打沒人接是上班,晚上打沒人接是泡妞兒,深更半夜呢?過了午夜打,我本來到家也晚,愣還是沒人接!不僅沒人接,連留言機都沒有,電話里嘟嘟嘟地響,全無絲毫人味兒。兩天打了無數次,我把一輩子的電話都打光了,就沒約翰的影子。

這天早上出門,我無可奈何地對正在遛狗的喬伊說,約翰的電話沒人接,其實接過一次,他沒說話就掛了。后來我打過不知多少次,再沒人接。你看怎么辦,要不要干脆我跑一趟,把東西塞到他家門下?喬伊沉默片刻,白狗咪咪斜起頭,像我一樣詢問著喬伊的目光,接著喬伊果決地翹起灰白胡子,問我:

他沒說話?

沒說話,后來就聯系不上了。

謝謝你。東西還給我吧。

看,沒幫上忙。

說著我把信封遞過去。

你幫了很多。這個雜種。

幫忙是好話雜種是壞話,喬伊把好壞話連著說,盡管語法不甚講究,但我不會誤解,好話是我,壞話指約翰。喬伊說這話時,眼睛一亮,晃了我一下,像閃爍的汽車大燈。汽車大燈也叫高光燈,兩個用途,一是照亮兒,二是超車,夜晚超車的時候點一下,請前面的車讓路。一般都會讓,行行,你快你先走。也有不讓的,想超我,門兒也沒有,這就要鬧別扭了。我連忙讓開路,看喬伊和狗的背影一路走下去,白狗咪咪一會兒瞧一眼喬伊,一會兒瞧一眼,他們在前方紅綠燈處停了一下,轉眼不見了,留下視覺上的空白,像無形的沖擊波,在我的心頭緩緩釋放。

這兩天的煩心事何止這些,那個詩人妹妹羽佳,有人發現她在曼哈頓五大道上著名的“四季餐廳”門前,一身黑色長裙,攙個老外往里走。就憑她掙的兩壺醋錢,能吃“四季餐廳”?一頓飯怎么不得四五百?再說她聽得懂英文嗎?開電話上車牌,吃罰單打官司,哪件不是我幫她辦的?上次非要我帶她去女人店“維多麗亞秘密”買內衣,因為她不識上面的英文看不懂尺寸。咱個大老爺們兒,也有臉有面兒的,最后還不是咬著后槽牙跟了進去。噢,我說怎么不跟我上床,好啊,居然傍上老外了。我抄起電話就找她,沒人接。媽的,約翰約翰找不著,連羽佳也丟了。這世界到底怎么了,人怎么都沒了,是不是全被外星人突然劫持了?

可想而知,那晚大醉。二鍋頭,就得是二鍋頭,滋陰壯陽嘴不臭,見了皇帝不磕頭。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不著也醒不了,吐得滿床滿地,渾身徹底散了架。夢幻中羽佳變作一只白鳥,在我頭頂盤旋,既不飛遠也不落下。過一會兒,白鳥的面孔又變成喬伊,從下往上看,灰白的翹胡子擋住了他的目光。突然一陣鞭炮聲傳來,又響又脆,噼里啪啦此起彼伏,把白鳥嚇得不知去向。我想爬起來尋找,看誰這么討厭專撿這時候放炮,可頭沉得像鉛塊兒,根本動不了窩兒。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誰誰愛咋咋吧。

第二天早上出門,嚇一大跳。好幾輛警車堵在街頭,車頂上的警燈呼啦啦閃成一片,像大喊大叫,十多個警察全副武裝占領了半條街。這是怎么了,第某次世界大戰真的爆發了?我還沒緩過勁兒,只見白狗咪咪畏畏縮縮蹲在我門前,試探地望著我。咪咪,喬伊呢?它一聽這話,噌地躥進我懷里,篩糠一樣抖個不停。壞了,喬伊準出事了!我剛要跨過樹叢,去看看喬伊,幾名個兒大膘肥的警察拔出手槍,喊王八蛋似的喊住我:站住,干什么的!嚇得我差點兒尿褲。喬伊家的高臺階上站滿警察,出出進進搬運著什么,氣氛詭異。那瑪麗女士呢,瑪麗呢?我四處尋找瑪麗的身影,只見她改不掉地蕾絲睡衣真空上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我撲來。她對我說,昨天深夜,約翰向喬伊兒子開槍,噼里啪啦打了好幾下,可沒打中他兒子,倒把喬伊打死了。喬伊死了,我的喬伊死了。沒有喬伊我們怎么活???

我后來搬離了本森賀斯特。再后來,好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曼哈頓的馬路上與一位白發蒼蒼的女人擦肩而過。她大大的奶子,應該沒戴乳罩,在薄如蟬翼的蕾絲衣衫下搖頭輕嘆。走過去好一會兒,我還想,直到今天我依然會經常想,喬伊怎么死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我還想跟你學蛇吐信呢!

老 高

清早,紐約又是個陰天。今年春天不知怎么了,要么下雨,要么陰天,就沒正經見過幾天太陽。因為是陰天,屋里顯得比較暗。張方醒來一看表,喲,都快九點了。他擔心吃不上老高的頭鍋油條,心里老大不樂意地埋怨太太沒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結婚這么多年,可說話口音還是一家兩制。

我說,你怎么不叫我?

看儂困得像只豬玀,勿想叫醒儂。

嘿,你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頭鍋油條嗎?不長記性兒。

啥個頭鍋,個油用了交慣辰光,伊騙儂。

行了行了,就你精,不跟你耽誤工夫,鞋呢?

張方說的這個炸油條老高是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兒。據說他是退役的國民黨老兵,四九年從北京,當時叫北平,跑到臺灣,后來又到了美國。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號稱紐約第二唐人街的法拉盛,擺了個炸油條的攤位。說來也是緣分,一天早上,張方剛好打這兒路過,見一個小伙子正在用一百美元的鈔票付錢,炸油條的老高面帶難色,說找不開。張方看著就來氣,有用百元大鈔買油條的嗎?想不想給錢??!他剛要抱個不平,就聽老高說,不礙的,甭給錢了,您先吃著。說著把油條遞過去。張方心頭一熱,老北京!一張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沒的說,您一準是北京人,我聽出來了。

沒錯,您也是吧。哪兒住家???

老高反問道。

東四九條。

嘿,我也住過東四九條,真寸。

張方只當這是客氣話。世界這么大,哪兒會這么巧?紐約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個電視劇都叫《北京人在紐約》嗎?可絕大多數要么只在北京上過學或工作過,要么就是在大院兒里長大的,什么海軍大院兒,六機部大院兒,或大專院校等等,真正像他這樣胡同生胡同長的少而又少。張方覺得,只有經歷過胡同生活的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胡同里長大的叫“胡同串子”嗎?聽上去比市井無賴強不了多少??珊釉趺戳??胡同串子更有文化底蘊。你以為文化就是學位高低呀,告你說吧,文化的根兒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胡同里,只有胡同才是民族的,沒胡同就分不出北京東京啦。

在張方看來,胡同的內涵深不可測。甭管你說什么,是琴棋書畫還是宮廷傳奇,是鴛鴦蝴蝶還是慷慨陳詞,你就說吧,沒胡同夠不著的。別小看胡同,那邊晃晃悠悠走來個老頭老太太,沒準就是段祺瑞馮國璋他娘家二舅的孫媳婦或大侄子。哪座宅門兒不飽含著世事滄桑,哪棵老樹不看盡風雨煙云。什么?胡同土?你懂什么呀。胡同本來就代表著世俗文化,咱全中國都是世俗文化,你讀讀歷代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壓根兒就沒幾句之乎者也,凈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著,就聽見老高又問:您住九條幾號???五十九號,張方隨口答道。老高眉毛一揚,五十九號,不會是納蘭府吧?北京人管大宅門兒叫府,主人姓什么就是什么府,納蘭府就是納蘭王爺的宅子。就這句納蘭府把張方整個兒震住了,他吃驚地睜大眼睛:什么?連納蘭府您也知道!嘿,今兒這是怎么了?

沒錯,是納蘭府,一點兒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號?

老高緊接著問道。

打五五年起。

噢,我已經去臺灣了。納蘭家大姑還在嗎?

在呀在呀!您還知道納蘭大姑?

張方差點兒喊出來。

敢情,四九城有名的美人胚子。

可她瘋了,光著眼子滿院子跑。我見過她,后來就沒影兒了。

剛說到這兒,老高沒馬上接話茬兒。他背過身去翻動著鍋里的油條,停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

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說娶人家,結果槍一響自個兒先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義的副官。

好像有這么檔子事。您看,說了半天,您貴姓???

張方客氣地問道。

姓高,就叫我老高吧。

打這天起,張方經常到老高的攤兒上買油條豆漿。趕上天兒好,干脆就站在旁邊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閑聊。聊東四九條的西瓜攤兒,專賣一種叫黑繃筋兒的西瓜,黃瓤紅籽,根本不用切,輕輕一擠,沙的一聲就開了。聊“來記飯莊”的燒餅夾肉,得捧著吃,要不然酥得不成個兒。聊北京冬天老人們戴的尖頂棉帽子,后面有個屁簾兒,跟俄國十月革命布瓊尼的騎兵帽一模一樣,也不知是他學咱們還是咱們學他。老高不大明白什么是布瓊尼騎兵,他對蘇聯老毛子的事根本不摸門兒,聽張方這么說也就應和著。

有一回倆人說得起勁,老高激動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給張方看。照片分明被剪過,好像原來不止一個人,現在上面只有個年輕軍官,身著美式軍裝戴著大蓋兒帽站在胡同口,背后墻上有個藍地兒白字的牌子,寫著“東四九條”幾個繁體字。哎喲喂,還真是東四九條!張方驚呼起來。等等兒,不對呀,您不是當兵的嗎,可這位分明是軍官呀?張方還在疑惑,老高好像并沒聽見他當兵當官的提問,反倒問起張方:

您記得“福子”早點鋪兒嗎?是個天津人開的,就在九條西口兒往南一拐。

“福子”?不知道,沒見過這么個鋪子。

張方一臉茫然。

那油條炸的,最后一口都是脆的。還有豆漿,上面有層皮兒,比奶油不差。

您這手藝一準是福子的真傳!

我比福子差遠了,沒的比,沒的比。

張方知道老高這是客氣。北京人講究客氣,有時客氣得都俗了。但話又說回來,寧可客氣也別像大老美似的凈瞎吹,多寒磣呀!說實在的,張方是真喜歡吃老高的油條。他覺得老高的油條古韻猶存,吃的時候總會想起當年住胡同的情景,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說,味道也的確跟別家不同,沒那股奇怪的煲仔飯味兒,買回來即便放個半小時一小時也絕不會疲,連他太太后來都喜歡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買。哼,上海女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案呦壬?,儂個油條米道交慣好?!笨纯船F在又味道特別好了,不是說人家騙你嗎?張方想著,要再夸夸老高,就聽他自言自語嘟囔一句:

淑儀就喜歡吃這口兒,“福子小鋪”的油條豆漿。

淑儀?納蘭淑儀?您是說納蘭大姑?

張方不解地追問道。

春天仿佛還沒來,暑熱就咣地一聲不期而至。張方這次回北京講學竟住了溜溜兒三個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就三四周。這次他講學的那所學校說要舉辦個全國會議,希望張方多留些日子,幫他們為會議搞個綜合報告。張方這人臉皮兒薄,副校長又是他當年的同班同學,只好多住些日子。不過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處走走。特別是東四九條五十九號,三十多年沒回去了,這次一定得去。他臨離開紐約前還問老高:要不要一塊兒到北京轉轉,去看看您說的納蘭府?老高開始挺興奮,說要去??闪闹闹种е嵛嶙兞素?,說張方替他看看就行了。你說這個老高!行,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來再跟您說道說道今天的納蘭府是個什么模樣兒。對了,要是能打聽到納蘭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好像對她挺上心的。

一個風清云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藍。張方找學校要了部車,終于跨進闊別已久的五十九號大門。他凝視著斑駁的墻壁和早已磨爛的石階,往日時光,老街坊的容貌,還有納蘭大姑潔白如玉稍縱即逝的光身子,呼地涌進心頭。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哎,變了,是變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可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誰。原來房子之間有回廊連著,甭管下多大雨,從這屋到那屋不用打傘,根本淋不著?,F在倒好,回廊都被圍起來當房間了。本來挺豁亮的院子,變得又窄又暗。唯獨沒想到的是,原來納蘭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樹,還像從前一樣枝繁葉茂,仿佛一直在等待什么人的到來,這讓張方不由感到一陣驚訝和安慰。

回到紐約,張方仍無法立刻從納蘭府的圖像中走出來。一會兒是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這次看到的樣子,像電腦游戲一樣交叉往返,讓人弄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哪個是已經逝去的驪歌,哪個是正在上演的吟唱。讓他悶悶不樂的還有另個原因,就是關于納蘭大姑的消息,他問了好幾個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說出點兒門道的,都說她早就死了。有個老太太還愣說納蘭大姑就死在那棵老槐樹下,可再多問幾句當時的情形,吊死的,撞死的?老太太又說不上來。這么個大活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

想到納蘭大姑,張方自然而然地想到老高。本想一回來就去找老高聊聊這次故地重游的事兒,順便也告訴他關于納蘭大姑的種種傳聞,可不知怎么回事,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天張方起了床,哎,我說,老高最近怎么樣???他猛不丁向太太問起老高的近況。太太剛洗完澡,裹著塊浴巾,一邊吹頭發一邊對他說,“伊西他了”。

死了?別胡說八道了,怎么死的?

張方嘣地跳起來。

伊腦里廂血管爆他了。

你是說腦溢血?

儂曉的吧,伊勿姓高,我講過伊騙儂。儂嘎要相信伊做啥拉?

不姓高姓什么?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醫院里廂講的。

王什么奎,王世奎?

對,儂哪能曉得拉?伊還讓我把這照片交給儂。

張方心里咯噔一下,徹底傻了。

第二年夏天,北京還是那么炎熱。張方這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通知學校。他生怕當副校長的老同學又帶人到機場接他,鬧哄哄的。此刻他只想靜一點,越靜越好。他閉上眼坐在出租車里。司機以為他睡著了:“先生,醒醒兒,到了,九條五十九號到了?!笔前?,到了。眼前的納蘭府,在黃昏里顯得十分安詳。張方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給他的照片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輕輕放在納蘭大姑窗前的老槐樹下,掏出火柴,嚓地一聲點著。

火光一閃,在深色的泥土上轉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沒人注意到張方的存在,更不知他剛才干了什么。

那時青春太匆匆

1983年秋,我大學畢業第二年,部里派我去重慶參加工業普查項目。飛機落入黃昏,歌樂山機場沉浸在柔和的暖調子里。當地官員溫主任接機,他手中的牌子上寫著“陳久”。我說,是七八九的九。他驚訝一嘆,數字也好做名字?那是我頭一次來重慶,傍晚的山城像差點兒走光的少婦,從里到外流淌著遮不住的風情。街頭小販的吆喝,四周璀璨的燈火,還有女人男人煽情的叫罵,每扇窗后都上演著恩愛情仇的傳奇。我突然有種騷動,想一猛子扎進這座城市,打開酒瓶泡起茶壺,挽著女人在暮色中徘徊直到攔腰抱住。在北京時怎么就沒這種感覺?我既興奮又迷惑。

第二天去企業聽匯報。這么說好像不太厚道,一個畢業不久的學生聽什么匯報?這不賴我,當地人管我叫“中央來的”,這個報顯然是匯給中央的。我剛坐定,周圍擠滿要匯報的人。只見溫主任匆匆走來,在我耳邊說:部里電話,季部長下周會見英國發展大臣奧拉姆勛爵,讓你立刻回去準備材料?,F在?現在。機票呢?都安排好了。我一下抖擻起來,連英國勛爵的事都等著我,你當這報是白匯的。我再次穿過繁忙的街道,白天的重慶一副假正經模樣。

剛來就走,盡管來得偉大走得光榮,但茶沒喝酒未飲腰也沒攔住,淡淡的遺憾不禁漫上心頭。

過了機場安檢就看不到溫主任了。分手前他一再強調,九字好,沒有比九更大的數?;蛟S夜幕喚醒的騷動尚未退去,我注意到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士也在候機,她眉清目秀身材挺拔,錯落有致的曲線充滿活力和誘惑。她手持一本包著牛皮紙的書,我變換多個角度才看清上面寫著“羅亭”二字。哦,這就有戲了,《羅亭》我讀過不止一遍,屠格涅夫的名著,寫俄國革命前夕知識分子的迷惘。我帶著被英國勛爵燃起的輕狂走上去,裝不小心把她的書撞落在地,再故作驚訝地揀起來遞給她:真對不起,你看看。這是什么書?噢,《羅亭》,你知道羅亭的原型是誰嗎?她揚起頭疑惑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發接過書轉身而去。

毀了,真他媽現眼,我心跳得咚咚響滿臉赤紅,羞得一片天塌地陷。單身漢追女人無可厚非,但被輕視和拒絕的滋味絕不好受。我低頭又抬頭,怎么都不對勁。襠里剛才還滿滿的,頃刻空蕩得像個太監,哼,這小子逃得比誰都快。我特臊特悔,特特特特,就差特別法庭審判你。你以為流氓都那么好當,根本和你不是一種猴兒!還中央啊勛爵呀,女人看不起就什么都不是。為緩過這口氣,我找了個冷清之處坐下,眼前跑道上正有飛機降落,刺耳的呼嘯把我扯得支離破碎。我下意識回頭查看溫主任的行蹤,幸虧走得早,讓他撞上這個狼狽情景,九還會最大嗎?

歌樂山機場陷在山窩里,這山肯定就叫歌樂山了。以歌為樂,古人的歌是大聲詠詩,真是風雅豪放的好名字。由于周邊山巒空間狹小,我發現飛機起降時,機翼幾乎碰到巖石,令人驚心動魄。我用觀察飛機調整心態,其原理和氣功的入靜,禪修的打坐有異曲同工之妙。我的呼吸漸漸勻稱,隱約的虛脫感也慢慢退去,長長伸了個懶腰,感覺平靜許多。人就這樣,好了傷疤忘了痛。剛緩過來一些,目光又向那個女子投去。遠遠地,她不讀《羅亭》了,而是與身邊一位長者交談得十分投入。我聽不見聲音,只見她的嘴唇在蠕動,手臂不時地揮舞,顯得認真而慷慨。

我情不自禁向她挪去。大腦雖警告我的腿不要朝那個方向走,可兩條腿就是不聽使喚。小時候每犯錯誤,老師總用食指點著我的前額問:思想支配行動,你說說當時怎么想的?我不懂為什么是思想支配行動,只好胡說:是自私自利,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然后用眼角偷窺老師,趕忙再補一句:更對不起老師您哪。聽了這句老師才松弛下來,說,下次注意,去吧。但現在我徹底明白了,行動不光由思想支配,也由眼睛支配,更可能由身體其他重要部位支配。就這么胡思亂想,我已十分靠近那名女子,跟她背對著背,只聽她激昂地說:

“體改委建議完全放開糧油產品價格,我不同意。糧油是基本生活資料,如果價格放開必將影響整個物價體系,那時天下大亂怎么辦?我看這些人是存心想看政府的笑話。解決城鄉價格倒掛問題不能靠降低城市生活水平,不能殺富濟貧,只能走逐步提高農村生產力的道路。問題的產生不是一朝一夕,是近代中國經濟發展嚴重不平衡的結果,問題的解決又怎能畢其功于一役,僅靠開放糧油產品價格呢?這完全是不負責任的做法?!?/p>

我渾身一陣發熱,脈搏又開始加快。知道什么叫自慚形穢?是一種震撼。你說說,她看上去年紀跟我相仿,估計學歷也差不多,人家怎么就掄得起這攸關國計民生的超重命題?歷史現實的因果關系擺得如此透,其境界不說政府總理,起碼也是塊當部長的料。我不禁回頭看她的背影,披肩的長發正隨起伏的聲調搖來晃去,搖下的都是驚世駭俗的至理名言,像棵豐收的蘋果樹,搖落一地的紅蘋果。

這時登機開始,人們徐徐地向登機口走去。我發現紅蘋果亦在其中。這并不奇怪,從口音和風格判斷,她應該跟我一樣從北京來,當然也回北京去。奇怪的是,我比她先進入飛機,那是一架蘇制伊爾飛機,我剛落座,就在最后一排的旮旯里,那里只有兩個座位,只見紅蘋果也像約會一樣朝我走來,并停在我面前。她的衣服碰著我的臉,腿的某部分好像還挨著我的腿,我覺出她的腿比我的軟很多。她說:里面座位是我的,麻煩你讓我進去好嗎?口氣聽上去不像剛才議論時政時那么中性,很像個女學生女孩子。

我夢一樣站起又夢一樣坐下。本來認為已很遙遠,遙遠得不是一種猴兒,可她偏偏走近你往你懷里鉆,這讓我徹底懵了。我盡量鎮靜,用余光觀察她的舉動。她從容地坐下,掠頭發的手勢讓我沉迷,然后透過窗口向外眺望,再從書包取出那本包著牛皮紙的《羅亭》靜靜讀起來。鏡頭定格了,我也隨定格的鏡頭渾身發緊口干舌燥,緊張得連腿都不知怎么放。剛才還躍躍欲試的色膽已望風而逃,部長勛爵統統沉入江底。廢物,這么沒骨氣,當年“九一八”沈陽淪陷就是讓你這種人丟的!

飛機的轟鳴擋不住空氣的凝滯,空氣的凝滯擋不住我的焦灼。沒想到伊爾飛機的座位竟如此之小,小到連她用什么牌香波洗頭都能聞出來。不光如此,她呼吸時胸口的起伏也太做作了吧,飛機都起飛了,為什么她還不解開安全帶?問題很多一律沒有答案。我覺得好壓抑,如果美麗都如此玉潔冰清拒人千里,世界還不早炸了。再說你玉潔冰清也罷,靠我這么近干嗎,像坐我腿上似的,咱倆前世沒冤后世無仇,折騰我干什么?紅顏禍水指的是無事生非,從沒有生出有,沒有的欲望,沒有的煩惱,都給你生出來。我正心亂如麻,紅蘋果這時突然開口,嚇我一跳。

哎,你剛才說羅亭的原型是誰?聽口氣好像我們認識。

是巴枯寧,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先驅。

就是被第一國際開除的那位?會是他?

我也是從屠格涅夫其他作品上看到的。

你貴姓,哪個單位的?

我叫陳九,是輕工部政策研究室的,你呢?

我是何風,國家計委物價局的。

難怪說起物價一套套的,原來是本行。我們終于開始交談,僵硬的空氣一滴滴融化。本來嘛,甭管兩人多么不同,甚至無論彼此是否有好感,最后一排只有我們二人擠在一起,像坐專機似的,想不說話都難。我們天南地北地聊開,情緒大大輕松起來。我發覺,在文學上我比何風有優勢,屠格涅夫的作品除了這半本《羅亭》,她只讀過《獵人筆記》。其實屠格涅夫最精彩的代表作是《前夜》,她連聽都沒聽說過。我給她背詠1962年版的《前夜》第189頁上的生動片段,何風吧嗒吧嗒眨著眼,望著我像望一座雕像??稍谄渌矫?,她卻凸顯不凡。比如她提到美國科學家維納的控制論,我說我知道維納斯,原來愛神還有個弟弟。何風笑得哈哈哈:你真逗,愣把維納當維納斯的弟弟,他們根本不在同個時空。說著何風又聊起物價,看來這已是她的第二本能。我連忙把話題扯開,1968年奧斯卡外語片獎是哪部?哪部?索菲婭·羅蘭的《向日葵》。我不想重溫候機時對她的崇拜感,就算剛才是崇拜,此刻挨她這么近,讓我還怎么顧得上。

窗外泛起云霓,音樂般的色彩仿佛是從我心上流淌出來的。我的目光透過機窗投向晚虹,渾身感到一種時光停滯的驚顫。美麗總在消失的瞬間出現,難怪人們始終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烧沁@似有若無的美麗,始終支撐著人類的精神世界。何風顯然未察覺出我的白日夢,終于把話題牽到現實中來。白日夢的驚醒與黑夜夢的驚醒一樣,心會有突然失重的空幻。

你覺得土地承包制應該移植到工業上嗎?

何風問。

我們輕工系統小企業多,大家普遍希望承包。

可你想過工業承包會模糊企業的社會化性質嗎?

社會化性質?我,不大明白。

接著何風又滔滔不絕,把候機時的風采再度呈現。從所有制性質到產業發展的內在聯系,從羅斯福的新經濟政策到索羅滋震撼法,還是那么頭頭是道井井有條。不知為何,此刻聽她侃侃而談,即便這些語言還帶著她的體溫和頭發的香氣,我卻漸漸平靜下來。我的目光穿透何風的身體,向失焦的遠方望去。我很擔憂,擔憂本已強勁的夢幻感會稍縱即逝。在這樣的時間地點,干嗎不聊些別的?為了轉移話題,我指著窗外對何風說:按時間算,我們應在秦嶺上空。當年諸葛亮六出祁山,愣沖不破這道屏障,無法入主中原。話音剛落,廣播里果然宣布,飛機正進入秦嶺上空,這里氣流多變,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何風詫異一笑:神了,你怎么知道是秦嶺?巧合巧合,我假客氣地答道。才不是呢,我覺得你這人挺神的,真的。

就在這時,只聽呼的一聲,飛機像失控般震動了一下,接著一下又一下。開始大家尚在疑惑,一片鴉雀無聲,但幾下之后乘客們開始焦躁緊張交頭接耳起來。有人站起來大聲質問空中小姐怎么回事,空中小姐一個勁兒勸他坐下系好安全帶,只說是飛機遇到氣流,很快會恢復正常。不幸的是,這個預言并未實現。大家剛安靜了幾秒鐘,飛機突然開始劇烈顫抖。我們靠窗最近,在猛烈的抖動中,我們感到機窗邊緣被震出了縫隙,風正從那兒吹進艙里,冰冷像針扎似的撲到我們臉上。何風哇地大叫,窗戶破了,窗戶破了!空中小姐立刻踉踉蹌蹌跑來,把手放在縫隙上,趕忙又扭頭往前艙跑。有乘客問怎么回事,她根本顧不上回答。飛機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并伴有嘎嘎的響聲。我們像乘云霄飛車忽上忽下,連頭上的行李都被震落,灑了一地。有個乳罩落在我身上,應該是何風的,可我們誰也無心顧及這些,我看著何風驚恐的眼神和蒼白的面孔,無言以對。

當空姐再次出現時,每個人都從她淚流滿面的表情上看到了絕望。她左手拿著一疊紙,右手攥著一把筆,斷續地對大家說:飛機出現故障,正在排除中。你們有什么要交代的,請寫在紙上,機上統一保管。話音未落,艙內一片嘩然。有叫喊的,有大哭的,也有親娘老子罵領導的,還有人呼救,來人哪,誰誰誰暈過去了。飛機仍在顫抖起伏,絲毫沒平靜下來的意思。我腦子一片空白,奇怪的是并未感到恐懼。也許年紀太輕不諳世故,不明白父母養育之恩的分量,我想到了父母,也想到了未完成的會見材料,最不可思議的是,我更想去安慰身邊一團亂麻六神無主的何風。她看上去正在崩潰,滿臉淚痕長發紛亂,嘴里不斷重復著:“我不能就這么死,我不能就這么死?!蔽疫f給她我的手絹,她仿佛突然發現我的存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毋庸置疑地說:“九,抱我,我們死在一起?!?/p>

我無法形容那是怎樣一種震撼和顛覆。還沒等我回答,何風已撲上來緊緊將我摟住。她的嘴搶走我的嘴,炙熱的舌尖令我窒息。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豐滿的胸膛上,再將騰出的手急切地伸入我的衣褲。開始的瞬間我很被動,潛意識里仍將高談闊論的何風與野蠻女友的何風相連,緊接著便情不自禁陷入瘋狂,把她粗暴地壓在身下。我們盡情享受彼此,把激流奔涌與一瀉千里推向極致。那是生命之燭在熄滅前的最亮一閃,那是重歸自然心膽相映的回光返照。當所有凡塵俗世的價值金字塔頃刻坍塌,失去功利的重荷,人就是仙,才有盡情飛翔的快感。純凈的欲望才是真正的宗教,才能徹底地皈依。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的攪拌機把我們揉成一團難分彼此。這時廣播里突然傳出聲音,遙遠的塵世之聲:飛機將于十分鐘后改降鄭州機場,請乘客系好安全帶,等待著陸。我們砰地坐起來,如夢突醒,感覺飛機已平穩了,聽不到嘎嘎的獰叫。再往前看,乘客們都在伸長脖子彼此環顧,幾乎全部蓬頭垢面疲憊不堪。我們立刻提起褲子穿好衣裳。真不能想象人是何等奇妙,在這么狹小的空間,我們是如何脫得那么多又穿得這么快,多得堆積如山,快得像什么也沒發生過。我把壓在屁股下面的乳罩遞給何風,她接過去只說了一句話:“我看上去行嗎?”就再沒聲音。

步出鄭州機場,夜已斑斕。那時的民航服務不安排乘客過夜,只用大轎車把不愿再坐飛機的旅客送到火車站。我讓何風等在候車室,我去弄票?!澳愫煤眯菹?,閉上眼瞇一覺才好,我馬上回來?!彼c點頭,沒看我。我走到很遠時還回頭看她,她仍像一幅圖畫靜止在那里。幾番周折,我只搞到一張車票。我想,讓她先走吧,她太疲勞了??苫氐胶蜍囀?,何風卻不見了,她坐過的那張椅子干干凈凈。

回到部里的日子是緊張而繁重的。奧拉姆勛爵送給參加會見的中方代表每人一座倫敦大本鐘的仿制銅像。季部長向他介紹我時說:這是我的秘書。其實我不算是,部長的話讓我受寵若驚。我拿著沉重的大本鐘銅像,不知不覺想到了何風。如果把這件禮物送給她,她會喜歡嗎?

我通過部里總機接通了國家計委物價局的電話。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找誰?

請問何風在嗎?

何處長今天沒來,她老公病了。您是哪位?

我,我是……

窗外的葉子綠得發黃,遠處樓群沉浸在柔和的暖調子里。街上行人如織,往來車輛川流不息,這一切真像我們騷動的青春,太匆匆,太匆匆了。

(選自中國華僑出版社《紐約有個田翠蓮》)

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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