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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娜家的湖

2020-12-23 06:56唐簡
臺港文學選刊 2020年6期
關鍵詞:帕特里克里奧艾倫

唐簡

喬娜家新搬的房子是都鐸式的,就在哈林湖邊。哈林湖不大,東和北,山連著山,是賓州西北部一個二三十平方英里的小湖。湖區樹木繁茂,古樹參天,從直升機上往下看,那一座座風格不同的房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柵欄、游泳池,還有那些伸到湖中的木板橋和依在湖岸的船只,幾乎都被樹木遮蔽得只這里那里現出一隅,成了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一塊塊拼圖。這情形不難推斷,即便遇到薄霧,在空中肯定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這地方一派幽靜。從喬娜家的客廳,透過正對前院的大窗戶往湖面看去,像是在看一片靜謐如夢的風景。在這如夢的景致里,喬娜身著一襲紅色一字領短袖及膝連衣裙,手里端了個水晶花瓶,花瓶里插了十二支紅色的郁金香。她把花瓶放到那扇窗戶旁的條桌上,轉身朝廚房的方向喊:艾倫,你在嗎?來看看這些花兒!聲音傳向過道和房子的另一端,沒有人答應。她又喊了兩聲艾倫,喊聲在偌大的空間回蕩,還是沒人答應。于是她光著腳,打開廚房的后門奔出去。外面下著雨,已下了好一陣,大雨和小雨交替,始終沒有停過。她疾疾地穿過草地,跑進馬廄,兩匹馬兒名叫蘋果和紫葡萄,一匹也沒少,魚竿和背包好端端地掛在墻上,馬廄里馬廄外,到處都不見艾倫的蹤影。

艾倫!她回到草地上高喊,沒人答應。幾只小泥蛙從藏身的地方鉆出來,吧嗒吧嗒跳過了她的光腳。她朝各個方向使勁兒喊了幾聲艾倫,還是沒有人。林中紅雀的叫聲穿透了風聲和雨聲,雨淅淅瀝瀝的,淋濕了她淺褐色的頭發、她的紅裙,順著她的鼻尖和下巴滴落,眼線和睫毛膏經了雨水,弄花了她漂亮的中愛混血兒的臉。她抹了抹臉,撥了撥頭發,像是要哭,沒哭得出。雨水,濕衣服,腳下的草地,沒了艾倫的空間,風來了一陣,又來了一陣,一切那么真實,真實得很,明明身臨其境,又好像置身于外,置身于一個接一個疏離、迷亂的影像。

她無助地將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肩膀緊縮,腰略彎著,整個人不自禁地顫抖起來,竟沒聽見身后艾倫的腳步聲。

正恍惚間,艾倫柔聲說道:娜,你怎么了?是不是冷?淡藍的襯衣和黑色的便服西褲干干凈凈,新嶄嶄的。他們剛從一家音樂咖啡屋返回不久,艾倫說要進家去用衛生間,她說想待在湖邊等他。一時之間,她沒反應過來,美麗的深褐色眼睛緊盯著湖水,臉色發白。艾倫輕輕扳過她的身子,低下頭,將她的臉捧在手中。天氣好得很,太陽高高掛在天上,鷺鳥們只管飛過來又飛過去,湖水清幽幽的,她的紅裙格外的亮麗,她站在木橋盡頭,腳光著,有細石被風卷入水中,水面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她直直地看著艾倫,目光散碎。

娜,怎么回事?艾倫又問。

陽光下,他注視著她,眼眸的褐黑色跟他的頭發一樣,深得發黑,溫情而略帶不安,俊朗的臉蓄了黎巴嫩男人極短而齊整的絡腮胡,稍嫌疲憊。她眨眨眼,一抹憂傷從嘴角蕩漾開去。

哦,你在這兒呀,親愛的!她說,緊緊抓住他的手,話音剛落打了個寒戰,似乎全身濕漉漉的感覺還在,旁邊躺著脫下的深咖啡色長靴。她意識到她剛才走神了,完全被帶回了凌晨的夢境。很久了,她一直心緒不寧。

你在想什么?唔,你的手好涼。艾倫說,抽出手,將她擁進懷里。

她什么也沒說,兩個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彼此都感覺到了這段時間以來埋在心里的擔憂和焦慮。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終于,她說:沒什么的,我想,我是走神了。我在這兒站了多久?

十來分鐘吧。他嘆道。

我的臉花了嗎?

沒有。

嗯。孩子們呢?

他們不在家。

他們上學去了嗎?

不,親愛的,今天是星期六,你忘了嗎?尼娜在芭蕾學校,埃隆在踢足球。是帕特里克送孩子們去的,他晚上帶他們在他家過夜。高興起來吧,讓我們過好今天!

嗯,是的,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喬娜說,轉頭去看湖水,像是要逃避這個話題。湖里恰巧飛落一群鷺鳥,水波泛動,兩人依偎的倒影瞬間變得凌亂和搖擺不定,就在鷺鳥落腳的地方,有什么閃閃發光,亮光折射過來,刺得她睜不開眼,她本能地向后靠,身子晃了晃。

你怎么了?艾倫問。

沒什么。她說。

別擔心,帕特里克會把孩子們照顧好的。

你是指給他們想方設法地找樂子,把他們當小豬似的喂嗎?

娜,他是你老爸,他很愛你和孩子們。至于官司,抱歉,我是說別的事情,請至少今天不要去想!

我沒有想。喬娜說,我們走走吧,我不冷了。

喬娜套上靴子,兩人牽了手往回走。正是暮春時節,純藍的天幕看不見一絲云彩,太陽的光芒白得發亮,炫目又漫不經意,除了風聲、水聲和鳥叫聲,只有他們的腳步聲。新近翻修的木橋被曬得熱烘烘的,空氣中涌動著無形的氣浪,風挾了南方黃松木和油漆的味道,淡淡的,似有若無。他們走著,腳下的橋基越來越低,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越來越實,似乎不再空洞,不踏實。

下了橋,兩人相視一笑。

還記得你那時說,這就是我們一輩子的家了,我們會住上五十年六十年嗎?艾倫問。

深秋時,他們從鎮上搬來了湖區,這里應有盡有,都鐸風格建筑、游泳池、馬廄和馬、草地和樹林……喬娜第一眼就看上了。

是,我記得的。我還請人給地板打了蠟,漆了孩子們的房間,還在木橋上費了不少功夫呢。喬娜回答。

我一直,呃,在想你說的話。艾倫小心地說。

是嗎?她瞥了他一眼。

我在想,你一定對這里的一切很有感情了吧?孩子們也很開心。

是的,孩子們和我都很開心。這里很完美,嗯,我是說很美。

對,的確很美。他附和道。

美就夠了,不需要完美。有什么不對嗎?

不,沒有什么不對,我很高興你這么想。

她說歸說,面色凝重起來,過了片刻,忍不住說:不過,當時還是希拉里告訴你這座房子是要出售的。她可是你皮膚科專家診所的另一半合伙人呀,艾倫·羅伯特·梅西醫生!

艾倫停下腳步,顯然被她的口氣擊中了,而且她還稱呼他的全名。

喬娜只顧看著地面,被壓制不住的煩躁弄暈了頭。

唉!艾倫嘆了口氣,她很快就不是了。請別提她,今天別提跟她打官司的事好嗎?她家離這兒不遠,她每天開車打這兒經過,當然知道有哪座房子要出售。他說著,湊過去挨挨她的頭,她頓覺自己不對,說:啊,對不起,我不該提她的!

好吧,如果你不高興,我們再搬個地方。其實,不管在哪兒,我們都會一起度過五十年六十年的。艾倫回應。

喬娜皺皺眉,不吭聲。

艾倫見狀,說他也喜歡這里的,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他們這時松開了手,不緊不慢地走上岸邊細石子和棕紅土的緩坡,一條柏油路出現在坡頂,臨湖的一側視野毫無阻礙,另一側緊挨綿延、高大的行道樹從林蔭下經過——行道樹只在經過各家前院時中斷。眼前的這一小節路,對面是一片開闊地,四十碼開外立著他們家的大房子,兩旁的大樹枝繁葉茂,在高處自得地撐著巨大的樹冠。

喬娜露出了小姑娘似的笑容,我總是喜歡房子的塔樓和尖頂,還有那深色的外露木構架和白色的墻壁!

尼娜和埃隆對磚石砌的大煙囪很著迷,整天盼著圣誕節到了,圣誕老人從煙囪來到家里。艾倫說。

他們一個才七歲,一個才五歲呀,不過,他們對蘋果和紫葡萄更著迷,總喜歡跟它們說話來著。

對,所以,他們把馬兒的名字改成了這樣。

是的。哦,你說我們是不是找人來砍掉房子兩邊的那幾棵大樹?它們離房子六十來英尺遠,是不是不夠遠?

它們是兩百多年的古樹了,好些人家都沒砍。

也砍掉后院草坪和游泳池兩邊的大樹?

你最近問過好幾次了。如果你真想砍,就砍吧。

嗯,我再想想。

好,你想想。

也許找個風水大師來看看?

只要你高興。

我高興的。不過,現在很難找到這樣原汁原味、理想的都鐸式房子了!

的確不容易找。

算了,我們不說這事。

對,我們不說!晚餐預定的八點,現在十二點半。這會兒想做什么嗎?騎騎馬,還是去找梅花鹿?下午晚些可以到花園喝雞尾酒,就我們兩個。

喬娜說等她洗洗臉,換身衣服,然后騎馬。艾倫也去換了衣服,先到后院等喬娜。

方圓十來英畝,包括木橋和周圍的林地都是喬娜家的地盤。林地一半平緩,另一半延展進山巒,隨山勢起伏。從后院望過去,各種樹木的葉子還沒褪盡初長時花青素浸染的色彩,呈現紅綠、淡紫、紫藍、黃綠、淺綠,在風中輕嘆、搖曳,前不久的寒流延緩了葉綠素生成、花青素消融的過程。綠茵覆蓋的草地上,兩匹馬兒在木欄里各忙各的,它們弄出的聲響,艾倫可以清楚地聽見。

艾倫在游泳池的圍欄前踱步,從游泳池走到后院另一頭的花園再倒回來。池水藍瑩瑩的,泛著碎紋般的光波,池水加熱器正在平穩地運轉,也有幾縷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照在圍欄的門上,風一吹,蛇芯子般妖異地跳躍和舞動。門開著,在微微搖晃,他走過去扣上門,轉身一看,喬娜出來了。她一身利落的打扮,白色的緊身短袖,米色的緊身馬褲,黑色的短筒系帶平底馬靴,勾勒出她全身的曲線。他掃視著她的胸部、腰部和大腿,直到她來到跟前。

你真美!他說。

喬娜報以微笑,攏了攏頭發,看看游泳池,一會兒游泳?

好主意!艾倫說,以為她在詢問他的意見。

她嗯了一聲,有點兒疑惑地仰頭看他,他正覺得奇怪,卻見一道亮光逼得她轉開了頭,而她舉起手遮住前額,身子發抖。

太陽光而已啊,你怎么了?他問。

沒什么,就是樹頂射下來的陽光。她回答。

他們走過后院,踱到草地。七八棵蘋果樹散布在木欄周圍,一兩棵高大早熟的竟有了些許果實。木欄里,“紫葡萄”一身的毛皮黑得泛紫,起勁兒地吃著嫩綠的草尖;有棗紅毛皮的“蘋果”,奮力咬扯著離木欄最近的蘋果樹的一根枝條,枝條的中間剛結出兩個還沒進嘴的小小青果。馬兒不小心一松口,枝條彈回去了,嘩的一下,馬兒不耐煩地揚起前蹄,打了個響鼻,黑色的鬃毛甩得飛揚揚的。喬娜說還是去找梅花鹿吧,艾倫說好。

日頭下,兩人快速往林地走去,喬娜走在前面???,她說,大約二十分鐘后有一片野漿果灌木,最近在正午到兩點之間,白尾鹿們喜歡去那里,不然,我們就要等到四點去山那邊的小溪找它們。你知道的,它們喜歡在林子里轉悠,從一處跑到另一處。

明白,我們的梅花鹿追蹤專家!艾倫說,聽你說了兩次,今天終于可以去看了。

帶你來看看也好,也許以后,嗯,我們以前住在鎮上,沒有自己的林地,自然沒機會。

也許以后什么?

也許,以后鹿群會改變習慣,去別的地方。天暖了,我們下周帶孩子們來看。

好主意!你一周來好幾次吧?

是的,前天才來過,我想為孩子們制作一些錄像保留下來。她說,瞥了一眼艾倫的短筒馬靴,我的靴子正好是橡膠底的,鞋底的印模比較淺,你的馬靴也還好。我們輕點兒,腳步聲不會重的,鞋底也不會留下什么味道。記得那會兒帕特里克總說,不,喬娜,你得站在下風口,可不能站在上風口的地方,否則梅花鹿會聞到你的味道。

你老爸真是個捕獵專家,把你訓練得這么出色!

嗯,我從小到大跟著他追蹤梅花鹿,可從來沒有開槍打過一只。它們那么可愛,為什么要打死它們呢!

我完全明白。他跟我說過,你看他射殺過一只鹿以后,就不準他射了,但他還是喜歡帶你去野外享受美好的風光。

想想看,我十一歲就跟著他打獵了。

沒錯。他很愛你,他到今天都把你當作他的寶貝,就你一個孩子嘛。

是嗎?你一有機會就跟我說這話!也許我媽的死讓他明白了什么。

好吧,那么我就多說兩句,艾倫玩笑似的說,他為什么一直沒有再結婚?

誰知道呢!他跟每個女朋友都從來不說結婚的事,跟現在的這個也不說。那個周日他出去釣魚,忘了把家里的車修好,第二天我媽只好搭朋友的車去中文學校教課,路上出了車禍。

對,你跟我說過,你那時才十歲。你有時跟他發火,是不是怪他?而且你一直叫他的名字帕特里克,不叫他爸爸。你應該對他好一些,親愛的。

我沒有怪他,也沒覺得他不該享受生活的樂趣! 我叫他帕特里克叫習慣了。你不是也叫他帕特里克嗎!

你跟你媽姓,也是這個原因?

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媽取的,中文名字當然得跟她姓。

他是個聰明有意思的人,直爽,霸氣,我喜歡他的愛爾蘭名字,也喜歡他。他當過兵,做了幾十年的機械師,退休了還常常幫我們做事,我們有他很幸運呢。我的家人都在佛羅里達,幫不上忙。

這我知道。我只是不大喜歡他有時嘮叨和溺愛孩子們。你叫我別提官司的事,你干嗎提這些,是他叫你說的嗎?

他沒有。抱歉,我只是順便說說。

噓——不說了,免得驚動白尾鹿們,它們可機靈得很。

好吧。艾倫說,幾乎是在耳語。

喬娜領著艾倫,繞道走一條逆風的路徑。這條路徑,是寒流過后的幾天她拾掇好的,幾百碼以內的葉子、棍棒和碎片都被她事先用耙子清除了。每隔一段距離她就停一停,給艾倫打手勢,用樹枝輕巧地撥開前方顯然是過去一天掉落的葉子和碎片。她小聲地解釋說,這是為了避免行走時發出噪音。

他們一點二十幾分到了那片野漿果灌木的附近,挨著對方,躡手躡腳地躲在一片野花叢中伏低了身子觀看,同那片灌木隔了三十幾碼遠,比平時喬娜潛伏的地方要遠。微風中,花香四溢,鳥兒鳴啼,喬娜的發絲時不時搔弄著艾倫的臉。有兩次他撥開她的頭發,湊近她的后頸,而她舉起右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安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沒有鹿群出現,連一只也沒有。他們待在那兒,喬娜有一回掩住鼻子,向右邊斜前方的小土丘指指,悄聲問艾倫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艾倫聳聳肩,攤開手掌。小丘一帶地勢稍高,小丘從地面微微隆起,剛好處在野花叢和灌木接壤的地方。又過了一會兒,喬娜看看表,一點五十了,絲毫不見鹿群的影子。

今天怎么回事?難道白尾鹿們改變了習慣,不來了?她說,皺起了眉頭。

也許它們今天早來過了。艾倫說。

不可能的。它們喜愛這些野漿果和野漿果的葉子,漿果才開始長,它們就來了。這個時間段它們總是來這里,除非它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不再來了。

沒關系,我們以后再來。

不是的,你不明白,它們肯定是受到了驚擾,到別處去找野漿果了。

也許它們遠遠就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也可能是你上一次來不夠小心,它們在你離開后或者昨天發現了你出沒的跡象。

不可能,我小心翼翼的呀,再說我又不是獵人,我不會傷害它們的!

它們不懂得分辨,是不是?艾倫笑笑。

你說對了,它們不懂。喬娜說,也覺得好笑。

我們因此欣賞了一路的景色,難道不好嗎?

也好的,如果你這么認為。我們其實是一路趕來的,沒顧得上好好欣賞。我前兩次來都是陰天,今天不同。

他把她拉起來,輕輕摟了摟她。

那么我們現在好好觀賞吧。他說。

她挺直了背,仔細打量起景致來。他們潛伏的地方是好大一片花草,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花朵在綠茵中星星點點,一路香氣馥郁地襲向幾十碼外一簇簇的野漿果灌木,視野之內,楓樹、松樹和白蠟樹隨處可見,偶爾也有榛樹、多花藍果樹和花楸樹,展露著繽紛的葉子和喜人的姿態,鳥兒們自在地發出一聲聲囀鳴,清風徐徐,樹影婆娑,在視覺、聽覺和感覺的沖擊中,光線變了顏色,幻化成一派金輝映照林間,明凈滿盈,恢宏滿眼。

多么美呀!她贊嘆道,同時展開手臂,向前躍出,左腿繃直,右腿向后抬平,做了個優美的芭蕾舞姿阿拉貝斯克,迎風展翅。

你更美呢,親愛的!艾倫說,瞇起了眼,你每天在家練習芭蕾鍛煉身體,真為你驕傲!

謝謝你,親愛的,你嘴真甜!不過,我現在不是每天都跳。喬娜說,大眼睛里閃過一絲柔美的光澤。

艾倫微微笑,不說話,跟過來雙臂環住她,吻她。她僵了一下,也回吻他,抱住他結實的腰板。他把她摟得緊緊的。

現在好嗎,娜,寶貝兒?艾倫喘息著。

我們回家去吧。喬娜說。

我們有一陣沒做了,你總說累。這里沒人。

我每天在家要打理很多家務,鐘點工一周只來一次,我還得照料“蘋果”和“紫葡萄”。

為什么非得按計劃等到今晚呢,寶貝兒?求你了,今天是特殊的一天!

嗯,好吧。

兩人找了個地勢低平,野花較為稀疏的地方,脫掉衣服,艾倫把他們的衣服鋪在花草上,摟著她躺下。他的舌頭柔潤而靈活,在她身上隨性游走。她開始呻吟,一面撫弄他的頭發,卻突然瞥見小丘那兒依稀有一只梅花鹿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小丘這時在他們的正前方,她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小鹿的頭頸耷拉在小丘外的凹陷處——大概它的身體掩在小丘之后。

她打了個寒戰,驚呼道:天啦,那邊有只死鹿!

別去管它!剛躺下時我也看見了,本想等會兒告訴你。艾倫急切地說。

天啦,一定是什么人干的!

真的?你就不能等一等,這可是我們的浪漫時刻!

親愛的,真對不起,我沒心情了。喬娜說,推開艾倫,開始抓衣服穿。

你總是沒心情。艾倫嘟噥道,慢慢站起身,不情愿地把衣服穿好。

好吧,他說,我們就過去看看。

他們走過去,在小丘的背面,在綻放的野花和野漿果瘋長的灌木之間,躺著一只小白尾鹿,地上浸了一攤干了的血。小鹿的頸部有一個血糊糊的小洞,身體已經僵硬,皮毛微潤,沾了夜來的露水和潮氣。

就是這股味道!喬娜淚光閃閃,可憐的小鹿被人射殺了!誰會跑到我們家的地盤干這種事?

艾倫略一思索,欲言又止。

你知道的,是不是?說呀!喬娜問。

你見過他的,我想,是里奧!

里奧,她驚呼一聲,你是說希拉里的老公嗎?就是那個闖進你辦公室,把你推到桌角的大塊頭惡霸里奧?

對,多半是他。他擔憂地看著她。

這時,喬娜變得像煩躁的小貓一樣,不安地來回快速走著,雙手抱頭,放下,再抱頭,艾倫沒辦法使她好受一些。他不得不提高聲音:娜,聽我說,我想起來了,游泳池的池水加熱器是你打開的嗎?圍欄的門也是你忘了扣上?

這立刻獲得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但弄得她更加緊張了:不是我,天啦,我還以為是你!

艾倫也著急起來:不是我,我以為是你打開池水加熱器的,以為你想喝完雞尾酒后游泳。

我今早就沒去過后院!

也許是孩子們,他們出門前去過游泳池?

根本沒有,孩子們就沒去游泳!天啦,是里奧,一定是他殺了小鹿!他殺了它!說到這兒,她突然打住了,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她看著小鹿的尸體,胸膛起伏得厲害,臉色變得煞白。

我的上帝,她叫道,前天我來的時候,有兩次是覺得聽到了腳步聲,我停下時,那個聲音也停下,我以為是什么小動物弄出的聲音?,F在想起來一定是里奧,一定是他一路跟蹤我!天啦,他一直跟蹤我,一直跟到了這片野漿果灌木!

噓——親愛的,我在這兒,別怕!也不一定是他。艾倫說,摟著她走出了那片花草。

我們得報警,馬上報警,讓警察來查里奧的指紋,讓警察來!她嚷著,聲音里有焦躁在燃燒。

肯定要報警,我們沒帶手機出來,得先回家去。艾倫說,但里奧不會留下證據的,他是民事和刑事律師,懂得這個道理。那次他推我就是因為無法證明是他干的,他反而向警察誣賴是我自己轉身不小心,髖骨才撞上了桌子角。再說,你是學法律的,你懂得的。

她當然知道無賴里奧的厲害,為了幫希拉里爭奪診所利益,包括設施、股權和盈利分配,他無所不用其極,謊言、欺騙、恐嚇、污蔑、捏造,什么都干。

他想干嗎?喬娜掙脫他的懷抱,隱約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

艾倫知道里奧要什么,不敢說出口。里奧已向他的律師發送了上百封郵件,向法庭提交了幾十個五花八門的動議,諸如詳查診所過去五年營業情況、反對艾倫的律師和會計師查詢希拉里出診記錄、要求艾倫提供由于他的關系滋生出的診所業務。對里奧的每封郵件和每一個動議,他的律師都必須回應,否則就會在官司中失利,這樣一來,律師和會計師的工作量不斷加大,費用不斷攀升,應了一開始里奧威脅他的話:哼!跟我斗,我要在經濟上拖死你,要你得不償失,要你一輩子的努力都化成為希拉里免費打工!形勢很不好,里奧的陰謀正一步步得逞,他們的債臺一步步高筑,如果萬不得已,只好選擇破產。而且就在這周二,他的律師已經為他向法庭申請了破產。

喬娜看著艾倫,在等他開口,心里很后悔法律學校畢業后,止步于協助艾倫創業,放棄了法律實踐,也未考取律師執照,否則在這個緊要關頭便可以鼎力相助艾倫了。但說來說去,如果艾倫那時聽從了她的建議,另選合作伙伴,就不會出現現在的困境。一想到這兒,對他的怨氣再一次襲來。

說話呀!喬娜提高了聲音。

艾倫沒立刻回答。風中刮來了死鹿的味道,他垂下頭,搖了搖,似乎要把過去搖開了去。給希拉里百分之五十股份,使自己失去控股權的人正是他,是他釀成了今天的禍端,他依然清楚地記得在診所開業第四年,他邀請來自醫生世家,同為皮膚科專家醫生的希拉里合伙時,她驕傲地說,得給她一半的股份才能表明對她的公平和尊重,而他卻沒能洞悉暗藏的危機。而且在接下來的五年中,每當聽見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診所業務的強勢增長多虧了她,他也僅僅當作是她喜好邀功的表現,未加深思。結果年初時他被希拉里驚掉了下巴:她宣稱已經完全信服,診所的病人比她剛剛加入時增加了七倍多,完全歸功于她,她應該得到至少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她必須作為負責人全面管理診所。艾倫不同意,戰爭就此打響。希拉里借口艾倫五年來多分了利潤,派里奧作為她的律師來調查取證,而后,艾倫因拒絕提供電腦上的資料遭到了里奧的襲擊。僵持一段時間后,艾倫采納了喬娜的建議,兩人挑了個周末,架好攝像機對現場錄像取證,搬走一半的設施,在幾條街外另開了個診所。

喬娜等著,過了一分鐘,艾倫說:里奧很惱火,他這是為了發泄不滿。

他把你害成這樣,他還要發泄不滿?喬娜又氣又困惑。

娜,相信我,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明天再談好嗎?我不想毀了今天。艾倫神情嚴肅。

可是今天已經被毀了呀!喬娜沮喪極了。

讓我們暫時忘掉這事,求你了!明天再談好嗎?他拉住她的手。

不,她甩開他,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自從打官司以來,特別是兩周前,我們接到那張巨額的賬單,我是怎么過來的嗎?二十一萬五千美元啊,你的律師,還有注冊會計公司的人,一個個都是,嗯,吸血鬼——我真不喜歡這個字眼,可是不得不說!

艾倫來回踱起了步,臉上的凝重漸漸加深。打官司的這三個多月,喬娜的精神不大好,不怎么笑也不大說話。兩周前的那晚,喬娜說胃不舒服,沒吃晚飯就睡了。之前收到的賬單加起來有五萬多美元,他們已經付清了,可這一次,沒想到會猛增到二十多萬?,F在,如果不動用孩子們的教育基金,他們只能湊出十五六萬,眼看賬單就要到期了。

兩人此時陷入了深沉的壓抑中,很不痛快。喬娜忍不住哭起來。

艾倫看看她,既難過,又感到疲累和無能為力。

喬娜抽泣著說:很遺憾,我再也不能裝作沒什么事一樣,你知道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我一直睡不好。我總是在擔心,先前在湖邊我就走了神,我的意念中出現了夢里可怕的景象。我想,我們的幸福生活就要毀了,就要毀在里奧和希拉里手上!

艾倫幾次抬頭看她,終于停止了踱步:請冷靜些,親愛的,我們不會被毀掉!如果你現在冷靜下來,今天也可以不被毀掉。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談談這事,那就如你所愿吧。

現在談!喬娜態度堅決。

艾倫試著平和地說:當時是你建議我聘請鎮里最好的律師,你也同意了不管產生多少費用,你都會接受。

不過,我怎么知道會有這張巨額的賬單!喬娜很懊惱,想想看,上帝啊,按這樣來推算,不是又要弄出個五六十萬的賬單?!

請不要夸大其辭!不會有五六十萬的。我的律師必須雇用鎮里最好的注冊會計師事務所來審查診所五年的賬務,包括每一筆明細賬,此外,他還得應付里奧無休止的郵件和動議。如果他坐視不管,法庭就會判我賠償希拉里提出的所有損失。你明白嗎?

可你從沒跟我說她提出要多少賠償!

四百五十萬。除了起訴我多拿了診所的利潤,她還起訴我私自搬走設施的行為嚴重損害了診所的利益,尤其造成了她的巨大損失,包括對她的精神傷害。

真是天理不容!喬娜氣得發抖,你是診所的創始人,是她像強盜一樣來搶奪屬于你的東西!你根本就沒有多分利潤,而且,我們搬走的僅僅是一半的設備,并沒有多拿任何一樣不該拿的,我們還全程攝像取證了!

沒有用,那恰恰成了他們攻擊我的理由之一,里奧更是歪曲事實,把白的說成了黑的,我的律師已經被他煩透了。

他真是個地道的無賴!

艾倫決定等她靜一靜,但等來的是喬娜的指責。

也許我們將不得不賣掉房子,賣掉我花費了無數心血打理的美麗的都鐸式房子!這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

艾倫看看她,眼神黯淡下去,兩頰微紅:你終于忍不住說出來了!你一直就想說的,是不是?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說!可是,我說錯了嗎?!

好吧。沒什么不該說的。艾倫又開始踱步了。

請你停下來好嗎?喬娜請求道。

艾倫沒有停。風大了些,喬娜再次哭起來。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是嗎?過了兩三分鐘,艾倫說,臉色有些發青,口氣有些冷漠,那我告訴你吧,你一味指責我,難道你就沒有過錯?

喬娜圓張著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艾倫沒理會她,繼續道:你忘了是誰說,艾倫,我研究了法律,你可以搬出一半的設施,只要把整個過程錄像并留作證據就沒問題。那個周六,也是你協助我錄像和搬運設施的吧?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給希拉里制造了要求巨額賠償的絕好的理由?

這一下,喬娜被擊中了要害:我都是為了你,再說你完全可以不聽我的建議!

是嗎?你是學法律的,你一副不會有問題的樣子,難道我就該死死攥住我的一點兒疑慮不放,該拼命反對你嗎?

那么當初我建議你不要給希拉里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你聽從了嗎?你如果聽了,就不會有后來這些事!

喂,娜·喬,聽聽你都說了些什么!你當時是同意我那么做的,你也認為她很合適。

艾倫·羅伯特·梅西,你根本就不該邀請她合伙!

如果你那么正確,那你為什么不堅持反對我?

我堅持你就會聽嗎?

你沒堅持怎么知道?

那么這一次,你完全可以堅決反對我的建議呀!

你那么肯定,難道你看不出你影響到我,阻撓了我獨立判斷嗎?如果我沒有采納你的建議,希拉里也無法告我其他的幾條,官司也不至于這么復雜!

這話一出,喬娜收住了淚,不說話了。艾倫也就不再說什么。

風大了起來,樹枝被刮得東搖西晃,天上這時竟有幾片流云在飛,縹縹緲緲的,下一刻不知風云如何變化。

過了好一會兒,喬娜問:就沒有任何辦法嗎?

也許破產吧。艾倫說,語氣恢復了平和。我的律師周二向法庭提交了破產的動議,很有可能最低限度達到賠償減半的目的,并結束官司。他也按程序給了里奧一份動議的復印件。法庭批準提案的概率有六七成。

破產?喬娜很吃驚,盯著他看。

艾倫知道她想說什么,其實,已經沒有了商量的必要,別無選擇,跟她商量無非是徒增兩個人的煩惱。他安慰道:破產會對我將來二十年的信譽造成影響,帶來很多不便,但難道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嗎?到了這個地步,無所謂了。還好,你的個人銀行信用度不會受到影響。

現在,喬娜明白里奧惱火的原因了,一旦法庭批準了破產提案,希拉里就得不到索要的數額,里奧是想嚇嚇他們,想攪擾他們的生活,可這嚇嚇是違法的,而且多么可怕,叫人沒辦法不擔憂。

你說里奧會對我們造成人身傷害嗎?他會傷害我們的孩子嗎?她問。

他不敢!艾倫說,但我想,從現在開始,我們得格外小心,你暫時不要一個人到樹林里去。我們回去吧。你可以睡會兒覺,我會檢查游泳池一帶和各處門窗,找警察交涉,讓他們調查是誰射殺了小鹿,希望能查出是里奧,然后把死鹿弄走。

返回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他們一點兒沒耽擱,沒多久就回到了家。

家,那座美麗的都鐸式大房子的家。

艾倫讓喬娜休息,他去忙該忙的事。喬娜上樓來到臥房,進衛生間把白凈凈的大浴缸洗了又洗。終于洗夠了浴缸,放上熱水和檸檬露,脫了衣服,把自己泡進去。水的溫度不低,水涼了又換,涼了又換。她的臉逐漸紅潤,開始出汗了,這才慢吞吞地把水放掉,裹了浴袍下樓來,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艾倫還在忙。

她從茶幾底層抽了本書,躺下,半看不看的。也不知是睡著還是沒睡著,她被一個人影嚇了一跳,她感到了那人滿臉的惡意,卻看不清那張臉。那人在房子外面,正從一扇窗戶的一角晃到另一扇窗戶的一角,黑色長風衣的下擺蕩來蕩去,每次當她就要看清那人是誰了,他總是移動得太快,她的視線總是被攏到那一角的窗簾擋住。她驚出了一身汗,拼命地扭動身子,掙扎著去抓茶幾上的手機,好打艾倫的電話。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威武的男人出現在前院,滿頭的銀絲,臉膛紅潤,是帕特里克。老頭兒怒氣沖沖地盯著那人,手里操了家伙朝他沖去,那人撒腿就跑。說來也怪,他跑,帕特里克追,但不管他出現在哪扇窗子角,帕特里克立刻就到,如影隨形。終于,他不知在哪兒消失了,帕特里克一聲怒吼:去,狗娘養的!老頭兒隨即轉頭對她笑瞇瞇地招招手,飛了個吻:甜心,別怕,我愛你!她心里一熱,卻裝作沒注意。

又過了不知多久,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她伸出手,摸到了一個開關,擰開了,是盞帶明黃燈罩的臺燈。乳黃的光暈里,她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床在湖畔,挨近木橋,水面起了薄霧,薄霧下有東西在閃光。一個裸體的男人睡在身邊,背對著她。她摟住他的肩,把他翻過身,男人真的是艾倫,懷里攏了一束紅色的郁金香。

郁金香的花瓣紅得要滲出血來,紫黑、潤澤的花蕊濃稠欲滴,濃稠得有了熱度,鮮紅的激情濃縮成紫黑色,正一股股呈旋渦狀翻滾。

噢,我親愛的,她喃喃道,流著眼淚,你去了哪里?我一直找不到你!我多么想你??!你好嗎?

對方不語。

你怎么不說話?你累了嗎?

男人無聲地笑。

她把花撥開,抬頭親他,男人發出輕微的呻吟。她受到了鼓勵,繼續親他。她從他的前額一寸一寸地親向他的全身,親了又親,親了再親,一邊親,一邊默默地掉淚,似乎每一個吻都是最后一次親他,似乎過了此刻就再也沒有機會親他,就再也觸摸不到他熱血的肌體。

他呻吟著,她的唇親到了他的小腹,這時他低呼一聲,呼聲里似乎透著痛楚。她用指腹輕撫了一下,入手處有些腫。

這里痛嗎?她低柔地問。

男人嗯了一聲。

怎么了,我親愛的?她更低柔地問。

淤腫消失了,男人爆發出幾聲狂笑,兩顆虎牙變得又尖又大,陰森森的。

請別這樣,艾倫,你嚇著我了!她閉上眼。

好吧。男人說,止住了笑。她睜開眼,看見的是里奧,而不是艾倫。

里奧張開雙臂,從床上升起,大蝙蝠一樣撲向她,肩胛處長出了黑色長風衣變化的巨大翅翼,它們颼颼颼大力扇動著,郁金香一瓣瓣地零零落落。與此同時,他的五官扭曲得變了形,眼珠發出瘆人的紅光。強勁的風呼呼而過,紅光近了,更近了……

她尖叫起來,醒了,額頭汗津津的。陽光從大窗戶斜射進來,她身上蓋了張薄毯,手里的書被擱在了茶幾上,空氣中有股薄荷茶的味道,艾倫端坐在腳邊正看著她。

娜,你夢到了什么?艾倫問。

我在哪里?她茫茫然的。

在家里。你做了個噩夢,是什么呢?

噢,我這是怎么了!不是走神就是陷入了夢境!她說,一臉的煩亂。

想喝一點兒薄荷茶嗎?他低聲問,眼神深沉得像他此刻的男低音。

她嗯了一聲,鼻翼在翕動,眼底貯滿了憂傷,終于掉下了淚。

親愛的,別哭!艾倫說,坐過來摟她。

她坐起身,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哭出了聲,肩背跟著顫動。

不哭,不要哭,我知道的。艾倫喃喃道,輕拍她的背。

我以為你不肯抱我呢!

傻瓜,怎么可能!我以為你還在為賬單不高興。

賬單是讓我不高興,可是已經過去了。我連做了兩個夢,夢到了里奧。

唔,別怕!它們只是夢而已,他不敢傷害我們。

我知道,但是我傷著你了,我從來沒有對你這么不好!

別哭!我知道的,我知道。

想想這一段我都對你干了些什么,多么可怕!

不,是我不好,我不該責怪你的。

你能原諒我嗎,我親愛的?

她說我親愛的。

當然,親愛的!艾倫說,語速稍快,我給你拿塊濕毛巾好嗎?該辦的事我已經辦好了。等會兒給你爸打個電話,他來過了,剛離開,孩子們要他馬上回去。別急,他來的時候,他女朋友在陪孩子們吃東西。

她慢慢平復了情緒,問艾倫是什么事。

我打電話讓他來的,我們已經制訂了計劃,明天中午他會來幫我們加裝十個監控攝像頭,林地里也會裝上七八個。他擔心你,想聽到你沒事。艾倫說。

嗯,我晚些打他電話。我們不出去了好嗎?就在家里。

為什么不呢?那可是幾個鎮最好的餐館,提前三個月預訂的。別為了任何事情毀了我們的約會吧。我們還有時間聽聽音樂,放松放松,七點半開車去那家餐館。別怕,都處理好了,警察來檢查過后院、馬廄和各處門窗,都沒問題。他們會調查小鹿的死因。帕特里克幫著我把死鹿拖去埋了。

好,我不怕。不會有什么的。

對,親愛的!也許你就穿早晨那條紅裙?你穿它很好看。

好的。謝謝你的禮物!

太陽西下了,貼近遠方的湖面掩在一溜一溜云絮之后放出霞光。晚霞,他們的夜之前奏。

兩人到達餐館時,就餐的人們正陸陸續續地出現,多數成雙成對,著裝適宜。來這里,是要優雅閑適地度過一夜——序幕不過早拉開的夜,不被催促的夜。一張張的餐桌,桌布雪白,擺了鮮花,齊整的餐具和在花型燭臺中燃放的蠟燭。他們報了名字,被安排到角落的一張坐下,在那兒,可以從側面看見入口和進出的人們。餐館只在角落供了柔和的燈光,質樸、復古的天花板上垂下幾盞鐵質圓環燈飾,蠟燭點在每個圓環的八個燭臺上,燭輝瑩瑩。木質、本色的細巧圓柱將不大的空間隔成幾個區域,每根圓柱上在一人多高的幾個挖嵌之處,各懸吊著一盞小玻璃罩燈飾,內有燭光點綴。整個地方只見格調,不顯擁擠。

餐館叫作“波萊特之家”,以法菜大廚老板的姓氏命名。地道的精品法國菜,老板的創新理念和堅持——自從十年前嫁到當地開始,獨一無二,極受遠近好幾個鎮的人們喜愛。

喬娜和艾倫相鄰而坐,輕聲交談,放松和享受的樣子。他們向高高瘦瘦、白衣黑褲的男侍應生點了兩道頭盤和兩道主菜:釀法國百合、鵝肝醬餅、普羅旺斯燉菜和勃艮第紅酒燉牛肉,酒水點的是兩杯納帕谷哈蘭酒莊五年前出產的赤霞珠紅酒。

氣質優雅的女小提琴手應客人之邀,從一桌演奏到下一桌。穿著講究,樣子精于餐館業務,有法語口音的經理一直在關注各處的動靜,時不時地跟客人點頭打招呼,跟找他的客人或侍應生說幾句。

頭盤和主菜鮮美、可口,火候剛剛好——喬娜和艾倫一致贊賞。喬娜吃的普羅旺斯燉菜,香嫩美味,還無須使用餐刀。

很高興我們來了。親愛的,謝謝你!喬娜說。

很高興你喜歡。你真美!艾倫說。

謝謝你!

如果時光倒退,我還是會去找你。

我也一樣,不過,我可能會選擇工作。

唔,你待在家里不是很開心吧?

我開心的。我是說也許工作會帶來更多的樂趣。

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在讀法律學校,我剛剛拿到醫生執照。后來你嫁給了我,再后來生孩子,為了孩子們和我,你一直待在家里。沒有你,我們就沒有今天。謝謝你,親愛的!

我們是一家人呀。沒有你,我們的生活也沒有保障。

如果工作能讓你更快樂,我們可以商量,只要你高興。

嗯,我都高興的。喬娜說,抬頭搜尋那個高瘦的侍應生。

侍應生在另一邊看見了,過來麻利地收了盤子。艾倫告訴他等會兒再點甜品。

喬娜坐的位置,角落的光在身后播散,整個人嵌入了淡柔的光輝,連秀發邊緣也光彩熠熠。燭火映照在她的臉上,每一次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便投下迷蒙的陰影。而她的手,來回地摩挲餐刀。那手姣好纖柔,刀腹正受著它的摩挲。艾倫握住那手,十指相扣,和她對視。他們的眼底有了一絲亮,嘴唇都動了動。

說吧,我們有一陣沒說這三個字了。你先說還是我先說?他笑了,有調侃的意味。

你先說。她也笑。

好!稍等一等,說的時候我得有東西獻給你。他說,轉過頭,向餐館的經理打了個手勢。經理略一點頭,招手叫過去他們的侍應生,跟他交代了兩句。

兩三分鐘后,侍應生過來了,手里抱了束紅色的郁金香,小提琴手跟在后面拉著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

艾倫接過郁金香獻給喬娜,溫情地注視她:你瞧,今年的花和去年的不同,紅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摯熱烈的愛,我愛你,我親愛的!

他叫她“我親愛的”。

她沒有伸手,臉上的神采凝住了,定定地看著他手上的郁金香。

郁金香。紅色的郁金香。紅得要滴出血的郁金香。

艾倫端詳著她,有些詫異。小提琴手暫停演奏,退到一旁等艾倫發話。

喬娜沒說話,卻突然移開了目光,像是眼角的余光警覺到什么,非得瞧個究竟,移回時,眼里滿是驚悸。艾倫順著她移開的方向看過去,里奧正站在入口處和經理交談,還跟他揮了揮手。

果然,經理手里拿了張打印的字條走過來。梅西先生和梅西太太,你們的好朋友想為你們點一首曲子,他說,低頭看字條,想點塔爾蒂尼《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的第一部分,祝你們結婚紀念日快樂。站在一旁的小提琴手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不,不要看見他,不要看見他!喬娜喊道,捂住了臉。

艾倫靠過去摟她,對經理冷冷地說:請叫他走!他不是我們的朋友。這首曲子也叫《魔鬼的顫音》。

經理連忙道歉,訕訕地走了。小提琴手拿到艾倫給的小費,也走開了。那邊,在經理轉身之前,里奧朝艾倫做了個怪臉,得意地一笑,揚長而去。

里奧不在了,親愛的。艾倫對喬娜說,掰開她的手。

喬娜的手在抖,眉頭緊皺,身子發涼。

別怕,親愛的。我們走吧,我帶你回家。艾倫說。

結賬時,侍應生說經理為表示歉意,鮮花和兩杯紅酒算是餐館贈送的禮物。艾倫只付了菜品和侍應生的小費。餐館向花店訂花,向小提琴手預訂獨奏曲子的費用——包括預訂的服務費,艾倫在就餐前兩周就已經按餐館的要求通過信用卡支付了。有這些服務要求的客人,每周的名單都是經理在管,由他具體操辦。

外面有些涼,艾倫給喬娜披上了他的夾克。

我們很快就會回到家,親愛的,回到家就好了。艾倫說。

家……下雨了,是不是下雨了?喬娜問,神情委頓。

沒下。怎么回事?你走神了嗎?

我在哪兒?

我們現在就開車回家。

嗯,帶我回去!喬娜囁嚅道。

是,我正在帶你回家去。

艾倫為喬娜打開車門,等她坐進去,扶住她親親她的額頭:親愛的,里奧是想毀了我們的今天,他已經用盡了招數,別怕,別上他的當,不會再有事了。

嗯,我好些了。走吧。她說,若有所思。

艾倫去駕駛座坐好,啟動了引擎,左手駕車,右手握著喬娜的左手,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娜,愿意告訴我怎么回事嗎?郁金香有什么問題?車子上了高速后,艾倫問。

喬娜不語。

娜?

該做的事你都做好了的,為什么他來了?喬娜問。

艾倫捏捏她的手,說道:三個月前,我讓助手幫我訂位,訂鮮花和曲子。我想,助手打電話的時候,被里奧偷聽到了。他那天剛好在診所。

緊要的事你都做了,對嗎?

對,在家里我已經和你說過了。噢,警察還說目前沒辦法立案調查里奧,但暗示我可以找私家偵探。我在網上找到兩個不錯的私家偵探,給他們打電話留了言。

是。

親愛的,我很擔心,告訴我好嗎,為什么你會嚇成這樣?平時看恐怖電影你都沒問題。

她伸過右手,蓋在艾倫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上,用力緊握,慢慢說出了她夢境和意念里的景象。

聽完后,艾倫滿是疼惜:啊,親愛的,我很抱歉你經歷了這些,真對不起!這些都不是真的。你要知道,這是壓力和擔心導致的,你可以試試去看心理醫生。

我知道不是真的,可是一切感覺真實極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我好害怕失去你!我相信在意念和夢境里的有些景象,一定有特別的意義,不然的話,郁金香怎么會反復出現!郁金香就是個不祥的預兆。

這是碰巧了,再說我在這兒好好的,不是嗎?

那我看見有東西在閃光,又怎么解釋呢?它出現了兩次,就連后院樹頂上射下來的陽光都讓我想起它!

那道閃光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使勁兒看,可怎么也看不清!

親愛的,夢境和意境常常沒有道理。我們天天都做夢,如果每天都得去分析夢境,可不是會搞得自己太悲慘!

嗯。

別怕,里奧如果要害我們,早就動手了,他就是想嚇嚇我們。

你說的也有道理。

睡一覺你就會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

喬娜舒了口氣,抽回了右手,神情有所放松。

兩個人的車里,藍牙電話響了,是孩子們打來道晚安的。兩個孩子聽起來很興奮,喬娜和艾倫輪流祝他們睡個好覺。掛電話前,喬娜讓孩子們把電話拿給帕特里克。

孩子們為什么這么興奮,又嚷又叫的?你帶他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她一連串地質問。

艾倫捏捏她的左手。她甩開手,拿出手機,切斷了藍牙。

電話那頭的帕特里克說了幾句,這頭她說:我昨天就跟你說過,別帶他們去坐過山車,可你還是帶他們去游樂園了!埃隆才五歲,他鬧著要去也不行!

大概那頭說埃隆一點兒沒事,喬娜說:一點兒沒事也不行,你就不該帶孩子們去!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有意隱瞞!

等那頭回話后她說:你說你非常愛我,是真的嗎?那你把我想要的帶來!她越說越快,掛完電話低下頭,嘆了口氣。

余下的五六分鐘車程,兩人都沒說話。

車子進了車庫。到了。艾倫說,先下車進了家。喬娜跟在后面,想伸手去拉他的手,又縮了回去。

都累了,休息吧。進了臥室,艾倫說,略抱了抱她。

艾倫,你不高興嗎?她握住他的手。

明天說吧,好嗎?

我們發過誓,無論任何情況,我們都要關愛和支持對方的。

我需要時間想想該怎么說。

你是指我對帕特里克的態度嗎?

我是在想,你為什么就不能讓過去成為過去,我想,這背后的原因你意識到了,但不愿去面對。你真的應該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

我并不想抱著過去不放。

那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應該學著去接受和原諒。他非常愛你!

嗯。

相信我,我是對的。

其實,我跟他發了火,也后悔的。我擔心他年紀大了,這么跟兩個孩子坐過山車,怎么受得了!

唉,傻瓜,你關心他就該告訴他,而不是去傷害他,還弄得你自己很不開心。艾倫的臉上泛起了微笑。

你對了。請相信我,給我時間,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去嘗試的。

好吧。我愛你!

這也是我欠你的三個字,我愛你!

我知道。累了吧?

你累嗎?

你不累嗎?

嗯,你希望我累嗎?她開始笑。

當然不是。那就按原計劃吧!他立即說,笑得一派陽光。

很快,他們洗漱好溜上床。

他們做愛了。她親他,親得像在夢里一樣專注,一樣投入,而他也對她輕憐愛撫。喘息,呻吟,扭動,高潮,夜有夜的聲音和節奏。半個多月來,他們第一次做愛,第一次這樣相擁。

早晨,喬娜起床時艾倫不在臥室,她打開窗戶張望,又一個好天,聽起來“蘋果”和“紫葡萄”已經在光顧草地,艾倫跟它們說話的聲音從那兒傳來。兩人昨夜約了去教堂前先騎騎馬。

新的一天。

她飛快地沐浴,穿衣,下樓去廚房。新煮的咖啡還熱著,香氣四溢。吧臺上斜放著一支嬌艷的紅玫瑰,花枝上橫了張字條。她拿起字條,草書字跡斜斜飛舞:昨夜無限美好,我親愛的,等你赴約。我愛你!署名A,艾倫的縮寫。

她在上面印了個吻,拿起玫瑰親一親,找了個白色細頸瓷瓶加了水插進去,倒上咖啡站在那兒邊喝邊看,靜逸地微笑。

咖啡這就被她喝完了。

走過花園的兩叢玫瑰時,她臉上還掛著笑:玫瑰,艾倫愛的使者的玫瑰,所有的玫瑰加起來,都不及她那一支甜美。

草地那兒,“蘋果”和“紫葡萄”的馬具已裝好,艾倫騎在“紫葡萄”上,一手牽了“蘋果”在木欄外遛彎兒,看見她來,他止住馬,下了鞍,把韁繩一一拴在木欄上。這一來,“蘋果”得暇搞起了老名堂,輕易就夠著了一顆蘋果樹任意折騰,看起來心花怒放。

你騎得真不錯!早上好,親愛的!喬娜走近艾倫,掛著同樣的笑。

早上好!看來騎馬課沒白上。艾倫愉快地說,和她接吻。

謝謝你的花和字條,還有咖啡,很甜蜜!她的眼里波光流轉。

睡得好嗎?他問。

睡得很好。

我六點多就起來了,一直在等你。我正想打你的電話,看你起來了沒有。

我七點多醒過,又睡著了。我們昨晚說的是九點騎馬,十點去教堂呀。

對。我想和你先聊一聊。

風把喬娜的頭發一絲絲撩到臉上,艾倫為她撥開,似乎欲言又止。

想聊什么呢?她問。

我想請你原諒我,沒和你商量就申請了破產。

我理解的,還要說嗎?

對。我還要請你原諒,由于我工作上的錯誤抉擇,害得你經受了許多壓力和不快,使我們家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這讓我感到很痛苦。

不,親愛的,別說了,都是我不好!喬娜說,昨天是我口不擇言,我不是真的要怪你,請你原諒我!

我知道,不用擔心,那些話再也不會使我難受了。艾倫溫和地說。

哦,親愛的,我昨天真的傷到你了,我難過極了!喬娜淚盈于眶。

不,先別難過,聽完我要說的,你就會明白。

停了兩秒,艾倫鄭重地說:讓我坦白吧,請別打斷我。我心里很清楚,一切都起因于我的過錯,但是男人的驕傲讓我開不了口。我心里的痛苦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讓我無法述說。昨天我聽到你說那句話時,的確受到了刺激,所以,我用指責你來掩蓋我內心的難過,實在都是我的錯。

別說了,求你!喬娜伸手蓋住艾倫的嘴。

不,不要擔心,艾倫拿開她的手,為她擦了擦淚,我已經不再為我的過錯而煩惱了,我已經越過了那個坎兒,所以,我的過錯不再令我痛苦。讓我說完吧,在年初我是不會說這番話的,在昨天我也不會說,但是這一段時間你為了愛我,一直隱忍和壓抑自己,經過昨天下午,特別是昨天晚上,現在在你面前,我感到我可以說出來了,我具備了說出來的勇氣。我很高興我全都說了,你就知道我有多愛你了!

啊,我也多么愛你,我親愛的!可我終究是傷害了你!

寶貝兒,我想,你還沒有完全明白我的話,是你的愛使我有勇氣面對我的過錯,難道經過了這一切,我還領會不到你有多愛我嗎?從來沒有任何人這么包容我!既然我的過錯對于你,不存在原諒不原諒,難道我連放棄愧疚和痛苦的勇氣都沒有嗎?你知道我會進步,會做得更好的,不是嗎?

這一次,喬娜明白了艾倫的意思,眼里涌出更多的淚。

我親愛的,我……

不要哭,寶貝兒,不用說什么,我知道的,我知道。艾倫摟住她。

他把她抱得牢牢的,她的頭剛到他的下巴,身子完全在他的懷里——就像昨夜,全身的平衡依附于他,受他的庇佑,也給予了他實實在在、如此愛他的她去擁抱,去擁有。

不同的一天。

過了一會兒,艾倫說:我們這樣很好。不管遇到任何困難,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好嗎?

是,我相信你!

還想騎馬嗎?他問,親了下她的額頭。

我們說好要騎的。

那我們騎馬吧,“蘋果”快要把那棵樹拱翻了!

喬娜不禁莞爾。

“紫葡萄”大約吃夠了草,不聲不響地待在那兒,偶爾動動馬蹄?!疤O果”這會兒撒著歡兒,喬娜走近時,湊上來蹭蹭喬娜。

好女孩兒!她說,拍拍馬頸。

艾倫解開“蘋果”的韁繩,扶喬娜上馬。

“蘋果”喜歡你,親愛的。記住“蘋果”的頭習慣往左轉。艾倫說。

嗯,我知道。她說,把腳套進馬鐙,握住韁繩。

天氣好極了,一切顯得很美好。就在這時,在一百碼開外的空中有聲音炸開,發出巨響。砰!是槍。

事情來得太快?!疤O果”受了驚,前蹄騰空高高揚起,喬娜不由身子后仰,緊拉韁繩,在艾倫徒勞地試圖救她之前,“蘋果”已經撒腿狂奔。

風呼呼響,“蘋果”狂奔著,艾倫在后面飛跑著拼命地喊:放松韁繩!往左邊拉,讓馬轉圈!讓馬轉圈!……

轉眼間,“蘋果”奔到了草地邊緣。多姿的樹林正靜靜地沐浴陽光,在那兒,有無知的大樹、灌木、草和碎石。馬兒猛地轉向,四蹄懸飛,喬娜像在冰面倒地滑翔的舞者,失控地撲向那里。

直升機起飛時,喬娜費力地往下看,眼皮垂下去,又半睜開來。

原來起霧了。好大的霧呀!她說,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

霧氣似拔地而起的龍卷風,砰的一聲從草地上乍然騰起,升空的速度快得驚人,幾乎和直升機一樣快,一樣垂直而上??罩?,霧氣急劇地擴散,直到徹底包裹住直升機,彌漫整個天際。

迷霧下,湖面有亮光射到空中,刺得她睜不開眼。她半躺在直升機里,秀發披落下來,搭在托住她后腦的男人手上,整個人精疲力竭。

娜,你醒醒!親愛的,醒醒!男人在喊她,聽聲音像是艾倫,又好像不是。

快!能再快些嗎?男人對飛行員說,焦急不堪。

艾倫,你在哪兒?她說,卻發不出聲。眼睛半開半閉間,天空像幕布一樣拉開了,現出一道飄浮的門。門是紅色的,沒有門把。門忽近忽遠,從底端的縫隙透出強烈的白光。

娜!男人的聲音到了門那邊。

有人在掀她的眼皮。

娜!門那邊,男人又喊。

那人還在掀她的眼皮。

她推開門走進去,門在身后自動關閉。

門內,木橋、死鹿、里奧、亮光、郁金香……飄過一幕,又飄過一幕。扇動巨大翅翼的里奧,當他的毒爪劃過,郁金香一片片地中毒粉碎,餐館經理躲在角落陰險地笑,小提琴手的弓弦化成尖刀迅捷無比地沖破了屋頂。桌上的酒杯,倒出的是死鹿的血,而不是赤霞珠干紅。燭火點燃圓柱,聚合的正是那道亮光。她走過去,總也沒辦法靠近,她在走,亮光在退。亮光引她來到木橋,穿透霧氣,在湖面擊出一條路,她緊緊跟住,亮光收進了湖里,就在那一群鷺鳥飛落的點,不再移動。她逐漸走近了,使勁睜大眼睛看,亮光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還沒看清究竟,“蘋果”馱了她凌空而去。天下起了雨,大雨變成小雨,小雨又變成大雨。馬兒跑啊跑,跑得真平穩啊,那把尖刀飛來砍斷了馬腿,馬栽倒了,她從半空直直地墜落。

打開門!我要出去!她喊,還是發不出聲。她掙扎著,失去了知覺。

凌晨三點,喬娜第一次醒來。醫院的病房里,幾個儀器監測著她的重要指標,左手插著輸液管。艾倫一直陪著她,從聯絡急救直升機,到她被送進手術室,之后又送到術后觀察室,始終沒離開過醫院。

??!艾倫發出一聲歡呼,你醒了!

我在哪兒?她問,聲音含糊不清,說完又閉上了眼。

醫生進來掀她的眼皮,拿小手電晃她的眼睛,告訴艾倫如果要完全清醒,大約得一到兩天。

手術后,醫生對艾倫說:喬娜很幸運,顱骨竟然未裂??偹銚尵燃皶r,顱內出血不嚴重,手術很成功,不會有后遺癥。不過,她的腳踝和肋骨要好幾個月才能恢復。

幸運的喬娜第二次醒來,是第二天晚上八點多,但很快又睡了。第三次醒來,已經是夜里兩點,艾倫坐在椅子里,趴在床邊睡著了。

是槍管!她說,睜開了眼。折斷的腳踝處打了石膏,兩根斷裂的肋骨無石膏可打,大約一動就痛苦不堪。噢!她大叫一聲,眉頭緊皺,立即凝住不動。

旁邊伸過來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艾倫醒了。

親愛的,你回來了!艾倫哽咽著說,眼里布滿血絲。

我怎么了?我失去知覺多久了?劇痛過去后,她問。

你受傷了,麻藥和止痛藥讓你睡了一天多,只要好好養著就沒事。你的兩根肋骨斷了,行動時得格外緩慢和小心。

嗯。是“蘋果”!

是它。歡迎回來!艾倫動情地說,在她的手上吻了又吻。

值班醫生來檢查喬娜的情況,跟她解釋了她經歷的手術、斷骨、多處擦傷和恢復期的注意事項,她才知道她的頭發被剃掉了。你的情況不錯!離開前醫生說。

告訴我,我是不是很丑?醫生走后,喬娜著急地問。

是的,我還給你拍了張照片。艾倫眨眨眼。

她知道他在逗她:好吧。告訴我,我會好起來的!

你一定會的,我保證!艾倫嚴肅地說。

你再說一遍!

我保證,你一定會好起來,我親愛的!艾倫信心十足。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問:又是里奧那混蛋嗎?

不是他還會是誰!

孩子們呢?

他們很好。帕特里克的女朋友在照料他們。

報警了嗎?帕特里克呢?

我等會兒告訴你。你肯定又餓又渴,我先喂你點兒吃的和水吧。艾倫說。

他怎么了?

他沒事。

你先告訴我!

好吧。送你到醫院后,我報了警,這次警察立案了。我通知了帕特里克。昨天晚飯時他來看過你,待了好一陣,說有可能會跟一個老伙計朋友去南方待上半年,可能是南美洲的什么地方。這個老伙計前幾天來賓州訪親,昨天去找過他。他讓我好好照顧你,說他非常愛你。

他怎么突然這樣打算?他沒生我的氣吧?

沒有,他來看你時拉著你的手老淚縱橫。他說了他非常愛你。他也知道你愛他的。

嗯,可是奇怪,天啦!

怎么啦,有什么不妥嗎?

你難道不覺得怪嗎?那亮光下是一支發亮的槍管,是槍管??!喬娜著急起來。

什么槍管?艾倫問。

湖里出現的亮光呀,我終于看清了,它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你是說他可能會……

難道沒可能嗎?快,打他的電話!

可現在是半夜。

快!

艾倫趕緊撥打帕特里克的手機,打不通。他接著打座機,他的女友接的電話。她說她也不知道帕特里克去了哪里,從今早到現在一直沒消息,然后勸慰道:別擔心,他失蹤一天不在話下。

趕快查新聞!喬娜喊。

艾倫打開電視新聞臺,又跑出去抱回來一堆報紙,卻什么也沒查到。

喬娜嘆嘆氣:還好!

艾倫微笑道:就是嘛,別擔心!

喬娜哽咽著說:我一直只顧著自己的痛苦,把我媽的死全都怪罪到帕特里克頭上,我連一次也沒有寬恕過他呀,更別說主教誨的寬恕人七十個七次之多!現在細細來回想,帕特里克對我的愛無處不在。爸爸,我是多么地不好!

他知道你愛他呢,娜,一切都會好的!艾倫說,目光溫暖而堅定,發生了這一切,我們的內心都經歷了不曾經歷過的沖擊,我們或多或少都會被改變。至于這些事會對我們造成多大的影響,只有將來,可能多年以后我們才會意識到。但是不論怎樣,每一步我們都會在一起,這一點絕不會改變!

是。但愿他不會干傻事!好吧,給我點兒水和吃的。

艾倫笑了,親了親她。

(選自《西湖》2020年第5期)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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