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危機下的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探究

[俄]В.Л. 拉林 臧 穎 譯

(俄羅斯科學院 遠東分院，俄羅斯 符拉迪沃斯托克 690950)

當21世紀走過第一個10年，2010年剛剛開始之時，俄羅斯國內眾多媒體、部分學界人士，特別是處于莫斯科權力中心的政客開始對“俄羅斯轉向東方”及俄羅斯“亞太區域一體化”這類議題充滿極大的興趣與熱誠，并將其視為遠東地區“超速發展”必備的“轉向”與“一體化”的關鍵因素。①Ларин В.Л.Тихоокеанская Россия в контексте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в АТР в начале XXI в.: избр. ст. и докл. Владивосток: ИИАЭ ДВО РАН, 2011. 216 с.當第二個10年即將結束之時，東西伯利亞—太平洋石油管線已修建完成；符拉迪沃斯托克正全力籌備亞太經合組織高峰論壇；俄羅斯及其遠東聯邦區對中國、日本及韓國的貿易總額超過了歷史水平。與此同時，總統普京也提出建立“里斯本——符拉迪沃斯托克統一經濟空間”的理念。甚至可以說，2008—2009年世界經濟危機造成的種種遺患都未能熄滅國內針對以上兩種議題泛起的熱情和期待，但當代世界的種種現實卻顯出蒼白無力的一面。

2020年發生的新冠疫情使世界經濟陷入停滯，這也迫使人們更加清醒地從整體審視這個世界所發生的歷史進程，從局部觀察太平洋地域發生的種種變化，并且對各方的立場、努力和貢獻進行客觀地評價。21世紀第二個10年期間俄羅斯在太平洋區域采取的政策正是需要進行客觀分析的客體之一。

嘗試對“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這個概念定義和解讀。首先，需要明確一點，盡管國家向太平洋沿岸推進的過程已經持續有很長一段時間，但無論從層面政治還是法律層面這個概念至今都沒有最終形成。在學術界這個概念被任意解讀，大多學者傾向于對俄羅斯與亞太國家雙邊關系問題加以研究，但筆者個人認為，把“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僅局限于“對外關系”這種單一層面研究是不合適的。國家的東部地區在這一進程中起到非常重要和關鍵性的政治、經濟作用，通過對東部地區狀況加以研究能夠直接反映出日本、韓國對俄羅斯的利益訴求。所以，應該把“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視為更為復雜的一種現象，將其置于當代和過去的歷史時空中加以審視和研究。在本文中的“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是國家為了支持、發展及維護俄羅斯太平洋沿岸地區安全，以及旨在與該地域周邊國家發展良好關系所采取的一系列經濟、社會、政治、人文措施及行動，從而形成的一個綜合性整體。

“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所包含的政治、經濟、軍事、人文層面都有其內部和外部構成要素。其中一個要素是俄羅斯對外整體政策的一部分，其目的是通過鞏固與發展同太平洋區域國家的關系，構建延伸至東部邊境的安全閉環，以此來保障俄羅斯的國際利益。內部構成要素的目的是支持、發展國家東部地區—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阻礙達到這些目標的主要因素與該區域的雙重邊緣地位(在俄羅斯的邊緣性及在東亞區域的邊緣性)及地處邊境的地理位置都有較大的關聯，因為要面對丟失全部或部分領土的威脅，同時，這一區域人口稀少，以及與中央地區聯系較弱，這些都是長期困擾俄羅斯政府的問題。

在此需要指出，無論是法律上還是政治上都沒有形成一套系統完善的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目前只有：(1)大量的決策和官方文本，這些決定了俄羅斯政府在發展太平洋區域所制定的方針及采取的行動；(2)對外政策理論和學說及大量多邊、雙邊性國際文件，俄羅斯政府則遵循這些文件和理論來發展同該區域各國的關系；(3)俄羅斯政府為解決國際和國內不同的任務所采取的一系列具體措施。

毫無疑問，在各式文件中可以看出俄羅斯在太平洋區域明確形成并表述出自己的利益訴求，②Концепция участия России в форуме 《Азиатск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е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е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АТЭС) // Россия в АТЭС и в АТР. М.: ИДВ РАН, 2001.С.5-8.并且為了獲得這些利益采取了相應的行為和舉措。一套完整的政策是國家協調一致的各種行政行為的總和，其目的是滿足國家統治精英的利益訴求，遺憾的是，這樣的政策目前還不存在。

無論國內還是國外，許多人經常把“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新一輪的興起與所謂的“俄羅斯轉向東方”的概念相提并論，以此對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在2010—2020年間提出的“美國向亞太地區掉頭”的論調做出回應。事實上，首位推動俄羅斯太平洋區域復興的人士是戈爾巴喬夫，他于1986年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提出，強調必須“利用亞洲的‘外部資源’來推動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發展，把該地區打造成蘇聯在經濟上融入亞太地區的橋梁?！雹侑钵支椐?Михаила Горбачёва во Владивостоке, 28 июля 1986 г. М.: Изд-во агентства печати 《Новости》, 1986. 45 с.普京任總統后不久，2000年7月21日，在布拉戈維申斯克講話時指出，“遠東及外貝加爾斯克未來發展問題對國家而言是十分迫切，甚至可以說是戲劇性的。我要強調的是，這一地區是俄羅斯不可分離的一部分”。②Путиин В. В. Вступительное слово на совещании 《О перспективах развития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 Забайкалья》. 21 июля 2000 г. URL:httр:// www.krеmlin.ru/еvеnts/рrеsidеnt/trаnsсriрts/21494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普京從維護國家安全角度對該政策的實質內涵做了另外一種解讀。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俄羅斯政府在發展遠東經濟及與周邊國家關系上采取了兩種方法：合作方法(一體化“橋梁”“走廊”“基地”)和保護方法(該地區是“俄羅斯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接下來，普京不止一次提出建設這座“橋梁”的設想，在各類戰略性文件及政府的措施和方案中強化該地區作為“運輸”帶和“聯系”帶的功能和作用。③Федеральная целевая программ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е и социальное развитие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 Байкальского региона на период до 2018 г.》URL:httр://gоvеrnmеnt/ru/dосs/11959/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2006年12月，在俄羅斯聯邦安全委員會會議上進一步明確提出這種保護方法,并且后來在制定俄羅斯太平洋區域發展模式的政策中這種方法逐漸占據主導地位。

國內的政治精英、商業精英和大部分學界精英大多這樣看待俄羅斯太平洋區域。首先，認為該區域是實現“俄羅斯轉向東方”及建立“大歐亞”必不可少的一個聯系地帶。其次，該區域為能源、運輸、原料開采領域的國有企業、大型私有企業提供源源不斷的財政收入和利潤。同時，該區域在經濟和社會層面上的脆弱，以及民眾中的分離主義傾向將是長期困擾國家的難題，也是引發來自外部領土威脅的一個誘因。再次，沉重的行政管理負擔(財政負擔、因距離、時差、以及莫斯科同該地區經濟利益上的差異引發的相關問題和困難)。

盡管各界精英對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所具優勢的理解各不相同，但對于該區域的總體認識是基本一致的，這種相同的認知也決定了集體的態度及太平洋區域政策的形成。有一點需要引起重視，遠東人在這種范式中好像是一群不停表達不滿且總是提出各種要求的“勞動力”群體，經常給政府施壓，使其不斷尋找不同方法，以此鞏固遠東人這個“勞動力”群體在該地區的地位和作用。如此一來，政府和民眾互相“看不對眼”就在所難免了。大多數遠東人認為，政府制定的老練而油滑的政策恰恰是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安全與發展的主要威脅之一。④Ларин В.Л., Ларина Л.Л. Меняющиеся образы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в сознании жителей 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й России: срезы последних лет // Россия и АТР. 2020. № 4. С. 15-45.

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的社會、經濟結構不平衡，同時也比較薄弱，很難想象，該地區如何才能成為促進政府各項行動和措施積極有效且富有成果的真正平臺。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召開的亞太經合組織峰會為這種“轉向”畫上了句號，因為國家面臨著更為嚴峻和現實的問題(克里米亞問題、烏克蘭問題、敘利亞問題、以及同美國和歐盟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這些問題需要投入大量的財政資金和政治努力來解決。如此一來，國家政策中關于太平洋方向的問題就被無限期擱置起來。有一點也是真的，政府也曾反躬自省并做出一些努力，期望通過制定激勵政策和相應機制以達到吸引本國和外國商人來參與遠東經濟發展并使之成為一種慣性的經濟行為，但事實上并未取得顯著效果。

由于以上種種原因，盡管在21世紀最初10年將遠東地區變為“俄羅斯亞太一體化戰略基地”的設想被炒得沸沸揚揚，但時至今日這個概念已不知所蹤。對俄羅斯太平洋區域作為亞太一體化平臺作用的聲明式解釋近些年終于被收錄進一些官方文件之中。在2016年的俄羅斯外交政策構想官方文件中只針對國家有興趣“積極參與亞太地區一體化進程，落實西伯利亞及遠東地區社會經濟發展項目，努力開發地區潛力”進行了適當的表述。⑤Концепция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URL:httр:// www.krеmlin.ru/асts/bаnk/41451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

2020年6月26 日頒布的《關于遠東社會經濟發展措施》的總統令中頗為謹慎地指出，“提高經濟增速，其中包括依靠發展出口型經濟”。但最終形成的遠東發展方案卻局限于這樣的表述：該地區的關鍵性競爭優勢是其“緊鄰世界最大、成長最快的亞太市場所具有的經濟地緣優勢”及“該地區位于亞歐之間的天然走廊地帶”。

如此一來，2010年以后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中的“內因”發揮的意義逐漸減弱，該區域的地位和作用也降為促進俄羅斯與太平洋區域國家協調發展的一條運輸走廊。2018年5月頒布的《2024年前俄羅斯聯邦國家發展目標與戰略任務》的法令中針對俄羅斯太平洋區域提出兩項任務：“擴大沿太平洋區域口岸的貨物周轉量”及“發展北方海陸并使其貨物周轉量達8000萬噸”。⑥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от 07.05.2018 г. № 204 《О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целях и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их задачах развит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на период до 2024 года 》. URL:httр:// www.krеmlin.ru/асts/bаnk/43027/раgе/1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

雖然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包含的“內因”具有許多矛盾和迂回之處，但其仍然具有清晰的邏輯性和延續性。而與之區別的是，該政策包含的“外因”卻是無形的，讓人摸不著頭腦。顯而易見的優勢之一大概是其相較于在該地區搭建一個“全面、公開、透明與公平的安全合作架構”的建議具有更多的政治宣傳屬性。這種情況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俄羅斯在沿太平洋區域所面臨的威脅和問題不僅包括歷史遺留的領土爭端問題，還包括朝鮮半島持續的緊張局勢，以及要面對中美兩國之間的博弈，還要面對該地區一些國家興起的國家民族主義思潮。但目前政府仍未找到具體且又具有創造性解決上述問題的方案。

一些統計數據可以進一步證明“俄羅斯轉向東方”的實際效果。除了中國，俄羅斯同太平洋區域主要伙伴國家的經濟成果非常不理想，甚至可以用“負數”來評價。2019年末，俄羅斯對日本、韓國和美國的貿易額與2011年初相比呈下降趨勢，2020年的疫情直接使貿易額降至2016—2017年的水平。

最近10年，太平洋區域的一些發達國家對俄羅斯的經濟參與度不僅沒提升，反而不斷下降。俄聯邦中央銀行的數據顯示，中國、美國、日本和韓國對俄累計投資額僅占俄羅斯國際直接投資總額的2.7%(100億美元)，與2014年初相比減少了一半。①Статистика внешнего сектора. URL: httр://www.сbr.ru/stаtistiсs/mасrо_itm/svs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

此外，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實行的這十年間俄羅斯的東部地區，即上述所指神奇的“一體化戰略基地”與亞洲鄰國的經濟協作大規模下降。遠東聯邦區占俄羅斯對亞太主要伙伴貿易總額的比重從2011年的20.4%降至2020年的17.3%。同樣看到，在落實俄羅斯遠東地區為吸引中、韓外資所達成的一系列協議中仍然充斥著太多華麗的辭藻和誘人的愿景，而取得的實際成果卻少得可憐。②Ларин В.Л., Ларина Л.Л.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й России с Китаем: между установками, желаниями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ю // Таможенная политика России на Дальнем Востоке. 2020. № 1 (90). С. 5-23.俄羅斯這座“戰略基地”在太平洋區域經濟活動中的地位不但沒有得到強化，反而削弱了很多。

在同亞太國家發展經濟關系方面沒有取得實際成果的前提下，俄羅斯與這些國家政治對話時便只能玩弄文字游戲，連“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政策”本身也只能成為俄羅斯針對該區域一些國家展開的一種外交話術及對諸多“美好愿景”的一種官方聲明，卻不愿為達成目標而采取一系列積極有效、循序漸進的措施以解決具體的問題和任務。從總統普京2018年東方經濟論壇講話中抽取一些頻率較高的話語來對這種方式進行說明?！拔覀儽仨毤訌娕c中國、日本、韓國、蒙古等國的合作……我們希望與朝鮮和韓國在基礎設施、能源和其他領域展開三邊合作并做好準備與兩方進行進一步商討”；③Пленарное заседание Восточного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го форума. 12 сент. 2018 г. URL:httр:// www.krеmlin.ru/еvеnts/рrеsidеnt/nеws/58537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日本是俄羅斯重要的、值得信賴的伙伴”；“韓國是我們在亞太地區最重要的、最具潛力的伙伴。我們為雙邊關系的健康發展感到欣慰，我們相信兩國關系會在各個方面邁上一個新臺階”。④Встреча с Премьер-министром Республики Корея Ли Нак Ёном. URL:httр://www.krеmlin.ru/саtаlоg/kеуwоrds/82/еvеnts/58536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11.03.2021).俄羅斯的對華政策可以分為五個層面，其中四個可以用國際層面、國家層面、地區層面、個體層面來表述，即便兩國關系發展的比較順利，但仍然出現了明顯的停滯現象。雙方投入極大的熱情和努力試圖在歐亞方向探索出一條新的道路，即把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與俄羅斯的“大歐亞”理念聯結起來，但這種努力和嘗試并沒有跳出理論探究的范疇。從傳統角度分析，俄羅斯政府一直將日本視為“美利堅永不沉沒的航母”，其對俄羅斯能源有大量的需求，是提升俄羅斯遠東經濟極具潛力的貿易伙伴，同時，對俄羅斯領土也心有覬覦。在朝鮮半島上俄羅斯政府也沒有形成明晰的認知并提出自己的利益訴求和主張。韓國領導人不止一次向俄羅斯“暗示”希望建立俄—韓—朝三國經濟三角帶的意圖，寄希望于未來將經濟三角帶作為調節韓—朝兩國各種問題的基礎，但我國政府并沒有利用好這個機會。俄羅斯與太平洋區域各國的關系并沒有明顯的提升和加強，也許在俄羅斯與美國及歐盟的沖突不斷尖銳，以及南部邊境地區局勢日益惡化的大背景下，這種“穩定”是一種正向的和積極的，希望這種停滯不前的現象是暫時的，而非長久的。

俄羅斯與亞太經濟空間一體化這項任務是成功還是失敗將取決于兩個相互關聯作用的因素：

一是俄羅斯能否制定一套符合實際的戰略方針，強化俄羅斯在亞太文明空間及經濟空間的地位和作用；制定俄羅斯與地區大國發展關系的政策原則及俄羅斯沿太平洋區域的發展模式。

二是地區內主要競爭國是否有興趣和意愿協助俄羅斯實現亞太一體化進程并與其發展全面的聯系與合作。

以上兩種因素缺一不可，但尚未有一種因素成熟。無論從“俄羅斯轉向東方”的內因(發展遠東地區)，還是從外因(發展與亞太國家關系)來分析，都未能看到這一理想正在照進現實，下一個10年這一形勢能否發生根本改變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