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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詩人

2021-02-04 07:37謝淼焱
兒童文學選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詩集詩人老師

你如果能在月塘村待上三兩天,一定會知道一個叫周鵬飛的人。就算你見不到他的人,也一定能夠見到他的詩。

他的詩無處不在,說不定村子口賣油條的老太太嘴里念的,村子尾電線桿上尋物啟事寫的,都是他的詩。

如果有那么一段時間,沒有店鋪要開張,也沒有物件牲畜可尋時,他的詩就會出現在墟場老屋的外墻上,那墻上原來有一塊黑板,供村委會出板報,后來板報懶得出了,就變成了布告欄。除了村委會的官方告示,村民家里的大事小情,需要讓更多人知道的,都可以往上貼。偏偏月塘一年四季風平浪靜,布告欄十天有八九天閑置,閑置的時候就被周詩人的詩作給占據了。

周詩人說那不叫占據,叫發表。

周詩人的詩寫得好,在我們看來,比李白、杜甫寫得都好,好就好在他的詩具體、實在,說什么是什么,誰都能看得懂。

比如,有年八月十五,布告欄上一首詩就讓我記憶深刻:

中秋

(今·周鵬飛)

為等一輪月,

苦熬三季節。

醉飲四杯酒,

摔碎兩個碟。

要我看,他的詩每一句都很真實,尤其那個“四杯酒”,準確地寫出了詩人的酒量,他頂多能喝四杯米酒,我可以做證。并且,他的一首詩里,巧妙地把一、二、三、四,幾個數目字全都寫了進去,這手藝大概只有那個叫徐再思的古人可以比了。

誰都知道,月塘還活著的文化人就兩個,一個是阿啟,能夠去小學當老師,文化水平不容懷疑,還有一個就是周詩人了,他和阿啟年齡不相上下,大概學歷也差不多,阿啟是高中畢業,考師專僅僅差了一分。周詩人是高中肄業,直到很多年后,我自己高中畢業時才弄明白肄業與畢業的區別。肄業也好,畢業也罷,村里讀過高中的就兩個,矮子隊里拔將軍,周詩人也必然是個文化人。

月塘本是膏腴之地,隨便找個地方撒一把種子,就算理也不理,到秋天照樣會有收成。一個有壯勞力壓陣的家庭,如果只圖溫飽的話,每年零零散散抽出兩三個月的時間伺候田土,剩下的時間便大可以坐享其成,無所事事。

周詩人的父母算是晚年得子,等到他長成勞力時,父母雙親早已年老力衰,扛不動鋤頭,沾不了涼水,所以他們對周詩人的要求也不高,讀書的時候,就盡了全力把他送到高中,不讀書了,就只盼他能本本分分地管著三畝水田,田里不長雜草,家人不餓肚皮,就是天下太平。至于他整天品紅評綠、吟詩作賦的事,一來不妨礙農活,二來也不招惹事端,遇上紅白喜事還能給人家幫一把手,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壞事,就聽之任之了。

所以,農閑的時候,周詩人也不出門打工,只顧坐在書桌前,寫寫畫畫。

好像是阿啟曾說過,高一那年,學校開運動會,周詩人不知從哪里撿了一本汪國真詩集,比著里面的句子寫了好幾篇廣播稿,一經播出,同學們連連叫好,從此詩人這個頭銜就貼在他腦門兒上,撕不下來了。后來,由于英語偏科太嚴重,周詩人沒有把高中畢業證帶回村,倒是把一個詩人帶回來了。

有在外邊掙到錢的高中同學來邀請周詩人出門,他放下筆,搖搖頭,一句“父母在,不遠游”,生生把對方戧出半里地。

鳳婆婆聽了,上門勸導:“別人都出去掙錢,你不去,我就問你,你那筆頭里,能寫出洋灰房子和新娘子彩禮來不?”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敝茉娙瞬痪o不慢地說,眉宇間的鄙夷之情,絲毫不輸鳳婆婆。

只可惜鳳婆婆壓根就沒聽懂周詩人的話,不知道他那些黃金屋、顏如玉從何而來。

我也不知道周詩人的黃金屋、顏如玉從何而來。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決心到周詩人家看個究竟。

天陰沉沉,地濕漉漉,村道上行人稀少,河岸邊蛙蟲不鳴,獅子山籠罩在一片白霧蒙蒙之中,周詩人的家就在獅子山的第三道溝下,那道溝最深,一層的紅磚房子藏在其間,只能看到屋脊上迎風招搖的兩個鳳吻。

山坡上,兩座嶙峋突兀的高大山石彼此顧盼,引首處,在頷頦間留下一條狹窄的山谷,周詩人家的房子是這個山溝里的唯一建筑,幾乎遠離了塵世。房后,一個水塘充盈整個山谷,水很淺,但水面寬闊,水質清澈,如脂似玉;水塘下,青磚灰瓦掩映在香樟翠竹間。山泉水從石縫里次第滲下來,在屋檐側面的碎石灘上慢慢聚合,匯成一條由窄而寬的清溪,那清溪繞著三道溝潺潺流淌,四季不涸。這等好地方,最適合吟詩作賦。

我到他家檐下時,頭發沾滿了虱子樣的白水珠,一雙跑鞋滿是泥污,褲管上盡是從田間搜集來的蒼耳子、藤勾子、鬼針草種子,下半身簡直成了一只刺猬。我的到來大概已經破壞了不少詩意,如果詩意是蝴蝶而不是蚊子蠅蟲,看到我一定作鳥獸散。我這身打扮,當然不敢大大方方拜訪周詩人,好在,在月塘,你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出現在什么人家,不論是大門前還是窗戶后,都是理所應當的,絕不會有人把你當成賊。我于是干脆順著山溪繞到了水壩之上,再從水壩上滑下來,繞過臨窗而立的周詩人,貼身摸到他家東墻下。

周詩人家當時要么就是沒有別人在家,要么就是家人對他的這種念誦行為見怪不怪,反正我才剛走到墻角下,便能清楚地聽到周詩人在念著什么。

我來得還算是時候,趕上了一個尾巴,一首驚世駭俗的古體詩就要呱呱墜地了。他念道:

秋雨淅淅忽又急,

涼風颼颼扛不起。

莫聽風吹雨打葉,

我只怕你穿啥衣。

“怕,怕你,不行,怕字太直白,改為憂更合適。莫聽風吹雨打葉,我只憂你穿啥衣。嗯,不錯?!敝茉娙擞帜盍藘杀?,我于是把整首詩都記下來,混進了我課堂上一些古詩的記憶里,過了好久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情不自禁探出頭去,周詩人的詩大概已定了稿,窗口安靜了下來,他坐到桌前奮筆疾書。

“好詩,好詩?!蔽野研δ樝葦D進門框,以掩飾我貿然造訪的尷尬。

雷公不打笑臉人,我這張笑臉,到哪里都吃不到虧。

“真的好嗎?好在哪里?”周詩人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忽略了我出現得不合時宜這事,饒有興致地與我討論起詩來。

“好在,好在……”應付這種事情真不是我的強項,平時我連一句奉承話都說不出,現在要我來評一首詩,該如何是好,我使出平生所學,腦子里靈光一閃,課堂上的那套辭令竟然涌上心頭,“好在中心思想,你看這中心思想,把你該說的都說出來了,說得恰到好處,就好像專門為這樣的日子寫的?!蔽艺f。

“觸景生情,是靈感找上門來的?!敝茉娙朔畔鹿P,眼睛望著遠處的群山說道。

“好詩,真是好詩,這樣的詩,應該貼到墟場去。你快用毛筆寫出來,我這就去貼?!蔽壹拥卣f。

“萬萬不可,兒女情長的東西,只能暗藏心中,不可公之于眾?!敝茉娙四樕戏哼^一絲紅暈。

“兒女情長?你談戀愛了,快,說來聽聽,她是誰?”我頓時來了興趣。

“沒有愛情滋潤的詩,是沒有生命的,沒有體會過愛情的詩人,是沒有靈魂的?!敝茉娙苏f。

“那快說說,她是誰?”我窮追猛打。我和村里的所有人一樣,對這一種事情有天然的興趣,要是聽說誰家里來了相親的,蹦著跳著就要去看熱鬧,心情比那相親的人兒還興奮。

“我們還是說詩吧??磥?,你還蠻喜歡詩的?!?/p>

“談不上喜歡,就是覺得你念出來的那些東西,挺順溜的?!?/p>

“你不能用順溜來形容我的詩,詩除了順溜,還有很多更好的詞語可以形容?!?/p>

“那應該用什么呢?”

“不管用什么,就是不能用順溜,順溜一出,詩就俗了?!?/p>

我吐了吐舌頭,怪自己才疏學淺,一不小心,就犯了詩家大忌。

“來,來,你說說,我的詩大家都喜歡不喜歡?”周詩人熱情地把我拉進他的房間,他大概知道,我算是在墟場附近最最活躍的人物了。

“喜歡,怎么不喜歡,每次看到墻上糊的那些詩,他們都忍不住要念上一兩回?!?/p>

“看來,我的詩還是有讀者的,另外,再提醒一下你,還是用詞不準,那不叫糊,叫發表,是很神圣的事情?!?/p>

“哦,我語文學得不好?!蔽覔狭藫项^,替自己找借口。

“你,你語文是阿啟教的?”

“不,不,不是阿啟教的,阿啟教體育和自然,有時候也教數學,但從不教語文,語文是楊老師教的?!蔽疫B忙解釋說。

“哦,楊老師……”周詩人眼睛里有什么光亮閃了一閃,然后,把桌子上的一個大厚本子往我前面一推,說,“既然你這么喜歡詩,就幫我把把關,詩圣杜甫為了把詩寫得通俗易懂,常常把詩念給老婆婆聽,然后按老婆婆的意見來改……”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我當成了他眼里目不識丁的老婆婆。他不該找我,而應該找鳳婆婆。

我心里雖然不悅,但還是被那本厚厚的卷了邊的本子吸引了,拿過來捧在手里,看到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人”字,翻開一看,里面的字是倒的,于是倒過來看,又發現,封面上的“人”字是倒的。我可能一開始就把本子拿倒了。

把寫詩的本子起名叫“人”,本就是一件很別致的事情,何況,還是一個倒寫的“人”,那里面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了。

翻開本子,我發現周詩人確實偉大,簡直跟杜甫有得一拼,因為里面的字我都認識,證明他真的做到了通俗易懂,而且基本上都達到了《中秋》和《秋思》那樣的水平。我于是一邊翻,一邊念,一邊說我的意見,哪首能讀懂,哪首讀不懂,能讀懂的我就說好,讀不懂的,我就說不好。周詩人拿了一個小本子,把我的意見認認真真記下來,密密麻麻地記了好幾頁。

翻完后,周詩人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謝謝你,你今天將和我一起,見證一本偉大詩集的誕生?!?/p>

“什么詩集,你的詩不是要貼到墟場去嗎?”我不解地問。

“墟場的風太調皮,總是拿我的詩開玩笑,我想讓我的詩傳得更遠,它們卻讓我的詩飄得太高?!?/p>

周詩人說完,我的眼睛都直了,他說的都是什么呀,這樣的句子,要是我也會說幾句,寫進作文本里,一定能夠被楊老師當成范文誦讀。

“來吧,等你很久了,終于來了,就在今天,不再等了,讓我們來做一件偉大的事情?!敝茉娙藬傞_雙手,鼓勵的眼神看向我,仿佛我是一個第一次掙脫阿媽懷抱的孩子。

“啊,什么……”我完全忘了自己是發什么神經到這里來的。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是如此快地加入到了周詩人的陣營,而周詩人又用詩人的熱情接納了我。

周詩人飛快地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皮箱狀的東西,我以為是行李箱,而事實上,他拖出來的是一臺油印機。箱子蓋掀開,油墨味撲面而來。我記得前年,學校的試卷還是阿啟用油印機一張張印出來的,但自打去年上面給學校配了電腦和打印機以后,那臺油印機就被束之高閣了。

我俯身細看,主要是想看看這臺油印機是不是學校那臺。

周詩人眼神敏銳,很快就發現了我的心思。

“對,沒錯,這就是你們月塘小學的油印機,不過現在它屬于我了,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我將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獨立擁有一臺印刷機的詩人?!?/p>

“你,不會,是,偷的吧?”我惶恐而小心地問。

“怎么可能,這臺油印機是我用一本《泰戈爾詩集》從阿啟那個小氣鬼手里換來的,我讓他在我的詩集和泰戈爾詩集中隨便選一本,于是,他就選擇了泰戈爾,這很正常,我和泰戈爾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p>

聽說油印機是阿啟給他的,我算是放心了。因為,阿啟把學校操場上的草看得比自己的頭發都金貴,是絕對不會偷拿學校東西的。這臺油印機一定是被校長扔進了故物堆,然后又被阿啟撿回來的。

“來吧,來吧,就差封面沒有刻好了?!敝茉娙苏f著,從印刷機箱蓋的內襯里掏出來一塊長條鐵板,又從桌斗里掏出來一張油黃透亮的蠟紙,輕車熟路地把蠟紙鋪在鐵板上,順手從筆筒里揀起一支細長的前頭像是頂著鋼針一樣的筆,在蠟紙上飛快地刻畫起來,一道淺淺的白色刻痕立刻顯現在蠟紙上,接著又是一道。周詩人用鋼針筆在蠟紙上畫出了一個大大的“人”字輪廓,接著將針尖平移,飛快地在“人”字中間畫起斜線來,那個寬大的人字輪廓便變成了白蒙蒙一片。很快,“人”字寫完了,周詩人將人字倒過來,頂著“人”字的尖角,規規矩矩地刻了四個字——周鵬飛(著)。

“偉大的工程開始了?!敝茉娙苏f。

他將油印機中間的一個紗網抬起來,將那張寫著他名字和一個倒寫“人”字的蠟紙壓在下面,拿一個軟綿綿黑乎乎的油黑輥在蠟紙上來回滾幾下,再次抬起紗網架時,奇跡出現了,紗網架下的白紙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中間鑲著斜線的“人”字,當然,還有那個端端正正的“周鵬飛(著)”。

盡管我算是學校最后一批用過油印試卷的學生,但真正見到油印機工作,還是頭一回,對這個玩意兒充滿了新奇,連連大喊:“快,再來一張,再來一張?!?/p>

周詩人讓油輥來回翻動,一張張刻著倒寫“人”字的紙張從機器里翻出來。我在一邊幫他數數,數到二十的時候,周詩人停了下來,憐惜地看了看架子下的蠟紙,說:“可惜,我的第一本詩集,就只能印二十本?!?/p>

“為什么?”我問。

“紙挺貴的?!?/p>

周詩人開始印第二張,蠟紙早已經刻好,放在抽屜里了。

周詩人開始印第三張,第四張,一共印了二十五張,每一張都是二十份。

在周詩人家不太干凈的水泥地上,我將那二十五張紙一字排開,每一摞不多不少,都是二十份。然后在周詩人的指揮下,我將二十五張紙妥妥地疊成了二十摞。

等到我把所有的紙都整整齊齊碼到周詩人的桌子上時,我才恍然發現,周詩人根本就不是專門等我到來,他也并不知道我會到來,他只是想要一個幫手,一個免費勞動力。早知如此,我應該給他出個價碼,那次給安司機發傳單還得了五塊錢辛苦費呢。這次的勞動量其實跟那次發傳單差不多。一想到傳單,我才記起,這架神奇的油印機,其實早就歸這個獨一無二的詩人擁有了,安司機榨油坊的傳單不就是他的產品嘛。

忙到雨停了,天黑了,雞進籠,鳥歸巢的時候,周詩人才終于將二十本詩稿裝訂成二十本散發著油墨味的書,噢,不是書,得叫詩集才對,不然,周詩人又得給我提意見了。

當我看到二十本詩集齊整整地碼在桌子上時,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我突然在想,我忙乎了一下午,這些詩還沒來得及細讀呢。我好期待周詩人能給我一本,但事實再次證明,我只是周詩人臨時抓來的免費勞動力,他連送我一本詩集的想法都沒有。

活已經干完了,再不給我書,我就該告辭回家了。

我試探著問:“你想把它們怎么著呢?”

我當然指的是書。

“她們……”周詩人將目光投向窗外的獅子山,外面天光暗淡,山林里又起了霧,事實上,什么也看不見。

我從周詩人的目光中看出,他用的詞一定是“她們”,而不是我嘴里的“它們”。

“我要用她們,來喚醒沉睡的人?!敝茉娙苏f。

“喚醒?沉睡?怎么喚,這不是鬧鐘該干的事嗎?”我疑惑不解。

“明天下午你就知道了?!敝茉娙擞终f。

明天周五,下午放學早,中午就可以離校,那是不是意味著,明天下午,我的時間還是與這二十本詩集有關。

憑我的性格,就算周詩人說這些與我無關,我也不能答應,就算是逃課,我也要跑過來看看這二十本詩集的命運。我只要隨便跟二豆和阿桂撒個謊,甩開他們的跟隨,就可以和周詩人分享一個秘密,這件事情跟詩歌有關,還跟“沉睡”有關,一定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我于是心甘情愿地頂著滿手滿臉油污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如約來到周詩人家,他家里如往常一般寂靜。周詩人從堂屋里推出一輛摩托車,一看那車,我頓時樂開了花,那是一輛女式的踏板摩托車,在月塘村,摩托車都是強悍的交通工具,不僅要載人,還要翻溝過坎,而且還要載重,秋收的時候要能馱動兩袋谷子,過年的時候要能拉得走半邊豬,所以,一般見到的摩托車,都是安司機、武義用的那種嗷嗷亂叫的載重車,像周詩人這樣的踏板小摩托,一般只有鎮子上文靜的小女生才騎。在月塘,也就,也就學校的楊老師騎過。楊老師本就是個秀氣的女生,她吃的是國家糧,不用馱谷也不用殺豬,小摩托完全就是她的坐騎。

眼下,周詩人的摩托看起來十分眼熟,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又不好確定。

管不了那么多。周詩人將一個裝著二十本詩集的背包甩給我,側身,自己塞進摩托車里,然后示意我坐在后面。

我背著沉甸甸的詩集,一個高抬腿,跨到周詩人的身后,摩托車引擎柔聲細語,仿佛一個小女子在身邊吟唱,載著我倆直奔烏壩而去。

看來,烏壩真是月塘繞不過的一個話題,安司機把他的人生夢想種在烏壩,武義將他的搖錢樹栽在烏壩,村子里但凡大一點的孩子,要去讀中學時,也要卷起鋪蓋住到烏壩去。而今天,周詩人也要把他的詩集送到烏壩。

我不知道周詩人今天到烏壩去到底怎么處理這二十本詩集,但愿不要像安司機處理那些沒人要的茶油一樣,在烏壩的街頭,擺下地攤,扯著嗓子叫賣。

很快,我的腦子里就浮出來一個奇怪的畫面,在烏壩人頭攢動的街頭,街角的對面,安司機將一堆塑料桶擺在地上,逢人就喊:“古法茶油,絕對純天然,要不要試一試?”

而路的這一邊,周詩人蹲在路肩上,一溜兒排開二十本詩集,逢人也喊:“純美詩歌,絕對原創,要不要讀一讀?”

我站在路中間,面紅耳赤,進退維谷。

要真是這樣,我現在就想從飛馳的摩托車上跳下去,我可真丟不起那個臉。

但我看周詩人在前面哼著歌,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大概,他處理詩集的方式,比我想象的要高明得多吧。

我們終于來到了烏壩最熱鬧的街上,周詩人的摩托車停穩后,我才知道,周詩人要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個游戲廳。這種神奇的地方盡管我沒有來過,但卻總是掛在那些高年級學生的嘴邊,在他們的觀念里,一個人,如果不能在烏壩的游戲廳里痛痛快快廝殺一回,就枉到世上走一遭。

曾幾何時,我也在悄悄攢錢,打算有機會到游戲廳里去瀟灑一回。不承想,這個時常在我夢里出現的令人心潮澎湃的地方,會以這樣種奇怪的方式與我相見。

“看,全都是些丟了靈魂的人?!敝茉娙酥噶酥笍d里攢動的人影說道。

老實說,我對游戲廳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還沒進門,一股濃烈的卷煙味、檳榔味,夾雜著拍打聲、叫罵聲,裹挾而來。一個個比我年紀要大一些的學生,三三兩兩擠在花花綠綠的機器前,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手握著搖柄,一手瘋狂地拍打著幾個圓形的按鈕,那屏幕上的人物,有一個是聽從這人指揮的,在里面手腳并用,攻擊對手。有的機器前站著兩個人,屏幕里的人便代表他們展開對決,贏了的興高采烈,輸了的垂頭喪氣。每一個人都臟話連篇、歇斯底里,每一個動作都飽含挑釁、充滿暴力,我站在過道里,不寒而栗,反復問自己,這是那個我偷偷攢錢、心心念念要來的地方嗎?

周詩人走在我前頭,已經在人群里轉了一大圈,然后,他停在兩個看起來像學生的小伙后面,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其中一個的肩膀,那個小伙正忙著與一只稀奇古怪的怪物搏斗,沒有工夫搭理他,忙亂中不耐煩地將搭在肩上的手甩開。

周詩人的手又搭了上去,貼到他耳根喊:“小伙,該回學校上課了?!?/p>

“你說什么?要幣自己掏錢買去?!?/p>

“我說,你該回學校上課了?!?/p>

“別鬧,別鬧,我快沒血了?!?/p>

“我看你,過年要中考了。還是好好讀書去吧?!?/p>

那個少年這回算是明白了,身后這個家伙不是來玩游戲的。碰巧這時候,屏幕里的那只怪獸一頓撕咬,把少年這邊一個美少女活生生給咬死了。

少年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你誰呀,煩不煩,浪費我兩個幣?!?/p>

“清醒清醒,回去吧,課堂才是你該去的地方?!敝茉娙苏f,一點都不在乎少年眼里的敵意與蔑視。

“你還我兩個幣?!蹦莻€少年眼睛里似乎有火要冒出來,他大概不會相信,在他全神貫注與機器里的怪物拼命的時候,身邊會出現另一個怪物來打擾他。

“你花的都是你父母的辛苦錢,更何況,荒廢了學業比起浪費了金錢更可怕?!敝茉娙丝嗫谄判?,想讓少年知道這其中的道理。

“老子花自己的錢,用自己的時間,關你屁事?!鄙倌甑氖衷诳罩袚]舞了幾下,聲音提高了八度,吐沫星子都快噴到周詩人的臉上了。

“花無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你們快回學堂去吧,這些游戲都是虛假的快樂,浪費在其中,實在可惜?!敝茉娙税櫰鹈碱^,低著腰,像是在求人家幫他辦什么事一樣。

“哎,哎,碰到一個神經病呢?!鄙倌陮嵲跀[脫不開,沖周邊的人喊道,邊上兩臺機器的人停下來,他們顯然是一起逃課出來的。

“我不是神經病,我是個詩人,如果你們聽不懂我的道理,可以看看我的詩,讀完這本詩集,一定會豁然開朗?!敝茉娙宿D身一招手,示意我把詩集拿過來。

我猶豫著該不該把詩集遞過去,看現在的情形,大概送給別人一本詩集,算不上個好時機。

大概周詩人看到的是有三四個少年停下了手里的游戲,至少是被他給吸引了,想趁機把詩集發出去。

而我看到的是,周圍兩臺機器上的少年,都因為自己游戲角色被怪獸打死,又剛好這邊的同學難以脫身,才圍過來造勢。

我遞過去一本詩集。周詩人愣了一愣,然后溫和地說:“請幫我數數有幾個人,每人一本,好嗎?

“什么狗屁詩集,能換幣嗎?”少年問。

“這,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它是無價之寶?!?/p>

周詩人一手托著我遞過來的一摞詩集,另一只手舉起一本,正要向這個少年遞去。

“打他個狗屁詩集?!边吷嫌袀€少年大喊,周邊的人轟地一下,將周詩人圍得更緊了。

“街霸,真人街霸?!庇螒驈d其他位置的人聞聲,也饒有興致地圍了過來。

一場真人街霸果然就開始了。

有人一個直沖拳,直接砸在周詩人的鼻梁上,并沒有游戲機里那種劇烈的聲響,但我看到周詩人的臉猛地往后一仰,再站直時,一股鮮血已經順著鼻孔流了出來,像一條蠕動的小蟲。

有人一個左摜拳,打在周詩人的耳朵根上,左邊的詩集掉落在地,軟塌塌的油印紙沒有一點聲響,只有那個“人”字封皮,在地上跳來跳去,一會兒正立,一會兒倒立。

又有人一個右摜拳,偏了一點,順著周詩人的腦門兒滑過,長長的指甲尖在腦門兒上劃出一道白色的印子,不一會兒,白色便變成了紅色。

還有人正要來一個上拳,我拼了力氣鉆進人群,沖著剛才打得最狠的一個少年喊:“鰲峰,我認得你,我要回去告訴三巧,你拿她的錢沒讀書,逃課出來打游戲……”

那個叫鰲峰的,臉黑得像口鐵鍋,嘟嘟噥噥說了句什么,想來也不是什么干凈的話,但因為臉面被識破,場面一下子尷尬起來。鰲峰于是沖其他幾個打人的少年揮揮手:“散了,都散了,今天沒心思玩了?!?/p>

那個首先被周詩人說教的少年,最后一個離開,離開的時候,還狠狠地瞪了周詩人一眼,雙腳踩在一本詩集上,扭了扭,跳了跳。

等人群散開,周詩人悲惜地蹲到地上,將散落一地的詩集一本本撿起來,把上面的灰塵擦拭干凈,有幾本白凈的封面上,印著幾個清晰的鞋印子,幾乎要將那個“人”字給蓋住。

“我不該把所有的都給你?!?/p>

“你沒錯。錯的是他們?!?/p>

我正想說點什么,也許是想勸勸周詩人處理一下他的臉,畢竟又是青包又是鼻血的,與詩人的氣質很不搭。

這時候,從游戲廳里側走來一個男人,男人胖得像是肚子都要脫離他的身體另立山頭?!澳闶歉墒裁吹?,以后莫要來了,看把我的生意都嚇走了?!蹦腥水Y聲甕氣地說,看樣子是游戲廳的老板。

“他是家長?!蔽艺f。

老板再想說句什么話,半截卡在喉嚨里,沒有說出來。

我和周詩人回到摩托車上,徑直往月塘開,一路無語。

到了周詩人家,將摩托車停好后,他將挎包里的詩集全都掏出來,鄭重地放到我的手里,說:“麻煩你,在墟場的黑板下,放一條板凳,把詩集都放上面,誰想拿就拿走吧。唉,看來,詩歌的末日到了?!?/p>

我也唉了一聲,沒接話,不知道再說什么,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我最不擅長哄人,說話總是討不到人歡心,于是,這個時候,我也就識趣地沉默了。

我轉身往山外走。周詩人又在后面說:“噢,差點忘了,幫我挑一本干凈的詩集,明天上學捎給你們楊老師?!?/p>

“哎?!蔽矣謶艘宦?。

“噢,差點忘了,還請你告訴楊老師一聲,就說我這兩天創作要緊,不太方便,過幾天再去還車?!?/p>

我又“噢”了一聲。

難怪那輛摩托車看起來眼熟。

我照周詩人的話,把詩集放在了墟場外墻的告示欄下,用一把木凳子墊著。

天快黑的時候,陸續有人經過告示欄,對拱手相送的詩集,有的視若無睹,有的拿起來看看,又疑惑地放下了,直到天黑的時候,鳳婆婆路過,看看左右沒人,一個人將所有的詩集全都抱起來??吹进P婆婆匆匆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咯噔一沉,想起了周詩人的那句話——詩歌的末日到了。

在周詩人身上,后來還發生了好多事情,比如,最終大家發現,周詩人竟然和美麗的楊老師在談戀愛,結果還遭到了楊老師父母的強烈反對,要死要活的,互不相讓,以至于兩人上演了一出私奔大戲。楊老師離開學校的時候很突然,一連好幾天,連校長也不知道楊老師去了哪里,還以為出了意外,家里人到學校來找,學校便發動學生到楊老師上班沿線的河溝里、草窠里、池塘里找。我邊找邊膽戰心驚,心里默念:“可千萬別找著,可千萬別找著,找著了就麻煩了?!?/p>

楊老師當然沒找著,因為她和周詩人坐著火車去了廣州。

半年后,楊老師和周詩人開始每月按時給家中匯款。有一天,在鎮上的郵電局,楊、周兩家老人偶遇,發現彼此匯款單上的地址竟然是同一個地方,這才恍然大悟??丛趦蓮垍R款單上的錢都不少,可以讓兩家不用再下地耕種,免了后顧之憂,也就沒人再去計較什么。等到周詩人和楊老師再回來的時候,孩子大概都有我當年那么大了。

據說周詩人在廣州開了一個培訓學校,楊老師還在學校里當老師,我真替他倆高興。

后來又聽說,周詩人的培訓學校很特別,只收壞孩子,不收好孩子。那些天天泡在網吧、六親不認、家長也管不了的孩子,送到他的學校,半年不到,出來時一個個脫胎換骨,重新換了魂兒一樣。

我想,這種學校,周詩人辦得出來,大概他當年在游戲廳被打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心里頭其實就已經有這個念頭了。

只是我不知道周詩人現在還寫不寫詩,如果還寫的話,希望他的詩能寫得稍微好點了……

選自《兒童文學》2020年第10期

謝淼焱,1979出生,湖南益陽人,現居長沙。2013年前在軍內外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通訊若干,女兒出生后開始兒童文學創作,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兒童文學、校園文學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滄水謠》,曾獲第四屆兒童文學金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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