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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綿山在哪里

2021-02-22 07:44趙渝
牡丹 2021年3期
關鍵詞:綿山大頭小品

趙渝,河南鄭州人。作品有《宋潛的問題》《玄鳥之歌》《光與光源》《悠游十八章》《羊癲記》。

十六歲那年,我們家從四川綿山搬遷到商都。離開綿山前的最后一段時光,恍恍惚惚像在做夢,只記得父母一趟趟地往綿州城里跑,而我獨自在家搓托運家具用的麻繩。麻繩一節一節地搓出來,躺在夕陽映照下的客廳里,像一條條盤曲的臥龍,隨時都要帶我騰空飛去似的。

我們是在一個寂靜的星夜離開綿山的,我還記得自己撩開吉普車的窗簾向鄰居和幾個要好的伙伴揮手道別。人群中沒有暗戀的女友柳萌,我感到異常失落,心里充滿少年的悲傷?;疖噯拥囊粍x那,淚水在眼眶里轉動,亮晶晶的,仿佛銀河珠子斷了線,滿天散落。行程漫長,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將我帶到遙遠而陌生的北國,我劫后余生似的憧憬著未來。

商都是一個制造時間的地方,也是一個消滅時間的地方,三十年彈指一揮間。三十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聯系到初中同學沈睿,因此得以首次參加了綿山初中同學會。那次聚會全班大部分人都到場了,地點在成都,接機的是郭宇飛,郭宇飛帶著我、譚東和陳志超在二環上繞來繞去。郭宇飛說,成都也成堵城了,這個點兒哪兒都堵。陳志超說,莫生氣,身堵心不堵,音樂,music走起。音樂放出來,是鄧麗君的《原鄉人》。一車人都說,郭少爺真會挑歌。郭宇飛說,這么多年了,就愛聽君姐的歌,百聽不厭。

車停在一條僻靜的街道,我們下來,走進一個竹徑幽深的院子里。從里面迎出一堆人,都是些似熟非熟的面孔,有那么一霎的愣怔,仿佛大腦在倒時差——是啊,“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然后,我認出了沈睿,我們兩個緊緊地抱住,在初春的晚風里,我感到一種從遙遠時空傳來的震顫。還是那張認真而又溫和的娃娃臉,還是那雙閃亮的眸子,我想起我們一起在測繪局圍墻外山頂水塔上寫作業的情形,想起那時撩在臉上的微風,想起我們聊的二維世界里的扁片人、斯芬克斯之謎、百慕大三角、尼斯湖水怪,想起我們爬到老榆樹上去眺望夕陽,在一片碎金般的草地上翻跟頭……啊,一切都醒來了,像冬眠夠了的昆蟲爬出巢穴。沈睿剛剛從東二環驅車趕來,他現在在海洋研究所工作,有嬌妻,有懂事又好學的兒子,儼然是人生贏家,而他臉上依然保留著少年時的天真熱情。

怎么樣,現在還是一個人?他問我。

是的,不適合成家,適合飄著。

不興這么說,這么好的人,只是沒遇著。上回你來成都,沒想到那么快就走了,咱兄弟兩個連面都沒見上,一直覺得遺憾。

現在不是見上了。

嗯,我就是太忙,不過現在交通方便多了,想見面打個“飛的”就過來了。說起來你還是應該回來,成都這幾年發展得不錯,汽車城、航空港、新區都有政策支持,外資也很看好。怎么說也算是你的老窩,沒想過來這里安家?

有想過,也不一定,隨緣吧。

還是一派文人作風,一點兒沒變。他邊說邊笑,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你爸媽還好吧?我媽總念叨,那時候在醫務室,她跟陳阿姨科室門對門,她一口上海腔,人家當地農民聽不懂,陳阿姨就幫忙翻譯。院墻下有五顆梨樹,梨熟了,陳阿姨和張醫生就上樹去摘,我媽爬不動,在樹下等著吃現成的……

眾人已經上了桌,我跟沈睿還在不停地聊著。喂,你們兩個,停一下。一張漂亮的中年女士的臉,哎呀,這不是柳萌嗎?沒錯,這臉龐,這眉眼神態,除去多了一副眼鏡,其他什么都沒變??墒?,她根本就沒朝著我,而是沖沈睿打著招呼,科學家,你們兩個不要說悄悄話嘛,給我們介紹下,旁邊的帥哥是哪個?她這話把我驚到了,難道她竟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

這位,你不認識?堂堂大作家羅格思,他的小說你應該讀過吧?

誰?小羅?不像,小羅不是個小眼睛嗎,這眼睛不小啊。

長長后來長大了。我不得不接話。

拉雙眼皮了?柳萌的話讓我無言以對。

少年……什么歷險記。說話的是肖科,臉型完全沒變,只是臉上肉更多了。

《少年夏野歷險記》,唐曉琳說。

那是什么?更多人毫無印象。

小羅當年寫的連載小說,全班都傳看了。唐曉琳回答。

大家熱熱鬧鬧,這頓飯我卻吃得不香。我當然知道每個人的記憶是有出入的,這叫選擇性記憶,選自己感興趣的記,但柳萌選擇了什么,她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這實在讓我無法接受。

那天晚上,我們這些外地同學都被統一安排在巴蜀藝術酒店里,葉駿是這家酒店的老板,他是我們班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這次聚會的全部安排都由他負責,經費是大伙兒AA制。沈睿會餐后就回去了,我和郭宇飛住一個客房。我們倆聊到九點多鐘睡不著,就乘電梯下到大堂,沒想到唐曉琳和宋潔也在,于是大家坐在沙發上一起聊。

你那時很少說話,成天抱本小說看,都不理我們這些女生的。唐曉琳說。

不是不理,是面子淺。我說。

對對,一跟女生說話就臉紅。宋潔說。

這樣的男生最騷氣,心里恨不能把全世界女人搞到床上,嘴上啥也不說。肖科不知什么時候也湊了過來,他的臉在燈光下凹凸不平。

肖哥也老了啊。宋潔瞅著他,一臉認真地說。

能不老嗎?一兒一女倆中學生,天天在屁股后頭催命。

別聽他的,他上學那會兒就這張老臉。郭宇飛說。

我發現同學們說話都挺狠,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我完全插不上話,只好當聽眾。但是很奇怪,唐曉琳總想找我說話,她學我當年的樣子,甚至把我當年出的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我上課戳柳萌的背,被老師發現了。我想想,這事是有的,當時柳萌坐在我前排,我忍不住想碰她,就伸出指頭在她背心處戳了一下。沒想到這一戳,惹得她條件反射地“啊”了一聲,聲音雖不大,卻引起了老師的注意,老師轉身問她,怎么啦?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她把我供出去,那我可就丟死人了。柳萌沒那么做,她搖搖頭,平靜地說,沒什么。聽唐曉琳說起這事,我就很想馬上找柳萌出來問一問,這事她總該有印象吧。我問唐曉琳,這事你怎么知道?唐曉琳倒有點兒臉紅,說不出話來了。宋潔說,那還用問嗎?肯定是曉琳暗戀小羅嘛。

柳萌一直是這樣的人,這個“一直”從何時算起?我的內心再次受到巨大的撞擊,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天真活潑的柳萌呢?那個元氣飽滿、陽光灑脫的柳萌呢?難道都是我腦子里臆想出來的嗎?我頭一次被時間和記憶困住了,一切假象現在恰恰以真相的面目呈現在我面前,而真相呢?它成了一個夢,退到遙遠的天邊。我的腦子再也無法待在百花潭公園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它不覺冉冉升起,升上了無垠的太空……

那天中午,父親交給我一個牛皮紙袋,讓我送到柳文禮叔叔家去,父親說這是柳叔叔要的重要東西,一定要親手交給柳叔叔。我捧著牛皮紙袋慢吞吞地出了門,母親又追出來,給我一碗剛泡好的豇豆和藠頭,說把這個也帶上,讓柳叔叔他們一家嘗嘗鮮。柳叔叔就是柳萌的爸爸,他是測繪局職工中專學校的校長、父親的上級,去柳叔叔家就是去柳萌家,這本應是一個我夢寐以求的任務,可我卻滿心緊張,只希望這段路程長一些、再長一些,能拖一刻是一刻。我從小面子淺,一想到要登女生家門,兩腿就發沉。曾經有一回,也是父親讓我送東西給柳叔叔,我到了柳萌家門口把東西放地上,敲了門轉身就跑,弄得柳萌第二天奇怪地瞅了我半天。這一次對我來說又是考驗,雖然很想見柳萌,雖然我也認為自己比以前大方多了,而且已經是個一米七十幾的大男生了,但習慣的害羞心理還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柳萌家就在我家南邊的二號樓一單元,跟我家隔著一條青石板路對角相望,上樓下樓帶拐彎的路程全算上,也不超過二百米,但就這二百米的路程,我卻至少走了十分鐘。我在腦子里預想各種情況,誰來開門,我該怎么說話,甚至盼望她家此時沒人,那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道回府了。我終于來到柳萌家門口,那門上暗紅斑駁的漆,覆著一層油污,和我家幾乎一模一樣,這是那個時代的特色——家家戶戶都在門外公共區炒菜做飯,那門便如菜板一般寫滿生活印跡。門外的場景是如此熟悉,門里又會是什么樣呢?那里對我充滿一種神秘的誘惑。我看見自己舉起手敲響了那扇門,門開了,是柳萌。柳萌蓬散著頭發,空氣里還飄蕩著一股洗發香波的味道,她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子綻開了。

是你,你找我嗎?進來吧,我剛洗完頭。

不是……我是找你爸,我……把這個交給你爸……我送上手里的東西,牛皮紙袋和一只碗,我覺得這兩樣東西是如此不搭配,以至于幾乎無法抓穩它們。

當心!柳萌接過牛皮紙袋和碗,她手里的梳子滑落到地下,她哈哈地笑起來。在這笑聲中,柳萌的爸、媽和妹妹都來到門口,我尷尬極了,顧不上打招呼,轉身就朝樓下跑去??闪仍诤竺婧?,你的碗,羅格思,等一下,把你家的碗拿回去。

我在樓梯口等柳萌,有那么一瞬間,感到幸福的電流朝我襲來,天堂離我咫尺之遙。柳萌來了,可能怕我再次倉皇逃跑,她沒有馬上把碗遞給我,她說,你別急,我有件事求你,我們到樓下說,好嗎?

我聽她的話向樓下走去,走在青石板路上,柳萌對我說,小羅,藝術節快到了,老師讓咱們班出一個小品,你文采好,能不能幫我們寫個劇本?只要內容積極向上,能讓人發笑就行。

原來是這個事啊,我心里暗自高興,劇本我寫過,不困難,讓人發笑也不是問題,別看我這個人表面上不吭氣,其實內心充滿幽默細胞。我和柳萌就這樣沿著青石板路走到了竹林邊,我聽到自己和柳萌都說了好多話,我的話像石頭,柳萌的話像小溪,我們的話在一起碰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羅格思,現在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把這項光榮的任務交給你,你可要好好完成哦。來,擊個掌。柳萌伸出手掌舉到我面前。我聽出這句話用了不少電影里流行的口氣,這件事犯不著跟祖國和人民扯上關系,祖國和人民也根本不會關心這種小事,但話就得這么說,柳萌是班長,曾經也是少先隊大隊長,她這樣講話,我完全理解,所以我沒有猶豫,伸出手掌和柳萌兩掌相擊,也學著柳萌的口氣回答道,請祖國和人民放心!在那一刻,我倒是真心實意地希望祖國和人民能夠見證我與柳萌純潔的感情。

劇本寫了三天,這三天里,我除了寫劇本,其他時間全在夢游。我無心聽課,無心寫作業,無心吃飯,無心做母親分配給我的家務活兒,止不住地想象自己和柳萌在一起的畫面。我想象繁星密布的夜晚,我們在堡坎邊的草地上躺下,仰望星空有說不完的話;想象微雨的清晨,兩人打著一把傘,踩著水花,向學校跑去;想象黃昏時分,飛碟降臨在學校操場上,從里面走出一個頭大身子小的外星人,把我們接進飛碟,我們透過舷窗回望地球,地球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啊……我的暢想是全天候的,我一邊寫作,一邊暢想,故而所寫的內容與暢想的內容完全神似,這樣的寫作本身就是戀愛,我借助這個劇本擁抱一個想象中無比完美的柳萌。

那天中午,我帶著寫好的劇本去學校,準備在課前把劇本交給柳萌,當我走過小操場時,發現柳萌正在辦公樓前出板報。柳萌在板報的一角畫了艘宇宙飛船,那飛船是藍色的,系著一條紅飄帶??赡苡X得僅有一艘飛船的配圖太單調,她停下來思考,一群學生在她身后圍觀,我也加入了圍觀的人群,我不出聲,在心里拾起粉筆,替她構思。我覺得宇宙飛船的前面應該有個目標,不過這目標是一個大圓還是一顆五角星,我沒有想好。這時候,柳萌又開始畫了,她畫了一個大圓,除了這個大圓之外,她還另畫了兩艘飛船。三艘飛船,一艘比一艘小,一起斜著飛向那個大圓。妙啊,我看見自己坐在第一艘飛船上,后面是柳萌,最后面是扇著翅膀拈弓搭箭的丘比特,丘比特的箭心正瞄準我們,三艘飛船航行在茫茫太空。

柳萌畫好了,她收拾東西準備去洗手,一轉身看見了我。柳萌清清爽爽地一笑,我春水蕩漾,隨她來到洗手臺前,柳萌邊洗手邊問我,寫好了?我回答,寫好了。柳萌問,寫的什么?我說,《外星人來到新風學?!?。這么奇怪的名字?柳萌連手上的水都沒甩干,就急切地搶過劇本去翻看。

她翻開劇本,看到的卻是一首詩:

彩虹 北極星

你使我顫動著每一根琴弦

每一寸時光的幽思

連同青春的熱血

癡迷搖晃的心

全都盛開在六月深翠的竹林

系著你的紗巾

赤著你的雙足

向我走來吧

向我移動黛綠群山

射出那道彩虹

讓我看著你的眼

看著那兩只墨色的小魚兒

讓我暢游在波光粼粼的昨天

讓我歡喜

讓我雀躍

遠處懸著你飛瀑般

飄逸的黑海

仿佛歸鳥

呼喚陣陣夜夢的氣韻

你到夢中來

無法禁止你的出現

即使大地落幕

明月劇終

我也會不倦地眺望

遙遠的北極星

這是什么?柳萌問我。我奪過去,滿臉通紅,錯了錯了,不是這個。我在書包里翻了半天,終于翻出真正的劇本交給她。

那是一首情詩,我不知什么時候寫成又什么時候放進了口袋。那天,為什么最先給柳萌看到的是這首詩,是無心之錯,還是有意為之,我自己也無法給出答案。但是,那一刻,我知道柳萌絕對已經看懂了我的心思,因為柳萌臉紅了,紅得像一抹沸騰的朝霞,明顯已經無法靜下心來看那個劇本。柳萌對我說,辛苦你了,我上完課再看。說完,轉身逃開了。

劇本很快通過了柳萌和印老師的審核,開始進入排練階段。

劇情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外星小男孩兒不知怎么從天而降,掉到了新風學校操場上,李雷把他帶回家洗澡,換衣服,然后又帶他來學校上課。大家給小男孩起了個名字叫“大頭仔”,老師安排大頭仔和韓梅梅坐同桌,大頭仔跟韓梅梅和全班同學學說中國話,雖然鬧了很多笑話,但很快學會了。大頭仔說自己來自比鄰星,回到比鄰星的辦法是吃一頓自己親手做的飯。為了讓大頭仔重返故鄉,大家紛紛動手教大頭仔做飯。最后,大頭仔終于吃下自己親手做好的一頓飯,含淚告別地球,臨走時約定,明年此時還來新風學校。

柳萌很喜歡這個劇本,她說這個劇本體現了我們新風學校全體師生的熱情好客,表現了同學們互相幫助、團結友愛的精神。印老師補充說,關鍵是這個小品告訴我們人生的意義在于學習奮斗、走向獨立。印老師讓柳萌負責組織、安排這個小品的排練,他特別強調這個小品將作為全班的主打節目,并且說,如果排練得好,還有可能推薦到市里參賽。得到印老師的肯定后,柳萌干勁兒更足了,她開始物色人選。通過認真遴選最終決定,讓我扮演外星男孩,沈睿扮演李雷,她親自扮演韓梅梅,其他六名同學扮演群眾演員。我內心又喜又怯,不知自己能否勝任這個重要的角色,更關鍵的是,能否在柳萌面前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一樣,我懷疑自己會不會在排練時,就幸福得暈倒。

小品是在體育器材室排練的。柳萌向體育老師借來了器材室的鑰匙,把它交給我,囑咐我每天中午飯后和下午放學后這兩個時間,什么事都不要做,第一個來開門。我接過那把鑰匙,把它和自己的鑰匙串拴在一起,掛在胸前,心想,這段時間體育器材室就是我的第二個家了。

一共九個人排練這個小品,人多事雜,導演必不可缺。一開始,柳萌想讓我當導演,她認為劇本是我寫的,我自然最熟悉情節,最清楚劇情的內在邏輯。我連連擺手,說,不,不,我太笨了,笨口拙舌,根本勝任不了這個職務。柳萌想想也是,沒辦法,就只好宣布自己當導演,讓我給她當顧問。柳萌嚴肅地說,你這個顧問可不能閑著,發現我哪兒做得不對,必須立即指出,明白嗎?我使勁兒點頭,松了口氣,這個活兒好,只管柳萌一個人。

小品開始排練了,在柳萌的領導下,大家都很認真,努力想把小品演好,但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那六個群眾演員總把我這個外星人當成普通的地球人來看待。在他們眼里,他就是那個平常不吭氣的小羅同學,而不是來自比鄰星的大頭仔,我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但忍著沒說,直到后來,柳萌問我為什么這個小品演出來沒有寫的那么好看,我才向她道出個中緣由。于是柳萌對大家說,我明白了,你們都沒見過外星人,不相信外星人存在是吧?我也沒見過外星人,但我相信他們是有可能存在的,宇宙這么大,什么可能都有,將來沒準兒我們地球人還會移民外星,和外星人一起建設新家園呢。小羅這個小品我喜歡,就因為他有想象力,表達了我們對未來的向往,讓我們看到一切皆有可能。小羅,來,你來說說怎么辦。柳萌把問題拋給了我,我倒覺得這個問題不難解決,我說,你們等著,我現在就回家去給你們搬救兵來。這一下,連柳萌都被我搞糊涂了,搬救兵,搬什么救兵?難不成要把老羅搬來助陣?令大家沒想到的是,我不到二十分鐘就從家里搬來一摞雜志,往器材室的地上一攤,說,來了,這些就是我的救兵。大家一看,有《奧秘》《飛碟探索》《探索奧秘》《世界未解之謎》《我們愛科學》《少年科學畫報》……哇,這么多,小羅真的是大頭仔耶!大家一面興奮地翻著雜志,一面禁不住贊嘆。這回也不用柳萌苦口婆心地引導了,大家一頭扎進未來世界里,拔都拔不出來。

從那以后,小品排練組的人面貌煥然一新,大家的科幻熱情空前高漲,甚至因為劇情的感染,陳志超還帶著人到后操場實地丈量飛碟的大小、位置,設想大頭仔應該從哪里走出飛碟,最后又在哪里和大家揮手告別??上攵?,在這種情況下,小品想要演砸都不太可能了。

小品正式演出那天,我戴了一個硬紙殼畫成的面具,身穿緊身衣,躲在涂得五顏六色的飛碟模型后面上場(那可是由板報組的同學花了一個星期才完成的),當音樂響起,飛碟門打開,我從門里探出頭來,臺下立刻掌聲、歡呼聲雷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登臺演出,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演員,我是以真實的“星空歸來者”的身份在演出。在整個演出中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外星人,最后當我不得不告別同學們,回到比鄰星去的時候,我流淚了,淚水滴在紙殼上,把紙殼都打濕了。觀眾們呢,他們隨著情節的發展,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感動得眼含熱淚,啊,這顆藍色星球是多么可愛,多么令人留戀。

小品演出獲得了圓滿成功。柳萌在班會上總結說,這次演出的第一功臣是羅格思,劇本是他寫的,科幻素材是他提供的,他還成功地把自己演哭了,他是新風學校真人版的大頭仔,讓我們為他鼓掌。柳萌帶頭鼓掌,我看見所有人都鼓掌了,印老師也滿意地邊點頭邊鼓掌。

劇本是為柳萌寫的,是情戀之作,同時又暗合了我的現實處境,我知道不久我們一家就要離開綿山去往遙遠的商都,而測繪局不久也會整體搬遷,若干年后,不僅新風學校,整座綿山將來都會成為一處虛無的史跡。同學們不會知道我這個劇本所蘊藏的深深的孤獨與眷戀,柳萌也不會知道。他們不會將這與命運聯系起來,不會去分析時間齒輪如何帶動萬物運行,他們眼中的大頭仔終究只是一個紙糊的大頭仔……

濃霧散去,我猛然醒過來,發現自己仍在成都到百花潭公園的茶攤上坐著,郭宇飛正勸柳萌。柳萌生氣了嗎?我的話戳到她的痛處了嗎?她低頭無語,把眼鏡摘下來,露出一張清秀卻蒼白無神的臉。很顯然她受到了傷害,泄了氣,整個人都沒有精神了。郭宇飛說,柳萌離婚了,一個人帶個娃娃不容易。郭宇飛說這話的時候,顯得特別老氣,就像一個八十歲的老者,眼睛里流露出閱盡人世滄桑之后的悲楚。我也有點兒架不住了,趕緊向柳萌道歉,對不起,柳萌,其實昨天我已經聽出你離婚了,一直沒好張口問你。

柳萌就那樣低著頭,講起自己的婚姻來:男人都是見異思遷的,有葷腥不吃的男人我沒見過。原先我以為我的男人跟別人家的男人不一樣,我男人顧家,顧女兒,有什么好的都想著我們娘倆。但我想錯了,那都是假的,或者說,它曾經是真的,但最終還是假的。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了,我以為我能改變他,讓他這顆脫了軌的星星重回軌道??墒俏义e了,一顆星星脫了軌之后,就成了其他星星的俘虜,他回不來了。他有一次明確告訴我,他找到真愛了。這真諷刺呀,他對我說真愛,那我們以前算是什么?我一個人夜里哭了好多回,最后才發現哭是最沒用的事情。我還能做什么?就只有把全部精力用在女兒身上,所以我說女兒才是我的事業。我的人生現在就這樣了,但我女兒不會就這樣。

柳萌的經歷讓我感到悲哀,特別是她說到“真愛”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忽然有種臉上火辣辣的感覺——“真愛”這兩個字太傷人了,它根本就應該從字典里消失。

女人的花期是很短的,花期過了,男人就不珍惜了,這是人性的弱點。不過,沒有男人的珍惜,你自己也要珍惜。郭宇飛那時的表情和他說的話,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我再次感到我們都變了,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

從成都回來后,有一次在著名作家汪逝先生家里,我談起少年時暗戀柳萌的這段故事,說起柳萌成年后的變化。我感嘆她完全變了,身上沒有一絲當年的影子,從一個可愛的女生變成了絮絮叨叨的祥林嫂,真懷疑自己當初為什么會喜歡她。汪逝先生說,不要那樣看,那樣看侮辱了你的過去,也對不起當下,沒有人一生不變,正是變化讓我們看到真實的人生。我回家之后,對著那首《彩虹?北極星》又仔仔細細地想了一遍,才感到汪逝先生說的有道理。曾經的美好終究是美好的,而當下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為什么不能以更廣闊的胸襟來面對呢?我意識到完全沉陷在過去,和完全否定過去都是不對的,過去是一面鏡子,當我們離開它,鏡子就形成了,它可以隨時照出我們的樣子,知道我們永遠生活在變化中。那段時間,我和柳萌在微信里還聊過幾次,聊天的氣氛滯重而沉悶,我們就好像兩個陌生人,這讓我禁不住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中年迅哥兒和閏土。我把那首《彩虹?北極星》敲出來發給她看,她看后說,你的記憶真可怕,你怎么能把過去的事情記得那么清楚,忘了它們也許你會更灑脫一些。我說我沒有不灑脫,記住這些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負擔,它們讓我感到生命的豐富和精彩。那又怎么樣呢?柳萌問,就像你說當年喜歡過我,然后呢?你知道事情的實質嗎?我告訴你,即使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真的跟我走到了一起,你也會受不了我的,因為我發現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用你的臆想造了一座城堡,這城堡看上去很美,但它是冰做的,一見陽光就得化。你不要以為我這個人現實,我不代表現實,我可沒那么大能耐,充其量也就算現實的一點兒微光吧,更大的現實是太陽,它照著我們每個人,你我都在里面。凡是你以前不了解、不清楚、想要回避的東西,它們都是現實,它們都在陽光底下。而且,現實不是壞事,它是我們生命的源泉,沒有它我們就得不到滋養,就會枯萎,凋謝。我不得不承認,柳萌說得沒錯,她這樣說是道出了人生一部分真相,我也非常認同,甚至覺得有了這些話,她才終于不再像祥林嫂,而像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教授了。

那天,我們就這樣聊了一個上午,中午吃吃飯,到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去綿山那幫人回來了。我看著他們在綿山空氣里沐浴過的身體晃動著下了車,他們親吻過綿山土地的腳底又親吻著成都的土地,他們口渴了,坐下來就大口大口地牛飲,他們開始講述……我的綿山。我的思想又一次帶動我的身體復活,在綿山,堡坎上,那些星光燦爛的夜晚,空氣中都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那時的我絕不知未來是何種模樣,那時的我腦袋里裝滿奇奇怪怪的東西,什么也不能真正傷害我,什么也不能真正欺騙我,我只屬于自己,屬于馮內古特在《時震》中所描述的那個世界——所有人回到十年前,世界重新來過一遍。不,不止十年,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內容的問題。我永遠在我的世界里,在同學們描述之外的那個世界里,在那里,我活著,一切人一切事,包括綿山本身都為我而活著。

我把那次聚會稱之為為了告別的聚會,不是和同學們告別,而是和曾經的自己告別,告別之后,我才真正具備了可以寫它的資格。

我從綿山下來,走進紅塵滾滾的商都,與此同時,柳萌、沈睿、肖科、郭宇飛、陳志超他們也在各自的城市走進他們的滾滾紅塵。這是一個不同時間、地點,卻永遠齊頭并進、完整無缺的宇宙,這個宇宙沒有忘記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任何一次細微的心跳。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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