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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2021-02-22 03:50李為民
牡丹 2021年3期
關鍵詞:王薇龍海

李為民,20世紀60年代出生,安徽師范大學英語系畢業,現在安徽蕪湖海關工作,主要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山花》《江南》《長江文藝》等幾十家期刊,共計150多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刊》等期刊轉載,出版小說集《從明天起》《每個人都有秘密》等,中國作協會員。

1978年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二年,我們大院第一個考上中科大的是薛國平。那是全國重點,將來肯定能夠出國留學,我和連龍??忌狭吮镜氐陌不諑煼洞髮W,可不幸的是,薛國平的表姐王薇莫名其妙失蹤了三天之后,尸體被公安從青弋江邊的中江塔附近打撈上來。薛國平哭得幾乎暈厥,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母親病故后,父親很快續弦,扔下他,薛國平在姨媽家過活,和王薇情同姐弟。

王薇長得漂亮,天資又聰穎,數理化功課好,在鳩江公社插隊的日子里,輔導過薛國平的功課。王薇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干體力活,鄭星像條狗似的成天圍著王薇。王薇漸漸被鄭星打動了,她覺得鄭星是個樸實厚道的人,兩人悄悄建立了戀愛關系。鄭星的父親是市里宣傳部副部長,有能力把他們弄回城里,薛國平氣得眼睛發綠,鄭星和我們這撥人回城前還打了一場群架。

我記得那天是冬至,薛國平領著我和連龍海幾個人,各自將家伙揣在厚厚的棉衣里,低著頭,順著街邊往大菜市的西口走,不像去械斗,倒像是看電影。碰了面,我們很意外,鄭星穿得很單薄,瘦瘦的身體瑟瑟發抖,好像不是打架來的,借著路燈光影,身邊隱約只有兩三個人,連龍海推了一下鄭星,示意我掏鐵棍,我站著沒動,因為我看清鄭星的面孔很惶恐不安,嘴角囁嚅,似乎要解釋什么,薛國平卻狠狠地盯住他,問和王薇到底斷不斷?

鄭星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薛國平被激怒了,然后我聽到黑暗的菜市場一片沉悶的響聲,有骨斷筋裂的呻吟聲,有棍棒相撞聲音,連龍海像一頭吃了野狗的狼,亂棍飛舞,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和鄭星廝打開了。鄭星挨了一磚頭,手腳癱軟,一動不動。據說后來把他送到醫院急診室,他的腦電波曲線像一條直線,搶救了一天一夜,總算從鬼門關里又爬回了人間。

由于雙方都沒有報案,第二天清晨,菜市場照樣熙熙攘攘,熱鬧異常,只是擺菜籃子的小販發現,地上多了一些碎磚和血跡。鄭星幾乎被打成了腦殘,年底回到城里后,鄭星和王薇就結婚了,是王薇自己主動提出來的,鄭星分到紡織廠,而王薇在紡織中專教書,鄭星偶爾在街上能碰到薛國平、連龍海和我,他邁著羅圈腿,走路慢悠悠的,腦袋時刻在搖晃,清口水順著嘴角掛的老長,口齒不清地笑呵呵說,改日去我們家玩,我燒麻雀野味給你們吃。薛國平一把抱住鄭星,眼圈有點兒紅,就因為一場架,鄭星被他們斷送了好前程。

我們真的去了鄭星的家,其實薛國平主要想看看表姐生活得怎么樣。王薇顯得病怏怏的,懶散得連棉褲也不愿意洗干凈,鞋子趿拉著,見到我們也愛答不理。姨媽當著薛國平的面,絮絮叨叨,直夸女婿鄭星勤快,脾氣和順,對王薇知冷知暖,處處呵護。而王薇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使勁兒跺腳,對鄭星一通亂罵,罵夠了,嘴唇發紫,心臟病犯了,躺在床上流眼淚,嘴里磨磨唧唧,說她也能上大學,是鄭星耽誤了他。有時候王薇還拿棍子打鄭星的后背,榆木棍子打在鄭星后背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而鄭星一聲不吭地忍著,姨媽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一顆顆流出眼眶。

此時鄭星憨厚地笑著,雙手血痕,剝洗麻雀,麻雀多又小,急難拾掇,鄭星的耐心出奇的好,不一會兒就做滿了一桌子菜,那天我們喝了不少酒,連龍海嗓子粗野豪爽,一口氣喝了一瓶老白干,薛國平顯得沉穩從容。

王薇盯著他倆,眼神有點兒癡醉。后來鄭星告訴我我才清楚,連龍海通過薛國平的父親的關系,畢業后將會分到市局刑警大隊,再過兩個月,薛國平將遠赴美國,去一個叫麻省理工學院的地方念書,這頓飯算是告別宴,臨走的時候,薛國平硬塞給姨媽一個裝錢的信封。

然后我們幾個爬上青弋江的大埂,酒精的作用下,鄭星吭哧吭哧說了一籮筐的話,我們還真聽進去了,連龍海長相粗糲,臉龐黑紅,不住地拍著鄭星的肩膀,兄弟,從此以后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了,鄭星的目光始終盯著薛國平,語氣淡漠平靜,甚至顛三倒四,粗枝大葉。

其實我們這代人不善于表達,尤其在情感方面,輕易看不到一個人內心褶皺深處隱藏的傷痕,不管活著有多么艱難,人總得往下活,所以得淡漠憂傷,淡漠傷害。鄭星這番文縐縐的話有些傷感,或者說矯情,我和薛國平都聽明白了,而連龍海早就聽得不耐煩,撿起石塊兒對著青弋江潺潺的流水,吹著口哨,打起水漂。江的那一端是遠遠的山巒,青色中還有一縷夕陽鑲嵌在那里。臨別時,薛國平拍著鄭星的肩膀,你們得有個孩子了,生活會慢慢好起來。

薛國平出國不到一年,王薇就出事了。

薛國平臨走之前叮囑過我們幾個兄弟,要照顧好鄭星夫妻,我們都點頭保證了,王薇那時候的確懷孕了,連龍海在市刑警大隊忙著抓盜墓犯,而且又是嚴打期間,忙得鬼毛都不見,我畢業后沒什么出息,分到小學當教師,學校位置就在青弋江邊,從窗戶往大埂眺望,有時能看到雪景,雪落得厚實,實壓壓地覆蓋住山野,各種山雀難以覓食,饑寒難當。

鄭星瘋癲癲的,支個篩子,撒把秕糜子進去,開始套麻雀。保胎藥里有一味藥引子,就是麻雀的腿。但那天鄭星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他發現了一只破碗。地方志記載,我們老家當年是吳國屬地,到了明清的時候,成了類似汴梁的一個大集鎮。鄭星需要錢給老婆看病和養家,于是懷里揣著那只破碗找到連龍海,讓他走后門把這個玩意兒倒騰出去,連龍海從看守所里找了個文物販子,那個販子接過碗,湊過腦袋端詳了半天,臉色有點變了。鄭星問怎么回事?販子說,是晚清的玩意兒,可成色是褐紫青色,有毒,你保存了多長時間?鄭星猶豫地回答,快兩天了吧。文物販子驚慌地捂住嘴,趕快扔了吧!鄭星心里高興,以為這個家伙要殺價,連龍?;⒅樧屇莻€文物販子幫著找一個買家,文物販子歪了歪嘴指著北邊,北邊就是河南,那兒到處都是盜墓的,連龍海示意鄭星先回去,地址和買家待會兒給他一個小紙條。

鄭星還沒拿到紙條,甚至還沒跨進家門,腿腳開始打哆嗦,眼前冒金星,后來送到傳染病醫院,醫生給的診斷是類似猩紅熱的瘟疫病,必須隔離住院。醫生撂下幾句話,把我和連龍海擋在病房的內走廊上。連龍海撓撓頭,只好吩咐以后的日子要我替鄭星照顧好王薇,碗的事情他來解決。

好在學校離鄭星家不遠,他們住上二街,蕪紡的宿舍樓,快過年了,街道沒有個熱乎勁兒,冷清得要命。我拎著學校發的米面跨進鄭星家的后院,從那兒能看到青弋江的河道已經結冰。

王薇挺著個肚子和我隔著鐵爐上方的煙筒說話,我能聽見銹爛的鐵皮從煙筒里往下落的聲音。我說,不管生活多么艱難,我們都不要松勁。王薇只是小聲地哭,那種很敏感細微的哭聲,源于內心的弱小,沒有方向的弱小。她能感覺到我幾次想伸過手來,最后也只是遞回來一條布手絹。我們的呼吸在空氣里收放,可能是天氣寒冷的原因,王薇的呼吸有點兒哮喘,也可能是心臟病的緣故。我轉過臉看到一排書架,上面整整齊齊擺著一摞摞高考復習資料,王薇告訴我,鄭星一直沒有放棄高考的愿望,如果沒有以前發生的那些個意外,他一定會和薛國平一樣優秀,他們的生活雖然簡陋,卻相互親近,依戀和向往,是一切生命無可替代的交流。

后來的日子,我一直陪著她定期去醫院做產檢,除此,還去中醫院看老中醫保胎。掛號要預約,還是連龍海找了后門,老中醫總愛穿一身絲綢做的唐裝,墻上掛滿了黃紅的錦旗,無非是“德醫雙馨、妙手回春”之類的贊語。老中醫三指一搭王薇的手腕,王薇便低下頭,那張愁眉苦臉的面孔,似乎變得安詳起來,額角的兩縷頭發垂下兩頰,像古代的淑女,老中醫面無表情地絮叨:陰虛火旺宜知柏,目病滋陰杞菊堪,七味力專分附桂。

堅持了一個月,其實對我一個未結婚的小伙子,既尷尬又有些難為情。那期間,鄭星經常從傳染病醫院偷著跑過來。鄭星除了謝我之外,主要是想和自己的愛妻說些悄悄話,那時我睡在外屋,里屋燈盞亮著,人影映在窗戶上,隱隱有說笑聲。夜黑,四周顯得更加寂靜,我是從王薇不情愿的聲音里,揣摩出他們夫妻倆的一些肢體語言,現在想來,我的自以為是的聰明,加上不加收斂的獵奇心理,其實早就被王薇察覺。就像一片無邊的黑布遮住了長空,我聽見了自己心臟羞愧的跳蕩聲。

王薇的聲音終于打破夜的寧靜,她告訴我,其實她和連龍海插隊時好過。王薇在村辦的養雞場養蛋雞,恰逢回城招干、當工人以及恢復高考的消息鋪天蓋地,弄得人心惶惶。王薇已無心養雞,準備復習參加高考,未料想攪拌雞飼料出了差錯,結果鬧雞瘟,上千只雞一夜之間死光了,王薇也嘔吐不止,送到城里醫院一檢查,卻發現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連龍海毫不猶豫和她撇清了關系,鄭星會體貼人,悄悄幫王薇還清了欠生產隊的雞瘟債,又通過家里托關系,給王薇弄到了回城的招干指標,人情冷暖一下子讓王薇成熟了許多,她漸漸地走進了鄭星的生活。

連龍海不知情,偷著跑回城里的建筑公司干私活,攢點兒錢準備參加高考,干活太累,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肋骨斷了兩根,插破肺,在市醫院開胸做了肺修補,幸虧他體格健壯,兩個月后就回到生產隊,一眼看到的是王薇和鄭星走到一起,馬上要回城。那陣子王薇心情好,打扮得也嫵媚,在連龍海面前走來晃去,連龍海受不了,跑到薛國平面前挑唆,才有了那場架。

鋪墊完畢,王薇話鋒一轉,其實她心里還沒有完全放下連龍海,說不清什么緣由,她覺得連龍海豪爽俠義,可木已成舟,姨媽突然病故,鄭星的父親已經退居二線,以后也只能過安穩日子了。王薇哀嘆了一聲,勸我以后找女朋友,要找那種有主見的女孩,不要像她,我敷衍地點點頭。

我沒料到這番談話之后,竟成了永別。一個月后,王薇的尸體被發現在中江塔下的淺水里。淅瀝的小雨和流動的青弋江水,破壞了現場。連龍海帶著幾個公安,圍著中江塔繞了兩天,那時候公安系統還沒有專門的法醫鑒定機構,最終給出的結論:排除他殺,估計懷孕獨自散步行動不便,失足跌落到中江塔基下而亡,死亡時間大概在下午三點鐘。

因為現場沒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跡,而且那個時段我也在學校上課,由學校出了證明,我在看守所關了兩天,很快就釋放了。連龍海打電話告知薛國平,薛國平在電話那一端沉默了半晌說,等我博士論文通過就回來一趟,另外尸體不要火化,就埋在他姨媽的墓碑旁邊吧,連龍海愣了一下,可能不符合殯葬制度吧?薛國平厲聲說,不許火化,一個大活人,在家門口轉悠,怎么可能青天白日就跌落到寶塔下面?連龍海想了想說,懷疑歸懷疑,我干這個清楚,只能聽上面的結論,再說要是他殺,證據在哪兒呢?薛國平一時無以言對,只好說,我已經和鄭星商量好了,他也同意,決定土葬。連龍海嘆了口氣,說好吧,我來想辦法,下葬那天,除了薛國平,我們都去了,站在濕漉漉的新墳前,鄭星的手筆直地垂下來,頭歪在一邊,已經不堪重負了,一滴眼淚流在干澀而枯黃的面孔上,盤桓著,欲滴未滴的樣子,忽然他失聲痛哭,王薇,你真的不能離開我,我很害怕。

薛國平一直沒有回來,又過了幾年,老家有了很大的變化。鄭星從廠里買斷下崗后,承包了王薇墓地邊的一塊土地和一汪荒涼的池塘,種上了果樹,又養了魚,日子有了一些起色,可人依然萎靡不振,嚴重失眠。鄭星吃了很多藥,有些藥能導致記憶力減退。有段時間,鄭星幾乎瘋狂地服用那些藥,他需要遺忘的東西太多了,后來產生了抗藥性,他只好用酒來代替,好在連龍海依然在刑警隊,幫他跑跑關系,做點兒事情,還告訴他一些外面的消息。薛國平經常在國內跑生意,只是沒回老家,但一定會回來看望他,鄭星苦笑地搖搖頭,蜷縮在門檻上。手里搖著酒瓶說,有王薇陪著我就夠了,又指著果林和池塘說,這兒有鬼。盯著他失神的目光,連龍海只好嘆口氣,嘿嘿笑了。

連龍海找了幾個朋友,托了一個民間的道士去鄭星那兒做場法事。那位道士極其自負地走到鄭星的小平房門前,在每一間屋子的門后,貼上了斬邪驅鬼符,鄭星的幻覺才減輕一些,其實那些符咒他也看不懂,無論是文字還是圖形,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鄭星的抑郁和恍惚。

那些年我和連龍海已經結婚成家。我愛人是我們學校的同事,老家就在對江二壩,孩子不到三歲的時候,我愛人在老家找了一個保姆叫管遠梅,耳朵有點兒聾,不識字,但人長得還有點兒清秀,做事勤快也老實。連龍海來我們家玩兒,見過她,便鄭重其事地給我使眼色,那意思讓我撮合管遠梅和鄭星在一起。因為鄭星年邁的母親,曾經顫顫巍巍拄著拐杖跑到刑警隊,找到連龍海,想讓他幫著給鄭星找個合適的女人。

老鄭家三代單傳,過世的父親很看重香火的延續,鄭星的母親陰沉著臉,唉聲嘆氣的,連龍海心里一揪,一口答應了下來,畢竟鄭星的母親曾經是婦聯的一個政工干部,有些文化水平,既然承諾了,就必須把事情辦到底,而且大家都是兄弟,就得無條件服從。

我愛人專門回了一趟老家,找到管遠梅的父母,算是把事情跑成了。我和連龍海找了個時間讓鄭星請管遠梅吃了一頓飯,我們作陪。連龍海笑呵呵地指著門口貼著的符咒,說兄弟,你終于鐵樹開花了。窗戶紙一桶破,兩個人當晚就睡在了一起,可一點兒沒盡興,鄭星的睡眠,薄得像一層紙,輕輕一撕就醒了過來。他只好上街買了一些巴赫的音樂光盤,沒事就聽,舒緩自己的神經。

為了要孩子,醫生警告鄭星,不能飲酒和亂服用安定藥物。鄭星只好每天清晨在果園里跑步鍛煉,尤其是在雨天,光線昏暗,他能夠感覺到王薇如影隨形地跟蹤過來,他心里發虛,頭皮發麻,因為他娶了老婆。他曾經發誓過終身不再娶,他違背了對王薇的諾言,可他需要傳宗接代啊。

尤其管遠梅是個很懂事的女人,每到夜深,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鄭星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屋子里就像被誰摁了靜音鍵,他始終如一看到的是管遠梅的后背,紋絲不動。鄭星有些感動,抬手摸住管遠梅光滑的胳膊,與管遠梅第一次是怎么發生的,過程已經模糊了,可他心里有比較,王薇單薄苗條,胸部像是一個準備發育的女人,豐腴的管遠梅主動熱情,甚至有些放縱。

管遠梅懷上了,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軌。管遠梅提出,如果她給鄭星生下孩子,他得給管遠梅錢,因為她要還老家父母蓋房子欠下的債。鄭星用手撫摸著管遠梅已經有隆起跡象的腹部說,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嗎?

既然沒有后顧之憂,鄭星又開始喝酒了。那天的天氣其實是很好的,鄭星回到了自己在青弋江邊的老家,他要取一些日用品。當然,他喝了些酒,他大部分的時間是瞇縫著眼睛看著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然后目光從天空中慢慢收回,他看到了長街的街景,看到了廣告牌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但他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一輛轎車停在他家的門口,薛國平的目光和鄭星的目光觸碰了三秒鐘。

絕對不是夢境,因為那天我和連龍海也在場。薛國平從南方回來,順道回了一趟老家,我們中午在青弋江邊的一家四海酒樓喝了酒,因為聯系不上鄭星,只好在他家門口附近轉悠,本來打算開車去果園,沒曾想鄭星真的回來了,我們找了一家茶館坐下,鄭星一直微笑著,臉上是那種仿佛深陷在往事回憶中才會有的表情。薛國平說,老家是我的滑鐵盧,想要再回到這里,得有強大的心臟和身體擔待,過去我不行,所以我一直沒有勇氣回來,我明白,鄭星你一定會認為我薄情寡義,可一想到王薇那張臉,我的兩腿就發軟。鄭星慘淡地說,你是不敢面對過去的生活。

薛國平遲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問,是嗎?我聽兄弟們說,你快要當爸爸了,提前祝賀你,薛國平轉移了話題,鄭星有些絕望,繼續盯著他說,我還沒有忘記那個晚上,那場架如果我沒被打成那樣,也許今天就不會是這個樣子。連龍海連忙說,老兄,你今天肯定喝了不少酒,大哥大老遠來看你,別提不高興的事吧。鄭星冷不丁被一股電流擊中了一般,全身有些戰栗,王薇是和我在一起沒了,我承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

你怎么害了她?薛國平平靜地問。

連龍海示意了我一下,我岔開話,嫂子最近還好吧?改日我們去看看,鄭星嘴里噴著酒氣,重新低垂下腦袋。茶座緊挨著一個小舞臺,有人站在舞臺中央扯著嗓子吼叫,光束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有幾束光給側面的鄭星鑲嵌了一圈金邊,薛國平和我們幾個從側面看鄭星,他像被澆筑成一座雕塑。

臨走時,薛國平從懷里掏出一個存折攤到茶桌上,告訴鄭星來得匆忙,一點兒心意,給他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另外他準備還待幾天,生意上有些事要處理,過兩天再聚。

鄭星回到果園的小平房,老婆挺著個肚子,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等他,酒性還沒有完全散去,鄭星翻開存折本,一共是50萬。外面雷電交加,下著雨,可屋子里很安靜,鄭星一點兒不糊涂,半醉半醒地告訴老婆,40萬留給她回老家還債,剩下的10萬留給自己的母親養老,老婆耳朵雖然聾,可她完全明白丈夫的意思,她哆嗦著腿一軟,跪在鄭星面前,低著頭抽泣,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本來她是想等孩子生下來就帶著孩子突然回老家,讓鄭星追到她老家,然后由她父母和他攤牌,賣掉果園和池塘還債,如果他答應了,她和孩子就重新和他過日子,現在什么都有了,不用再操心了。鄭星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心臟咚咚咚地猛跳,他拍了拍疼痛的腦袋,拉起了跪在地上的老婆,兩人相互攙扶著進了里屋。

薛國平這趟回來,還因為青弋江項目工程改造。政府決定將我們學校拆遷,建一座廣場,和中山路合并成一座商業樓市,他參與了工程設計并投資入股。他問我有什么想法,那意思很明確,希望我管理他投資的項目,而他選擇離開,我問為什么?他笑笑,說了句馬祖道一的話,“成道莫回鄉,回鄉道不成,溪邊老婆子,喚我舊時名”。

我沒吱聲,領著薛國平去了醫院重癥病房,鄭星的母親躺在病床上,見到兒子插隊時的幾個伙伴,淚水從她皺巴巴的臉上流淌下來。我們都沉默著,薛國平當時不忍心看老人的眼神,目光越過病床,轉向床頭柜,那兒豎立著一面小相框,里面的王薇臉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訴說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和她無關。

出了病房門,薛國平的臉色凝重深沉,他感到王薇從未離去,而是整天和他待在一起,看著他壞笑,陪他到江邊大埂上放風箏,一起讀書。王薇的聲音是那么熟悉,她會撒嬌,趴在姨媽的懷里,像小時候那樣,讓姨媽給她梳辮子,每晚姨媽入睡前,她還會前來道晚安。薛國平重重地嘆了口氣,招呼我們幾個人鉆進了車。

路上薛國平問我,給我一個理由,為什么要把學校改建成敬老院?我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說,將來我們也會老的。連龍海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是商人,也不是詭計多端的料。這是個好幾億的工程,就憑你的一己之力?薛國平打斷我倆的對話,說就憑董和興(我)的忠誠,連龍海不吭聲了。

薛國平又問連龍海帶刀了沒有?連龍海疑惑地從懷里掏出一把警用匕首,老哥干什么用?這可是我的武器啊,上面有我的工號鋼印呢。薛國平嘿嘿一聲,你就這點兒出息。到了王薇的墓地,初秋的風慢慢飄來,混合著湖水、牲畜和土地的味道,腥辣辣的,甜絲絲的,鉆進我們每個人的身體,王薇和姨媽的墓碑豎立在草叢之中,上面刻滿了字,顯得雄渾寬裕,遒媚勁健。

薛國平用刀將墓碑周圍的亂草叢拾掇干凈,又從自己挎包里面倒出帶來的祭祀貢品,整齊地擺放在墓碑前,我們幾個恭敬地向墓碑鞠了躬,薛國平望著墓碑發呆,才40出頭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頭發有些花白,缺少光澤,山風吹過,頭發拂動,那張瘦削的臉總覺得有幾分凄苦。他忽然轉過臉,問我和連龍海,王薇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茫然無措地搖搖頭,連龍海愣怔了一下。

又回到多年前的老話題,連龍海嘆口氣,有些哀怨地說,當年市局出的那個結論報告我不是電傳給你了嗎?薛國平步履蹣跚,走到連龍海跟前,額前一綹白發怒張,哄鬼去吧,鄭星告訴過我,是他害了王薇。連龍海中等身量,寬額方臉,氣色很好,蕪湖話里帶著濃濃的江浙口音,他戲謔地低聲說,鄭星一個大酒鬼,大哥你也相信?薛國平的手抖動不已,猝然有了發怒的沖動,我眼尖,在他胳膊上重重掐了一下,因為我們待會兒還要去經貿委談項目,薛國平克制了一下,說算啦,我還有個應酬,今天就到這兒吧。薛國平將刀揣進口袋,連龍海欲言又止,只好作罷。

辦完事從經貿委大門出來,我激靈了一下,頓有醍醐灌頂之感,我告訴薛國平,王薇活著的時候,我照顧她懷孕,她曾告訴我,鄭星沒有通過連龍海,在傳染病住院期間,偷偷跑到河南,那只破碗居然賣了10萬元,他曾雄心勃勃地計劃,等出院以后,就干文物販賣的營生,賺夠了錢就建一座敬老院,把兩邊的老人都安置好,做點兒公益事業,沒料想中間出了那么大一個岔子,這些年他一直沒有走出失去親人的陰影,和我閑聊,鄭星總是自責地埋下頭,祥林嫂似的反復嘮叨。

是他害了王薇,薛國平依然不依不饒,就連連龍海也黯然傷神,一方面他為鄭星心里鳴冤,一方面他又嫉妒我,因為呈報給經貿委的資產負債表里,薛國平將這項工程的51%的股份讓給了我,如果敬老院一期工程盈利,那么我一下子就可以鯉魚跳龍門,成為不折不扣的民營企業家。連龍海忍不住,他問薛國平,話有些針鋒相對,我們還有一位兄弟呢,你怎么處置鄭星,大哥?薛國平平靜地說,他不適合做生意,還是我來安排吧。

隨后快馬加鞭,薛國平讓我草擬了一份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跑省經貿委等候批復。我不加思索地連連點頭,在省政府招待所一待就是半個月,可能是當過教師的職業操守,能讓我靜心忘掉一切,做一件事,就連家里的電話我都很少打,仿佛都是命運的安排,那期間發生的事兒我渾然不知,還是連龍海在鄭星家附近的小酒館里告訴我的。

那晚的月亮踩著夕陽的尾巴,翹上了青弋江的上空,江水正飽滿地充實著江面。臨近中秋,月亮又大又圓,一些細碎的浪把跌到青弋江里的月光推出一堆堆鱗片,像是遠古的武士在江面上輕快地舞蹈著。

一段時間沒見,鄭星真的瘦成一張紙片,他像是飄到飯館里來的一樣,讓連龍海不禁一陣心酸,也難怪,他老婆快生了。見到薛國平,鄭星一下子就蔫了,薛國平和藹親切的緊緊擁抱了一下鄭星,鄭星佝背塌腰地跟著薛國平進了流光溢彩的包間,包間的窗戶正對著青弋江,他抽著薛國平遞給他的香煙,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滔滔的江水,嘮叨著說,董和興曾告訴他薛國平要建一所敬老院,是一件大好事,王薇活著的時候也希望這么做,連龍海漫不經心地問鄭星,有什么好處呢?鄭星搖搖頭說,這個世界說不清的東西太多了,而有答案的東西又太少。薛國平始終微笑,像個慈祥和藹的老大哥,他說,今天真是難得聚會,再過兩天我就回美國了,以后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面,他吩咐服務員上菜。

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鄭星頹喪地坐在餐桌邊,歪著腦袋,好像他的脖子支撐不住他的頭顱。連龍海淺笑著去樓下結賬,薛國平神情有些憂郁,拉著鄭星的胳膊。不一會兒,三個人走出飯館,漫步在青弋江的大埂上。這是個無比寂靜的夜晚,他們散漫悠閑地朝著中江塔方向走去,月光把他們的身影拉長。

鄭星彎腰嘔吐了起來,吐得一塌糊涂,連龍海拍了拍他的后背,鄭星吐完后顯得清醒了一點兒,指著青弋江斜對面一段防洪墻,口齒不清地說,我就是在那逮到的麻雀,還挖出了那只破碗,我還真沒料想到盛麻雀的那只碗有毒,王薇喝了我煨的中藥,夜里就吐了,我背著她去了中醫院。第二天一大早,那個老中醫問診,他不急不慢地開了幾帖解毒的方子,王薇總算躲過了一劫,可兩腿腫得像水桶似的,根本不能下地。連龍海也喝高了,雙頰淌著汗,踹了鄭星一腳,人賤無藥醫,你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有意思嗎?告訴你,那個老中醫是從江西跑過來躲債的江湖郎中,被我們拘留半年放了。

薛國平推開連龍海,聲調和藹。既然都下不了地,王薇怎么能跑到大埂上來呢?鄭星像機器人突然斷了電,眼前一片茫然。連龍海顯得不耐煩,拍了拍鄭星的肩膀。喂,這回老哥把咱們都安頓好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薛國平臉一沉,瞪了連龍海一眼,鄭星凝望著江面,嘴里喃喃地說,我記得出院前還給王薇洗了一次腳,她雙腿僵硬,腳腫得套不上靴子,她的臉褐里透紅,耳側脖頸處濕漉漉的,領口的扣子,不知是她自己解開的還是分開的,脖頸下白白的,冒著汗珠,忽隱忽現,我判斷她一定是出去了一趟,我問她,她沒搭理我,連龍海雙手一攤,這不就對了嘛,你不在家,她閑得無聊到江邊散步,然后不就那個了嗎?都是傷心事,別再提啦,連龍海的嗓音有些威嚴。

鄭星沒有吱聲,腿一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泥土的冰涼滲透到他的脊背,一直往腳下蔓延,他含混不清地哼了一聲,真舒服。薛國平也坐在他身邊,凝望著遠處銀白色的江面,陷入沉思,他說,我記得出國前,姨媽和王薇領著我來過這個地方,望著遠處江面漆黑黑的一片,像黑洞一樣,我感覺很恐怖,我向她們母女倆承諾,我一定要離開這里,今后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想回家睡覺,可姨媽不讓我走,我們三個人坐在江邊,一直坐到天亮等到日出,那一刻我覺得家鄉真的非常美,好燦爛,那是我見過最好的長江。姨媽說,人生就是這樣,當你覺得很無助無奈的時候,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看到美好的東西。

鄭星似乎因為躺得太久,泥地過于硬冷,起身坐起來,僵直的腰板不聽使喚地擰了一下,目光和薛國平的眼神對到一起,剎那間,薛國平手里的匕首重重地捅進了他的小腹。鄭星佝腰雙手捂住腹部,再次仰面倒下,嘴里喃喃地說,大哥,來吧,是我害了王薇,話音未落,又是一刀捅進咽喉。鄭星還想說什么,可是發不出聲音,血從喉管噴射出來,他張了張嘴,身子越來越輕,血好像可以把他浮起來,他慢慢不知道疼了。

連龍海的眼珠瞪得跟牛卵子似的,他跌跌撞撞在大埂上瘋跑了幾步,回頭又重新跑回到薛國平跟前,薛國平奮力將手里的匕首扔進青弋江,像一粒石子扔到水里瞬間江面又恢復了平靜。薛國平依然口氣和藹地對連龍海說,這就交給你處理吧,他轉身背著手,連龍海丟了魂似的癱坐在地上。

連龍海放下酒杯,鐵青著臉,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我全身的肌肉震顫不住,一直放射到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我沙啞地問,尸體呢?連龍海擺擺手,低下腦袋埋在果園里,鄭星成了替死鬼,我對不起兄弟啊,我甚至用腳拇指都想了一遍,還是搞不表花子(薛國平的綽號)為什么這么恨鄭星,連龍海仰起臉,又灌了一大杯老白干,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替死鬼?那是誰干的呢?

連龍海茍延殘喘,噴著酒氣說,除了我們這幾個,還能有誰干的呢?當年我拖著王薇去大埂上散步,王薇憂心忡忡,指著隆起的肚子,望著我,眼神意味深長。我渾身燥熱一團,心里怦怦跳。我說,都什么時候了,別開玩笑了,王薇臉上有些黯然,她說就是離開鳩江公社回城的那一次,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以此來見證我們的青春和荷爾蒙,她文縐縐的語調,我聽起來,是真的有些慌了。她似乎在威脅或者警告我,我該怎么辦呢?我默然無語,第二次在大埂上散步,她緊咬著嘴唇,問我什么是愛情?我故作輕松地說,愛情就是一個屁,只要一使勁兒就什么都沒有了,她嘆口氣,說一旦孩子生下來,鄭星了解了真相怎么辦?她像是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小樹,哭泣著,無論我怎么安慰,她依然恐懼。當時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大埂上一片寂靜。昆蟲的低鳴,甚至野草的晃動之聲都能聽得見,害怕從心里溜了出來,恐懼讓王薇的心態發生了變化,慌亂了,走路的姿態也發生了變化。忽然她大叫一聲,滑倒在泥濘的地上,我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其實我沒有使多大勁兒,回到家,鉆到床上,我做了個夢,夢伸向遙遠的江面,月光下,江面如同一個巨大的吸盤,或者是一個龐大的深谷,要把那茫茫的黑暗之水都吸進去。

我浸泡在連龍海給我的感覺里,說不清是痛苦,麻木還是恐懼,許久,我才嘆口氣說,王薇成了冤死鬼,鄭星成了替死鬼,這只能是最好的選擇了,連龍海點點頭,滿臉都是細密的汗珠。

幾天后,連龍海拉著我去了鄭星的家里。鄭星的老婆管遠梅挺著大肚子,舉步艱難,見到我們還是不情愿地笑了,可能耳聾,連招呼也不打,端著一把石瓢壺,給我們泡上了黃山毛峰茶,熱茶的香氣氤氳著,仿佛到處都有鄭星的氣味。連龍海手里捧著一張公安局出具的酒駕車禍死亡鑒定報告,雙手不停地在管遠梅面前比劃著,管遠梅泛黃的臉上一臉的平靜,或者說是平和圓滿,因為要做母親了,她覺得很幸福,似乎什么都能接受,只是端茶壺的手顫抖了一下,吧嗒一聲,茶壺摔碎了。我望著她,心臟怦怦狂跳起來,血液一下子涌到臉上,事后連龍海告訴我,那一刻,他的后背全是汗,胸口覺得特別堵。

鄭星的遺孀后來生了個女孩兒,不到半年,扔下孩子,跑到市郊小九華的寺廟里掃地去了,連龍海只好把孩子抱回自己家,還讓我給孩子取個名字,我死活不允,給孩子上戶口時,連龍海撓撓頭,就像魚刺卡了喉嚨,憋了半天,只好隨口叫鄭念星,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發生的事情。

又過了好多年,孩子們都長大了。薛國平把連龍海的兒子辦到了國外留學,征求連龍海的意見,最好把鄭念星也弄到國外算了,以免日后麻煩。連龍海搖頭,都過去那么久了,還能有什么事呢?再說我也快老了,身邊該有個親人照顧。因而連龍海通過關系把鄭念星弄到警校,還逼著自己的兒子出國前,和鄭念星確立了戀愛關系。不知什么緣故,兩個孩子心心相印,彼此都默認了,因為鄭念星從記事起,就清楚自己是從孤兒院里被抱養的,所以很懂事勤奮,人長得也清秀苗條,穿上警服更顯得干練精神。

為了報答養父養母的養育之恩,警校一畢業,鄭念星就回到了老家,主動申請留在基層特警隊鍛煉,連龍海有些不高興,老伴中風癱瘓,自己又提前退休,本指望鄭念星能在市局機關做一些檔案文秘工作,照顧家庭??珊⒆訄剔?、任性,不聽勸,聲稱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就要好好干。連龍??嘈σ宦?,向我訴苦孩子太單純,他只好把老伴安排到我的敬老院,獨自回到鄭星以前的果園和魚塘,每次我去看他,他都喝得迷迷糊糊,有時候我說,你在復制以前的鄭星啊,他面無表情,說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就讓我淹沒在孤獨中死去吧。我問,你什么時候也咬文嚼字了?良心發現了吧?

連龍海搖搖頭,指著屋外的山坡,我立刻明白又到清明節了,因為走過那道山坡,是一條小峽谷,谷底是一條斷流的小溪,崎嶇難行。不過這樣走一里多路,會豁然開朗,前方會出現一塊兒平地,參天的古樹,樹木掩映下佇立著許多寺廟,管遠梅會在那里迎候我們,她不光識文斷字,還成了寺廟里的主持。每年清明節,她都會領著我和連龍海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祭拜已故的先人。

連龍海顯得沮喪不安,他蹙起眉頭問我,青弋江是不是在做清淤工程?我滿腹疑惑地點點頭。鄭念星的特案組接到任務,排查幾年前銀行雇兇殺人案,在離中江塔不遠的江底淤泥里,找到了作案嫌疑人扔掉的兇器和裝錢的皮箱,意外地發現了一把生銹的警用匕首,上面模糊地刻著工號鋼印,正是連龍海丟失的那把匕首。

連龍海坐在昏暗的光影里,一眨不眨地死盯著我,我瞬間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當年他謊稱那把警用匕首被上小學的兒子乘坐過江輪渡到二壩時,玩耍過程中不慎丟到江中心湍急的漩渦里,為此背了個記大過處分,從刑警隊降到派出所當副所長,檔案里也有確切的記載,鄭念星沒敢問繼父連龍海,悄悄地用微信詢問了遠在異國的男友,男友斷斷續續地回憶,當年刑警隊的叔叔還到他家詢問過他,他使勁兒搖頭,因為父親提前警告過他只能搖頭。連龍海接著告訴我,前兩天單位派車接他到青弋江邊,一撥人站在被精心修繕過的古塔下面,正午的陽光斜映在江面上,寶塔的輪廓給人一種冷颼颼陰森森的感覺,一切像回到了從前。當時連龍海繼續搖頭,鄭念星只好攙扶著繼父顫巍巍地回到家。那又怎么樣呢?我平靜地問他,都過去這么久了,只能說是個傳奇故事吧。我安慰連龍海,說心里話我也不在意,過兩周薛國平就會從大洋彼岸飛回來,和地方政府簽訂投資和慈善項目意向書。人老了總忘不了家鄉的建設,另外打算帶鄭念星飛回美國,讓一對戀人趕緊完婚。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連龍海,他沉默了幾秒,面孔溫和下來,起身說我們去小九華抽個簽吧。

我倆一起跨進了小九華的寺門時,立刻被一種肅穆靜寂的氣氛所籠罩。玄靜師太(管遠梅)迎上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兩位施主怎么有心境來逛寺廟?別忘了,你們只游山不拜佛。我說,上次我陪客戶來拜佛抽簽有些三心二意,今天我和連大哥一起來抽個簽吧。連龍海也不言語,往功德箱里投了十塊錢,玄靜師太搖動簽筒,搖了幾下,連龍海伸手去抽,玄靜師太說施主還沒許愿問什么哩,連龍海只好把眼睛閉上,一會兒睜開說好了,簽筒搖過,連龍海抽出兩個簽,都是上簽,隨手遞給我一個。他展開自己的簽,上面寫道:戶外一峰秀,階前眾壑深。我的簽是: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從寺廟出來,我倆都把簽撕碎了,望著碎紙片像蝴蝶一樣隨風飄蕩而去,然后向小九華的山頂爬去,繩子一樣的山路,讓我倆都出了一身汗,坐在山頂,望著山下喧鬧的城市,一些霓虹燈已經開始閃爍了。我說草叢里好像有什么東西亂竄,連龍海笑笑,你有幻覺,然后有些詭異地說,明年這個時候別忘了來看我,我反駁,你才有幻覺,你成鬼啦!天完全黑了,我們倆才慢騰騰下山。

過了幾天,我乘飛機出差,坐在候機大廳里,望著前方的電視大屏幕,正播著一條新聞,小九華出了一樁命案,一老漢被推下懸崖遇害,接著鏡頭搖到玄靜師太,她雙手被銬住,雙目微閉,說了句閉目看世界,掩耳聽乾坤,就不再說話了,她的身后站著穿警服的鄭念星。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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